《临安不夜侯》 欢迎收藏 作者大大正努力存稿中,喜欢的宝宝先收藏回家,一起期待后续呀~ 《临安不夜侯》欢迎收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章 这一刀很温柔 “奴奴生于北方,素闻南人儒雅,今见君子,果然俊逸。奴虽蒲柳之姿,愿自荐于君,但能与小官人一夕缱绻,余愿足矣!” 乌古论盈歌满面柔媚,一边用极具诱惑的语调说着,一边款款地走向杨沅。 正当韶龄的她,辫发,盘髻,额前一枚红宝石的心形额坠,几条小辫子俏皮地垂在两肩上,点漆似的眸子、艳若涂丹的唇,肤若新雪,小鼻翘唇,攻气满满。 一件湖水绿的窄袖锦缘小袄,一条白银色的亵裤,显出的体态也极优美。她没有穿履系袜,一双涂了丹蔻的纤秀天足,蹑着直线猫一般踏在柔软的地毯上,款摆的腰肢因此便有了一种动人的韵律,三分刻意,七分天然。 因为有三分刻意,便透出一种少女故意为之的青涩。因为有七分天然,便愈发凸显出一个美人儿天生的本钱。 杨沅却警惕地退了几步,直到身子碰在身后的香几上,将漆盘中盛着的香橼果儿撞落到了地上几枚,杨沅才只能停下脚步。 这个金国小妞儿说的话,杨沅是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他哪来的俊逸风流?就他现在这般模样? 一顶草帽、一件短褐,腰间系着一条皱巴巴的汗巾和一只竹水筒! 下身穿着一条合裆裤儿,打着倒卷千层浪的绑腿,脚下是一双要开线的草鞋…… 虽说他的模样确实不赖,但就这副扮相,无论如何也是跟斯文儒雅、俊逸风流扯不上半点关系的。 有诈!其中一定有诈!但,这位金国贵女图他什么呢?他只是一个外卖小哥哇。 没错,大宋年间就有点外卖的业务了。只不过这时的点外卖称作“索唤”,而送餐小哥则被称作“闲汉”。 杨沅从临安城后市街接的这单生意,大老远的送到皋亭山下,姑娘这是打算饭债肉偿? 没道理啊,这里可是专为招待金国使节而设的馆驿--班荆馆。 就只从他单手倒撑的这张马蹄足的垒山式香几,就能知道此间主人的身份不俗。 香几呈高中矮三格,低格处放着一只藤编的精美罐儿,里边乱插着几枝时令花。中格处一张漆盘,里边盛着十几枚汁水十足的香橼果儿。高格处则是一只精致的小香炉,正有兽烟袅袅升起。 再看室中陈设,一凳一几、一桌一案,莫不是纹理优美、色泽华丽的金丝楠木。金丝楠木被达官贵人们广泛用于家具制作,正是从宋代开始的。 班荆馆虽然是大宋朝廷专门接待金国使节的馆驿,但是能用上这样昂贵精致家具的房间,此间主人也必然是金国使节团中的一个重要成员。她会饥不择食地看上一个送“索唤”的闲汉?又不是跑到大宋来度种的倭女。 但凡还有几分理智的男人,都不会相信这从天而降的馅饼,哪怕这只馅饼特别的明艳照人。更何况,杨沅还是一年多以前,从二十一世纪阴差阳错地乱入时空,才来到这个时代的人。 在杨沅原本的世界里,他是“有求传媒“的一个危机公关,入行仅一年多,就已崭露头角,露到了老板的器重。当然,这里边也离不了他师父的悉心点拨。他师父叫颜敏,敏姐比他大三岁,是“有求传媒”的第一金牌公关,一个优雅而知性的都市丽人。 有了敏姐的倾心教导,他杨沅也是吃过见过的人了,岂会被这么拙劣而青涩的手段所勾引? 盈歌说着这羞人的台词儿,白玉似的脸上也不禁透出了一抹红,学着宋人话本儿里的台词,真是好羞耻啊。要不是杨沅很快就将成为一个死人,她还真开不了口。 “嘻嘻,小官人不要躲嘛,奴奴只是想与郎君一夕欢好,又不是要吃了你。” 盈歌娇嗔地在杨沅的胸口点了一指。宋国的女儿家都谦称自己为“奴家”,“奴奴”则是撒娇弄痴的场合上亲昵的自称,盈歌深研汉学,她懂。 因为杨沅的退缩,盈歌的勇气更大了一些,她把一只素手软绵绵地搭在杨沅的肩上,呵气如兰:“五月天气,南方已经好热了呢,奴奴已经备下了香汤,小官人先去沐浴一下,可好?” 乌古论盈歌向旁边呶了呶嘴儿,旁边有一扇镶云石浮雕的缠枝莲纹插屏,屏风后面隐隐有雾气升腾,从这个角度看去,还能看见屏风边上露出的椭圆形浴桶一角。 杨沅提了提手中漆亮的食盒:“小娘子,在下只是个送索唤的。在下可不是索唤!“ 乌古论盈歌被杨沅逗得一声笑,歪了歪螓首,小鸟睇人一般看他,元宝状的耳轮下面,那对小巧玲珑的金橡果耳坠,因为这个动作,就在她披肩的发辫上活泼地跳跃了起来。 “小官人,你忒也老实了,都不如奴奴胆子大,难道奴奴不够美吗?”乌古论盈歌向杨沅眨了眨眼。 杨沅愈发觉得其中藏着大阴谋了。 这班荆馆作为招待金国使节的一处重要所在,照理说他一个闲汉是进不来的。他送“索唤”时,也只想着送到班荆馆门口,谁料有一个小丫鬟阿蛮引着,守门的宋国士卒不敢阻拦,他竟登堂入室到了这里,然后就遇到了这个装花痴的少女。 杨沅虽然还不清楚她的目的,却本能地觉得,有一个极大的危机将要发生。 “姑娘还请自重,在下……” 杨沅话没说完,外边突然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姑娘姑娘,小王子就要来了。” 是她,是引他来此的那个小丫鬟阿蛮的声音,杨沅马上从喊话人的声音,听出了她的身份。 乌古论盈歌顿时情急,什么女追男隔层纱,宋人的话本儿都是骗人的,人家都这么不要面皮了,这臭男人也不上钩! 乌古论盈歌气急,猛然踏前一步,一扬手,翠袖翻落,反握于腕后的一口靴刀便亮了出来,一下子架在了杨沅的脖子上。 “你这闲汉若是见色起意,便死了本姑娘也毫无愧疚。偏你不肯上当!” 刀在杨沅的脸颊上拍了一下,盈歌讥笑道:“蝼蚁而已,何必挣扎呢?” “蝼蚁就该认命?姑娘没听说过,匹夫一怒血溅五尺么。这血若是帝王血,那匹夫还是蝼蚁么?” 杨沅冷静地反问:“只是我不明白,我与小娘子无冤无仇,你为何想要杀我?” 杨沅并不认为眼前的少女在说笑,少女的眼中虽然没有杀气,却有一抹对于生命的冷漠,她真的……没把杨沅的命放在眼里。 杨沅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一年多了,如今是绍兴二十四年,赵构为帝。 以杨沅这一年多来的所见所闻,他很清楚,对于仍是奴隶制国家的金国贵人们来说,从小到大养成的观念里,奴隶根本不算人,而宋人在他们眼中,和他们的奴隶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正因确信眼前这个金国女子是认真的,杨沅也愈加的冷静起来。在无数次处理危机事件中,他早已明白了一个道理,越是危急的时候,越要冷静。否则,你很可能错过唯一翻盘的机会。 “不不不,我不杀你!” 乌古论盈歌嫣然:“我不会亲手杀你。要杀你的人马上就到,你最好乖乖的,不然我也不介意亲自动手。” 她用点外卖的方式把我找来,而青石巷上送“索唤”的闲汉至少有七八个人。 也就是说,这个“我”是随机的,只要是个男人就行,她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她说将要杀死我的人不是她,但是如果我试图反抗或者逃走的话,她也不介意亲自动手。 她本想以色相引诱我去宽衣沐浴,很显然,如果阿蛮提及的那个什么小王爷来的时候,我若正在洗澡,那场面对她更有利…… 杨沅从有限的资料里迅速捋出了几个关键点,然后做出了一个最合理的推断:“小娘子是想炮制一桩风流绯闻以自污么?难不成那位小王子你想摆脱却又摆脱不得的人?小娘子不会是跟他有一桩并不满意的婚约吧?” 看到乌古论盈歌蓦然张大的眼睛,杨沅就知道他猜对了。心思电转,杨沅马上压低了嗓音,虽然情况紧急,但他的声音依旧清晰而低沉。从心理学上来说,这样的声音更有说服力。 “姑娘,你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于你清名何益?再说,搭上一个无辜者的性命,你就不会感到愧疚吗?从此良心不安、茶饭不思,郁郁寡欢……” 乌古论盈歌被他说的菱角般的红唇微微抽搐了一下:“倒也……不必那么严重……” “怎么会不严重呢?毕竟你是这么善良的一个姑娘。” 这……,盈歌觉得他这番话有点不好反驳了,只好保持沉默。 杨沅再接再厉道:“更何况,即便你目的达成了,名声也毁了,有了这样的坏名声,你爹娘会不会火冒三丈?你以后若是遇到真正心仪的男子时,又怎么好意思倾诉情意?” “唔……” 乌古论盈歌被他说的蹙起了秀气的眉,她何尝不明白杨沅所说的道理,但是……不下猛药,她根本没有和完颜家解除婚约的希望,她能怎么办?她也很绝望啊! 杨沅趁热打铁道:“其实,姑娘你大可不必用这种两败俱伤的办法,我能帮你。” 乌古论盈歌狐疑地看着杨沅:“你?” 杨沅微微挺起胸膛:“不错!就是我!实不相瞒,有求传媒,金牌公关,就是我!” 乌古论盈歌疑惑地道:“什么传媒、啥公关?” “那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除了是个送餐食的闲汉,我还有另外一层身份,‘有求司’接引使。“ 盈歌目芒顿时一缩,眸中杀气隐隐:“你是宋国秘谍?” 喉头刀尖一紧,肌肤上已经传来刺疼的感觉,杨沅连忙解释:“姑娘误会了,‘有求司’是个江湖组织,是专门收钱帮人消灾解难、排除麻烦的。” “你少唬我!”盈歌冷笑起来。 杨沅道:“在下所言,句句属实,我真的能帮你。我有办法让你不必自污就能达到目的。” “真的?你能怎么做?”乌古论盈歌开始半信半疑了。 这时,门外又传来小丫鬟阿蛮急急的声音:“姑娘,我看见小王爷了,他要进咱们院子了。” “阿蛮,依计行事!” 乌古论盈歌对外面吩咐了一声,然后看向杨沅:“对不住,已经来不及了。” “来得及!”杨治突然抬起一根手指,把架在自己颈上的靴刀向外推了一下。 靴刀的刃非常锋利,虽然盈歌还没来得及用力,锋利的刀锋就割破了杨沅的指肚。 盈歌喝道:“你做什么?” 杨沅不答,他已返身扑向了盈歌姑娘的绣榻,从那半掀的帷幔里,杨沅看到绣枕旁边有一方手帕。 因为杨沅是扑向床榻,本以为他要向外逃的乌古论盈歌拦了个空,她一下子定住身子,愣愣地看着杨沅。 就见杨沅扑到绣榻旁,一伸手就把枕边那块雪青色的兰花双面绣帕抓在手中,顺势抖开。然后,就把指肚上的血,在那雪青色的手帕上迅速地涂抹了几下。 随后,杨沅就转过身,对着盈歌扬了扬手中那方染血的绣帕,眼睛弯出了两道好看的弧度…… 第2章 从天而降的掌法 啊~~~,真是一个混蛋呐! 乌古论盈歌虽然尚未经人事,可她毕竟是已经订了婚的女人,乌古论家的掌事嬷嬷教过她一些男女间的常识,看到杨沅的所为,忽然间,她就懂了。 这一懂,便有一抹红,刷地一下,从她雪白的颈下,爬上了她的脸颊。 盈歌是想给自己炮制一个小情人儿出来,炮制一桩她要爬墙的绯闻,激怒她那混蛋未婚夫主动解除婚约。 但是,她只是想让人误会她要睡男人,却不想让人误会她已经被男人睡了! 这里边区别很大很大的! 盈歌气极,怒斥一声“无耻”,便“呼”地一声,一记鞭腿扫向了杨沅。 她的腿笔直而圆润,纤秀的天足白皙而优美,哪怕这一腿带着扫断肋骨的强大力道,看到的人心里也会先有一甜的感觉,然后才会觉得疼。 杨沅显然不想体验先甜后苦的感觉,他双臂一横,一个“铁门闩”,就迎向了盈歌的大长腿。 这个送索唤的闲汉,居然会武?盈歌抱着小腿蹲在地上,颦着眉,雪雪地呼疼。 杨沅吃她一撞,手指上划破的地方也有些痛,就把受伤的手指放进口中吸吮起来。 不过他现在的心态稳得一批,从这金国贵女的反应,他就已拿捏住了对方的心态。 东北那疙瘩出来的女孩儿,虽然性格有点彪,但是很显然,泼辣也是有下限的。 “我要杀了你这个混蛋!”乌古论盈歌一咬牙,忍痛站起,举起靴刀。 杨沅却只把染血的绣帕一抖,胸有成竹:“你打不过我,更杀不了我。所以,你就抢不走这块手帕。当别人看到这块手帕的时候,姑娘以为,他们会认为那是我手上的血吗?” 盈歌听了顿时僵在那里,跟着杨沅手里的手帕一起抖了起来,明媚的脸蛋儿已经胀成了茄子色儿…… …… 曲水长廊下,一个身材魁梧,身穿左衽锦罗,辫发垂肩,双耳缀着大金环的青年,手中提着一口颇似雁翎刀的腰刀,后边还跟着七八个如狼似虎的侍卫,大步流星而来,锦靴踏在青砖地面上,铿然作响。 此人正是代表金国赴大宋祝贺“天申节”的金国小王子完颜屈行。 “天申节”是大宋天子赵构的诞辰。自“绍兴合议”以来,两国休兵罢战,每逢“天申节”,金国都会派遣使者来祝贺。只不过,今年派出的是一位王子,规格比起往年显得格外隆重了一些。 完颜屈行与乌古论盈歌是政治联姻而产生的一对未婚夫妻,两个同样骄纵而高傲的少年贵族,因为彼此家族的利益而被扭结在一起,又怎么可能相处融洽?自定亲以来,两人每每相遇都会闹得不欢而散,直至相见两生厌。 这一次完颜屈行南下中原,他的父亲信王完颜征特意安排乌古论盈歌与他同行,就是希望这对少年男女能在朝夕相处间碰撞出爱的火花,不过现在看来,火花是真的碰撞出来了,但爱意显然并没有。 完颜屈行一到临安花花世界,简直就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眠花宿柳、纵情风流。乌古论盈歌虽然不喜欢他,可毕竟自己是他的正牌未婚妻,他带自己来大宋,却整天去拈花惹草,她乌古论盈歌不要面子的么? 所以,盈歌找到了正在青楼喝花酒的完颜屈行,对他大发了一通脾气,临走还掀了完颜小王爷的桌子,对他发狠说,你既然敢偷腥,那本姑娘就敢摸鱼,咱们俩从此谁也不用管着谁。 完颜屈行固然不喜欢家族给他定下的这门亲事,可也不喜欢自己头上长出一片青青草原,今天听手下禀报说,有个年轻的宋人被未婚妻的侍婢鬼鬼祟祟地引进了闺阁,想起她曾经对自己发下的狠话,完颜小王爷立即杀气腾腾地赶过来了。 “奴婢阿蛮,见过小王爷。”阿蛮从廊下匆匆迎了上去。 完颜屈行理也不理,阿蛮俏丽的脸蛋儿上露出一抹慌张,连忙张开双臂去拦:“小王爷,我家姑娘正在沐浴呢,小王爷容婢子先去禀……哎呀!” 完颜屈行伸手一拨,阿蛮就一屁股坐进了一旁的花丛中,压倒了一片花花草草,而完颜屈行则一阵风儿似的从她旁边冲了过去。 …… 房间里,眼见乌古论盈歌羞窘无措的模样,杨沅心中大定,主客之势已易矣! 杨沅从容地道:“小娘子,你也不想被人误会,已经被一个闲汉给……?” 杨沅又摇了摇手中的锦帕,盈歌目欲喷火,恨不得立时在杨沅身上捅出十七八个血窟窿出来,可她此时却真的不敢动手了。 “姑娘,你最好快做决定,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 “小王爷,你不能硬闯啊,小王爷……” 阿蛮提着裙子,一边追一边喊。 盈歌听见阿蛮焦急的喊声,终于示弱了,她恨恨地一跺脚,怒声道:“好,我……答应你了!” 杨沅绷紧的心弦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不过,那人已经到了!” 盈歌冷笑:“你先保得住你的狗头再说!” …… 班荆馆位于临安上塘河的赤岸古埠。上塘河上有一架星桥,一边通向班荆馆,一边通向杭州城。 班荆馆周围有皋亭山、黄鹤山、佛日山等,群山环绕,星桥山水,雅致非凡。 作为安置金国使节的“大使馆”,此处自然是有官兵把守的。 按照规矩,出入馆驿的外人均须持有官府核发的号牌,没有牌号不得入内,同意入内的也须有专人陪同。 不过,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事实上,若是金人带进去的人,守门的大宋官兵是从来也不敢多嘴的。所以外卖小哥杨沅,有了盈歌姑娘的贴身小婢阿蛮领着,就能在班荆馆内畅通无阻。 如果不是金人带进来的人,那就只有“管勾往来国信所“的官员和吏员们才可以出入班荆馆了,因为“管勾往来国信所”本就是为招待金国使节所设,不过,为避当今天子名讳,“管勾往来国信所“已改名”主管往来国信所”了,此时的国信所,以内侍都知押班李荣公公为主管。 班荆馆允元堂内,一个身着国信所小吏袍服的老者,正与一个四旬上下的金国壮年人席榻而坐。这金人显然身份不凡,他盘膝大坐,紫地金的锦斓绣袍,袍下露出黄地小杂花的金锦大口裈和一双白色袜儿,头发上束着一条金黄色的抹额。 对面的老者却是斜倚着一张凭几,双腿自然地伸出去,坐姿轻松而惬意。 两盏香茗,分别放在他们面前的小几上,茶水已经凉了,二人的对话也已到了尾声。 “信王爷,这件事就拜托了。”身着国信所小吏服色的老者向对面的金国人微笑道。 老者六旬上下,眉眼清矍,容貌疏朗,颌下有三绺微髥,顾盼间自有威仪。虽然他气色稍淡,似乎气血衰弱,疾病缠身,但他那种久居上位的气场,却与他这一身国信所小吏的服装并不相衬。 更何况,他竟然称对面踞坐的金国壮年人为信王爷。金国使节完颜屈行小王子的父亲就是大金信王完颜征,眼前此人显然就是隐匿了行藏,跟在儿子的使团中悄然来到大宋的信王完颜征。 能和金国王爷对面而坐,气度雍容,气场丝毫不落下风,又怎么可能真是一个小吏? “秦相尽管放心好了,此举不仅关乎你们秦家,也关系到我金国利益。完颜征必会鼎力相助,玉成其美!” 完颜征呵呵一笑,答应下来。 秦相!这容颜清矍的老者,竟是大宋宰相。 大宋宰相,又是姓秦的,那还能是谁? 一位金国王爷,藏头露尾地躲在赴宋使团中,与身着国信所小吏袍服的大宋宰相私下会唔。这事一旦张扬出去,那可是天崩地裂的大事。 秦相听了微微一笑:“投桃该当报李,信王爷托付的事,本相这里也会妥善安排的。” 秦相说罢,便扶膝站起,完颜征随之起身,衣袂一拂,跟在了他的身后。 门前有两名金人侍卫和两名身着国信所役卒服色的男子站在那里。 秦相走到门前,一名役卒立即跪坐于地,为他拿过靴子,毕恭毕敬地穿上。 靴子穿好,秦相转身,对当门而立的完颜征拱手道:“老夫秘密来此,声张不得,信王爷就不必相送了。” 完颜征点了点头,他当然不会远送,此番密唔,对方不敢声张。他此来又何尝不是一个秘密,使团副使韩振宇是完颜亮的人,他也要谨慎提防着,所以只能藏在盈歌所居的院落,只有这儿,那韩副使不方便过来。 完颜征拱了拱手,目视秦相离去。 秦相带着两个国信所役卒服饰的侍卫走向侧边小径,显然没有从正道门户离开的打算。 他们从侧道走出去,跨过一道月亮门儿,刚刚拐到一株古拙的老松下,旁边楼阁的石阶上,便跳出一个人来。 这人草帽短褐,腰系汗巾,挂在腰间的竹水筒因为他急速的动作还在空中晃荡着。 因为身在班荆馆中,秦相两个扮成国信所役卒的侍卫显然毫无戒心,以致一脸错愕地站住,再想反应时,已经来不及阻挡来人。 那人身子腾空,尚未落地,一个巴掌就烀在了秦相的脸上。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得猝不及防的秦相,就像寒风中的一片败叶似的,打着转儿地倒了下去。 一颗牙齿攸在飞出了他的嘴巴,凄凄凉凉地落进了不远处的老树松枝之间…… 第3章 闲汉闹事 杨沅双脚落地,甩一甩发麻的手掌,立即舌绽春雷,那大嗓门震得屋瓦都要颤动。 “直娘贼,老子大老远地提了食盒送来,腿都跑细了,如今却无人承认,欺负老实人么?老子先打你个大耳刮子,出一出心头这口鸟气,再要惹得老子性发,一把火把你这鸟驿馆都烧作白地!” 杨沅一巴掌扇倒“国信所小吏”,立即大声叫嚷起来。 他就是有心把事情闹大,至于说打了一个国信所小吏会有啥后果,比起被暴怒中的金国小王爷给宰了,还真不叫事儿。 再说了,打了国信所小吏一巴掌,怎也不至于是杀头之罪,只要不死,他哥就能捞他出来。 没错,来到大宋一年多,杨沅已经在这里有了一个“亲人”。 完颜屈行带着七八个如狼似虎的侍卫正急匆匆赶来,刚到乌古论盈歌的闺阁门外,正要抬腿踹门,忽然听到屋后有人大喝。 完颜屈行可是金国使团正使,听见动静,立即把手一摆,留下两个人守住盈歌的门户,他便提刀冲向闺阁后面。 一见后面情形,完颜屈行顿时一愣,旁人不认得那个“老吏”是何许人,他又怎么可能不认识。 可如今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宋宰相,竟然倒在地上,瘦削无肉的腮肿得老高,嘴角还有血迹…… 完颜屈行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前方檐下的几个人。 那几人正是等在这里接应秦桧的,其中一人四旬上下,肤色微黑,颌下无须,正是国信所内侍都知押班李公公。 李公公跑近了一看,脑瓜子嗡的一下,双腿就有些软。 便是官家都要忌惮几分的秦桧竟然被人给打了? 秦桧也被杨沅这一巴掌给打懵了,他倒在地上,抬头去看杨沅的时候,眼前仍有一颗颗的金星在乱冒。 李公公急急跑向秦桧,惶恐地叫道:“秦……秦……” 秦桧蓦然扭头看向李公公,眼神凌厉。 李公公心中一凛,马上改口,戟指杨沅,怒声喝道:“秦……擒住他,给我擒住他,竟然敢在班荆馆里闹事,简直是反了他了。” 扮作国信所役卒的两个侍卫随从,慌忙上前将秦桧扶了起来。 秦桧定了定神,悄然退后两步,俺在二人身后,微微低下了头去。 另有国信所的役卒上前摁住了杨沅。 杨沅跳着脚大叫:“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这些没骨气的含鸟猢狲,只会帮着外人欺负自家人么?我大老远从后市街送吃食过来,还租了一头驴子代步。到了这里,他们金人就说不曾有人‘索唤’过,这不是拿我当猴耍么?” 秦桧听了杨沅这番言语,锁紧的眉头微微一展,此人的出现,只是一个意外么? 去年,秦桧乘肩舆从他的赐第上朝的时候,曾遇到一个名叫施全的刺客,手持铡刀,行刺于他。 当时,秦桧二次拜相已有十二年了,从未遇到过刺客,因为安逸太久,手下也都松懈了,以至于被施全杀到近前,险些把秦桧砍死。 最终,那施全寡不敌众,被生擒活捉,送去大理寺法办,于五天后的元宵节,在大庭广众面前被肢解而死。 从那以后,秦桧出行时,身边明里暗里至少有不下于五十个的好手跟随保护。 这一次是因为身在班荆馆中,又是乔装而来,身边没有足够的人手,这才被杨沅所趁。 不过,如果这只是一次意外,是被人坑了的一个闲汉闹事,那就得大事化小了。 否则,事儿一旦闹大,被人发现自己秘密拜访班荆馆,那就坏了他的大事。 想到这里,秦桧微微眯起眼睛,向李公公摇了摇头。 李公公虽然在喝令部下抓住杨沅,眼角余光却一直盯着秦相,见秦相示意他息事宁人,便知秦相心有顾忌,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他是负责安排秦相与金国王爷秘密会晤的人,又何尝不担心这件大事暴露? “你这刁民……” 李公公虽然存了大事化小的念头,却也不能虎头蛇尾。 他装腔作势的还想斥骂杨沅一番,完颜屈行却已不耐烦地把他往旁边一扒拉,把李公公扒了一个趔趄。 完颜屈行上前两步,按住腰刀,森然道:“你是何人?” 杨沅被两名国信所役卒倒扣着双臂,倒也不惧,一见问话这人年纪轻轻,辨发垂于耳后,耳朵上一对大金环,头顶上光秃秃的,前边一个小刘海,猜测此人就是那个完颜屈行小王爷。 杨沅便扯起嗓子叫道:“某杨沅,临安一闲汉也,怎样?我从后市街大老远的给你们送小食过来,还送出罪过来了不成,我看你雍容端正,气度不凡,必然是个大贵人,堂堂贵人,也要赖我一个平头百姓的这点小钱不成?” 这话说的中听,完颜屈行就把脑袋一歪,耳下大金环一闪,乜视着旁边一名随从。 那随从会意,忙上前小声道:“小王爷,属下说的正是此人。” 完颜屈行听了顿时意兴索然,这兴师动众的,结果就是一个送‘索唤’的闲汉? 他这手下向他禀报,说是有个俊俏小官人被阿蛮领进了盈歌的闺阁,可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若这少年真是盈歌找来的姘头,干嘛要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唯恐旁人不知道他在这儿么?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些揶揄语气的声音响了起来:“哟,我道是谁,在本姑娘院子里大呼小叫的,比树上的乌鸦还要聒噪!原来是小王爷你呀。” 随着声音,盈歌脚步轻盈地从楼阁中走了出来,身上穿一件湖水绿的窄袖锦缘短襦,腰上系一条石榴色的喇叭裙,脚下蹬着一双尖头复底绣花鞋。 她的头发懒懒地挽一个髻,湿亮湿亮的,显然是刚刚沐浴,还没擦拭干净。 乌古论盈歌刚一露面,便与杨沅迅速碰了下眼神儿,马上又挪开了。 盈歌微微扬起下巴,对完颜屈行冷笑道:“本姑娘不是说了么,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管你,可你也别来管我,你又跑到本姑娘院子里来做什么?是不是犯贱?” 第4章 秦长脚的担忧 完颜屈行极好面子的一个人,被这么多的部下包括宋人,甚至还有一位便装的大宋宰相,亲眼看见乌古论盈歌不把他放在眼里,心中也是恚怒。 完颜屈行马上反唇相讥道:“我完颜屈行乃大金正使,这班荆馆中所有的事,哪一件不在本王子管辖之下?” 乌古论盈歌晒然:“哟儿,正使啊,好威风呢!你完颜屈行还真别和本姑娘摆这个谱儿,你管谁也别想管我头上,我倒想立即回返中都呢,你有本事就送我回去啊,没得一见你就讨厌!“ 完颜屈行气极,他又何尝不想把这个刁蛮任性的姑娘赶紧送出千里之外?奈何他爹不同意啊。 盈歌怼了完颜屈行一句,又瞪着杨沅道:“本姑娘不是说了么,从来不曾使人‘索唤’,没有点过吃食,你还不快滚,竟在本姑娘院子里惹事,是不是想死!” 盈歌正说着,阿蛮也提着裙袂,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 杨沅一见阿蛮,立即叫道:“是她,就是她,是她把我领进来的。你问问她,是不是你们点的小食,难不成我还大老远的跑来讹你不成?” 盈歌瞟了阿蛮一眼,问道:“阿蛮,这人是谁呀?” 阿蛮从小侍候盈歌,两人再默契不过,一瞧自家姑娘递来的眼神儿,阿蛮就知道计划有变。 阿蛮虽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已很乖巧地接口:“姑娘,这个闲汉是奴婢使唤来的。” 阿蛮说完,便怒气冲冲地对杨沅道:“我不是吩咐你在堂下候着么,为何惹恼了我家姑娘?” 杨沅大声叫屈:“我就是在堂下等着的啊,是这位小娘子从里边出来,看见我就问我是何人,来此作甚。我对她说了,她却不承认,还要赶我走,呵,不给钱就想让我走,我白辛苦了不成?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阿蛮忙对盈歌解释道:“姑娘,你昨天不是说想尝尝宋国的美食么,奴婢就记在了心上,今儿一早就使人去城中‘索唤’了些丰糖糕、蟹黄毕罗、蜜麻酥什么的小食,想着给姑娘一个惊喜的,所以不曾提前告知姑娘。” 盈歌板着脸道:“那你把他独自抛在堂下做甚?” 阿蛮脸色一赧,忸怩地道:“小婢忽然有些内急,想着先去方便一下,再来请示姑娘,支钱给他的。” 她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旁边的完颜屈行仍然听的清楚。 他火冒三丈地赶来,待见杨沅掌掴秦桧,就已不太相信这是盈歌找来的奸夫了,这时再听盈歌主婢一番对答,疑心已然尽去。 完颜面极好脸面,在死对头盈歌面前,更是绝对不想露出一分在乎她的意思,叫她抓住把柄,以后用来取笑自己。 完颜屈行便冷冷地道:“班荆馆是我大金使团的驻地,从不容许闲杂人等随意出入,盈歌,我希望你以后能遵守规矩!” 乌古论盈歌不甘示弱:““我的院子,你的狗腿最好也别迈进来。希望你完颜屈行也能守着本姑娘的规矩!” 完颜屈行冷笑一声,拂袖便走。 虽然旁边还有一个秦桧,但秦桧此来行踪隐秘,这么多人面前,完颜屈行也只能故作不识,以免他人疑心。 盈歌见完颜屈行被自己骂走,便得意洋洋地转向阿蛮道:“你带他进来取钱吧。本姑娘是什么人,会赖他的账?嘁!” 盈歌说完,又瞟了眼李公公,淡淡地吩咐道:“李押班,这人是我误会了他,才叫他惹出事儿来,你就莫要难为他了,把他好生送出去。不然,倒叫人以为是本姑娘仗势欺人,连区区几文的索唤钱都不舍得。” 李公公飞快地乜了一眼藏在那役卒背后的秦桧。 秦桧捂着半边脸颊,微微低头,毫无示意。 李公公忙满面堆笑道:“姑娘尽管放心,咱家也不会跟闲汉一般见识的。” 乌古论盈歌把下巴一扬,昂然走回闺阁,阿蛮连忙招呼杨沅跟上。 杨沅方才偷袭秦桧时,食盒已经放在廊下的扶栏上。这时忙又提起,跟在阿蛮后面。 李公公见他们都离开了,此时除了秦相,就只有他的几个心腹,这才小心翼翼地凑近秦桧,忐忑地唤道:“圣相?” 秦相自袖中摸出一方手帕,轻轻擦拭着唇角的血迹,漠然道:“派人,查查杨沅的底细!” 大宋是十分重视情报工作的,因之发展出了非常成熟的情报系统。宋国的情报机构主要有三支. 其一是隶属于朝廷的枢密院机速房,这是大宋情报机构中权柄最重、控制范围遍及全国的谍报组织。举凡对外情报搜集,国外政经军事等方面的情报,派遣间谍的管理,都由机速房负责。 其二就是皇城司,直属于皇帝的谍报组织,不过其行动范围仅限在临安一地。着重督察官员、反恐反间,而且民间风闻、市井百态,他们都有收集,为皇帝决策提供情报辅助。 其三就是驻边部队的军情刺探机构。 至于国信所,表面上只是专门为外国使节提供服务的,属于外交体系。 但是国信所的吏员役卒大多都肩负着间谍职能,负责监视、打探所接触的外国使节。 秦桧一直主持对金事务,多年经营下来,国信所人员虽然拿的是大宋朝廷的饷银俸禄,实际上却形同于秦桧一人所有。 因此,多疑的秦桧为了确定杨沅的身份,才让李公公去查。 李公公闻言暗暗松了口气,立即欠身道:“是!” 秦桧用手帕按着嘴角,举步便走,李公公连忙屁颠屁颠儿的跟在一旁,脊梁骨习惯性地弯了下来。 杨沅若真只是适逢其会,微服而来心存顾忌的秦桧倒也无心和一个蝼蚁般的人物多作计较。大家都是宰相,难道我秦桧就不如他王介甫的度量? 但,他必须得先确认,这个杨沅确实只是适逢其会。 他已老迈,目前最紧要之事已经不是如何巩固、扩大自己的权力,而是如何把他的权力顺利交接下去。 此来班荆馆,与完颜征密谋,就是为了这件事。 任何变数、任何意外,他都要果断抹杀! 第5章 第一单生意 秦桧自从二度拜相以来,十余年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朝廷上下,没有他想办而办不成的事。 可今年年初,“锁厅试”的最终结果出来,他的孙儿秦埙,却从板上钉钉的状元郎,被压到了探花的位置上。 为了把自己这个孙儿捧为状元,秦桧可是苦心运作良久了,没想到最终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这看似只是一件小事,却为秦桧敲响了警钟。 一向对秦家不吝赏赐的官家,为何在这件事上如此在意? 如今的秦桧,身为宰相,掌握了大宋的政权,而他的儿子秦熺,身为枢密使,掌握了大宋的军权。 可大宋的精锐主力是禁军,三衙禁军却是直属于皇帝的,枢密院也无法掌控他,秦家一脉的势力,也始终未能渗透其中。 这就成了秦桧最大的心病,三衙禁军也成了他想顺利传承权力最不可测的一个变数。 所以,在他为自己孙儿科考一路保驾护航,考生挡了他孙子的路,他就扳倒考生。考官挡了他孙子的路,他就就扳倒考官,终于把孙儿捧上省试第一的宝座时,官家这尊大佛突然降临,让秦家出个状元郎的美梦彻底破碎,他心中的戒惧,瞬间苏醒。 官家的底气来自于三衙禁军。 那么,他就想办法把三衙禁军抓过来! 而完颜征呢? 这十多年来,完颜征一直是金国方面与他配合最为默契的合作伙伴。 可是自从前几年完颜亮篡位自立,大肆屠戮皇族,排除异己,完颜征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完颜征也需要得到他的支持,扩大自己在北国的实力以稳定局面。 双方一拍即合,才有今日密唔,此时此刻,秦桧安能不予谨慎。 ※※※※※※※※ 杨沅跟着阿蛮回到闺阁,盈歌已经在一张官帽椅上大马金刀地坐下来,裙下的银绫色脚蹬裤也露出一截,衬出了小腿的优美曲线。 她向阿蛮递个眼色,阿蛮马上会意地把门关好。 盈歌上下打量杨沅一番,那目光就像刀子似的,似乎在琢磨着从何处下刀,才能一刀毙命,宰了眼前这头猪。 不过,跃跃欲试半晌,盈歌的杀气终究还是散去,板着俏脸道:“你说有办法帮我,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在今天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有姑娘你这么一个人。” 杨沅沉稳地说道:“直到现在,我对姑娘你依旧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如果我说我现在就有了帮你的办法,你会不会觉得我在敷衍你?” 盈歌柳眉一挑,就要发作,但杨沅已经接了下去。 “我需要知道你所有的情况,才能对症下药。我说我有办法,是因为你只要把你的情况都告诉我,我就一定想得出解决的办法!” 阿蛮看看盈歌,又看看杨沅,好像都听懂了,但又有点打哑谜的感觉。 盈歌看着杨沅自信满满的模样,迟疑半晌,决定姑且信他一次,死马当成活马医。 “好!本姑娘就信你一次。只是三言两语可说不清楚,而你现在可不适合在这里待太久。” 杨沅马上道:“我们可以约在临安城里。“ 盈歌瞟了阿蛮一眼:“阿蛮,你从哪家索唤的食物,可还找得到那户人家么?” “奴婢找得到。” “找到那户人家,就能找到他了吧?” 杨沅笑了一下:“姑娘你不必敲打了,杨某不会跑的。” 盈歌哼了一声,傲骄地扬起了下巴:“临安城你熟,你时间地点,本姑娘去找你。” 杨沅想了想,问道:“中瓦子王妈妈茶坊,明日巳时五刻左右,如何?” 盈歌爽快地一拍扶手:“成!现在,你滚吧。” 杨沅伸出手来,做出一个讨钱的动作,盈歌没好气地朝阿蛮呶了下嘴儿。 阿蛮便去后面房间里,打开一口钱匣,从中取了些钱,回来交给杨沅,把他食盒中的食物都摆在了桌上。 杨沅收了钱,便一脸和气地道:“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乌古论盈歌!” 杨沅抚掌道:“真是个好名字。盈歌姑娘,我们‘有求司’替人做事,收费可是一向很高的。”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对本姑娘来说,都不是问题。” “既如此,在下告退。” 杨沅转身要走,盈歌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喝道:“慢着!” 杨沅诧异地回头,就见盈歌欲言又止,脸蛋儿胀的通红。 杨沅一下子明白过来,忙把手一扬,藏在袖中的一方手帕便飘向盈歌。 盈歌一把抓在手中,急急往袖中一藏,这才心虚地瞟一眼阿蛮,强作镇定地道:“滚吧!” ※※※※※※※※ 杨沅骑着驴,踏上了星桥。 这星桥是用一块块青石垒造的,精美而结实。桥上的四块抱鼓石,十六根荷花望柱,还有每一块桥栏板,都雕刻着精细的图案,昂首奋蹄的飞马,飞跃龙门的鲤鱼…… 桥下,一条条船筏正载着运往临安城的柴炭竹木和粮食,又或者是从城里运出来的一船船的丝绸、瓷器和茶叶,白鸥从高高的桅标上轻灵地掠过。 杨沅轻轻吁了口气,心旷神怡。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一年多了,他从最开始的无措与彷徨,在尝试了各种法子都无法从这个荒唐梦中醒来以后,也就接受了从此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现实。 然而,一个见过未来的人,又怎会甘心平庸? 半年以前他就在思考,他可以做些什么? 在做闲汉送外卖的日子里,他就在熟悉这个世界、观察这个世界,融入这个世界,也在思索着自己未来的路。 最终,他决定,做回老本行,搞“危机公关”。 危机公关本就是从古到今一直存在的。只不过,这个时代有急公好义的“及时雨”,有求亲靠友钻营奔竞者,唯独没有专门以此为业的人。 他要做这个人,可他缺资金、缺契机、缺人脉……,为此,他一直在努力做着准备。 所以今天被乌古论盈歌钢刀抵喉,生死一线的时候,他才忽然想到,可以利用这个契机,让他的大宋版“有求公关”正式上线。 驴上桥头,一阵风来,杨沅顿有一种“大鹏一日从风起”的感觉! 第6章 清明上河的人间烟火 此时的临安,富甲天下。 一艘艘小船从太阳升起时,就从临安城的各处水门鱼贯而入,将市郊最新鲜的蔬菜瓜果、鱼螺虾蟹送到御街沿岸各处酒楼、茶肆里去。 坐在船头的农家小娘子还在轻轻地哼唱着小曲儿,无忧无虑。 临安城的茶楼酒肆、艺场教坊,也从夜色中苏醒过来,重新陷入处处笙歌。 人口如此众多,街市如此繁华,但临安的大街小巷,却是洁净无比,并不见污秽。 中华民族的城市管理,历史极其悠久。 “殷之法,弃灰于道者,断其手。 ”秦连相坐之法,弃灰于道者黥。” 唐朝时候,则是“出秽污之物于街巷,杖六十。” 只有严刑峻法禁止居民乱倒垃圾秽物自然不行,“路厕”和专门的城卫清扫机构,也是很早就出现了。 宋朝在这方面做的尤其好,设立了“街道司”这样的环卫机构,临安城的“环卫工人”们都穿着统一的青色袍衫,清扫着大街小巷。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这些文字里的描述,是临安城的真实写照。 但文字里的描述再如何美丽,也没有置身其间的鲜活。 一进城,杨沅就走进了这样一副鲜活的画卷。 他耳边听到的有吴侬软语,也有河洛之音。他亲眼看着的,是摩肩接踵的行人,一路的人间烟火。 从他踏进临安城开始,水墨便已不再是一副写意,而是一副写实。 沿御街一路走下去,到了太平坊的时候,杨沅向右一拐,穿过太平坊,就是后市街了。 按位置来说,这儿就相当于后世城市的二环以内,城中心地段。 杨沅骑的驴子就是从后市街的陆氏骡马店租来的。 大宋的主要城际交通工具就是驴,有条件养马的向来都是燕赵、陕西和西域一带的地方。 可大宋立国时就先天不足,到了南宋时候就更没了养马的条件。 因此,若不是大官巨富或者军人武职,是轮不到你骑马的,就像今天的兰博基尼,那也不是人人都买得起的。 牛车太慢,轿子太贵,也就小毛驴最能吃苦耐劳。但,一头毛驴的租金一天下来也有一百文钱了,而一个大宋百姓,一天的收入基本上在一百至三百文之间。 所以杨沅因为大老远的送索唤去班荆馆,却无人签收而大怒闹事,其实也情有可原。 杨沅在陆氏骡马行还了驴子,出来后再过一道石牌坊,就是一条青石铺成的小巷。 小巷其实并不窄,只是巷中还有一条河。 河水潺潺,两厢住户门前常有一道石阶直接铺进河里去,方便居民们汲水与浣衣。 水上还有一架架的小桥贯通两岸,有木桥,也有石桥。 桥两岸招牌林立,旗幡招展,这是小吃一条街,其中不仅有本地美食,也有从汴梁传来的血肚羹、鸡毛菜、灌肺、猪胰胡饼等风味小吃。 因为巷子的另一头通向秘书省,很多秘书省的小官小吏也常来这里觅食。 杨沅从青石巷的石牌坊下刚走进去,旁边一家卤肉店里就传出一阵急促的“笃笃笃”的剁案板声,杨沅听那刀声所带的火气越来越大,顿时很有经验站住了脚步,顺手还拉了旁边的行人一把。 “嗖”地一声,从卤肉店里飞出一物。杨沅一个”铁板桥“,青石小巷里,少年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宛如定格了一般,唯有一物,贴着他的鼻尖射向对岸。 对岸那户商家店铺里摞了很多酒坛子,门口旗幡上也有一个“酒”字。 酒铺里有个五旬上下的男人,脸上没有二两肉,却满脸的髭须。 他一抬手,就准确地接住了那抛过来的东西,却是一只卤好的鸡屁股。 髭须削瘦汉子呲牙一笑,单手抓起一口酒坛子,就往一只大碗里注了半碗酒。 那口酒坛子带酒带坛子怕不有三十多斤重,他单手抓着倒酒,却稳稳的如同铁铸。 倒完了酒,他把酒坛子一墩,把鸡屁股扔进嘴里大口嚼着,又端起碗来豪饮一口,放声大笑道:“还真他娘的香咧!老计,你这鸡屁股卤得没得说,再有只管抛来。” 对岸卤肉铺里,一个胖大汉子,手握着一口尖式厨刀,怒瞪双目,跟一只气鼓鼓的蛤蟆似的。 胖大汉子手中这口尖式厨刀与后世的西式厨刀类似,早期的中式厨刀其实都是这种尖式厨刀。 但是从宋代开始,中式菜肴愈发丰富,大量应用了切片、切丝和分割技术,尖式厨刀已经落伍,更有效的直角方刀已经出现。 不过,这胖大汉子说过,他家祖上就是卖卤肉的,这口厨刀是他祖上传下来的,意义非凡,不舍得换。 听到卖酒髭须汉子调侃的话语,胖大汉子破口大骂起来:“我呸!你这倒街卧巷的横死贼,是不是又在那厢说老子的坏话了?” 髭须汉子讪笑道:“你自己心地腌臜,就琢磨别人也不是好人,我卖酒与客人,对客人当然要殷勤一些,你心虚什么?” 胖大汉子火气很大,他气得用厨刀直剁案板,大声咆哮道:“你与客人说话,那便说话,为何一边说话,一直贼眉鼠眼地看我,分明不怀好意!” 髭须汉子撇嘴道:“你又不是一个水灵灵的小娘子,哪个稀罕看你,你当你是宋家小娘儿?” “哎呀,你这活该剜口割舌的泼才,老子今天活剐了你!”胖大汉子暴跳如雷,抓起厨刀就往外冲。 杨沅赶紧上前将他拦住,好言相劝道:“计老伯消消气,你消消气。还有老苟叔啊,你们两个就不要整天吵架了,和气才能生财,你们整天这般叫骂,生意还做不做了?” 杨沅把计老伯一路推回店去,顺手从他案板上抓起一块卤鸡,丢进了自己嘴里。 对面髭须汉子笑道:“二郎你忙你的,不用理他,那老东西一天不找事儿他就难受。” 卖卤鸡卤肉的胖大汉子姓计,卖酒的髭须汉子姓苟。 杨沅听宋家小娘儿说过,他们两个和宋老爹年轻时曾一起从军,现如今都在这条巷上做生意,老计卖肉,老苟卖酒,老宋开小食店,本是相互成全的生意。却不知为何,计、苟二人却总是叫骂不休。 杨沅好说歹说,总算哄得计老伯气呼呼地坐下,这才又顺了他一块鸡肉,往旁边的宋家小食店走去。 石牌坊下,悄悄跟出一个人来,方才这一幕,他都看在眼里。眼见杨沅走开,他才从掩身处出来。 此人叫于吉光,国信所密探,从班荆馆,一路盯梢至此! 第7章 皇城司的大哥 于吉光三旬上下,身材高大,一双牛眼,穿一件圆领襕衫,头戴一顶巾子,手中还把玩着一柄折揲扇。 他见杨沅过了计氏卤味店,便熟门熟路地走进了“宋家小食”,便逡巡着走到计氏卤味店门口。 于吉光本想向那胖大掌柜的打听一下杨沅的底细,却见胖大掌柜的握着一口尖刀,瞪着一双牛眼,还在呼呼地喘气。 于吉光犹豫了一下,便打消了向他问话的念头,慢慢地踱到了宋家小食店门口,用眼角瞄了一眼门前的户牌。 大宋是实行户牌制的,每家门前都会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此间居住人员的信息。 这人匆匆一扫,便从户牌上的信息知道,这户人家一共有常住人口四人。 户主叫宋老实,有一未嫁的女儿名叫宋鹿溪。 另外还有两名长租,一个叫杨澈、一个叫杨沅,从相近的姓名和年岁来看,应该是兄弟俩。 光凭这些信息自然是不能回去交差的,可贸然进店,又恐打草惊蛇。 于吉光沉吟了一下,转头看见河边石阶下有个妇人,正蹲在那儿捶洗衣服,便走了过去。 于吉光走到河边,沿着石阶往下走了两阶,一撩袍裾,在石阶上蹲了下来,向那洗衣的妇人笑道:“这位大娘,小可跟你打听点事儿。” 洗衣的妇人回头瞧了瞧,从这人一身的打扮来看,若不是官吏商贾,也是个士子或者小康之家的出身,便放下捶衣棒,客气地笑应道:“官人你客气了,却不知你要问些什么?” 于吉光用折扇向计氏卤味旁边高挑一个“宋”字的店铺指了指,问道:“大娘,那宋氏小食店里有个送‘索唤’的年轻后生,不知他姓甚名谁啊?” 妇人疑惑地道:“你打听人家的事情做什么?” “哦!是这样。” 于吉光作为国信所密探,应付这种小场面自然是信手拈来:“不瞒大娘,我家主人是做生丝生意的一个商贾,主人膝下只有一女,一直想招个勤快伶俐的后生入赘……” 一听是这种事,妇人顿时来了兴趣,对于吉光笑道:“你家主人倒是个好眼光的,二郎这孩子,确实很不错。只是可惜哟,你来晚了。” 于吉光问道:“怎么,难不成这位后生已经婚配了?” 妇人笑道:“倒也不曾婚配,只是你若在一年前碰到他,那就有机会招他入赘,可是现在么,却不可能了。” “此话怎讲?” “官人你有所不知,那位送索唤的小后生姓杨,名叫杨沅。一年多以前,才从北地南渡过来的,一路乞食,衣食无着,怪可怜的,你若那时候遇到他,他当然会上赶着入赘你家,去做个上门女婿。” 妇人笑道:“可也巧了,杨沅和一直租住在宋家小食店的杨澈杨大官人生得颇有几分相似。二人又都姓杨,年纪也相差不多,这位杨澈大官人恰还有一个走失多年的兄弟,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太巧?” 于吉光微笑颔首道:“不错,是有些太巧了”。 妇人笑道:“当时接济他的宋家小娘儿就起了疑心,所以把他留在店里,直等到那杨澈大官人下值回来,让他和这杨沅见了一面,嘿,你猜怎么着?” 不用猜,于吉光也知道要发生什么了,但还是很有捧哏觉悟地问道:“怎么着?” 妇人一拍双手,兴奋地道:“这个杨沅,恰恰就是杨澈大官人幼年时遗落在北方的亲兄弟,你说这事儿巧的!” 于吉光目光闪动,缓缓地道:“那果然是巧的很了,却不知这位杨大官人又是什么人?” 妇人自豪地道:“你可不要以为咱们青石巷里的人家,就都是寻常百姓,那位杨大官人就是皇城司的亲事官呢,皇城司诶,官人听说过这个衙门吧?” 于吉光的目芒陡然一缩,脸上却仍带着平静的笑意,含糊应道:“哦?皇城司啊……,呵呵,咱们临安府的人,又有谁没听说过皇城司呢?” 妇人沾沾自喜地道:“那就对了,听说这皇城司的官儿啊,可是随时都能见得到官家的人。你想,虽说杨大官人在这内城里暂时还置办不起一幢宅子,也不可能让他兄弟去别人家入赘啊?脸还要不要了?老祖宗都要跟着蒙羞的。” 妇人甩了甩手上的水,兴致勃勃地问道:“哎,你说你家想要寻个后生入赘是吗?老身倒是有个远房外甥,却不知你家住在哪里,家资几何,你家那位姑娘年方几岁,相貌人品又如何啊?” “呵呵,实不相瞒,看上那个杨沅的,其实就是我们家姑娘,所以我才奉命寻到这儿来。如果是换一个人带回去,恐怕就要惹得我家姑娘不快了,我一个使唤人也不好多事啊,那就……多谢大娘相知了。” 于吉光敷衍地向妇人道了声谢,便起身朝巷外走去。 他刚转过脸儿去,眼底就已一片阴霾。 皇城司! 这个送“索唤”的闲汉,他兄长竟然是皇城司的一个亲事官! 那么,这闲汉去班荆馆,真是去送索唤么? 还是说,受了他兄长的授意? 其实秦桧秘密去会唔金人,是一桩极大的机密,整个国信所里,也只有李公公和身边几个心腹知道实情。 如今派来查探杨沅底细的于吉光,也并不清楚为何要查杨沅。 李押班对他的说法是,怀疑此人不只是一个闲汉那么简单,叫他查个清楚。 但是听说杨沅的兄长是皇城司探事官,于吉光自己脑补了一下,敌意也就生出来了。 因为,国信所和皇城司同为大宋的一个谍报机构,彼此之间先天就存在着竞争关系。 而且自从国信所彻底被秦桧所掌握,也就打上了秦相派的烙印。 可皇城司呢?它属于禁军系统。 而禁军系统是秦桧迄今都未能染指的存在,不仅仅是因为禁军直属天子,更因为……南宋禁军的组建班底,就来自岳飞的旧部和韩世忠的旧部。 这两位将军的旧部……,谁能看得上秦老贼? 因此,皇城司和国信所之间,关系就更加恶劣了。 这种情况下,国信所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领地意识就极强了。 于吉光此刻猜想的是,皇城司过了界,手伸的太长,越过他国信所,插手本该由他们负责的金国使团事宜了,心中自然极为不满。 于吉光出了青石巷,步伐越来越快,他得马上把此事禀报押班,对皇城司还以颜色! 第8章 秀色可餐的小厨娘 杨沅走进宋家小食店时,店里客人并不多。 这时还不是上客的时候,要等到晚上灯火通明的时候,这小吃一条街才会客似云来。 宋家小食店前堂里只摆了五六张桌子,如今也只坐了两桌客人。 杨沅并不与客人们打招呼,悄无声息地穿堂而过,便到了厨下。 就见一道娇小玲珑的身影,正在案板前认真地制作着一道鱼脍。 只一看见这道身影,杨沅脸上就露出了一抹温柔。 他轻轻吁了口气,往门框上一倚,微笑地看着那个正在认真制作鱼脍的小厨娘。 小厨娘名叫鹿溪,是宋老爹的独生女儿。 一年多以前,意外来到这个世界的杨沅游荡到青石巷时,就是善良的鹿溪姑娘给他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面裹腹。 同样还是鹿溪,发觉他和皇城司亲事官杨澈可能有些关系,就把他留在了店里,直到杨澈下值回来。 杨沅前世是个危机公关,专门帮人处理各种危机事件,思维反应和应变能力何等厉害,所以,一下午的时间,他已不动声色的从鹿溪口中套出了她所知道的关于杨澈和他失散多年的兄弟的情况。 那时他就决定,杨澈这个大哥,他认定了! 在这举目无亲的大宋,他得先有一个依靠,有一个落脚之地啊。 当然,杨澈作为皇城司亲事官,也非泛泛之辈。 他之所以能轻易相信杨沅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除了杨沅能够说出一些只有他们兄弟才知道的信息,更因为兄弟二人当年南逃过程中失散时,他才九岁,胞弟才只六岁有半,本也不可能记住记全太多东西。 这种情况下,杨沅靠着提前从鹿溪那儿打听来的一些消息,已经足以应付杨澈的盘问。 杨澈失散在北方的兄弟本来名叫杨泽,现在他把“杨泽”改称了杨沅,他也给出了合理的解释。 与亲人失散时,他才只是个六岁多,完全没有生存能力的孩童,当然会有人收养。 他能坚持不改祖姓而只改了个名字,就已十分难得,还能要求他什么? 从此,杨沅就变成了杨澈的兄弟,和大哥一起成了这宋家小食店的一名租客。 杨沅不像杨澈一般严肃方正,因此很快就和天真烂漫的小厨娘鹿溪打成了一片,情愫暗生。 只是鹿溪的父亲宋老爹总是黑眼白眼的看不上他,所以两人之间的这层窗户纸,始终不敢捅破了叫人知道。 鹿溪没有察觉杨沅回来,仍在专心致志地制作着美食。 她喜欢烹调食物,还喜欢研究发明一些新的菜式,每当做出一道色香味俱佳的美食,她就特别的满足与欢喜。 鹿溪年方十六,身材娇小,圆脸,有点婴儿肥,一双卧蚕眼。 她的发髻用一根红色的丝带系了个蝴蝶结儿,上边还插着一根竹节钗,发丝间有一朵杏花。 此时的她,穿着一件直领对襟的短衫,打了襻膊,襻膊从她两肩绕下去,搂紧了她的衣袖,这样方便她用刀。 可也因此一来,襻膊把她胸前初贲的充满青春气息的柔美曲线就给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鹿溪露着一截白生生的胳膊,正在制作“鱼鳔二色脍”。 她的刀工甚好,那鱼肉被她片得薄如蝉翼,一片片地飘落在青瓷盘中,只要稍加摆盘,就是一道十分精美的食物。 不知道正有人在门口凝视着她的鹿溪,身上透着一种专注而单纯的气息。 那种专注与单纯,让她有一种邻家妹妹的甜美与清纯。 摆盘以后,鹿溪拈起一抹葱沫儿,细细地洒了上去。 鱼脍,春用葱,秋用芥。 如今正是五月天气,江南人又多口味清淡,所以她只用了一些葱沫儿去腥提味儿。 鹿溪端起盘子,甫一回身,就发现杨沅正倚着门框笑吟吟地看着她。 “呀,你回来了啊!”鹿溪雀跃,顺手就把盘子递了过去:“喏,两位客人那桌的。” 杨沅不接,马上垮下脸儿卖惨:“哎呀,我才刚从班荆馆回来,腿都跑断了……” 鹿溪冲他皱了下鼻子,换了口刀,“笃”地一声,在案板上切了一截卤肥肠,拈在指间,冲他嘟着嘴儿:“张嘴!” “啊~~~” 鹿溪投喂成功,杨沅满意地眯起了眼睛,一边嚼着香喷喷的卤肥肠,一边举起右手,“啪”地打了一个响指。 一枝馨香扑鼻的茉莉花便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这是杨沅跟中瓦子的一位幻戏师傅学来的,人家受缠不过才教的,但也就只教了他这一手。 每次出去送索唤,杨沅总会随手折一些时令花回来当作礼物,把鹿溪小姑娘哄得眉开眼笑。 鹿溪果然很开心,一双卧蚕眼笑弯弯的极显甜美。 她没有接花枝,而是走近了来,扬起脸儿来,笑吟吟地仰看着杨沅。 杨沅把她发际间那朵已经微显萎蔫的杏花摘掉,把新鲜的茉莉花小心翼翼地插在她的青丝之间。 鹿溪歪了歪头,笑问道:“好看吗?” 杨沅用力点头:“嗯!可中!这妮儿长的恁招人稀罕,真带劲嘞!” 鹿溪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娇嗔道:“就贫吧你,坏蛋二哥。” 宋老爹拿着个装满佐料的陶罐儿,拖着一条瘸腿从后院里进来。 他往厨下一看,就见杨沅正面对女儿站着,身材娇小的鹿溪仰着脸儿看他,笑得像春天的花儿一样。 宋老爹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就像自己精心侍弄的一盆花儿,要被人连花带盆一起端走了一样。 他放慢了脚步,悄悄从厨房门口过去,在过道儿里站定,这才大吼一声:“客人的菜呐!怎么还不送出来!” 厨下正含情脉脉对视的两人,就像被棒打了的一对野鸳鸯似的,马上拉开了距离。 鹿溪急急把盘子递给杨沅,向外边连连示意,杨沅接过鱼脍返身便走。 宋老爹赔着笑把佐料罐儿放在一桌客人桌上,扭头看见杨沅,脸色呱嗒一下就沉了下来。 杨沅只当没看见,快步走到两位客人的那一桌,把鱼脍放下。 宋老爹冷哼了一声,却在心里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杨家大郎那是多好的一个年轻人呐,成熟稳重,又是吃公家饭的,说出去多体面。 可鹿溪那孩子和他相处多年,怎么就没喜欢起来呢? 偏偏这个杨家二郎,油嘴滑舌,是个没有正经营生的闲汉,偏偏就哄得自己闺女服服帖帖。 宋老爹愁啊,这种男人,他能是良配吗?不成,我可不能叫他坑了我闺女。 杨家大郎不是托我给他弟弟托媒么,我得赶紧给他把这事儿办了! 第9章 娘子,我要跳槽 于吉光出了青石巷,走进后市街。 后市街里,正有一个国信所的同僚牵着两匹马在接应他。 于吉光也不多话,接过马缰绳,扳鞍上马,便对同僚阴沉着脸色道:“咱们马上回去,已有所发现,须速速禀报押班。” 二人穿过太平坊,沿着御街急急驰往国信所衙门去了。 杨沅溜回厨房,鹿溪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我爹没骂你呀?” 杨沅也小声道:“不然我敢进来?” 鹿溪松了口气,却又嘟起小嘴儿,怏怏地道:“我爹怎么就看不上你呢,害得我都不敢跟他提咱们的事儿。” 杨沅安慰道:“这个,我还真不怪你爹,如果你我有了女儿,我也不舍得把她嫁给一个没出息的闲汉。” 鹿溪登时红了脸,娇嗔道:“胡说什么呀,谁……谁说要跟你生女儿啦。” 鹿溪羞不可抑,急忙背过身去,抓起一块抹布胡乱地擦着案板。 杨沅走到她背后,把鹿溪惊得身子一跳。 杨沅贴着她的耳朵,嗅着她发丝间好闻的皂角味儿,轻笑道:“不要和我生女儿呀?那咱们就生儿子。” “哎呀,你……你这惫懒的家伙……” 鹿溪耳根子都有些红了,他的呼吸一直喷在颈上,让鹿溪心慌意乱的。 鹿溪索性丢了抹布,走到水缸边,岔开话题道:“二哥你去班荆馆这一趟好快呢,我本以为你要到傍晚才能回来。” 杨沅跟了过去:“那是,你也不看看我是谁,临安神行小太保,那就是我了。” “嘁,说你胖你就喘。” 鹿溪说着,双手往青石垒就的下水槽前一伸,杨沅已经顺手拿起飘在水面上的瓢,舀了满满一瓢水,凑到她手上,缓缓浇了下去。 鹿溪净了手,甩着手上的水珠子,很自然地就冲杨沅背过了身去。 杨沅把瓢往水缸里一扔,又很有默契地去帮她解围裙。 鹿溪今天穿了一条酒红色的百迭裙,外边系了一条碎花布的小围裙,衬得她腰臀露出了完美的曲线,该细的细,该翘的翘,已经初具风情了。 杨沅帮她解围裙时,手指不时就会轻轻触碰到她的后腰,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 鹿溪嫩脸儿微热,却只佯装不知。 她喜欢与杨沅这般亲近,只是羞涩却也是难免的。 随着杨沅的呼吸再次轻轻吐在她后颈的青丝上,暧昧的气息也在二人心中缓缓流动起来。 杨沅解着围裙,乐在其中。 他不明白,明明手指上只有触觉神经,为何指尖上偏偏能传来一种甜丝丝的感觉。 围裙解开,鹿溪的身子明显放松了下来,悄悄喘了口大气。 杨沅道:“堂上不忙,咱们到后门坐一坐吧,我有话对你说。” 鹿溪轻轻“嗯”了一声,跑到店里对她爹也不知交代了几句什么,便又小鹿般跑了回来。 宋家小食店的后院,推开门儿,便是绿水悠悠,一道河流安静地横在门前。 河中不时有小舟驶过,荡得原本平静的河水轻轻拍向两岸。 河边浅处有水草偃伏,水草中有小小游鱼翩跹着。 从宋家后门儿出来,这里也有一道石头砌就的阶梯,一直没进水里。 二人在河边青条石上并肩坐了,鹿溪扭头看看杨沅,纳罕地笑道:“什么事呀,看你这么郑重其事的样子。” 说着,鹿溪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屁股。 平时与杨沅坐近一些,甚至打闹起来,她也不觉得怎样。 可此时杨沅一脸认真,却叫她紧张起来。 鹿溪忽然意识到,她已经十六岁了,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难不成二哥他要求亲了? 一念及此,鹿溪的一颗心便卟嗵卟嗵地跳了起来,一双手也有些无处摆放了。 她只能不自在地拧住衣角儿,生怕听到什么她既想听、又怕听的话。 杨沅一脸严肃地道:“鹿溪,二哥以后不打算再做闲汉了。” 鹿溪先是一呆,这话题显然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但她马上又欢喜起来:“不做闲汉?可是杨大哥帮你谋了个好差使了?” 杨沅摇头道:“皇城司亲事官,听着虽然威风,却也正因为是天子耳目,不便与其他衙门打交道,人脉并不算广,一时之间,我大哥哪能就帮我物色到美差,是我自己有了打算。” 鹿溪顿时泄了气,肩膀向下一塌,双肘支在膝上,托着下巴,望着前方悠悠河水,懒洋洋地道:“你自己有了打算?那你想干什么呀?” “啧,你个小丫头片子,这是看不起我?” 杨沅屈指在她额头一弹,鹿溪“哎呀”一声,冲杨沅委屈地扁起了嘴巴。 杨沅却又帮她揉了揉额头,笑道:“小丫头,可别瞧不起你二哥,我呀,准备做一桩大买卖。” 鹿溪推开他的手,好奇地问道:“你要做买卖?什么买卖?” 杨沅道:“是专门帮人排忧解难的一门生意!就是……有人遇到自己平不了的事儿,身败名裂啊,前途尽毁啊,家破人亡啊,那他就来找我,我帮他平事儿,解决麻烦,你说,这门生意赚不赚钱?” “我不同意!”鹿溪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小脸儿气得通红! “好啊你杨二郎,你就不能学点好儿?“ 鹿溪的“一阳指”在杨沅额头戳呀戳的,气呼呼地道:“你跟你哥学了一年多的武艺,就是为了如今去当个青手打行?你知不知道那些帮人报私仇,讨债务的青手,最后大都落一个非死即残?“ “我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呀。“ 杨沅一把拉住鹿溪的小手要拖她坐下,鹿溪挣了两下挣脱不过,这才坐下,却把小蛮腰儿一扭,气呼呼地不想看他。 杨沅失笑道:“你呀,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做青手了?你二哥最厉害的是武功吗?是这个……” 杨沅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怎么可能去做个泼皮无赖,我要玩也是玩文的啊,我是说动脑筋帮人解决麻烦,懂吗?“ 鹿溪扭回头,困惑地看着杨沅:“那你……是要去做讼师?我记得你刚来青石巷的时候,写字都还缺胳膊少腿儿的呢,现在你字儿认全了么?都会写了么?咱大宋朝廷的律法你都背熟了么?” 杨沅无奈地解释道:“我也不是要去做讼棍。要经官的事儿那多麻烦,你说它最讲规矩吧,可有时候它又是最没规矩的地方,我才不想沾呢。” 杨沅往鹿溪身边凑了凑,兴致勃勃地道:“二哥要做的这门生意,是私下里帮人解决麻烦,避于幕后,正所谓,善战者无赫赫战功也。” 鹿溪恍然大悟:“哦!你是想帮人调解纠纷呀?我的傻哥哥,你也太想当然了。能帮人出面调解纠纷的,那得是德高望重、族人众多的耆老,就你,嘴上无毛……” 杨沅苦笑道:“你又想岔了,我这生意,基本上它就不做平民百姓的买卖,而是专门为达官贵人、豪商贵贾们牵线搭桥、排忧解难。你想,二哥我也算是见多识广、口齿伶俐吧?做这个还不是信手拈来,总比闲汉强吧?” 鹿溪“噫”了一声,一脸嫌弃地道:“说了半天,你是要去给人做‘帮闲’嘛,那不还是闲汉么?而且,多丢人呐!” 第10章 临安河上的花妖 这个时代,闲汉的概念与后世所指的游手好闲不同,就像流氓一词今古所指不同一样。 这时的闲汉,指的是没有固定且长久职业的人。 什么叫帮闲呢? 西门庆“会中十友“里的应伯爵就是一个”帮闲“。酒席宴上帮主人活跃活跃气氛,婚丧嫁娶、聚亲会友的场合鼓动如簧之舌给大家逗逗闷子,有想彼此结识却又没个契机的生意人,他给牵线搭桥…… 这种人要想混得开,人脉要广,要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还要有一副好口才,尤其是还得能放下自尊去跪舔金主,哪怕他的金主相中了一位良家小娘子,他也得昧着良心去帮忙离间人家夫妻感情,给金主创造趁虚而入的机会。 这种闲汉,比起杨沅现在所做的闲汉,收入上要高出很多,可是名声就很不好听了。 杨沅听了鹿溪的话也不禁气结,这个臭妹妹…… 想了想,杨沅耐着性子,把“公关”的意思,用鹿溪能理解得了的语言,又仔细解释了一遍,他举了几个例子,鹿溪这才勉强听懂。 杨沅分析道:“你想,临安百业发达,瓦子勾栏不知出了多少名家,谁还不能遇到点事儿呀?那些富贾员外、权贵官员们也是如此。 我呢,就专做他们生意,赚他们的钱。他们日进斗金的,我就算一年只做成一单生意,养着你再加三两个孩子也够吃用了吧?” 鹿溪被他说的俏脸儿一晕,心神已经飘向了对未来的憧憬,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涩。 半晌,她才回过神儿来,仔细想了想,对这种从未出现过的职业还是没啥信心,忍不住问道:“二哥,你这生意真能做成么?” 杨沅信心十足:“你就放心吧,我是深思熟虑过的。这样吧,一年,你给我一年时间,如果一年之后我还不能成功,那我就静下心来,寻一门长久的买卖,本本份份地和你过日子,好不好?” 鹿溪被他拉着衣袖轻轻一摇,心儿就软了,便迟疑地道:“那……那咱们就试试?” 杨沅欢喜起来,含笑道:“好!” 鹿溪伸出一根手指:“就一年喔。” 杨沅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柔声道:“嗯!就一年。” 河上,一条乌蓬船儿悠悠荡来。 头戴竹笠的梢公看见河畔这对小儿女执手相望的样子,不由唱起了一首近来风靡整个临安的一首歌谣:“君住在钱塘东,妾在临安北,君去时褐衣红,小奴家腰上黄……” 鹿溪听了害羞起来,就想抽回手,却被杨沅紧紧握着。 于是,鹿溪便抿了抿唇,任由他握着,眉眼间漾起一抹温柔的欢喜。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有种青涩的妩媚,就像一颗尚未成熟的桃儿,但糖分集中的地方,已经被阳光晒出了点点的红。 杨沅听着那歌,看着面前的新桃儿,眉宇间却漾起了一抹自信。 虽然这首歌的曲调在这个时代非常罕见,歌词也非诗非词,但是大宋在文化上不仅包罗万象,也能包容万象。 尤其是这首歌后面还有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所以一经传出,马上就风靡了整个临安城。 而首唱此曲的歌伎玉腰奴,也凭着这首歌一夜之间红透了临安城。 然而,又有谁知道,这首歌和那花妖的故事,就出自他手。 是他让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歌伎,一夜之间就红透了临安? 杨沅对于苟在大宋发大财,信心十足! ※※※※※※※※ 临安府朝天门东侧,望仙桥畔,有一幢豪奢无比的建筑,那就是当朝宰相秦桧的赐第。 绍兴十五年的时候,天子赐第,责令临安府负责督造的。 当时的临安府尹张澄,为了巴结权相,穷尽土木之丽,是以这座赐第极尽奢华。 新宅落成当日,天子赵构还令内侍供奉官王晋锡,率领教坊司乐队为前导,护送大批钦赐礼物,计有银、绢、缗钱各一万,金银器皿、锦绮帐褥六百余件,彩千匹,花千四百枝,排成长长的队伍,鼓乐喧天,以贺秦桧乔迁之喜。 时至今日,秦桧威权日重,更是有了一个国公的爵位。 秦相宅邸,内书房,门楣上写着“无暇”两个大字。 “无暇”两字运笔飘逸自然,透着古韵灵气,正是秦桧本人的书法。 秦桧是进士出身,还曾担任过太学学正,于书法一道自然是颇有造诣的。 当然,这字体并不是什么“宋体字”,秦桧创造“宋体字”和秦桧中过状元一样,都只是无稽之谈。 秦桧的书房是一整套的院落,院里精舍庭院、凉亭花圃样样齐备。 不过其中的精舍正室,才是秦桧平时读书写字、料理政务的所在。 此时已近黄昏,室内还没有掌灯,有些幽暗。 贴墙有一排书架,各种书籍卷帙罗列整齐,尚还沐浴着透窗而入的夕阳余晖。 另一侧墙壁旁,放有一排博古架,博古架上有各色珍玩,其中有一只小巧的香炉,正飘逸着沁人心脾的袅袅清烟。 国信所李公公弯着腰,站在那袅袅飘散的青烟里。 他刚一得到于吉光回报,就马上来了秦府。 秦桧穿着一身宽逸的月白纱直裰,慵懒地靠在高背文椅上。 那椅背顶端镶着一块月牙状的白色美玉,秦桧的脖子就搁在那方玉石上,双目微阖。 因为他仰着下巴,所以李公公眼偷窥时,只能看到秦桧翘起的胡须,还有微微肿起的半边脸颊。 在秦桧脚下,正发出一阵轻微的“辘辘”声。 书案下边放了一只滚凳,脱了靴子用双脚滚动木轴时,便能起到活络气血的作用。 那轻微的“辘辘“声听在李公公耳中,却让他愈发紧张起来,腰也弯得更深了。 “圣相,要不……下官马上派人去……” 李公公并掌如刀,狠狠地一切,恶狠狠地道:“杀了那杨沅?” 辘辘声忽然一停,李公公马上摒住了呼吸。 半晌,才传来秦桧冷冽的声音:“如果他往国荆馆去,只是适逢其会,杀他何益?” 李公公迟疑地道:“但……他兄长是皇城司的人,万一他是受了兄长指使……” 秦桧蓦然睁开眼眼,厌恶地看向李荣:“如果,他是受其兄长指使,那你杀他何益?” 第11章 哭泣的童夫人和走失的尺玉 这也无益那也无益,那要怎么做才有益? 李公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紧张的额头都沁出了汗水。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讷讷地道:“那……那就连他兄长一并杀了?” 秦桧疲倦地吁了口气,重新仰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辘辘声重新响了起来,又过了半晌,秦桧才低沉地道:“本相要知道,他去班荆馆,是不是受皇城司指使!如果与皇城司有关,皇城司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而不是杀一个过河卒子!” “谨遵圣相吩咐!” 李公公恭谨地应了一声,心头大大地松了口气。 只要秦相有吩咐就好,那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公公想了想,又谄媚地道:“那么……为了安全起见,搬三山计划要不要暂时停下?”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 秦桧说完,挥苍蝇似的摆了摆手,李公公连忙弯着腰退了出去。 李公公退出“无暇堂”,又替秦桧掩好了房门,这才松了口气,拾起袍袂,快步走下台阶。 李荣沿着小径往前走出几步,先绕过一株老梅,又拐过一树桃花,迎面忽然跑来一个鹅黄衫子的少女。 少女年纪不大,或许只有十岁,眉眼如画。 童夫人? 李公公吃了一惊,连忙侧身,避让道边,长长一揖,把个屁股撅了起来。 稚气未脱的少女瓜子脸蛋儿尚有泪痕,而且还蹭着几道灰。 在鹅黄衫子的少女身后,急急地跟着四个青衣丫鬟,人人一脸惶恐。 李公公头也不敢抬,眼见那少女双履到了近前,这才长揖赔笑道:“下官李荣,见过童夫人。” 那少女对他理也不理,就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紧跟着便是脚步匆匆的四名侍婢。 待那四名小婢快步走过去,李公公这才慢慢直起腰儿来。 刚刚这少女,是秦桧的孙女儿秦葭月,秦桧过继的养子秦熺的长女。 官家对秦桧时有赏赐。每次对他加官进爵,秦桧都会按例谢恩请辞。 官家都会说:“能迎回先帝的棺椁,能让朕的母亲重归大宋,都是爱卿你从中斡旋的功劳。朕对你的这点赏赐,不及你功勋之万一,就不必辞谢了。” 不管大宋官家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是这位秦相爷专国擅权已近二十载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有金人撑腰的他,早已做到“挟虏势以要君”,权倾朝野,势焰熏天。 而在历史上,他不仅生荣宠无限,死也是风光善终。 一代权奸竟然能得善果,上下五千年里,也是一个异数。 如今的秦桧,已经是升无可升、赏无可赏了,所以官家的恩赐就开始落在秦桧家人身上。 他的这个小孙女秦葭月,小小年纪就已被封为“崇国夫人”,是当朝的命妇了。 照理说,命妇封号只封高官的母亲或正室夫人,可秦桧一个黄口之年的孙女,竟也能获此殊荣。 因为秦葭月乳名叫童儿,因此,内外皆以“童夫人”称之。 秦桧在李公公离开后,原本悠然自若的姿态就消失了,他有些疲惫地缩回双脚,探进软鞋。 近几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秦桧自知大限将至,急于把权力传承下去,所以才会勾结金人,迫不及待地制定“搬三山”计划。 他想扳倒三衙禁军的将领,以确保他传承权力一路坦途。 唯有如此,秦家的富贵荣华,才能维持下去。 官家亲自出面,阻止他的孙儿成为状元郎,把他的危机感一下子提了起来。 原本还想缓缓图之的,现在却有迫在眉睫之感。 因此,哪怕是怀疑皇城司有所察觉,他也不想停止计划,他必须要在自己还能掌控一切的时候,为他的权力交接铺好道路。 “祖翁祖翁,人家的‘尺玉’不见了。” 秦葭月一进书房,看见爷爷,立即一头扑进他的怀里。 原本扁着嘴巴的,这时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憋了一路的委屈,让她的泪珠子扑蔌蔌地往下掉。 “尺玉”是她养的一只狮子猫,从小就陪在她身边,如今已经是一只老猫了。 秦葭月对这只老猫十分宠爱,呵护备至。 本来这猫自从年老以后变得更加乖巧,除了陪在她身边,也就是常在她的屋檐上晒晒太阳。 可今天这只老猫却忽然不见了踪影,秦葭月带人找遍了这老猫时常留连的地方,还是找不到。 这一下她可慌了,赶紧发动全府下人里里外外地搜了一遍,依旧不见“尺玉”的下落,这才忍不住跑来向最疼爱她的祖父哭诉委屈。 秦桧见宝贝孙女儿哭了,心疼不已,连忙轻拍其背,哄劝道:“哎呀,童儿啊,你哭什么,那尺玉别是又跑到哪儿去玩耍了吧,你再找找也就是了,还能跑丢了不成。” “人家到处都找过了的,哪儿都没有。”秦葭月用掌背抹着眼泪,抽抽答答地说道。 秦桧取出丝帕,替孙女儿擦擦眼泪,看着一进来就跪在地上的四名侍婢,脸色微微一沉:“你们是怎么照看的,尺玉呢?” 为首一女惶恐地答道:“相爷,奴婢一早喂‘尺玉’吃了几块鸡肝,‘尺玉’吃饱以后,依旧是跳到姑娘的阁楼上去晒太阳。可转过晌儿,奴婢切了碟鱼肉送上楼去时,就已不见了尺玉的踪影。” 秦桧如霜的眉毛微微一皱,问道:“府里上下都找过了?” 那侍婢忙不迭点头,怯生生地道:“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全都找过了。” 秦桧思索片刻,阴沉的眸光微微一闪,权力失控的危机,现在令他变得非常多疑。 他忽然觉得,“尺玉”跑丢了这件事,也许……可以好好地利用一下。 自从孙儿秦埙失去了唾手可得的状元之位,秦桧便已惊觉,官家对他提防之深。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蛰伏起来,甚至装病,不仅平时不大出现,便是一个月仅两次的朝会,他都时常告假。 他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暗中谋划三衙。 但,这么做,也有反作用。 朝野间,已经开始有人议论,他沉疴缠身,已命不久矣,他的人,人心也开始有些散了。 如今正好借丢猫这件事,看一看会有多少人冒出头来兴风作浪! 想到这里,秦桧缓缓抬头,吩咐道:“那就出去找!让这附近的厢公所、军巡铺和坊正们,都去找,找到了本相重重有赏。” 第12章 满城灯火与一只阿它 “是!”那青衣侍婢答应一声,爬起身来就往外跑。 秦桧缓下脸色,握住孙女的手,柔声安慰: “童儿莫着急,‘尺玉’不会跑太远的,祖翁已经叫人去找了,很快就会找回来的。” 秦葭月听说要动用这么多人手去帮她找猫,心里踏实了许多。 秦桧又好言劝慰半晌,这才叫几个丫鬟引着秦葭月离开。 秦桧趿着鞋子,慢慢走到书房门口。 不知不觉间,已然是暮色苍茫,那暮色就和他渐渐老去的生命一样,黯淡无光。 院子里,正有奴仆爬上爬下的给各处掌灯,秦府的灯光便依次地亮了起来。 秦桧望着远近错落的灯光,不禁轻轻地吁了口气。 人老了,就喜欢追忆往事,就是秦桧也不能免俗。 看到那灯光,他不期然地想起了曾经在灯下苦读的自己,那时,他正少年。 秦桧出身一般,比起他的夫人王氏这等出身宰相人家的来说,他的出身过于平凡了。 往上数,也就是他的父亲做过一任静江府古县县令,而且在他及冠之前就致仕了,所以没能给他的仕途带来什么帮助。 他成年后,不曾取得功名前,只能以做“村夫子”为业。 村夫子比私塾先生的待遇还要差一些、 私塾先生可是有钱人家才能聘请的西席,就算不是一对一的教授,也只是教授同一个家族里的适龄儿童。 而“村夫子”教的却是一整个村子的孩子,待遇和教学条件较之私塾老师就逊色多了。 那时的他,曾赋诗一首,诗中有云:“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猢狲王。” 呵呵,那时他的志向,不过就是能有几百亩好田,不再当个“童子师”,不再靠束脩过活。 谁能想到,人生际遇竟如此莫测。 如今,他的财富是国库一年收入的数倍,权势更是一倾朝野…… 感怀至此,秦桧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慢慢变得阴沉起来。 他清楚,他的生命,就像这暮色一般,正在悄悄地堕向黑暗,哪怕是这满院华彩,也再不能照亮他的生命。 灯啊,这灯! 富家一碗灯,太仓一粒粟; 贫家一碗灯,父子相聚哭。 如果他不是如此富贵,夜晚时候,他的院子里能点这么多的灯吗? 如果,他不是当朝宰相,他能动用那么多人,去给他的孙女儿找一只猫吗? 他已经老了,他现在要做的,不再是如何巩固壮大他的权势和地位,而是如何确保他的权势地位能顺利地传承下去。 如此,秦家的富贵荣华才能继续下去。 这件事,谁也不能阻挡。 不管是那个杨沅……,还是那个杨沅背后的皇城司! 谁都不行! 就算他是官家! 灯光映着秦桧的目光,已然森冷的如同刀锋。 …… 灯火依次亮起,无论室外室内。 灯光下,班荆馆乌古论盈歌的闺阁里,桌上摊着一个包袱。 阿蛮坐在桌前,膝上放着一口宝匣,正往包袱里挑选着金珠玉宝。 盈歌并没有多少宋钱,准确地说,她就没有多少钱。 她是跟着金国使团而来的,哪里有需要她用钱的地方呢? 如今要花钱让那个杨沅帮她解决婚约这个大麻烦,那就只好动用珠宝首饰了。 好在,这些珠宝首饰很多也不是她从金国带来的,而是大宋内廷赏赐下来的。 阿蛮现在就是在负责把自家姑娘喜欢的珠宝挑出来放在一边,把不喜欢的装进包袱里去,明日带去送给杨沅。 榻上放着一套套的衣裙,刚刚沐浴完毕的盈歌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对着一人多高的妆镜,正在试穿着一套套的衣衫。 明天进城去见杨沅,她正好趁机逛一逛临安风景。 此前因为和完颜屈行斗气,她还哪儿也没去过,这趟大宋未免来的亏了。 如今既然把这个伤脑筋的问题丢给了杨沅,有了逛街的心情,这衣裙自然要好好地选上一选。 长裙已褪,绣襦已解,又只有一个贴身小婢在身边,所以乌古论盈歌毫无顾忌地裸露着她的身体。 此时的她,便连小衣穿得都不齐整,套在她两条手臂上的一对“缠臂金”被灯光一映,臂若美玉,金环璀璨,透出一种异样的娇艳…… 阿蛮挑选了一阵,看看包裹中已经是一堆的珠光宝气,便抬头问道:“姑娘,这些够了吧?” 因为从小陪在姑娘身边,需要采买什么,她也只是替小姐去吩咐府里管事一声,所以阿蛮对钱也没啥概念,只能自己估算着来了。 盈歌回头瞟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差不多了吧,把我不喜欢的都挑出来吧。 不过,不必一次都拿给他,不先给他三分之一,他若真能把这件事给本姑娘办妥了,剩下的再给他也不迟。 他知道事情办成了还有更丰厚的赏赐,也就能更加卖力。” 阿蛮赞道:“我家姑娘就是厉害,对于经商之道,竟也无师自通了呢。” “少拍马屁了!” 盈歌格格一笑,撩起头发的动作大了一些,便牵动新卤豆腐一般的所在颤巍巍地动了起来。 阿蛮得了盈歌的吩咐,不再继续挑选珠宝了,就走过去,坐在榻边,看她挑衣裳。 “姑娘,咱们明儿去城里,完颜王子不会又跟来扫兴吧?” “他敢,我刚刚才跟信王爷告了他的状,他还敢来自找无趣?嘁!” 盈歌不屑地说着,目光一转,忽见阿蛮随手一摸,竟从枕下摸出一方锦帕,不由得花容失色。 “你住手!” 盈歌大叫一声,一个鱼跃,就把阿蛮扑倒在了榻上,手忙脚乱地从她手里把帕子抢了过来。 “嗳?” 阿蛮眼尖,已经看到那帕上血色的鬼画符了,她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看着盈歌。 盈歌暗自懊恼,大意了啊,怎么忘了处置这件东西了? 盈歌急急凑到灯前,将那锦帕点燃,丢在浴足的盆里,看着火苗将它一点点吞噬。 阿蛮茫然地走到跟前,好奇地问道:“姑娘,这是什么呀?” “这是……” 盈歌心中一慌,信口胡诌道““这是……本姑娘求来的一道符箓!” 阿蛮更好奇了:“符箓?干什么用的呀?” 盈歌晕着小脸儿,恶狠狠道:“诅咒某个小贼变成一只阿它!”(女真语:狗) 第13章 哥给你指条明路 自宋室南迁,临安人口暴涨,如今已何止百万。 可临安城并不大,以致于就算皇宫都无法建得规整. 民间屋宅也大多开始起二楼,从横向开始朝纵向发展。 青石巷的宋家小食店,是宋家祖上传下来的产业,如今也是一幢二层楼的建筑。 在这条巷子里做生意的人,能够拥有自己产业的并不多,宋家算是其中一个。 宋家这幢老宅呈口子形,前面的正房当了饭馆儿,往后天井左右厢房,就是住人的地方。 与正房相对的后排房屋,则充作了柴房和杂物间。 后排屋舍中间还有一道后门儿,打开就是一条河流。 左右厢房都是上下两层的楼阁,左面一侧的厢房住的是宋老爹父女,鹿溪住在楼上。 右侧的厢房二楼较小,便充作了杨澈、杨沅两兄弟的储物间。 两兄弟都住在楼下,两张床贴墙头尾相挨地摆放,中间用一道布帘隔着。 青石街的商贩以经营南北各色小吃为主,来此“索唤”点外卖的,常是在正餐之外要给客人准备些特色美味小食,才来点餐的。 而一到夜晚,小吃街上人流如织,生意爆棚,基本上也就不接“索唤”的单子了. 因此一到晚上,杨沅就无事可做了。 不过,这个无事,只是指没有生意可做. 其实杨沅每天这个时候才是最累的,因为他要练功。 前店里,宋老爹父女正在忙着生意,客人络绎不绝。 天井里,杨澈和杨沅两兄弟裸着上身,各自露出八块结实有力的腹肌,手持一口环首直刀,刀风霍霍,正在较量武艺。 二人使用的这种宋代环首直刀,较汉唐时期的环首刀已经有了很大变化。 它以熟铁打造,刀刃加了炭钢,刀身缩短了,已然不足一米,刀刃却变得更加宽大,刀头也加厚了。 这种环首直刀可以单手持刀,也可以双手持握. 要是再加一个长柄,那它就是赫赫有名的斩马刀,变成唐代陌刀的变种了。 其实在大宋武备的八种制式刀具里,除了类似方天画戟的戟刀外,其他七种全是这种宽刃刀。 这倒不是因为制作工艺精良的唐刀已经失传,而是因为宋国的战争对手在进化,宋国的武器装备自然也要因为对手的变化而变化。 西汉名将陈汤曾经说过:“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 他的意思是说,当时一名汉兵能顶得上五名胡兵,为什么呢? 因为大汉装备更加精良,匈奴的制造业完全没有办法和大汉相比。 汉军使用钢铁制作的环首刀时,匈奴军中甚至还在使用青铜兵器呢。 即使后期匈奴人学习了冶铁,但是由于游牧民族难以定居的特点,也使得他们的制造业天然存在劣势。 技术上依旧没办法跟大汉相比,制造也大为逊色,这时候一名汉兵依旧能够抵得上三名胡兵。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唐朝,依旧没有太大的改变,大唐的对手们大多都缺少精良的盔甲。 但是到了宋代,宋国的对手,早已不是汉人祖先所面对的纯粹的游牧民族了。 辽金等国都开始向封建王朝过渡,国家体制在发生重大变化。 他们的军备实力、战争动员能力、战争持续能力都在飞速发展。 不管是辽国的铁林军、西夏的铁鹞子,还是金人的铁浮屠,披甲率甚至比宋军还高。 这时用前朝的刀去砍现在的对手,显然就不太靠谱了。 由于宋国的对手大都拥有成建制的甲胄部队,宋刀自然要随之做出改变。 所以就连宋军准备的最轻便的手刀,都考虑了破甲能力。 杨沅和杨澈如今所用的这种环首直刀,也具备一定的破甲能力。 兔起鹘落间,两人手中的刀每一招每一式都充满了凶猛的力量感。 杨澈凶猛地一刺,杨沅便抽身疾退。 杨澈趁势涌身贴近,刀转如轮,刀柄往杨沅心窝里一顶。 杨沅便如陀螺般一转,旋身抽退时脚下攸顿,腰杆如鞭,一个后抽,一记狠辣至极的后扎刀便还了回去…… 此时的杨沅与大哥杨澈交手,已经不像当初刚习刀法时一般手忙脚乱了。 挂、荡、抹、格,截、绞、崩,砍各式动作有板有眼。 间或他还用肘记、侧踹反击,在杨澈的有意放水下,杨沅已经应对的有模有样了。 杨澈与杨沅确实生得有几分相像,但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 杨澈……总是给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眉头微微地蹙着,不苟言笑。 而杨沅则不然,他的亲和感十足。 两人不仅在神情气质上有着极大的区别,性格上也是如此。 任职于皇城司的杨澈,冷静沉稳,刻板端正,杨沅则热情开朗、十分健谈。 两兄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但一样的俊朗。 杨澈的脸上并没有刺青,实际上宋国军队从始至终也没有刺青的规矩。 只不过,宋国喜欢把犯罪的人充军,而充军的罪人和降兵是要黔面的。 目的是防止他们逃跑,脸上刺了字,就较难逃逸。 到了北宋末年时,军纪驰坏,屡有逃兵,所以部分厢军将领开始给普通士兵刺字, 不过由于这些普通士卒并非充军刺配的犯人或降卒,所以大多是在手臂上刺字,只是为了方便查验军籍,防止当逃兵。 但是在发现这一手段很有效后,部分禁军也开始给士兵纹身了。 他们也会在禁军士兵的手臂上纹上所属部队的番号和姓名籍贯。 这种现象到了南宋就没有了,国难当头,军人地位较之北宋时提高了许多,将领们也就不敢这么做了。 而且,宋代的军人和明朝时不同,他们不是世袭军户,如果你不想当兵吃饷了,是可以改军籍的。 如果你有本事,想去考个状元也没人管你,可如果脸上刺了字,还怎么换行业? 当然,像宋初名将呼延赞全身上下都刺上“赤心杀契丹”的字样,还要求全家男子包括家仆也要如此。 又如南北宋更迭时期,抗金名将王彦指挥的八字军都在面上刺字,那只是他们一家之主或一军主帅的个人行为罢了。 杨澈二十五岁,比杨沅只大了两岁,但“长兄如父”这个理念,却是深植在他心中的。 自从认回了二弟杨沅,他就把“长兄如父”的责任背在了肩上,为他兄弟操碎了心。 二弟杨沅流落北方多年,颠沛流离的少了教育,所以刚回来时,写出来的字都多是缺胳膊少腿儿的。 杨澈就紧急给自己的兄弟开始补习功课,教他读书识字。 大宋天下,尤其是临安地区,就算是普通百姓也鲜有不识字的。 自家兄弟如果想要在这里混出点出息,怎么能做个半文盲? 不过,令他欣慰的是,二弟天资聪颖,进步神速,一学就会。 这让杨澈既感欣慰,又常常自责。 以二弟这样的天资,如果当初不是遗落在北方,而是从小送去求学,说不定现在已经考了进士,光宗耀祖呢。 现在兄弟二人都已成年,再想习文怕是来不及了,所以杨澈不仅教二弟读书识字,还特别重视教他习武。 习武虽然未必一定能用于沙场,可习武不仅强身健体,而且能锻炼胆魄和意志,杨澈自然倾囊相授。 “不错,二弟的刀法大有进境,今天就练到这儿吧。” 眼见杨沅额头已经沁出汗水,呼吸也有些乱了,杨澈这才满意地收刀。 他把杨沅手中的刀也接了过来,走到墙角,抬腿一踢,一杆大枪便飞向杨治。 杨沅抬手接过大枪,摆了个架势,双手持枪,端在空中。 这种步战的大枪长一丈有半,重有十斤,平端手上,只需片刻不动,便会觉得吃力。 杨澈将两口环首直刀倚着长凳放下,坐在凳上,从旁边矮几上提起茶壶,咕咚咚地灌了几口,抹了抹嘴巴,便从墙角提起一根绳子。 那草绳上绑了三块砖,杨澈将这串砖头提过去,把草绳套在杨沅的大枪上。 杨沅手中的枪尖儿顿时一沉,急忙加了把力气,才把那枪又稳稳地平端起来,双臂肌肉瞬间贲张了起来。 不过,杨沅却没说什么。 他这个大哥教他本领时一向严格,对大哥央求耍赖都是没用的。 “长兄如父”,“母慈父严”一类的观念,已经深深刻入了杨澈的信念。 “二弟啊,你从小流落在外,吃尽了苦头。祖宗保佑,让你我兄弟得以重聚。 如今咱们爹娘都已不在人世了,我这做大哥的,自然应该承担起照顾你的责任。“ 杨澈负着手,在杨沅身边踱来踱去,一脸深沉地开始训话。 杨沅端着大枪,眼珠跟着杨澈的身子转动着,不晓得大哥他又想干什么。 杨澈喟然叹息道:“你一直没有个正经的营生,这就是大哥最大的心病了。 本来,大哥是想把你弄进皇城司去的,做个察子也蛮好。 可皇城司实在不是那么好进的,要等机会。” 杨沅平端着长枪,只是盏茶的功夫,胳膊就酸了,更何况这棒头上还坠了三块砖头。 这时听大哥慢吞吞地说话,他趁机把枪放下:“大哥忽然说起此事,莫非是给我谋到了什么差使?” 他这偷懒的小心思自然瞒不过杨澈,杨澈瞪了他一眼,沉声道:“端起来!” 杨沅眼见蒙混不过去,只好叹一口气,把坠了三块砖头的大枪又重新端了起来。 杨澈在桌旁坐下,说道:“没错,大哥是帮你谋了个差使。 皇城司一时半晌的,是不能让你进了,可是就让你这么闲散下去,那也不是办法。 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可你不立业,又有谁家的姑娘舍得给你? 所以,大哥托人,帮你寻摸了两个差使,你琢磨一下,看看想去哪里。” 杨沅端着大枪,慢慢地调整着呼吸。 呼吸调匀了,就能支撑更长的时间,所以他没有再说话。 杨沅只是向大哥递了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杨澈道:“这两个差使呢,一个是公,一个是工!” 第14章 不做绣花人 杨澈道:“这第一个公,乃是公门。 大哥已经跟和本厢的都所由说好了,如果你去了,直接就安排你做个书手,好歹也是个吏员。 有了这样的出身说出去就体面多了,大哥再去帮你说亲,也就容易一些。” 杨沅听了眉头微微一皱。 如果在他没有动念头想自己创业之前,能去“厢公所”做个小吏,那也算是大宋的基层公务员了,倒也还是不错的,他未必就不去。 要知道,厢公所虽然只是大宋城市机构里最基层的官僚组织,听着只是芝麻绿豆大的衙门。 但都所由之下,还有街子、所由、行官、厢典、书手等吏官,而且在厢公所下边还设有巡捕铺,巡捕铺就相当于后市的派出所。 这样一比,厢公所已经是不错的去处了。 尤其是刚一入职,就能在厢公所做个吏目,那确实是个体面的工作。 只不过,如今杨沅已经决定自己创业,创业有风险,可一旦成功,回报也大啊。 而去做吏目,上限就太低了,自己创业风险虽大,却有无限可能。 然而,这只是杨沅心里的想法。 他很清楚,如果把自己打算创业的事儿告诉大哥,以他固执刻板的性格也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杨沅思索着,问道:“那另一个营生是什么?” 杨澈道:“‘另一个就是做工了。 咱们临安,有个‘陌上花’绣坊,那是给宫里进贡绣品的皇商,在临安府是杭绣行首。 他们那儿给的工钱一向很高。而且,你若能学成刺绣这门手艺,不仅一辈子吃用不愁,还能传承后人。” 刺绣?去学绣花? 宋国少年们很流行在头上簪花,这个时髦的风俗杨沅一直都无法适应呢,让他去学绣花? 杨沅想像自己头上簪着一朵花,脸上薄施脂粉,手中拈着一枚绣花针,温温柔柔地凭窗而坐。 一阵风来,撩起他的长发,落英拂洒于肩头,他温柔地穿针引线着的模样,不由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杨澈瞧他一脸抗拒的模样,便苦口婆心地道:“二弟,这做人呐,可不能手低眼高的。 你以为绣坊是随便就能进的?更不要说是‘陌上花’一个皇商了。 只因‘陌上花’肥掌柜家的小娘子常往宫里去送锦绣,我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央她替你说项,肥掌柜的这才答应。” 其实,做绣师收入是很高的。只不过,杨沅总觉得一个大男人拈着枚绣花针去绣花,实在是太过脂粉气了些。 杨沅双臂已经酸胀了,苦着脸道:“大哥,那厢公所里什么水灾火灾,检覆抄札,打量界至,领福田院、支贫子钱、调结纠纷、抓捕案犯,所管的事情未免太过庞杂了些。” 杨澈笑道:“你小子,懂个屁,厢公所里多是关乎民生的事,所以才有油水啊。” 杨澈的意思倒不是让他去贪,主要是大宋在民生福利方面做的确实是相当不错的。 水灾火灾等各种灾害,都可以向官府申请救治或减免税赋。 不过,不可能你报称受灾了多少那就一律照准,这时就需要厢公所派人去勘察你受灾的轻重程度,判定需要给予你多少救济,再抄札上报。 至于管理辖区内的公益养老院孤儿院,发放贫困救济什么的,自然也是由他们具体负责。 而这些事情办下来,哪怕你一点不贪,也能收受不少的跑腿费谢恩礼,确实甚有油水。 杨沅却摇头道:“大哥,我不喜欢做这些事。” 杨澈道:“那就去学绣花。” 杭绣师傅一向都是男人,因为杭绣主要是皇室或达官贵人家庭使用,因此就要求绣品风格柔中有刚,大气雍容。 而在这方面,显然男性更容易发挥,渐渐就发展成只招男工了。 若非如此,杨沅还真没这个机会。 杨沅道:“大哥,我一个大男人,拈着枚绣花针,想想就怪不得劲儿的。” 杨澈不高兴了,板起脸道:“吏员是个体面的事情,做绣工收入不菲,各有各的好处。 你这也不成,那也不愿,那你想怎么样?就继续做个闲汉混日子? 做人还是要脚踏实地才成,我是大哥,我做主了,这两个去处,你必须选一个!” 杨澈就是那种标准的中国式父亲的风格。 中国式父亲的特点就是不善于和子女沟通,讲究一个为父尊严。 他能够节衣缩食、含辛茹苦地供养你,为你承担本该由你承担的一切责任和义务。 而且他会觉得这是他理所当然应该替你承担的。 但相应的,他也喜欢替你做主,用他认为的好,来否决你自己的选择。 杨沅已经决定要自己创业了,他是认真做过“市场调研”的。 大宋的临安和他原本的年代已经高度相似。 百业发达,连出租驴、点外卖都有了,娱乐明星更是比比皆是,危机公关的市场其实是蛮大的。 只是这个年代的人没有这种专业概念,他们遇到危机当然也会想办法解决。 但大多是自己使尽浑身解数,又或者是求亲告友,终究是没有专业的解决这种问题的思路和办法。 所以,只要他能成功处理好一两件这样的危机,他就能迅速占领这个市场,而且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那还不财源广进? 更何况现在有了乌古论盈歌这件事为契机,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可是,“公关”这种概念,鹿溪理解不了,他还能连哄带骗。 大哥这里,他是绝对唬弄不过去的,大哥也不会听。 他一旦说出来,只怕大哥就会看紧了他,坚决不许他误入岐途了。 这样一想,只能先瞒着他了。 如果说自己要去厢公所当差,厢公所那里每天都要点卯,而且新募吏员是需要保人的,这个保人一定是大哥,他若跟我过去,我还如何脱身? 那就只能学绣花了! 想到这里,杨沅便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那我就去学绣花吧,好歹是个能传家的本事。” 杨澈舒展了眉头,微笑道:“这就对了,那我明日告个假,带你去‘陌上花’走一趟。” 杨沅赶紧道:“大哥,我又不是几岁小孩子,你都说好了的事情,我还让你陪着去,这不惹人笑话么? 你公务繁忙,就别陪我了,我自己过去。” 杨澈笑道:“你也知道自己不是小孩子了?那以后就叫我少操点心。 成吧,那你自己去上工吧,明儿我就不陪你去了。” 杨澈端起茶,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嘱咐道:“你去见了人家,嘴巴要甜一些,做事要勤快一点,不管是对绣师还是其他学徒,都要懂得礼数……” 杨沅道:“大哥啊,你就别念咒了,要论待人接物,我可比你强些。” 杨澈瞪眼道:“看把你能的,枪端稳!” 看着杨沅咬牙端稳了大枪,杨澈心中大慰。 二弟总算有一个正经营生了,这样一来,他的终身大事也就可以考虑了。 两兄弟不能都打光棍啊,二弟流落北方多年,苦头吃的多,我这当哥的,得先可着他。 从找回二弟,我才开始攒钱,这一年多来口挪肚攒的,也有八九十贯了。 给二弟娶妻的话,聘礼至少五十贯,置办婚礼差不多也得五十贯…… 杨澈的眉头又不禁皱了皱,手头还是有点拮据啊。 其实他在皇城司做事,俸禄还是不低的。 只是他以前孤家寡人一个,干的又是最凶险的差使,有今朝没明日的,所以并不想着存钱。 一年前寻回自己兄弟,他才开始节衣缩食,才一年光景,又能攒下多少? 罢了,要给二弟说个叫他中意的女子,婚礼办的也要风光一些,不能太小气了。 实在不行,我到时候就找同僚再借些钱来。 反正等二弟出了师能够赚钱了,我们杨家的苦日子也就过去了。 这样一想,杨澈心里又舒坦起来,抓起茶壶,美美地灌了一口。 第15章 李押班沐押班 杨澈觉得终于解决了兄弟一半的终身大事时,内侍省主管往来国信所里,李荣公公正为杨澈、杨沅两兄弟的事情头疼。 国信所的原身是北宋时期设立于雄州的机宜司,当时专门负责刺探辽朝的情报。 宋辽两国议和后,机宜司就改名国信所,主要负责与辽朝的外交事宜了。 但是其核心职能依旧是搞情报,只不过是打着外交机构的幌子。 如今的国信所,主要负责对象已经变成金国了。 国信所机宜堂内,此时两位押班官全都在上首坐着。 下边站着几位前行官、后行官、孔目官,还有系名贴司、守阙、私名贴司等一应属官。 两位押班中,正押班就是李荣李公公,副押班名叫沐丝,因为不是太监,屈居了副职。 国信所和皇城司一样,其主管官都是出自内侍省的太监。 只不过皇城司使的级别,要比国信所的押班太监高出许多。 李太监向堂下众人森然一扫,下边的窃窃私语声顿时消失不见。 李公公轻咳一声道:“咱家方才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 “咻~嘶哈……” 旁边传来啜饮热茶的声音,李押班的眉头浮起一丝厌恶。 他微微皱了皱眉,继续道:“咱们国信所独挡一面,岂能容得它皇城司来插手。 这个杨沅出现在班荆馆,究竟只是去送索唤的,还是受了他兄长指使,尚不可知。” “咻~嘶哈……”沐押班捧着紫砂的西施壶,呷一口茶,便咂巴一下嘴儿。 李公公心头怒火渐渐升起。 李公公强压怒火,继续道:“可是,事涉皇城司,要怎么查,你们有什么章程,都说说吧?” 先前去盯梢杨沅的孔目于吉光拱手道:“李押班,皇城司权柄在我国信所之上,又是直属天子的。 咱们国信所如果想查皇城司,一旦被他们察觉,恐怕……” 李公公冷笑道:“皇城司直属天子,难办。咱们国信所直属秦相,难道就好办了? 有章法你就说,没章法你就闭嘴,不要在这里放屁!” 于吉光缩了缩脖子,就不说话了。 沐丝捧着茶微笑地看着,他就喜欢看李公公无能狂怒的样子。 这个李公公志大才疏,惯会拍马奉迎,这才在内侍省里混出了一点名堂,被委了个“主管往来国信所”的押班主管。 可实际上国信所的日常事务,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他沐押班在打理? 偏偏李公公的职位却在他之上,沐押班心里头是一百个不服气的。 奈何朝廷制度一向如此,他又不可能切了那二两半,去陪李公公做个没卵子的男人。 然而这心里头的不痛快,终究是难免的。 “咻~嘶哈……” 李公公又听见了那恼人的呷茶声,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他扭头看了看沐押班。 沐丝依旧坐得四平八稳的,喝茶喝得有滋有味,两眼直视前方,只当不曾注意到他看过来的眼神儿。 李公公不阴不阳地道:“沐押班倒是悠闲啊,难不成我国信所的事儿,与你无关?“ 沐丝一脸惊讶地看向李公公:“李押班这话怎么说的,国信所不是有李押班在么,沐某自然是听命便是。” 李荣冷冷地道:“咱们国信所是负责对金事务的,如果皇城司伸手进来,一旦触怒金人,坏了宋金和睦,秦相怪罪下来,你我可都难逃惩罚。 更何况,一旦金国因此断了与我大宋的来往,我们这专为金国所设的国信所可就成了摆设。 到时候,咱家大不了拍拍屁股回内廷去,沐押班你能何去何从啊?” 沐押班若无其事地抹着茶叶沫儿,悠然道:“李押班何必着急呢,这件事,咱们不去触皇城司的霉头就查不明白了?” “哦?“ 李公公把胳膊往案上一压,盯着沐丝道:“沐押班有何神机妙策啊?” 沐丝笑吟吟地道:“皇城司不好查,那就只查杨沅一人。 只要查清楚他出现在班荆馆,究竟是偶然还是受人指使,然后请秦相主持公道,不就成了? 皇城司难道就敢拂逆秦相?” 李公公皮笑肉不笑地鼓了鼓掌:“沐押班真是一针见血,既如此,杨沅就交给你负责了。” 沐丝一愣:“沐某去查?” 李公公道:“不错,他大哥你沐押班不敢查,那就本官去查,你我各自负责一人,如何?” 沐丝并不清楚杨沅出现在班荆馆时,曾经碰到了前往班荆馆与金人密谋的秦桧。因此引起秦桧的警惕,才想查杨沅的底细。 李公公虽然打理国信所没啥能力,却也不是白痴。 他一直牢牢把持着与秦相的联系,不许国信所的其他任何人,越过他去面见秦桧。 所以要查杨沅的真正原因,他也没有告诉其他人。 这样一来,沐丝以为只是皇城司捞过了界,插手了本该由国信所负责的事务。 所以,作为国信所的一员,他虽对此有所抵触,却也不想在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就和皇城司正面对上。 但李公公却是知道真相的,他岂敢只查杨沅一人,如果耽误了秦相的大事,他有几颗脑袋? 沐丝听说李公公要自己去查有皇城司身份的杨澈,心里舒坦多了。 他便微笑道:“好,既如此,你我便各自负责一人,看看谁那边能有所收获。” “好!“ 李公公站起身,似笑非笑地在沐丝肩头拍了一掌,拂袖便走。 “砰!”地一声,房门重重地关上了。 沐丝恍若未闻,浅浅地啜一口茶,眼皮一撩,凉凉地道:“都听到啦? 于吉光,你明天带几个人,去给我盯紧了杨沅。行啦,都散了吧。” 众人听了,一哄而散,签押房里顿时一片冷清。 沐押班嘴唇一撇,“泼”地吐出一片茶叶,一脸的冷笑。 他敢断定,那个蠢笨如猪的李公公在和他玩花样儿! 什么他负责查皇城司的杨澈,分明是把希望寄托在我这一边。 嘿,你牢牢把持着与秦相的联系,等我查清一切,还不是你去秦相面前邀功请赏,把功劳都算在你的身上? 我呸!查就查,老子派几个人去,应付一下也就是了。 沐押班冷笑一声,缓缓起身,端着他的西施壶,慢悠悠地踱了出去…… 第16章 劈柴、咸蛋和八卦镜 翌日一早,想睡懒觉是不可能的。 杨澈要去皇城司当差,起的甚早。 他还要利用早晚时间教杨沅习武,因此杨沅每天都会在甜睡中被杨澈拖起来,晨练不辍。 杨澈一番操练,把杨沅累成了狗,这才匆匆洗漱了一番,换了公服。 他在宋家小吃店里吃点早餐,便匆匆上值去了。 两兄弟不但租了宋家的房子,伙食也是交钱搭伙的。 杨澈走后,杨沅还要负责为店里劈柴。 他把一截圆滚滚的木头竖在木墩上,不用斧头,却使那口环首直刀,精气神儿专注一线,狠狠一刀劈下去,那木头便应声裂作两半。 杨沅不仅是在劈柴,每一刀劈下时,他都会用心体会运刀的角度、速度、力度和准头,用心体会每一块木头不同的纹理、硬度对刀劈下时产生的影响,摸索如何作用力最节省也最犀利。 这些诀窍,杨澈当年学刀时一样是懵懵懂懂。 他是在劈了五六年的柴后,才渐渐品出其中门道的。 可杨沅听杨澈一说就已经明白了,他才只劈了大半年的柴,领悟收获的用刀心得,就已抵得上杨澈当初五年的功夫。 现代教育体系给予一个人的知识,的确有很多是在今后的工作生活中完全用不上的。 但学习它的过程却并不是无用的。 在此过程中培养出来的理解能力、逻辑能力、分析能力,会让你在做其他许多事的时候,产生一种类似于“慧根”的悟性。 宋老爹拖着瘸腿过来,他的肋下夹着一捆葱,破天荒地停下来看杨沅劈柴。 杨沅劈完今早最后一根柴,向宋老爹呲牙一笑:“老爹,你看我这柴劈的怎么样?” 宋老爹板着脸冷哼一声,不屑地道:“没杀过人,再怎么练,都是花架子!” 说完,他就拖着瘸腿,抱着那捆葱奔厨房去了。 “嘁,就你杀过人!过,这老头儿平时看见我就烦,今儿怎么有心情看我练刀了?” 杨沅挠了挠头,抓起搭在长凳上的衣衫,转身回了屋。 他却不知,杨澈用早餐的时候,就已经把杨沅将去“陌上花”绣坊当学徒的事儿告诉了宋老爹。 那炫耀的心态,就像自己儿子有了大出息似的。 因之,宋老爹看杨沅也顺眼了些。 杨沅先去冲洗了一番,换了身衣服,便去前堂用餐。 经过厨房时,见宋老爹和鹿溪正在忙着,杨沅和鹿溪打了声招呼,趁宋老爹不注意,又向她递了个眼色。 杨沅在前堂墙角处刚坐下,鹿溪就给他端来了吃食。一碗清甜的豆浆,一盘馓子,一碟剪角子。 鹿溪回头看看,见老爹不在,就从袖筒里滚出来一枚咸鸭蛋,对杨沅轻声道:“快点儿吃,别让我爹看见。” “嗯,还是我家鹿溪对我最好。” 二人眉来眼去一番,鹿溪做贼心虚地走开了。 杨沅掰开馓子放进豆浆里泡着,先把一碟煎角子吃完,这才剥开咸鸭蛋。 这时,馓子已经吸足了豆浆,带着一股浓浓的豆香,一口咬下去,唇齿间满满的酥香甘甜。 杨沅口重,鹿溪知道他的口味,这才经常偷颗咸蛋给他。 杨沅咬一口馓子,吃一口流油的咸蛋,再喝一口豆浆,美滋滋。 一想到今天见到那位金国贵女乌古论盈歌,就能从她那儿大赚一笔,杨沅就胃口大开。 杨沅吃饱喝得,又用酽茶漱了口,对宋老爹父女打声招呼,便离开了宋家小食店。 宋老爹没搭理杨沅,但杨沅出去后,他却拖着瘸腿从厨房走了出来。 宋老爹跟到店门口,看看眼巴巴望向门外的女儿,说道:“二郎去做刺绣学徒了,以后也算有了一样本份事儿做。” 鹿溪心里发虚,便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宋老爹沉默了一下,又叮嘱道:“以后你每天盯着他些,莫要上工迟到了,惹得东家不高兴。” “哦!知道了爹。“ 刚偷了咸蛋的鹿溪不敢看自己老爹,一边答应着,一边往厨房走。 后面,传来宋老爹的声音:“以后给他咸蛋吃,就大大方方地给,别作贼似的,一个咸蛋,你爹还供得起。“ 鹿溪吓了一跳,老爹都发现了啊? 她心虚地答应一声,见老爹没再说什么,赶紧加快脚步进了厨房。 回了厨房,鹿溪这才庆幸地吐了吐舌头,这回没挨骂,看来老爹对二哥哥不那么看不顺眼了。 大堂里,宋老爹刀刻一般的皱纹微微漾起了笑意。 杨家二郎整天不务正业,却偏偏讨了闺女喜欢,宋老爹是看在眼里,愁在心头。 这么不靠谱的后生,如何能成为闺女一生的依靠呢? 如今二郎有了正经营生,他总算不用那么担心了。 …… 杨沅出门的时候,很多店铺还没有开张,但计家卤味店却已开了门。 计老伯的卤味店平时都是日上三竿时才开张的。 杨沅有些好奇,走过去时特意看了一眼。 就见计大胖子踩着一张条凳,正撅着肥硕的屁股,拿个锤子在门楣上钉着东西。 “计老伯早啊。” 杨沅打声招呼,抬头仔细一看,计大胖子正要钉在门楣上的,赫然是巴掌大小的一面八卦铜镜。 杨沅奇道:“计老伯,你这是在做什么?” 计老伯一边端正着铜镜,一边道:“招吉祥,驱邪祟吧!我要用这八卦镜,照死姓苟的王八蛋。” 杨沅听了连连摇头,也不知计老伯和老苟叔究竟有什么恩怨,你钉上八卦镜,老苟叔岂能看不到? 别到时候两家比着安镜子,以后计家熏鸡、苟家老酒都改成了镜子店。 杨沅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趁计老伯正在专心致志地端正他的八卦镜,像条黄花鱼儿似的,溜着边儿地滑了过去。 出了后市街,往左一拐,沿长街走出不远,就是中瓦子的西门。 杨沅步态悠然地拐了进去,盈歌要从城外的班荆馆赶过来,不会那么快到,他不着急。 中瓦子这段地面,是临安城里寸土寸金的黄金地带。 它与御街相交,最是熙攘繁盛,所以沿街店铺的房租高得离谱。 你若在这里开店,不做些最热门的赚钱生意,那就连房租都付不起。 中瓦子两旁的店铺,多是经营金器首饰、或是高楼酒楼餐饮,又或者高档瓦子这种来钱快的生意。 茶楼酒肆也是有的,但同样是档次极高的所在。 “王妈妈茶坊”就是位于中瓦子的一处高楼茶坊。 临安茶坊共分三种,一种是“花茶坊”。 这种地方,就连迎门的都是靓妆的丽人,客人进了门第一件事就是“点花茶”。 兴尽而去的时候要付的是“干茶钱”。 从这花哨的名字,诸位看官也该品得出,这种茶坊主做的是什么生意。 第二种的茶坊叫“人情茶坊”,多是各行各业的“行老”们在此聚会,交流信息,招揽生意的。 所以,茶不重要,重要的是茶坊的位置和坊中适合多人聚会交谈的场所。 最高一档的就是“王妈妈茶坊”这种“大茶坊”了。 这种地方装修极其雅致,茶具俱都不俗,来往此处的多是富室子弟、诸司下士、文人墨客。 就算是大茶坊的一楼散座,也是有专人侍候的。 以杨沅的积蓄,本来不该来这种“大茶坊”。 可是以乌古论盈歌这等身份,又是个女人,他不选这种清贵、幽静的所在,又能去哪里? 曾经初出茅庐的他,也是一个懵懂少年。 记得他第一次独立接单的时候,兴冲冲地把甲方领进了有求公司老板开了账户的“夜精灵”,那儿一片灯红酒楼、莺莺燕燕地把你环绕中间,他觉得挺上档次的。 问题是他的委托人是个“荼蘼花开、风采依然”的姐姐。 杨沅这番操作把她给看懵了,继而姐姐便勃然大怒,觉得这个年轻人太不尊重她了。 为了挽回自己的这第一单生意,虑事不周的杨沅只能用诚恳来打动她。 虽说经过一番深入沟通与交流,那位善解人意的大姐姐,最后还是原谅了他的鲁莽和草率。 并且依旧同意由他来承接这单业务。可是“父耕原上田,子劚山下荒”的辛苦有谁懂啊! 如今的杨沅早非吴下阿蒙,自然不会再犯这样幼稚的错误。 他今天不但换了洁净、体面的衣服,更是把他的全部积蓄都带了来。 一个合适的环境,一身得体的衣服,对于这样重要客户的第一次正式会面,是很有必要的。 不过,即便如此,杨沅也去不起二楼的雅座。 他就在一楼散座选了个幽静些的位置。 这里的散座也都用竹帘、花卉、屏风等物件巧妙地做了隔离,私密性还是不错的。 看看时间尚早,杨沅先点了一壶茶,又要了两碟小点心,便在座位上坐下来。 路上有卖报小童叫卖而过,杨沅让人把他喊了进来,又买了一份“小报”。 今天不是节俭的时候,这儿也不是节俭的地方。 宋国这小报,其实是大宋“进奏院”出的。 大宋朝廷的“进奏院”就设在朝天门北侧,离这儿很近。 那是总领朝廷与各地各衙门上下往来诏令与奏报的重要衙门,耳目最是通灵,还管着传谕天下的职责。 所以进奏院每天都要采集、编辑、审定和发行“朝报”。 但进奏院的一帮“小编”经济头脑灵活,在编发“朝报”的同时,也会把一些人事任免、地方奇闻等事件另行抄录了,作为“小道消息”悄悄传递给他们在外边的合作者,编印成“小报”,贩卖给普通市民牟利。 杨沅这份小报,就是专门搜集和传递“小道消息”的人,及时将他们从进奏院泄露出来的“小道消息”编写、刻印而成的。 由于消息传递受限于这个年代的通讯条件,所以小报上的消息有很多都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了。 杨沅想先把整份小报的题目浏览一遍,挑着感兴趣的内容先看。 却不想杨沅刚打开小报,头版头条的一条“旧闻”,便引起了他的注意…… 第17章 易钗而弁的盈歌 “大金遣使团赴临安,贺‘天申节’。” 看到这个标题,杨沅来了精神,马上仔细阅读起来。 四月二十六日,金国小王子完颜屈行出使大宋,贺大宋“天申节”。 由于今年金国派出使节的规格格外高,往年都是派个礼部官员。 但今年是由一位王子带队,所以小报上对这条消息大书特书,还放在了头版头条,内容十分详尽。 小报上不仅有这次金国使团主要成员的详细消息,还有金使完钧颜的家世信息,以及其家族在金国如今的地位等. 包括完颜屈行家族的一些传闻,以及在大宋受到的热情款待,报上都有提及。 而且绘声绘色,毕竟不是朝廷的邸报,内容上要轻松许多。 杨沅把这条消息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上边并没有提到乌古论盈歌。 想来她只是作为完颜屈行的未婚妻前来大宋,不算是金国官方使团的正式成员,所以报上才没有提到她。 杨沅拈起一块定胜糕,一边慢慢地咀嚼着,消化着从小报上掌握的信息,心中渐渐有了判断。 完颜雍一派和乌古论氏是金帝完颜亮的打压对象,所以两家决定联姻。 两股势力一旦结合,完颜亮再想下手就要有所顾忌。 这种情况下,外力是很难破坏双方联姻的,因为这已不是一对男女个人之间的事。 说句不好听的,乌古论盈歌昨天就算真的给完颜屈行戴了一顶绿帽子,只怕完颜屈行的家族都不会阻止两家联姻。 为了家族利益,是可以牺牲个人利益的。 这种大家族里,女人的终身是如此,男人又何尝不是? 所以,必须得从政治上谋求一个让双方主动切断双方联姻可能的理由才成。 这个理由其实并不难找,只要把完颜屈行家族和乌古论氏联姻的目的从台下搬到台上就行。 金帝完颜亮纵然霸道,也不能无端阻止双方嫁娶。 可如果双方联姻的目的是为了抗衡金帝完颜亮,这个目的张扬得无人不知呢? 杨沅唇角逸出一丝笑意,抓住关键,解决一个个问题,对他来说,比征服一个美女还要令人浑身舒泰。 他又反复推敲了几遍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但一些细节这时是推敲不下去的,因为他现在掌握的信息还很有限,需要通过乌古论盈歌来了解更多。 于是,杨沅暂把此事放下,放松了心情,随意浏览起来。 三月十二日,因两淮百姓去年受水灾,今年恢复农耕不久,故宽免其租赋。又,免除平江府折帛钱三年。 三十二十一日,官府向各州惠民局发放医药书籍。 三月二十三日,降冰雹,免江、浙、荆湖等路中户以下多年拖欠的税赋。 四月十七日,拨给大理寺、三衙及州县钱,用于伴合药剂治疗患病的囚犯。 啧!对囚犯还挺人道的嘛。 杨治轻啧一声,继续看下去。 四月二十三日,虔州有军贼谋反,反贼王田广等共计九人,公开处以桀刑。 看到这里,杨沅便“嗤”地一声笑。 来到大宋一年多了,杨沅对于大宋频繁的“造反”现象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大宋对于造反的界定标准非常宽泛: 三五个配军叛出了军营,是造反;八九个盗匪剪径,是造反;十几个工匠围了县衙讨薪,也算是造反…… 大抵是宋国对于士大夫出身的官员实在是太优容了,一旦地方上发生造反,很少严厉追究地方官员的责任。 倒是在抚民安民的后续政策上最是积极。所以地方官员们报称有人造反,不但不会受到过多惩罚甚至没有惩罚,倒是可以趁机索要大笔的招抚费用。 哪怕是不拨钱粮,来年也有理由申请减免税赋嘛。 如此一来,地方官既能养望,获取一个好官声,又能“造福乡里”,充实地方府库。 等他离任时,弄一个万民伞什么的也就水到渠成了。 如此一来你好我好大家好,自然是热衷于报造反。 反正损害的是朝廷的利益,成就的是他个人的前程。 结果就是大宋的造反,真的是此起彼伏。 真的造反当然有,夸大其辞的更多。 以致于真真假假的造反多如牛毛,杨沅才来大宋一年,已经听说过好多次了。 如果按照他们这么严苛的标准,明朝时候仅赣南一个地区,大小动乱就有一百零二起,那要都算成是造反的话,全国得有多少起? 这时,茶博士来给他上茶了。 一个小二推了个茶车,送到他座位旁。 那茶车上有泥炉,炉中炭火正旺,上边坐了一把铁水壶。 泥炉旁有一块案板,上边有各式泡茶的工具。 一个俏丽文静的女茶博士就跟在旁边,小二退下,茶博士就开始忙碌起来。 大宋百业发达,女子可以从事的行业有很多。 厨娘、船娘、茶博士、针娘、绣娘、女小二、歌舞伎等…… 尤其是许多大户人家都会蓄养歌舞伎,收入尤其的高。 比如辛弃疾家歌伎就养了十一个,舞伎足足三十六个。 这些歌舞伎可不是小妾,确实是卖艺不卖身。 当然,从事娱乐行业的人经受的诱惑太多,一直守身如玉的也少。 但那也是两情相悦时,才与称心的客人建立的情人关系。 因此宋时女子的社会地位颇高,有些重男轻女的家庭,也多是从香火传承的方面考虑,而鲜有是因为生女累赘的因素。 宋朝尤其是临安一带发生溺杀女婴的情况更是罕见,甚至很多人家重生女而厌生男。 女茶博士取过茶饼、用石碾细细地碾碎成末,她这是要点茶了。 宋代以前喝茶的主流方式是烹茶,到了宋代就变成点茶了。 像杨澈、杨沅两兄弟在宋家小食店天井里习武时用的泡茶法,才是和后世一样的饮茶法。 不过饮茶法现在还没有形成风气,而且现在泡茶法需要用到的炒散茶大多是劣质茶叶。 这点茶法,和唐代的烹茶法一样,会放许多奇奇怪怪的佐料进去。 杨沅生怕那位女茶博士也给他的茶放些葱姜蒜什么的难以下咽,特意嘱咐她要喝“清茗”。 女茶博士柔柔地答应了一声,杨沅这才继续看报。 坐在竹幕花丛之间,吃着点心,看着小报,旁边还有一个文静漂亮的窈窕少女,用很优雅的动作,为你操作着点茶的一系列流程,钱花的多,但也确实够排场,够惬意。 这时,一位少年公子,带着一个小书僮缓步走进了茶舍。 一个小二上前热情地招呼了一声,那少年公子却不理他,只把杏眸缓缓一扫,望定了杨沅所在的位置。 然后,他嫩红的唇线便微微一绽,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指间拈着的那柄象牙折叠扇儿滴溜溜地一转,便往杨沅所在的角落一指。 “我约了人了。” 第18章 睹瓶中之水,而知天下寒 “哎!客官这边请。” 茶博士见状,便把这一主一仆引向杨沅所坐的那张茶桌儿。 “咳!” 杨沅正在看报,忽然听见一声清咳,抬眼一看,就见一个少年公子,笑吟吟地站在他的面前。 少年公子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子,穿一领紫绣团胸的绣花袍。 腰上系一条玲珑嵌宝的玉环绦,腮凝新荔,气色极好,宛如被朝霞映红了的一捧新雪。 最有意思的是,盈歌还学着大宋的时髦少年,在她的巾子上簪了一朵花。 一朵粉嫩嫩的初绽蔷薇。 见杨沅抬头向她望来,乌古论盈歌的下巴微微一扬,神情间颇有得色,似乎为她别出心裁的男装打扮而得意不已。 孰不知,只要不是瞎子,任谁都能看出来她是一个易钗而弁的雌儿。 杨沅一见是大金主来了,连忙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 杨沅刚要起身相迎,乌古论盈歌拿象牙扇儿往他肩头一压:“坐着吧你。” 盈歌大摇大摆地绕过桌儿去,阿蛮忙把她身后的圈椅儿一撤。 盈歌一撩袍裾,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扬眉笑道:“我还以为你昨日之语,只是为了脱身诳我。你如今果然依约而来,很好!” 杨沅飞快地瞟了一眼乌古论盈歌身后扮作小书僮的阿蛮,她肩头正挎着一个包裹,看起来沉甸甸的。 杨沅的笑容马上变得更加真诚而热情了:“盈……公子你说笑了,在下向来一言九鼎,岂有食言而肥的道理。” 阿蛮对凑过来的店小二点了西施舌、荷花酥、功夫麻球、桂花糯米藕等七八样小食,又为自家姑娘点了一壶杏仁茶。 那小二也不用拿纸笔去记,听她说完,早已全部记下,立即便退下去准备。 盈歌把象牙折扇往桌子上一放,手指轻轻搭在上面,游目打量着店里情形。 看见店中雅致,盈歌露出满意的神情。 杨沅向她手上看去,手指葱白儿一般,和那象牙扇柄几乎一个颜色,晶莹剔透。 盈歌收回目光,忽见杨沅的目光正落在她的手上,满是欣赏之色。 盈歌不禁目光一落,也落到杨沅手上。 看到他食指上一道伤痕,想起被杨沅弄污了的那块手帕,盈歌嫩脸儿一红,不禁瞪了他一眼。 杨沅连忙收敛心神,正襟危坐。 眼前这个金国贵女,只是他创业的一个大机缘。 况且双方地位悬殊,沅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非份之想。 只是爱美乃人之天性,方才的欣赏只是自然而然罢了。 “咳!” 杨沅示意女茶博士把茶车推远一些,这才指了指自己面前那份犹自散发着油墨味儿的小报,说道:“这份小报上,正好写了贵国完颜小王子赴我大宋祝贺‘天申节’的事情。” 盈歌看着桌上迅速呈上来的几样小食,单看卖相,就已叫人大有食欲,不禁眉开眼笑。 盈歌正要拈起一块尝尝,忽然听到完颜屈行的名字,不禁露出厌恶之色,蹙眉道:“不要跟我提他,叫人没了胃口。” 杨沅笑道:“既然是要帮姑娘解决此事,此人却是不可不提呀。 方才我仔细看过这份小报,心中已经隐约有了一个主意。 只不过,这报上的消息,真真假假的实难确定,而且也还不够详尽,所以还要请教姑娘……” 杨沅往前凑了凑身子,压低声音道:“姑娘是金国贵女,对于金国情形自然非常了解,我有一些不明之处,还要请姑娘为我解惑。” 盈歌一手拈着点心,小口地吃着。 她见杨沅凑来,随手抓起象牙扇儿,抵在杨沅的胸口,嫌弃地把他往后推了推: “别靠这么近,我听得见。你说吧。” 杨沅便把他想问的问题一一说了出来。 他想了解的主要是乌古论氏和金国皇族完颜氏各方之间的关系。 还有完颜征、完颜屈行父子目前在金国政坛的处境。 尤其是金国皇帝完颜亮对他们的态度。 这些实际上已经算是金国的重要情报了。 不过乌古论盈歌却没有这方面的意识,她觉得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哪有隐瞒的必要?因此是知无不言。 杨沅一边听她说,一边不时发问。 等她全都介绍完了,杨沅问道:“按照盈歌姑娘方才所言,这完颜征、完颜屈行父子属于葛王完颜雍的附庸,而完颜雍目前很受金国皇帝完颜亮的器重?” 乌古论盈歌道:“对呀,有什么问题?” 杨沅轻轻蹙了蹙眉头:“金主完颜亮,登基称帝不过才五年功夫。这位葛王完颜雍,已经先后担任了会宁(黑龙江阿城南)牧、大宗正、东京(今辽宁辽阳)留守、燕京(今北京)留守、济南府尹、西京(今山西大同)留守,你说他这是甚受完颜亮器重?” 盈歌一手拈着点心吃着,一手托在下巴处接着点心渣儿,双眼微微上仰,疑惑地反问道:“不对吗?” 杨沅苦笑:“才五年功夫,这位葛王就换了六个地方任职,你管这叫器重吗?” 耶? 盈歌好象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一下子瞪圆了她的一双鹿眼,呆萌呆萌的。 “对喔!你是说,我们皇帝陛下在提防葛王吗?” 杨沅登时无语。 看来这位蜜罐里泡大的金国贵女,对于她的家族如今在金国的政治处境也是一无所知呀。 乌古论氏是金国的一个重要异姓贵族。女真建国前的金初十祖包括后来的金国历代皇帝,其所娶后妃全都出自于徒单、唐括、蒲察、拿懒、仆散、纥石烈、乌林答、乌古论等强大的异姓部族。 海陵王完颜亮弑熙宗自立后,为了确保自己的皇位,一直在竭力打压完颜皇族,拉拢异姓贵族。 但拉拢的异姓贵族并不包括乌古论氏,因为乌古论氏与金国元妃一脉的皇族一直关系密切。 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元妃就是出身于乌古论氏。 元妃生有三子,梁忠烈王完颜宗弼、卫王完颜宗强、蜀王完颜宗敏。 其中的完颜宗弼就是评书里赫赫有名的金兀术。 海陵王完颜亮弑熙宗自立时,这三位金国王爷的前两位已经去世。 而第三位完颜宗敏,就是被完颜亮诳入宫中杀害的。 所以,对于和元妃三王关系极亲密的乌古论氏,完颜亮自然深为忌惮。 也正因此,乌古论氏和同样受到完颜亮打压的完颜雍一派的信王完颜征才决定联姻,在政治寒冬中抱团取暖。 杨沅看着盈歌动人的鹿眼,她的眼睛里正闪烁着清澈而愚蠢的光,仿佛在听八卦新闻一般兴奋。 算了,那就……多跟她打听一点八卦,我自己做分析吧…… 第19章 咬文嚼字的金国贵女 “王妈妈”茶坊一楼散座区的一处角落里,有四个人围成一桌,正在吃着茶点,低声谈笑着。 背对杨沅的人三旬上下,颌下微髥,正是国信所孔目于吉光。 在他左右,分别是陈力行、毛少凡、大楚三名国信所役卒。 于吉光背对杨沅的方向,向对面的陈力行道:“你说和杨沅对面而坐的那位公子,乃是金国贵女乌古论盈歌?” 坐在他对面的陈力行再次看了看远处眉飞色舞说八卦的乌古论盈歌,肯定地道:“没错,就是她!卑职曾随李押班去班荆馆接她进宫去见圣人,认得她。” 于吉光顿时觉得嘴里有点发苦。 他捧起茶杯呷了一口,只觉更苦了,还有点酸、有点辣、有点咸…… 这怎么还扯了金人呢? 国信所虽然本就是监视金人的一个秘谍组织,可是由于秦桧十数年来一直主持对金事务,而秦桧对金人的态度…… 所以国信所也像是被抽去了脊梁的一条狗,闻金人而色变。 更何况,现在还不是一个普通的金人,而是金国完颜屈行小王爷的未婚妻,乌古论氏族长的爱女。 毛少凡压低了声音,紧张地道:“于孔目,咱们怎么办?” 于吉光稳了稳心情,低声道:“不要慌,乌古论盈歌咱们惹不起,也不必惹,就只管盯着杨沅,有了消息报上去让两位押班决断便是。” 大楚心悦诚服:“于孔目英明!” ※※※※※※※※※※ 杨沅知道不可能有所针对地从盈歌口中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了,只好任她发挥。 这一说起八卦,盈歌姑娘可就不困了,说的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天马行空。 看她此刻的模样,和昨天那个手持靴刀,漠视生命的女人判若两人。 说到底,她对生命的冷漠,全看在她心里,你是不是一个平等的生命。 金国还是奴隶制国家,杀奴婢如屠鸡犬,这是她从呀呀学语时就已见惯了的,没被她当成一个平等人类的人,在她眼中就如同鸡犬。 杨沅听她兴致勃勃地讲起金国的各种八卦,还别说,从里边真能提炼分析出许多有价值的讯息,只不过有价值未必现在就能用得上。 杨沅挑选他现在能用得上的消息,仔细分析了一番,原本那个还比较模糊的计划,就在心里渐渐成型了。 盈歌见他思索起来,虽然说的意犹未尽,却也及时住口,专心对付起盘中的美食来。 女孩儿大多喜欢甜食,阿蛮点的这几样吃食都是甜味儿的,入口即化,甜香可口,吃得盈歌眉开眼笑。 杨沅思量良久,抬头问道:“盈歌姑娘,你这位未婚夫可有什么癖好?” 盈歌撇嘴道:“美色呗!” 杨沅一窒,问道:“还有什么?” 盈歌道:“就是美色喽,还能有什么?” 杨沅无奈地道:“不至于吧?他就这么一个嗜好吗? 若他只是一个色中饿鬼,以姑娘你的美貌,他怎么也不至于和你闹得这么僵吧?” 盈歌擦擦嘴角的点心渣儿,恍然道:“哦,你是说嗜好啊?他嗜好狩猎、角抵和美酒。” 杨沅又是一呆:“怎么不包括美色了?” 盈歌强调道:“美色是他的癖好呀。” 杨沅茫然道:“这有什么区别?” 盈歌认真地道:“癖好,就是没有就不行,就像生了病要吃药一样,一天不吃就浑身难受。 嗜好,是特别喜欢做的事情,可是如果你非不让他做,他虽然会念念不忘,但也不是必须去做。” 杨沅愕然道:“那么爱好呢?” “爱好就是他喜欢做,但是如果不能做也完全无所谓的事啊。 对了,他的爱好是附庸风雅、自命风流。” 杨沅无语之至,究竟你是汉人还是我是汉人啊! 为什么讲起汉语词汇之间的细微区别,比我还懂啊? 杨沅却不知,金人是极其崇尚汉学的,金国的每一个贵族都要从小习汉字学汉文穿汉衣,学习汉人的礼仪文化。 恰因为这不是他们的母语,所以比起天天使用汉语的汉人,他们反而更加注意相近汉语词汇的含义和细微区别,表现出来就显得有些咬文嚼字了。 杨沅点点头,道:“嗯,好,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嗜……癖……,他的弱点了,那我想的这个法子,就有把握对付他了。” 盈歌大喜,马上把点心大方地往他面前一推:“你吃,你一边吃一边说。” 杨沅把自己的大致打算对盈歌说了一遍,又道: “按照小报上说的,你们还要在临安待一个多月是吧? 那我现在就要开始布局了,只不过,要办成此事,需要金钱开路,而且要花不少钱……” 盈歌听他一说计划,就知道这一局摆出来,确实要花不少钱,马上抬起一根葱指,向一旁的阿蛮勾了勾。 阿蛮卸下肩上的包袱,往杨沅身前一放。 包袱落在茶案上,“嗒”地一声响,里边全都是硬物,而且很有沉重感。 杨沅的眼神顿时亮了! 他把包袱往自己跟前挪了挪,解开包袱,轻轻掀起一角,一时间珠光宝气,差点儿晃瞎了他的钛合金狗眼。 杨沅唬了一跳,赶紧把包袱掩上,作贼似的往四下看了看,一见没人注意,杨沅马上把包袱系紧。 “盈歌姑娘,怎么都是珠宝首饰,没有金锭子银锞子么?” “本姑娘怎么会随身带那么多钱,只好随便取一点首饰抵用啦。” 随便取一点…… 人比人气死人呐! 他每天为了区区一两百文钱四处奔波,今天到“王妈妈茶坊”喝顿茶,就把大半年的积蓄都取出来了,可人家随便一出手,就是这么多的金银珠宝。 杨沅把包袱重新系好,说道:“这些首饰不能直接用来花用,我得先换成金银,急于脱手的话,价格就不会太高……” 盈歌满不在乎地道:“随你。这只是定金,只要你能帮本姑娘成功解除婚约,尾款是这笔珠宝的两倍。” 杨沅大吃一惊,忽然间再看盈歌姑娘,就觉得她兰心惠质、冰雪聪明、温柔可爱、落落大方了…… 第20章 满城骚动只为猫 杨沅恨不得以身相许的感动也没持续太久。 因为盈歌已经抓起象牙扇儿,像刀子似的往他胸口捅了捅,那双大眼睛里满是凶狠: “可是,如果你胡吹大气,姓杨的,你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哦!” 忽然间,杨沅就觉得自己刚才分明是眼瞎了。 那双明眸,分明就是雪夜里碧幽幽的饿狼之眼。 那排贝齿,分明就是经常以血肉为食的猛兽之齿。 那颊上浅浅的酒涡,里边装的都是无情、冷酷、无理取闹啊! 杨沅挺了挺胸,正色道:“盈歌姑娘但请放心,杨某对你一定是有求必硬!硬必有裹!” “嘻嘻,那就好。” 盈歌见威胁有效,遂把手腕一翻,收了折扇:“阿蛮,我们走。” 难得进城一趟,她还想到处走走,逛一逛这座天堂之城呢。 乌古论盈歌带着阿蛮,很果断地就走掉了。 果然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女,自己的终身大事交代给别人了,就像已经解决了似的,已经全然不放在她的心上。 盈歌走后,杨沅忍不住又打开那包袱,偷偷摸摸看了一下,这才重新系好。 杨沅又摸了摸那包袱皮,就连包袱皮儿都是上好的锦缎。 其中的珠玉宝石透过锦缎传来的坚硬触感,更是让他心里无比踏实。 心大就心大吧,这姑娘若不是这么心大,能给他这么多钱么? 杨沅把包袱系在身上,马上会账走人。 他可不像阿蛮一般大剌剌地把包袱背在肩后,而是把它斜挎在了胸前。 杨沅本想与乌古论盈哥见完面就去“陌上花”绣坊辞工,可是如今背着这么一大包金珠玉宝,他不敢跑那么远,得先送回家。 杨沅一走,于吉光马上向几个手下递了个眼神儿,毛少凡便去会账,四人遛遛达达地跟了出去。 杨沅出了茶馆,便往青石巷走。 还没走出中瓦子,就见厢公所的一个“街子”领着两个“行官”,后边乱烘烘地跟着十几个手提哨棒的厢丁,正沿街而来。 他们一路行来,沿途看见人便拦住询问几句。经过两旁的店铺时,也有厢丁进去搜寻。 杨沅身上背着一包袱珠宝,不想多事。 一看那领头的“街子”他认得,乃是厢公所的薛良,他的好友陆亚的老舅。 杨沅便抢占主动,上前拱手道:“薛老舅啊,你这是缉捕什么要犯呢?怎么这么大的阵仗。” “啊!是二郎啊。” 薛良一见杨沅,也不禁满面是笑。 他迎上前来,问道:“二郎,你每日都要四处走动,可曾见过一只狮子猫,浑身雪白的那种?” 杨沅愕然道:“猫?猫猫狗狗的我倒也时常见到,不过纯白如雪的狮子猫,倒是不曾见过。” 狮子猫是宋朝时狸奴中的名贵品种,品相好的尤其珍贵,都是富贵人家才能豢养的宠物。 杨沅一个送外卖的,即便是去过大户人家,通常也就是送到门口,自然没机会看到人家养在后宅里的宠物猫。 薛良叹了口气道:“我也只是随便问问。罢了,二郎,你再送索唤时留心一些,如果看到一只纯白如雪的狮子猫,马上到咱们厢公所说一声。如果是我们正在找的那只,会有重赏的。” 杨沅惊讶地道:“你们厢公所现在连帮人寻找宠物的事儿都做了?” 薛良有些羞愧,讪然笑道:“扯他娘的蛋吧,寻常人家不要说是猫丢了,就是人丢了,也搞不出这么大的阵仗啊。 二郎你是有所不知,这只狮子猫,乃是秦相府上童夫人的爱宠。秦相府上丢的猫,那能当成猫儿看么?” 秦相? 杨沅的眉头不禁挑了一挑。 薛良不禁发起牢骚来:“厢公所已经把此案报到县里去了,县尊老爷派出了三班衙役也在找呢。 如果再找不到,我看怕是要连府尹都要惊动了。且不与你说了,我搜完了这中瓦子,还要去保佑坊呢。” “得嘞,那薛老舅你忙着。” 眼见薛良领着两个行官十几个厢丁,一路鸡飞狗跳地搜了下去,杨沅不禁摇了摇头。 秦相,秦桧啊! 哪怕是来自后世的杨沅,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 但凡知道岳武穆赫赫英名的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秦桧这个人。 杨沅当初来到这个时空后,得知他竟然与秦桧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时,着实吃了一惊。 有一次他送外卖,恰好路过秦桧的赐第,还曾特意停下,盯着秦桧赐第那扇朱漆兽环的大门看了好久。 看着那高大宏伟的门户,杨沅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后世,他在西湖岸畔的岳王庙里见过秦桧跪像。 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与活着的秦桧一门之隔。 他与秦桧无仇,他对秦桧的恨,来自于对岳武穆的爱。 后世曾有人反复考究,论证岳飞究竟该不该死。但杨沅对这些话题并无兴趣。 他不是岳飞那么伟大的人,也自问做不了岳飞那么伟大的人,但他不会妄自用一个凡夫俗子的心态去揣度岳飞的行为动机。 因为,他知道他做不到,并不意味着这世上的人就都做不到,就一定要给这样的英雄找一个庸俗的理由去解释他的行为。 这世上,就是有如此伟大、如此纯粹的人! 这不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在他生活的年代,还有很多开国英雄健在,还有很多与牺牲的先烈同时代的人活着。 铁一般的事实都在告诉他,这世上,就是有一群如此纯粹而高尚的人,是你用世俗人的价值观所不能解释的英雄。 你不能因为你是一块破铜烂铁,便否认这世上有真金的存在。 正因为有他们的存在,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才有了人性的光芒。 杨沅当时站在那门前,很是感慨与遗憾。 他遗憾于英雄已逝,而那奸臣却还在享受富贵荣华。 只是,当他真正来到这个年代,他离秦桧的距离反而更远了。 站在岳王庙里时,他是一个后来人,可以用盖棺论定的视角,轻蔑地俯瞰那具跪像。 可在这里,他只是生活在大宋临安的一个百姓,而秦桧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宰相,两人的距离反而天渊之别。 他没想到,今天还能碰到和秦桧有关的事情。 只是为了一只走失的猫,就动用官府的力量,如此大动干戈。 曾经在键盘上肆无忌惮的他,此时甚至不敢高声骂上一句。 杨沅自嘲地笑了笑,紧一紧包袱,向后市街走去…… 第21章 记忆中的那个酒娘 杨沅跨着包袱回了宋家小食店。 这段时间,是小食店一天里最清闲的时光。 宋鹿溪在厨下哼着最近风靡临安的《花妖》,正在调配鱼羹。 她喜欢尝试制作各种美食,现在正在尝试改进的,就是一种新的鱼羹。 材料倒也不会浪费,最后不是吃进老爹的肚里,就是归了杨沅。 杨沅蹑手蹑脚地走进小食店,没看到宋老爹,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宋老爹经常趁着上午清闲的这段时光,去附近好友店里下棋。 他本来就不大看得上自己,若被他看到自己这么早回来,势必又要训斥一番。 “鹿溪。”杨沅快步走到厨房门口。 “二哥?你一早去哪儿晃悠了一圈儿,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杨沅笑道:“我自然是联络生意去了,我大哥和你爹那边,记得帮我瞒着就好。“ 鹿溪嘟了嘟嘴儿,娇嗔道:“也不晓得你给人家灌了什么迷魂药,要帮你做这样的事!我爹要是知道了真相,肯定不能轻饶了我。” 杨沅安慰道:“说好了给我一年时间的么,你放心,一年之后,我要你做这青石巷最叫人羡慕的姑娘。” 鹿溪白了他一眼道:“反正都上了你的贼船了,随你怎么吹吧。” 杨沅哈哈一笑:“你不信呀?喏!” 杨沅打了个响指,手腕一翻。 鹿溪道:“今儿又采了什么……呀!” 鹿溪一下子张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杨沅的手,他指间正举着一支簪子。 三连的花头金簪,三朵金色小花攒成一簇,十分精美。 杨沅把簪子晃了晃,笑问道:“想不想要?” 鹿溪迟疑道:“很贵的吧?” “鎏金的,不值钱。”杨沅笑答道。 簪子当然不可能是鎏金的,这可是宋廷赏赐给乌古论盈歌的礼物。 但……鹿溪又没摸过金子,何况这簪子为了戴着轻松,本就是空心的,重量与实心铜簪差别不大,鹿溪怎么可能分辨得出。 鹿溪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挪开,冲杨沅唬起了脸儿:“不值钱也不能乱花,赚钱了就得攒着才是!” 杨沅眨眨眼道:“怎么,还没过门儿就要管账当家啦?怕我攒不够钱,没钱下聘么?” 鹿溪脸红了一下,傲娇地道:“真要没钱下聘时,我看你跟我爹怎么交代。” 杨沅转动着手中的金簪,笑道:“那这根簪子,你要不要呢?先说好,你要是收了,我就是拿不出彩礼,你也只能与我结发喽。” 小厨娘向他扮个鬼脸儿:“我才不嫁,有本事你抢我过门儿呀。” 说着,她便背转了身子。 杨沅会意,走到她身上,将她的竹钗拔下,把那枝三连金花的簪子轻轻插进她的发髻。 鹿溪的呼吸忽然紧促了起来,仿佛一句无声的承诺,就此刻进了她的心里。 杨沅忽然俯下身去,在她果冻儿一般q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直到偷吻成功的杨沅回了后院,晕晕乎乎的鹿溪才像苏醒了似的,一下子按住了心口,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腔子了。 “坏蛋二哥,他竟然……亲了我!” 鹿溪晕晕乎乎地走到水缸边,想要继续她开发美食的事情,可是手软的,却像连瓢都抓不稳了似的。 她的面庞倒映进水里,水纹正在荡起涟漪。 迷离的眼神、嫣红的脸庞、闪烁的金钗…… 鹿溪向着水中的自己,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水中的她,芳龄二八,如花初绽,出群的标致! …… 杨沅取出钥匙打开房门,又给房门下了闩,快步赶到二楼的储物间。 他先在一口箱笼上把包袱打开,珠光宝气扑面而来。 光从窗棂透进来,映在那堆珠玉之物上,一时宝气氤氲。 珠光宝气倒映在人字型的屋顶上,宛若群星璀璨。 嘶~~ 那位金国贵女,怕是根本不晓得这样一批珠宝价值几何吧? 我若是把这些珠玉变卖了,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也能小康一生了…… 不过这种念头在他心头只是一闪即逝。 杨沅不是那种小富即安又或坐吃山空的性格。 何况那位金国贵女,高兴的时候可以像只任你撸的小猫,不开心的时候。却是一只噬人的母老虎,杨沅哪敢得罪她。 杨沅不时捡起一件珠宝,仔细欣赏一番,最后挑出五颗珠圆玉润品相极好的上等南珠揣进怀里。 这些是容易变现出手的,可以先卖掉换了钱充作启动资金,其他珠宝则重新包了起来。 杨沅把屋角的一堆杂物搬开,把包袱攮到最里边,又把杂物塞了回去。 包袱虽然从肩上卸了下去,他的心里却沉甸甸的踏实起来。 河边的一块璞玉,棱角可以被流水磨掉,外表变得和鹅卵石一样圆融,可两者的内核终究是不同的。 一个见识过未来的人,绝不会甘心一生泯然。 他想出人头地,他想富贵荣华,他想光耀门楣…… 他想回报大哥,他想给鹿溪一份美好的生活…… 他想在历史上留下他的名字,让他原本世界的亲人朋友们看到,以此弥补永远失联的那种空虚与忧郁…… 杨沅搓了搓脸,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认真思索计划的实施。 杨沅的计划说起来很简单:用一个美人计,让自命风流的完颜屈行神魂颠倒,在追求她的时候,亲口说出厌恶盈歌的话以及两家联姻的目的,并且要让有心人亲耳听到。 这个时代在有些方面和后世完全不同,后世罚嫖不罚奸,这个时代却是罚奸不罚嫖。 完颜屈行纵情酒色,流连花街柳巷,在这个时代那都不叫事儿,算不上污点。 但,勾引良家女子,那就为礼教所不容了。 盈歌就会占据了道义。 当然,这不是让婚约解除的关键,关键是要让完颜屈行自己暴露联姻的目的。 其实乌古论氏和完颜征家的联姻,谁都知道他们的目的,问题是这层窗户纸只要不揭开,那么就算是金国皇帝完颜亮也没理由阻止。 但是完颜屈行如果亲口说出联姻的目的,闹得无人不知,这桩婚姻就无论如何也不能成功了。 杨沅推敲了几遍,觉得完全可行。 现在,他需要找到计划中的第一关键人物,一个美貌女子。 玉腰奴? 杨澈先是想到了被他一首歌一个故事,捧上临安歌伎顶流的那个美女。 不行,她并非良家,又已成名,很容易被人识破身份。 更何况,包装这么一个女人,要花很多钱的。 杨沅可不想一锤子买卖,这件事之后,他的“有求公关”也该正式上线了,这个女人得成为他的得力干将, 而玉腰奴,他把持不住呀。 思索良久,杨沅脑海中忽然又跳出一个人来。 当初只是惊鸿一瞥,此时想起,便连她的五官眉眼、体态身姿都快记不清了。 但她透骨而出的那种魅意,却仍清晰地烙印在他的心里。 那是两个月前,他去“水云间”酒家送小食的时候,偶然见过的一个女人。 她是“水云间”的一个酒娘…… 第22章 一见一影一销魂 “水云间”是西湖边上的一处酒家。 那次,杨沅是去“水云间”送小食的。 去酒家吃酒的人,有时也会在餐中餐后点一些店里不做的风味小吃。 酒足饭饱之后,品茗听曲,闲度时光,这时就会通过“索唤”的方式叫人送来。 杨沅记忆中的那个女子,就是“水云间”的一名舞伎。 酒为色之媒,所以许多酒楼都有美色以促进消费。 具体来说,就是雇佣一些美女陪客侑酒,行酒令儿,跳舞唱曲儿,以此活跃气氛。 当然,有些酒店也会在酒楼里暗藏卧床,让客人在此一试云雨,不过那种酒家称为“庵酒店”,“水云间”却不是这样的地方。 “水云间”是一幢三层的楼阁,天井里站着,往上看去,三楼两厢是四面透风只有亭柱的阁子,晚上那里边灯烛荧煌。 上下映照间,就会有七八个妙龄少女在那楼阁中娉婷俏立,有的还会轻歌曼舞,等着客人“点花牌”。 那些女子,本就身姿曼妙,容颜俏丽,灯下看时愈增三分颜色。 但其中却有一人,杨沅只是一打眼,甚至还没有看清她的模样,视线就已锁定在她的身上。 因为,她有一种不同于其他酒娘的特殊风情。 有一种美,你不能简单地称之为美,而应该唤作“女人味儿”。 那个女子,就是从骨子里散发着这样一种诱惑,让你一眼望去,感觉就油然而生。 杨沅当时只是匆匆一扫,未曾细看,所以此时想来,甚至已记不起她的容颜和身姿。 可当时她只是站在那里,甚至没有刻意的弄姿作态,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种妩媚,就已惊艳了他。 这个女子就不错! 她是一个酒娘,我要说服她帮我设局,费不了几个钱。 而且,认识她的人远不及玉腰奴那么多,给她设计一个新身份包装一番,也不至于轻易穿梆。 同时,一个小小酒娘,我要把她招进“有求司”也就容易许多。 就她了! 心动不如行动,杨沅决定,马上去“陌上花”绣坊,先把工辞了。 然后他就去“水云间”找那个酒娘,正好这两处地方相隔不远。 主意已定,杨沅又检查了一下藏宝的地方,这才下了楼。 杨沅正要出门,忽然心中一动,又想到一个主意,便又折了回去。 在大哥杨澈的卧榻旁,有一口贴墙的木柜,里边挂着、叠着两兄弟换洗的各种内外衣物。 两兄弟各占一半柜格,杨沅以前从来不翻大哥那边。 这时却在大哥那边的衣物中摸索起来。 杨沅在挂着的一排袍服中挑选了一件圆领官袍,那袍子的袖口和肘部位置已经微微有些磨损,但浆洗的非常板整。 杨沅又拉开下边的抽屉,寻找与之配套的领巾、革带等物,忽然发现下边藏着一本厚厚的手札。 杨沅也不知道那是大哥记账用的还是类似日记一般的东西。 他心中虽然好奇,却也不会随便打开这么秘密的东西,哪怕那是他大哥的。 杨沅将那手札上边掩着的衣物恢复了原样,便把取出的衣袍打成一个包袱,出了门。 这回杨沅没走前门,而是径直奔了后门。 一出后门,便是绿水悠悠。 国信所孔目官于吉光,领着几个手下,已经在宋家小食店前后左右布控了。 杨沅从后门儿刚一出来,就被守后门的毛少凡发现,马上通知了于吉光。 于孔目赶到后边小河的木桥上,凭栏临水,似在观赏,眼角余光却盯着杨沅。 杨沅浑然不知正有人监视着他,他等候片刻,见有一条乌蓬小船驶来,连忙唤住,与艄公谈定了价钱,约定用十二文钱,送他去纪家桥。 杨沅刚走,于吉光一行四人忙也拦了条船,远远地辍在了他的后面。 临安城中河道纵横,杨沅乘小舟一路行去,到了纪家桥便付钱上岸。 经过国子监、太学、武学,快到兴庆坊的时候,就是“陌上花”绣坊了。 “陌上花”是临安有名的一处大绣坊,现有绣工不下百余人。 由于陌上花绣坊承接了宫廷绣品的进奉生意,乃是皇商,所以被公推为杭绣行首。 “陌上花”绣坊,是三进三出的一幢大宅院,前院和中院都是绣坊区,后院儿是“陌上花”大掌柜的肥天禄的居处。 在这寸土寸金的临安城里,肥家居然拥有占地三五亩的一处大宅院,实也是极阔绰的人家了。 因为前院不仅是绣坊工室,还要用来接待客人,所以大门整日里敞着,有“门子”在这里接待。 杨沅见了门子,向他道明来意,门子就把杨沅让进门,又喊来一个“院子”,引着杨沅进去。 这三进三出的院子在正院两侧还有跨院,每个院落又分隔成一个个不同的区域,分别给绣师、绣工和学徒们使用。 佝偻着身子的“老院子“引着杨沅往后院走,告诉他说,掌柜的近来身体不大好,这两天都在后院休息,较少到前面来。 到了后宅,杨沅被引进客堂坐了,先奉一杯茶上来,茶吃到一半,肥天禄就从屏风后边走了出来。 这肥天禄只是吃了姓氏上的亏,实际上他一点也不胖,反而有些清瞿。 他身材不高不矮,年纪五旬上下,眉眼清正,只是神色有些憔悴。 杨沅一见“老院子”跟在此人身后,就知道是肥天禄到了,忙起身揖礼:“不想员外正有恙在身,晚辈来得不巧,实在抱歉。” 肥天禄拱了拱手,微笑道:“足下就是杨家二郎?” 杨沅道:“正是晚辈。” 肥天禄请他坐了,自己也一撩袍裾在主位坐下,展颜道:“老夫原以为你还要过几日才来,不过倒也无妨,老夫已经给你安排妥当,选了一个手艺甚高的师傅……” 杨沅忙打断他道:“实不相瞒,晚辈已经在厢公所里谋了差使,也是因为晚辈坐不住的性子,怕来了绣坊学不好本事,反而辜负了员外的美意。今日登门,是向员外说明此事,致谢并道歉的。“ 肥天禄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淡淡一笑:“原来如此,那也无妨啊,二郎何必这般客气。你实在不必跑这一趟,等你兄长在宫里见到小女时,告诉她一声就行了。” 杨沅诚恳地道:“员外是仁厚长者,不拘泥小节,可晚辈哪能不知好歹。若不是家兄正有要务在身,今天也要和晚辈一起登门致谢的。” 杨沅怕言多有失,和肥员外谦逊客气一番,便端起茶来一饮而尽,又将茶杯双手奉还于桌上。 这叫“谓谢茶谢事谢主人”,告别时的这杯茶,可不能晾在那里,要喝了才是礼数。 肥员外见他颇知礼仪,倒是生出几分欣赏来。 肥员外是生意人,哪怕现在事业做大了,已经是杭绣行首,待人接物也极尽礼数。 此刻对杨沅又生出了欣赏,故而虽然病怏怏的,却还是起身相送。 杨沅见状,便放慢了步伐,以照应肥天禄的身体。 肥员外察觉杨沅的心思,对他愈发地欣赏了,此时倒有些忱惜他不能成为绣坊的人了。 二人走近中门时,一个淡衫俪影从前边走进来,一见肥天禄陪着客人迎面走来,那丽人顺势一拐,就走向旁边空廊。 那是贴墙而建的一条单面空廊,檐牙高啄,廊腰缦回。 待杨沅和肥员外走近时,那人已沿着空廊走远了,只留给二人一道袅娜的背影。 杨沅抬眼看去,一条样式简约、风格素雅的褙子,衬得她的身段无限风流,可你偏偏又能从中嗅出端庄绰约的韵味来。 她挽着一个黑亮润泽的挑心牡丹髻,髻上插了一只步摇,人行款款,步摇不动,真如流水一般。 就只这一道背影,就如一副画,透着一种岁月沉淀形成的独特韵味。 哪怕杨沅有着后世发达的资讯,见过太多精心打扮,又有各种声色效果、p图美颜帮忙,甚至还有bgm加持的美女,竟也不如这一个无声的背影韵味之美,那是跨越了年龄和空间的韵味。 想着此人可能是肥掌柜家女眷,所以杨沅没敢多看,抬头一瞥,便收回了目光。 肥天禄见他望去,却已主动介绍起来:“那位是李夫人,一位女师。小女自幼就由李夫人教导诸般礼仪和琴棋书画。 呵呵,自从我家做了皇商,小女时常要出入宫闱,因为有了李夫人当初的指点教习,小女出入宫闱时诸般礼仪从无差错。 这位李夫人就住在我这绣坊的西墙外,因而常来家中与小女一聚。” 肥员外这么主动,是因为涉及李夫人,他的心思也敏感起来了。 这样活色生香的一个美妇人,时常出入肥府,肥员外惧内,他也怕流言绯语啊。 杨沅恍然点了点头,原来是教礼仪的一位女师,难怪气质这么好。 杨沅暗暗把这位李夫人记在了心里。 他以后做公关,可能会用到不同行业的各种人才。 若不想临危抱佛脚的话,那他就得时刻注意搜罗各种人才的讯息。 机会,永远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第23章 去年今日此门中 杨沅一进“陌上花”,于吉光等人便不好直接跟进去。 藏在暗处的于吉光吩咐毛少凡:“你去绣坊扮作客人,查一查杨沅此来的目的。” 毛少凡答应一声,便往“陌上花”绣坊里走去。 于吉光则带着陈力行和大楚继续藏在暗处,直到杨沅出来,便又悄悄地跟了上去。 杨沅从“陌上花”离开,就去了“水云间”酒家。 这两处地方相隔不远。 从“陌上花”绣坊出来,过纪家桥,就是钱塘县衙。 从钱塘县衙再往前走,便是西湖岸畔的一处处酒家了。 “水云间”就在其中,桃红柳绿掩映之间,一幢三层的酒楼。 楼前种着一棵巨大的桃树,每有风起,便落英缤纷。 桃花飘洒到湖面上,便染红了楼前的一汪碧水。 湖上,不时有画舫游船飘摇而过,推送着碧绿湖水上的瓣瓣桃花荡漾,一如秦淮风华。 “水云间“不算很大,虽然楼有三层,也处处透着精致,而非北方那种高大恢宏的建筑。 江南风物,讲究的就是一个“小”字。 人住的画楼小巧玲珑,吃的东西小来小去,就连餐具也是小模小样。 正合一方山水、一方风情,要的就是一个精致。 “水云间“的生意是极好的。 你想,这地方前有西湖,游客如织。 后边一桥之隔,便是国子监、太学和武学,此处酒家的生意又哪能差了。 哪怕这个时间还不是饭点儿,店里头也是客来客往,十分的热闹。 远远望去,便见青白酒旗张扬于外,门首排设着杈子及栀子灯。 杨沅没有直接过去,他快到酒家时,便先拐进了一片草丛。 于吉光等人以为他要去解手方便,便装作游人,在四处闲逛着。 杨沅钻进草丛,马上把包袱放在草地上打开。 他先解下自己的发巾、脱了自己的麻鞋,又宽去自己的外袍。 从包袱里拿出大哥的折角幞头在自己头发上扎好,又将一双乌缎面的官靴穿好。 先穿好了这些再穿衣服的话,就比先穿衣袍再整理冠戴和靴袜要方便许多。 窄袖圆领的官袍穿好了,再披上貉袖,系好捍腰,外边束以一条革带。 最后,把一口佩刀挂在革带上,再把一条深灰色的领巾系在胸前。 此时再看杨沅,俨然便是一个身着常服的禁军了。 杨沅看了看自己的装扮,感觉没有什么疏漏,这才把换下来的衣物装进包袱,依旧背在肩上,钻出了草丛。 远远的,于吉光等人见他从草丛里出来,竟然换了一身禁军衣着,不禁暗自吃惊。 难道这杨沅其实也是皇城司的人? 于吉光大感兴奋,虽然事涉一位金国贵女,情况有些复杂和麻烦,但若破获此案,那也是大大的功劳一件啊。 杨沅赶到“水云间”酒家,一进欢门,就见绯绿帘幕,贴金红纱,栀子灯装饰得厅院廊庑明快繁华。 进得店去,花草盆景、四时花卉,吊窗的花竹,让人进入这酒店,就如走进了一处园林。 杨沅游目四顾间,就有一个女跑堂儿的殷勤地迎了上来。 这女跑堂儿的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娉婷十二三,面目如花,发作丫鬟,月眉细细长长,满脸的青春气息。 她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短襦,下沿儿只到髋部,下身系着一条藕青色的素白裆裤,显得甚是干净俐落。 “大官人,你里边请~~”小姑娘唱了个诺,声音脆生生的。 “本官不是来吃酒的,而是来寻人的。” 跑堂儿的小姑娘马上哈腰笑道:“一楼的散客都在这里了,大官人瞧瞧可有你熟识的朋友? 二楼雅间的话,如今正有四桌客人,不过还要请大官人把你朋友说的详细一些,不然小奴家可不敢去打搅客人的酒兴。” 杨沅摇头道:“本官不是来寻在此饮酒的客人,而是要寻你店里的一位酒娘。” 喔~~ 跑堂儿的小姑娘露出一抹揶揄的小妩媚。 她凑近杨沅,向他挤了挤眼睛,吃吃笑道:“大官人,你来得太早了呢。 本店的酒娘要到掌灯以后才会来,如今这时辰,只怕是都在家里迟睡未起呢。” 杨沅也知道自己来的早了,不过他连那个女子叫什么都还不知道,正好先向这女小二打听一番。 杨沅便从袖中摸出几文钱塞过去,笑道:“实不相瞒,本官前两日偶然从你家天井两厢的阁楼里边,见到过几位酒娘。 其中有一位姑娘,真是叫人一见倾心呐! 奈何我当时正忙于应酬朋友,没来得及询问那位小娘子的名姓,如今正好先向你打听一下。” 杨沅看见那位酒娘的事,已经是接近两个月之前的事了。 不过都两个月了,才突然“一见钟情”,未免叫人觉得奇怪,所以杨沅说成了两天以前。 女跑堂儿的收了钱,笑的更甜了:“本店陪酒的娘子实也不多,一共才七个人。 不管是称心、如意、安安、双双、甜甜、怜怜、盼盼,小奴家都熟的很。 不晓得大官人你要打听的是哪一位呀?” 噫~~,叠词词,恶心心。 她们这艺名儿起得也太随意了些。 杨沅清咳一声,回想着形容道:“那位姑娘么,她身量颀长、身段窈窕,眉眼之间总是透着一种难言的慵懒。 嗯……,她只要往那楼阁间一站,虽然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偏就透着十分的妩媚。” 跑堂儿的小姑娘又吃吃地笑了起来,用胳膊肘儿拐了杨沅一下,打趣道:“大官人说话太风趣了。本店的酒娘,哪一个不是身段窈窕呀。 她们天天侑酒陪客直到天明,一天天的不是醉着就是困着,可不就是半死不活……啊不,慵懒不堪的模样么。” 这小丫头片子…… 杨沅也知道自己这样很难说的清楚,无奈地道:“更详细的,我也说不出来了。罢了,你且给我上两样小菜,一爵酒。我就在这里等她。” 酒的计量,一升曰爵,二升曰觚,三升曰觯,四升曰角,五升曰散。 虽说这时的酒度数并不高,杨沅也不想多喝,所以只点了一爵。 他正要寻张桌子坐下,忽然记起一个细节,马上又喊住跑堂儿的小姑娘: “嗳,你过来。我想起来了,那个酒娘的左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 女跑堂儿的笑道:“大官人能说清楚就好办了……嗯?她左眼下方有颗美人痣……” 小姑娘忽然不笑了,绷起一张小脸,仔细地看看杨沅。 杨沅惊喜道:“小娘子可是已经想到她是谁了?” 小姑娘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大官人真是前两天才在我家阁楼上见过她么?” 第24章 仗一身虎皮 杨沅心中微微一动,听她语气就知道出了纰漏,却不明白哪句话说错了。 杨沅只好硬着头皮道:“不错,有什么不对啊?” 女跑堂儿的轻哼瑶鼻道:“大官人,我家呢,原本确是有个左眼角有颗美人痣的酒娘。 不过,一个半月以前,她就已经不是我们‘水云间’的酒娘了。 大官人你又怎么可能前两天还在阁楼上见过她?” 杨沅大失所望:“她已经离开了?” 女跑堂儿道:“倒也不是离开了,而是……她才来三天,就被我们方掌柜的相中了。 现在她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我们‘水云间’内掌柜的了。” 杨沅先是一诧,继而便是心中一凉。 完了,创业未始,先折一员大将。 这“水云间”不说日进斗金吧,却也是一块生财的宝地。 自己得用多少钱财,才能打动人家的老板娘? 再说,掌柜的既然把她纳作妻子,也不可能再让她去抛头露面啊。 杨沅神色怏怏,顿时没了兴致。 跑堂儿的小姑娘看见他失落的神色,又瞧他一身官服,心中不由一动: “且不管他为何要说前两天还在阁楼上见过姐姐。 只看他这神情,倒真像是被丹娘姐姐给迷住了呢。 说不定,借他的官威,能帮姐姐逃过这一劫?” 想到这里,跑堂儿的小姑娘便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们掌柜的福薄,欢天喜地的娶了个美娇娘过门,还没入洞房,就醉酒淹死了,你说惨不惨?” 嗯?掌柜的死了? 这个反转确实有些让杨沅感到意外。 不过,方掌柜的死了,那酒娘作为他的遗孀,继承这幢黄金地段的大酒楼,更不可能为我所用了啊。 跑堂儿的小姑娘像个小话唠儿似的,继续感叹着:“我本来觉得,还是我们内掌柜的命好。 可老话怎么说的来的?对了,叫做你就是有那个横财运,也得有压得住横财运的命格,要不然,必生横祸啊……” 杨沅正要走,一听这话忙又站住:“怎么?你们内掌柜的又出什么事了?” 女跑堂儿叹息道:“半个月前,我们掌柜的本家有族人过来,说要接手产业,被我们内掌柜的顶了回去。那人不甘心,临走时还说,要请族中长者再来理论。 我们内掌柜的担惊受怕的,这还没等来掌柜的族人,她娘家人又找上门了,也是图谋内掌柜的家产。我们内掌柜的没个男人撑门立户,是真难呀……“ 女跑堂儿的说着,抬头朝楼上呶了呶嘴儿,道:“喏,我们内掌柜的娘家人,现在就在楼上逼她过户家产呢,好可怜……” 杨沅摸挲着刀柄上的铜吞口,飞快地动起了脑筋。 听这跑堂儿的小姑娘一说,他大概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方掌柜的娶妻当天就醉酒淹死了,这好运气的酒娘白捡了一份家当。 可是,吃绝户的事儿,自古屡见不鲜,就算有了孩子而且是男孩,只要孩子尚未成年,也难抵挡这种算计。 更何况,那酒娘刚嫁给方掌柜,连洞房都还没入。 这种情况下,方氏族人想图谋财产,从律法上都是有章可循的。 至于那酒娘的娘家人,显然也是打着一样的主意。 如果我能帮她挡下这些麻烦,那她未必就不能为我所用。 杨沅想找的这个人,一要是个良家,二要丽质天生,三要能为其所用。 如此人物,本就可遇而不可求。 如今既然有了目标,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心中有了决定,杨沅便把眉头一挑,问道:“你们内掌柜的受人刁难,你们就坐视不管么?” 跑堂儿的小姑娘听他这么一说,似乎有门儿,不禁心中暗喜。 她却故意垮下脸儿来,无奈地道:“人家的家务事,我们一些外人,既不是官,也不是亲,如何管得?” 杨沅道:“路不平,有人铲,还分什么内人外人。你们不能管,本官来管。” 杨沅抬腿就往楼上走,刚刚迈上台阶,忽又回头道:“你们内掌柜的,叫什么名字?” 跑堂儿的小姑娘迅速收敛了喜色,殷勤地答道:“我们内掌柜的,名叫丹娘!” ※※※※※※※※※ “水云间”是三层楼的建筑格局,回字形结构,中间是天井。 三楼的两厢不是用来宴客的雅间,而是酒娘们凭栏而望,等候客人们点选的阁楼。 傍晚时候,楼上华灯如昼,一个个娇媚娘子俏生生地站在楼阁之上。 她们有的抚琴弄筝,有的鼓笙吹箫,有的一展舞姿,宛若一群仙妃临凡。 三楼的后面一排房间,就是掌柜的生活起居之所了。 “水云间”的掌柜姓方,今年四十有一,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在十六岁时因病去世。 这件事令两夫妻大受伤害。 前年春上,他那常年郁郁的妻子染了时疫,也就一命呜呼了,只剩下老方一个鳏夫。 本来老方已经打算在族人中寻一个孩子过继,不想前两个月,看中了到店里自荐做酒女的丹娘。 谁料却又乐极生悲,在新婚之夜,醉酒跌入湖中淹死了。 他已拜过天地办了婚礼,丹娘自然也就继承了他的酒楼。 因为老方死的突然,他那续弦的小娇妻嫁的也仓促,所以对丈夫的家世不算了解,都没办法给他族人报丧。 不想半个月前,方掌柜老家的一个族人从湖州过来,路经临安,本想到族叔这里打个秋风,来了才晓得方掌柜的去世了。 那位族侄当即就动了贪心,想把这酒楼收为族产。 丹娘自然不甘心被亡夫这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谋夺家产。 那人是个外乡人,独自一人也争不过她,便撂下狠话,匆匆赶回湖州摇人去了。 这些日子里,丹娘寝不安枕、茶饭无味,一直担心方氏族人会找上门来。 却不想,方家的人还没到,她爹娘却带着她弟弟还有叔父、舅父找上门来。 丹娘不想让客人和店里的厨子小二帮佣们笑话,就把他们一行人请上了楼。 丹娘本想着软语央求,再许他们些好处,就把他们打发回去。 丹娘一直都很清楚她爹娘对弟弟有多偏心,却没想到,爹娘这心竟能偏到焉支山去。 他们此来,竟然不是想得些好处就走,而是要霸占整座酒楼。 弄清了他们的来意,丹娘的一颗心就像塞进了数九隆冬的冰窟窿里,冷得钻心的疼。 “爹,娘,女儿七岁就被你们送给饶大娘去学艺了……“ 丹娘目中盈泪,哽咽地道:“从那天起,女儿就没吃过家里一口饭! 自从女儿能赚钱了,你们倒是寻了来,隔三岔五的总能找到我,将我辛苦攒下的一点私房钱搜刮去。 女儿到如今也不曾攒下一文私房钱……” 说到这里,泪水已经爬上了她的脸颊。 丹娘抬手拭了一把泪水,哽咽道:“这也罢了,眼见女儿年岁渐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你们竟然忍心把女儿卖给一个六旬老翁作妾。 亏得那老翁的妻子不容于我,把我赶出了人家……” 丹娘颤声质问道:“可你们呢?女儿回到家时,你们竟然因为怕人家索回买妾之资,不让我进门儿! 那天可是下着瓢泼大雨啊!女儿流落到这临安府,举目无亲,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的地方,你们却又找上门来……” 樊老汉脸色一沉,骂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是在埋怨你亲爹亲娘了?你是我亲生的闺女,就连你的命都是我给的,我想怎么着不成?” 丹娘的母亲邓大娘被女儿揭了短处,更是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贱蹄子,你还真是翅膀硬了,居然都敢编排老娘的不是了!你给我掌她的嘴,当家的,抽她,抽烂她的臭嘴!” 第25章 霸道总裁上身 邓大娘尖锐的声音激烈而怨毒,面孔也狰狞的可怕。 实在叫人难以相信,这样仇恨地咒骂着,怂恿自己丈夫去殴打的,竟是她的亲生女儿。 丹娘的舅舅适时上前唱起了红脸,打个哈哈道:“大姐、姐夫,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呢,你们消消气,都消消气儿。” 舅舅又转向丹娘,一脸和善地笑道:“丹娘啊,不是老舅我说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嫁人这种大事,你怎么能不告诉你的爹娘而擅作主张呢? 再说,你凭白得了这么大一份家业,你守得住吗? 你娘叫你把酒楼过户到你弟弟名下,还不是想着有你弟弟顶门立户,你才有个依靠?” 丹娘的弟弟名叫樊冬,年方十七,生得十分高大。 听见舅舅这话,樊冬忙不迭道:“是啊姐,咱们可是一母同胞的亲手足,这世上还有比咱们两个更亲的人么? 我想做这‘水云间’的东家,不也是怕你被人欺负了么。这家里头没个男人撑着总归是不成的,你说我不帮你,还有谁能帮你呀?” 丹娘都被他给气笑了。 丹娘可是太清楚自己这一大家子都是些什么德性了! 这家酒楼是她今后安身立命的所在。 若叫她三不五时地贴补一下家里,从而换取安宁日子,她也就忍了。 可她清楚,这酒楼一旦被夺走,爹娘就得把她绑回买她作妾的老翁家去。 那老翁可是付过一百五十贯的买妾钱,这钱已经到了她爹手上,一文也别想再还回去的。 想到这里,丹娘咬紧牙关,摇了摇头:“大舅,小弟,你们也不必哄我了。 这酒楼是我当家的留给我的,是我后半辈子安身立命的所在,丹娘绝不会把它过户给别人。” 邓大娘勃然大怒,一把薅住丹娘的头发,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别人?你说清楚,谁是别人?唵? 你个没良心的赔钱货!老娘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你下来,就是为了让你这般报答我的?今天老娘不打死你个赔钱货……” 邓大娘每诘问一句,便是一记耳光。 丹娘发髻被揪乱了,扇得两颊赤肿,披头散发,却只能咬紧牙关,热泪滚滚。 这样的母亲固然叫人不堪,可也真是她的生身母亲,她又能如何抵抗? “咣当!” 本来虚掩着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杨沅一身禁军武官常服,腰悬一口佩刀,一个箭步就冲了进来。 他一把攥住那恶妇的手腕,力道之大,邓大娘只觉手腕巨痛,几欲骨折,不禁唉唉叫唤起来。 杨沅厌恶地一振手臂,把她甩了出去。 邓大娘立足不定,跌跌撞撞地磕在墙壁上,这才跌坐下去。 杨沅按着刀柄,冷冷一扫:“好一群不似人的泼男女,今天真是叫本官大开眼界了!” 杨沅上楼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见主人的居室门虚掩着,便想先站在门外听个仔细,弄清原委。 只是,他低估了这对丧尽天良的父母, 丹娘的母亲突然就出手了,杨沅来不及出面,待他踹开房门,扔开那泼辣老妇人,丹娘已经被打了。 杨沅看了眼丹娘,没错,就是他有一面之缘那个酒娘。 只是此时的她秀发披散,星眸迷离,嫩白的脸颊上赤红一片,一丝秀发被泪水打湿在脸颊上,看着好不可怜。 樊老汉被突然闯进来的人吓了一跳,待见他一身公门中人的袍服,心中更加生惧。 樊老汉只能强作镇定地道:“这位大官人,你缘何闯入我家,殴打我那浑家?” 杨沅乜了他一眼,晒然冷笑:“你家?这方家的酒楼,什么时候属于你家了? 你们闯进方家酒楼,殴打方家酒楼的女主人,还问本官为何打你? 钱塘县离此不远,是不是想要本官把你们都送到那儿去打板子?” 丹娘的弟弟刚把邓大娘扶起来,听杨沅这么说,梗起脖子叫道:“你这大官人好不讲道理! 什么叫方家的酒楼,我姐姐现在是这酒家的主人,这酒楼就是我们樊家的产业! 再说了,我娘教训她自己的女儿,怎么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管。” 丹娘的老舅忙跟了一句:“就是呀,这……这清官……还不断家务事呢!“ 杨沅一提腰间佩刀,丹娘的弟弟嗖地一下躲到了邓大娘身后。 丹娘老舅壮起胆子道:“你……你这大官人要做什么?这里可是天子脚下!” 杨沅嘲弄地道:“你们家的产业?嫁出去的姑娘,那就是人家的人了。 你们就算登了门,那也是客人。怎么,如今还想反客为主么?” 丹娘的叔父做过货郎,走街串巷的,比他们几个多些见识。 二叔定了定神,壮起胆子拱手问道:“敢问大官人如何称呼?” 杨沅按着刀柄,淡淡地道:“大宋皇城司亲事官杨沅!” 见多识广的二叔……,还真没听说过这个官职! 里正保长、户长乡书手什么的他倒是熟悉。 知县、主簿、县尉什么的官儿,他也听说过, 皇城司,他从不曾听说,也不晓得什么叫亲事官。 不过杨沅所报的衙门名称里有“皇城“两个字,皇城他却是知道的。 应该是比知县老爷还厉害的官吧? 丹娘叔父有些胆怯,便赔笑道:“杨大官人,这事无论怎么说,也是我们家的私事,大官人你想强出头,恐怕不太妥当吧?” “私事?私事本官就管不到了是吗?” “那是自然。” “呵呵,可是,如果丹娘的私事,就是我的私事呢?” 杨沅忽然一伸手,揽住丹娘的纤腰,把她揽到怀里,看向丹娘二叔:“那本官管不管得?” 丹娘父母还有二叔大舅听了,纷纷露出惊愕的表情。 他们看看杨沅,再看看被他揽进怀里的丹娘,顿时若有所悟。 丹娘惊诧地张大泪眼,一脸错愕地看向杨沅,这位杨大官人……,我不认识呀! “这……,你们……” 樊老汉指了指杨沅,又指了指丹娘,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樊老汉还真不知道自己女儿这么本事,富春县里卖做小妾,西湖岸畔嫁做人妻,现在竟又找了个大官人做相好儿…… 这事有点棘手了啊! 第26章 奴是好人家的女子 本来,夫死再嫁在这个时代根本不叫事儿。 宋代的婚姻制度相当的自由,完全不像理学大兴的明清时候一般严苛。 这个时代的女子,当断则断,该离就离,十分的爽快。 女子主动提出离婚或者再嫁的现象十分普遍。 北宋年间甚至出现过两位宰相争娶一个寡妇儿的事。 虽说那寡妇不仅年轻貌美,而且还是个富婆,但两位宰相能为了她闹上公堂,风气可见一斑。 只是,丹娘那个倒霉催的丈夫死了还不到一百天…… 这么快就有相好的了…… 就连樊老汉这一大家子人渣,都觉得有点太过份了。 可是碍于杨沅官人的身份,他们不敢说出来,只能用怪异的神气看着这对“狗男女”。 在他们心里,甚至已经在揣测,方掌柜的究竟是酒醉落水还是遭了毒手了。 越想越怕,好阔怕…… 丹娘的父母本就是窝里横儿的主儿,心里一怕,就都眼巴巴地看向二叔。 二叔见过世面,两公母这次特意把他带来,就是指望着能凭他的见识吓唬丹娘。 如今半路杀出个杨大官人,还是女儿的相好儿,两夫妻就只能指望樊二叔给他们出头了。 樊二叔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辩解道:“大官人,你莫要被我家丹娘骗了。这孩子一定是用丰厚的陪嫁哄骗大官人了吧? 须知妇人无子且若改嫁的话,她就无权继承前夫的家产,所以她根本不能改嫁的,她是在利用大官人你啊!” 杨沅忍不住笑了,他松开丹娘,向樊二叔走过去。 樊二叔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杨沅伸脚一勾,勾过一张圈椅,一转身,就大模大样地坐了下去。 杨沅一撩袍裾,袍裾扬起时,杨沅已潇洒地架起了二郎腿,双手握刀,搁于膝上,笑吟吟地道:“你这是在教本官做事喽?” “不敢,不敢。小民……只是在提醒大官人。” “呵呵,首先,杨某喜欢的,只是丹娘这个人,她有没有钱,杨某不在乎。” 杨沅拍着刀鞘,慢条斯理地道。 “其次,你们既然知道丹娘并不算是继承了方家的遗产,而是代持。 丹娘若有子,待其子长大成人,财产便要归其子所有。 若无子,便应将遗产交给方氏族亲,由方氏宗族赡养她终身。 又或者她仍可继承这酒楼,但不得改嫁,待她百年之后,遗产再划归方氏宗族…… 那么,你们还来诳骗丹娘,要她把酒楼转移到你们名下,是何居心?” 杨沅重重一拍刀鞘,沉下脸道:“来日方氏族人来寻公道时,你们让丹娘如何自处?” 樊二叔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们本来的打算是:哄着丹娘把酒楼转到樊冬名下,等酒楼过户,马上出兑,变卖成银钱回家乡。 等方氏族人将来找上门儿来,那也只能去他们家乡打官司,这个皮就有得扯了。 到时候若实在推脱不过,就把丹娘交出去,任凭方氏族人处置就是了。 反正已经吃进肚里的银子,休想让他们再吐出去一文。 不想如今竟出了个懂法的大官人,说破了其中的利害。 丹娘还真不懂得这些律法条例,此时听杨沅一说,才明白其中利害。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爹娘,泪水瞬间模糊了眼睛。 这一刻,她的心好痛,比刚刚母亲的殴打还要让她痛楚难过。 哀,莫大于心死。 这一刻,她的心,死了。 杨沅慢慢握紧了刀,把刀往椅上一顿,沉声道:“你们,马上滚出去!否则,休怪本官不客气了。” 樊氏一家人面面相觑。 丹娘的弟弟樊冬还不知道轻重,一想到偌大的一座酒楼,突然就不翼而飞了,心里头无比的难受。 杨沅是官,他不敢招惹,但……丹娘是他姐姐啊。 在他心里,丹娘却是可以随意欺侮的。 恼羞成怒的樊冬登时扯着脖子叫道:“好,你是做官的,咱们惹不起你,那我们走。 可是,我姐姐早被我爹卖给人做妾了,逃妾另嫁可是不合规矩的,我们要把姐姐带回去,你也管不着。” 丹娘的弟弟叫嚣着,气急败坏地走上前,就要拉扯丹娘。 杨沅端坐不动,袍下却已倏地飞起一脚,正踹在樊冬的大胯上。 “哎哎哎哎……” 樊冬一路叫着,跟螃蟹似的,斜着踉跄出好远。 他一直摔出门口,一脚踏空在楼梯上,便叽哩咕噜地摔了下去。 丹娘的二叔和舅父大惊,慌忙抢出门去。 只是他们这一去,就没再回来。 樊老汉和邓氏呆呆地等了一阵,不见他们回来,心中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两夫妻不禁心中大骂。 他们本就没什么见识,见了官先惧了七分,又知道自己不占理,心里就更怕了。 如今连主心骨都跑了,两夫妻对视一眼,只好讪讪地往外走。 邓大娘心有不甘,一边走还一边对丹娘咬牙切齿地咒骂:“小贱人,你不要以为姘上了大官人,老娘就管不了你了。老娘有一万种法子整你,你等着。” “咣啷”一声,在杨沅提刀抬手,要做出一个威胁动作的时候,樊老汉和邓大娘一个“闪烁”,就溜出了门去。 杨沅摇摇头,转眼看向丹娘。 丹娘迟疑了一下,抿了抿唇,对杨沅柔柔地福了一礼,低声道:“多谢大官人为奴家解围,丹娘家里的丑事,叫大官人见笑了。” 此时的丹娘柔柔怯怯,和杨沅记忆中的那种风情,完全不同,却似一样的撩人。 杨沅笑道:“小娘子你也不必言谢,本官可不是闲来无事路见不平。此来,就是为了你。” 丹娘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抬眼一瞥杨沅,见他目光灼灼,忙又垂下眼帘,嗫嚅道:“奴家……不明白大官人的意思。” 杨沅微微一笑:“明不明白本官的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娘子应该也不想你已到手的财产,被别人夺走了吧?” 嗯? 丹娘抬了抬眼,有些讶异地看看杨沅。 杨沅道:“你娘家人利欲熏心,可是囿于孝道礼法,你又拿他们没办法,一定很绝望吧?” 丹娘小心翼翼地道:“奴家……不太明白大官人的意思。” 杨沅从容地道:“据本官所知,不仅你娘家人在打你财产的主意。 就是你夫家的族人,也在想着‘吃绝户’呢,不知小娘子你打算如何应对啊?” “那……大官人的意思是……“ 杨沅微笑道:“如果有本官为你撑腰的话,不管是你的婆家还是娘家,你都不必担心了。这份产业就是你的,谁也拿不走。” 丹娘抿了抿嘴唇,弱弱地道:“大官人,奴奴……可是个正经人家的女子……” 第27章 帮我摆个美人局 同样一声“奴奴”,丹娘说出来,便叫人心中一荡. 这段位,真不是乌古论盈歌那种青涩的造作可以比拟的。 杨沅本来只是想给自己的“有求司”物色一员大将,被她这一声奴奴叫的,差点破了功。 他忙收敛心神,笑道:“呵呵,小娘子你自然是个正经女子,但是你的娘家正不正经,你自己也明白。” 杨沅站起身,丹娘顿时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似的往后一闪,后背贴上了靠墙的花架。 撞得那花架微微一歪,险些将上边的花盆跌落下来。 杨沅见了,便站住脚步,道:“小娘子不必害怕,本官并非歹人。此番也不是要打你的主意。我来找你,是有一件事情请你帮忙。” 丹娘微微一诧,这事态的发展似乎跟她想象的好像不太一样。 丹娘愕然道:“小女子一介女流,能帮得上大官人什么事?” 杨沅道:“官府要查一个人,可这个人身份特殊,对他不能用强。 一个男人,不能用强,又要叫他乖乖说出我们想听的话,你说用什么办法最好?” 丹娘眸波闪了一闪,却摇头道:“奴家不明白。” 杨沅道:“自然是需要一个可以让他一见便色授魂销的女子。 男人在心仪的女子面前,一向喜欢卖弄。一些平时不想说、不该说的话、不敢说的话,也就会很容易说出来了……” 丹娘愕然张大了眼睛,失声道:“大官人要摆‘美人局’?” “美人局”就是“仙人跳”。 只是“仙人跳”这个词儿要到了清代才有。 南宋这个时代,用来称呼此种行为的,就叫“美人局”。 临安人口庞杂,百业兴旺,“美人局”这种事儿也不罕见。 丹娘是酒娘出身,如今又开着店,知道这种词儿并不稀奇。 所以杨沅不以为意,点头笑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丹娘微微红了脸颊,窘然道:“大官人,奴家一个好端端的良家女子,怎好……怎好毁了一身清白去做这种事? 再说,再说,奴奴有家有业的,若是恼了那人,回头追究起来,奴家想逃都逃不了呀,还请大官人开恩,放过奴家。” 杨沅道:“如果本官不帮你的话,小娘子啊,你还哪来的有家有业?“ 丹娘不禁一窒。 杨沅又好言相劝道:“丹娘,只要你帮官府做好这件事,你的麻烦,我会替你解决。 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我要你去对付的那个人,到那时候,他已经没有机会寻你晦气了。” 丹娘咬着下唇迟疑起来。 杨沅见状,也不催促,只是信手端起丹娘本为她爹娘奉上的一杯香茗,呷了一口。 他笃定,丹娘一定会答应。 且不说方氏族人那一关她过不过得去,就是她爹娘这一关,没有人给她撑腰,她也过不去。 因为,“以孝治天下”是历朝历代都奉为圭臬的制度,是宗法的基石,也是君臣之道的根基,绝对不容动摇。 忤逆罪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重罪,是仅次于谋反叛乱的大罪。 如果情节严重,影响恶劣,不仅忤逆者本人要处死,就连当地县令都要罢官、当地教谕也会因为教化不力而被处斩。 一旦出了这种事情,当地县衙的鼓楼就要被截去一角。 以后任谁到子这里,一见那缺了一角的鼓楼,都会知道这里出了忤逆不孝之人,从而成为全县之耻。 非要等到以后本地出了至孝之人受到了朝廷旌报表彰,被截去的鼓楼角才能补回去。 如此制度下,使得所有执法者谁也不敢忽视忤逆大罪,制裁也会层层加码。 对于忤逆罪可以严厉、严格到什么程度呢? 就不要说你忤逆父母或者祖父母了,哪怕你不耐烦地白了你大哥一眼,只要他想较这个真,去告你一状,官府都能判个杖你八十。 试想在如此严苛的规矩之下,她的爹娘若是天天上门找事,她打也不敢打、骂也不敢骂,甚至敢怒而不敢言的表情都不敢做出来,她还怎么活? ※※※※※※※※※ 樊老汉和邓大娘灰溜溜地下了楼,就见他儿子和二叔、老舅正站在天井里抻着脖子看他们出来。 邓大娘立即没好气地骂道:“你们就没一个争气的,被人几句话就给吓唬出来了?这么大一份家业,咱们就不要了?” 樊二叔讪讪地笑道:“大嫂,不是兄弟胆小啊,而是这家业,于理于法都不该落在咱们手上。 之前要咱们要唬弄一下丹娘倒没问题,可谁知她竟有了相好儿的,还是个官,咱们还能怎么办?” 邓家老舅也劝道:“是啊大姐,要不咱们先回去,商议出好主意再说?” 邓大娘没好气地道:“她有官家人帮忙又怎样?她丈夫才死了不足百天,这就有了相好? 鲜廉寡耻的东西,说不出去也不嫌丢人!那个大官人就不怕污了自己的名声么? 要我说,他们心里也是怕的,都是因为你们无能,才被他给唬住了。” 樊老汉无奈地道:“都已经出来了,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找个明白人问问再说。” 樊冬气冲冲地道:“就这么走了?我不甘心!我还被他踹了一脚呢,摔的我可疼了,爹你看,我胳膊都给呛破了。” 邓大娘一见儿子挽着衣袖,胳膊肘蹭破了一片,血肉模糊的,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愤怒。 “儿子说的对,咱们往城里来一趟容易么?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 这一次若不拿点好处走,下一次来,咱们就更别想占她便宜了。 你们没发现自从那死丫头有了贼汉子撑腰,都已经敢顶嘴了么。 再过些日子,她就更不怕咱们了。” 樊老汉苦笑道:“可那个大官人还在楼上呢,咱们能怎么办?” 邓大娘眼珠一转,冷笑道:“走,咱们去她店里去大闹一场,她这酒家若还想开下去,怎么也得先给咱们一笔好处,否则,今儿我还就不走了。” 樊老汉迟疑地道:“可是那位大官人……” 邓大娘鄙夷道:“就你怕?没用的东西,还不如我一个妇道人家! 她丈夫刚死了,她那相好儿的敢公开露面么?不怕人家戳他的脊梁骨? 再说了,当着这么多的客人,那个小贱人敢任由她相好儿的打她爹娘? 老娘还就不高兴了,就想打砸自己女儿的店出气,谁敢说我的不是,走!” 邓大娘一边说一边挽起袖子,就往前边店里冲去。 丹娘的弟弟樊冬马上兴冲冲地跟了上去。 樊老爹、樊二叔和邓家老舅互相看了看,也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第28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于吉光留下毛少凡去“陌上花”绣坊调查,自己领着陈力行和大楚一路跟着杨沅,进了“水云间”。 “水云间”布设高雅,一看就是高档的酒店,陈力行不禁心中暗喜。 公款吃喝,合理合法呀! 唯一遗憾处,是为了盯杨沅的梢,他们不便去二楼雅间,只能在这大厅散座区,寻一处靠门的地方,方便监视进出。 三人进入“水云间”酒家时,已经换了一身装束,他们路上本就是轮流跟进,再稍稍一改装束,还真不容易被察觉。 于孔目很赶时髦地在头上簪了一朵花,那假胡须也扯掉了,倒是显得年轻了几分。 于孔目已经三十四五,却没有蓄须,扮装时都是贴的假胡子。 他可不是太监,古人到了二十八岁就可以蓄须,只是说到了这个年纪才可以蓄须,却不是必须蓄须。 很多高堂尚在的中年人,都是不蓄须的,但若父母双亲已经去世,那就该蓄须了。 但这依旧不是必须的,并非每个朝代都流行美髯公。宋人的“香山九老”,七八十岁的名流,还有把下巴剃得光溜溜的呢。 陈力行一坐下,就开始兴高采烈地点酒菜,于孔目在一旁暗暗地算着价钱,估摸着要是再点,他回去不好报账了,这才打断陈力行。 此时还不是上客的时候,所以酒菜来得极快。 那个正当韶龄的女跑堂儿,穿花蝴蝶一般就游了过来。 在她手臂上,从指尖到肩头,稳稳地码了四道菜。 另一只手的手腕处压了一碟小吃,手里则提了一壶美酒。 她先把酒壶放下,皓腕轻轻一颤,腕上那碟小吃就滑到手上,稳稳地往桌上一放。 这条手臂腾出了空儿来,就要把另一条臂上的菜肴一盘盘地取下来。 就在此时,邓大娘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大堂。 她瞪着眼睛四下一看,这里正有一桌客人,小二正在上菜。 邓大娘健步如飞地冲过来,一抬手就把跑堂儿的小姑娘手臂掀了起来。 本来摞在小姑娘手臂上的几碟菜肴登时飞了出去,摔在地上,一片狼藉。 跑堂儿的小姑娘惊讶地看着邓大娘,一时说不出话来。 邓大娘满脸戾气,挥舞着手臂,大声咆哮起来:“都别吃了,店里打烊了!” 樊冬狐假虎威地喊:“我们‘水云间’要料理家务事,客人都离开吧,不用结账了!” 跑堂儿的小姑娘气得浑身哆嗦:“邓大娘,你怎么这般不讲道理?” 樊冬连忙凑过来,殷勤地道:“青棠姑娘,你不要怕,我娘是跟我姐呕气呢,和你不相干的,你快去换身衣裳吧,看这袖子都油了。” 樊冬自从见到这个跑堂儿的小姑娘,就对她动了心思。 樊冬想着,等他把姐姐这家店弄到手,青棠小姑娘就是在他手下做事了。 到时候他是掌柜的,青棠受其雇佣,要哄她做自己媳妇儿还不是手到擒来,因此对她甚是客气。 于吉光慢慢抬起手,小心翼翼地从额头拿下一颗虾仁儿。 他又舔了舔嘴唇,把沾在唇角的几片茶叶一卷,一吐。 于吉光淡定地看看自己衣襟上的油点儿,一脸和气地道:“这位大娘,缘何发这么大脾气呀?” 邓大娘白眼一翻,蛮横地道:“这店是我女儿开的,我想让它开张就开张,想让它打烊就打烊,谁能管得了我?你们赶紧走。” 青棠气的眼泪在眼珠里打转:“邓大娘,你们这一家子也太不讲理了。这家酒楼可是姓方的,从来也不姓樊。你女儿嫁了人,以后就是方家的人,哪轮得到你们到这里指手划脚。” 于吉光目光一闪,微笑着站了起来:“我虽是个客人,可也要说句公道话了。这位大娘……” 樊冬对青棠小姑娘还客气一些,对他却不耐烦的很,一挥手臂:“谁的裤腰带没系紧,把你给露出来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说公道……” 他话还没说完,于吉光已经伸出了手,像钳子似的掐住了他的腮帮子。 樊冬被他一掐,登时变成了小撅嘴儿,两颊酸痛难当,连话都说不了,只能嗬嗬地怪叫。 于吉光慢条斯理地道:“我说公道话,你要听的。你不听,那就没有公道可讲了。” 邓大娘一见自己儿子受制,不禁大怒:“你敢伤我儿子!老娘跟你拼了……” 邓大娘张牙舞爪地就冲向于孔目。 大楚正馋涎欲滴,忽然美酒佳肴全都摔了,登时火冒三丈。 如今一见就连于孔目都动手了,他还等什么? 大楚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抬起他的大脚丫子,迎着邓大娘的面门踹去。 “我可去你娘的吧!” “噗!” 一只大脚印在了邓大娘的脸上,把她的五官都踹走形了。 邓大娘整个人都飞了出去,仰着摔出了酒店大门。 这一跤可真把她摔惨了,邓大娘脚挂在台阶上,头枕在地面上,哼哼唧唧的,爬都爬不起来。 陈力行的动作也不慢,在大楚动手的时候,他就已经跳了起来。 陈力行双臂一探,薅住邓老舅和樊老汉的头发,把两个人狠狠地一撞。 樊老汉和邓老舅额头“砰”地一声撞在一起,登时晕了过去。 樊二叔一见脸色大变,转身就往外跑。 可于吉光已经伸出手来。 他伸手的动作似乎不快,却又稳又准地掐住了樊二叔的后脖梗子。 樊二叔只觉脖颈处的麻筋酥儿地一下,肩膀登时就耸了起来,连舌头都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 和樊冬一样,樊二叔受制,也是根本喊不出声音。 于孔目就这么一手掐着一个人,慢悠悠地往店门口走。 邓大娘躺在阶下,哼哼唧唧的刚缓过一口气儿,才睁开眼睛,就见一道黑影扑了过来。 于吉光到了门口双手一送,邓大娘的宝贝儿子樊冬和樊二叔就从阶上一起飞了下来。 两条壮汉砸在身上,邓大娘白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于孔目拍拍双手,对大楚和陈力行吩咐道:“别在这里打,搅了人家生意。把这几个啰唣腌臜的泼男女,都拖进巷子里去,好好地打,放心地打!” 第29章 细看诸处好,闲花淡淡香 大楚和陈力行马上冲出酒家。 五个人已经昏了三个,倒也不难控制。 两个人就把五个泼男女弄进一旁巷子里去了。 于吉光回头往店里看了看,还好,动静没闹大,不曾惊动那姓杨的。 于吉光就从袖中摸出一方手帕,一边擦着胸前的油渍,一边对一脸呆萌的青棠启齿一笑:“小娘子,同样的菜式,重上一份。” “哦!哦哦……” 青棠醒过神儿来,先向于吉光赔个不是,便慌忙奔向厨房交代厨子。 之后,她又拿了抹布、扫帚、泔桶跑出来,清洁那一地的垃圾。 于吉光换了张桌子坐了下去。 只要没惊动那姓杨的就好,至于那几个倒街卧巷不得好死的泼男女,打轻打重的都无所谓。 几个刁民,当我国信所是开善堂的不成? 后厢三楼上,丹娘还不知道自己爹娘正被人拖进巷子里暴打。 她思量许久,发现自己除了顺从这杨大官人,还真的没有出路了。 丹娘一脸无奈地道:“大官人,我爹娘若再来逼迫时,大官人真能替奴家撑腰么?” 杨沅心中大定,笑道:“我帮你一劳永逸。” 丹娘道:“我夫家的族人若来时……” 杨沅思索了一下,缓缓地道:“方氏族人,情、理、法都占全了,却是不好打发……” 丹娘神色一黯。 杨沅不想让她觉得麻烦解决起来都很轻松。 你办的太轻松了,有些人不会觉得你是有办法、你能量大,只会认为这事儿本来就很轻松。 杨沅话风一转,道:“不过,虽然麻烦了一些,本官出手,倒也不是不能解决。” 对此,杨沅还真有这个自信。 就像他当初对乌古论盈歌许诺时一样。 哪怕他现在还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这个自信,必须得有。 一个危机公关,若是没有这个自信,你让委托人怎么放心得下? 甚至,一个阴暗的念头还从他的脑海中闪过: 如果这酒店真让方家夺回去,丹娘孤苦无依,就更容易被我拿捏了吧? 反正,只要她跟了我,等我的“有求司“出息了,她赚回去的,绝不会少于一座”水云间“。 丹娘轻轻吁了口气,幽幽垂首,轻轻地道:“那……奴家依了大官人就是了!” 啧!那楚楚可怜的样儿,宛如一朵无力抗拒疾风摧残的娇花,叫人一见,就会油然升起保……蹂躏的欲望呢。 “只是不知,大官人想要奴家去对付什么人呢?” 大局已定,杨沅就不那么着急了,见她还是一身狼狈,便缓声道:“不急,小娘子且梳洗一番,换身衣裳。我在天井里等你。” 杨沅说完,便往门口走去。 丹娘对他仍然抱着一丝戒备,一见他走近,下意识地往墙边花架上又靠了靠,娇躯也绷紧了。 杨沅径直走了出去,丹娘绷紧的身子这才一下子放松下来。 她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也轻轻地垂了下来,在她手下,赫然提着一只花瓶儿。 …… “水云间”的天井角落里,种着几棵紫藤。 紫藤攀援而上,最高处已经爬过三楼的阁窗,翻到了屋顶的小青瓦上。 五月天气,正是紫藤盛开的时节,紫花一串串的,花繁而香。 杨沅嗅着那花香,只觉格外的令人振奋。 那种感觉,就像他第一次去”有求司”面试。 只不过,这一次是他面试别人。 丹娘出来了。 杨沅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慢慢转过身,就见一个温婉的小妇人优雅地从小楼中走来。 袅娜而流畅的身体曲线,在楼阁与后窗的光影交辉之下,明暗、深浅、凹凸,变幻…… 勾勒出一副最美的图画。 当她款款走出门楣,天光自上而下,一下子将她沐浴在其中。 整个天井都仿佛被她的丽色惊艳了一下,让杨沅的心中有了乍然一亮的感觉。 她只是稍做了一点打扮,方才的凄婉就变成了此刻的惊艳。 刚才还略显凌乱的秀发,此刻挽成了一个温婉的团髻,用一条红头须束着,上边只插一支长脚圆头簪,衬得秀项格外修长。 一件白茶色缠枝葡萄纱的短衫,束在她蜜合色卷叶相鸟罗的百迭裙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胸前那条嫣红色的抹胸,被撑出了3d立体的鼓腾腾的感觉。 哪怕她只是薄施了脂粉的脸蛋儿,此时还不能遮掩掌痕,也依旧透露出一种温婉、优雅而端庄的气质。 而她纤细袅娜的腰间,那条酢浆草结轻轻地垂下,随着步姿缓缓摇曳,尤其给人一种只可意会的遐想。 那晚,天井高阁之上,斑斓彩灯之中,她给人的感觉,是魅。 方才,她受到亲人逼迫,满心悲凉,满眼泪水,给人的感觉,是怜。 此刻的她,却又呈现出一种完全不同的气质,那是“妩”。 这简直就是一个百变女郎啊! 杨沅的眼睛亮了起来,太有发展潜力了,必须纳入麾下! 丹娘也注意到了杨沅灼灼的眼光,看出了他眼中隐隐带着些侵略的意味。 但她可没注意,那是一种资本家看到了摇钱树的感觉,只道是杨沅为她美色所迷,心中不禁微微生起一抹自得。 “大官人!” 丹娘停住脚步,向杨沅软软地福了一礼。 杨沅向紫藤前的木墩示意了一下,先走过去坐下。 丹娘微微一顿,便随着他走过去,在他对面折腰而坐。 杨沅嗅到她身上一抹不同于紫藤的香气,不禁赞道:“小娘子身上,有一种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柔香。” 这样夸人,其实有些轻薄了。 丹娘却未恼怒,反而微露羞意地垂首道:“大官人谬赞了,想来是奴家戴的栀子花香苞,把衣衫薰入了味道。” 杨沅笑了笑,随口一捧的事儿,该进入正题了。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你可知本官找你,究竟是为了何事?” 丹娘抬起头,好奇地看着杨沅。 杨沅道:“自绍兴合议以来,迄今已一十三载。 金人静极思动,如今磨刀霍霍,想对我大宋重启刀兵了。” 丹娘的脸色倏然一变。 宋金和平才不过十多年的光景,幼年时的丹娘也曾经历过战乱之苦,当然清楚打仗意味着什么。 “今年,金人派出了一支使团来我大宋贺‘天申节’,规格较往年高出了许多。 他们派出了一位王子,这位王子叫完颜屈行。 完颜屈行出使宋国的目的,就是为金人南侵做准备,窥探我大宋机要。” 丹娘紧张起来,期期地道:“大官人……是想让奴家接近这位金国王子?” “不错,完颜屈行此人自命风流,最好附庸风雅。 我希望小娘子能帮我、帮助朝廷接近此人,窥探他的底细……” 不等杨沅说完,丹娘便已惶然站起。 丹娘慌张地道:“大官人,奴家只一个没什么见识的民间女子呀,哪能担当如此大任?” 杨沅微微一笑:“纵然是鸡鸣狗盗之徒,所用得法,也有天大的作用。何况是你这么美的女人?” 第30章 摔个跟头捡元宝-歪打正着 丹娘连连摆手:“不行的不行的,大官人,奴家做不来的。” “我既然来找你,自然是相信你能做得到!” 丹娘的心倏地颤了一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知道我的底细? 杨沅向前倾了倾身子,微笑道:“你若做不来,‘水云间’就要易主了!” 丹娘心中疑虑已生,试探地道:“奴家若是与金人往来,失了清白名声,那以后……“ “你是为朝廷做事,怎么会毁了名声?何况,我又不是真叫你去被人占了便宜。 正要叫他求而不得,他才会乖乖吐露我们想听的话,不是么?” “可……金人素来强横,便是朝廷也要让他们三分。 奴家一旦触怒了金国王子,到那时天下之大,还有何处可以容身?” 杨沅轻轻一笑:“我是叫你诱他说出机密,不是叫你刑讯逼供。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问题出在你身上,又怎么会迁怒于你?” 丹娘咬着唇思忖半晌,又抬头盯着杨沅:“官人敢发誓,说你没有欺骗奴家吗?” 丹娘的眼型较窄、眼皮内双、眼尾上扬,是一双典型的狐眼。 她的嘴巴也不大,但唇形极美,像一咬就会溢出汁水的樱桃。 这样一副迷人的模样,配上她犹疑、彷徨与祈求的目光,又有谁能拒绝她的请求? 杨沅挺直了身子,右手拇指按住小指,缓缓举过头顶。 食指、中指、无名指,便是三柱香。 中指如天,无名如地,食指喻人。 “我发誓,绝不为达目的牺牲丹娘、伤害丹娘。 如违此誓,神憎之,鬼厌之,永堕阎罗,不入轮回!” 古人是相信冥冥中自有神明的存在的。 因为心存敬畏,所以不敢轻易发誓,也相信誓言。 因此,听了杨沅发誓,丹娘的眉梢轻轻弯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幽幽地道:“罢了,那奴家……便信了你。大官人若是哄我……” 杨沅道:“本官一言九鼎,怎会骗你?” 他重新端详了一下丹娘,道:“你固然极美,但要让一位王子对你倾心,为了取悦于你能放得下身段,我还得对你做些包装才成。” 丹娘一愣:“包装?” 她瞬间想到的是,杨沅把她包裹整齐,装进一口箱子,未免有些害怕。 杨沅忙解释道:“哦!我的意思是,能让完颜屈行为你着迷,却又心存敬重不敢轻薄的一个身份。” 杨沅思索了一下,摇摇头道:“我还没有想好如何设计这个身份,等我想到合适的身份再告诉你吧。 现在,你先把你娘家和婆家的情况,都跟我说说,能够帮你解决的,我先解决掉。” 杨沅想着先帮她解决一些麻烦,尤其是来自樊老汉一家的。 一来是取信于她,让她对自己心存感激,她便更卖力地为自己做事。 二来,有恩于她,将来她知道自己有欺骗她的地方,也不至于太过恼怒。 三来,也是防止计划执行期间,她的娘家人跑来捣乱,被完颜屈行看出破绽。 丹娘听了大为欢喜,便把自己的情形对杨沅源源本本地说了一遍。 丹娘七岁时,被父母送给了江湖艺人饶大娘,跟着饶大娘跑江湖。 丹娘长大成人,可以赚钱了,她的爹娘却又出现了。 她的爹娘每次出现,都是各种借口的向她要钱,不断压榨。 前几个月,更是在她不知情的前提下,把她卖给了一个六旬老翁为妾。 幸亏那老翁的妻子彪悍,容不下她,把她赶出了家门,这才流落到临安来。 至于她那婆家的族人,她只知道是住在湖州,其他细节就一无所知了。 杨沅听罢,细细消化了一番,颔首道:“成!你娘家那边的麻烦,本官先帮你解决。 至于你那婆家,既然你也说不清楚他们的情形,那就等他们来了,再见招拆招。” 丹娘暗生感激,忙离座而起,向杨沅盈盈一拜:“大恩不敢言谢!大官若能护住丹娘,从此不受骚扰,奴愿结草衔环,以报官人。” …… 陈力行和大楚在小巷子里动了一番拳脚,胃口大开。 再回到店中坐下,吃着平时不舍得享用的美酒佳肴,真香! 忽然,杨沅从店里走了出来。 于吉光见状,便向大楚递了个眼色。 大楚正大快朵颐,根本没有发现。 于吉光无奈,又向陈力行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留下,看看在杨沅之后谁会离开这家店。 而他自己则在桌上踢了大楚一脚,示意他跟上自己离开。 青棠正趴在柜台后面无聊地拨着算盘珠子,一见杨沅走了,马上喊人过来帮她守着柜台,自己则一溜烟儿地奔了后院。 后院天井里,丹娘坐在紫藤花下若有所思。 青棠一溜小跑地过去,一跳,就坐在了杨沅刚才坐过的地方。 “姐姐,你的娘家人是被方才那位大官人赶出去的吧?他跟你认识么?” 丹娘这才醒过神儿来,连忙问道:“我爹娘他们走了么?没生事吧?” 青棠心思一转,就把樊老爹和邓大娘一家人被几位客人暴揍了一顿的事瞒了下来。 她笑嘻嘻地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嗯,他们从楼上下来以后,就灰溜溜地走了。” 丹娘松了口气,喃喃地道:“倒是难得,头一回没拿到钱就肯安份地离开。看来这个杨沅还真点本事……” “那位大官人叫做杨沅么?” 青棠把双肘往桌上一撑,托起了下巴。 她双手托着小脸,好奇地问道:“他刚才诳我说,两天前在酒娘之中见过你呢,就此念念不忘了。 可他却不知道你的名姓,也不知道你才来几天,早在一个半月前就不做酒娘了,也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他到底是谁呀?” 丹娘本来就在猜测杨沅知道她多少底细,听青棠这么一说,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青棠,我觉得,咱们本是‘游手’的底细,那位杨大官人,一清二楚。” 青棠大吃一惊,屁股底下像安了弹簧似的,嗖地一下就从墩子上跳了起来。 “那个杨大官人知道咱们是‘游手’了?’” 丹娘点点头,沉声道:“八九不离十!” “游手”,是宋朝时候对“老千”这一行当的统称。 临安人口百万,鱼龙混杂,所以靠骗术谋财的团伙也很多。 摆“美人局”、设赌,这都算是“游手”的一种。 还有摆‘水功德局’的,就是营造自己手眼通天、人脉广泛的假相,吸引那些求官、求职、觅举、升迁、诉讼的人,钱物到手再一走了之。 另有一种叫做“放白鸽”,就是诈骗团伙以婚姻名义嫁“女儿”,收了彩礼再一溜了之。 卖假货在这年代也算做一种“游手”,被称为“白日贼”。 而街头扒窃,剪包盗窃,溜门撬锁,穿墙入室,甚至牛二那种强买强卖,在这个年代,也统统归属于“游手”。 杨沅没想到他本想找个良家摆“美人局”,却找到了一个真正的摆“美人局”的高手,游手行里绰号“雪玉”的樊丹娘! 第31章 借他的缰绳拴他的驴 丹娘这个“雪玉”的绰号,是形容樊丹娘摆局设扣、坑人钱财的手段高明, 事成之后她已一走了之了,那被坑的凯子还茫茫然地不知上当呢。 那就像雪中藏玉,觅迹无踪,故名“雪玉”,诸位看官切切不可想得歪了。 丹娘阴沉着脸色道:“不错!若非他已知道本姑娘的底细,又怎么会找上门来,软硬兼施地逼我去帮他摆什么‘美人局’?” 丹娘把杨沅对她的要求和青棠说了一遍。 青棠更紧张了。 这青棠可不是“水云间”酒家的女跑堂儿,她是丹娘收养的,介于义女和弟子之间。 就如饶大娘当初收养丹娘一样,从小带在身边调教。 丹娘想在“水云间”捞最后一票,之后便带着青棠金盆洗手。 青棠也是她带到“水云间”来,配合她行动的。 青棠紧张地道:“姐姐,咱们赶紧逃了吧! 细软能拿多少就拿多少,马上就走,远走高飞! 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地方让咱们藏身。” 丹娘苦笑道:“那位杨大官人既然知道了我的底细,你觉得我们还逃得掉么?” 青棠突然想到了暴打樊老爹那一家人的奇怪客人,他们…… 他们不会就是杨沅的手下吧? 没错了!刚才杨沅一走,他们三人之中,马上就有两个跟了出去! 现在还留下一个,在那里鬼头鬼脑的,他留下的目的是什么呢? 青棠马上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丹娘。 丹娘本来只有六七分的猜疑,这一下终于完全确定了。 丹娘倒吸一口凉气,颓然道:“果然,他知道我的底细! 明里暗里,居然还安排了人手盯着我,我们走不了啦。“ 青棠哭丧着脸儿道:“都怪方掌柜的那个短命鬼,早不死晚不死, 偏偏在那个时候死,害得咱们想走都不敢走,真是气死人了!” 丹娘苦笑道:“时也,命也,好在那杨沅还要利用我。 以后,应该会对我网开一面吧?” 这件事我若办的圆满,或许……他会对我网开一面……吧?” 丹娘也不确定杨沅会不会过河拆桥。 想到自己落得如今这步田地的原因,心中实是无奈。 丹娘对方掌柜的摆这个“美人局”,其实是想放对方的“白鸽”,也就是“文骗”。 她本打算骗上一笔彩礼钱就金盆洗手,谁曾想一步错、步步错,竟然这般被动。 原来,一年前,饶大娘对一个富贾实施“武骗”的时候,死了。 所谓武骗,就是先以色相诱人上钩,待那男子宽衣解带欲入巷一游时, 就会有几条大汉突然冲进来,以女子的亲人夫婿自诩,向对方勒索钱财。 如果你不给那就把你暴打一顿,还不给就反咬一口,把你送官究办。 不想那个商贾十分精明,而且性情易怒。 关键时刻,他发现了蹊跷,怒极之下,失手将饶大娘掐死,甚而还毁尸泄愤。 丹娘是被父母所卖,无奈跟着师父干了这一行。 她心中一直不喜欢以骗人为业。 以前年纪小,她反抗不得,只能跟着师父做“游手“。 长大成人后,她就渐渐萌生了改回正行的念头。 这一次饶大娘的死,成了刺激她下定决心金盆洗手的导火索。 丹娘下定决心,要带着她收养的孤女青棠离开游手团伙。 她不想和师父饶大娘一样,先是在某一次“美人局”中弄假成真失身于人, 再在某一次计划中,惨遭横死。 可是因为爹娘这几年不断勒索她,她手里一点钱都没有,就此离开,如何生存? 有鉴于此,丹娘才决定干最后一票,混入“水云间”做酒娘,继而诱惑方掌柜的。 方掌柜的一个老鳏夫,如何抵挡得住丹娘的魅力? 丹娘几句小话儿一个媚眼儿,就哄得方掌柜的对她死心塌地了。 却不想,新婚之夜,他竟因酒醉之后送客,回来时失足跌落湖中淹死了! 天地良心,丹娘真的只是想要“文骗”,方掌柜的之死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当时丹娘已经让在暗中配合的青棠雇好了小船,拿着聘礼正要一走了之。 结果,方掌柜的死了。 方掌柜的醉酒送客回来时,一脚踏空,栽进了湖畔的荷花塘里。 夜色昏暗,大家也找不到他。 方掌柜的只有两只脚竖在水面上,在夜晚的水面上,像一棵海草,随波飘摇…… 大家直到天亮才发现水面上露出的那双脚。 如此一来,丹娘的处境就尴尬了,她没法走了。 这个时候她若敢一走了之,那方掌柜的之死,必然会算在她的头上。 丹娘“放鸽子”失手,只好一身缟素,扮起了方掌柜的未亡人。 方掌柜的偌大一份家业,倒也因此落到了丹娘手上。 办完了丧事,丹娘仔细一盘算,似乎……也不必走了? 她本来就是想骗一笔钱,然后金盆洗手,带着青棠去干回正行。 如今现在就有这么大一份正行的产业在手,她还何必骑驴找驴呢? 直到方氏族人找上门来,她才发现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 等到她那对吸血鬼父母,再次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她面,她就更是进退两难了。 这个时候,杨沅出现了。 可是这杨沅竟然知道她的底细,显然只是单纯的利用她, 那杨沅利用了她之后,会不会过河拆桥? 丹娘现在还是走也走不了,留也不想留的两难处境,只觉身心俱疲,有种窒息的感觉。 青棠仔细思量半晌,却突然杏眼一亮。 “姐姐,我觉得,咱们不用担心杨大官人卸磨杀驴的。” 丹娘正六神无主,一听这话,就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丹娘忙问:“为何这么说?” 青棠得意地道:“他有咱们的把柄不是么?那咱们就对他设一个‘美人局中局’呀! 就凭姐姐你这模样、身段、手段,存心对付他时,还怕不能抓他一个把柄? 只要姐姐你也能抓住他的把柄,借他的缰绳拴他的驴, 还怕他事成之后卸了磨就杀你这头小毛驴么?” 对呀! 在小徒弟的怂恿下,丹娘的眼神儿慢慢地亮了起来。 第32章 描像养性罗克敌 杨沅匆匆离开“水云间”酒家,便往西湖岸畔的钱塘门赶去。 他常往临安各处送“索唤”,知道各处水陆码头行脚之处的所在。 钱塘门外就有舟渡的地方。 杨沅打算去那儿租条小船,尽快赶回后市街。 到了后市街,再从陆家骡马行租一匹快马,去一趟富春。 他要先把丹娘身上的第一个雷给搬掉。 到了钱塘门外,杨沅便四处张望,寻找摆渡的小船。 岸边一座小亭内,正有一个皓发白须的老者,在那里垂钓。 有十几个垂钓者分布在这片湖岸上,这座小亭的位置最好。 在这儿不用戴竹笠,便不用担心阳光曝洒。 亭中有一张石桌,桌边还有一个三旬上下的男子,正执笔画着什么。 发如霜雪的魁梧老人坐在小亭坐板上,钓杆就卡在栏杆上。 一只白色的老猫懒洋洋地趴在他的脚前。 老人钓上来的小鱼儿懒得放进鱼篓,就丢给这老猫。 老猫大概是已经吃饱了,只管盯着那鱼儿跳跃. 鱼儿一旦跳得远了,它就会飞快地伸出爪子一拨,把它扒拉回来。 老者悠闲地迎着风,漫声道:“克敌啊,你还别不耐烦,知道老夫为什么要让你描像吗? 人心本无染,心静自然清。这描像啊,就是修心。 让你的身心专注于你的笔尖,一点点的修炼你的心性……” 老者摸了摸胡子,笑道:“你啊,年纪轻轻就已是殿前司虞候了,将来不得再往上升一升? 这心性,必须得好好磨炼一下,不然,再往上升,就容易闯祸喽。“ “其实,我脾气真挺好的。“ 被唤做克敌的人腼腆地笑了笑,英气勃勃的面孔上,露出一抹憨厚。 此人姓罗,罗克敌。 禁军最高指挥序列有八人,殿前司虞候在禁军殿前司的指挥序列中, 仅次于三衙都指挥使、殿前都指挥使和殿前副指挥使。 虽然只是一个从五品的武官,权柄却是极重。 罗克敌不过三旬上下的年纪,竟然已经在禁军序列中升到如此高位,着实了得。 只是,此人性情有些古怪,平时特别的好说话, 好好好是是是对对对简直成了他的口头禅。 完全不像一个年纪轻轻就屡立战功,成为禁军高级将领的人。 但……你别激怒他。 他若一怒,天王老子都摁不住。 问题是,谁也不知道哪句话或者哪个举动就能激怒他。 正因为他这臭脾气,所以才被这老者揪来,带在身边。 老头儿垂钓,他就在一旁描像,美其名曰,修身养性。 老者对他的回答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儿。 但目光一转,他却看到站在码头上四处张望的杨沅了。 老者大乐,声若洪钟地招手道:“二郎二郎,这里这里!” 杨沅听见招呼,定睛一看,便从码头上走下来,朝小亭走去。 “哈,原来是本家老伯,你又在这儿钓鱼啊,今日鱼获如何?” 这老者在这钓鱼,经常中午不舍得走,就点个“索唤”裹腹。 杨沅曾经给他送过几次,彼此知道对方都姓杨,就更熟稔了些。 杨沅毫不见外地拉起沉在水边的鱼篓看了看,笑道:“嗬,今儿没白来啊,挺上鱼的。” 杨老汉得意地道:“那是,这一片儿的钓叟,就数老夫的手气最好,” 说着,他提起钓杆,重新上了饵,猛地一甩钓杆,滑轮一阵急转。 等那鱼钩入水,杨老汉就卡住了滑轮,把钓杆儿重新卡在了栏杆上。 宋代的鱼竿就有滑轮装置了,杨沅第一次看见时,也是吃了一惊。 杨沅走过小亭,坐到亭栏坐板上。 老猫把小鱼玩死了,也跟着跳上坐板,往晒得发热的坐板上一躺,肚皮翻起,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白猫的肚皮上,有一片黑色的毛发。 杨沅撸着老猫,笑道:“杨老伯,幸亏你这猫儿肚皮是黑的,要不然,只怕就被人抢走了吧?” 杨老汉一听,登时满面怒气:“可不,老夫这几天钓个鱼也不安生,总有人贱嗖嗖地跑来看我的猫! 他娘的,长脚汉那厮丢了只破猫,整个临安城都要去拍他马屁么? 一个个的自诩什么‘东华门外唱名赐第方为好男儿’,我呸!不知廉耻的断脊之犬。” 杨老汉说的“长脚汉”就是秦桧。 秦桧家世、背景都很一般。 当初在太学读书时,为了向同学借阅书籍,经常帮同学做些跑腿办事打杂的事儿,因此被同学们取了个绰号,叫“秦长脚”。 杨沅被连忙四下看看,提醒道:“杨老伯,你小声点儿,万一被有心人告发,抓你去官府里打板子都是轻的。” 正描像的罗克敌也停笔抬头,道:“是啊,你老嗓门大,说话就收敛些,免得节外生枝。“ 杨老汉没好气地道:“你闭嘴!你要不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老夫不知道有多省心,还来说教老夫?“ “好好好,你老说的对。” 罗克敌笑眯眯地答应一声,便乖乖低头,继续描画。 杨沅看看罗克敌,小声对杨老汉道:“你家的子侄?” 杨老汉随口答道:“一个晚辈。”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发牢骚:“现在,就连临安府都发了告示,给长脚汉找猫! 成何体统啊!现如今也就三衙禁军不鸟他长脚汉,算是给朝廷留了一点体面, 不然啊,朝廷不要说脸面了,就连兜裆布都要被人给扒光喽。” 杨沅笑道:“如果我是三衙禁军的统领,我还偏就也要去凑这热闹,安排三衙禁军,都去帮他找猫! 我不但要把军营里的禁军派出去,就算宫城里卫戍的官兵,我也要抽调出大半来,全都派去找猫。” 杨老汉一听,顿时大为不悦,狠狠唾了一口,瞪着杨沅道:“想不到你也是个捧臭脚的小人! 滚滚滚,以后不要说你姓杨,我们老杨家,没有你这种丢人现眼的货色。” “别呀。” 杨沅笑嘻嘻地道:“杨老伯,你以为我这是在捧臭脚啊,我就不能……是在给他上眼药么?” 第33章 宁负骂名,只从我心 嗯? 杨老汉挑了挑花白的眉毛:“怎么说?” 杨沅笑道:“你想啊,要是禁军真那么干了,官家……会怎么想啊?” 杨老汉蓦然一怔,突然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杨沅笑嘻嘻地道:“打不过,就加入呗。加入了,就添他的堵。嘿嘿,你给他添了堵吧,他还无话可说。 老爷子,咱们想问题啊,可不能直来直去,有时稍稍变一个角度,可能就会有不错的办法。” “不错,不错!” 杨老汉咂摸了一下其中的味道,哈哈地笑了起来。 杨老汉指着杨沅笑道:“你这小子,焉儿坏,不过老夫喜欢,哈哈哈。” “嗳嗳,这里这里。” 杨沅忽然看见一条渡船,连忙站起来挥着手臂喊了一声。 杨沅匆匆对杨老汉道:“老爷子,我还有事,先走了,回头再聊。” 杨沅匆匆跑出小亭,那小舟已驶向码头。 杨沅与艄公简单地谈了谈价,便乘舟而去。 杨老汉摸着胡须,沉吟地道:“打不过,就加入,嘿!嘿嘿……” 正在描像的罗克敌忍不住了,停下笔道:“殿帅,你不会是真想用那小子的办法吧?” 杨老汉乜了他一眼道:“怎么,不可以?” 罗克敌道:“不行啊,殿帅如果这么做,就要失了圣心了。” 殿帅! 原来这杨老汉,竟是杨家将后人,检校少保、开府仪同三司兼殿前都指挥使杨存中。 实际上,他不仅是殿前司都指挥使。 三衙禁军中的另外两支禁军,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同样受其辖制。 两宋之中,以一人而独领三衙禁军的,唯杨存中一人,可见赵构对他的信任。 杨存中沉默片刻,“嘿”地一声笑:“老夫已经偌大的年纪了,还有几年好活? 又何必……一定要赖在这个位置上呢? 只要能让官家对长脚汉多几分忌惮,便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老夫也愿意干!“ 罗克敌焦急起来:“不行啊,三衙禁军,不能没有殿帅……” “扯你的蛋去吧,怎么就离不了老夫了? 只要禁军还掌握在赵密、成闵、李捧你们这些人手中,那秦桧就翻不了天。” 杨存中站起身来,背着双手在小亭中踱了起来。 罗克敌皱眉道:“殿帅,这道军令一旦发下去,于殿帅的清誉……” 杨存中站住,忽然仰天打了个哈哈,一蓬白胡子都撅了起来。 “自从老夫监斩了岳鹏举,还有个鬼的清誉哟!” 杨存中比岳飞年纪大,资历老,官职也更高,唤他的字当然毫无问题。 杨存中摆摆手:“不钓了,回去!” 杨存中一弯腰,捞起那老猫。 老猫立即爬上他宽厚的肩膀,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趴着,杨存中便龙行虎步地去了。 罗克敌急忙招招手,远处林荫下便匆匆走来几个便装年轻人,收拾亭中一切。 罗克敌则把毛笔一抛,追着杨存中去了。 杨存中,北宋杨家将后人。机敏多力,娴习兵法,驭军宽而有纪,善于骑射。 自北宋末年起,他便应募击贼,相继讨伐流民李昱、李成军,后成为张俊部将。 赵构以兵马大元帅身份赴河北募兵时,他便负责赵构的安全,克尽职守。 杨存中曾在藕塘之战中大破伪齐刘猊,柘皋之战中大败金军“拐子马”。 在他成为殿帅之前,历经大小二百余战,身受创伤五十余处。 而且杨存中曾不只一次救过赵构性命,却居功而不自傲, 此人驭军宽而有纪,从不任用私人。在军中威望甚高。 可以说,杨存中的一生,几乎毫无污点。 除了一件事,那就是岳飞被处死时,他是监斩官。 可是,监斩官能决定岳飞有罪无罪、是生是死吗? 显然不能,但因为这件事,很多人就把他视作秦桧一党,对他唾骂不已。 在大理寺讨论岳飞罪名时,还是有人挺身而出,力排众议的,比如李若朴、何彦猷两位大臣, 他们宁可辞官,也不愿担任法官,按照秦桧的授意给岳将军定罪。 有人就以此和杨存中对比,骂他惧怕秦桧,没有气节。 但,内中隐情,哪有那么简单。 李若朴、何彦猷确实是有气节的正直大臣。 可是,流程走到杨存中这里,他仅仅只是一个监斩官而已。 就算杨存中抗旨,能改变岳飞将军的结局吗? 而且,赵构为什么要用杨存中去做监斩官? 因为杨存中在军中威望甚高,由他出面,可以减少骚动。 同时,他在军中的权力之大,还在岳飞之上。 赵构下旨命他监斩,未尝没有敲打杨存中的意思。 大理寺丞李若朴、何彦猷不想担上害死忠良的罪名,大不了致仕还乡就行了。 掌握着三衙禁军的杨存中,他也能这么任性吗? 况且秦桧对禁军一直虎视眈眈,当时三衙禁军中许多将领还没成长起来, 论资历能和秦桧抗衡的,只有杨存中一人。 杨存中要是撂挑子不干,秦桧挟害死岳飞朝野为之噤声的威势, 往禁军里掺沙子安钉子,那就真没什么力量能够制衡秦桧了。 居上位者牵一发而动全局,所谋所虑哪有那么简单。 但普通百姓不可能想到这么多的关联与利害, 他们只是凭着朴素的爱憎,对这位老将指责唾骂。 不过,杨存中乃是百战之中杀出来的虎将,心理强大的很,他又岂在乎这些评说。 他只做他认为对的事。 ※※※※※※※※※※※ “咻~~嘶哈……” 沐丝陶醉地品着热茶。 在自己签押房里喝茶,不必泡散茶。 他有充分的时间将上好的茶饼锤碎,碾末,调制成茶膏。 再选一建盏,徐徐注入沸水,慢慢将茶叶打出雪沫乳花, 然后捧着打好的茶,像是端了一碗雪…… “咻~~嘶哈……” 味淡而绵长,如镜花水月,满口华彩…… 大楚站在对面,一脸的不解。 他不明白沐押班为何喜欢喝这么清淡的茶,只放葱姜蒜,那能好喝么? 他就喜欢喝“七宝擂茶”,什么燕麦、糯米、黑米、花生、芝麻、莲子、薏仁的都放进去, 再加上茶叶一起擂制,这茶…… 啧,喝了管饱。 “你是说,那姓杨的租了匹马,去了富春县?” 沐押班美美地品着茶汤,这才向大楚发问。 “是,于孔目亲自跟下去了,他去见什么人,做什么事,相信很快就能查明白的。” 沐押班听了并未释然,反而皱起了眉头。 这里边,怎么还有金国贵女乌古论盈歌的事儿呢? 沐押班突然灵光一现,难不成杨沅被金人给收买了? 第34章 我往富春走一遭 沐丝摇摇头,打消了他乍然一闪的这个“灵光”。 就算杨沅真是被金人收买的奸细,他什么身份?用得着一个将成为金国王妃的女子亲自接头? 滑天下之大稽。 那么…… 杭绣皇商肥天禄……,这层关系,你说杨沅是去辞工的? 成,那就先把肥家放在一边。 可,“水云间”酒家的小寡妇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沐丝越想越乱,头大如斗。 眼见大楚还在呆呆地看着他,沐押班叩着桌子,沉吟地道:“这个杨沅,身上有大秘密!” 大楚振奋地道:“押班,那咱们用不用把他抓回来严刑拷打一番?” “你这个想法很好,但你还是先别想了。” 沐丝不悦地瞥了一眼这个草包,吩咐道:“等于孔目从富春回来再说!” 大楚听命退下了。 沐押班端起茶来,却是越想心中越烦躁。 查杨沅这事儿,他本想随便应付一下,却不想,竟然真的查出杨沅一身疑点。 调查若能有所收获,本来是好事。 但沐押班心中却并没有半点喜悦,反而有些郁闷。 如果真从杨沅身上揪出一个大秘密来,这功劳最终还是要被李押班抢去,他不甘心呐。 可是,他又不能越过李押班去见秦相。 沐押班捧着茶越想越沮丧,签押房里久久也没有再传出“咻~~嘶哈……“的声音。 ※※※※※※※※※※※ 富春县是精于造纸的一个县。 京都状元富阳纸,十件元书考进士。 这富阳,就是富春。 因为东晋时避简文帝生母宣太后郑阿春的名讳,才更名为富阳。 不过如今又叫回富春这个名字了。 富春县的丁家纸坊,是一幢一楼一底加一廊的三间小青瓦木制结构的楼房。 背倚青山,门前大江,泉水从山上汩汩而下,从丁家纸坊中穿过,汇入富春江中。 要想造好纸,首要是水质。 一张好纸,半系人工,半赖水色。 而丁家纸坊占了一个好地方,借助这清澈的山泉水,造出的纸张堪称一流。 丁家也因此富了起来。 杨沅赶到丁家纸坊,将租来的马儿拴在一只石猴造型的拴马桩上,走到丁家纸坊门前。 丁家纸坊大门左右,各有一个石雕的立人,面带微笑,憨态可掬,双手合抱,做揖迎客人之状。 房屋的门窗也是各种雕花,仙鹤、麒麟、小鹿跃然其上,显得主人家境殷实,不愧为富春的造纸大户。 杨沅叫人进去通报,不过他要见的却不是丁家主人,而是丁家的女主人。 丁家虽然是富春县里有名的造纸大户,却也是儿孙女婿齐上阵的家庭式作坊。 外招的小工只招了七八个,只是笨重杂活,完全接触不到丁家造纸核心工艺。 方才进去禀报丁老太太的,就是丁家老翁的一个孙儿。 很快,那丁家少年便得了老太太的吩咐,匆匆又跑出来将杨沅带了进去。 于吉光远远的跟到丁家纸坊,见杨沅进了门,这才慢腾腾赶来。 他下了马,拴好马匹,踱进楼去。 这楼前就是一道江水,并无街道行人,他若不进纸坊,只是在外边逡巡,那反而更容易暴露。 杨沅此来,怀里带了些银两,是他用那五颗合蒲真珠在临安中瓦子的一家珠宝铺子里兑换的。 他此番求见丁老太太而非丁家老翁,图的就是能不花钱或者少花钱。 丁家老翁一个马上就要吃到嘴儿的美娇娘不翼而飞了,心里头正憋屈着呢,恐怕不好说话,但丁老太就未必了。 于吉光进了纸坊不见杨沅,又不能开口就问,只好装模作样地四处打量,只说自己是个来买纸张的商人。 丁家老翁正在指点几个孙子“打槽”,听说有客人上门,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客官,你是要买哪种纸张啊?我丁家纸坊,最擅长造竹纸和桑纸。 这竹纸质地柔软,光滑坚韧,若是客官想要更白一些的竹纸,我丁家纸坊也有独门手法泡制。 还有这桑纸,柔软防蛀、不褪色能吸水,用来书画、装裱、制伞……,那都是极好的。” 丁家老翁介绍起自家的纸张来滔滔不绝。 于吉光却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着,随手翻看着纸张样本。 因为始终不见杨沅的身影,他的心中不由犯起了嘀咕: 杨沅为什么不在店面里,难不成这间纸坊是他一处秘密接头的所在? 于吉光愈发小心起来,唯恐打草惊蛇, 所以和和杨沅有关的事情他一点也不敢问,只和丁家老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 杨沅在丁家后宅客堂里,见到了丁家老太太。 丹娘对他说过,她被爹娘骗回家去,强行绑了送来丁家纸坊,要把她卖与丁家老翁为妾。 结果被丁家老翁诳回娘家走亲戚的丁老太婆闻讯急急返回,纠集了四子三女外加三个女婿,还有十几个孙子和外孙。 他们浩浩荡荡数十号人,闯进洞房,把丁家老翁骂了个狗血淋头,把她也轰出了纸坊。 因此在杨沅心中,只道这老妇人是个十分泼辣的妇人。 这时见到的,却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老太婆请杨沅坐了,上下打量几眼,试探地道:“老身听孙儿说,足下是县尊大老爷身边的一位差官?” “不错!某姓杨,正是县知事衙前快班里的一个都头。” 杨沅笑吟吟地说着,撒起谎来眼皮都不眨。 老太婆听了便有些拘谨起来。 虽然丁家在富春这地方也算是个富户了,却只是在乡下造纸的。 丁家和县里头的官员们来往并不多,所以骤然见到一位县衙门出来的捕头,还是稍稍有些紧张的。 杨沅自称都头,其实是当时捕头们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一种称呼。 都头其实是一种军职,县衙的快、壮、皂三班衙役的首领应该叫捕头才对。 “孙儿啊,快给杨都头上茶。” 丁老太挤出一副笑脸,先吩咐孙子一声。 然后她又对杨沅和颜悦色地道:“不知杨都头你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啊?要不要老身去把老头子叫来?” “不必了,杨某奉县尊之命而来,要见的就是老夫人你。 至于尊府老翁,他若在,有些话还真未必方便说了。” 丁老太婆听了愈发惊讶起来,小心翼翼地道:“却不知县尊大老爷有何示下?” 第35章 我给你指条阳关道 杨沅笑问道:“有个名叫樊丹娘的女子,老夫人你可认得?” 丁老太太登时气愤起来:“樊丹娘?老婆子自然是认得的! 那是我家老头子买回来的一个妾。 怎么,难不成她到县太爷那里去告了我丁家不成?” 这时丁老太的孙儿奉了茶上来。 杨沅先向他颔首示意,又对丁老太道:“老夫人不必着急,且听杨某慢慢道明来意。” 他筹措了一下语言,才道:“你家老翁想要纳妾,本应得到老夫人你这位正室同意,那才合乎道理。 老夫人你既然不同意,那么这个妾纳的便不合规矩。 老夫人你把那丹娘轰出去,也就合理合法了。” 丁老太一听,满脸的褶子都笑成了花。 丁老太欢喜道:“县尊大老爷英明,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么!” 杨沅笑道:“老父母他主政一方,爱民如子,自然是要断案公道的。 我听说你们丁家为了买这个妾,可是足足花了一百五十贯钱呐?” 丁老太愤然道:“可不是么,那个死老头子,家里刚有了几个闲钱,他就动歪脑筋了。 一个土埋脖子的老猢狲,居然还想纳妾! 那可是足足一百五十贯钱呐,老身平日里省吃俭用,他倒舍得。” 杨沅来此之前,从丹娘那边已经问明了情况。 丁家老翁为了买她作妾,是给了樊家一百五十贯钱的。 别看娶亲最低只需要五十贯彩礼钱,可纳妾,一百五十贯已经是极低的价格了。 之所以买妾比娶妻的花用还要高,那是因为两者性质不同。 妻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在家庭里的身份地位与夫君等同的。 而妾是家庭私产,男女主人不仅可以把她转卖,如果留在家里,也是打一辈子白工,比雇个小工每月付工钱还要划算。 实际上,临安那边美丽的少女被人买为妾侍时,最高的身价已经有数千贯。 像丹娘这般美貌的女子,哪怕是在富春乡下,最少也得三五百贯的身价。 只是因为丹娘的弟弟樊冬好赌,欠了丁老翁一个孙儿的赌债。 他实在还不上,又被逼不过,便上门央求丁家老翁宽限还债期限。 可他和丁老翁也说不通,这才灵机一动,想到了卖姊还债的“好主意”。 因此在抵消了他的赌债之后,樊家就只拿到了一百五十贯钱。 杨沅问道:“你们丁家赶走丹娘以后,可曾向樊家索回买妾之资?” 丁老太气愤地道:“我们家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当然要去讨要。 可那樊家就是个泼赖无行的破落户儿,到了嘴的银钱,哪舍得吐出来? 老身着实不忿,带着儿孙去樊家也闹过几场,奈何他宁可挨打,也不还钱。 县尊大老爷明察秋毫,还请为我丁家作主啊。” 杨沅便叹口气道:“老夫人呐,你可知道,那樊家为了不还你的钱,又不叫你丁家抓他们的把柄,那丹娘被你们赶走以后,冒雨回到樊家,她那爹娘竟然连门都不开?” 丁老太吃惊地道:“什么?简直是丧尽天良!世间怎么竟有如此禽兽! 对了,老身上门讨债的时候,还真没见到丹娘。 他们樊家人当时也说了,人已经交给我们丁家,所以坚决不退钱。 这一家子,对自己亲生骨肉竟也如此无情,简直不是人!” 杨沅叹息道:“那丹娘有家难归,走投无路,就在县城里一处小巷子里,寻了棵歪脖子树上吊了。” “啊?” 丁家老太太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呆立半晌,才把双手重重一拍:“哎哟,你说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啊! 这怎么还闹出了人命了呢,真是造了大孽了。” 老婆子一边说,一边偷偷瞄着杨沅表情。 她只怕这人命官司牵连到丁家。 见杨捕头神色漠然,丁老太忙道:“杨都头,这事可跟我们丁家没有半点关系啊! 我们丁家还白白搭进去一百五十贯钱,到现在都要不回来呢, 那丹娘自尽,也是她自己爹娘没有良心,可怪不到我们丁家头上……” 杨沅笑了笑,道:“老夫人是个心善的。常言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这也难怪你丁家纸坊生意兴隆,发了大财了。 老夫人你不必着急,那丹娘自尽时,亏得一个路人看见,把她救下来了。” 丁老太松了口气,双手合十,连连庆幸:“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没闹出人命就好。” 杨沅把神情一肃,又道:“不过,人虽然是救下来了,可她若是没个去处,难免还要寻死。 若是咱们县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对县尊大老爷的官声政绩可是大有影响的! 当然啦,这事儿和你丁家确实无关,你们丁家也是受了无妄之灾……” 丁老太忙不迭应和道:“对对对,杨都头说的对,正是这么个理儿。” 杨沅似笑非笑地道:“理儿当然是这么个理儿,不过那樊家是讲理的人么? 一旦他们女儿死了,你猜他们会不会抬尸上门,搅你家生意,讹你家钱财?” 丁老太脸色顿时大变,满脸的皱纹都绷紧了:“这……这……,我们丁家人财两空不说,难不成还要被人讹诈? 杨都头,官府可要为我们丁家作主啊。” 杨沅笑道:“老夫人稍安勿躁,坐下慢慢说。” 她那孙儿连忙上前扶住祖母,将她搀回座位。 杨沅笑吟吟地道:“老父母差遣本都头过来,就是想和你们丁家商量一个妥善的办法出来。” 丁老太敏感地道:“杨都头,这事儿跟我丁家可没关系呀,要和我丁家商量什么?难不成县尊大老爷是想让我丁家接受丹娘?” 杨沅摇了摇头,莞尔道:“老夫人,你想的岔了。 你不许丹娘过门,天经地义,谁会难为你呢? 可那丹娘,又何尝不是无辜? 再者,如果她真死了,纵然丁家没有罪过,樊家来闹,官府也不好出面的。 人家毕竟死了人,死了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官府也不能不尽人情啊。” 丁老太满面愁容,道:“那……如何是好?” 杨沅笑吟吟地道:“来来来,我给你指条阳关道,只要你如此这般……” 第36章 打蛇随棍上 杨沅刚说了一半,丁老太的脸色就沉下来了。 杨捕头竟然建议她这位正室老夫人答应丈夫纳丹娘过门儿。 丁家老太太虽然不想逼死人命,可也绝对不想答应把丹娘接回来,因此绷紧了面皮,一言不发。 杨沅又道:“县尊大老爷这也是将错就错。想那丹娘生得标致,一旦过门儿,还能帮你丁家开枝散叶,壮大门楣。 而且她人也精明,以后不仅能帮你照顾丈夫的起居饮食,还能帮你丁家算账检货,打理生意,有什么不好?” 这么一说,丁老太太更是打死都不同意了。 帮我丁家开枝散叶? 老娘都四子三女了,还用得着她来帮我丁家开枝散叶? 女子天葵一旦枯竭,那就不能生育了。 可男人不同,哪怕他已经七老八十了,只要那玩意儿还能用,就能让人生。 万一那狐媚子真给丈夫生下几个孩子出来…… 依照大宋律法,庶子女也是能继承父亲一半遗产的,那岂不是要亏了自己的儿女? 她还帮我丁家算账检货? 我呸!丁家的账本儿,一直是老身管着的。 她还想蹬鼻子上脸,夺我的权不成? 不过,老身都偌大年纪了,一定会走在她前头,到时老头子对她言听计从…… 等老头子也走了,她就是姨娘,是长辈,儿孙们不好违拗她。 那她岂不是要花着我丁家的钱,使唤着我生的儿女,在我家里作威作福? 万一她年纪轻轻守不住身子,再给我丁家惹出点蒙羞的事儿来…… 丁老太太越想越怕,连连摇头。 “不成不成,那可不成。 那丹娘若是跟那老不羞凑到一起,那就是狐狸精嫁给了黄鼠狼,骚到一块儿去了。 就我家那老东西的身子骨儿,怕不是一个月的功夫就得死在她的肚皮上,这事儿不可能!” 杨沅微微一笑,我要开门你不让,那我可要开窗子了。 杨沅道:“老父母那里还有第二个法子,那就是由老父母作主,给那丹娘另寻一户人家。 只要她终身有了依靠,也就不会去寻死了。你看这样可好?” 丁老太太两眼一亮,欢喜地道:“好好好,这样好,县尊大老爷这样处理最好。” 杨沅话风一转,又道:“可那丹娘的父母,已经把她卖给了你们丁家。 买妾文书如今还在老夫人你的手上吧? 那丹娘已经是你丁家妾,咱们老父母也不能知法犯法,一女二嫁呀!” 丁老太赶紧解释道:“杨都头,老身收着那份典身文书,只是为了向樊家讨债。 丹娘若是另许他人,自然就跟我丁家无关了,这典身文书自可交与都头。 可是……樊家收了我丁家足足一百五十贯钱呢,他们一文都不曾还过,这……” 杨沅道:“樊家固然泼赖,可是只要他们不让丹娘回家,人家不还钱就占理儿,你让老父母怎么办? 再说,樊氏父子游手好闲,当爹的花天酒地,做儿的嗜赌如命。 恐怕这卖女儿钱到了他们手上,早就花得一干二净了,怎么要得回来?” 丁老太阴着脸色又不说话了。 杨沅悄悄观察着她的神色变化,适时调整着自己的说辞,说道:“老父母想,给她另寻一户人家、 不管是做人妻子还是做妾,对方总得拿一笔钱出来吧? 这笔钱到时候都给你家,做为买妾之资的补偿,这样可好?” 丁家老太马上又高兴起来,连声道:“好好好,这样的话,老身同意。” 杨沅微笑道:“只是,要为丹娘另寻一户人家,也不知道何时才物色得到。 而且,要想给她另寻一户人家,也得让她有个自由之身才行啊。” 丁老太太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让我把典妾文书先交出去? 那你们回头要是不给钱,我上哪儿去找你们? 难不成老婆子我还敢去县衙门向县太爷讨债不成? 心下踌躇着,丁老太太又犹豫起来。 看她每到关键时刻,就只会低头不语,杨沅就知道这丁老太太的性格了。 这样的人,看着好像不太好打交道,其实还是非常好拿捏的。 杨沅便和颜悦色地道:“我想,不如先估个价,让咱们县太爷帮她垫上,多了少了的,你们也就别挑了。” 丁家孙儿胆小,忙不迭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杨沅道:“咱们老父母可是出于爱民之心,有心成全你们。 给丹娘另许人家,还说不准能得到多少彩礼呢,若是少了,总不能叫老父母吃亏吧? 你们看,让县太爷替她垫付多少钱给你们丁家,那才合适呢?” “呃……” 丁老太太和她孙儿就算再蠢,也听出这语气不善了。 丁老太太偷窥了一眼杨沅,见他满面微笑,眼中却没有半分温度,心里便是一虚。 丁老太太本想至少要回一百贯钱,心里一怯,胆气便虚了,迟疑地道:“五……五十贯,可以吗?“ 杨沅暗暗松了口气,还好,在他心理底线之内。 创业维艰啊,他现在只有一包袱的珠宝,虽然值钱,就是想要出手比较麻烦。 所以,能省就省点儿。 用五十贯钱,拿回丹娘的卖身契,了结丁家这桩麻烦。 丹娘的父母以后也没了理由骚扰,值了。 杨沅探手入怀,摸出一锭银子:“好,那就五十贯,这锭银子给你,老夫人把买妾文书拿来吧,本都头要带回县上,呈给老父母。” 丁老太的孙儿欢天喜地把银子接过去。 杨沅又和颜悦色地道:“一会儿还要劳烦小兄弟你,去和尊翁打声招呼,让他跟本都头去县衙一趟。” 丁家孙儿一呆,茫然道:“杨都头要带我祖翁去县上做什么?” 杨沅正色道:“这桩事情,全因尊翁贪图美色,罔顾律法,未经正室允许,便私下买妾引起。 为此一桩,险些害了人命,败坏了本县风气。本都头来时,老父母就下令,要把尊翁带回去,多少也要给他一些教训才是。” 丁家孙儿顿时脸色一变,急忙求救地看向祖母。 丁老太太正要喜孜孜地去后边取来典身文书。 听见杨沅这话,丁老太心里也是一慌。 她虽恼恨丈夫,可毕竟一辈子的夫妻,要拿丈夫去县衙门受罚,她哪里舍得。 丁老太便期期艾艾地道:“杨都头,这事儿……不能通融一下吗?” 第37章 这一刀,断的肉疼 宋朝时候,礼法不像明朝时候一般严苛,纵然有些规矩也早就崩坏了。 纳妾蓄伎这种事,只要你有钱就行,倒不拘于功名。 就像那西门大官人,既不是官员,也不是年过四十而无子,一样可以妻妾成群。 所以宋朝时纵然官方有些这方面的制度,官员们也不会用来当作惩罚的依据。 不然那就是捅了无数同样触犯了这条规矩的既得利益者。 但是用“未经正室允许“这一条来惩罚丁老翁,就没有问题了。 还会因此赢得许多豪门贵妇的支持。 杨沅打个哈哈道:“老夫人你不必担心,想来县尊大老爷也只是想对尊府老翁提点一番。 丁翁偌大的年纪了,县尊大老爷应该不会打他板子的,他能吃得住几板子啊。 坐牢……那就更不可能了。 我猜也就是诉斥他一番,再罚他些钱财,让他吃个教训,正一正县里的风气。” 这样一说,丁家老太太心里头就更慌了。 打她男人的板子,就那老东西的身子骨儿,怎么可能捱得住? 要是打了人还罚钱……,那她更觉得亏了。 说不定这罚的款,比她要回来的这五十贯还要多呢。 丁老太太赶紧道:“那要不……这买妾之资就算了吧,我们丁家认了这个亏。 权当是受了个教训,还请杨都头你在县尊大老爷面前给美言一番。 就……就不必让拙夫去县里头听训了吧?” 杨沅暗喜,他本来只是试上一试,没想到还真有意外之喜。 杨沅便故作为难地道:“老父母一向为官公正,赏罚分明。 已经交代下来的事,本都头怎么好擅作主张呢。 要不,就让丁翁随本都头去一趟,如果老父母真有责罚,本都头再替丁翁说项?” “这……这如何使得。这典身银子,我们一文钱都不要了。 杨都头你稍等,老身这就去取典身文书。” 丁老太太慌里慌张跑到后边,打开柜子取出钱匣,把藏在里边的典身文书拿了出来。 丁老太太转念一想,求人办事,哪有不表心意的? 于是她又从匣中取出些散碎银两来,约摸值个两三贯钱。 转念再一想,老太太跺了跺脚,暗骂几声老不死的。 她恋恋不舍地从匣中又取出一锭大银,用钳剪剪下了一角。 加上刚才摸出的散碎银子,一共能值五贯钱左右。 丁老太找出一块布头儿,把散碎银子和那典身文书包在一起,又匆匆赶回前面。 杨沅来时虽然大致有了腹案,但具体实施下来,也是要随机应变,随时调整的。 这是他做危机公关时锻练出来的基本功。 处理危机事件,本就随时会发生事先不可测的新变化,哪有一成不变的计划? 初来时,他想着要拿到这份买妾文书,少花一点就是一点。 待见了丁老太太,一番明里暗里的敲打,眼看一文钱都不用花了,心头更是喜悦。 等到丁老太太从后边出来,把那小包放进他掌心时,杨沅便是一呆。 从那重量,他就知道里边有货。 这倒好,不但一文钱没花,他倒还多出了几两碎银。 杨沅走了,挥一挥衣袖,带着一份典身文书,还有一笔意外之财。 “富春县天钟山下樊实,有亲生自养女儿丹娘,年登一十九岁。 为因日食无措,自愿引就持契人丁正为妾,本日受得银钱百五十贯。 本女自此听凭银主,如有此色及走闪出,自当跟寻送还。 倘偌风水不虞,亦是自己之命,与银主无干。 今欲有凭,故立卖契并本女手印,一并付与银主为照……” 有了这件东西,丹娘与其父母就没有任何瓜葛了。 既不存在什么监护权,也不存在什么瞻养义务。 因为樊家是卖女为妾! 她整个人都成了别人的私产,自然也就失去了一个自由人该有的权利和义务。 而丁家这份典身文书拿回来,其父母也就没有借口以帮丁家绑回逃妾的理由带她走了。 前厅里,丁老汉还在热情地对于吉光做着推销。 这老汉大半辈子都围着纸浆和纸张打转,原本也没有什么花花肠子。 他一个孙子与樊家小子赌钱,逼那樊家小子还债时,樊家小子无奈之下才决定用姊姊抵债。 樊老丈……心动了。 自从见了丹娘的娇俏模样儿,他的魂儿就被勾走了。 老树发了新芽,六旬老翁是“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翻出库房里尘封多年的生锈老枪,便披挂起来,打算重上战场。 却不想老妻带着四子三女并三个姑爷打进门来,把那生米撵出了丁家。 若是丁老汉从不曾有过为非之想也就算了。 一旦生出了这样的心思,到了嘴边的美娇娘又丢了,他心里的煎熬可想而知。 这两天,丁老汉总算是缓过了劲儿来,打起了些精神。 今天恰有客人上门,丁老汉自然是希望做成这单生意,扫一扫心头的郁气。 “客官,老拙没有吹牛吧?你看这纸张! 咱们丁家纸坊在整个富春那也是数一数二的造纸作坊。 客官你用这样的上好纸纸去写大好文章,还怕不能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吗?” “哈哈哈,老丈你可真会说话,承你的吉言,但愿如此吧……” 于吉光一面说,一面贼眼乱瞄,始终不见杨沅的身影。 丁老丈热情洋溢地道:“既然如此,客官你来几刀? 十刀怎么样,待秋闱前后,我们丁家纸坊的纸可就供不应求了。 客官你如今多买一些,放在家里也不怕受潮生虫。 咱们丁家纸坊的纸一向以防蛀防潮著称的。” 这时,杨沅从后边走了出来。 于吉光急忙扭过脸儿假装抚摸纸张,却用眼角余光梢着杨沅,顺嘴应付丁老丈: “啊啊,好纸,好纸,十刀,十刀啊……” “客官可是嫌少了?那就二十刀?” “啊啊,二十刀,唔,二十刀……,好好好。” 于吉光眼看杨沅穿堂而过走向外边,目光也追了过去。 丁老丈大喜,赶紧向自己的三儿子打了个手势。 丁家老三“诶”地一声,手起刀落。 厚实的一摞“站坯子”旋即就被劈开,毛边都不飞,干净俐落。 他那大儿子兴高采烈地把一摞切好的纸搬开。 老二和老三又合力把一摞未切的纸张搬上刀床。 “嚓”地一声,又是一刀,那切纸的声音就像银子在钱袋里晃动的声音,着实地悦耳。 第38章 取得典身来 许久之后,于吉光拉拉着一张大脸走出了丁家纸坊。 丁家的几个雇工,殷勤地提着一刀刀捆扎好的纸张跟在他的后面。 此时杨沅早已不知去向了。 傍晚,过要下值的时候,于吉光紧赶慢赶地回了国信所。 正要下班的沐丝,被他堵在了签押房。 沐丝一脸呆滞地看着桌面上一摞摞的纸张。 因为摞得太高,他连站在公案对面的于吉光都看不见了。 于吉光往旁边挪了几步,从侧面露出脸儿来,抓耳挠腮地看着沐丝。 沐丝运了运气:“说话啊!你跟保家仙上了身似的,这什么表情?” 于吉光赔笑道:“沐押班,这些纸很贵的,你看……” 沐丝搓了搓脸,疲倦地道:“行了,收着吧,反正衙门里头也是要用纸的。” 于吉光忐忑地道:“可是负责采办文房四宝的宋押司,是李押班的人,卑职担心……” “诶!本官会跟他打招呼的。” “好好好。” 于吉光马上满面带笑,只要这些纸没砸在他手里就行,很贵哒! 沐丝问道:“你说……他去丁家作坊,只是为了帮‘水云间’的内掌柜丹娘赎回卖身契?” “是!卑职正让丁家的小工给卑职把纸驮上马背,就听里边叫骂起来。 卑职趁机回去,就听丁家老妇和丁家老翁拌嘴。 丁家老妇说是县上的杨都头来了,又说什么拿走了丹娘的‘典身文书’。” 于吉光把他听到的丁家两夫妇对骂的经过又详细说了一遍。 沐押班听罢,捏着下巴沉吟起来: “班荆馆里送‘索唤’的帮闲,陌上花绣坊辞工的学徒,‘水云间’酒家内掌柜的相好儿,富春县上的杨捕头…… 嘿嘿,这他娘的,我怎么觉得这厮像个‘游手’呢?” 于吉光呆了一呆,他满脑子都是杨沅是大宋皇城司秘探,又或者是金国浮屠引秘谍的念头。 突然间,沐押班就把杨沅一个神秘的间谍变成一个江湖老千了,这落差有点大。 可是,仔细一想,诸般人物、事件之间,几乎毫无逻辑。 但杨沅若真的是个“游手”,那许多疑惑似乎也就能说的通了。 杨沅若是一个“游手”,他不想去“陌上花”绣坊当学徒那就说的通了。 他去富春县冒充县里都头为相好儿的谋取“典身文书”同样也说的通了。 至于说他和金国贵女乌古论盈歌的接触,安知他不是胆大包天,想要诈骗那位金国贵女? 于吉光这里反复推敲沐押班的揣测,越想越有道理。 殊不知沐丝却是一句随口的调侃,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杨沅现在还真就跟一个“游手”差不多。 “行了,你先下去吧,继续盯着他,有什么消息,及时来报。” 沐丝把于吉光打发出去,思索良久,这才起身。 想不通,那就不想了。 这事儿查明白了他也抢不到功劳,那就查到什么禀报什么,让李公公伤脑筋去。 李荣是个太监,没有家室,就住在国信所里。 实际上,由于临安房贵,很多大臣都是既买不起房又不想租房,同样选择住在官衙里。 官员们的孩子被称为“衙内”,原因就在于此。 ※※※※※※※※※ 李公公正在烫脚。 沐丝如此这般汇报了一番,全是于吉光等人调查回来的消息。 但……有些细节,他有意无意间就疏漏了,而有些细节,却特意做了强调。 于是听在李公公耳中,便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效果。 “你是说,他离开班荆馆的第二天,就在城里一处茶坊,会晤了乔装而来的金国贵女乌古论盈歌。 随后,他就以辞工的名义,去见了皇商肥天禄。 再之后,他就去了一趟富春,花一百五十贯钱,给他相好儿的赎回了卖身契?” “不错!” “他一个送索唤的帮闲,哪儿来的一百五十贯钱?” 沐押班微笑不语。 李公公冷笑起来:“只怕是那位金国贵女或者皇商肥天禄赏赐给他的吧?” 沐丝“惊讶”道:“不无可能!下官竟未想到。” 李公公愈发自得起来:“可是,这金国贵女乌古论盈歌和我大宋皇商肥天禄……,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沐丝微笑道:“这个,下官倒是猜度不透。” “这个杨沅,到底是哪一边儿的呢?” “这个,下官也还没有查清楚。“ “那就继续查!” “下官遵命!” 沐押班默默地念着经,就从李押班的房间离开了。 “你唬弄我,我唬弄你,你唬弄我,我唬弄……” 洗脚水有些凉了,李押班从洗脚盆里抬起双脚,踩着盆沿儿上思索起来。 金国贵女、大宋皇商,怎么感觉这个杨沅不像是在替皇城司做事,倒像是被金人收买了呢? 此事要不要马上禀报秦相? 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就被他打消了。 他太怕秦桧了,太过畏惧一个人的结果就是:没把握的事、没查清的事,他不敢上报。 他怕秦相当场再问他点什么,他却答不上来。 还是等事情彻底查清,再禀报相爷吧。 那样,秦相才会看出我的能干! 李公公想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 不过,转念一想,沐丝那边查杨沅已经有了一些突破, 可他这边调查杨澈,却还一无所得,李公公心中不禁又懊恼起来。 难道咱家真就不如他沐押班? 哼! “哐,哗啦~~~” 片刻之后,李押班的卧房里传出李公公气急败坏的声音:“来人,拿墩布来!” ※※※※※※※※※※※ 此时杨沅也已回了临安城,先把马儿还了,便径直奔了“水云间”酒家。 夜晚的临安,就像一个习惯了夜生活的酒女,华灯初上的时候,就像猫儿似的精神起来。 桨声灯影里的夜西湖上,丝竹弦管、笑语娇声,低唱南曲的艺妓,浅吟北曲的娼女…… 西湖岸畔的一处处酒家,雕栏画槛,丝幛绮窗,于灯火辉映之下,将声色光影投入碧波。 白日里的百顷碧波,一时间尽数化作了浅吟低唱的背景。 杨沅安静地站在“水云间”酒家外面的那棵大桃树下,摸了摸怀中那份典身文书,举步向前走去…… 第39章 以后我是你的人 灯下,美人如玉,媚眼如丝。 此刻的丹娘,看着杨沅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模样。 一纸“典身文书”,就摊在她的面前。 这张“典身文书”,就像一个紧箍咒,勒得她喘不上气儿来。 如果不是她足够坚强,早就投水自尽了。 为了这一纸典身文书,她那无良的父母就把她卖了。 丁家有这张典身文书,她就永远不得自由。 因为这一张典身文书,她爹娘就有借口随时上门骚扰。 现在…… 丹娘噙着泪,伸出颤抖的手,将那份“典身文书”慢慢抓在手中。 她把这份“典身文书”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这才拾袖擦了擦泪水,向杨沅温柔地一笑。 “奴家失态了,叫大官人见笑,大官人请稍待片刻。” 不等杨沅回答,丹娘就拿着典身文书匆匆离去。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丹娘又匆匆赶了回来。 她把那份“典身文书”放到杨沅面前,笑得一脸温柔。 杨沅诧异地道:“这文书你不收好,给我做什么?” 丹娘柔声道:“大官人何不看个仔细?” 杨沅将“典身文书”拿起,随意扫了几眼,忽然张大了眼睛。 这不是他从丁家取回的那份买妾文书! 这是丹娘刚写的。 一式两份的典身文书,下边画押的指印都还没干呢。 在那“持契人”三字后面,赫然写着“杨沅”这个名字! 杨沅讶然抬头:“这是何意?” 丹娘柔声道:“虽说拿回了丁家那份典身文书,我爹娘就没借口再绑我回丁家。 可我不再是丁家的妾室,他们就有理由以爹娘的身份,理直气壮地继续吸我的血。 奴家只能把自己卖出去,再卖给一个人,才能彻底摆脱他们。 官人是个君子,奴家只好借官人之名以自保,还请官人成全。” “你这……,嗯,也好!” 杨沅也马上想到了其中的关键,于是爽快地答应下来。 丹娘心中却是一紧,纠结的很。 她的确需要还有一份卖身文书,和丁家那一份摆在一起,制造一种丁家将她转卖给了他人的感觉。 唯有如此,她的爹娘才不能以孝道名份,继续对她吸血敲榨。 但她此举,也不无试探杨沅的意思。 在她心里,杨沅可是知道她底细的。 所以,她想用这一纸“典身文书”,试一试杨沅对她的态度。 如今,杨沅答应的这么痛快,这对她来说,到底是福是祸呢? 丹娘默默地取来印泥和文房四宝,杨沅在“典身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姓,按了指印。 丹娘便从腰间摸出一方手帕,细心地为他擦拭手上的印泥。 灯光映在她的眸里,如丝如缕,娇艳欲滴的唇,似闭还开。 杨沅抬头看着她,低头而专注的她,宛如一朵于夜中悄然绽放的昙花。 杨沅见了,竟有片刻的心动。 但他马上便平息了心中那丝涟漪。 办公室恋情,可是千万要不得! 曾经你有多甜蜜,后面就有多闹心! 杨沅对此可是深有体会并心有余悸的。 何况,比起美若昙花的丹娘,他还是更喜欢家里那朵小葱花,那个娇俏可人的小厨娘。 “典身文书”写好了,丹娘有些紧张地把其中一份递到杨沅面前。 这“典身文书”可不是假的,它是具有真实法律效力的。 这一张文书交出去,她的人身就完全归杨沅所有了! 杨沅微微一笑,把那纸“典身文书”又推了回去。 “你一并收着就好。” “嗯?“ 杨沅的反应大出丹娘的意外,她惊讶地看着杨沅,有些不敢置信。 “哦,好!” 生怕杨沅反悔似的,丹娘赶紧叠好文书,背转身去,将文书塞进自己怀中,心里这才踏实了许多。 杨沅看着她绰约的小腰身,说道: “你爹娘那边的麻烦,算是解决了,他们再敢来,就把他们打出去,他们也无话可说。 你夫族那边,也自有我担着,你不必担心。对了,不知丹娘你有什么才艺么?“ “才艺……” 丹娘回过向身来,想了一想,迟疑道:“能歌善舞,算不算?” 专门摆“美人局“的人,当然不可能只靠一副好皮囊。 “美人局”的目标,非富即贵。 可非富即贵的人,哪个不是吃过见过? 他们自己家里的娇妻美妾、侍婢舞娘,有的都快赶上一个歌舞团了。 你凭什么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让他为你所诱,乖乖奉上大把银钱? 好相貌、好身段,那只是最基本的条件。 然后就是琴棋书画、谈吐修养、社交能力…… 这些依旧不够,邂逅的浪漫、野花的诱惑、一个高贵或者禁忌的身份,一份独特的个人气质…… 这些缺一不可,唯有如此,才能让那些名士才子、权贵达人趋之若鹜。 能歌善舞当然是才艺,但是在娱乐业高度发达的临安城,光凭这一点,显然不算独树一帜。 “还有么?” “嗯……奴家的酒量也很好,千杯不醉。“ 杨沅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忍笑道:“除此之外呢?“ 丹娘有些不服气了,她把胸高高地挺了起来: “厨艺算不算?奴家擅长庖厨之艺,不管是南食、北食、川饭或是素斋,都还拿得出手。” 这时候还没有八大菜系,但南菜、北菜、素斋和川菜这四种类型已经形成了。 其中的川菜这时就是以麻辣著称的,虽然这时辣椒还没传进来。 可辣这种滋味,又不是只有辣椒才有。 以葱、姜、蒜、韭,还有芥茉、茱萸、胡椒等辛辣之物做调料,一样能烹调出麻辣鲜香的味道。 杨沅颔首道:“嗯,这一点应该能用得上。待我想想,该如何发挥你的才艺本领。” 男儿求名,有南山捷径;这女子扬名,该用什么手段呢? 杨沅思索半晌,心中为她设计了种种身份,一一推敲,又一一推翻。 完颜钧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他再好色,也不可能急色。 要设计一个什么身份,才能让他对丹娘产生强烈的征服欲、占有欲, 却又不想孟浪、不想用强,信心满满地想凭他的魅力让丹娘倾心呢? 争强好胜,喜附庸风雅…… 一个主意,渐渐萌生在他心头…… 第40章 皇城卒子此间聚 丹娘托着腮,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杨沅。 她用“典身文书”试探杨沅,是一个极大胆也极冒险的举动。 而且试探出来的结果,也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解读。 所以还要结合很微小的一些表情和动作,她才能确定杨沅究竟是怎么想的。 如果杨沅不愿意签这份“典身文书”,那么,可以说明杨沅是一个君子,没有打她的主意。 但也可以解读为,杨沅就是打算事成之后卸磨杀驴,再把她送官究办,自然不想与她扯上关系。 如果杨沅愿意签这份典身文书,可以解释成杨沅真的只是想找她帮忙。 但也可以解释成,杨沅对她怀有不轨之心。 可现在杨沅签了,却把签完的“典身文书”交给她保管, 也就是说,主动权完全操控在她自己手中, 这……就让丹娘有些看不懂了。 难不成,真的是我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 杨大官人真的只是想找我帮这个忙,并且对我没有什么不利的想法? 杨沅的举动,显然是最容易赢得丹娘信任与好感的一种选择。 丹娘凝视着杨沅,从小被亲人出卖、压榨,感受了太多的世态炎凉,却很少感受到温情的丹娘,心中渐渐涌起感动的感觉。 忽然间,一个念头跃上心头,让她的两颊蓦然泛起两抹羞涩的潮红。 大官人一表人才,英俊不凡呢。 女人,本就是比男人更好色的,杨沅的这个先决条件,无疑是让丹娘非常满意的。 而且杨大官人为人品性好,又有体面的出身,如果我真的跟了他…… 这个念头,让丹娘的心跳悄悄加快起来。 她本来还想设个局,抓杨沅一个把柄,以求自保的。 此时那念头早已不翼而飞。 要是真的做了他的女人…… 念头,从来都是不曾生起时还好。 一旦萌生,它就像是一株石头缝里爬出来的野草,再也无法遏制它蓬勃生长了。 一会儿功夫,丹娘已经从“如果我是他的人”,都已经联想到他们家老三起啥名了。 此时的丹娘,一阵眼饧耳热,有些意乱情迷了。 眼见杨沅想得辛苦,丹娘轻轻捧起那龙泉青瓷的薄胎茶碗,柔声劝道: “大官人且慢慢想,不管什么身份,奴家努力去做就是子。 大官人今日跑了一趟富春,着实辛苦了,且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杨沅抬眼望去,丹娘便向他嫣然一笑,柔柔媚媚。 自两人相识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笑得如此欢喜。 有种甜丝丝的感觉。 灯下,一双兰花素手,捧着青瓷的薄胎茶碗。 她那细瓷一般白皙娇嫩的脸上,漾着柔美的笑,眼波狐一般媚丽。 一线红唇在那象牙雕就的瑶鼻儿下面,就如画龙点了晴,娇、俏、媚…… 杨沅看着,心中忽然就有了主意,大宋的“奶茶妹妹”,似乎可以新鲜出炉了! ※※※※※※※※※※ 杨沅夜会丹娘的时候,杨澈所在的皇城司里,也依旧是灯火通明。 南宋置“行在”于杭州后,这里是没有足够的空闲地块,供朝廷建造包括皇宫在内的各处官署的。 因此就连皇宫也是依托凤凰山势而建,而不像其他朝代的皇宫一般四四方方、规规整整。 众多的官署衙门就更是星罗棋布,散布全城了。 这“行在皇城司“就不像北宋时一般建在宫城里。 而是在皇城之外单独置衙,它位于临安城崇新门附近,和亲兵营毗邻。 此时,本已到了下值的时候,但“下一指挥所”里,依旧灯火通明。 一个个红袍黑靴的矫健身影,正快步赶向“下一指挥使”曹敏的签押房。 签押房里,年过四旬、鬓边微生华发的下一指挥使曹敏,端坐于上首。 在其左手边,副指挥使刘商秋神态轻松,坐姿悠然。 他的轻松,和曹敏以及纷纷赶来、肃立恭谨的都头们大不相同。 刘商秋不过及冠,身材修长,面如冠玉。 那双天生的桃花眼,真是看狗都深情。 尤其是他的皮肤白皙如玉,就更显得有些男生女相了。 美到极致,就是雌雄难辨。 以刘商秋的容颜,若换上女装,只怕也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妖精。 刘商秋腰间插着一柄折叠扇,手中随意把玩着一块白玉雕就的“执荷童子”。 这白玉的手把件被他摩挲得晶莹剔透。 他的指甲修剪的也是十分整齐,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那玉石把件时,就像一个含苞少女拈花轻嗅一般惬意。 他的一只手举着,袍袖微微落了下去,露出里边一截雪白的中衣。 那中衣应该是用“火斗”仔细熨烫过的,纵然已经当了一天值,中衣上仍不见一丝褶皱。 这是一个活得极其精致的男人。 曹指挥就坐在刘商秋上首,因为坐的近,他能隐约嗅见这个精致男人身上的熏衣香气。 刘商秋的一身官衣,竟然也熏了香。 那熏衣香淡雅而清馨,应该是品流极高的一种熏香,没准是宫里的贡香。 刘副指挥的姐姐是当今圣上极宠爱的“婉容”刘氏。 刘商秋想要从宫里弄出点贡品的熏衣香,自然不太为难。 五个都头、十个副都头渐渐都到齐了,叉手见过上官之后,曹敏却并没有让他们入座。 曹敏站起身向下一扫,十五个都头、副都头齐齐正了正身形。 曹敏满意地点点头,侧身一让,让出正位,拱起了手。 曹敏高声道:“下一指挥使曹敏,领副指挥使一员、都头五员、副都头十员,恭迎木提举!” 说罢,曹敏便往旁边一闪,让出了主位。 在他说话的时候,副指挥使刘商秋已收起玉石把件,离席站起,脸上也换了肃然的表情。 皇城使来了? 堂下的五个都头、十个副都头齐齐一惊。 就听屏风后面清咳一声,戴一顶介帻、穿一袭曲领大袖、腰束革带的提举皇城司使木恩, 就带着一脸天官赐福般的笑容,缓缓地走了出来。 木恩五旬上下,身材肥胖,高不过五尺,颌下一部微须,看起来极其和善的一个人。 尤其是他一双眼睛,本来就只有一条缝儿,一笑起来,就连那条缝儿都看不见了。 可是此人只一现身,堂下那十五个都头副都头,便已个个屏息静气,身形挺拔如枪,不敢有丝毫懈怠。 就连曹指挥和刘副指使,都不禁挺拔了身姿! 第41章 皇城使清理门户 木提举轻轻一拂袍袖,微笑道:“都平身吧。两位指挥,请坐。” 待木恩在主位上坐下,曹敏和刘商秋才在公案左右坐了下来。 堂下一些都头暗自惴测,难怪公案一侧早就多放了把椅子。 原来曹指挥早就知道皇城使要来,却不知他大驾光临,是有什么吩咐。 木恩身量不高,往公案后面一坐,就只露出一个肩膀端着个脑袋,圆圆的大脑袋上,一双眼睛还跟佛祖似的,似闭非闭。 不过,堂下皇城司下一指挥所的十五个都头,却没有一个敢对他生起轻视之意。 自从木恩担任皇城司使以来,这才两年的功夫,就被他用雷霆一般的手段大肆整顿,把一潭死水的皇城司彻底换了模样。 其实自从大宋南迁以来,武德上是振奋了一些的。 正逢乱世,武德岂能不振? 在此期间,不但涌现出来许多的名将,大宋军的军纪和战斗力方面也严明壮大了许多。 可是从绍兴和议开始,宋金进入和平时期。 大宋朝廷似乎觉得可以马放南山了,武备方面便又松驰了下来。 尤其是大宋军队可以经商,这一点显然是弊大于利。 你没有岳飞将军把赚到的钱全都用在军队建设的公心, 也没有岳飞将军你敢抢百姓一双草鞋,也要将你斩立决的军纪, 却拥有经商的权力,结果可想而知。 如此一来,不但宋军疏于武备,军纪方面开始驰坏。 就连负责京畿地区刺探监察的皇城司,纵然是天子耳目,也不免受到了影响, 军纪松驰,渐渐丧失了天子鹰犬应该具备的锐利与机敏。 正是这位笑弥勒一般的皇城使上任以后,对皇城司大肆整顿,严明军纪、考核政绩。 如今才不过两年光景,原本渐趋颓然的皇城司便已焕然一新。 就像一口生了绣的刀子,重新打磨出了锐利的刀锋。 因此,皇城司上下,对这位皇城使既敬且畏。 皇城使一来,指挥使曹敏的坐姿都端正了许多。 但副指挥刘商秋坐下后,却依旧露出了懒散的姿态。 他甚至“刷”地一声打开了一柄折叠扇,轻轻扇着风。 那柄折扇对外的一面,上边只有两个行草大字,“拂暑”。 从纸面上隐隐透出背面,似乎是一幅画。 木提举眯着眼睛向刘商秋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认出“拂暑”两字洒脱婉丽,自然流畅,颇得晋人神韵,定是当今陛下亲笔。 如此看来,扇子另一面的那幅“小品”,应该也是出自皇帝陛下的御笔了。 木恩向刘商秋和气地一笑,便看向下面。 “下一指挥所,第三都,都头张艾博,近前一步。” 木恩开口了,声音很平和。 但是听到木恩点了他的名字,第三都的张艾博却是心头一紧。 他马上出班,叉手唱喏:“下一指挥所第三都都头张艾博,见过木提举、曹指挥、刘副指挥。” 木恩笑眯眯地道:“张艾博,你这名字是真没有起错,看来是很喜欢博戏啊!“ 张艾博顿时一惊,吱吱唔唔地道:“卑职……不太明白木提举的意思。” 木恩微笑道:“张都头你常往大瓦子里去饮博,近来输得是不是太狠了?” 张艾博顿时色变。 木恩道:“于是,你就在都里设赌,叫你麾下官兵与你博戏,是么?赚了不少吧?” 张都头再也抗不住了,卟嗵一声就跪了下去。 他知道,这是自己压榨部下太狠了,有人告了他的黑状。 张爱博不敢狡辩,叩头乞饶道:“提举恕罪,卑职知错了。” 其实宋朝这时候还不流行跪拜礼,见官不必下跪,就算犯人受审,听审时也不用下跪。 到了定罪环节,才有“叩首认罪”之礼。 不过你要硬是不跪,也依旧没人逼你。 跪,只是一个态度,想要争取宽大处理罢了。 木恩悠悠一叹,道:“本座自从受了皇命,打理这皇城司,可以说是无一日不兢兢业业,唯恐有负圣恩。 本座从来也不是那等刻薄无情之人,尔等只要勤于公事,不触犯军法,何事不可为? 尔等但有功劳,本座哪个不曾奖赏?张都头,你着实得过了。” 张都头双手伏地,顿首道:“卑职有负陛下、有负朝廷、有负提举,卑职有罪!” 木恩叹了口气,道:“你既然认罪,那本座也就不罚你了……” 张爱博心中一喜。 却听木恩又道:“你那些部下,虽说只是迫于你的官威,不得不奉迎于你。 可他们既然愿意为了迎合你这个上官而参赌,还故意输给你, 那本提举也懒得做那个恶人,就不叫你归还他们的钱了。” 张都头一听,反而慌了。 张艾博赶紧道:“不不不,卑职愿意退还赌资,愿意退还……” 木恩并不接他的话茬儿,淡淡地道:“退下,即刻交接差使,明日去临安马递铺报到吧。” 张都头听了,一下子脸色惨然。 完了,这下子全完了。 其他四个都头和十个副都头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从皇城司的禁军都头贬成马递铺的一个厢军,军饷至少要减掉三分之二。 军人的各种福利待遇,他也要大打折扣。 后人都说宋朝抑武,那是因为自五代十国以来,坐江山的皇帝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军将杀头篡位,实在是被搞怕了。 所以大宋对于节制武将的权力十分用心。但大宋的这个节制,主要是节制武人的权利和影响力。 武人的物质待遇可是一点都不低,甚至可以说是历朝历代军人之最。 宋朝武人的待遇有多高呢? 每个军人除了正俸,都还有名目繁多的各种补贴。 入伍就发买衣服钱,每年祭祀先人时发郊祀钱;寒食、冬至、端午三大节固定发特支钱; 冬季发炭补钱,戎边发鞋补钱,就连训练认真都有军赏,移防调动时都要发个辛苦费,名曰转军钱…… 军人受伤了就给你转岗,改做杂役但薪水待遇不变; 如果伤重到杂役也干不了只能退役,那就薪水减半,但是可以终身领取; 战死者不仅发放优厚的丧葬费,家属孤老者,每人每月还能领米三斗。 烈士家属还提供一个成为公务员的名额,由官府分配工作; 打仗期间病死了的军人,伤后不治的军人,也都是一样的待遇。 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一人当兵,全家无忧,终生不愁。” 有人针对:“满人不过万,过万不可敌。”这句话,调侃说“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 可宋军何止是满饷啊,这待遇已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但大多数时候宋军的战斗力…… 可见军力的强大与否,从来不是单一因素就能决定的。 宋军待遇如此之高,禁军尤甚。 如今这张都头被赶出皇城司,他的损失实在是难以想象。 听到自己已哀哀乞饶,竟还落得如此下场,张艾博一股怒火,腾地一下就冲上了天灵盖。 他霍然抬头,嘶声喝道:“提举如此惩罚,卑职不服!” 第42章 此起彼伏 曹敏一惊,喝道:“混账!提举已然宽宏,你还有什么不服的?滚下去!” 刘商秋却笑吟吟地看着张艾博,饶有兴致。 张艾博“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道:“不就是赌个钱吗?多大点事儿?老子为朝廷出生入死,耍个钱怎么了,至于就此断我的前程?” 木恩缓缓站起,依旧一脸平和:“张艾博,这是军令。你若抗命,本座就削你的军籍,到那时便是想做一个铺兵,也是妄想。” “去你娘的,老子跟你拼了!” 张艾博红了眼,咆哮一声,就向木恩扑去。 木恩眉头微微一皱,右手一翻,袍袖如龙,随之掀起。 张艾博十指箕张,刚刚扑到公案前面,木恩的大袖就云龙一般卷了过来。 “噗!” 长袖抽在张艾博的胸口,”呯“地一声。 张艾博惨叫一声,以扑过来时更快的速度向后摔了出去。 “嗵”地一声,张艾博重重摔在大堂下,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木恩淡然道:“送去就医。若不死,削籍除名,免一切待遇。” 曹敏定了定神,忙大声喝道:“来人!” 堂下侍候的士兵,连忙冲进几人,其中两人抓起奄奄一息的张艾博手脚,往外就走。 张艾博被皇城使一袖抽断了三根肋骨,胸骨也塌了。 再被他们这么一抬,断骨插进血肉,痛得一下子又醒了过来。 只是这时他既没有力气叫骂,也没有力气乞饶了。 其他几名军卒急忙拖地清洗,片刻功夫清理停当,又如流水一般泄了出去。 木恩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笑眯眯地对众人道:“本座奉旨打理皇城司之始,就和诸位打过招呼了。 但凡有饮博、逃亡及别为过恶者,则移配六军及京畿县镇下军。 甚而情形更严重者,要发配外州军本城或边远牢城。 你们若不知道本座的规矩,本座不会怪你。 可是既然已经知道了,还要知法犯法,那就别怪本座要毁你的前程了!” 堂下众人凛然,齐齐称喏道:“提举公正严明,卑职敬服!“ 木恩淡淡一笑,忽然提高了些声音,说道:“第三都副都头寇黑衣,上前一步。“ 众都头听了都怵然一惊,还没完呢? 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武官微微一诧,旋即上前一步,叉手施礼道:“第三都副都头寇黑衣,见过三位上官。“ 这寇黑衣容颜极是俊美,毕竟皇城司选人,容貌、身高、身材,那都是硬指标,就没一个长的差的。 可是在个个都是英俊小伙的皇城卒里,寇黑衣的容貌也是上上之选。 皇城司里最俊俏的两个人,号称皇城双璧,他们都在下一指挥所。 一个是寇黑衣,另一个就是刘商秋。 只不过,寇黑衣与刘商秋的俊俏完全不同。 寇黑衣五官俊朗,双眼微陷、鼻梁高挑,较之刘商秋的精致,多了几分不羁和阳刚。 木恩向寇黑衣欣然点了点头,说道:“寇黑衣,你自担任副都头以来,任事勤勉。 更有查获金人贩私商队、侦破金人秘间之功。 曹指挥和刘副指挥在本提举面前,也曾一再夸奖于你。 而今,本座擢升你为下一指挥所第三都都头。” 寇黑衣露出一丝喜色,连忙叉手施礼道:“多谢三位上官,卑职定勤勉任事,不负厚望。” 木恩点点头,向曹敏看了一眼。 曹指挥其实根本看不见木恩的眼色。 但是那两条缝儿向他这边一望,他也就明白了皇城使的意思。 曹敏忙朗声道:“杨澈进见!” “皇城司亲事官杨澈,见过上官!” 已经提前得到通知,候在签押房外的杨澈马上唱名而入,礼拜如仪,然后叉手站定。 他的一颗心抑制不住地跳了起来,虽然竭力保持平静,脸上还是泛起了激动的红晕。 他知道,要升官了! 半年前,杨澈抓获了一个金人间谍,魏汉强。 他是金人,也是汉人。 魏汉强于七年前成功潜伏大宋,此后一路经营。 三年前,已经成为大宋待漏院的一个小官了。 “待漏院”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大臣们上朝前在此歇脚的所在。 他们在这儿喝茶聊天打发时光,难免就会谈及一些时政国策。 魏汉强虽然只是待漏院的知班驱使,一个负责端茶倒水的小官儿。 但他却能利用这个关键位置,搜集到许多大宋的重要情报。 他在待漏院待了三年,也不知已经送出了多少重要情报。 如果他继续在这里潜伏下去,还不知有多少机密情报泄露于北国。 但是,杨澈把他给揪出来了。 一年前,杨澈寻回了“胞弟杨沅”,喜极之下,带着杨沅去灵隐寺上香还愿。 在庙里,杨澈偶然发现了一块匾额,上面有待漏院魏汉强的名字和官职。 善信们为了表示虔诚,不仅有向庙里捐香油钱的,也有捐献物资的。 包括重塑金身、修缮庙宇、捐赠各殿各院匾额,都是功德。 捐献者在自己捐赠的匾额上题写名字很正常,可是连官职也一起写上去的却不多。 佛曰:众生平等。 你在佛陀面前显摆什么官职? 再者,你若官儿做的很大有心炫耀,那也罢了。 可待漏院里一个从九品的知班驱使,在高官权贵多如过江之卿的临安,有什么好炫耀的? 杨澈的职责就是抓间谍,一见那块匾,他的职业病就发作了。 杨澈为此足足调查了魏汉强大半年,终于抓到真凭实据,把他绳之以法了。 原来,受制于这个时代落扣的通讯条件和通讯方式,任何一国都无法对自己的间谍进行有效且实时的控制与联络。 金国每次派出一批间谍,他们将去哪里,混成什么模样,谁也无法事先确定。 所以,他们会以敌国重要城市里一些地标性建筑,做为固定的初始联络地点。 只要有派出的间谍在敌国这座城市里成功站稳了脚跟,就会去这些地标性建筑,通过一些事先约定的办法留下记号。 金国会定期派出间谍巡视这些地方,发现暗号后,就能找到他,重新建立联系,搭建谍报渠道。 魏汉强的这块匾,就是和金国事先约定的一个联系方式。金国联络人见到他的名姓和官职,再想找他自然容易。 只是这细微的不合理处,却被杨澈看出了破绽。 木恩微笑道:“杨澈自入皇城司以来,任事一向勤勉,更有抓获金谍魏汉强的大功,如今擢升你为下一指挥所第三都副都头!” 第43章 有妖 刚刚升官的寇黑衣微微一挑眉,睨了杨澈一眼,脸上一抹笑意一闪即逝。 他和杨澈本是挚友,如今杨澈升了官,还是他的副手,心中自然欢喜。 杨澈抱拳,不卑不亢地道:“卑职定佐助寇都头,竭诚为朝廷效力。” 木恩微笑点头,重新站起,对众人道:“本提举一向有过必罚,有功亦赏。 还望诸位莫要辜负朝廷所托,更要对得起朝廷发放给你的这份俸禄。 上下齐心,竭忠尽智,把潜入我大宋的金国蛇鼠,一个个的挖出来,为官家效鹰犬之劳,为朝廷尽耳目之用!” 曹敏和刘商秋齐齐离座,与堂下众都头、副都头一起躬身抱拳,齐声道:“谨遵提举教诲!” 木恩交代已毕,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指挥使曹敏:“剩下的,曹指挥主持吧,本座还有事。“ 木恩转身就往屏风后面走去,众人齐齐欠身拱手:“恭送提举!” 待皇城使离开,曹敏转身看看一众属官,却没有回公案后坐下。 他欲言又止,脸上露出一抹为难的神气,终是咳嗽一声,一拍额头道:“本官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要请示木提举,接下来的事,就由刘副指挥安排吧。” 说完,曹敏就脚底抹油,追着木恩溜走了。 刘商秋撇了撇嘴,轻轻“嘁”了一声。 他也没有站起来,就那么懒懒地坐着,掌中不知何时,又出现了那枚执荷童子的玉把件儿。 刘商秋一边摩挲着玉把件儿,一边皮笑肉不笑地道:“皇城使和曹指挥都是要脸面的人,羞于张这个口。本官不要面皮,本官来说。” 刘商秋掩口打了个哈欠,继续懒洋洋地道:“秦相家里呢,丢了一只猫。都好多天了,还是没找到,秦相是茶不思、饭不想啊!“ 刘商秋天生多情的桃花眼扫了扫众人各异的神情,揶揄道:“咱们三衙都指挥使杨帅,想为秦相分忧,已经吩咐三衙禁军帮秦家找猫去了,嘻嘻。” 说到这儿,刘商秋没忍住,一下子笑出了声儿来。 他赶紧有点女性化地捂了下嘴巴,把脸绷住。 “咳!这一来,咱们皇城使也抗不住劲了。没办法,大家多理解吧。这事儿呢,就和送礼一样,你送了,人家未必记得你。你不送,他心里肯定记着你。” 刘商秋挥了挥袖子,带起一抹香风:“是故,皇城使有令!” 下边众人“刷“地一声,齐齐一正身形。 “皇城司五千名亲事官、三千名亲从官,诸黄院子、皂院子、入内院子、快行、长行等官吏役卒,奉令! 从此刻起,你们执行公务时也好,散衙下值后也好,若是看见、听见过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的消息,务必要追踪查找,不得怠慢!” 堂下众人顿时哑然。 说好的“为官家效鹰犬之劳,为朝廷尽耳目之用”呢? 刚给我们灌了碗鸡血,这就去给秦家找猫了? 一时间,羞惭者有之、激愤者有之、悲凉者有之,竟然没人答话。 刘商秋倒也不在乎,他站起身来,把折扇往腰带上一插,双手往身后一背,便溜溜达达地走向屏风后面去了。 只是他那步儿走的,足蹑直线,轻盈而稳,屁股想不扭都不行。 女人如此,那叫摇曳生姿。 男人如此…… 这是猫步,这个年代叫“折罗步”,东汉美人儿孙寿的发明。 刘商秋上边有六个姐姐。 他从小就在七八个姨娘和六个姐姐的呵护下长大。 所以他的言谈举止,常常会有些女气,别人看了不自在,但他自己却根本没有察觉。 他甚至不知道,寇黑衣、杨澈这些皇城卒子,暗地里给他取了一个绰号:皇城妖妃! ※※※※※※※※※※※ 秦相府,一到了夜晚便一片静谧。 因为秦桧喜静。 秦桧的寝居内,绕过一道六扇松竹梅的画屏,迎面的便是一张线条优雅而流畅的素朱漆床。 罗帐半挑着,靠窗处有一张妆台,旁边放着一张高脚半圆几。 几上,一口长颈白瓷的花樽里插着几枝鲜花,灯光把花枝疏影映在了圆窗的米色窗纸上。 秦桧穿着一领月白色的定州缂丝中单,花白的头发梳了一个松散的懒人髻。 他正坐在榻边,两个年轻貌美的丫鬟只穿着小衣,一左一右地服侍着他。 一个小丫鬟伺候他把一碗汤药服下,另一个及时递过一杯淡盐的漱口水。 在秦桧漱口的时候,她已双膝跪下,高高捧起了一只石榴花结纹的银唾壶。 秦桧漱了漱口,把盐水吐在银唾壶里。 另一个丫环又赶紧递过丝帕。 秦桧擦着唇角,缓声吩咐道:“把灯压暗些,不必熄灭了。” “是!” 两个小丫鬟答应一声,就要去压暗灯烛。 外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祖翁,你睡了么?” “哦,是埙儿啊,进来吧。” 秦桧摆了摆手,两个丫鬟连忙欠身,捧着银唾壶倒退而出。 随后,一个少年人走了进来。 这少年尚未束冠,不满双十,容色间还透着一丝稚气,正是秦桧的长孙,秦埙。 其实,秦桧是无后的,他没有亲生儿女。 他的妻子王氏有位兄长名叫王唤,膝下有一孽子(私生子),便过继给他,改名秦熺了。 这秦熺倒是为秦家开枝散叶,生下了几个子女。 眼前这个秦埙就是秦熺的长子,今年刚满十八岁,是今年科考的探花郎。 “童夫人”秦葭月就是秦埙的胞妹。 秦葭月十岁时就被授封为“崇国夫人”,她这兄长受到的恩赏自然还在童夫人之前。 秦埙九岁的时候就以恩荫补官,进入了直秘阁。 绍兴二十年的时候,秦埙和弟弟秦堪又一起进入显谟阁。 秦埙升为右文殿修撰,秦堪则被授予秘阁修撰,那时候秦埙才十四岁。 去年秋闱的时候,朝廷举行“锁厅试”。 这是专门为宗室后裔、朝廷要员以及高官子弟举行的一种科考。 在秦桧暗中运作之下,十七岁的秦埙先是拿下了省试第一,磨刀霍霍直奔状元郎。 结果廷试的时候,官家赵构把他压到了探花的位置上。 秦桧“时不我待”的危机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看到自己最为器重的长孙,秦桧哈哈一笑,站了起来。 原本他在人前,都是一副行将就木,却强装着无恙的模样。 但此刻,秦桧的精气神儿全变了,就像吞了金丹,突然脱胎换骨似的。 他在装病! 秦桧如今是当朝太师、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执掌政务。 他的养子秦熺是知枢密院事,执掌军权。 父子二人,便分掌了大宋的政权与军权。 他的孙儿现在都在朝中为官,而且都是清贵的文官。 可谓满门朱紫,富贵无人可及。 可是,在他信心满满地要把孙儿秦埙捧上状元宝座,却被赵构一棒子打成探花以后, 他忽然意识到了官家对他的忌惮究竟有多深。 如果是以前,他不在乎,他有金人撑腰,官家也不敢轻易动他。 但,越来越大的年纪,正在朽坏的身体,让他产生了危机感。 所以,此事发生不久,秦桧就开始装病。 他不仅装病,一旦出现在人前,还竭力装出一副努力想让人觉得他健康如昔的模样。 如此一来,反而让所有人都坚信,秦桧病了,恐怕已时日无比。 秦桧以此来麻痹赵构,暗中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图谋三衙的计划,这是他顺利传承相权的最大障碍。 此时在自己孙儿面前,他就没有必要再装了。 “埙儿啊,坐,坐下说。” 秦桧在锦墩上坐下,笑眯眯地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秦埙在榻沿上坐了下来,忧心忡忡地道:“祖翁,孙儿听说,葭月丢的那只猫,祖翁让临安府都在帮着找?” 秦桧莞尔一笑,道:“有这种事么?我倒不知。祖翁确实悬了赏,却只是叫厢公所的人帮着找来着。” 秦埙顿时松了口气:“我就说嘛,定是下边的人巴结祖翁,才做出这种荒唐事来。” 秦埙气愤地告状道:“祖翁啊,你有所不知,现在临安县、钱塘县、临安府,都在帮着祖翁找猫了。” 秦桧微笑道:“那么,埙儿的意思是?” 秦埙急道:“公器岂可私用?而且……居然是用来找一只猫!简直荒唐!祖翁啊,此事已在坊间引起诸多议论,于祖翁的清誉大大有损,祖翁应该马上下令制止才对。” 秦桧眼中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反问道:“埙儿,你祖翁不曾下过叫他们找猫的命令,如今却要去下一个阻止的命令?那……岂不是坐实了这公器私用之人,就是你的祖翁么?” 秦埙一呆,迟疑道:“这个……” 秦桧笑了笑,起身也走到榻边,挨着秦埙坐下,宠溺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埙儿啊,今年‘锁厅试’的时候,你是第二。省试的时候,你是第一。可殿试的时候,你本来也是第一,官家却偏偏把你点为探花,你可知官家这是何意呀?” 今年的“锁厅试”时,第一名本来是陆游。 结果到了省试的时候,呼声甚高的陆游莫名其妙地就落榜了。 榜一大哥这回连榜尾都没取上。 于是,原本锁厅试时第二的秦埙就得了第一。 到了殿试的时候,秦埙的成绩依旧是第一。 但官家赵构钦点的时候,却把他取为第三。 状元和探花,意义可是大不相同的。 人人都记得第一,又有几人会去记第三? 秦埙对此,也是一直耿耿于怀的。 如今听祖父突然说起此事,秦埙不禁愤愤然:“官家说,孙儿的策论,与祖翁和父亲平日君前奏对的见解相似。因为没有孙儿独到之处,故而取为第三。“ 秦桧摇头一笑,淡淡地道:“呵呵,真是个傻孩子!那不过是官家的托辞罢了。” 第44章 老女不嫁,踏地呼天 秦埙有些惊讶:“托辞?” 秦桧道:“官家这是忌惮咱们秦家权柄太重了,明白了么?” 秦埙想了一想,倏然色变。 秦桧深沉地道:“如今,你祖翁是当朝宰相,执掌政权;你父是知枢密事,执掌军机; 如果你再被取为状元,我秦氏一门的权柄和名望将再也无人能及。 官家把你从众望所归的状元郎,打压成一个探花,就是在削我秦家锐气,敲打你的祖翁啊。” 秦埙紧张地道:“祖翁,古语有云:‘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既然我秦家已经受到官家忌惮,那行事岂非更该谨慎,隐藏锋芒么?何必为了一只猫,惹出这么大的阵仗,祖翁你也太宠着葭月了。“ 秦桧摇了摇头,这孩子到底还是年轻,想事情太浮于表面。 所以,更得扶上马走一程啊,要不然,等他走了,秦家谁能撑门立户? 秦桧说道:“隐藏锋芒?你祖翁已垂垂老矣,如果再隐藏锋芒,那就没有再露锋芒喽。“ 秦埙起身取过黑漆描金的“养合”,让祖父坐得更舒适一些,说道:“祖翁,孙儿还是不太明白。” 这“养合”大抵是取了“仰合”之意,实际上就是一个“靠背”,下作机局,可以调节高低和角度,偃仰适情,甚合人意。 秦桧靠着“养合”坐着,舒坦地吁了口气,耐心地道:“埙儿,祖翁和官家,做了一辈子的君臣。 祖翁对官家,实在是太了解了。官家此人,少有大志,文才出众;武能开得硬弓,百步穿杨。然则他色厉而胆薄,好谋而无断,一遇挫折,便生逃避之心。 如此禀性,便是官家的本性。所以,我们对官家,越是退让,处境越是不堪。只要你足够强势,打碎官家那一丝勇气,便能高枕无忧了。” 以臣论君,如此言语,其实已经是大逆不道了。 也就是对着自己的孙儿,秦桧才能如此出言无忌。 秦桧顿了一顿,又道:“这种情况下,祖翁退不如进。如果退,要怎么退,如何退?难不成告老还乡,那你们怎么办? 祖翁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如今所思所想,都只是为你们儿孙辈着想了。你道祖翁如此大动干戈,真就是为了给葭月找回一只猫儿么?” 秦埙不解地道:“那祖翁是想……” 秦桧淡淡一笑:“祖翁不是为了找一只猫儿,祖翁是想……找找还有哪些不听话的鼠儿。” 秦埙久在御前行走,虽然自己一时想不到那么深,但见识毕竟不少,秦桧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祖父的用意。 秦桧微笑道:“有那对我秦家不够恭敬的,就得趁着老夫还在,早早把他打掉。如果人人恭敬,也好教官家明白,老夫……,不是他想动就能动的!” 秦埙只听得心惊肉跳,掌心都沁出了汗水。 秦埙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就连三衙禁军,今儿都开始为祖翁找猫了,想来也是因为惧怕祖翁的缘故。” 不想秦桧听了却也一呆,今天刚刚发生的事,他还不知道呢。 秦桧变色道:“你说什么,杨存中那老匹夫,居然让禁军为老夫找猫了?” 秦埙道:“是啊,孙儿今日在宫里行走,见宿卫似乎减少了。孙儿心中好奇,向人问起此事,都说是杨殿帅抽调了大批军卒去给祖翁找猫了……” 秦桧的脸色登时阴沉下来,臭得跟吃了屎一样。 秦埙慌忙道:“祖翁,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秦桧脸色阴沉许久,忽然又转怒为喜,仰天大笑起来,笑的中气十足。 秦埙更慌了,祖父这喜怒无常的,别是真的生病了吧? 秦埙慌忙道:“祖翁,祖翁,你怎么了?” 秦桧笑得咳了起来,秦埙忙起身,为他抚着后背。 秦桧摆摆手,嘿嘿冷笑道:“杨存中,这老匹夫,也知道用计了呀。他这是想捧杀老夫,哈!哈哈哈……” 秦桧笑得喘息了一阵,才道:“可惜,他这时机选的不对啊!” 秦桧得意地道:“换做其他时候,他这么做,必然会让官家对我更生忌惮。可是现在,呵呵,老夫已经不在乎了。他宁愿自损一千,也要杀敌八百,就只怕机关算尽,最后反倒成全了老夫!“ 秦埙疑惑道:“祖翁是说,杨存中此举不是为了巴结祖翁,反而是有意捧杀?为何……,反倒会成全了祖翁?” 秦桧摇了摇头,笑而未语。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现在已经不担心官家对他的忌惮加深了。 他还想和官家做上十几年君臣的话,才会有所忌讳。 可现在他已经思退了,他要捧个代理人上去,这时候交接权力才是他最迫切的目标。 他正在谋划三衙禁军,杨存中做为三衙禁军的都指挥使,却跟他耍心眼儿,宁可让自己失去官家的信任,也要给他来个“捧杀”。 嘿,这不是正合我意么?因为这件事,官家对杨存中的信任一定会降低,我秦某人趁势打铁,“搬三山”计划一定可以实施的更加顺利。 到那时,把杨存中一脚踢开,自己埋伏在禁军里不显山不露水地隐藏多年的几个心腹就能提拔到关键位置上去。 一旦被他掌握了禁军,官家纵然对他十分的猜忌又能如何? 秦桧心中忽然大悦,这真是从孙儿失去状元郎的机会以来,最大的好消息呀! ※※※※※※※※※※ 寇黑衣和杨澈今日双双升了官,众都头自然要恭喜一番。 只是刚刚接了个给秦桧家找猫的任务,皇城司众人都觉得脸上无光,一时也没心情饮酒。 所以散衙之后,众人只是围上来向二人祝贺一番,约好改日摆酒,便一哄而散了。 杨澈返回后市街青石巷的时候,已是夜色深深,天色有些阴沉,似将有雨。 但一路上仍是灯火通明,人群熙攘,杨澈心中也是一片灿烂。 日子越过越红火了,接下来就是赶紧给二弟物色一门亲事。 到时候二弟负责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壮大杨门。 我呢,就做庇护杨氏家族的那棵参天大树,嘿嘿! 杨澈越想越欢喜,脚下也愈发的轻快。 回到青石巷的时候,杨澈没有直接回宋家小食店,他先去对面苟家老酒买了一坛酒。 接着,过了小桥回来,又在计家卤肉店里切了二斤肥瘦相间的卤肉,使一张荷叶包了。 鹿溪正在招呼客人,就见杨澈托着酒坛子,提着卤肉进来,忙甜甜地招呼一声。 杨澈笑道:“鹿溪啊,爊肉、鸡皮腰肾的杂嚼、现煎的羊白肠,各来一份。嗯,再来一份莴苣笋片,都送到后院儿来。宋老爹,你若有空,也过来喝一杯。” 杨澈举起酒坛子,向宋老爹示意了一下。 宋老爹笑道:“大郎这是有什么大喜事么,你先去喝着,一会大叔得了空闲就过来。” 后院里,杨沅只比杨澈早回来片刻功夫。 他听到大哥动静,就赶紧端起大枪,装模作样地拉开了架势。 杨澈进了后院儿,见杨沅正在练枪,但额头却没有一丝汗水。 杨澈暗哂一声,却也没有点破,只道:“行了,今晚不练了,过来,陪大哥喝点儿。” “好嘞!” 杨沅笑嘻嘻地扔开大枪,快步上前,殷勤地接过杨澈手中的酒肉。 杨沅笑问道:“大哥,这是遇到什么喜事儿了?” 杨澈打了盆水,一边洗脸净手,一边笑道:“你一向机灵,猜猜看。” 杨沅已经从墙边拉过小几,拖到院子中央,座位都摆好了。 他把杯盘摆在桌上,一掌拍开酒坛的泥封,一边往碗里筛着酒,一边笑道:“这还用猜?不是升职,就是加俸,难不成还是你给我找了个大嫂回来?” 杨沅净了头面洗了手,走到矮几旁坐下,瞪了杨沅一眼:“那点心眼,全用在这儿了!没错,你哥升官了,从今天起,你大哥就是皇城司下一指挥所第三都的副都头。” 杨沅虽然早有预料,还是大喜:“哈哈,大哥,你真升官啦?” “废话,当我跟你似的一点也不靠谱!” 杨沅喜孜孜地道:“果然是值得庆祝的一件大事,来,兄弟敬哥哥一杯!” 杨澈举起黑陶的酒碗,兄弟俩碰了一下,一碗浊酒各自饮尽。 杨沅端起酒坛子又给杨澈筛酒。 杨澈抹了下嘴巴,心满意足地叹气道:“大哥当了官,想给你说个媳妇就更容易了。现在你学着杭绣,生计也没问题了,再你娶了媳妇儿,那就成家立业齐活了,大哥也就放心了……” 鹿溪把杨澈点的几样小吃恰好端来,听到这话,立即嗔怪地瞪了杨沅一眼。 杨沅与大哥谈笑风生的,仿佛根本没有看见。 鹿溪心中更加有气,上边摆着菜肴,下边已经不动声色地把脚移向杨沅的脚面。 “难怪杨大哥你今天这么高兴,原来是升官了呀?” 她一边说,一边恨恨地碾着杨沅的脚背。 杨沅吃痛,却不敢声张,只好打个哈哈,道:“准确地说,我大哥这是才做官。以前啊,我大哥虽然叫皇城司探事官,可其实那只是个称呼,并非真的军官。 现在,我大哥是真的从卒,跃升到官的行列了,这道坎儿一过,以后再想高升,便有大把机会。” “人家早就觉得杨大哥有大本事,就一定会有大出息。二哥呀,你……可要好好向大哥学学。大哥是不声不响的,就把大事做了,你嘛……” 鹿溪狠狠地白了杨沅一眼,人家都快成老姑娘了,可你呢?喜欢个姑娘都要偷偷摸摸的,还有没有出息了? 第45章 相知心自亲 鹿溪夹枪带棍的,埋怨杨沅迟迟不把二人的关系告诉自己爹爹。 杨澈当然听不出她话中之意,忙替自己兄弟解释道:“鹿溪呀,我二弟他可是很聪明的。读书也好,习武也罢,他是一点就透。若非幼经离散,错过了时机,我兄弟不管习文还是从军,都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在杨大哥心里呀,你这兄弟怎样都是好的。” 鹿溪开了句玩笑,心里却因为自己的心上人被夸奖而欢喜起来。 杨沅见鹿溪终于把脚挪开,赶紧把自己的脚收了回来。 他把大哥升为皇城司副都头的事和鹿溪详细说了一下,鹿溪开心地道:“那可真是值得庆贺的一件大事,我这就告诉我爹去。不过,长幼有序,杨大哥啊,要说娶媳妇,那也该你先,没有让二郎先成家的道理。” 杨澈夹起一块羊白肠蘸了蒜泥,丢进嘴里大嚼。那肥羊大肠灌了羊血,再用油一煎,嚼下去满嘴流油,又有蒜泥去了膻气,格外的可口。 杨澈咽下这口羊白肠,方才笑道:“嗨,不过是民间约定俗成的规矩罢了,咱家不讲那个。你杨大哥好不容易跨过了从军卒到军官的这道坎儿,就想再往上搏一搏呢。 皇城司里做事,一旦遇到大案要案,十天半月的不着家都是常事,娶媳妇作啥?凭白耽误了我二弟,还不如先给他找个媳妇儿,给我们老杨家多生几个崽子。” 鹿溪听得脸儿一热,悄悄乜了杨沅一眼,见他依旧装模作样的不看自己,心中更气, 本已挪开的小脚丫又从裙下悄悄探过去,却不想杨沅早已收了脚,一脚踩了个空。 鹿溪身子晃了一下,见杨澈向她看来,忙问道:“那杨大哥可有中意的弟媳人选了么?” 杨澈叹道:“我整日里抓金人奸细,哪晓得谁家有合适的小娘子待嫁呀。不过,我已经拜托了你爹,让宋老爹帮着托媒!” 鹿溪一听,不禁着急起来。 二郎一直瞒着不说,这要是我爹真帮他找个媒人回来可怎么办呀。 杨大哥也是的,这么漂亮的一个大姑娘就杵在你面前,你是不是瞎呀? 鹿溪气鼓鼓的,不想搭理这对蠢兄弟了。 待鹿溪回了前堂,杨澈又是几碗酒下肚,感慨道:“二弟,咱们家也算是命运多舛了。时逢战乱,一家几十口人,最后活下来的也就你我二人。 二弟你流落北方,大哥我孤身南渡,现在咱们家总算又有了点家的模样。大哥心里,真的高兴,咱爹咱娘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看到杨澈眼中漾着泪光,真情流露的模样,杨沅的鼻子也是一酸。 这个时代的人,情感上远比杨沅原本的世界更加单纯而炽烈。 记得杨澈刚刚“认回“杨沅的时候,一个七尺男儿,抱着他号啕大哭。 杨澈真情流露,可当时的杨沅心里甚至有点小尴尬,他无法产生共情。 可这一年多的相处下来,他不仅理解了杨澈的情感,也渐渐被那种纯粹的、炽热的感情所同化。 杨沅拍拍胸脯儿,对杨澈道:“哥,咱们家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多子多孙那事儿,你就交给我了!好马不停蹄,好牛不停犁!咱就是老黄牛,埋头苦干,绝不抱怨!” …… 不到二鼓,宋老爹就提前打烊了。 临安夜市,一般要到三四鼓的时候游人才会渐渐稀少。到五鼓钟鸣时,夜市结束,但早市又开始了,夜以继日,临安不息无长夜。 一鼓就是一个时辰。临安夜市开市敲第一通鼓,此时大概是晚上七点。二鼓从晚上九点到十一点。 宋老爹听说杨澈当了官,也为他欢喜,所以提前了打烊。父女俩又做了几道菜,便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肴回了后院。 四人重整酒席,再开一局。 当三鼓过半时,淅沥沥的雨丝终于飘了下来。 四人便把饭桌移到杨澈的堂屋里,继续谈笑吃酒。 门开着,门外雨落如帘,堂上一片笑语。 这顿酒,吃到近四鼓。 兴尽时,宋老爹和杨澈都有了几分酒意。 杨沅和鹿溪先把宋老爹送回房,便同去收拾杯盘桌椅。 因为杨澈在屋里,鹿溪也只好规规矩矩的,不敢多话。 直到收拾完了要离开时,鹿溪才悄悄对杨沅说了一句:“一会楼上说话。” 杨沅送鹿溪出去,关了房门下了闩,见大哥带着醉意正在吃茶,便寻个找几件旧衣服的借口,独自上了阁楼。 杨沅到了阁楼上面,听听楼下没有动静,便悄悄推开了窗子。 窗外潮湿的风顿时吹了进来,撩动他的发丝。 杨沅从窗下花盆中捡起一粒石子,朝着对面的窗棂上一丢。 窗子“嗒“地一声响,已经洗漱完毕的鹿溪,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爬上床,心虚地回头看了看,这才推开窗子。 隔着如雾的雨丝,杨沅正在对面窗口,呲着大牙冲她笑着。 鹿溪马上唬起小脸儿来,握起小拳头冲他挥了挥。 刚才席间,杨大哥还和爹爹聊起帮杨沅找媒婆的事儿呢。 这坏蛋就在一旁笑嘻嘻地听着,现在却想讨好人家了,不想理他! 鹿溪冲着杨沅皱了下鼻子,佯装要关窗子。 杨沅一看,忽然扳着窗子的上沿,卷腹向外一翻,便利落地跃到了窗外。 借助楼阁上下之间凸出的那不足一巴掌宽的木沿为着力点, 杨沅竟从对面二楼飞快地移动着,想从口字型的二楼木沿一路转过来。 鹿溪吃惊地张大了眼睛,冲他连连摆手,生怕他一个脚滑,便摔下楼去。 但杨沅动作极快,如灵猿一般,很快就爬到了这边。 鹿溪只好退后,给他让出了位置。 杨沅双手攀着窗上的板沿,小腹一卷,轻松地荡进阁楼。 双脚落地时,他轻盈的就如同猫儿一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鹿溪轻轻捶了他一把,娇嗔道:“你疯啦,叫我爹看见,非活活打死你不可。” 杨沅轻笑道:“就算被你爹打死,我也得先哄好了我的小娘子再说呀。” “去你的,就只会背后逞英雄,有本事你当着我爹的面说呀。” “你以为我不敢?” “你就是不敢。” “我不敢?” “别碰我……” 小两口在阁楼上打情骂俏,杨沅自以为有雨声掩护,楼下的宋老爹不会听到什么声息。 却不想宋老爹隐约听到一些动静,已经警觉地提起门杠,悄悄地摸上楼来…… 阁楼上,杨沅轻轻揽住鹿溪的腰肢,小声笑道:“不怕,老爹已经喝醉了,不会听见的。” 这个时代不同于杨沅之前的年代。杨沅和鹿溪虽已两情相悦,但真还从无逾矩之举。 之前杨沅只偷吻了鹿溪的脸颊一下,就已惹的她意乱情迷了。 而今夜,杨沅也喝了酒。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也让人更加的更加放纵了情绪。 鹿溪只觉后腰眼儿忽然被什么杵了一下,虽然一张白纸的她对此全然不懂。但杨沅渐趋急促的呼吸灼热地喷在她的颈上,还是让她本能地察觉到了一种危险。 鹿溪下意识地挣脱开他的手,退了两步,转过身子缩在墙角。 鹿溪双臂抱胸,警惕地道:“二哥哥,你……你要干嘛呀?” 窗外吹来的清甜的风,让杨沅冷静了些,忙安抚鹿溪道:“没啥呀。我……我哥这都要给我托媒了,我不得跟你核计一下,怎么和老爹说说咱们的事儿么。” 鹿溪顿时忘了方才的紧张,撅了撅嘴儿,嗔怪道:“你还说呢,刚才杨大哥说要给你托媒,你怎么不说?你说,你是不是真想再找一个,跟我比较一下再说呀?” 杨沅摊手道:“我倒是想说啊,可你爹不是在那儿坐着呢么。他一沉脸我就害怕,可我怕他,还不是因为太爱你呀?“ 鹿溪心里一甜,些许怨气登时被杨沅哄得烟消云散了。 她嘟起嘴儿撒娇道:“那你就可着人家欺负了是吧?你一个大男人,你不开口,难不成还要人家腆着脸去跟爹爹说呀?” 她的年纪不大,感情清澈如泉。杨沅爱极了她的这种味道,虽然经常逗她,心里却不知道有多宠她。 杨沅便轻轻握住她的柔荑,温声道:“所以呀,我这不就来找你商量了么?咱们虽然两情相悦,可这媒人是少不了,不然不合礼数。 我想,等明天我哥酒醒,就对他坦白此事,我哥可疼我呢,一定会同意的。 然后,我们就去找个媒人,托她给我向宋老爹求亲,我哥再敲敲边鼓,嘿嘿……” 鹿溪听得满心欢喜,雀跃道:“成!二哥,我跟你说,我觉得,自从知道你成了‘陌上花’绣坊的学徒,我爹对你已经好多了。 他老人家一直以来,也不是看不上你,只是因为一直以来你连个正经营生都没有,我爹替我担心,我心里明白的。” 说到这儿,鹿溪幽幽地叹了口气:“偏偏你又偷偷辞了‘陌上花’的工,就怕我爹以后知道了,又要不依了。“ 杨沅窃笑道:”那不如咱们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啊,到那时就不怕你爹生气了。“ 鹿溪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娘亲又死的早,与男女之事可谓一张白纸。 但,她不懂男女之事,可不代表不明白“生米煮成熟饭”的大概意思。 小姑娘白了杨沅一眼,娇嗔道:“美得你,只要一天我还没进你家的门儿,你碰我一下试试。本姑娘一脚踹死你呀!” 第46章 醉眼看,窗上桃花 鹿溪薄嗔的模样娇俏无比,瞧着实在是惹人怜爱。 此时若非是在阁楼上,杨沅真想摁住她的小脑袋瓜,让她试试到底能不能踹得到自己了。 杨沅轻笑道:“是是是,那我就加把劲儿,早点娶你过门儿。” 杨沅张开双臂,道:“来,先嘴儿一个。” “你休想。”鹿溪缩了一下。 杨沅央求道:“嘴儿一个我就回去。” “不行不行,你快回去吧,别叫我爹看见,打死你喔。” “好溪溪,好鹿鹿,咱们都要做夫妻的人了,就嘴儿一下,好不好?” 烈女怕缠郎,鹿溪心跳的飞快,脚下却有些不受控制地挪向杨沅。 “就……就一下?” “嗯嗯嗯!” “那……说好了喔,就只许一下。” 鹿溪红着脸儿,微微仰起了头,撅着小嘴儿,眼睛紧紧地闭上了。 杨沅被她又羞又怕又好乖的表情迷得不要不要的。 他微微低下头,看着这朵待君采撷的小花,正要俯唇相就,耳边就传来一声霹雳般的大喝! 紧跟着,一根闩门杠就飞了过来! …… 杨澈今日大醉,但心中欢喜,却一直没有倦意。 他喝着酽茶,思绪纷乱,胡乱地想着事情。 方才席上和宋老爹又提到了二弟的婚事,宋老爹也说他在托人了。这事儿要说成,慢也慢得,快也快得。不过一些耗费时间的事儿,得提前开始准备了。 这处屋舍,要让给二弟做婚房。一楼么,可以辟成三个房间,一间堂屋、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旦成了家,可不能整天在宋老爹店里就食了,那怎像个过日子的人家? 阁楼也要重新拾掇一下,将来二弟有了孩子,楼上也得住人。家具需要打造一些新的,不过床和梳妆台就不用买了。姑娘家的陪嫁里,怎么也会包括妆奁和床具的。 到时候,我就近再寻个地方租间小屋就行了,只是这附近房租都比较贵,也不晓得能不能遇到宋老爹这么好说话的房东…… 杨澈盘算着,虽然诸事繁琐,总归是未来的美好更多一些,心中也就愈发的欢喜。 人之所谋,何也?对以前的他来说,不过就是一食二衣三住居。若再多些闲钱,瓦肆听曲,勾栏看艺,好友畅饮,便是人间好生活。 因为那时的他,就是孤家寡人一个。所做的差使,又是刀头舔血,凶险无比。所以每个月的俸禄发下来,他是攒不下来的。 真以为如今有些刻板无趣的杨澈,以前也是如此么?如果是那样,他又怎么可能和风流不羁的寇黑衣成为挚交好友? 只是当他找回自己的胞弟以后,他的人生有了目标,他的追求发生了变化。 杨澈轻轻吁了口气,站起身,走向房山头处隔出的小隔间,一掀布帘走了进去。 一进去,便有一股檀香味儿扑面而来。 隔间不大,贴墙放着一张供桌,桌前只有一张蒲团的空间。 供桌上供奉着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当年,全家人为躲避北方战乱而南逃,这些祖宗牌位就是背在他身上的。 人啊,只要没有丢了祖宗牌位,那祖宗就在,那么哪怕是四海为家,他的家也就在。 杨澈点燃三柱香,毕恭毕敬地插进香炉,又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 然后,杨澈双手合什,将他两兄弟这大半个月来的经历变化,絮絮叨叨地跟祖宗们汇报起来。 供桌上,他四太爷和二伯的牌位上,都有一个箭孔。 当初金人乱箭追射,其中有一箭就是射在他背着的这些牌位上, 杨澈就是因为四太爷和二伯的牌位帮他挡了一下,这才逃过一劫,顺利跳进黄河。 他能顺利泅渡过河,也是亏了绑在身上的这堆牌位。 杨澈给祖宗上了香,便絮絮叨叨地汇报起了两兄弟的近况。二弟要做杭绣大师傅了,他升官了,二弟要娶媳妇啦,杨家就快有后了…… 杨澈正说的开心,就听宋老爹那边,传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小贼!放开我的女儿!” …… “你个混账东西!你不要名声,人家鹿溪姑娘还要呢!”杨澈满面涨红,劈头盖脸地拍打着杨沅。 “这要是毁了人家鹿溪姑娘的清白名声,你叫鹿溪可怎么活呀!”杨澈越说越怒,胳膊抡得呼呼作响。 虽然……抽在杨沅身上的动静小了一些。但,看着还挺吓人的。 不知道宋老爹有没有被他唬住,反正鹿溪是吓哭了。 杨澈似乎是打累了,“呼哧呼哧”地站在杨沅面前。 杨沅一抬头,就见大哥把手藏在腹前,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然后,杨澈就转过身走,走到宋老爹面前,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宋老爹,这事儿怪我,是我教弟不严,对不住鹿溪姑娘,对不住你呀。” 宋老爹坐在椅子上,胸膛跟拉风箱似的,呼嗒嗒呼嗒嗒地起伏着。 杨沅和鹿溪,双双跪在他的面前,小鹿溪已经哭得泪人儿似的。 杨澈来回地踱了两步,又停住,对宋老爹道:“宋老爹,这事儿,得想个万全的善后之策才是。要不……” 他看看宋老爹脸色,试探地道:“要不,就成全了他们算了,你说呢?” 鹿溪一下子不哭了,因为气儿收的太急,忍不住打了个哭嗝儿。 宋老爹沉着脸色不说话。 杨澈凑到宋老爹面前,赔着笑脸儿低声劝说:“老爹,真要张扬起来,不就坏了你家鹿溪姑娘的名声么? 再说我这兄弟,性子虽然有些顽劣,可人品倒也不差。他现在又是皇商杭绣家的学徒,将来前程是稳稳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杨澈说着,脚后跟向后面的杨沅轻轻磕了几下,催他说话。 杨沅连忙道:“老爹,我是真心喜欢鹿溪的,如果老爹把鹿溪嫁给我,我保证会一辈子对她好,绝不叫她受委屈。” 鹿溪见状,忙也怯生生地唤了一声:“爹~” 宋老爹看看满脸赔笑的杨澈,又看看双双跪在面前的杨沅和鹿溪,张了张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宋老爹无奈地对杨澈道:“大郎啊,我才刚托了太平坊的刘妈妈给你兄弟保媒呢,结果……,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呀。” 杨澈一听宋老爹松了口风,忙道:“这怕什么,明儿一早,我先告个假,然后就去找刘妈妈。 我就说我兄弟相中了鹿溪姑娘,这现成的好姻缘摆在那儿,都不用刘妈妈费力撮合,她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罢了,女大不中留啊……” 宋老爹叹了口气,满面悲凉地仰起了脸儿来。 杨澈马上回头瞪了杨沅一眼:“臭小子,还不叫爹。” 杨沅立刻磕头:“小婿杨沅,叩见岳……” “可别!” 宋老爹立马打断,没好气地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别占我便宜,叫什么爹! 给我滚出去,老夫现在看见你就烦。这要是当年的我,早一刀把你劈成两半!” 杨澈马上帮腔:“你岳父叫你滚出去呢,没听见吗,快滚。” 杨沅爬起来就走,跑到门外,站在天井里,还跟没睡醒似的,脑袋雾纱纱的。亲事……这就定了? 房里,杨澈笑容可掬地对鹿溪道:“鹿溪呀,你先上楼,我陪宋老爹说说话。” “嗳!” 鹿溪没想到峰回路转,自己最牵挂的事儿就这么解决了。 她强绷着小脸儿。不让自己露出笑来,一脸悲戚地爬上楼去。 杨澈拖过一张条凳,笑容可掬地坐到了宋老爹面前。 杨沅这臭小子,还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啊!我怎么没看出他早把鹿溪姑娘哄到手了呢?嘿嘿嘿,这还真是灯下黑。 鹿溪是他看着长大的,勤快、善良、会过日子。如果能把鹿溪娶做杨家妇,杨澈心里一万个满意。 只是他以前真是一点也没察觉二弟和鹿溪有情,再加上宋老爹一直对他兄弟没有好脸色,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这种可能。 这下好了! 杨澈绷着笑,一脸沉重地继续开导起了宋老爹。 …… 鹿溪回了阁楼,马上打开了窗子。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对面窗前,也出现了杨沅。 隔着雨幕,两两相望。 鹿溪顿时红了脸儿,羞喜地瞪了他一眼。 都怪他,害自己在爹爹面前丢脸。 杨沅笑嘻嘻地看着对面的鹿溪,无声地说出“娘子“,口型非常的标准。 鹿溪一下子就看明白了。 宋人对女子,一般都称娘子。熟识的,便可以加上一个姓氏,或者叫什么顾大嫂孙二娘扈三姐一类的。 但杨沅此时这句无声的“娘子“,显然不是常用的那个含义。 鹿溪羞了,敛着眉,就把窗子关了起来。 杨沅趴在窗口,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窗子上映出的鹿溪的剪影。 她依旧鸭子坐地坐在榻上,忽然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庞。 一道剪影,仿佛映窗的一支小桃花。 杨沅无声地笑了。 他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如此突然,忽然之间,名份就定了。 那窗里的女孩儿,将会是他的妻了! 此景,难以描画, 此情,妙不可言…… 第47章 人生如寄 翌日清晨,新雨后。 宋家小食店又是忙碌的一天。 只不过,今天走进宋家小食店的每个客人,都感觉到了一种不一样的气氛。 抱着劈柴走进厨房的杨沅,总是咧着嘴,露出八颗标准的大白牙,就没合上过。 系着小围裙的鹿溪姑娘,眉梢眼角都含着喜气,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一向笑脸迎人,一团和气的宋老爹,今天板着脸,翻白眼儿的频率特别高。 杨澈昨天刚升了官,没有头一天就点卯不到的道理。 所以,他一早先去了皇城司,点卯之后,马上就找到寇黑衣告假。 寇黑衣听说他是要去托人给自己兄弟保媒,不禁笑道:“这事儿我还能不答应你么?不过我就纳闷了,你这当哥的还没成亲,先给自己兄弟找媳妇儿,这是什么道理?” 杨澈道:“什么道理?就凭我兄弟流落北国这么多年,我这做大哥的没尽到一点照顾他的责任,这道理够不够?” 寇黑衣摇头笑道:“打从你找回兄弟,还真是变了个样儿。 巾子巷的春风楼,你有一年多没去过了吧? 我昨夜宿在春风楼,遇到蝉翼姑娘,她还骂你是负心人呢。” 杨澈撇了撇嘴:“风流场上的逢场作戏,谁当真?” 寇黑衣打个哈哈,道:“我可听说‘春风楼’如今出了一个‘玉腰奴’,已经是头牌了。还是清倌人呢,你要不要一起去见识见识。” “不去!我要攒钱。对了,你可别把钱都花了,我回头可能得跟你借点儿。” 寇黑衣傲然道:“我怎么就花钱了?寇某人逛青楼,从来不花钱,都是姑娘们倒贴我的好吧?” 姐儿爱俏,而寇黑衣很俏。 欢场上还真就有不少姑娘,这边赚着男人的钱,那边为了男人去花钱。 杨澈笑道:“那成,帮我攒着,我先去太平坊找刘妈妈。” 说到这里,杨澈压低了声音,又道:“等我回来,找你商议一件大事。” 寇黑衣神色一正,也低声道:“公事?” 杨澈神秘地一笑:“稍安勿躁,等我回来再说。总之,弄好了就是咱们俩的大功一件!” …… 杨沅今早劈柴显得格外精神,似乎打通了奇经八脉似的。 等他洗漱完毕,到了前堂,屁股刚挨上凳子,鹿溪就把早餐送到了他的面前。 但,杨沅还没开动,宋老爹就跟鬼影儿似的飘了过来。 宋老爹板着一张臭脸,生硬地道:“快点吃,吃完就去上工!当徒弟的,在师父面前要殷勤一些,嘴巴要甜,要不谁肯把真本事教给你?” 杨沅笑道:“宋老……爹,你放心好了,我嘴巴甜着呢,师父那里,一哄一个开心。” 鹿溪哪能听不出杨沅是故意这么断句。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怕父亲骂她,赶紧绷起小脸儿,逃回了厨房。 宋老爹哼了一声,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只是,他的心头,却悄悄升起一抹愁绪。 倒不是不舍得嫁女儿,女儿早晚都要嫁人的,能嫁给她自己喜欢的人,也没什么不好。 杨沅那小子正学刺绣呢,一旦成了刺绣师傅,收入是极高的,以后也不怕闺女会受苦。 只是,要嫁女儿,那就得准备嫁妆啊! 宋代是流行厚嫁之风的,闺女的嫁妆不够风光,是要被街坊邻居们笑话的。 宋老爹有祖上传下来的这幢宅子,开销并不大。 他在青石巷开小食店,收入也不菲。 而且他家里人口也不多,负担不重。 真要说起来,给女儿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对他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宋老爹没攒下钱。 他和老计、小苟还有曲大嘴,四个退伍老军赚到的钱,全都拿去…… 唉!要不,就把杨澈两兄弟现在住着的那套厢房当作嫁妆吧,反正不能委屈了我闺女。 宋老爹默默地为筹措女儿的嫁妆动起了心思。 …… 杨沅吃完早餐,还没和鹿溪黏糊两句,就被宋老爹轰出了小食店。 宋老爹怕他不够勤快,若是学不到本事,将来要苦了自己闺女。 杨沅无奈,只好离开青石巷,就连老苟叔正哐哐地往门框上钉着第n块八卦镜,他都没敢停下来看看。 因为宋老爹正站在店门口盯着他呢。 出了青石巷,杨沅才放缓了脚步。 时间还早,但街上行人已是络绎不绝。 杨沅想了一想,便往后市街里走去。 现在,他创业的动力又多了一重,他得赚钱养家呀。 此时,他大哥杨澈也赶到了太平坊,找到了刘妈妈。 刘妈妈是这一带的几个媒婆之一。 杨澈把来意一说,刘媒婆自然是满口答应。 前两个月,刘妈妈刚给西湖边儿上一家酒楼的方员外说了门亲事。 结果成亲当晚,那位方员外就意外溺水死了。 这让她这位媒人的名声也受到了影响。 刘妈妈正急于促成一桩美满姻缘,来挽回她的声誉。 然而撮合婚姻,也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儿。 她要充分考虑托媒人家里的情况,考虑谁家有适龄的闺女。 她要上门去,鼓动如簧之舌,就这样整日奔波,也不是每次都能保媒成功。 如今人家小两口是郎有情,妾有意,就差找个媒人走一遍流程,她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刘妈妈和杨澈一拍即合,很快就敲定了说媒的事情。 把杨澈送走后,刘妈妈就认真琢磨了起来。 虽说只是形式上的说媒,也要办得郑重些不是? …… 杨澈请了一上午的假,他和刘妈妈沟通的非常顺利,离开刘家时,时间还早。 杨澈想了想,便决定往“陌上花”绣坊走一趟。 当初他只是在宫里遇到了肥家姑娘,随口说了那么一句,人家就把事儿给他办了。 这份情不可谓不重,理应亲自登门致谢。 于是,他先拐到了后市街,想在这里采办几样谢礼。 杨澈走进一家店铺,刚和掌柜的说了两句话,便感觉有个极熟悉的身影从店前走过。 杨澈回头一看,竟是他本该已经上了工的兄弟…… 杨澈心中一奇,立即向掌柜的告一声罪,便匆匆跟了上去。 后市街毗邻着中瓦子,所以后市街就成了中瓦子的配套服务一条街。 中瓦子是高档的消费场所,后市街则是邸店、行铺、牙行、车马行应有尽有。 外地游学而来的士子文人喜欢优雅安静的环境,这里就有明窗净几、竹榻茶炉、床间挂琴、壁上悬画的雅舍; 在中瓦子各家店铺里做伙计、做迎门小娘儿的,寻住宿之处图个便宜,那么合租、单租的简易客舍这里也是有的。 后市街与青石巷路口的是岑家生药行,再往前去是俞家刷牙铺,专卖牙具牙粉的。 继续往前,就有一个极简陋的门脸儿,上边只挂着一块“陆家骡马行”的招牌。 走进去后,却是两边店铺的高墙形成的一条长长的通道。 由于两侧墙壁太高,所以通道显得十分阴凉。 由此往前数十步,却是豁然开朗。 先有哗哗的流水声扑面而来,那是一条城内河流由于落差而形成的小瀑布。 接着你就能看见好大的一个院落,因形就势,虽不规整,面积却不小。 这里就是陆家骡马行了。 陆家骡马行不仅往外租借骡马,也接待骡马大车的外地行商。 杨沅走到院里,就见一条老狗正懒洋洋趴在墙根下晒着太阳,脖子上系着一条麻绳儿,拴在墙边的树上。 杨沅冲那老狗打了声招呼:“狗爷,早啊。” 老狗慢吞吞地撩起眼皮,一看是熟人,便懒洋洋地冲他摇了摇尾巴。 “二哥哥,你来找我大哥吗?”旁边忽然传来一个童稚的声音。 杨沅扭头一看,对面墙根底下,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家伙,正蹲在那儿屙粑粑。 才五六岁的模样,梳着朝天辫儿。 杨澈笑道:“是承安啊,你早。” 小男孩撅了撅嘴道:“二哥哥就只记得我二哥,我是承庆呀。” 杨澈道:“啊,原来是小承庆,你也早。你大哥在吗?” 承庆揪过几片肥大的草叶子擦屁屁,大声道:“我醒了就没看见他,大哥一大早就出去啦。” 正说着,一个身穿淡蓝色窄袖褙子的中年妇人,端着一个木雕的食盆儿走了过来。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男孩,和蹲在草丛里屙粑粑的小男孩长得一模一样。 杨沅一见,便和那妇人打了声招呼:“薛大娘早,今儿怎么把狗爷给拴起来了,莫非它咬了客人不成?” 这薛大娘是陆家骡马行的内掌柜,一见来人是自己大儿子陆亚的好友杨沅,薛大娘便笑起来。 “你这臭小子,可莫要胡说,俺家狗爷可通人性哩。鸟儿它就不知抓过了多少,却从不曾惊吓过客人。” 她走到老狗身边放下食盆,又踢了老狗一脚,骂道:“你个狗东西,逃跑有功,这是犒劳你的,还不快吃。” 见老狗慢吞吞地爬起来吃东西了,薛大娘才扭头对杨沅说话。 “这狗东西年纪大了,总想跑出去找个地方等死。昨儿个它又跑了,害得俺一家人找了好久,这才把它找回来。老身也是怕它又跑了,这才把它拴在树底下。” 杨沅看那麻绳留的挺长的,确实不影响老狗有较大的活动范围。 老狗的食盆里盛着煮烂了的食物,里边居然还有一块带肉的猪骨头。 杨沅笑道:“嚯,大娘你可真舍得,骨头上还有那么多肉呢,就给狗爷吃了呀。” 薛大娘笑道:“这狗东西救过俺家大儿的命,俺家就活该养它一个寿终正寝。它年岁大了,牙口不好,可不得吃点好的。” 此时,杨澈已悄然跟踪到了陆氏车马行的大门口…… 第48章 师父,你要抱师丈大腿呀 杨沅听了薛大娘的话赞道:“大娘一家人对一条狗都懂得知恩图报,也难怪你家的生意越来越红火。” 薛大娘有三个孩子,都是男丁。 长子陆亚,乳名鸭哥。 鸭哥小时候在旁边那条溪里嬉水,险些淹死。 当时他爹娘正在店里忙着生意,不曾注意到。 如果不是这条老狗跳进水里,咬着小主人的衣领硬把他拖上来,真就活活淹死了。 为此,陆大叔夫妇让陆亚给这老狗磕头认了干亲,从此待这老狗如同家人。 陆亚是杨沅为自己的”有求司”预定的创始元老之一。 只是阴差阳错的,今日才来招揽,倒比丹娘这个临时起意决定的目标晚了一些。 杨沅受盈歌委托,帮她算计完颜屈行的计划是一步步逐渐完善起来的。 在这个过程中,他要考虑,尽量利用他可以掌握的资源。 如今也是想到了可以让陆亚在他的计划中发挥作用,这才找上门来。 “大娘,鸭哥可起了么?” 薛大娘骂道:“你说那小畜牲?天还没亮他就起了,急吼吼的奔了钱塘江。 他说还有三个月就要开弄潮大会了,他要在弄潮大会上拔个头筹。 这些日子,他时不时就跑去钱塘江里练水性,你说愁不愁人呐? 常言道,瓦罐难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上亡,他小时候差点被淹死的事儿忘啦?真是不省心……” 杨沅半开玩笑地道:“要这么说,我正有些事儿找他帮忙,他若跟着我有了事做,以后也就不会整天泡在水里了,不知大娘可愿意吗?” 薛大娘喜道:“那敢情好,俺家大小子轴得很,俺和你陆叔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根本管不了他。你要是能带着他,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干啥都成。” “哈哈,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杨沅笑着摸了摸陆家这对双棒儿的脑袋。 两兄弟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站在一起时根本分不出谁是谁来。 杨沅不禁说道:“薛大娘,你家承安和承庆就不能穿套不一样的衣服么?发型也弄个不一样的,这样我根本分不出来谁是谁啊。” 薛大娘道:“穿不一样的?你可拉倒吧,天井坊的老刘家有个三胞胎,前两天买了只鸡,都弄得三个孩子哭了半宿。” 杨沅茫然道:“为什么?” “嗨!还不是因为一只鸡只有两条腿么!” 这…… 杨沅突然明白过来,他发现双胞胎的家庭,总是给孩子一模一样的打扮。 杨沅原以为这是家长为了让别人分辨不出谁是谁来的恶趣味,没想到这其中竟大有学问。 这碗水想端平,还真是不容易啊。 杨沅失笑地摇了摇头,向薛大娘告辞离开。 等杨沅走后,薛大娘也领着一对双胞胎儿子回了店里,独留老狗在树下慢吞吞地吃着狗食。 忽然间,老狗似有所觉,突然把脊背弓了起来,尾巴直挺挺地夹起,瞪大狗眼看向树上。 树上,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正蹲在枝杈上,悠闲地舔着爪子。 狗爷呲着牙,对它发出一阵威胁的呼噜声。 但那狮子猫却夷然不惧,它轻蔑地瞟了一眼狗爷,就从树上跳下来,探头去嗅那狗食盆子。 这个动作顿时激怒了狗爷。 护食的狗爷咆哮一声,只一扑,就死死咬住了那只狮子猫的脖颈…… …… 最美的西湖,是雨中、雾里和夜色下的它。 那时的西湖,就如一个半掩半露轻纱蔽体的美女,尤其的诱惑。 阳光下的西湖,揭去那层神秘的纱衣,裸裎相见的时候,反而少了几分神秘的魅力。 此时的西湖,就是这样一个赤裸着的美人儿。 杨沅沿着西湖岸一路走去,就像是轻抚在美人儿流畅腴润的身体上。 在他后面,杨澈远远地蹑着,神色越来越困惑,心中有些难过,甚至是愤懑。 他不理解二弟为什么如此不懂事! 多么稳定的职业,多么优厚的收入,他为什么就不珍惜呢? 更叫杨澈不能容忍的是,杨沅居然骗他这个大哥,真是……太伤心了! 李荣李公公派来的一批国信所精锐,正在盯着杨澈。 于吉光等几名国信所探子,则在盯着杨沅。 两拨探子不期而遇。 他们分属李押班和沐押班的阵营,平素里并不对付。 但是在这里突然撞见了同僚,还是不免引起了一些骚动。 如果杨澈不是正因为杨沅的行为而伤心烦恼,应该会因为他们的骚动而有所察觉。 杨沅浑然不知自己大哥正在后面盯他的梢,杨沅脚步轻快地走去,直到那桃叶儿掩映之下的“水云间”…… “水云间”酒家前面的湖畔处,正停着几条小船。 船上的艄公正把水灵灵的蔬菜、一早屠宰的鲜肉,一筐筐、一篓篓地抬上岸去。 至于连夜捕捞的肥鱼,湖边就有用竹篱围起的水塘,直接投放进去就是。 店里的一个厨子站在岸边,和船家核对着送来的食材数目。 杨沅走进“水云间”大堂,大堂里几个伙计在洒扫清洁。 青棠姑娘坐在柜台后面的高脚凳上,轻轻晃荡着双脚,用一口菜刀认真地削着铅笔。 铅笔这东西,至少在汉晋以前就有了。 那时候它就叫铅笔,是用裁削好的木片夹着炭芯制成的。 毛笔在很多场合不方便使用,所以行商、店脚一类的所在,都习惯用铅笔记录。 如果需要正式入账,回头再用毛笔誊录到正式账簿上。 杨沅一眼就看到了丹娘。 丹娘拿着鸡毛掸子,正踮着脚尖洒扫着一二楼之间的栏杆。 其实杨沅一进来她就看见了,却马上转过身子,踮起脚尖儿,举起掸子去轻拂楼栏。 合体的短襦因为她踮脚探身的动作提了起来,把她的腰线凹出了一道曼妙的曲线。 这“不经意”间的呈现,尤其迷人。 自从杨沅把“卖妾文书”爽快地还给她,丹娘对杨沅的防范就不复存在了,并且开始思考把杨沅变成自己男人的可能性。 丹娘空有美貌,却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她太需要依附一个强者了。 杨大官人这样的出身,正常情况下她是高攀不上的。 如今双方既有机会交往,杨大官人又是这么好的出身,人也年少英俊…… 她有什么理由不去紧紧把握呢? 丹娘晚上都是和青棠一起睡的,这个打算她也告诉了青棠。 青棠听了,马上举双手双脚表示赞成。 小青棠因为饶大娘之死,现在比她师父丹娘更想做回正行。 可她小小年纪,现在只能抱着师父丹娘的大腿才能活着。 而她师父……,也需要有一条大腿抱着才安稳呐。 小青棠对杨沅是很合眼缘儿的,她太愿意让杨大官人做她师丈了。 有了小徒弟的鼓励,丹娘更是下定了决心,甚而因此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杨大官人知道我的底细,我这样的家庭,又有过做“游手”的经历,大官人会不会看不起我呀? 丹娘唯一还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她的年轻与美貌了。 所以,见杨沅进来,丹娘本能地就想展示自己美好的一面。 杨沅抬眼望时,看到丹娘那曼妙的体态,的确怦然心动了! 真是一个尤物啊! 我选的人,果然不差! 有丹娘出马,还怕那完颜屈行不乖乖入我彀乎? 一个伙计走过来,客气地对杨沅打声招呼:“客官,你来的早了,小店还没开张呢。” 杨沅向洒扫楼梯的丹娘呶了呶嘴儿,笑了一下。 那伙计恍然,连忙退开了去。 伙计退到柜台边,看看杨沅,再看看丹娘,忍不住对擦拭柜台的另一个伙计酸溜溜地道: “那位大官人先前来过的,这么早又来,怕不是看上咱们内掌柜了吧?” 另一个伙计抬头看看杨沅,不以为然地道:“咱们内掌柜的正当妙龄,还能一直守寡么?再说她生得那么美,有人看上她,又有什么稀奇?” 前一个伙计不服气地道:“我就是替咱们老东家感到不值。方掌柜的坟头土都还没干呢轻,内掌柜的这就找相好了?像话吗像话吗?” “啪!” 青棠把削铅笔的菜刀往柜台上一拍,柳眉倒竖。 “你们都闲得没事干了是吧?东家雇你们来,就是豆棚瓜架扯闲篇儿的?” 青棠是丹娘的身边人,两个伙计不敢跟她犟嘴,立即一哄而散。 “哎呀,杨大官人!” 青棠姑娘这边一声吼,那边丹娘就不好装作没看见杨沅了。 丹娘一回头,仿佛刚看见杨沅似的,抬手掩了一下嘴巴,露出一副既吃惊又欢喜的模样。 随后,她便提起裙裾,流水一般从楼梯上泻了下来。 就连走路,她都走出了与众不同的味道。 一阶一莲步,一步一风情。 杨沅看得赏心悦目。 丹娘走到面前,向杨沅盈盈一礼:“大官人来的真早。” 杨沅笑道:“咱们的事,我已经想了一个主意。此处……倒是不方便说话,走,咱们到院子里去说。” 杨沅说完,头前便走,那副轻车熟路的样子,倒像他才是此间主人似的。 青棠趴在柜台上,冲丹娘笑眯眯地挥了挥小拳头。 师父,你可要加油啊,这条粗大腿,你务必要抱紧了,莫撒手! 要不然,可怜的小青棠就要跟你一起沉了! 丹娘瞪了她一眼,然后就收回目光,垂着头,迈着小碎步,温温婉婉地跟在杨沅身后。 那模样儿,就像个新过门儿的小媳妇儿似的。 第49章 你要不行,咱棠棠上 天井里一墙紫藤,花香依旧。 杨沅也不客套,直接在木墩上坐了下来。 丹娘走到他对面,把掸子放到一旁的墩子上,瞟一眼杨沅,晕着脸儿道:“奴一个妇道人家,伙计们平时都不太怕的,未免就放肆了些,有些风言风语的,大官人你莫要见怪。” 杨沅道:“无妨!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随他们说去,我又不会掉块肉。” 丹娘羞涩道:“就怕他们得寸进尺,以后再有些更过分的流言绯语传出来,不免污了大官人的耳朵。” 杨沅笑道:“谁叫丹娘你生得这般美丽呢,若是一个丑妇人,我就是宿在你店里,也不会有人传闲话了。” “官人这么说,倒成了奴奴的不是了。可是,这又何尝不怪大官人你年少英俊,一表人才呢?” 杨沅道:“这你可怪不到我的头上。就算我是个八十岁的老翁,走路打晃儿,上榻都要用爬的,只要是和丹娘你这样美貌的女子来往,也一样有闲话传的。” 两个人这机锋打的,丹娘又捉摸不定了。 大官人究竟是在夸我美貌还是在暗讽我摆“美人局”的出身? 人家真的守身如玉的,奈何……怎么证明给你看呀! 丹娘这厢正在懊恼,杨沅已经谈起了公事。 “金人使团在我大宋不会待的太久,我们的计划要尽快开始实施了。” 丹娘收敛了心神,问道:“大官人想好怎么做了吗?” 杨沅道:“首先,我要制造一个声势盛大的场合为你扬名。 我有一个朋友,鸭哥。他水性奇好。 我想,可以让他帮忙找群弄潮人来,先搞一场弄潮大会,诱那完颜屈行来看。 你,也要在那个时候出现,我再请个人来,为你造势。 这样一来,便可以吸引完颜屈行对你的注意,引他主动去追求你……” 丹娘原本是摆“美人局”的,这一行做事最忌张扬。 因此听到这里,本能地有些惶恐,忍不住问道:“官人,制造一场邂逅,难道不是环境越清幽、行人越稀少,越容易让两人相悦吗?为何要如此张扬呢?” 杨沅道:“因为,我要让他觉得,此女高不可攀。越不容易得手的,他才会越珍惜,不是吗?最重要的是……” 杨沅沉吟了一下,微笑道:“我发过誓,不会让你受人伤害。完颜屈行的家族,如今在虏廷的处境并不好过,贼亮一直想找他们家族的麻烦。 这种情况下,只要你名气够响亮,隐藏的身份够高贵,完颜屈行就会愈加的不敢对你用强,哪怕他不怕触怒我们宋廷,也会担心被贼亮拿去做文章。” 丹娘听了,心中一阵感动。 有一种女人,很善于自我攻略。 你说没主见、没见识、胆小怯懦的那种? 不不不,恰恰相反。 这种女人,通常都很自信。她对于自己的能力和价值有着清晰的意识,并且知道如何展示和发挥自己的优势。 她懂得如何管理自己的情绪、控制自己的欲望,并且能主动的制定她的目标和计划,去实现她想要的情绪价值,宣泄她的欲望。 她有勇于尝试,乐于冒险的基因。 游手界的大手子“雪玉丹娘”,恰恰具备以上这些特质。 杨沅前半段话,她已经左耳进,右耳出了,她此时能记住的就只有那么一句: “我发过誓,不会让你受人伤害。” 于是,丹娘晕晕乎乎的,有种想扑到杨沅怀里哭的感动。 杨老板还在认真地给他的一号员工讲解着他的ppt: “这个完颜屈行好美色、好附庸风雅,那我们就投其所好。 不过这完颜屈行非一般人物,若想让他对你倍加珍视、越发求而不得,你便需要一个特别一些的身分。” 丹娘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开始认真听杨沅讲解。 杨沅对她如此呵护,她现在只想努力帮杨沅完成这个任务,叫他明白,她是值得的! 听到这里,丹娘不禁好奇地问道:“官人打算让奴家扮个什么身份呢?” “江南国主后人!” 丹娘顿时目瞪口呆。 杨沅道:“金人对于我中原文化,称得上是顶礼膜拜。而在金人眼中,江南国可是比我大宋更正宗的中原文化衣钵传人。” 杨沅笑了笑,说道:“我宋太祖皇帝,名闻天下的是他的盘龙棍和太祖长拳,李后主呢?” 李后主,那是一代词宗。 而金人,鄙视中原武功,却极为崇尚中原文化。 江南国,指的就是南唐。 但南唐只是后人对它的称呼。 南唐人自称大唐,宋人则称南唐为吴唐或者江南国。 杨沅道:“江南国、李后主、大小周后……,这些人物,在好附庸风雅的完颜屈行眼中,有着莫大的魅力。 你若有这样的身份加持,完颜屈行见了你,会不会有点上头啊?哈哈!” 丹娘期期艾艾地道:“可……李后主的后人,我能行吗……” 也不怪她露怯,丹娘当然明白一个足够高贵的身份,对一个女人的魅力会有多么大的加成。 丹娘摆“美人局”时,也曾角色扮演过。 只不过她以前扮过的最高贵的身份,也只是一位致仕知县的女儿。 还有一次,则是扮了某州一位盐铁副使的如夫人。 现如今杨沅给她的这个新身份,她觉得自己有点接不住呀。 丹娘为难地道:“官人,奴家只是一个民间女子,言谈举止,家居处境…… 就算李后主的后人没落了,那气度也不是奴家扮得来的。 金国小王子并非寻常人物,怎么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杨沅笑道:“光凭一个身份,自然是不成的。 你不用担心,这些方面,我已经有所考虑。 你安排个可靠的人帮你在柜上顶着,我会尽快找一位高明的女师指点你。” 杨沅又对丹娘细细嘱咐一番,马上起身告辞,去解决相应的细节问题。 杨沅刚走,青棠就跟小耗子似的溜进了院子: “姐姐姐姐,怎么样了,杨大官人对你动心了么?” 丹娘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嗔道:“动动动,动什么动,哪有那么快的!” 青棠撇嘴道:“怎么就不能快了,你以前想对付的男人,最多都不用三天就拿下了。” “那能一样吗?人家是想要他做我男人,又不是做冤大头,还能随便用些手段对付他?” 青棠不以为然地道:“怎么就不能用手段了? 叫他晓得师父你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入得了卧房…… 他不知会有多开心呢,怎么会看轻了你?婆婆妈妈忸忸怩怩的。” 丹娘大怒:“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你行你上啊。” 青棠不服气地挽起了袖子:“我上就我上,你等着,下回我叫你看看本姑娘的本事。” 丹娘一把抄起了鸡毛掸子:“臭丫头,这才是你的本来目的吧? 连你师丈的主意都敢打了,你个欺师灭祖的小蹄子。” 青棠捂着屁股,咯咯笑着跑回大堂去了。 丹娘把掸子往桌上一扔,坐回墩上,托着腮儿。 她先悠悠叹了口气,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渐渐地眼波如醉,靥上粉晕漾漾起来…… …… 杨沅离开“水云间”,沿着西湖继续走,过了太乙宫,就到了“万寿观”。 杨澈一路跟踪至此,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想现身质问杨沅,可迟疑半晌,却还是跺了跺脚,转身去了“陌上花”。 他不想和弟弟正面冲突,自从找回弟弟,他都没和弟弟说过一句重话儿。 杨澈一走,跟踪他们的两伙人自然也就分开了。 万寿观是奉祀大宋皇帝本命星君的地方,是官家道场。 这里不仅长期驻扎着两个内侍太监,还有负责宫观保卫和洒扫的一百五十名役卒。 此间真正的修道之士反而只有十几个人。 杨沅一进后观就冷清了多了,一路走去,只遇到几个吏卒和一个老道士。 宫观最后一进的左配院儿里,草木深深。院子里横七竖八地摆着些石鼓石碑、汉瓦秦砖…… 绕行进去,便是一处举架极高的屋舍,里边凌乱地摆着青铜鼎、承露盘、陶器根雕什么的…… 墙上不起眼处,挂着一口宝剑,仔细一看,剑柄上还有两个小篆“太阿”,竟然是秦始皇的佩剑。 佩剑旁边还挂着一副隶书的字贴,书法丰腴华丽,上写“朕闻上古其风朴略,虽因心之孝已萌……” 定睛细看,却是唐玄宗亲笔的一副《石台孝经》。 杨沅此前曾多次到这里送过“索唤”,懒得多看。 他伸手拂开梁上悬挂下来的一条长巾,抬腿踩在一匹陶马背上,扬声唤道:“萧旧师,萧旧师在吗?有生意上门啦!” “是哪位客……,哦,杨家二郎啊。你个闲汉,我今日又不曾索唤,你有什么生意给我做?” 内室里走出一个人来,四旬左右,面容清瘦,穿一件褪了色的蓝袍。 他的蓝袍外面,还系着一条浅黑色的作裙。 他那蓬松的发间,满是陶土灰和木屑刨花,作裙上也满是木屑和灰尘。 门后边探出一个半大小子的脑袋来,那是萧旧师的儿子。 萧家这孩子十三四岁年纪,每天都在这里跟着他爹学习家传的仿古手艺。 萧旧师名叫萧千月,乃是专门从事古董仿冒做旧的一位匠师。 旧师与贩假不同,旧师会明明白白地告诉客人,他就是在仿古。 旧师仿的像那叫有本事,就连皇室也喜欢找旧师打造仿古器物作为宫廷摆设。 萧千月靠着一手高明的仿古作旧手艺,赚的盆满钵满。 别看他此时这般模样,实际上这里只是他租下的一个“工作间”。 萧师傅在寸土寸金的临安城里,可是有一幢三进三出的大宅子,还有一妻两妾的。 萧千月看清杨沅此时的动作,顿时把眼一瞪: ”你的手拿开,那是杨贵妃用过的浴巾,别弄脏了。 哎呀,别踩我的马,那是冠军侯小时候骑过的。“ 杨沅吓了一跳,赶紧从霍去病的陶马上挪开脚,又离杨玉环的搓澡巾远了一些。 杨沅在狭窄的过道上站定,这才笑道:“萧旧师,我一个闲汉自然是没本钱和你生意的。 今日是受人所托,请你做几件器玩古物。” “想做什么?” 杨沅笑道:“我那东家,想请萧旧师给她做几件江南国宫中物,旧师可做得么?” 第50章 萧旧师教子 萧千月一听就没了兴致,对他来说,做这些旧物,也太没有挑战性了。 萧旧师懒洋洋地道:“江南国宫中物?年代并不久远嘛,这有什么难度。” 杨沅强调道:“萧旧师,我说的可是宫廷之物,要有皇家之气的。” 萧千月不屑地道:“那又有何难?说吧,你那东家,想要做些什么东西?” 说着,他就从作裙的兜里,摸出了铅笔和一个小本,打算记下来。 杨沅道:“托付我的那位贵人,一贯痴迷于江南国主的诗词。 所以她有意做些江南国宫中物,摆放在她的寝室之内。 什么字画书贴呀、花瓶香炉、棋盘酒器啊…… 萧旧师你可以自行决定,但要形神俱备,足以乱真才好。” 萧千月笑道:“原来你这东家是李后主的拥趸,那就难怪了。” 杨沅强调道:“所做的旧物务必要材质可靠,能够以假乱真。” 萧千月傲然道:“萧某最值钱的就是‘信誉’二字,岂会弄虚作假? 不过,工钱可以后付,买材料的费用却得先付了,我不会替你垫款的。” 杨沅道:“那是自然!” 杨沅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口袋,从中亮出几件珠宝首饰。 杨沅问道:“萧旧师,你看这几样珠宝,作价几何?” 萧千月是个作旧师,眼光何等的毒辣。 他只一瞧那珠宝的成色花样,就知道不仅是真材实料,而且作工极其精湛。 萧千月急忙上前,将这几件珠宝逐一检视一番,然后抬起头,警惕地看着杨沅。 “二郎,这可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啊,你从哪儿得来的?” 杨沅也知道乌古论盈歌给他的珠宝挺值钱。 而且宫廷之物,虽然没有明显的大内标签,但风格和作工,对行家来说,那就是标签。 也正因此,实在不好脱手。 这些顶级工艺的珠宝首饰,他怎么说得清来路? 说不清来路,就会被人把价格压的极低。 所以,他之前只把合蒲真珠这些无从辨识来历的珠宝变卖了。 今日来见萧旧师,特意拿了几件不好出手的珠宝, 因为他知道,萧旧师有他的销赃……不是,出货渠道。 听他一问,杨沅便从容答道:“这自然是那位贵人交给我,用作聘请萧旧师的工钱和购买材料的费用。” 萧千月假惺惺地笑道:“你那东家,必然是一位达官贵人,那他直接拿钱来不就行了,何必以珠宝抵账呢?” 杨沅也假惺惺地笑:“萧旧师怎么就能确定,我那东家一定是个男人呢?” 萧旧师一怔,旋即恍然道:“是个女子?” 若是女子,动用家中大笔钱财,须得经过家主同意才行。 若是动用自己的嫁妆和私房钱。那就不必经手他人了。 而嫁妆和私房钱,本来就是大多以家具、田产、宅院和珠宝形式存在的,很少有现钱。 杨沅竖起大拇指,赞道:“萧旧师慧眼,不过这豪门之中多有私隐,忌讳太多。 在下不敢多打听,反正人家给的跑腿费够多,听命从事就行了,萧旧师你说对不对?” 萧旧师打了个哈哈:“是极是极,言之有理。成,那我也不多问了,就用这些珠宝抵你东家所要的旧物,她什么时候要呢?” “最多十天!” “这么急?” 萧千月诧异了一下,便沉吟起来: “十天……,有些器物,作旧需要两三年,有些器物,一天时间也就够了。 只是要在十天之内交付的话,适合做些什么,我却还要仔细斟酌一番。” 杨沅道:“只要不亏了这珠宝的价值,而且能在十天之内交货就成。 其他的,萧旧师你尽管拿主意,适合摆在内室闺房里的器物就好。” 萧千月答应一声,给杨沅开了一张“取票”,杨沅便告辞而去。 杨沅一走,萧千月的儿子马上从内房里走了出来。 他小声提醒道:“爹,这么多钱的一笔大生意,那主家竟然不露面。 她还只是委托了一个帮闲跑腿儿,而且是用珠宝抵账,这事儿有点……” 萧千月笑眯眯地检视那些珠宝。 这些珠宝,抵了工钱和物料钱,他依旧能大赚的。 听儿子一说,萧千月便瞪了他一眼:“这珠宝的来历,咱问过了吧?” “问过了呀!” “我和他一问一答,都合情合理吧?” “嗯……也说的通。” “那还有什么问题?” “可……就是感觉不靠谱啊,只怕这珠宝来历不明,官府那边……” 萧千月不耐烦了,一把抄起贾文和用过的牛骨如意,一一下地杵他儿子胸口。 “官府官府官府,官府生你了养你了? 官府给你吃饭啊还是穿衣了? 官府给你娶老婆还是生孩子? ‘你个榆木脑袋,做生意要先学做人,你以为你爹赚这么多钱都是怎么来的……” 他儿子被贾文和的痒痒挠杵得一步步地后退,一屁股就摔进了赵合德的浴缸。 …… 杨沅离开万寿观,便又赶去了“陌上花”。 此去“陌上花”,他不是去找肥天禄,而是去找那位李夫人。 于吉光和陈力行、大楚三个国信所秘探轮流跟踪着,越跟越迷糊。 这个杨沅的一举一动,真的没有半点逻辑可以推测呀! “陌上花”绣坊的西院墙外,建有一幢屋舍。 这是一进三间的一处小院儿,前后有院,三面高墙。 另外一面却是借用了“陌上花”绣坊的院墙。 屋舍粉墙黛瓦,门前小溪,溪上一道石板,小小一座门户。 这屋舍一侧临河,另一侧是“陌上花”绣坊,后院墙则挨着另一面临街住户的后院,因而行人极少,很是幽静。 门上有两枚木制的圆形叩环,杨沅抓起门环轻叩了几下,却不见有人应答。 杨沅稍稍加重了力道又叩了几下,还是没人答应,杨沅不禁犯起了嘀咕。 肥员外不是说李夫人深居简出么?难不成又去了绣坊? 正踌躇间,忽然听见房中隐约传出一些动静。 杨沅忙把耳朵贴到了门上。 …… 房间内,李夫人坐在榻沿儿上,白皙的脸蛋上带着一抹揉杂着愠怒与羞恼的红。 她看起来只有三十一二岁的年纪,五官容颜精致的挑不出任何瑕疵。 岁月似乎从不曾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可是经过了岁月的沉淀,她又有了一种不同于鲜花浅香的美, 就仿佛一颗熟透了的桃子,甜香在骨。 “你这混账,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怎么可以……” 李夫人顿了一顿:“怎么可以对我有非份之想?你马上出去,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李夫人膝前,跪着一个少年。 少年十七八岁,瘦长的身材、瘦长的脸。 由于太过激动,他瘦脸上的几颗粉刺都泛起了粉色。 这年轻人是“陌上花”绣坊副坊主刘提的儿子,刘莫。 “不不,李夫人,求求你了,你就答应我吧,我……真的是爱极了你。” 刘莫膝行几步,激动地道:“从我十一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夫人你,我就日思夜想,难以自拔了。” 刘莫看到面前趿在草履中的一双美足,瘦不露骨、胖无赘肉,腴若美玉。 一时情难自控,忽然一把抱住了李夫人的双腿,痴迷地就要去吻。 李夫人大惊失色,双臂往榻上一撑,抬起雪足,狠狠踹在他的下巴上。 刘莫一声痛呼,却还是抱紧了她的双脚不撒手。 李夫人怒道:“快放开!滚出去!念你小小年纪,一时发昏,我便不怪你!” 刘莫把一双美足抱在怀里,只觉一抹馨香扑鼻,心中更是燃起了炽烈的火焰。 他仰起脸儿,狂热地仰望李夫人。 双峰之间,只能看到一张红唇,仿佛红杏小探。 “夫人,我不要什么前程,我也不怕什么责罚!只要能让我得到夫人,就是让我马上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李夫人感觉此人已不可理喻,就想奋力挣脱他的束缚。 可她这一挣扎,反而更加激起了刘莫的征服的念头。 他喉头发出一声低吼,便合身扑了上来,要把李夫人摁倒在榻上。 李夫人双臂屈起,隔开了两人身子,两人便厮打起来。 “砰!“ 扭打中,李夫人的头磕在了床柱上,发出一声痛呼。 刘莫趁机一个大翻身,抱着李夫人滚落到地上。 刘莫把她紧紧压在身下,呼呼地喘息道:“我等不了啦,我现在就要得到夫人!” 刘莫一边说着一边撕扯李夫人的衣服。 李夫人眼见挣扎不得,忽然死了心,身子一软,幽幽嗔怪道:“你这小冤家,就这么想欺负人家么?” 刘莫正要奋力用自己的脚撑开李夫人的腿。 只是,他实在瘦弱了些。 李夫人双腿一并,便如铁铸的一般,他一个大小伙子,一时之间竟然掰不开分毫。 这时忽然听见李夫人用这般语气说话,刘莫不由得又惊又喜。 “夫人,你……你这是答应我了?” 李夫人娇嗔道:“你先起来,这样子,人家可不喜欢。” 刘莫听得骨头都要酥了,激动的浑身发抖:“好好好,我这就起来,我这就……” 刘莫刚撑起身子,李夫人的膝盖就狠狠地撞了上去。 “啊!” 刘莫一声惨叫,那叫声极其短促,因为巨大的痛楚感马上就他窒息了。 刘莫跟虾米似的佝偻起来,浑身都在哆嗦。 李夫人脸上已不见一丝柔弱张惶,她扳着刘莫的肩膀一扭身,两人便面对面地侧卧于地。 然后,李夫人冷静地吸一口气,沉稳地提起了她的膝。 一下、两下、三下…… 第51章 心有半亩花田 李夫人沉着冷静,一连又是五六下狠厉的撞击。 刘莫吭都没吭一声,两眼一翻,就干脆地晕了过去。 李夫人确认他已彻底失去反抗能力,这才爬起身,又在刘莫身上恨恨地踹了一脚。 “小畜生!若老娘还是当年的脾气,早一刀阉了你!” 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昂起头来,虽然衣不蔽体,可气度却毫不狼狈。 那模样,就像一位仗剑立于血泊之中的女将军。 铁甲虽染血,神色傲雪霜。 忽然,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夫人眼色一凛,一把抄起妆台上的铜熏炉儿,目光凌厉地向外望去…… …… 杨沅贴着院门儿屏息倾听,房中隐约传出撕打的声音。 杨沅心头一惊,立即后退几步,垫步拧腰,就向墙上冲去。 他穿的是一双草鞋,不仅轻便,摩擦力也好。 足尖在墙上一点,借势再起,手掌一搭,便如灵猿一般翻上了墙头。 杨沅没有直接跳过去,谁知道院中是什么情景。 万一墙根下放了一杆粪叉,这一下踩个脚板对穿那还得了。 杨沅定睛一看,小院儿不大,却分割成了几块的花圃,里边种着各色花草。 杨沅不再迟疑,纵身一跃,便稳稳落在院内。 花圃应该是经常打理的,花土十分松软,落地时毫无痛感。 杨沅双足刚一沾地,看那门扉半掩着,便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这是一进三间的房子,只有一道门户,进去就是正堂。 左右两边的屋子都要从正堂这边过去。 正堂是待客之处,布设素雅,却又有一种女子独有的精致感。 左右两边的房间没有砌墙,都是用八扇的木屏风和堂屋隔开的。 一般这样的布局,就证明这里是根本不见外客的。 从木屏上的图画可以辨认出,左边是书房,右边是寝室。 声息是从右边的卧房里传来的。 杨沅再不迟疑,立即冲了过去。 杨沅刚一拐过木屏风,迎面一个饭钵似的东西就呼啸而来。 亏得计老伯和老苟叔隔空对骂时经常远程输出,杨沅送索唤经常需要穿过两人之间的战场,闪避值早就加满了。 杨沅一个“斜插柳”,堪堪避过了那件东西。 那东西砰地一声砸在木屏风上,“当当当”地滚落在地,却是一只熏香的铜炉。 杨沅再抬头,就见一个衣衫凌乱的妇人,敏捷地抄起桌上一支铜烛台。 她把蜡烛一拔,便如持剑在手,烛台承盘上的锋利尖针,已经指向杨沅的咽喉,人也随之冲了过来。 “在下不是坏人。小可姓杨名沅,临安人氏!” 杨沅一边躲闪李夫人疾刺的烛台,一边大声解释。 “家住后市街青石巷,前日听肥员外介绍,知晓夫人是位女师,故来求见……” 李夫人并不通武艺,全仗胆魄与气势撑着,持一柄烛台向杨沅急刺。 听到杨沅的言语,李夫人晓得自己误会了他,再想止步,却站不住了。 烛台倒是被她收回来了,可她脚下站立不稳,反是一跤摔向杨沅的怀里…… 李夫人的衫袄襦裙被刘莫撕得凌乱不堪,杨沅吃她一撞,就觉单薄夏衫里,一种隔不开的饱满与热情扑面而来。 嘶…… 妙不可尽之于言,事不可穷之于笔! 一时之间的那种感觉,实在是无法形容。 李夫人迅速拉开距离,依旧警惕地握着烛台,冷冷地道:“是肥员外介绍你来的?” 杨沅忙道:“非也。肥员外只是曾对小可夸奖过夫人教导有方。今有‘水云间’酒家女子丹娘,想聘请一位女教习教授她礼数,故委托在下前来商请。” 李夫人上下打量他几眼,相信了他的话。 方才她虽一直保持着镇静,却是凭着她一颗强大的心脏硬撑着的。 一个不曾习过武的身子,在方才这样的处境下,怎么可能不紧张。 这时终于放松下来,惊悸后怕的感觉才袭上心头。 李夫人只觉呼吸急促,双腿发软,不由退了几步,一跤跌坐在榻沿儿上。 杨沅看看昏迷在地,犹自戴着痛苦面具的刘莫,大概猜出了发生了什么。 杨澈便道:“夫人,需要在下去报官么?” 李夫人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她这一摇头,散乱的发丝间便露出微启的红唇、如缕的星眸,更有肩项间半露的肌肤如玉生莹。 那刹那的惊艳,让人惊飞。 “有劳小官人把他拖出去,妾身要易服更衣。”李夫人平稳了一下呼吸,对杨沅道。 “好!” 杨沅爽快地答应一声,弯腰抓起刘莫的足踝就往外拖。 李夫人爬上卧榻,去到里边,打开壁柜取衣裳。 杨沅拖着刘莫往外走,走到木屏风旁,看到屏风上磕出的深深的印迹,还有地上那只铜熏炉,不由得心生余悸,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 李夫人虽然背对着杨沅,却仍保持着高度警觉。 杨沅这一回眸,李夫人就似脑后生了眼睛,猛地一个转身,背靠着壁柜,警觉地蜷起了双腿。 她又把破烂的衣裙往怀里一搂。 只是那破烂的衣裙难以蔽体,玉色亵裳反而把那肥鹅之股兜了个溜圆。 湖水绿的床单满是褶皱,仿佛是被春风吹皱了的一池水面。 蜷抱着双腿坐于榻上的李夫人,就像一只凫在水上休憩中的天鹅。 只是,这只天鹅的眼睛,此时正露出非常人性化的怒气。 杨沅本来只是无心的一望,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 杨沅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似乎怎么解释都有些无力。 迟疑了一下,杨沅只能干笑一声,讪然道:“我就是觉得,此时若不看上一眼,反倒显得有些不解风情了……” 你说他是在夸奖吧,分明有些轻薄。 可你说他是在轻薄吧,说辞分明还有些高雅。 弄得李夫人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是该表示愤怒,还是谦逊一句。 她只能继续瞪着杨沅,直到杨沅拖起刘莫的脚,灰溜溜地逃出去。 李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沉默片刻,又幽幽一叹。 刘莫是“陌上花“副坊主刘提的儿子。 而刘提作为”陌上花“绣坊的二掌柜,多年来一直是由他负责照顾李夫人的诸般事物。 所以,刘提这个儿子固然可恶,她就狠下心来把他送去坐牢? 只是,如今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以后还如何依傍“陌上花”生活呢? …… 杨沅先退到堂屋,隔着一道木屏风,还是能听到悉索的换衣声。 杨沅便扬声道:“夫人,在下先把他弄到书房里去。” 得到李夫人的回答,杨沅便拖起刘莫,进了对面书房。 杨沅解下刘莫的腰带,把他攒着四蹄杀猪一般地绑了,这才去看书房里的陈设。 李夫人这间书房,看来就只是她日常读书写字的所在,并不用来见客。 因为各种摆设十分随意。 冬天才用的镂刻精细的铜手炉,就搁在满满当当的书架一角, 上边还压着几本常常翻阅的书籍。 细藤的圈椅儿斜着摆在书桌的后面,稍靠着窗棂。 一张线条简练的黑漆花腿书桌,桌面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摆着一本正翻开的书。 杨沅走过去随手拿起看了看,文字很是晦涩,看的不太明白。 翻开书皮一瞧,却是一本《南华真经》。 想象一下,李夫人溪中汲水,侍弄院里的花花草草, 净手之后再回到书房,把酸软的身子瘫进这细藤的圈椅, 翻开一部微微泛黄的卷轶,闻着清浅的墨香,逐字逐句地品读, 放纵神思,周游六合,如此,倒也雅静。 只是若一直如此,未免又嫌清冷了些。 杨沅往圈椅上一瘫,忽然发现手边就有一口书画缸,里边插着七八卷画轴。 缸沿儿很干净,倒也不是放在那儿便经年不理的。 杨沅随手抽出一轴,扯开来看了看,就见纸张已经有些年头,上边写了一首词: “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杨沅本以为是副画,一看是首词,也没看完,便顺手一卷,又插回了书画缸里。 转而,他又拿起桌上一块玉石制做的“贝光”把玩起来。 当杨沅拿着一枚“途利“掏耳朵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传来。 杨沅忙把“途利”放回小匣中盖好,迅速站起身来。 李夫人刻意加重了脚步,就是为了让他知道自己来了。 待要拐进书房时,她的脚步便又重新变得轻盈,几乎没有声息了。 李夫人不仅脚步轻盈,身姿也极显轻盈,体迅飞凫,飘忽若神。 杨沅看了,真有一种她足下一点,便能踏出一圈圈儿涟漪的感觉。 李夫人只是简单地梳理了一下,头发挽了一个团髻,上边插着一枚翠玉的竹叶连钗。 颀长的秀项之下,是一件藕青色的窄袖短襦。 短襦里衬着一截倒三角形的浅紫色抹胸, 外边又套一件浅米色褙子,下身系一条米色的两截裙。 她和方才的形象已大不相同,平静、温婉、优雅、高贵。 此时的她,就像一个刚刚从乱军中杀出来的女王,重新登临了她的王座。 第52章 藏于世俗人间 李夫人淡淡地瞟了一眼昏迷在地的刘莫。 刘莫被四肢倒攒,捆得像杀猪一样。 李夫人见了也不禁暗暗发噱,这人捆人的手法还挺别致的。 随后,她才把目光转到杨沅身上,微微一福礼,柔声道:“多谢小官人援手之恩。” “哎,夫人客气了,在下可没帮上什么忙。“ 杨沅连忙摆手,他冲进来的时候,人家李夫人已经把刘莫打昏了,他的确没帮上什么忙。 李夫人微微一笑:“小官人请坐。“ 这书房里只有主人的一张圈椅…… 李夫人随手搬开一摞书籍,下边竟是一张锦墩。 李夫人将书籍摞在一旁,就在锦墩上坐了下来。 这一套动作,都是一个人在生活中最寻常的举动。 但是由李夫人做来,就像所有的动作都精心设计过一般,一举一动极尽优雅。 难怪那个刘莫会对她生出非份之想,这个妇人的确有一种叫人难以抗拒的魔力。 李夫人见杨沅在圈椅上重新坐下来,才微笑道:“仓促之下,不及奉茶,怠慢了小官人,还祈恕罪。” 她此时的声音与方才紧张之下有所不同,虽然没有刻意作态,却有若箫音,微带磁性。 杨沅忙道:“李夫人客气了,这个小贼,真的不需要去报官么?” 李夫人叹息道:“这孩子,说起来还是我看着长大的。 “毕竟他尚未铸成大错,若就此送他坐了大牢,便毁了他一生前程。 “况且妾身自迁居临安以来,他的家长对妾身便多有照料,妾身也不好不念这点情份。” 杨沅点点头,既然苦主都不想告了,他自然也不会多事。 李夫人问道:“小官人今日来此,是为了找一个女师?“ 杨沅道:“正是。在下想请夫人帮忙,指教一下‘水云间’内掌柜的丹娘,关于礼仪谈吐,坐卧起居方面的规矩礼数……” 李夫人有些好奇,一个经营酒家的商贾女子,为何突然要学礼仪? 这种情况倒也不是没有,比如穷人乍富,或者穷家女突然嫁入富人家,这丹娘是因为什么原因? 杨沅道:“在下并不奢求夫人能教的她如何全面,只需要将她的言谈举止,至少待人接物时方面,教得有如士族大家风范就好。 “至于妇功,也要教上一两样能速成的,比如……插花亦或是茶道。” 杨沅盘算了一下时间,又问道:“夫人可以在七天之内教会她这些东西么?” 这么急? 李夫人做女师的经历中,倒也有过短程指导。 但那大多是指导待嫁的新娘,难不成这个丹娘也是要嫁人? 如今发生了刘莫之事,李夫人是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 她要搬走,但是搬走也需要时间,寻找新居、处理旧居…… 如今上门去做丹娘的女师,正好暂住“水云间“,避免继续留在这里的尴尬。 不过只有七天的话,她就要问个清楚了。 李夫人思索了一下,说道:“小官人,任何一门学门,都不是区区数日就能掌握的。 “就只插花一道,看似简单,可要做的好,也需要了解各种花卉。 “要懂得对瓷器的选择,要懂得绘画的技艺,甚至需要懂得诗词歌赋。 “如此方能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解插花之锁簧。 “从而将花色、花朵、花枝、花器、花型、花意融为一体……” 杨沅自然明白任何一门学问都不是一说就精的。 但是,只是学好几样固定的模式拿来唬人就行。 所以杨沅打断李夫人的话,道:“夫人误会了,我只是想让夫人教她一两样固定的时令花卉的插花,叫人一看,就觉得她对此道造诣颇深就行了……” 果然如此。 不过,新娘子的话,需要学习插花吗? 杨沅见她面露疑色,便解释道:“夫人放心,杨某此举确实是在唬人,却不是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咳!在下就对夫人实说了吧,其实在下与丹娘,乃是两情相悦,暗许了终身。 “只是她不仅是个商贾人家,还是个孀居的小妇人,家父对此一直有些介怀。” 李夫人娥眉微蹙,道:“妾身懂了。只是小官人你这么做,既便能一时心愿得遂,就不怕将来真相败露,再惹得令尊发怒?” 杨沅笑道:“只要让她表现得足够优雅高贵,让我父亲不至于看轻了她就行了。 “等我二人生米煮成熟饭,家父纵然不情愿,难不成还要棒打鸳鸯? “若到那时我们已经有了孩子,他老人家抱着大孙子,就更不会有什么怨气了。” 李夫人释颜一笑,唇绽樱颗。 仔细想想,确有道理。 女人天性就喜欢撮合姻缘,成人之美。 所以李夫人欣然接受,道:“好,这桩功德,妾身就接下了。” 杨沅大喜,道:“多谢夫人。除了插花速成之法,还能有些什么?嗯……,对了,夫人可擅长茶道么?” 李夫人浅浅一笑,矜持地道:“煮茶法、煎茶法、点茶法,妾身都略知一二。” 杨沅又道:“夫人对于清茗怎么看?” 所谓清茗,就是什么佐料都不放的茶。 这就是现代人所用的泡茶法了。 但泡茶法成为茶道的主流,是明清时候的事。 唐宋时代,人们还是习惯在茶叶里放各种佐料, 诸如盐、姜、葱、芜荽、木樨、青豆、花瓣一类的东西。 后市的炒茶现在虽然已经有了,也有人用来沏茶。 但茶叶生产的主流仍然是团茶、饼茶这样的紧压茶, 沏茶法也就只有简单的一沏,还没有形成一种独特的沏茶文化。 杨沅并不习惯喝那些加了料的茶水。 而且他认为以宋人在各种生活习性上,崇尚简约之美的风尚,只要他把沏茶法好好包装一下,很快就能让它流行起来。 况且历史本来就已经证明了,沏茶法才是未来的主流。 李夫人沉吟道:“清茗……多是行脚途中或者家中自饮时。 “为求方便才采用的饮茶之法,虽然简单便捷,想要体现茶道之美却不容易。” 这个时期的茶道,主要体现在对于水质的选择。 对于茶具的选择、茶叶的选择,品茶人都是喝现成的。 点茶法的茶道需要用到的茶碾子、茶罗子、茶瓶子、葱姜蒜…… 也不适合摆到客人面前去,都是仆人在一旁操作的。 可后世的沏茶法却截然相反,它的茶道重点在沏茶人身上。 所以那些大老板们都很喜欢坐在老板桌后面,给你亲手泡茶。 这也正是杨沅想让丹娘掌握现代茶道的原因。 一个身着古装、姿态优雅的美女,仙风凌尘一般,姿态优雅地沏着茶…… 在这个时代,那一定是独树一帜、前所未有的。 还怕不脱颖而出,引起那完颜屈行的注意么? 杨沅在“有求传媒“做危机公关时,没少玩功夫茶。 尤其是客人因为危机丑闻急得火上房的时候,他却在那儿淡定地表演茶道,逼格满满。 这种举动很容易让客户平静下来,并且对他充满信心。 只不过,杨沅虽然懂得现代茶道,却没办法把每一个步骤都设计的优美脱俗。 他需要李夫人这个礼仪大家帮他重新包装设计。 可是只是这么说的话,他也说不明白,便决定来一个无实物表演了。 他坐在书案后面,对李夫人比比划划的,一边解说一边演示。 诸如上下两层的自排水茶盘是什么样子,用什么材质最好, “茶道六君子”都包括什么,各有什么样的作用,茶滤是什么,公道杯又是什么…… 李夫人虽然没有见过这些东西,但是一听她就懂了。 而且她的脑海中马上就能想到最适合的材质、最适合的造型。 她这个第一次接触的人所能想象出来的,甚至比杨沅所描述的还要精致优雅。 李夫人马上就发现,这种茶道,是把客人对茶的欣赏,转移到了沏茶人的身上, 它把原本不登大雅的煮茶过程,变成了炫茶技的最重要一环。 人们的关注点将会因此集中在沏茶人身上。 这种新茶道一旦发明,将会在文人诗会、士子雅集,“探春宴”、“裙幄宴”、“叫茶会”甚而是商贾洽谈时大受欢迎。 举一反三的李夫人瞬间洞悉了其中原理,并且在心中设计出了全套的新茶道礼仪, 可生怕她不明白的杨沅还在那里努力地比划着。 李夫人看着这个年轻人傻傻卖力的模样,便有些忍俊不禁了。 她一个人独守寒庐,清心寡欲二十多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有趣的年轻人了。 如今看着眼前的杨沅,埋在李夫人记忆深处的一幅画面,忽然又跃现了出来。 那是一个姓燕的少年。 那个少年人在她面前总是故作老成,也和杨沅一样,张扬的可爱…… 他容颜俊俏,姿质风流,遍体的纹身刺青。 他吹弹唱舞、各路乡谈、诸行百艺,无有不精。 已经多少年了? 本以为不会再想起他来…… 那少年,葬身于滚滚波涛之中,尸骨早已零落成泥。 李夫人幽幽一叹,陈酿的辛酸,一寸寸涌上心头…… 第53章 早夭了一颗 杨沅正说的兴起,忽见李夫人面露戚色,不禁讶然:“李夫人?” “哦!” 李夫人醒觉过来,向他眨了眨眼,眨去了眼中的莹光,莞尔道:“年纪大了,凝视久了便会有泪,叫小官人见笑了。” 年纪大了? 杨沅看看她最多三十出头,甚至还要更年轻一些的模样,能有多大? 李夫人振作了一下精神,点评道:“小官人这泡茶之法,与前人的茶道的确大不相同。 “此茶道,莫如说是人之道。皇家茶道,官人茶道,士子茶道,商人茶道、僧侣茶道…… “一个人若身份不同,就可以据此茶道演化出无穷变化,各具特色。” 杨沅吃惊地道:“夫人举一反三,一针见血呀。不错,这正是泡茶之法的精髓所在。” 李夫人被他吃惊的样子逗得失笑,但笑意刚露出来,她便赶紧绷住了。 她生得太美了,而且美得太过完美。 李夫人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平素待人接物都很注意。 旁的女子是笑不露齿,她干脆就不笑,总是清清冷冷的样子。 除非是在肥家后宅,和玉叶在一起时,才能真正放松下来。 今天发生了刘莫之事,令她更加警惕了。 所以现在和杨沅在一起,她也努力想要营造出一种和蔼的长辈形象。 奈何,丽质天生难自弃。 不管她怎么努力想要严肃一些,她的一颦一笑,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仍旧是妩媚生动。 杨沅欣然道:“既然夫人已经明白,那我尽快去找茶农,先订制一批上好的炒散茶,再找人打造一套配合此茶道的茶具……“ 李夫人道:“不必了,妾身已经想到该如何设计茶具了,这些事情,就交给妾身吧,会更得心应手一些。“ 杨沅道:“也好,那么……” 这时,刘莫哼唧了两声,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 看他两眼雾茫茫的模样,似乎一时还没有真正清醒过来。 杨沅看了看他,对李夫人道:“夫人,这小贼该怎么处理?” 李夫人脸色微微一沉:“还要劳烦小官人,帮妾身带着他,送去见他的父亲!” …… 李夫人在“陌上花”二掌柜刘提家里待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匆匆告辞了。 然后,临安名医袁立炀就被匆匆请到了刘宅。 袁神医家传的医术,三世为业医,袁立炀幼承家学,在妇人科、外科方面,尤其的高明。 “郎中,犬子情况如何啊?” 刘提抖瑟着胡须,紧张地向袁神医问道。 袁立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替刘莫拉起裤子,便去盆中净手。 他一边洗手,一边叹息道:“肾有二子,其形为丸……” 刘提忙问道:“所以呢?” 袁神医道:“不幸……早夭了一个。” “早夭……,嗨!袁郎中啊,你不必说的这般斯文了。你是说,小儿的肾丸……” “是啊,其中一个已经碎啦,比摇散了的蛋黄还要碎。另外一个,或许……可能……嗯……” 榻上,刘莫如遭雷劈,嘶声大吼道:“啊!我废了!我成了废人?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这一喊,牵动伤处,登时痛得喘不上气儿来,只能住口。 刘提两眼放光地道:“郎中,你是说,另一个,还有希望保住?” “老夫只有三成把握……” 袁立炀擦干了手,抚着胡须沉吟:“现在么,需要先动刀,把碎掉的那颗取出来。 “不然,它自内沤烂,另一颗,便一点保住的希望都没有啦。” “这……” 刘提跺了跺脚,道:“那就请郎中给小儿动刀吧。” 榻上刘莫听得面如土色。 袁立炀淡淡一笑:“老夫虽懂其医理,可惜,行医一生,也不曾真的切过一颗。 “只明其理,而不曾实操,那是万万不行的。 “老夫是医者,要对病患负责,岂能胡乱动刀?” 刘提焦急道:“袁先生都动不得刀,那谁可以?” 袁立炀道:“此等人,可在净身师傅中去找。等令郎摘除了那坏掉的一颗,老夫再为令郎开些内服外敷的药,争取把另一颗保下来。” “好!” 刘提咬了咬牙,也只能接受了袁立炀的建议。 刘提将袁郎中送出门去,袁郎中拱手道:“刘绣师请止步。” 见刘提一脸忧色,袁郎中安慰道:“刘绣师莫要忧急,哪怕只有一颗,也有传宗接代的机会的。” 刘提强挤出一副笑脸儿来,道:“如此最好。” 袁郎中又跟了一句:“当然,前提是摘除它那孪生兄弟和将养的过程一切顺利才行。” 刘提又不笑了。 眼看着袁郎中带着小徒弟走远了,刘提马上喊过自己的二儿子,叫他再去打听打听,临安城里哪位净身师傅手艺好,赶紧不惜重金请回家来。 随后,刘提重新回到刘莫的卧房。 刘莫面如金纸,见了父亲,便凄凄惨惨地叫起来:“爹,爹啊,那姓袁的一定是庸医,快帮我找个更高明的郎中来啊,儿不想切掉一颗。” “你住嘴!” 刘提破口大骂:“另一个保不保得住还两说呢,你还不想切?你个不孝子,你怎么敢的啊!” 刘提气得在屋里来回乱转,要不是儿子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不能再动手打他,刘提真想把他绑起来狠狠抽上几十鞭子。 “你才多大年纪,啊,你才多大年纪?居然敢对李夫人心怀不轨?你下贱!” 刘提又是忧心儿子的伤势,又气愤他的所为。 那李夫人,他也馋了好多年了啊! 不然的话,你以为他妻子过世以后,他为何一直没有续弦? 他堂堂“陌上花“的二掌柜,难不成还娶不起个婆娘? 就是他想再娶个十六岁的小媳妇儿也不难呐! 他还不是没对李夫人死心? 可惜,本来就渺茫的机会,这回也被这个逆子给毁了! …… 李夫人看着柔弱,却是个洒脱的性子。 这边刚离开刘家,她便直奔肥家。 李夫人让杨沅在府外候着,她便去了肥家后宅。 肥夫人见是李夫人,家里的常客了,便笑道:“夫人是来找玉叶的吧?她在清尘堂呢。” 肥家后宅有大小浴室三间,其中就有一间是肥玉叶专用的。 玉叶从小就没见过公共浴室“混堂”是什么样子。 沐浴一道,贵人称清,士人称凉,庶人称浴,肥姑娘的这间浴堂就叫“清尘堂”。 “清尘堂”里,用白色麻面的石头子铺地,池子也用同色的麻石砌成。 池中香汤雾气氤氲,旁边一张竹柖,其上又铺一张细竹帘子。 玉叶俯卧其上,腴嫩的软脂受到压力,在她胸侧溢出一道半圆的轮廊, 凹凸有致、侬纤得度的身子,宛如一副江南好山水。 竹柖旁边,铜壶、澡豆、浮石、木屐、浴登等浴具俱备。 玉叶腰间搭着一条柔软的丝巾,刚从浴池里出来的身子还散发着蒸腾的热气,宛如一方刚卤好的豆腐。 她正昏昏欲睡,李夫人来了都不知道。 贴墙处放着一张竹几、两张竹椅。 几案上摆着点心和茶水。 李夫人很随意地就在竹椅上坐了。 两个小丫鬟各持一条白毛巾,正在玉叶身上一遍遍地搓着,玉叶白皙光滑的后背,此刻已被搓得一片通红,只怕快要搓破皮儿了。 她们不是在给玉叶姑娘搓澡,而是在帮她减肥。 这是宋代流行的一种减肥方法,倒也有一道的道理。 用毛巾反复推擦身体,消除热能的同时自然也可以促进脂肪代谢。 问题在于,玉叶姑娘并不胖。 她肤若白雪,腰如束素,本是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的好体态。 只是,宋人崇尚淳朴淡雅之美。 女子之美,也因此从唐代的华丽张扬变得内敛清丽起来。 现如今最流行的是削肩、平胸、柳腰、窄臀、弱不禁风。 玉叶姑娘么,胸也不够平,臀也不够瘦,她还姓肥…… 这个姓让玉叶姑娘很有压力。 “轻……,咦,先生来了?” 玉叶有些吃痛,正要让丫鬟轻一些,忽然看见李夫人,不禁绽开笑脸:“方才依照先生所授的‘蛰龙睡丹’,吐纳着就睡过去了。” 她欢喜地道:“先生来的正好,一会咱们去妙明寺走走?” 李夫人微笑道:“今天却不方便了,我来是告诉你,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玉叶姑娘讶然道:“先生要去哪里?” 玉叶赶紧让两个丫鬟为她取水冲洗了身子,然后穿上小衣,外边套了条湖绿色的盘绦缭绫浴袍。 江南春水色,半掩芙蓉花。裹在浴袍里的她,当真是朱颜真真,粉靥如花。 只是为了减肥她吃的少,又刚泡了澡,有些弱不禁风的感觉。 李夫人忍不住调侃道:“我现在才明白杨太真为何‘侍儿扶起娇无力’了,想必如你一般,都是为了减瘦,饿的。” “减肥”,这时就称为“减瘦”。就像“灭火”说成“救火”,“生前”实为“死前”一样,都是词义悖反的用法。 肥玉叶懒洋洋地哼了一声,坐到旁边的竹椅子上,拈起一块小点心咬了一口,含糊问道:“先生要去哪里呀?” 李夫人就把应邀去“水云间”酒家做女师的事对她说了一遍。 但李夫人隐瞒了很快就要搬离的事情。 肥玉叶因此也就没有在意,先生只是去主顾家几天而已,有什么好说的。 玉叶吃了两块点心,恢复了些气力,便换上燕服,送李夫人出门。 过了二门,李夫人便让玉叶止步,独自出去。 快到“陌上花“门前时,李夫人便习惯地戴上了帷帽,遮住了她那张祸国殃民的脸。 杨沅已经贴心地唤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轿候在那里,一见李夫人出来,便把她请上了轿子。 二人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肥员外陪着杨澈走了出来,两兄弟堪堪错过了这相逢的场面。 第54章 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 李夫人从轿帘儿轻轻掀动的缝隙里,看着杨沅随轿而行的身影, 想到这少年郎为了迎娶一个孀居的小妇人,竟如此绞尽脑汁,不由暗生赞许。 “倒是一个多情多义的小郎君,合该妾身助他一臂之力,促成这桩好姻缘!” 至于说杨沅想把丹娘包装的高贵一些,以此赢得父亲的同意,虽然有欺骗之嫌,但只要用心是好的,李夫人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个时代虽然没有“包装”这个词,但包装这种事,却是古已有之了。 姜子牙渭水直钓,陈子昂当众摔琴、卢藏用归隐南山,不都是包装、都是炒作么? 古人早已深谙此道了,而且玩的花样百出。 只要你包装自己不是拿来害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拿她自己来说,当初若非李妈妈不惜千金,遍邀汴京名士,为她吟诗作赋, 她又怎会在豆蔻十三的年纪,就成了“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的东京上厅行首? 李妈妈是个有大魄力的女人,在她小小年纪的时候,便豪赌了她的未来, 李妈妈担着破家之险,豪掷千金为酬,请名士为她赋词。 因此,便有了张先的《师师令》,秦观的《一丛花》,晏几道的《生查子》,也有了周邦彦的《玉兰儿》…… 十三岁的她,就此名满天下…… 李妈妈的大魄力,获得了千百倍的回报, 而她呢?她也赢得了“东京上厅行首”的美誉,也得了任侠好义“飞将军”的美名。 可是今日之人只记得当年东京上厅行首的美貌,又有几人记得她任侠好义更胜须眉的壮举? 金人南侵时,她曾捐献重金犒赏抗金将士,不想她捐出的钱财,却被大奸臣梁师成给贪墨了。 师师忍着怒气又捐了一笔,梁师成居然再次伸手贪墨。 师师姑娘大怒,她又拿出了一笔重金。 但这一次却不是捐给朝廷,而是广聘天下豪杰,刺杀太尉梁师成!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结识了那个毛遂自荐的燕姓游侠儿。 可惜梁师成身边高手众多,刺杀终未取得成功。 当朝太尉,贪你俩钱儿怎么了?你竟敢买凶刺杀本官? 梁太尉气势汹汹地要出手碾死这只不识趣的蝼蚁。 但李师师是何等慧黠的女子,她早就留了后手。 一个官家微服出宫,临幸师师姑娘的传闻,迅速在东京汴梁流传开来。 谁也不知其真假,可谁又敢断定它是假的? 更没有人敢去向天子求证。 于是,“刺梁案”虽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上面诸公却是三缄其口。 师师姑娘终得无恙,梁太尉一手指头都没敢动她。 但是,你以为事情到此就算了?当然不可能。 女人若是恨上了一个人,只要再给她一个机会,她绝不会放弃。 宋钦宗继位,六大奸受惩时,梁师成被贬出东京,流放外地。 可是梁师成被押解到开封西南八角镇时,就被押送的差役击杀了。 击杀他的差役,就是师师姑娘买通的人手! 几个月后,汴梁沦陷。 宋国太宰张邦昌被金人扶持为“大楚”皇帝,师师姑娘又出重金,让那燕姓游侠招募江湖豪杰刺杀伪帝, 这一遭失败以后,“官家私幸李师师”的传闻也保不住她了,她只能离开。 燕姓游侠儿正是在护送她南渡的时候,被金人的漫天飞羽射落于滚滚波涛之中。 时人曾云:李师师慷慨飞扬,有丈夫气,以侠名倾一时,人称‘飞将军‘。 但这番评论出来时,她还不曾刺杀梁太尉,更不曾刺杀张伪帝。 可见她平时为人,便十分的豪爽,有任侠之风。 与大汉飞将军李广相比,他们两个身份地位一个在天一个地,可爱国之心又何分高下呢? 师师自问比起慷慨义气,她东京李师师丝毫也不逊于京口的梁红玉。 但梁红玉身边有个知己韩世忠,相伴了一生。 她李师师却是孑然一身,青灯寒烛读南华…… …… “水云间”酒家,丹娘托着香腮,正趴在柜台后面昏昏欲睡。 午后清闲,店里一片清静。 远处蝉鸣不断,那是今夏知了的第一波欢唱。 忽然,丹娘若有所觉,她蓦然抬头,就看见方才梦里所见的杨大官人,正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 丹娘只是一喜,还不等她说话,便注意到了站在杨大官人旁边的美妇人。 李夫人恬淡娴雅地站在那里,不言也未动。 可丹娘一眼看去,却觉得她全身每一处都仿佛在动。 她的眼波温温柔柔的,简直能叫人心甘情愿地溺死在里面。 丹娘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美人,可是看到李夫人时,竟然生出一丝自惭形秽的感觉。 丹娘心中登时警铃大做,她是谁,为什么会站在杨大官人身边? “杨大官人,这位娘子是……” 丹娘对杨沅说着话,眼睛还是瞬也不瞬地盯着李夫人。 “哦,这位就是我给你请来的女师……” 杨沅飞快地扫了一眼四下,压低声音道:“走,咱们到后面细谈。” 丹娘听说是给她找来的女师,不禁松了口气。 她是个摆“美人局”的大宗师,姿色自然不俗。 可是直到看见李夫人,她才发现这世上居然还有在风情美貌上叫她如此心服口服的女人。 如果这个女人要和她抢男人,她都不好意思还手,实在是……对手太强了呀! 丹娘连忙唤来青棠替她守着柜台,便把杨沅和李夫人让到了后厢三楼。 招呼李夫人坐下吃茶歇息之后,丹娘便籍口帮李夫人安排房间,把杨沅喊了出去。 “杨大官人,你都有了李夫人了,还来找我做什么,这不是骑马找马么?” 丹娘的语气酸溜溜的,像个小怨妇似的。 杨沅笑道:“我找你的时候,可还没有见过她的模样呢。” 你哄我两句会死啊!丹娘的牙根痒了起来。 丹娘把杨沅唤出去,李师师看在眼中,知道是丹娘故意唤他出去。 对二人之间的关系,李夫人就更加相信杨沅的说法了。 她一见丹娘便很有好感,丹娘和杨沅一看就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嘛。 这个忙,我帮定了! 外边,杨沅把他如何知道有李夫人这么个人,又是用了什么理由把她请来,都对丹娘说了。 丹娘这才知道,杨沅也是今天才真正见过李夫人。 而且,他在李夫人面前,可是把自己说成是他心上人的。 丹娘的满腹幽怨和酸气,一下子就不见了。 丹娘欢喜地道:“人家晓得了,官人放心,奴奴绝不会在她面前露了口风的。” 二人重又回到房中,李夫人见了丹娘便是温柔地一笑: “小娘子不必担心,虽然时间短了一些,按杨大官人的意思,问题不大。” “如此,有劳先生了!” 丹娘毕恭毕敬地答应着,把“先生”两个字咬得很重。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先生了,可不能打你徒婿的主意! …… 杨澈从“陌上花”绣坊离开后,便回皇城司去销假。 他从肥员外口中已经得到了答案,他的好弟弟真的辞了工,一天都没来过“陌上花”。 一时之间,杨澈也不知道该拿杨沅怎么办了。 他努力想尽到“长兄如父”的责任,不过,他不但没有当过父亲,他连大哥应该怎么当,都没什么经验。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杨沅沟通这件事。 他更不理解,杨沅为什么要放弃这个机会。 明明未来收入会很丰厚的一个职业,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二弟他为什么要瞒着我拒绝掉? 因为不理解,杨澈心里便格外焦虑。 老父亲的那种心态,就是哪怕我留给你一座金山,如果你吊儿郎当,你没有个正当职业,你没点生存技能,他都会忧心忡忡地担心一旦没有了他,你会活活饿死。 二弟究竟想怎么样啊? 面对金人秘谍,既能智计百出又能杀伐决断的杨澈, 面对杨沅这个不省心的弟弟,却是愁肠百结,一计无出…… …… 杨澈返回皇城司的时候,殿前司的校场上,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赵密正在迎候圣驾。 赵密一身戎装,虽然年已六旬,须发花白,却仍身姿飒爽。 他站在辕门外,身姿挺拔如枪,花白的胡须在胸前飘拂。 前方十几骑快马,正向辕门急驰而来,马快人矫,迅疾如风。 马上十几个骑士,虽然都穿着常服,但赵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官家。 官家戴一顶皂纱攫上巾,穿一袭赭黄色圆领大袖襕袍,系一条通犀金玉环带。 他被十几个骑士拱卫在中间,策马飞奔,骑术十分的精湛。 眼见一行快马到了近前,赵密抱拳行了个军礼,沉声道:“殿前司龙神卫赵密,恭迎圣驾。” “卿家平身吧。” 将近五旬的赵构猛地一勒马缰,骏马人立而起,咴聿聿一声嘶鸣。 硕大的马蹄刚刚落下,赵构已抬腿下马,赵密急忙上前搀扶。 皇养子普安郡王赵瑗,内廷大珰张去为和十余个侍卫,也都纷纷下了战马。 赵密扶下官家,又向普安郡王拱了拱手。 赵瑗对这位手握重兵的老将不敢怠慢,连忙谦逊地还礼,笑着打了声招呼:“老将军好。” 赵构迫不及待地道:“今日瑗儿进宫请安时提及,那克敌弓又有改进了,可有此事?” 第55章 树荫里拉弓 赵密欣然道:“正是。臣方才试过,殿帅在克敌弓的基础上再度改良的这种弩,准头和上弦的方便都大幅提高了,臣正要奏报官家。” 赵构大喜:“甚好,走走走,快带朕去试上一试。” 大宋缺马,而大宋的强邻全都拥有强大的骑兵。 大宋想要以步制骑的话,唯有依仗强弓劲弩。 所以大宋对于弓弩的改进与制造一向重视。 赵构自己也是一个弓马娴熟的人,对于骑射尤其喜爱,因此对弓弩的发展自然格外重视。 自从大宋发明了神臂弩,就成了宋军克敌铁骑的一件重要武器。 韩世忠曾经对神臂弓做了改良,使其准头和射程更有精进。 韩世忠的这款神臂弓改良版,就被称为“克敌弓”。 不过,克敌弓还是存在一些问题,主要表现在上弦环节对于弓弩手的要求依旧很高。 这就使得弩手的培养依旧要求有很高的起点。 现在殿帅杨存中在克敌弓的基础上,又做了一番改进,最大的变化就是上弦更便利了。 不要小看这个环节,上弦更容易,就意味着在这个关键环节上大大降低了操作难度。 这样,就可以有更多的军士随时可以转化为弓弩手,其意义十分重大。 赵密把赵构让进大营。 营中正有士卒在列队操练。 因为皇帝是微服而来,只为试射新弩,并非阅军,所以不需要集结三军,甚而不可以让士卒们知道皇帝来了军营, 因此赵密引着皇帝,直接走向一旁的小校场。 赵构随意瞟了几眼正在操练中的军队,对他们严整的军容甚是满意。 可一旁亦步亦趋的普安郡王赵瑗却一脸疑惑地自语起来。 “这营中操练之卒,比起上个月臣奉官家诏命巡阅时,怎么少了这么多,似乎连一半都不到呀。” 他这句话说的极轻,似乎只是心生疑惑,故而自言自语。 但他作为皇帝的养子,就伴随在赵构身边,这句话被赵构听了个清清楚楚。 赵构心中顿时一动。 赵构此人,是个心思极其细腻而敏感的人。 少年时的康王,未尝不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尚武少年。 那时的他不仅弓马娴熟,文武俱精,而且胆魄过人。 金人兵临城下时,赵构奉命为使者,去与金人交涉。 同行的大臣有的被金人威势所吓,竟吓得抖若筛糠,康王却夷然不惧,从容淡定。 可是,此人有个重大的性格缺陷。 有的人是愈挫愈勇,坚忍不拔,而赵构却属于那种心理防线一旦被击溃,就会从一个极端迅速滑向另一个极端的典型人格。 他后来对金人畏惧如虎,谈金而变色,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对于军权的敏感与控制,他也同样经历了这样的心理历程。 当初赵构以康王之身,承“兵马大元帅”之职,前往河东山东一带募兵时,他手头其实是没有一兵一卒的。 那时他所有的兵马,都来自溃散的宋军或者义军队伍。 这些队伍成分复杂,来源复杂,山头众多,忠诚度不一,换谁驾驭都要头疼。 当时又正逢乱世,是大宋皇室的威信降到最低的时候。 外边,有金国这个大敌,内部也是乱象纷纷。 金人树立的伪帝伪军,号称起义却到处打家劫舍祸害百姓的义军,山东李昱、张遇;河北杨天王、透手滑;湖北李成;湖南钟相、杨幺;江西陈新、王权;福建广东范汝为;广西曹成…… 内忧外患之下,赵构还能把各路兵马都笼络在他一个光杆司令麾下,并最终让这些军头都对他俯首称命,自然是颇有手段和权谋的。 那时候的他,对于军权也敢于放权。 客观上,这些军头全都是自己拉起来的队伍,他不想放权也不行。 主观上,五代十国时期频繁篡位的将领们给帝王们造成的心理阴影,已经太过遥远了。 可是,在金人正要投鞭渡江、刚刚建立的南宋朝廷正在积极备战的时候,内部又出事了。 苗傅和刘正彦两员大将居然发动了兵变,杀害名相王渊,逼迫赵构退位。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动,害得名将张俊匆忙放弃江防,挥师杭州救驾,金军兵不血刃南渡成功。 被软禁的赵构,亏得韩世忠夫妇这对神雕侠侣与其他忠诚大将里应外合,这才得以救出来。 可是,金人已经过江了,刚被救出来的赵构哪还来得及组织力量防御。 于是,惨烈的“提兵百万西湖上”和“搜山检海”就开始了…… 在苗刘兵变时日夜忧惧、饱受折磨的赵构,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就开始了逃亡之旅。 每天里,他简直就是在和金人的快马铁骑在赛跑,最后只能逃到海上去。 那段日夜忧惧、朝不保夕的惨痛经历,在赵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可怕阴影。 从那之后,释放兵权? 呵呵,不可能了,永远也不可能了。 苗刘的行为,让五代十国时那些将领杀其君篡其位的遥远历史,一下子拉近到了眼前,像烙铁一样深深烙印在了赵构的心里。 从此,赵构对于兵权,变得极为敏感,产生了一种执着的、病态的控制欲。 可是,他只看到了苗刘的不忠,却忽略了张俊、杨存中、韩世忠这些忠肝义胆的将领们,还有成千上万的忠义勇士们在这过程中的忠勇无畏。 他只记住了自己在那段日子里日夜忧惧、时刻奔走在死亡线上的惨烈。 却忽略了在这些过程中,又有多少汉家男儿依旧毫不犹豫地追随着他,抛头颅、洒热血,不离不弃! 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也注定了他的难成大器。 试想,这种性格的一个人,会忽略掉养子“随口而出”的这句话么? 以殿前司都指挥使身份,坐镇殿前司,实则执掌三衙的杨存中,是他这一生中最信任的一员武将。 杨存中是北宋杨门后人,当初赵构以兵马大元帅的身份往河北山东一带募兵时,杨存中便是大元帅府侍卫,昼夜护卫赵构的寝帐, 在屡次危难中,杨存中也始终守卫在他身侧,一次次为他出生入死。 所以,赵构对于兵权虽然已经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执着,但是对于杨存中,却仍是有着极大信任。 赵构对于杨存中的信任,其实还远在对他的贴身大伴张去为和宰相秦桧的信任之上。 但是,养子赵瑷“无意中”的一句自语,还是令他心生疑窦。 所以,当赵构站在小校场上,从赵密手中接过新改进的战弩,仔细端详着的时候,他便貌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子甫他今日未在军中坐班么?” 子甫,就是杨存中的字。 赵密忙道:“秦司三场新购来一批西马,杨公去挑选战马了,想选来一批补充到西溪寨马军司。” 赵构点点头,将弓朝地,想要把脚踩进“干镫”里去。 大珰张去为殷勤地道:“官家,这可是二石七斗的强弩,恐会伤了官家的腰力,还是让老奴为官家开弩吧。” 赵构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朕还没有老迈,一张弩都开不得了?” 他脚踏“干镫”,双臂一较力,就把那张强弩硬生生地拉开,居然一气呵成。 赵密和普安郡王赵瑗齐喝一声彩。 张去为赶紧递过一枝木羽箭,恭维道:“陛下真是龙马精神,若是换做老奴,只怕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做不到这般利索。” 赵构笑骂道:“你这不知羞的老杀才,就长了一张粉嘴儿。” 他接过弩箭,搭在弦上,双臂端着弩,瞄着远处的靶子,又像闲谈一般地问道: “子甫带去了很多人么?朕看这营中,操习的将士剩了一半不到啊。” “呃……这个……,臣……” 赵密听了,顿时吱唔起来。 赵构心头一凛,缓缓转头看向赵密,眸色灰暗了一下:“怎么了?” 赵密硬着头皮,吭哧瘪肚地道:“臣……不敢欺君,营中将士,确实少了一半。” 赵构微笑道:“哦?那么……人呢?” 赵密赧然低头道:“秦相家里丢了只猫儿,诸坊、诸厢、诸县,乃至临安府纷纷发动人手,却始终没有那猫儿的下落。 所以……殿帅他……,咳咳!殿帅分拨了三衙的一些军士,帮秦相……找猫去了。” 赵构的目芒猛地缩了一下,连眼睑都因为莫名的紧张猛地抽紧了。 但这只是刹那之间的变化,不等别人注意到他的神情,赵构便迅速恢复了从容。 大珰张去为却因为赵密这句话感觉有些不安了。 大珰张去为和秦桧、还有郎中王继先三个人,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曾有人戏言,官家以国事委之秦桧,以家事委之张去为,以一身委之王继先。 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官家把国家大事都交给了秦桧。 而后宫里的事,则全权交给了内侍太监大珰张去为。 所谓的以一身委之于王继先……,那是因为王继先是个郎中。 这位郎中治别的病么,倒也不算如何的高明,不过,他专治那种病,且有奇效。 赵构当年与一位宠妃正在欢好之际,便传来金军杀至的消息,把赵构吓出了毛病。 从那以后,不要说诞生子嗣了,他纵然只想欢娱一番,也要借助王继先提供的助兴之药。 所以,这王继先也是他身边断断离不开的一个医官。 秦桧先用金钱开道,拉拢了大珰张去为,又让夫人王氏认王继先做了干哥哥,这三人从此便形成了密不可分的联盟。 察觉赵密此言有些犯忌讳,虽然官家没表现出不悦,张去为还是赶紧替秦桧找补起来。 “啊哈,秦家丢的那只猫儿还没找到么?官家,这事儿,奴婢也听说过。 “秦家那只猫儿是童夫人的爱宠,而童夫人是秦相的心头肉, “秦相如今正是含饴弄孙的年纪,哪受得了孙女整日地啼哭, “所以他就请厢坊协查,这些人整日走街串巷,最是方便不过。 “不过,秦相是出了钱、悬了赏的,并非白用这些公人。 “不曾想,文武百官都是人尽其力,参与其中了。 “官家说老奴是个粉嘴儿,以老奴看呀,这些官儿们才是油了心呢。 “他们都想着官家最器重秦相,这是变着法儿的想讨官家的欢心呀。” “你呀你呀,这般口无遮拦的,若叫子甫听见了,还不把你这小粉嘴儿扇成三瓣嘴儿,到时朕可不护着你,哈哈……” 赵构早已迅速调整好了情绪,笑吟吟地道:“原来是葭月那丫头的猫儿丢了呀。 “朕去秦府时,见过她那只猫儿,确是葭月丫头须臾不离的宠物。 “秦卿最疼葭月,那个丫头哭闹起来,秦卿还真吃不消……” 说到这里,赵构把脸色一沉:“天子脚下,动用了这么多的人手,竟还找不到一只猫儿? “倘若有人行不法之事时,还能指望他们做些什么?朕看曹泳这个临安府是不想干了!” 普安郡王赵瑗、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赵密、内侍大档张去为齐齐俯身道:“官家息怒。” 赵构重新端起新弩,瞄着远处的箭靶,淡然吩咐道:“令皇城司也帮着找找,无论死活,总要有个下落才是!” 张去为暗暗松了口气,刚要答应下来,普安郡王赵瑷嘴快,已经抢先答道:“官家放心,皇城司昨日也开始帮着找了。” 赵构的手指猛然一紧,劲弩的“悬刀”一下子扣了下去。 木羽箭激射而出,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矢尾嗡嗡不休。 张去为到了嘴边的话又急急咽了回去,连忙击掌大喝一声彩。 赵构笑吟吟地对赵密道:“子甫改进的这弩,可已取了名字?” 赵密拱手道:“尚未取得名字。” 赵构道:“克敌弓较之神臂弩,虽有改进,但仍难以蹶张。 “而今子甫改进的这弩,制工精巧,易发射远,尤其难得的是,纵在马上,也不难蹶张,朕赐一个名字,就叫……‘马皇弩’吧。” 赵密欣然长揖道:“臣谢陛下为神弩赐名。” 赵构微笑道:“子甫唯命东西,忠贞不二,实乃朕之子仪也。 “朕欲拜子甫为太师,不知众卿以为如何?” 众人吃了一惊,普安郡王忙道:“官家,杨存中是武将,近无战事,并无战功,贸然擢升,似乎……不足以服众。” 赵构扬了扬手中的弩:“子甫造‘马皇弩’,难道不是大功一件?” 赵密抱拳道:“改进军器,固然是功劳,却不足以凭此而拜太师啊陛下。” 张去为讪笑道:“官家,奴婢觉得郡王和赵将军,言之有理。” “哦?那就……再议吧……” 赵构把“马皇弩”抛给赵密,淡淡一笑道。 起居郎余淮站在一旁,头不抬眼不睁。 他只管捧着簿册拿着铅笔,匆匆速记着这些君臣之间的言语对答,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他们之间微妙的机锋…… 第56章 长兄为盾次子矛 杨澈回到第三都签押房的时候,已经到了晌午。 就见寇黑衣半仰在一张官帽椅上,双腿搭着一张条凳,脸上扣一顶范阳笠,正在熟睡。 杨澈摘下腰刀,往他公案上一扔。 “嗵”地一声,寇黑衣被惊醒过来了。 他抓起范阳笠,一见来人是杨澈,又把范阳笠扣了下去,懒洋洋地道:“回来了?” 杨澈一把拉过他架在腿下的条凳,寇黑衣的一双大长腿顿时砸到了地上。 杨澈一屁股坐到了条凳上,不悦地道:“临夜你又眠花卧柳去了?” 寇黑衣揭开范阳笠,一双大长腿依旧拖在地上,冲他邪魅一笑,懒洋洋地道:“瞧你这话说的,又有哪天不是呢?” “哼!难怪你一点精神都没有。” 杨澈发了句牢骚,烦躁的心情忽然平息了许多。 和寇黑衣这么一比,自己兄弟似乎已经够省心了呢。 杨澈不禁叹息道:“黑衣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再这般厮混了,应该找个会过日子的小娘子,生儿育女,好好过活才是。” 寇黑衣晃着肩膀往椅子上挪了挪身子,不以为然地道:“我才不要。这女人呐,一旦娶回家来,就成了污泥浊水,不好入目。” 杨澈瞪眼道:“屁话,你哪天不在女人窝子里厮混?” “那是因为,她们不是我的呀。” 寇黑衣来了精神:“大郎,这就是你不明白了。要知道这女子,唯有她不属于你的时候,才是最好。” 寇黑衣陶醉地吸了口气,赞道:“如泉、如茶、如花、如酒、如香饮子、如蜜雪冰梨,百般可口、万种风情…… “若过了门,便是柴米油盐、公婆儿女,立时变成了污泥浊水,不堪入目了。” “我看你就是犯贱!早晚有你后悔的那一天。”杨澈冷笑连连。 寇黑衣坐正了身子,把大长腿一缩:“我说你以前也不是这样啊,怎么打从找回你兄弟,这都要变成一个老妈子了,絮絮叨叨的烦不烦? “你呀,管好你自己兄弟的终身大事就成了,我寇黑衣这一生,就做一个声色犬马的风流种,烟花柳巷的弄潮儿,不劳你操心了。” 一提起自己兄弟,不免又触到了杨澈的伤心事。 杨澈叹息一声,摇头苦笑道:“我那兄弟呀,我那兄弟比你强,可也强不了多少,也是个不省心的混蛋!” 寇黑衣顿时来了兴趣:“他怎么了,你快说说,让我也高兴高兴。” 杨澈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而是把他对杨沅的发现,和寇黑衣学说了一遍。 杨澈说完,满面愁容地道:“你说这小子究竟想干什么?我给他的安排还不够好么?就算他不满意,也可以当面和我说啊,为什么要骗我呢?” 寇黑衣撇撇嘴道:“我不觉得他有什么问题啊?这分明就是你杞人忧天。 “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况他是你的弟弟……” “我是他亲大哥……” “我替他谢谢你了啊亲大哥!你觉得,他喜欢你这么关照他吗亲大哥?” 杨澈不再作声了。 寇黑衣懒洋洋地道:“要我说,你就让他自己去闯荡闯荡算了。 “如果他碰个头破血流回来,不也还有你这个大哥给他托底么?” 杨澈沉默半晌,叹口气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常言道,长子走稳为盾,次子走险为矛。 “反正有我给他托着底,怎也不会饿死这臭小子。” 已经决定妥协的杨澈,终究是有些心气儿不平,发狠道:“我就由着他自己去闯,倒要看看这臭小子能闯出个什么模样儿来!” 寇黑衣笑道:“这就对了,你回去跟他好好说,别老摆出一副老父亲的架势,我看了都蛋疼。” 杨澈把脖子一梗,冷笑道:“我才不跟他说,我只当不知道了。 “我是他大哥,他不听我的,我还要上赶着去哄他,那我多没面子?” “随你!就是个喜欢找自己别扭的人。” 寇黑衣翻了个白眼儿,忽又神色一正:“对了,你今早说,有件大事要与我商量,究竟什么事?” 杨澈也端正了神色,严肃起来:“我在查获金人奸细魏汉强一案时,意外获得了一些线索。” 寇黑衣双眼微微一眯:“什么线索?” “我查到,殿前司里有几个军头和将虞候,与魏汉强的关系过于密切。“ 寇黑衣皱了皱眉:“魏汉强那条线上的金人奸细,不是都给挖出来了么?” 杨沅道:“不错,所以,对于这个发现,我才一直没有声张。 “万一这几个军头,只是魏汉强为了行事方便,曲意结交呢?” 寇黑衣的目光冷冽起来:“结果,你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杨澈点了点头:“二月初,那几个军头和一位名叫沮华观的大海商聚宴了一次。“ 大宋的军队是可以经商的,商贾和军将们来往,自然也就没什么稀奇了。 但杨澈既然这么拿这个说事,寇黑衣就知道必有下文,所以只是耐心地听着。 “三月里,他们又聚宴了一次,这一回,还是那几个人。 这个月初,那个沮华观和金国使节完颜屈行接触了一次。 “虽然他们把地点选在了一家绸缎铺子里,想要制造偶遇的假象。 “可是,沮华观随后又会晤了临安市船务的市舶判官李麟,地点也是在这家绸缎庄里。” 寇黑衣目光闪动,道:“他是个商人,而且是个海商,有没有可能……与金人接触,与市舶判官接触,只是为了做生意?” 杨澈道:“此后,这个沮华观便与那几个军头又聚会了两次,应该还馈赠了厚礼。 “那些军头离开时,神情与动作,与往常酒宴之后有所不同。 “我毕竟盯了他们半年多了,那些习惯性小动作的改变,瞒不了我!” 寇黑衣不说话了。 可疑吗?可疑。 不可疑吗?也不可疑。 这种事,对于一个专门侦缉金国奸细的机构来说,是值得调查一番的。 寇黑衣思索良久,缓缓地道:“金人秘谍,虽然从未放弃过对我朝的侦伺。 “但是自从贼亮成为虏主,金谍的活跃,较之从前何止增加了一倍。 “今年派来的贺寿使者,规格更是远超从前。 “种种举动,莫不透露着不同寻常的信息。 “坊间早有传言,贼亮野心勃勃,有吞并天下之心,会不会……” 杨澈颔首道:“我也正有这个担心,若金贼有心南侵,先在我禁军中收买了耳目的话,他们的谋划,必然不小。” 寇黑衣皱了皱眉,感觉有些棘手:“此事固然不可等闲视之,但是凭你现在所掌握的证据,却还不足以让我皇城司对禁军进行一番调查。” 杨澈道:“我明白。况且,就算我们可以调查,此事也得慎之又慎。长脚汉可是一直在盯着禁军呢。” 寇黑衣道:“正是如此,咱们不能把这个把柄送到长脚汉手上。 “一旦为长脚汉所趁,让他插手了禁军,朝中可就再也没有能制衡他的力量了。” 杨澈道:“所以我之前的调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如今有了一些线索,也只找了你商量。” 寇黑衣缓缓地道:“此事必须要查,但,绝不能大张旗鼓地查,就你我二人吧! “待我们拿到确凿证据,再密报曹指挥和皇城使定夺!” 第57章 僚机:青棠与阿蛮 杨沅在“水云间”酒家消磨了大半天的功夫,等李夫人一切安顿下来,丹娘也交接好了柜上的事,这才放心地离开。 “呀,大官人你这就走啦,马上就到饭点了,你不用了膳再走么?” 青棠正在柜台后面无聊地扒拉着算盘珠子,忽然看见杨沅从后边走出来。 青棠连忙拿过一方镇纸压住账本儿,一挺腰就从高脚凳上跳下来,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 她往店堂后面看了看,没见丹娘跟着,不禁暗自着急: 你倒是热情一点儿啊,这么冷淡,还怎么把杨大官人拿下呢? 这种事难道还得要我帮忙?你还是师父呢,嘁,啥也不是! 青棠马上甜甜地道:“都过晌了,大官人你可不能就这么走呀, “不如让我们内掌柜的下厨,亲手为你做点吃的呀,她手艺可好呢。” 杨沅笑道:“多谢青棠姑娘,不用了,我和丹娘已经说过了,还有事情要办,耽搁不得。” “哦……,那大官人伱稍等。” 青棠提起石榴裙儿,一溜烟儿地奔了厨房。 厨师正在那里忙活着,青棠也不打扰他。 青棠先净了手,就去取了两张刚出炉的蒸饼,在案板上麻利地擘开。 接着她又从卤肉锅里挑那肥瘦相间的熬肉裹儿,热气腾腾的捞出两大块来。 使一口刀细细地剁碎了,晒上些椒盐,再用筷子满满地塞进蒸饼里去。 随后,青棠又从清水盆里扯出一张荷叶,甩了甩水,把两张裹了肉馅儿的蒸饼,裹进荷叶里边。 想想杨沅一个大男人,食量定然不小,青棠又去漆盒里挑了几枚饭团包梅子,也用一张荷叶包好,这才提着从厨房出来。 “大官人纵有公务在身,也不能不吃饭呐。” 青棠笑眯眯地道:“小奴家给大官人包了两张蒸饼儿,还有几块梅子饭团,也不知道合不合大官人的口味,大官人路上且垫一垫肚子。 “若不好吃,回头跟奴家提一嘴儿,下回奴家再给大官人换换口味。” 杨沅要给钱,青棠哪里肯收,她推着杨沅的后腰,就把他送到了店门外, 杨沅只好向她道一声谢,这才扬长而去。 青棠望着杨沅走完,便哼着歌儿,蹦蹦跳跳地往回走。 丹娘姐姐也真是的,不骗人时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哄男人了,那只好本姑娘出马喽! 一个偷偷喜欢着青棠的麻子脸小伙计,见她对那杨大官人如此殷勤,心里不禁泛了酸。 见青棠眉开眼笑地回来,他便阴阳怪气地嘲讽起来。 “哟儿,青棠姑娘小小的年纪,这就春心萌动啦?只不过,你用咱们店里的食物,去取悦你的情郎,不太合适吧?” 青棠登时涨红了脸蛋儿,双手掐腰,摆出一个凶巴巴的大茶壶造型,毫不示弱地骂了回去。 “放你娘的罗圈拐子屁,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姑娘春心动了?他这不是……” 说到这儿,青棠心里忽然打了個突儿。 方掌柜的坟头土还没干呢,这时公开说自己要撮合丹娘姐姐和杨大官人,那不是遗人话柄么? 虽然现在私下里已经有风言风语了,可是只要自己不挑明了说,他们也就不敢挑白了讲。 于是,青棠姑娘把胸脯一挺,杏眼一瞪,下巴一扬:“对啊,本姑娘就是春心动了,动的还可厉害呢,怎么样啊? “本姑娘还就用了店里的东西了,又怎样啊?本姑娘愿意从我工钱里扣,你管得着么?” 青棠说完,就蹬蹬蹬地走回柜台后面,把石榴裙儿一提,往高脚凳儿上一跳。 她挪了挪屁股,靠着柜台坐稳了,提起笔来就在账本上刷刷刷地记下了几行字。 她抓起账本儿冲那个伙计晃了晃:“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本姑娘拿的东西,可都作价记账上了!” 青棠摇晃账本儿的时候,恰有一阵风来,将她头顶一排菜牌酒牌叮叮当当的晃动起来。 偏偏青棠也在摇头晃脑,这一幕衬得她尤其可爱。 店里客人觉得有趣,都拿青棠开起了玩笑。 青棠可以怼那个伙计,对客人就要收敛一些了。 何况她一个豆蔻少女,纵然泼辣了一些,又如何说的过十几张嘴? 初时她还分辩几句,后来实在说不过他们,就偃旗息鼓了。 青棠趴在柜台上,鼓着腮帮子,气鼓鼓的像只小青蛙似的瞪着他们不说话。 众食客见了更加开心,一时间店内店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杨沅离开“水云间”酒家,就近租了一头驴子。 杨沅骑在驴子上,一边吃着熬肉裹子,一边赶往城外的班荆馆。 于吉光等几人见了,干脆租了一辆大车。 他们三个人坐在车里,只有车夫坐在外面,远远地辍在杨沅身后。 到了班荆馆,杨沅叫人通报进去。 不消片刻,阿蛮便迎了出来。 见杨沅手上提着一只食盒,阿蛮拿腔作调地道:“跟我来吧。” 阿蛮一扭纤腰,头前便走,杨沅连忙跟在后面。 因为有了完颜屈行捉奸的事儿在先,阿蛮倒不方便领他去后院儿了,便把他带到了前院的一处偏房。 杨沅放下食盒,对阿蛮道:“阿蛮姑娘,盈歌姑娘现在和完颜屈行之间情形如何了?” 阿蛮道:“就按你说的喽,我们姑娘对完颜屈行有意服软,现在双方缓和了许多。” 杨沅喜道:“那就好,朝廷已经通知你们哪天正式觐见天子了么?” “五月二十号,就是你们大宋天子寿诞的头一天。” “五月二十号……,好极了。每个月的初一至初五,十五至二十,是最适合钱塘观潮的。 “这样,你让你们姑娘找机会约那完颜屈行,在五月十九那天,去钱塘观潮。地点么,就选在凤凰山的望海楼上。” “凤凰山,望海楼,五月十九。成,我记住了!“ 阿蛮爽快地答应一声,又警告杨沅道:“这事儿你可千万不要出了纰漏。 “海口是你夸下的,这事儿要办不成,回去金国后,我们姑娘就要出嫁了。 “你猜她会不会在被逼出嫁之前,先把你送走。” 杨沅满面堆笑:“阿蛮姑娘放心,只要钱到位了,一切都不是问题。” 杨沅手腕一翻,掌心便突然出现了一对金灿灿的连珠镯子。 宋朝不流行钳式手镯,而是流行用一颗颗珠子形状的黄金穿成的手链,称为连珠镯。 阿蛮被杨沅神乎其神的幻戏手法吓了一跳,随后就张大眼睛,盯住了他手中的金镯。 杨沅晃了晃金镯,这副连珠镯以黄金打造,但那黄金珠子却是内外两层的。 里边还有一颗小金珠,轻轻一动,便有悦耳的叮当声传出来。 阿蛮忽然认出这就是她挑出来送给杨沅的首饰,便板起俏脸道:“你这是做什么?” 杨沅微笑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阿蛮姑娘笑纳。” 阿蛮很意外,期期艾艾地道:“你……这是送我的?” “那是当然。” 阿蛮忽然忸怩起来:“这……不太……合适吧?” 杨沅笑吟吟地道:“合适,合适,我瞧过阿蛮姑娘的手腕,大小正合适。” 杨沅不由分说,抓起阿蛮的小手,就把一对金镯子给她戴了上去。 “呀……” 阿蛮姑娘还来不及拒绝,镯子就套在她手上了。 阿蛮轻轻举起一只手,一颗颗金珠穿连而成造型也是极美的手镯,衬着她纤细白皙的手腕煞是好看。 阿蛮的脸蛋儿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你这人……,哪有硬要送人礼物的呀,这么贵重,不合适的。” 杨沅道:“此事若想成功,少不得姑娘穿针引线,费力劳神,在下表示一点心意,怎么啦?” 阿蛮羞羞答答地道:“那……那行吧,人家就不跟你客气啦。” 她欢喜地摸了摸腕上的金钏,开心地道:“需要我们姑娘去做的事,我都记在心里了,绝不会耽误了你的安排。 “韩副使那边你也尽管放心,他的贴身随从尼玛撒和我关系特别好,你懂得。” 阿蛮虽然是盈歌姑娘的贴身丫环,可也不曾拥有过这么珍贵的首饰。 女孩子本就是属龙的,谁又能拒绝得了珠光宝气的诱惑? 更何况,伏笔为盈歌的贴身侍女,阿蛮从小到大就不曾接受过礼物,这让她尤其的开心。 杨沅笑道:“如此,有劳姑娘了。” 该花的钱,那是一定要花的。 别看阿蛮只是盈歌身边的一个侍女,可偏偏就是她这样的身份,对盈哥的影响甚至还要超过盈歌的父母。 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跟她打好关系,有百利而无一害。 杨沅提着空食盒,离开了班荆馆。 阿蛮一直把他送出大门外,热情洋溢地与他道了别,这才回转班荆馆。 阿蛮捺着性子往里走,走进盈歌的院子后,终于按捺不住,褪下衣袖,喜孜孜地欣赏起了腕上的金钏。 这小子,还挺会来事儿的嘛。 阿蛮笑眯眯地想着,心思一转,忽然想起汉家婚姻下聘要送的三金里似乎就包括金钏。 咦?他不会是对本姑娘…… 啐!胡思乱想什么呀你。 咱可是盈歌姑娘的贴身丫鬟,将来是要跟着姑娘出嫁,做通房丫头的。 他一个送索唤的闲汉,山鸡哪能配凤凰呢? 阿蛮落下袖子遮住金钏,傲娇地向前走去。 第58章 大宋的“万人空巷” 杨沅从班荆馆出来,走上星桥时稍稍犹豫了一下。 他在考虑,要不要去凤凰山下寻找鸭哥。 这一天下来,他的腿都要跑细了,急需一个助手。 别看这个助手只是替他跑腿打杂儿,但杨沅所有的秘密几乎都无法瞒住这个人。 所以,这個人必须绝对可靠。 在杨沅心中,这个最合适的人选就是鸭哥。 只不过看看此时天色,若再绕道去凤凰山,只怕等他赶到时,陆亚已经回家了。 还是去陆家骡马店堵他吧。 想到这里,杨沅便径直回了临安城。 等他还了骡子,回到后市街附近的中瓦子时,已然天近黄昏。 “王妈妈茶坊”前,车轿络绎不绝,茶坊中已经是人满为患了。 一楼散座区,本来每张桌子只有四个座位,此刻却都挤了七八个人。 二三楼的雅座,除了已经被人预订客人却还没到的,也都挤得满满当当了。 茶坊门口,仍然有许多客人赖在那里不走。 他们也知道茶坊里边已经没有座位了,可就是不舍得走。 他们是来听书的,今儿是曲先生“说三分”的最后一讲,太多人想第一时间知道大结局了。 虽然站在外边听不到说书人的声音,可里边的听众可以往外边传话呀。 “说三分”也就是“说三国”,北宋时汴京的瓦子里就有说书人讲这个故事了。 北宋时候“说三分”最出名的评书艺人,名叫霍四究。 如今临安城里“说三分”最出名的艺人,名叫曲涧磊。 曲先生如今在勾栏瓦子里的声望,已经把他的前辈霍四究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临安如今有大型瓦舍二十四座,勾栏不下百余处,都在疯狂地挖角曲先生。 那些自知竞争不过的瓦舍就派了人来,不惜重金也要在曲先生说书的地方买一个位置。 他们来时都携了纸笔,曲先生那边说书,他们就埋头速记,回去后整理出来照本宣科。 尽管是转了一手的故事,照样是客似云来。 因为曲先生的“说三分“,和前人说过的故事全然不一样。 杨沅见此盛况,不禁微微一笑。 从那拥挤不堪的街头慢慢走过去时,他的心中有种莫名的得意。 玉腰奴从一个籍籍无名的的小歌伎,一跃成为临安十二花之一,是他的杰作。 眼前“万人满巷”的曲先生说《三国》,同样是他的手笔。 那种幕后大佬操纵一切的感觉…… 就像电影节时,机场上涌来无数的粉丝,狂热呐喊着他们偶像的名字,只盼他能向自己投来一眼。 可是,无声无息地从镁光灯范围之外,悄然走过的那几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却是一言就可以决定他们偶像前程的真正大佬。 那个远远看你一眼,都能让你兴奋欲狂的人,在这些大佬面前,却是要卑躬屈膝,俯首贴耳的。 那种垂拱高座,俯瞰众生的感觉,他如今get到了。 茶坊一楼的一间静房内,名噪临安城的说书艺人曲涧磊正在吃茶。 三个年轻貌美的女茶博士侍候在他身边。 两个给他捏着腿,一个给他揉着肩, 那软绵绵的小手儿敲打在腿上,还真舒坦。 说书台就设在一楼,因为声音是往上传的,若站在楼上,楼下的客人听不清。 曲先生已经有五旬上下,头发花白,穿着一袭并不算新的长衫。 看那模样,像极了一个穷酸秀才。 但平素见了极尊贵的客人,也未必如此恭敬的王妈妈,此刻却是满脸的堆笑。 她不时给曲先生递一块毛巾、挟一块点心。 这可是财神爷啊,曲先生来店里说书的时候,茶坊的上座率是平时的五倍。 而这,还不是曲先生的上限,而是“王妈妈大茶坊”客容量的上限。 这样的大佬,岂能怠慢了。 “曲先生,今儿是‘说三分’最后一讲,却不知明儿先生说些什么?” 王妈妈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道:“曲先生先给老身透个底儿,老身也好提前打出牌子去,客人们都好奇着呢。” 曲涧磊微微一撩眼皮,淡淡地道:“王妈妈急什么,他们不知道,岂不是会更好奇? “他们越好奇,明儿想来听信儿的人就越多,还能差了你王妈妈的生意?” “那是那是,其实是老身有些着急,哈哈哈,曲先生说的对,都听曲先生的。” 王妈妈嘴里应和着,心里却在大骂:“啐!你个老猪狗,得意什么呀? “半年前你还腆着个老脸求老娘赏口饭吃呢,老娘可曾正眼瞅过你? “也不知道这老梆子怎么就突然开了窍儿,弄出来一部《三国演义》,让老娘也得舔伱腚沟子,啐!” 王妈妈心里骂着,脸上却是不敢露出半分不敬。 曲先生如今太抢手了,每天只能分给她的大茶坊半个时辰。 如果曲先生现在放出风儿去,说他不打算在王妈妈茶坊说了,可以空出半个时辰的时间。 临安城所有的茶楼酒肆、勾栏瓦子,就得马上抬着轿子来抢人。 曲涧磊说的淡定无比,其实他心里也很慌啊,明儿说点啥呢? 前两天他就去找过杨沅了,可那小兔崽子非说等他说完了这部《三国演义》再说。 曲先生对杨沅,就像现在王妈妈对他一样,他是半点也不敢得罪,只好等着。 曲先生在临安各处勾栏瓦子里流动说书,说了也有十多年了,始终是不愠不火。 直到半年前杨沅教给他一部《三国演义》。 曲涧磊学到的这部《三国演义》,就是现代人所熟知的三国故事了。 放在现代,它都是极其经典的故事,搁宋代,那当然是降维打击了。 民国时候,有说书人在天桥“摞地“说《三国》,那时就出了“万人塞巷”的局面。 整条街道被人群拥挤得满满当当,无数人听得如痴如醉。 民国时候的人尚且如此,这个时代的人何曾听说过一个如此精彩的故事,如痴如狂自然就毫不稀奇了。 其实这个故事杨沅也记不完全,但曲先生本来就是“说三分“的。 有了杨沅的这个故事打底,那些记不清记不全的地方,曲先生就可以自己补全了。 现如今,曲涧磊已经一跃成为临安瓦子里风头最劲的说书人,就连许多达官贵人都把他奉为上宾。 《新三国》今天就要说完了,明天…… 不成,今晚说什么也得见到那小子,向他讨个准信儿! 不过,求人呢,不能空着手去吧? 想到这里,曲先生便长长叹息一声: “自从说了这《三国》,曲某是每日奔波,一天下来,至少四讲五讲,一刻不得清闲了啊。” 王妈妈赔笑道:“谁让曲先生的三国讲的好呢,这成千上万的客官,每天可就指着曲先生的三国来佐餐呢,那是一日不听,茶饭不宁啊。“ 曲涧磊笑了一声,悠然道:“只是如此一来,曲某一点闲暇时间都没了。 “明日曲某要去拜望一位客人,礼物都还没有来得及采买……” 王妈妈暗骂一声,马上谗笑道:“嗨,这点小事儿,还用你曲先生操心吗? “那我老婆子可就太不懂事儿了,这事你老就别管了,包在我王婆子身上!” 外面,杨沅穿过热闹非凡的中瓦子,拐进了后市街,然后,没进了“陆氏车马行”的门楣之下…… 第59章 杨二郎施妙手 夜晚的陆氏骡马行里显得异常宁静。 这里本来就地处小巷深处,住店的客人晚上又常去夜游临安,店里面自然就清静多了。 骡马行正房的门正紧紧地关着,承安和承庆一对小兄弟撅着屁股趴在门缝儿上。 院子里有几个坐人的木墩,两个厢公所的巡铺兵坐在上面,偶尔对视一眼,神色显得比较复杂,似乎有些紧张,又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 正房里头,灯光昏暗。 陆老爹闷头坐在椅子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薛大娘站在陆老爹身边,焦灼的目光随着堂屋里那道踱来踱去的身影移动着。 那踱来踱去的胖子正是她的兄弟薛良。 一个十七八岁,肤色黝黑的年轻人蹲在地上,怀里搂着狗爷,轻轻捋着老狗的毛。 老狗惬意地眯着眼睛,不时伸出舌头去舔舔小主人的手。 薛大娘忍不住打破了房中的宁静:“二弟呀,你是厢公所的街子,难道还管不到两個铺兵?你不让他们往外说不就行了?” 薛良抓了抓已经歪了的发髻,苦笑道:“俺的亲姐姐唷,要是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不就好了?” 薛良重重地叹口气,又道:“铺兵虽然是归俺们厢公所里管着,可人家是属于禁军辖制的。 “俺们厢公所只能差遣他们,管不到人家的迁调和薪俸,你说人家能怕咱们么?” 陆老爹忽然抬起头,嗡声嗡气地道:“不就咬死了一只猫么,还能有多大的事儿!他姓秦的再厉害,还能叫咱们拿人命去偿?” “姐夫,你跟我说这气话有用吗?是,人家不能叫咱拿命去偿,可打死咱家这条老狗,不冤吧?” “怎么不冤了?冤!冤着呢!谁叫它跑咱家来了,还跟狗爷抢食的,咬死它活该。”年轻人搂着老狗的脖子,气呼呼地道。 薛良叹道:“鸭哥儿,那可是人家秦相家的猫,你看看秦相爷家丢了猫以后,整个临安府上窜下跳的样子。 “就连禁军都上街帮秦相找猫去了,这是多大的阵仗啊?如今咱们家的狗咬死了秦相家的猫,都不用人家秦相开这个口。 “嘿!那些捧臭脚的官儿们,就得千方百计来找咱们家的晦气。 “鸭哥,这条老狗啊,肯定是活不成了,就是咱们家以后也好过不了。” 陆老爹眉头蹙成了一个大疙瘩:“薛良啊,伱说咱们要是给那两个铺兵一点钱,能不能让他们闭嘴?” 薛良瞥了他一眼,无奈地道:“知府衙门可是开出了一千贯的赏金找这只猫儿,姐夫,你拿得出一千贯钱?” 陆老爹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薛良道:“再说了,俺们都所由已经发话了,要是俺们再找不到这只猫,就要打俺们的板子,你就是能拿得出和赏金一样多的钱,他们肯吃这个打么?” 陆老爹不言语了。 娶个媳妇儿,一百多贯也娶得下来,一只猫要一千贯? 一千贯,那陆家就得倾家荡产了! 陆亚嘟囔道:“都怪老舅,你说你来我们家就来呗,干嘛还带俩铺兵来?要不然,能让人看见那死猫?” 薛良怒道:“是,都怪你舅。可你现在就是怨死了你舅,那就没事了?“ 薛大娘在儿子肩膀上捶了一拳,骂道:“浑小子,怎么跟你老舅说话呢。 她又转向薛良:“良子,你别跟那小混蛋一般见识,你帮姐核计核计,真没法子了么?“ 薛良往椅子上一瘫,没精打采地道:“还能有啥法子?先把老狗交出去搪一搪吧,可你们肯吗?” “当然不肯。狗爷救过俺的命!” 陆亚紧紧抱着老狗,他预感到可能要护不住这条老狗了,不禁眼泪汪汪的。 老狗浑然不知危险将至,还伸出舌头殷勤地舔他的脸。 陆亚嫌弃地推了它一把,又马上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薛良怒道:“那你说咋办,唵?为了一个畜生,咱们人的日子都不过啦?” 薛良说着就要脱鞋抽他,陆亚一梗脖子,躲也不躲。 承安和承庆扒着门缝儿正看着,承庆屁股上就挨了一巴掌。 两兄弟回头一看,就见杨沅弯着腰,笑道:“你们两个看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陆承安道:“杨二哥,俺舅骂俺哥哩,都给俺哥骂哭了。” “是吗?我看看。” 杨沅把两个小家伙提溜开,顺着门缝看了一眼,就推开了房门。 陆亚抬头一看,不禁喜道:“二哥?” 杨沅笑着打招呼道:“老舅,我看这天还没阴呢,你这怎么就打上了。“ 杨沅回过身,把陆承安探进来的小脑袋推出去,又把房门重新关上。 杨沅向陆老爹夫妇打了声招呼,又对陆亚笑道:“鸭哥,你这是闯什么祸了?” 陆老爹叹了口气,就把事情原委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薛良懊恼地道:“我带俩铺兵经过,本是进来讨口水喝的,结果就撞见了。如果只是我倒没事,可是那俩铺兵……唉!” 杨沅惊讶地道:“狗爷咬死的这只猫,就是现在满临安城都在找的那只?” 薛良郁闷地点头:“嗯!就是那只。秦相家那只猫,耳朵里有一颗媒婆痣。 “这个记号,没对外边说过。我看过了,狗爷咬死的这只,耳朵上就有。” 杨沅一听,也不禁觉得棘手。 寻常人家的爱宠被咬死了,还有不肯甘休上门哭闹打骂的呢,何况这是秦桧家的猫。 你要说有多严重吧,似乎也不至于,只要把狗爷交出去,秦家还真能不依不饶? 可……鸭哥肯吗? 一时间,杨沅也不禁生起一种无奈的感觉。 我怎么就跟游戏里发任务的npc似的,碰到谁都能触发剧情啊? 问题是,我派发的问题,还得由我自己来解决,就……有点蛋疼。 等等……,任务? 一想到任务,杨沅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 如果从危机公关的角度去分析,这件事能不能解决呢?又该如何解决呢? 杨沅豁然开朗,想着想着,他的脸上便渐渐露出了笑意。 危机危机,危中有机啊! 这事儿我要是给圆满解决了,我的“有求司”还怕不能一炮打响吗? 杨沅马上道:“老舅,狗爷咱们是肯定不交的。 “可这事儿又瞒不住。既然瞒不住,咱们何必等着别人去举告呢?” 薛良一愣:“二郎,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让俺去检举,领那赏钱?” 杨沅摇头道:“我的意思是,既然这个麻烦藏不住,咱们就想办法把它变成别人的麻烦,那样一来,不就没咱们什么事了吗?” 薛良疑惑地道:“怎么把自己的麻烦变成别人的麻烦,你快说说。” 杨沅胸有成竹地道:“老舅,你马上带着那两个铺兵回厢公所去。 “你见了都所由之后,就大大方方地对他讲,秦相家那只猫啊,被老百姓家的狗给咬死了。” 薛街子瞪大了眼睛道:“然后呢?别卖关子啊,你他娘的倒是说呀!” 第60章 薛街子巧移星 杨沅道:“然后,你只需要做两件事。” “哪两件事?” “第一件,运用话术,迅速将他的注意力……也就是念头,转移到他自己身上。” 薛街子皱了皱眉,他还想明白,杨沅已道:“第二件事,让他来求我。” 薛街子如听天书,一脸茫然。 杨沅便如此这般地对他详细解说了一遍,薛良半信半疑地道:“这样……能行吗?“ 杨沅笑道:“老舅,你以为临安府这么多的官,为什么脸都不要了,也要去溜秦相的沟子?真是为了一只猫吗?不不不不……” 杨沅在薛良面前,说及秦桧时也是称为秦相。 虽然薛良是鸭哥的亲娘舅,杨沅也不愿意给他这个基层公务员留下自己的把柄。 杨沅道:“他们一个个的如此疯魔,干出如此荒唐的事儿来,是为了找一只猫? “大错特错!他们是想在秦相心里,找一個位置,让自己住进去!” 薛良好歹也是个基层公务员,渐渐想明白了杨沅的意思,眼中也开始放出光来。 “二郎说的对,那俺就按你说的办!” 薛良兴奋地一拍大腿,从桌上拿起他的那顶交脚幞头,往脑袋头上一扣。 “姐,那只死猫呢,你赶紧弄个口袋装上,我带走。” “诶诶诶,好好好。” 薛大娘没听明白自己兄弟到底要干什么,却知道这是有了解决办法了。 她赶紧跑出去,一会儿就提了个布口袋回来,里边装着那只被咬死的猫。 薛良把布口袋提在手中,对杨沅道:“二郎,俺这就去了!” 杨沅道:“你就按我说的做,保证陆家安然无恙!” 薛良点点头,推开门,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陆亚连忙凑到杨沅身边,急急问道:“二哥,你这法子真能管用?” 杨沅瞪了他一眼道:“但凡我说有把握,啥时候不灵过?” 杨沅又对陆老爹道:“老爹、大娘,我今天来是找鸭哥的,以后就让他跟着我干吧。” 陆老爹忙不迭道:“没问题,人伱带走,只要他别再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就成。” 陆亚喜道:“二哥你要带我去做什么?难不成……你说过的那个什么‘有求司’要开张了?” 杨沅笑道:“不错。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有求司’十八罗汉之003号创始元老了!” “谁是1号?” “当然是我。” “谁是2号?” “……你不认识!” …… 厢公所里,都所由高初尚未下值。 这几天,高初一直都是住在厢公所里的。 临安府、临安县,为了一只猫,全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听说就连三衙禁军现在都加入找猫的行列了。 上上下下的都这么重视,他高都所由不得有个态度? 为官之道,事儿办没办成、办的好不好,那都是次要的,重要的就是态度! 高都所由必须要让他的上司们知道,他是把上司们的吩咐放在心尖儿上的。 上司们看重的事,在他高初心里,那就是比天还要大的事。 于是,高都所由索性连家都不回了,这几天他一直住在厢公所,态度摆得端端正正。 今晚,高初点了几道索唤,犒劳自己的辛苦。 一个糟羊蹄,一个糟蟹,还有两道烧烤,其中一个是盘兔,另一个是旋炙猪皮肉, 四道下酒的佳肴,外加一壶加了姜丝和梅子的绍兴酒,吃的那叫一个惬意。 五月初的天气,临安已经有些热了。 不过官衙屋舍的用料和建造,都是考虑了散热和通风的。 坐在这临时辟为寝室的耳房里,他也不觉得闷热。 耳房里一灯如豆,高初盘膝坐在罗汉榻上,据案自饮,正悠然自得,外边便传来一声高呼。 “都所由,卑职找到秦相府的‘尺玉’了。” “什么?” 高初大喜过望,急忙下了地,趿上官靴就往外跑。 他官靴没有穿好,拖泥带水的在门槛儿上一绊,“卟嗵”就是一声。 跑到门口的薛良忽见高都所冲出来,不由分说就给他行了个五体投地大礼,不禁吓了一跳。 他先侧身让了一让,刚想客气一下,忽然发现高都所只是绊了一跤,赶紧又上前搀扶。 高都所揉着膝盖,兴奋地问道:“那只狮子猫真找到了?” 薛良大声道:“真的!卑职和这两个铺兵,将附近几条街巷,反反复复搜了个遍。 “今儿傍晚,我们又去曾经搜过的地方寻找,在一户百姓人家找到了它。 “卑职已经验过了它耳朵上的标志,正是秦相府里丢失的那只狮子猫!” 两个铺兵虽然听薛良提到了他们,脸上却未见喜色,反而心虚地咧了咧嘴。 猫都死了,你喊得这么高调,真的好吗? 高初哈哈大笑,打了个酒嗝儿,满面红光地道:“尺玉在哪里,快拿来我看!” “高都所请看,就在这里!” 薛良把手中的布口袋高高一举。 高初一把就抢了过去,打开口袋一看,脸色呱嗒一下就摞了下来。 他慢慢抬起头,瞪着一双死鱼眼,木然问道:“死了?” “死了!” 薛良答的理直气壮。 “这几天也不知道这只猫儿藏在什么地方,今天突然窜到一户人家,就被那家的狗子给咬死了。” 薛良简明扼要地把“尺玉“的死因,当着两个铺兵的面说了出来。 薛良当着他们的面对上官说出真相,他们也就不可能再利用此事向薛良索要什么好处了。 高初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布口袋,牙疼似的咂巴了一下嘴儿。 他忽然觉得,这只猫找到了还不如没有找到呢。 为官之道,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 更何况,这只猫还是在他辖区内被咬死的。 这要是报上去…… 可若不报,手底下至少已经有三个人知道了,一旦暴露,岂不是由他来背锅了? 高都所越想越是头疼,不禁恨得咬牙切齿起来。 薛良摆了摆手,示意那两个铺兵退下。 然后,薛良向高初凑近两步,低声道:“高都所,这猫虽然找到了,却是一只死猫。 “此事一旦报到相府,童夫人怕不是要心疼死,相爷必然也会非常的不高兴。” 高都所脸色发青,这话还用你说吗? 就不说秦相高不高兴了,我跟他差距太大,人家也未必理会我这只小虾米。 可……知县会怎么想?府尹会怎么想? 我的前程……,我还会有前程吗? 至于说究竟是谁家的狗咬死了“尺玉”,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就算把那条死狗剁烂了,把养狗的那户人家千刀万剐,对他的处境也没有半点帮助。 薛良一句话,就把他的全部注意力,从对咬死猫的那户人家的恨,转移到了他自己的前程上。 高都所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才不会败坏他在上司心目中还算美好的形象。 第61章 你听说过“有求”吗 处理危机事件,其中一个很有效的方法,也是最常用的办法,就是: 利用你更关心的一个点,或者一个对你来说性质更严重的事件, 转移你的视线,从而转移热点。 淡化这边,强化那边。 当人们更关心他最在乎的事情时, 你这個始作俑者就算跳出来敲锣打鼓,也没人愿意浪费功夫去搭理你了。 高初的注意力,此刻就被薛良成功转移了。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降低这件事对他的影响,如何挽回他在上司心目中的形象…… “薛街子,你还真是会办事啊!” 高初咬着牙根,冲着薛良假笑,心里却有一种一把掐死他的冲动。 薛良诚惶诚恐地道:“都所由谬赞了,卑职以为,此事隐瞒不报,显然是不成的。 “但若就这么往县里上报,县知事只怕就会恼了高都所。 “咱们不报不行,报也不妥,除非……” 高初心中一动,赶紧问道:“除非怎样?” “除非,咱们把这件事报上去的时候,就替县知事想好一个应对曹府尹的一个理由。” “哦?” “这样一来,县知事不但不会恼了伱高都所,还会觉得高都所精明能干,能为上官分忧。” 高初动容道:“可是本官能有什么办法,帮县知事找出一个应对曹府尹诘问的理由呢?” 薛良谗媚地笑道:“高都所可曾听说过‘有求司?’” 高初茫然道:“‘有求司?’这是哪个衙门下设的分署?管什么的?” 薛良笑道:“高都所你误会了。这‘有求司’并非朝廷官署,而是由一些致仕的官员、勋戚权贵、士子衙内们,所结的一个会社。” 高都所皱眉道:“文人结社,商人结社、乡绅结社,本官都听说过。 “可你说的这个什么‘有求司’,人员成分怎么如此繁杂,他们这‘有求司’是干什么的?” 薛良一脸神秘地道:“这群人本事大着呢,人脉可通着天呐! “他们专门帮人排忧解难,号称‘有求必应,有应必果’。” 高都所狐疑地道:“世上竟有人专门以此为业?本官怎么不曾听说过?” 薛良笑道:“这些人只做上面人的生意,可上头人做事,总得需要下面人去跑腿儿呀。 “所以,倒是只有上头的人和我们这些下头的人,才知道他们的存在了。” 高初也是急病乱投医了,听到这里不禁动了心思。 但他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没用的,上官们高不高兴,取决于秦相高不高兴。 “这个什么‘有求司’,难不成还有本事把梯子搭到秦相那里去?” “呵呵,通义郡王、当朝太师,韩世忠将军,高都所你总该听说过吧?” 高初诧异地道:“韩世忠将军本官当然是知道的,你突然提起他来作甚?” 薛良低声道:“高都所,当初韩世忠和岳飞、张俊两位将军,一起解了兵权奉诏回朝,被送进枢密院养了起来。 “可这三人的结局却是各不相同: “依附了秦相的张俊保全了自己, “与秦相不和的岳飞将军……,“他下场如何,高都所你是知道的。 “可你以为,为何韩世忠将军同样没有依附秦相,却保了一世平安?” 当初,岳飞、张俊和韩世忠都是一方统兵大将,俨然有一方诸侯之势,深为赵构所忌惮。 赵构便把他们全部召回朝中,明升暗降,安排进了枢密院。 张俊见势不妙,只好向秦桧示软,得以全身而退。 至于岳飞将军的结果,那就众人皆知了。 但韩世忠不仅没有投靠秦桧,而且还曾因为岳将军之死,当面愤怒地诘问过秦桧。 就在岳将军去世后仅两个月,韩世忠就在灵隐寺飞来峰上,建起了一座“翠微亭”。 岳飞将军曾经做过一首《登池州翠微亭》,韩世忠盖这座亭子是在纪念谁,尽人皆知。 尽管如此,他依旧好端端的,甚至比投靠了秦桧的张俊结局还要更好一些。 难道…… 高初看了眼薛良。 薛良对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高都所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这个‘有求司’,竟然如此神通广大?” 高初对这个神秘的“有求司”,开始有些信心了。 他低头想了想,忐忑地问道:”这个‘有求司’既然有这么大的势力,收取的酬劳想必也十分高昂,本官只怕……” 薛良笑道:“高都所,咱们辛辛苦苦的才赚几个钱呐?还能让咱们自己花钱? “咱们只要把尺玉的下落报上去,再把解决的办法呈上去,不就行了? “再说了,高都所你把所有的事儿都一手包办了,你让咱们县知事如何表现自己对秦相的忠心啊?” 高都所如醍醐灌顶,兴奋地一拍薛良的肩膀,赞道:“好,好啊!薛良,让你做个街子,可真是屈才了。 “本官就按你说的去办,这件事只要办得令县知事满意,本官就让你做个所由,以后替本官多分担一些。” 在厢公所里,厢典是负责与诉讼有关的法条援引、解释的; 街子是负责街道秩序,丈量地界的; 行官是管理行铺的,书手处理杂务; 巡检铺主是要负责消防和治安的。 最肥的一个差使就是所由,所由是负责房契、税契等票据以及过往客商关防事宜的。 薛街子一听大喜,他没想到,依二郎之计,不但成功化解了姐夫一家的危机,还给自己谋了一个肥差! 薛街子连忙道谢不止。 高初道:“事不宜迟,本官这就更衣,去县衙。” 高初匆匆进了耳房,忽又探出头来,问道:“若是县尊想找那‘有求司’帮忙时,你可联系得到他们?” 薛良把胸一挺,掷地有声地道:“高都所放心,卑职绝对找得到他……们!” 高都所匆匆换了官服,马不停蹄地出了厢公所,直奔临安县衙而去。 此时,在“王妈妈大茶坊”说完了“新三国”最后一讲的曲先生,也避开了拥堵在茶坊门口狂热拥趸,从后门儿摸了出去。 王妈妈早已为他准备好了四色礼物,都装在一口不起眼的背匣之中,使一个小厮替他背着。 王妈妈还贴心地替他叫了一乘腰舆,就候在后门外。 曲先生一出来,两个魁梧有力的脚夫便把他请上了腰舆。 小厮背着礼匣随在后面,一乘腰舆便着急忙慌地奔了青石小巷。 第62章 临时抱个佛脚 二鼓时候,也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 尽管劳累,宋老爹脸上却满是笑容。 虽然在他心里杨沅依旧不是东床快婿的最佳人选,奈何女儿喜欢他呀。 宋老爹现在也是完全想开了,赶紧给女儿攒嫁妆才是正经。 傍晚,杨澈回来的时候,告诉他已经和刘媒婆那边谈好了,刘媒婆这几天就会上门提亲。 对于定亲,宋老爹倒不太担心,只是希望女儿成亲的日子能够晚一些。 这样,他的嫁妆也可以准备的更体面些。 杨澈倒是想让鹿溪和二弟早点成亲,希望二弟成了家以后,能够变得稳重一些。 青石巷里,人来人往。 忽然间,一乘腰舆进了巷子。 两个粗壮魁梧的大汉抬着腰舆,旁边还跟着一个背书箱的小厮。 腰舆上,曲先生翘着二郎腿,随着腰舆身子一起一伏的,特有派头。 宋老爹正送几位食客出门,看见曲先生,不由大乐。 宋老爹向他打了招手,大声招呼道:“老曲,要不要到我这里吃点宵夜?” 他和曲涧磊,还有老计、小苟,都曾入伍从军,而且同在一军,彼此非常熟稔。 就连老宋的宝贝闺女鹿溪这个名字,都是曲先生给起的呢。 曲先生如今虽然名满临安城,但这巷中认识他的游人百姓可没有几個。 就算本巷的居民,大多也只听说他现在好像出了名,至于到底情形如何,依旧不清楚。 现在能看到曲先生,亲耳听他说书的,都是有权有钱的达官贵人。 很多人纵然听说过“说三分”的曲先生,也不认得他的模样,更不会和青石巷的老曲联系起来。 曲先生蹬了蹬脚踏,两个大汉就把腰舆放下了。 曲先生走下腰舆,两个大汉就抬着腰舆贴窗放好,等候在那里。 曲先生举步进店,小厮背着书匣也跟了进来。 宋老爹笑道:“老曲啊,你现在还真是三九天掉冰窟窿里,抖起来啦,这还坐起腰舆来了。” “嗨,还不是今天有事,着急回来嘛。” 曲涧磊开口便道:“杨沅那小子回来了么?” 宋老爹吃了一惊,紧张地问道:“你找他干什么?他欠你钱了?” 鹿溪忍不住白了老爹一眼,娇嗔道:“爹啊,你就不能想他点好儿呀?” 曲涧磊道:“就是,那小子我看着挺有出息的,你别黑眼白眼的看不上他。” 听他认可自己的心上人,鹿溪便开心起来。 她甜甜地叫道:“老曲叔,二哥刚练完了武,正在后院冲洗身子呢,你自个儿过去吧。” “成,我又不是什么外人,还用伱们招呼?你们忙你们的。” 曲涧磊摆了摆手,便领着小厮向后院里溜达过去。 宋老爹疑惑地自语道:“老曲找他干什么?稀罕!” 曲涧磊走到后院儿,就见杨沅穿着一条犊鼻裤,脖子上搭着五条毛巾,手里提着一个木盆,正从后门外走回来。 一见曲涧磊,杨沅便笑道:“哟,是曲先生来啦。” “嗯!” 曲涧磊负着手,很是淡然地答应一声。 杨澈听到动静,从厢房里探出头来,见是曲涧磊,忙也打了声招呼:“曲先生好。” 曲涧磊向他挥了挥手:“你忙你的,老叔有点事儿,想让小沅跑个腿儿。” 曲涧磊转身走向宋老爹的房间,对杨沅说道:“走,咱们爷儿俩这边聊。” 杨沅把盆放下,抓起毛巾擦着头发,跟着走了进去。 曲涧磊叫小厮把书箱放到屋里,吩咐他去店外等着。 那小厮刚出门,曲涧磊就一个箭步冲过去,把房门一关,顺手下了杠。 然后,他就三步两步跑到杨沅身边,叫起苦来。 “我的小祖宗诶,你可真是沉得住气啊!你老曲叔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了!” 杨沅擦着头发,明知故问地道:“老曲叔,什么事儿让你这么着急啊?” 曲涧磊懊恼地道:“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成吗? “你教我的“新三国”,我今天可是都说完了。 “明天我说什么啊?你说!” 杨沅笑道:“老曲叔你一天都不歇的吗? “这刚说完一部马上再开,骡马行的驴都没你这么勤快。” 曲涧磊赔笑道:“这不是穷怕了么,好不容易才火了,得聚人气呀。” 杨沅摇了摇头,找了张条凳坐下:“太拼了,太拼啦,老曲叔,你多大年纪了,身子骨要紧啊。” 曲涧磊勃然大怒:“你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哦,你把我给拱上去了,现在就不想管我了? “我告诉你,明儿中午第一讲,莲花楼的座儿全都被人给预定了,再想加人那就得挂墙上。 “老叔我今儿还就把话给你摞这儿了,你敢让老叔我抓瞎,明天晚上我就吊死在你家门框上。” 说完了狠话,曲涧磊又马上开始示软:“老叔我也不让你白忙,喏,这些钱是分你的,你可别嫌少。” 曲涧磊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摞官交子,递给杨沅。 宋人擅长经济,懂得纸币不能胡乱发行的道理,大宋的官交子都是有准备金的。 和“钱引”不设准备金,不许兑换,可以随意增发不同, 官交子随时可以等价兑换,是实打实的货币。 杨沅把曲涧磊的手又推了回去,摇头道:“老曲叔,你这钱我不要。” “这是你应得的,如果不是你教我……” 杨沅诚恳地道:“老曲叔,我要是想赚这个钱,当初我自己去说书不就行了? “你和计老伯、老苟叔都是袍泽对吧? “计老伯腰背有毛病,常年贴着膏药。 “老苟叔肺子不行,经常要喝汤药。 “你手头宽裕了,帮衬他们一把也就是了。” 曲涧磊嘴唇嗫嚅了几下,忽地展颜一笑,道:“成!我不跟你客套了,这份情,老曲叔记下了。” 杨沅半开玩笑地道:“我还就是想让你老曲叔欠我的情,以后少不得有需要你老帮忙的时候。” 曲涧磊一拍胸脯儿,豪迈地道:“一句话的事儿!你就是让老曲叔把鹿溪那丫头给你骗来当老婆,老曲叔也帮你。” 杨沅笑而不语,鹿溪呀,那是需要我强扭的瓜么? 那可是我从生瓜蛋子就一直守护着的。 杨沅道:“老曲叔,要说故事呢,我这里倒是还有几个。 “我想了想,不如先说这部,你听听合不合适。” 曲涧磊一听,顿时精神大振,他居然还有好几个故事? 坦白讲,其实就算只是这一部《三国演义》,也够他老曲吃一辈子的了! 只是他现在的名声已经被架得太高了,有点偶像包袱。 如果换个场子继续说三国,拿不出新东西,他的心理落差会比较大。 如今杨沅竟然说他手里还有好几个故事,曲涧磊顿时心中大定。 他急忙扯过一条凳子,规规矩矩地坐下, 又从怀中取出记事本儿打开,握住了铅笔,像个小学生儿似的,一脸期盼地看向杨沅。 第63章 二郎莫非含沙射影 杨沅用一首歌,捧红了当时还不出名的青楼歌伎玉腰奴。 不过,那只是他的一次试水。 他想试试这种古风歌曲,在这个时代能不能能行得通。 所以玉腰奴迄今也不知道那位传歌人到底是谁。 临安的青楼业内卷的多厉害啊,她能凭一首歌杀进十二金钗,却不能只靠这一首歌一直站在这个位置上。 所以,玉腰奴现在正满世界地找他。 杨沅又用一部评书,捧红了曲先生。 曲先生是宋老爹的熟人,而且教人一部评书,这时间短不了,很难隐藏身份。 杨沅也没想过隐藏,因为在他决定建立“有求司”开始,曲先生就成了他内定的“有求司”一员。 曲先生一旦名声大噪,就会往来于鸿儒权贵之门。 曲先生又是一个江湖人,将来让他做一個“有求司”对外接洽业务的接引使者,还不错吧? 说到故事,杨沅心里头着实太多,根本不愁会有说完的一天。 且不说“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了, 也不提什么“升龙道”,“天蓬纵横”,“鬼吹灯”…… 就算是旧派传统故事,放到如今这个时代,那也都是碾压式、降维式的作品。 不过杨沅想着,还是先说一些旧派故事比较好。 一是审美升级太快的话,万一大家接受不了,那就容易扯着蛋。 二来也是给他自己留有余地,万一审美升级很顺利,可就回不去了,那得浪费多少佳作? 何况,旧派小说相对于新派小说,从审美到价值观,都更贴合这个时代。 即便如此,他依旧要谨慎挑选才行。 比如那《西游记》崇佛抑道,当初就被信道的嘉靖皇帝给列为了禁书。 现在是宋朝,整个皇室一直以来都是信道的,这本书能搬出来么? 再比如《说岳全传》,哪怕是他把里边的人物姓名、故事背景都改了,也不能冒这个险。 你以为古人不懂什么叫影射吗? 前些年,驻扎在临安府西溪寨的殿前司马军士兵,曾经扶乩请仙。 他们请了紫姑神,写下一首诗: “经略中原二十秋,功多过少未全酬;丹心似石凭谁诉?空有游魂遍九州!” 秦桧马上认定,他们这是假借紫姑神之名,为岳飞鸣冤。 秦桧为此大发雷霆,擒杀、流放了许多军士,此事才算了结。 秦老贼一日不死,《说岳全传》这种故事他就不会作死地拿出来。 为了安全起见,杨沅选择了《隋唐演义》。 上一部是汉,这一部是唐,正好衔接。 下一部么,他也已经有了腹案。 “啪!” 杨沅一拍大腿,朗声说道: “汉末英雄刘关张,隋唐豪杰推瓦岗。 三人同心扶汉室,众友齐力反隋炀。 麦城余恨悲白帝,洛阳萧索二贤庄。 宁学桃园三结义,不烧瓦岗一炉香。” 曲涧磊听得两眼放光,这定场诗,听着就得劲儿,太好了! 最重要的是,他刚说完《三国》啊,这定场诗还把新书旧书联系起来了,妙极!妙极! 曲涧磊埋头便记,下笔如飞。 “说话隋炀帝年间,这一日,两个解差押解着一个犯人前往涿郡。这犯人姓秦名琼字叔宝,家住山东历城县……” 杨沅也不记得故事全文了,但主要故事情节倒还记得。 他大概其地说给曲先生听,再让曲先生自己去丰富补全一下也就是了。 所以,杨沅说的都是梗概,只有极精彩处,他都记得,才会说详细些。因此故事说的就快。 曲涧磊听着听着,忽然有些疑惑地打断了杨沅: “慢来慢来,小沅啊,你这隋朝末年怎么也有一个‘有求司’啊,‘有求司’不是你教我的三国故事里边的一个会社么?” “‘三国’里有,‘隋唐’里为什么就不能有?” 杨沅笑吟吟地道:“以后啊,曲叔你说的书,不管是说史、公案、奇侠、神话,这里边咱都加一个‘有求司’。 “这样一来,你的故事可就有了一个独门标志了,这不也是一个扬名的好手段么?” “呵呵,有道理,有道理啊。” 曲涧磊笑着答应一声,马上低下头去,目中精芒倏然一闪。 杨沅说的这个“有求司”,在他说过的《三国》故事里,曾经出现过。 当时曲涧磊并没觉察有什么不妥。 可这隋唐故事里,竟然也有一个“有求司”? 难不成,他是在影射……我们“继嗣堂”? 不对,杨沅又怎么可能知道“继嗣堂”的存在呢? 曲先生满腹疑窦,杨沅却已趁机说道:“况且,咱们这临安城里,是真有一个‘有求司’的。 “曲叔你替他们扬了名,他们对伱自然也会心存好感,对曲叔你可没有什么坏处。” 曲涧磊矍然一惊,猛然抬头道:“你说什么?如今的临安城,真有这么一个号称‘无难不平,无困不解’的‘有求司?’” “当然有!所以曲叔的故事里边,可千万不要说他们的坏话呀。” “……,呵呵,好!” 曲先生迅速敛去眸中一抹惊精芒,微笑地向他点了点头。 杨沅咳嗽一声,趁机推销道:“其实小侄之所以知道他们的存在,是因为我曾帮他们跑过腿儿。 “曲叔说书,就把‘有求司’当成一个独家标签好了。 “以后万一有什么客人遇到了为难的事,想找‘有求司’帮忙, “一旦找到曲叔你面前,曲叔就可以告诉我,我来帮他们居中联络,赚一个跑腿儿钱。” “哦?好,好好……” 曲涧磊笑吟吟地答应着,目光慢慢深邃了起来。 …… 杨沅夹带着私货给曲先生说“隋唐”的时候,都所由高初已经匆匆赶到了临安县衙。 这时候县衙自然是早就散衙了。 不过县衙是前衙后宅的格局,知县老爷就住在后宅。 所以高初没有走前衙,而是直接绕到后宅门户处,叩响门环,叫人传报了进去。 临安知县徐海生拥着他年方二八的小妾已经睡下了。 天气渐热,怕热的徐老爷只有抱着他肤若凝脂、清凉无汗的如夫人才睡得踏实。 可他刚“踏实”下来,就听说左一北厢的都所由高初来了。 徐知县不敢怠慢,马上爬起来穿戴衣袍。 左一北厢是他治下最大的一个厢,下辖着二十三个坊。 这可是天子脚下,天子脚下的“百里侯”屁都不是。 近些日子为了秦相府的一只老猫,已经搞得他筋疲力尽了。 这个时候,他可不希望治下再出什么麻烦。 高初在二堂等了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徐知县就匆匆赶了出来。 “下官北一左厢都所由高初,见过……” “罢了罢了!” 徐海生急急忙忙地往上首一坐,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么晚了,你有什么要事?” 高初忙道:“明府,秦相府的那只狮子猫,让下官给找到了!” 徐海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喜道:“找到了?在哪里?” 高初把手里的布口袋一举,就跟薛街子在他面前亮相时一样:“明府请看。” 徐知县上前一步,就把口袋抢了过去。 片刻之后,徐知县的脸色就变得跟吃了屎似的一样臭了! 第64章 “三国粉”徐知县 高初早就知道他看了死猫会有什么反应了,自己之前不也是这样嘛。 高初马上说道:“明府,此事非只卑职一人知道,所以卑职无法隐瞒。 “不过,下官也晓得,明府若就这么报上去,只怕府尹那里就会心中憎恶了县尊……” 徐知县皮笑肉不笑地道:“哦?高都所你还真是善解人意呀……” 高初赔笑道:“卑职自该替明府着想的,所以卑职想出了一个妥善的办法。不知明府你可曾听说过‘有求司’啊?” 徐知县顿时一呆,吃惊地问道:“‘有求司?’,你是说‘有求必应,有应必果’的有求司?” 这一下把高初整不会了。 他本来还想跟徐知县卖弄一番的,可…… 徐知县竟然知道“有求司”? 果然,只有我这种不上不下的芝麻绿豆官儿,才不晓得人家的存在。 高初连忙道:“卑职只是略有耳闻,莫非明府也听说过它?” 徐知县呵呵一笑,怡然抚须道:“那是自然,曲先生说的‘新三国’,本官可是连一讲都不曾落下。” 这徐海生竟是个新三国的狂热粉,马上滔滔不绝地讲道:“想当初刘玄德三顾茅庐,就是‘有求司’的高人给他出的主意。还有那曹孟德……” 徐知县眉飞色舞的,连尺玉之死给他带来的麻烦都忘了。 徐知县道:“常言道,少女勾心,少妇勾魂呀!那曹孟德一代枭雄,一辈子过不去的也就是这么一关了! “想当初,他打下宛城时,一眼便看中了张绣的婶娘邹氏。 “结果,就因为曹孟德霸占了邹氏,逼反了北地枪王张绣,害死了他的大将典韦哇……” 高初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玩意儿这是,知县大老爷怎么跟我说起三国来了。 徐海生津津有味地道:“被杀的何止曲韦,还有他的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 “曹孟德因此声名狼藉,成为天下英雄的笑柄,你道他是如何扭转的局面?” 高初出于职业本能,很丝滑地接话道:“卑职愿闻其详。” 徐知县抚掌赞叹道:“正是‘有求司’的高人给他出了一条妙计呀! “他们放出风声,说曹孟德非是好美妇也,实是为了天下霸业。 “他所纳的女子,其一便是大将军何进的儿媳,目的乃是为了安抚何进旧部的军心。 “他纳张济的妻子邹氏,目的也是一样啊! “张济死后,他的旧部就被侄儿张绣接管了。 “可曹孟德若是收了张济的遗孀,是不是就可以越过张济,直接掌控这支兵马呢?” “啊?” 高都所听得呆若木鸡、木若呆鸡。 思维一下子被拉进了三国里,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徐知县唾沫横飞地道:“还有那吕布大将秦宜禄的妻子杜氏,曹孟德正是为了安抚吕奉先的旧部军心,这才把她收房啊。 “曹孟德心怀天下而不惧骂名,这才是乱世枭雄之姿也!” 高初听得一脸茫然,是这样吗?总感觉哪儿不太对劲的样子…… 徐知县忽然清醒过来,把脸色猛然一沉:“高都所,你突然提起三国故事中的‘有求司’,是何道理?” 高初结结巴巴地道:“卑职……没听过新三国啊,卑职也不晓得三国故事里有一个‘有求司’。 “卑职只是知道,咱们大宋临安,就有这么一個‘有求司’啊!” 徐知县大惊失色:“不能吧?这要是从三国时候传到如今,怕不是传了有八百年了?” 高初讪然道:“卑职也不晓得,这‘有求司’是三国时候就有了呢,还是那说书先生说了一个故事,便有人穿凿附会而设。” 徐知县想了一想,顿时大怒:“定然是有人听了曲先生说的新三国,对这‘有求司’心向往之,于是效仿成立。东施效颦,不知廉耻,呸!” 高初干笑道:“卑职……不清楚。不过,卑职听说,这‘有求司’确实神通广大。 “许多达官贵人私下里都请他们为自己出谋划策,纾困解难呢。” 徐知县侧目道:“此言当真?” 都已经挤兑到这儿了,高初只能硬着头皮给“有求司”背书: “千真万确!卑职想着,这猫儿死了,明府报上去,不但无功,还要惹得府尹生厌。 “故而卑职想为明府献上一策,不如请明府出面,向那‘有求司’讨得一计。” 高初说完,又赶紧补充道:“卑职本想代劳的,只是卑职身份低微,怕是会被拒之门外,这才献计于明府。” 徐知县虽然是个三国迷,可你要说这“有求司“从三国时代一直传到如今,他是不信的。 他宁可相信这是有人听了曲先生说的新三国故事以后,模仿成立的。 向他们讨办法?他们能有什么办法,简直荒唐! 但,徐知县呵斥高都所的话刚到嘴边儿,忽然心中一动,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有求司“是真是假,是否真的有解决问题的能力,有什么要紧? 要紧的是让人看到,我对秦家的事持什么态度啊! 徐知县心思转了几转,便向高初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高都所,伱能联系到‘有求司’的高人么?” 高初想起薛街子对他做的保证,便挺起胸膛道:“明府放心,卑职能找到他们。” “那就好!你把这死猫拿去门房,叫门房买些冰来镇着,莫要腐烂了。” “卑职遵命!” 高初一个长揖到地,心也放了下来。 妥了,这以后就是知县老爷的事了,我高初高枕无忧矣! …… 翌日巳时六刻,临安县令徐海生赶到了知府衙门。 临安府衙前人群熙攘,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 排队中有男有女,看衣着是三教九流应有尽有。 不过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点,每人都带着一只猫。 有的人抱着,有的人提着猫笼子,还有人用一根绳儿拴着猫儿。 府衙的西角门儿里边支了一张桌子,后边坐了两个公人。 排队的人到了桌前,就会满脸希冀地把猫递上去。 桌子后边的公人抓过猫来,只是匆匆看上一眼,就会摆手让他们滚蛋。 这些人都是被知府衙门的重金悬赏吸引过来的献猫人。 他们不知道童夫人丢的那只狮子猫其实是有标记的,所以都来碰运气,万一能蒙混过关呢? 只是…… 徐知县忽然看到一人抱着只玳瑁,还有一个抱着乌云盖雪的…… 你们这是把临安府的公人都当成瞎子了么? 你好歹抱一只白…… 嚯!这儿还有一只大橘…… 第65章 功夫在题外 临安府尹兼户部侍郎曹泳,在府衙二堂接见了徐知县。 一见徐知县手里捧着一口匣子,曹府尹便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 这徐海生也不是一个刚刚入仕的二愣子了,怎么这般不懂规矩? 你这么大模大样的捧一口匣子来见本官,是生怕传不出什么风言风语吗? 曹府尹捺着心中不悦,仍是唤着徐海生的字,温声道:“交夫,你此来有何公干呀?” 徐海生捧着匣子,近前几步,双手把匣子呈送到曹泳的公案上,轻轻往他面前一推。 徐海生再后退两步,欠身道:“曹府尹,秦相府里走失的那只狮子猫,下官已经找到了。” 曹泳心中一惊,目光顿时落在那口匣子上。 找到了?为何……装在匣子里? 他迟疑道:“找到了?难道这里边……” 曹泳心中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迟疑着,轻轻伸出手去。 曹泳把匣盖轻轻掀开,并没有看到预料中的猫尸,却是一锭锭码放整齐的大银。 曹泳顿时脸色一沉,他的手一缩,那匣盖儿就“嗒”地一声扣上了。 曹泳的目光飞快地从两旁肃立的衙役身上扫过,然后对徐知县肃然问道:“徐海生,你这是何意?” 徐知县忙拱手道:“府尹息怒。秦相府跑丢的那只狮子猫,到了一户百姓人家,被那人家养的狗给咬死了。 “下官想着,府尹若据实回禀相爷,恐童夫人不会罢休。 “童夫人一旦哭闹起来,秦相也不免为难,介时府尹脸上须不好看……” 曹泳被气笑了,他指指那口匣子,质问道:“所以,你就送了这些阿堵物来? “你以为,童夫人会被你这些东西打动么?” 徐知县恭敬地道:“府尹,这些银两,下官并非要送给童夫人的。” 曹泳一拍公案,斥道:“那就是用来买通本府的了? “伱也是十年寒窗,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人! “你不想着上报朝廷,下安黎庶,就只会钻营此道?读书人的脸面都不要了?” 徐知县忙道:“府尹误会了,卑职这匣财物,也不是送给曹府尹的。” 曹泳一愣:“那你携这一匣银两来见本府,意欲何为?” 徐知县就把”有求司”的事儿对曹府尹说了一遍。 高都所告诉他“有求司”的存在时,自然是添油加醋了一番。 徐知县是个三国粉,听书听的如痴如醉。 此刻由他说起杨沅版《三国演义》里汉末就有的“有求司”,自然也要小小地修饰一下。 这一修二修以讹传讹的,听在曹泳耳朵里,“有求司”就更加的神秘莫测、无所不能了。 徐知县一副为上司着想的语气道:“曹府尹,那‘有求司”既然敢夸口‘有求必应,应必有果’,说不定请他们从中通融一下,就能避免许多麻烦。 “这个麻烦,是在下官治下惹出来的,自然没有叫府尹为之破费的道理。 “何况,府尹为官一向清廉,宦囊空虚,下官家族里倒还富裕,故而斗胆,筹措了一些银钱,以作聘请‘有求司’的资用。” 曹泳这才明白徐知县的用意。 难怪他抱着一口银匣,大模大样地就来见我了,只怕他就是有心制造一些流言,以期让此事传到秦相耳朵里吧? 曹泳看破不说破,只是深深看了徐海生一眼,微笑道:”你的一番心意,本府已经明白了。 “此事说起来,左右也不过就是一只畜生的事儿,怎值得你我如此大动干戈? “太荒唐了,这事传扬出去,岂不惹得天下人笑话? “既然猫已经死了,本府如实回报秦相也就是了,不值得如此,不值得如……“ “呃~~~咳!” 曹泳还没有说完,屏风后面忽然传出一声咳嗽。 曹泳听了,声音便顿了一顿,话风一转,道:“本府有些内急,你且稍坐。” 曹泳说完,不等徐海生回答,便起身往屏风后面走去。 屏风后面正站着一人,五短身材,狭目大口。 他穿一袭圆领衫,戴一顶披云巾子,手执一柄芭蕉扇,打扮得跟個江湖术士似的。 此人名叫宋鼎,乃是曹泳的幕客。 曹泳早年在一户富人家做门客,曾资助秦桧去科举的路费。 后来他又从了军,担任监黄岩酒税一职。 秦桧当权后,偶然在一份公文上见到了他的名字,一经查问,果然是自己的恩人。 秦桧知恩图报,遂对他加以提拔,曹泳就此一路高升,直至如今成为临安府尹兼户部侍郎。 在屏风后面发出一声咳嗽。制止曹泳继续说下去的人,便是曹泳给人当门客时的同僚。 这个宋鼎比起曹府尹,倒是有些真本事的。 曹泳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升官以后,就把这位老朋友请来做了他的幕客。 见了宋鼎,曹泳便道:“老宋啊,你何故打断我的说话?” 宋鼎拱手道:“东翁啊,你可不能这么说啊。 “上下官吏为了秦家这只猫,无不竭力奔走,何以东翁你不以为然?” 曹泳得意地笑道:“旁人卖力,是不想放过这个巴结秦相的好机会,本府需要吗? “本府乃是秦相的心腹,与秦相还有一层姻亲的关系,需要掺合这些糟烂事儿么? “你要本府悬赏找猫,在前衙设立验猫处,本府也都依你了,这还不够吗?” 宋鼎连连摇头:“东翁此言差矣,年初“锁厅试”之后,秦相就很少在人前露面了。 “这可不是秦相一贯的作派,很显然,秦相的身子只怕是不大妥当了。” 曹泳道:“秦相已然年过花甲,身体孱弱一些又有什么稀奇?” 宋鼎道:“东翁你糊涂啊!你想,秦相老迈,久不现身朝堂,朝野对此早已议论纷纷。 “这个时候,秦相借找猫为由,放任各方奔走,秦相是想做什么? “不就是想看看,有谁对他失了敬畏之心么? “东翁对此不以为然的话,秦相会怎么看你?” 曹泳不以为然地道:“诶,本府和秦相的关系,非比寻常。” 宋鼎见他又犯轴了,便耐心分析道:“东翁自以为和秦相关系亲近,不需要如此惺惺作态。 “可东翁请想,如果是你,在渐趋老迈,有离开中枢之意的时候,你府上出了事情。 “平素与你不太亲近的人都在为你竭力奔走,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却不当一回事儿, “东翁……你作何感想啊?” 曹泳虽然不够机灵,却是一个听劝的人。 他把自己代入了一下,稍稍一想,便脸色大变。 如果是他,他会怎么想? 还想什么啊,这种混账东西,自然是马上办了他! 背叛者,永远都比死对头更要可恨。 一个人,越是在不久的将来要失去荣耀和权利的时候,对别人的态度就越敏感。 这时你稍有不敬,他就会往死里整你。 这不是睚眦必报,而是要杀鸡儆猴,防于微时。 同时,也是因为他对未来的恐惧。 所以,哪怕你只是无心之举,他也会做出过度的解读。 曹泳心有余悸地道:“老宋啊,亏得你提醒咱,是本府大意了,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宋鼎轻摇小扇,微笑地道:“临安县是个懂事的人,他都已经把办法给东翁送来了。” 曹泳眉头一皱:“你是说那个什么‘有求司’,听着就不靠谱啊?” 宋鼎微笑道:“它靠不靠谱很重要么?重要的为了秦相,东翁你花了钱了! “东翁要让秦相知道,哪怕是他府上的一粒尘埃,在东翁眼里,都比山岳还重!” 曹泳向宋鼎竖了竖大拇指,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第66章 我们一起来抬杠 曹泳回到堂前,满面春风地对徐海生道:“交夫啊,本府仔细想了一下。 “嗯,这件事,还是你考虑的周到啊! “秦相乃朝廷柱石,为了国事,夙兴夜寐、殚精竭虑。 “如果再让秦相为些许小事分心,那就是我们不懂事了。 “所以,这匣银两,你拿回去……” 徐知县忙道:“曹府尹,下官……” 曹泳笑眯眯地道:“你不要误会。本府的意思是,这匣银两,权作聘请‘有求司’的贽礼。 “你去请‘有求司’的贤者到我府上来,本府要和他详细谈谈。 “只要他们能妥善解决此事,能为秦相分忧,本府还另有酬谢!” 徐知县大喜,花花轿子众人抬嘛。 只要秦相这顶大花轿,你给我徐某人也留出一个抬杠的位置, 你想怎么表忠心,我才不管呢。 徐知县答应一声,高高兴兴回了临安县衙,马上就命人去传都所由高初。 高初接到命令也不含糊,立即换了便装,叫来街子薛良,一起去见徐知县。 徐知县已经换好了便装,叫薛街子抱着银匣,一行人便出了县衙,匆匆往后市街赶去…… 官员出门,本来都是有一套配合其自身级别的仪仗的,称为“卤簿”。 不过,在京城做县令的,哪怕是公事出门,也从来不摆“卤簿”。 因为满大街的官儿,几乎个个都比他级别高。 伱不摆仪仗,人家还注意不到你。 你摆了仪仗,一路上却尽给别人让路了,还不够丢人的。 不过因此一来,徐县令倒是省了好大一笔日常开销。 毕竟那“卤簿”是需要他自己养着的,朝廷不会给这笔钱。 徐知县和高都所各骑了一头驴子,薛街子捧着银匣头前带路,到了后市街。 杨沅早已交代过薛街子,如果要找他,就来陆氏骡马行。 他就算有事离开了,他的行踪也会对陆氏骡马行有所交代的。 薛良把两位官老爷领到陆家骡马行,进去一问,杨沅果然不在。 陆老爹告诉内弟,杨沅去了西湖岸畔的“水云间”酒家。 薛良忙又出去,告诉了徐知县。 高都所听了便有些不耐烦起来,嘟囔道:“这‘有求司’究竟是個什么来路,竟约在大车店里相见,结果咱们来了,他又不在。” 徐知县正色道:“高都所慎言,正所谓大隐隐于市,本官倒是觉得,如此这般,才是‘有求司’不同凡响的味道。” 高都所听了,便不言语了,一行人便又赶往“水云间。” 徐知县初上任时,曾受人邀请,在“水云间”吃过酒。 此番再来,看那景致,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倒是他这个人,和初上任时相比,心境憔悴,意气消磨,已然物是人非了。 真希望此番孝敬能入得了秦相的法眼,开恩把他外放地方,免得在天子脚下受罪。 “水云间”酒家的后院天井里,李夫人正在紫藤花墙前教导着丹娘。 杨沅则坐在另一侧的矮几旁,对陆亚做着交代。 “鸭哥,你平时就是在凤凰山下弄潮,那儿的水情最熟悉不过。 “我要你在五月十九那天,在凤凰山下组织一场弄潮会,没问题吧?” 陆亚摇头道:“二哥,观钱塘潮,最好的时间是八月十八。 “到了那一天,就连官家都要去观潮的,各大商会都有悬赏,弄潮儿自然不请自来。 “可五月十九,时间不当不正的。那些弄潮的好汉,大多是沿江渔民,不太可能去的。” 杨沅笑道:“不过是耽误了打鱼,又没有赏金罢了。 “这样,我设赏金三百贯,有了这彩头,能不能办成?” 陆亚道:“能!虽比不上八月十八的大弄潮,不过五月十九的潮水也没有那么凶险,三百贯的赏金,应该足够召集两班弄潮儿了。” 杨沅道:“那就成,你去联系人吧,这个台子,你可一定要给我搭好。” “明白!”陆亚起身就走。 杨沅又唤住他,劝说道:“鸭哥,这次弄潮,是我请你帮忙。 “此后,你还是不要痴迷于弄潮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叫你爹娘总为你提心吊胆。” 陆亚眸光微微一黯,随即哈地一声笑,道:“今年的弄潮大会,我是一定要参加的。 “二哥,我答应你,我若在弄潮大会上拔一次头筹,以后就绝不嬉水了。” 杨沅不明白他为何非要如此坚持,但是年轻人的想法,有时候又哪需要什么理由呢? 因为想做,所以去做! 他在某些事情上,和鸭哥又何尝不是一样? 于是,杨沅便笑道:“好!那我就预祝鸭哥弄潮夺魁了。” “嘿嘿,那是一定的!“ 鸭哥咧嘴一笑,大步走出了“水云间”。 到了大桃树下,鸭哥脸上灿烂的笑容才渐渐敛去。 他沉默了一下,轻轻抬起头,看着枝叶间斑斓的阳光。 耳畔,恍惚地又响起了那个童稚清脆的声音: “鸭哥,你是没看到,那些弄潮儿可威风呢! “他们能披红挂彩地游街,还有大笔的赏钱。 “我听说,咱们临安女子,莫不以嫁弄潮儿为荣! “嘿!等我长大了,一定也要做个弄潮儿,做最厉害的那个!” 鸭哥甩了甩头,甩去了心头的黯然,也甩开了耳畔的那个声音,大步而去。 幼年时那次落水,他因为有狗爷相救,侥幸未死。 但那次落水的,却不只是他一人,还有他的好朋友彭峰。 当时他在水里抽了筋儿,彭峰是下水去救他的,结果…… 彭峰死了,他还活着。 他能做的,就是替彭峰实现愿望,成为钱塘江上的第一弄潮儿。 杨沅交代了鸭哥,便悠然地看向对面。 对面,丹娘正在演戏。 她姗姗地走出几步,停在紫藤花前,伸出纤指,摘下了一朵花儿。 她把花儿凑到鼻端轻轻一嗅,再一回眸,盈盈目光就投注在了他的身上。 啧!如此美妍,真是叫人心动啊。 杨沅不由暗暗赞叹一声,竟有些不敢直视那双妩媚的眼睛。 丹娘从小被饶大娘教诲,太明白如何展现自己的魅力了。 而且她以为杨沅是知道她做游手的底细的,因此在杨沅面前并没有藏拙。 她的这一番举动,无论身姿、步态,动作、眉眼、神情…… 娇中带俏,俏里含媚,任谁见了不为之倾倒? 李夫人莞尔道:“丹娘,你做的不错,只是稍显刻意了。” 丹娘在杨沅面前被这样说,便有些不服气,问道:“先生觉得丹娘方才的举动还不够好么?” 李夫人道:“你利用了身姿之美,眉眼的风情,手与花的映衬……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本可以利用更常见的,也是更好的,比如阳光、比如屋舍? “还有,在这里你就是主人,为何要拈花一嗅,又为何要对二郎嫣然一笑呢?” 第67章 风月关里关风月 丹娘听到这里有些不甚明白了,疑惑地看向李夫人。 李夫人开始拆解丹娘刚才的动作: “这里是你的家,那一墙的紫藤花,你是很熟悉的了。 “为何还要像头一次看见似的,过去摘花一嗅呢?” 丹娘恍然大悟,不错!这种角色扮演,最重要的就是要代入身份,融入环境。 难怪李夫人说她刻意了,若是被一个心思机敏细腻的人看了,岂不就对她的身份有了疑心? 李夫人又道:“你嗅花之后,为何要向二郎回眸一笑? “他一个大活人就坐在那里,你从房里出来时,早就该看见了。 “若是熟人,当时看见,就已上前见礼了。 “若是生人,一个良家女子,避之唯恐不及,你搔首弄姿、嗅花颦笑的,这合适吗?” 丹娘的脸蛋儿一下子红了,当着杨官人的面被人挑出这么多的毛病来,真是太丢人了! 她没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自以为很得意的动作,在李夫人眼中竟然如此幼稚。 李夫人道:“你且看我走上一遍。” 李夫人走进房中,回身站定,然后便袅袅娜娜地向外走。 她的腰肢非常柔软,似在扭,又似未扭,那是一种毫不刻意的柔软,很自然地带出了一种奇妙的韵律。 丹娘一直觉得自己的小蛮腰非常灵活,可是看了李夫人的腰,她只觉自己的腰比杨沅这個大后台还要硬。 李夫人堪堪走出廊下时,灿烂的阳光就洒到了她的鸦鬓之上。 李夫人适时地抬了一下手腕,玉手往额前一遮,双眼便轻轻地弯成了两轮甜甜的弦月。 随着她举手遮阳手腕抬起的动作,玄色的禙子、米色的短衫依次滑落了一寸,露出了她雪白的手腕。 她的腕上还有一只翠绿的玉镯。 于是,四个层次、四种颜色,配合着她微微眯起同时上挑的双眸,就像一只刚刚出洞的狐狸,无比的惊艳。 丹娘的一双眼睛顿时瞪大了,还能这么玩儿的么? 李夫人微微适应了一下外边的光线,然后就看到了坐在案几旁的杨沅。 李夫人身形微微一顿,本想走向前方的身影很自然地一转,便闪向了那整整一面墙的紫藤花。 那种羞,不是通过她的神情,而是在那微微一顿一转的动作里,便把女人的羞涩,惟妙惟肖地呈现出来。 她微微垂首,敛衣转身,从花墙前姗姗而过,沿着紫藤的花墙,登上侧面环廊,绕向前门。 最后,她在通向前门处停下了。 这时,她身后的背景就是一条光影的通道,两扇原木的门,两根黑色的门柱。 黑色的立柱,素色的门框,没有满墙紫花抢镜,她就是这一幕风景里唯一的那朵花。 笔直的立柱,凸显了她身体的曼妙。 大堂廓道里射过来的光线,透过她的衣裙,给她描出的身体的边,都镀上了一层光。 这一刻,不仅丹娘看呆了,就连杨沅都看得心旷神怡。 “我明白了,还是先生伱做的好!” 丹娘笑逐颜开,提着裙摆便跑过去。 李夫人微笑道:“没有一朵花,开始就是花。何况,你已经做的很不错了,慢慢来吧。” 丹娘跑过去,一朵花就变成了并蒂莲。 杨沅看着,只觉此情此景…… 当浮一大白! …… “水云间”酒家大堂里,于吉光、陈力行、大楚三人坐在角落里。 桌上六道菜,菜旁两壶酒,三人细斟慢饮,捱着时间。 陈力行低声道:“方才,我借口方便,往后院里偷看了几眼。 “见院中有两个美妇人,杨沅也在。” 于吉光夹了口菜,淡淡地问道:“那两个妇人是何许人?“ 陈力行道:“我打听过了,一个是此间店主,名叫丹娘。 “另一个是杨沅请回来的一位女师,大家都称她为李夫人。” 于吉光摸了摸他今天的造型--八字胡,皱眉道:“女师?他找个女师回来做什么?” 陈力行道:“不管他想干什么,这人看着可是越来越不寻常了,说不定咱们真能抓条大鱼。” 两人认真地讨论着公事,只有大楚在没心没肺地胡吃海塞。 就在这时,徐知县和高都所一行人走进了大堂。 青棠很有眼力见儿地迎上去,甜甜地道:“几位客官吃酒还是用膳,雅间还是散座呀?” 薛街子捧着银匣子从后边赶上来:“我们是来找人的,有个杨沅在你们店里吗?” 徐知县训斥道:“要叫杨先生。” 徐知县和颜悦色地对青棠道:“小娘子,我们是专程前来拜访杨沅先生的。 “请小娘子代为通报一声,就说,临安县幕客王平求见。” 徐知县不好当众说出自己的身份,便冒用了他师爷的名字。 幕客,就是宋朝时候对师爷的称呼。 “哦,原来你们是来找杨大官人的呀,那请稍等,小奴家这就去通报。” 青棠一直认为杨沅是公门中人,见有人寻他,也没怀疑,马上像只小蜜蜂儿似的跑向后院。 徐知县转向薛街子,教训道:“高人通常都是无视权贵的,我们须得以礼相待,不可怠慢。” “是是,县尊老爷教训的是,薛良记下了。” 薛街子讪笑地应承着,心里却想,杨沅……算什么世外高人了? 天井里,丹娘坐在杨沅对面,李夫人坐在侧面,正在教她一些高贵士族才会讲究的礼仪。 三人都坐在矮几旁,但只是这一坐,差距就出来了。 丹娘折腰而坐,煞是好看,但要与李夫人一比,却又差了些味道。 李夫人不管什么表情、什么动作,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一幅画,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可你看她时,却不会发现一丝“用力”的感觉。 她的美是自然而然的,仿佛天生如此,天生就该如此。 这时,青棠跑了进来。 一见杨沅与丹娘正对面而坐,有说有笑的,青棠顿时“老怀大慰”。 不容易啊,师父她老人家总算是开窍了,知道勾搭杨大官人了。 只是,李夫人这连我看了都心动的模样,老是陪在杨大官人身边,太危险了。 青棠的小脑袋瓜里转着念头儿,跑过去先和两个女人打了声招呼: “丹娘姐姐,李夫人。” 然后她才转向杨沅,甜甜地叫道:“姐夫啊,临安县幕客王平,想求见你呢……” 第68章 师师生不忿 丹娘腾地一下红了脸,窘迫地嗔道:“你个臭丫头,乱叫什么,哪……哪儿来的姐夫?” 青棠道:“哎呀,早晚都要是的嘛。再说了,店里伙计早就在乱嚼舌根了。 “还不如大大方方的叫声姐夫,堵了他们的嘴,免得他们说出更难听的话儿来。” 杨沅对李夫人说过,他和丹娘是一对情侣,只因杨沅的父亲从中作梗,所以至今不能结合。 因此青棠这么说,杨沅竟然无法反驳。 丹娘羞涩地瞟了杨沅一眼,见他没有反对这个称呼,不禁窃喜。 李夫人笑道:“你们二人如今名份未定,私下里这般称呼无妨,还是不要出去讲了。” 杨沅其实倒也无所谓,当初处理危机公关时,他扮演过的角色包括但不限于: 当事人的助理、黑粉、私生饭,地下情人、私生子、不知名的爆料者…… 如今被青棠叫两声姐夫怎么了,又不会少一块肉。 杨沅便笑道:“夫人说的是,还请夫人和丹娘暂避一下,我在这里见见那位客人。 “对了,茶具不是刚刚送来么,那就摆上,正好让丹娘暗中观摩一下。” 李夫人和丹娘姗姗而起。 杨沅又对青棠道:“小棠,你去把那王先生请过来吧。” 杨沅没打算亲自相迎,不过是个县令的师爷而已,他该摆的谱儿还是要摆的。 以诚待人也要分你对谁,也要分是什么事儿。 这世上真是有些人天生犯贱,你客客气气以诚相待,他感觉到的不是你的真诚与尊重,只会觉得伱人善易欺。 所以该端着的场合,就得端着。 青棠到了前边一说,徐知县、高都所还有薛街子就被引到了后院。 那套由李夫人定制的茶具刚摆好,徐知县三人就走了进来。 杨沅起身拱手道:“杨某非是此间主人,暂借朋友的地方待客,倘有怠慢之处,还祈莫怪呀。” 徐知县哈哈一笑,说道:“心中无事,眼前清净,便是快活好风景,哪里怠慢了。 “某恨不得能如先生一般随缘度日,和光同尘,这是大自由大自在呀。” 徐知县说着,也在上下打量杨沅。 一看形容装扮,只觉此人既不像個士子,也不像个衙内,应该是“有求司“的外围人员。 不过以他的城府,自然不会把轻视表现出来。 杨沅向青棠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然后请徐知县三人入座。 杨沅已经占了李夫人先前的座位,徐知县就坦然上前,在杨沅左首撩袍坐下了。 高都所待他坐下,才在右侧坐了。 薛街子却不敢坐,只是捧着银匣,站在一边。 杨沅一见,心里马上就有了数,三人之中,当以这个王师爷身份最高了。 右侧那人地位次之,至于薛老舅么,不入流也。 徐海生一落座,就向杨沅拱了拱手,一脸歉然。 “杨先生莫怪,某并非是临安县的幕客,方才在外面不方便实言,只好托借了这个身份。” 对面的高初忙介绍道:“杨先生,这位乃是我临安县的老父母,县知事徐公是也。” 听高初强调他是县知事,徐知县便觉得很是受用,对高都所的观感都好了许多。 因为知县和县令其实是不同的。 知县可以自命下属,发布政令,司法与监察,地方军权以及掌握地方财政等。 而县令则仅有坐堂审案,征收钱粮,劝课农桑等权利。 品级上,知县也比县令至少要高出一个大级别。 只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不强调一下怎么行? 杨沅有些意外,连忙起身重新见礼。 双方又寒喧一番,这才重新落座。 杨沅熟悉了一下这些新制作的茶具,便开始为客人沏茶,同时听他道明来意。 徐知县当然见过茶道,却还没有见过“沏茶法“的茶道,更想不到它能玩出这么多的花样。 不过一想到杨沅是“有求司”的人,徐知县对这“沏茶法”便暗暗看重起来。 说不定,这才是上流人物流行的茶道? 他有心学个一二,便暗暗加强了观察。 对面三层阁上,两个美人儿凭栏而立,也在看着下方杨沅的动作。 丹娘好奇地道:“这就是二郎所说的新茶道么?” 李夫人笑道:“不错,你觉得这种新茶道如何?” 丹娘又观摩了片刻,沉吟地道:“确实很是新颖,奴家觉得,这种茶道应该可以盛行开来。” 李夫人道:“丹娘好眼力。只是,你觉得二郎的茶道如何呢?” 丹娘又往下看了一阵,杨沅刮沫、搓茶、摇香、碟舞,正忙得不亦乐乎。 丹娘不禁窃笑道:““二郎这手法么……,看着好像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就是……看着有点怪怪的,就像下一刻二郎就要‘摔杯为号’似的。” 李夫人也忍不住笑了:“二郎急于表现,有点毛躁了。 “如此一来,反而失了洒脱,少了几分行云流水的从容。 “你且仔细观摩他的步骤,回头咱们再加以改进。” 院子里,杨沅正自鸣得意地“关公巡城,韩信点兵”。 叮叮当当声中,他倒也听明白了徐知县的来意。 从徐知县说话间吐露出来的微妙信息来看,这位徐知县还有那位邀他登门的曹府尹,恐怕根本就没指望他真有办法。 人家就不是冲着让他想办法来的,只是想通过对他的重金聘请,让秦桧看看他们是如何看重秦家的事情。 这样,杨沅当然也能大赚一笔,但那就是一锤子买卖了。 杨沅想要的,是利用这个机会彻底打响“有求司”的知名度。 所以,杨沅一边表演茶道,一边认真倾听着,心中已在暗暗琢磨起了对策。 等徐知县说完,杨沅已经有了主意。 他便胸有成竹地道:“既如此,我明日申时去府衙拜访府尹。” 徐知县讶然道:“‘有求司’是由杨先生你去的么?“ 杨沅伸出两指,将一杯茶轻轻推到徐知县面前。 杨沅抬头向他莞尔一笑,淡淡地道:“杨某是‘有求司’的接引使。区区小事,无需惊动大人了。” 宋代,大人可是只用来称呼自己的至亲长辈的。 如今杨沅脱口说出“大人”二字,顿时令徐知县浮想联翩。 难不成我看走眼了,这个杨沅真的是某位高官权贵的晚辈? 这样一想,他倒不敢坚持让“有求司”另外委派一人去府衙了。 万一明天突然有个致仕的相公、在位的王爷,甚至是曹府尹的政敌,突然出现在临安府衙,那就真的尴尬了。 徐知县连忙道:“好好好,那明日,本官便在知府衙门迎候大驾!” 徐知县说着,向高初递了个眼色。 高初马上碰了碰一旁的薛街子,薛街子就把一直捧在手里的银匣放在了桌上。 高初将银匣打开,里边是成色上佳的一排排银锭。 徐知县道:“些许贽礼,不成敬意,还请杨先生笑纳。” 李夫人和丹娘居高临下,一眼就看清了匣中之物。 丹娘惊喜道:“哗!好大的手笔!那人竟送了这样的厚礼!” 李夫人脸上原本浅浅的笑意却顿时冻结下来。 原来是个贪官! 啐! 第69章 请开始你的表演 当李夫人和丹娘从楼上下来时,徐知县一行三人已经离开了。 杨沅面前那口银匣合上了盖子,但并没有收起来。 李夫人和杨沅淡淡地打一声招呼,便回了房间。 杨沅察觉到李夫人态度有异,不解地对丹娘道:“李夫人这是怎么了?” 丹娘何等慧黠的女子,已经隐约猜出了几分。 只怕是李夫人看到杨沅收了人家的钱,认为他是个贪官,对他有些鄙夷的缘故。 不过,这倒正中丹娘下怀,她才不会解释呢。 哪怕是李夫人不经意间露出的一抹风情,都叫人暗自销魂, 她巴不得李夫人对杨沅生出厌弃之意呢。 况且,丹娘也以为杨沅这是在收黑钱,只不过她不在乎罢了。 一个自幼被卖进游手团伙的小老千,她能有多么高尚的三观? 她选的男人,只要对她有情有义,那就是好男人。 他要去杀人,她都给磨刀。 “谁知道呢,或许是年纪到了吧。” 丹娘笑嘻嘻地说,身子就像一根软绵绵的藤: “我们女人啊,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喜怒无常的。” 更年期? 杨沅想想李夫人的模样,又觉得不太像。 不过他也懒得想了,杨沅把银匣往丹娘面前一推:“帮我存进钱庄吧,面额要兑些小一点的。” 他正愁那笔珠宝出手麻烦,这回有了这一匣银,倒是救了他的急。 杨沅交代完了,便起身告辞,他得好好琢磨一下明日赴临安府之事。 杨沅走了没一会儿,青棠就从前堂跑了进来: “师父呀,你怎么又让大官人他走了呀,留他吃个晚饭成不成? “你陪他吃杯酒,那感情还不一日千里?“ “行啦,皇帝不急太监急。” 丹娘瞪了她一眼,拍拍桌上那口银匣,沾沾自喜地道: “看到没有,大官人都让我帮他管钱了,你还怕他跑了?” …… 徐大年把三板船划到钱塘江心,便起身抓起了鱼网。 小船在波涛中摇晃的有些厉害,但徐大年的脚趾张开,像吸盘一般,稳稳地扣住了甲板。 他腰肢猛然发力,手臂一扬,旋网就在空中展开了一個优美的圆,落到水面,缓缓沉下。 徐大年仿佛已经看到了一网的渔获,咧开嘴巴笑起来。 再凑一网鱼获,就能凑够一船,送去城里鱼市了。 待网绳也沉入水中小半,徐大年开始收网了。 徐大年正拉着网,忽然看见上游漂来一具尸体,随着江水时起时浮。 徐大年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地把网绳缠在船舷一侧突起的木桩上,一把抄起了竹篙。 徐大年握紧竹篙,紧张地看着水面,就见那浮尸摊着四肢,仿佛枕涛而眠。 忽然一个浪头,把那浮尸抛近了些,徐大年看清那浮尸的面孔,不禁松了口气。 他放下竹篙,笑骂道:“鸭哥,你可真是闲得腚眼生蛆了,好端端地来戏弄我做什么?” 水上的“浮尸”忽然哈哈一笑,一下子就活了过来。 他往水中一竖,就从漂在水面,变成了鱼漂一般直立在水中。 江水只没在他腰部以下,身体随着波涛上下起伏着,稳得仿佛脚下没有任何动作似的。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陆亚就漂到了徐大年的三板船旁,伸手一搭船舷,他就旱地拔葱一般,带着一身水跃上了小船。 徐大年已经扔开竹篙,继续拉网去了。 陆亚坐在船上,抹了把脸,道:“我吓你做什么,是我搭的渡船嫌你家偏远,要加钱。 “我嫌不划算,才凫水过来。” 徐大年把网拉上了船,网里有十几尾大鱼。 徐大年一边往外捡着鱼,一边问道:“鸭哥找我,有什么事吗?” 陆亚道:“五月十九,凤凰山下弄潮,去不去?” 徐大年为难地道:“五月十九啊?我可不比伱,家里有个骡马店,吃用不愁。 “我媳妇要生孩子了,妹子也要出嫁,生孩子要钱, “妹子出嫁也要钱,哪有闲功夫去弄潮。八月十八弄潮大会不成吗?” 陆亚神秘地一笑,伸出了三根手指:“三百贯!足足三百贯的赏金! “只需要有两组人弄潮就行,你可是有一半的机会拿到赏金。” 徐大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是哪个猪头三这么骚包,出了三百贯钱,赶这么个日子弄潮?” 陆亚白了他一眼,哼道:“我二哥。” 徐大年打个哈哈,笑道:“哦哦哦,好!五月十九是吧,我去,一定去!这三百贯,我拿定了!” …… 翌日下午,申时未到,也就是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徐知县已经等候在府衙门前了。 这位知县老爷也是进士出身,是个有身份的读书人,自然没有在府衙门口傻站着的道理。 所以他等在门房里,却一直抻着脖子,注意着府衙门前经过的肩舆腰舆,小轿马车。 快到申时了,还不见人来,徐知县不禁有些着急了。 曹府尹已经推了下午的一切公务和应酬,等在书房里呢。 如果这位“有求司”接引使爽约,他该如何向府尹交代? 徐知县正在着急,门子走过来道:“徐知县,门前有个闲汉,说是应府尹之约而来。” 徐知县喜道:“他可是姓杨?” “正是,他说他叫杨沅。” 徐知县一提袍裾,就从门房跑了出去。 徐知县匆匆到了府衙门前,就见阶下站着一人,一身短褐,草帽草鞋,确实像个闲汉。 徐知县只注意来往车轿了,却没想到他是步行来的。 徐知县忙拾阶而下,赶到杨沅面前,埋怨道:“杨先生,你怎么这副模样就来了?” 杨沅笑道:“府尹需要的是一个能帮他解决问题的人,至于什么打扮,很重要么?” 徐知县哭笑不得,只觉此人有些独立特行,倒还真有几分高人风范。 徐知县怕曹泳久等,也不他多说,便把杨沅领进了后衙的书房。 曹泳见了杨沅这身打扮,也有些意外。 不过,他事先已经得了幕客宋鼎指点,倒也没有什么异色。 曹泳请杨沅坐了,叫人上了茶,便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困境说了一遍,向杨沅讨要主意。 杨沅先慢吞吞地呷一口茶,这才微微一笑,开始了他的表演…… 第70章 借只鸡生蛋 “曹府尹,这猫儿死不死,其实并不重要。 “任何事情,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一直都是制造事情的人。” 杨沅微微一笑,若有羽扇在手,头束纶巾,那就是诸葛武侯了。 “曹府尹,我需要了解一下童夫人的情况,不知曹府尹你知道多少呢?” 一看杨沅这莫测高深的模样,曹泳不禁对他信心大增。 虽然他不明白杨沅为何要去了解一个十岁小女娃儿有什么用处, 但正因为不明白,反而更加觉得这杨沅是高人行止,其思非常人所能忖测也。 好在曹家和秦桧是姻亲,他又是秦桧的心腹,经常去到秦家走动,对童夫人还是了解一些的。 曹泳便把他所知道的关于童夫人的情况,对杨沅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杨沅来之前就已有了一个粗略的腹案,也就是解决问题的方向。 他所欠缺的只是具体执行的落实点,因为不知道这童夫人的详细情况。 此刻听曹泳说完,杨沅心中大定,呵呵一笑道:“如此说来,解此困,易如反掌耳。” 曹泳原本只是想把杨沅当成他向秦桧示忠的一个道具,此时却是又惊又喜,欠起半个屁股,恭敬地拱手道:“还请杨先生明示。” 杨沅道:“首先,我需要府尹尽快给我找一只品相上佳的小奶猫来,当然,要雪白无暇的狮子猫。” “好好好,然后呢?” “然后,府尹只需如此这般……” 杨沅娓娓道来,曹泳认真倾听,时而蹙眉,继而展眉。 杨沅说的话,他听得懂,但是整个计划就算一切顺利,貌似……也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啊。 杨沅却明白,前边所有这些,都是解决问题的必要步骤。 但,并不是他的客户想要的东西。 接下来这画蛇添足的一步,才是整個计划的点睛之笔。 但,这最后一步,需要前边计划的顺利执行,否则它就不是点晴,而是弄巧成拙。 当杨沅把最后一步说出来,曹府尹不禁拍案叫绝。 妙啊! 这才是拍马屁的最高境界,拍马于无形,手段臻于化境了! 一旁徐知县认真听着,也是为之绝倒。 如此一来,童夫人满意了,秦相满意了,曹府尹也满意了,本县……也满意了! 皆大欢喜啊! 这是高手 曹泳激动地站起来,向杨沅长长一揖。 “先生之才,令人叹服。今得先生指点,实是曹某之幸! “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先生才好。只有一些铜臭之物,先生莫要嫌……” 杨沅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比从曹泳这里赚一笔钱更有作用的事。 他忙笑道:“府尹言重了,些许小事,何须酬劳。 “杨某这里倒是有个不情之请,只是……稍嫌冒昧了一些……” 曹泳现在已经决心和这个“有求司”搭上关系了。 因此,曹泳毫不迟疑地道:“杨先生只管讲,只要本府做得到,绝不迟疑。” 杨沅道:“五月十九,凤凰山下,杨某有个朋友,要在那里与人弄潮争魁。 “那可是我的至爱亲朋,杨某有心为他一壮声势,只是杨某人微言轻。 “却不知曹府尹可否于五月十九,邀上三五知己,去那望海楼上一坐。 “只需饮酒观潮就好,有府尹在,便是为吾好友助了声威了!” 曹泳讶然道:“五月十九,赴望海楼上观潮?” 杨沅道:“不错,我那朋友,最喜弄潮。若无人观赏,未免扫兴。 “府尹位尊望重,若能于望海楼上宴饮一番,顺便观潮,我这朋友就算是狐假虎威了。” 曹泳不太相信杨沅的理由会如此简单,我堂堂临安府尹的人情,谁会舍得如此浪费? 不过无论他怎么盘算,都想不出这事儿对自己能有什么避忌。 他正有心要和“有求司”建立密切联系,于是急急一盘算,想不出什么坏处, 便爽快答应道:“好,此事,本府应下了。到那天,本府必携友往望海楼上一行。” 杨沅连忙起身道谢。 曹泳笑眯眯地道:“弄潮岂可没有彩头,这个彩头,就让本府来设吧!” 杨沅喜上眉梢,这曹府尹很上道啊,连弄潮的赏赐花红他都要承揽下来, 这下子我不仅借了他曹泳的势,还借了他曹泳的财,又能省下一笔了。 杨沅欣然道谢,随即向曹泳告辞。 曹泳执意要送他,可堂堂临安府尹,哪能送个帮闲打扮的人出门。 于是曹泳便领着杨沅,去了府衙的侧门。 到了府衙侧门前,杨沅请曹泳留步,曹泳向管家一招手,接过一口匣子,笑吟吟地送到了他的手上。 “这点薄礼,先生务必收下。” 杨沅见曹泳从管家手中接过匣子的时候十分吃力,就知道里边的东西不简单。 待那匣子入手,杨沅的双手也是猛然向下一沉,忙又使了些力道,这才托住。 这么沉……,这是黄金啊! 杨沅虽然没有打开匣子,可是只从这小匣子的重量,就知道不是银子了。 一两金能兑十两银,一两银能兑一贯钱,这曹府尹出手好大方呀。 但杨沅还是推辞道:“已经承蒙府尹赏脸,为吾好友弄潮助势了。 “府尹还承揽了观潮的花红彩头,杨某怎么好再收府尹的厚礼。” 曹泳道:“先生之计,曹某心悦诚服。这酬金,先生莫再推辞。” 杨沅哪里肯收,只是金子太重,他只好紧紧抱在胸前,诚意满满地推辞。 二人你推我让如此这般一番,杨沅才盛情难却地笑纳了。 管家打开角门儿,往外望了望,见路上没有行人,这才侧身让在一边。 曹泳和徐海生不方便继续往外送,与杨沅就此作别,看着他抱着沉甸甸的一口匣子走了出去。 没办法,用官交子当然方便,可这些当官儿的不愿意用啊。 金银交易,那来来去去的,就只是两人之间的事。 可那官交子,中间却要过一道钱庄,官老爷们谨慎着呢。 角门儿关上后,徐知县赔笑道:“府尹厚赐于他,倒也没有什么,只是劳动府尹相送,未免纡尊降贵了些。” 二人都给杨沅送了礼,彼此都没瞒着对方,曹泳对徐海生就有了亲近之感了。 听他这么说,便哈哈一笑,道:“交夫啊,你送银,我送金。 “归根到底,我们并不是送给他杨沅的,而是送给秦相的。 “再说,今日看来,这‘有求司’确是有大本事的。 “你我宦海浮沉,难免会有风大浪急的时候。 “今日与那杨沅结个善缘,来日说不定就多了一条退路,你说是不是?” 徐知县唯唯称是,眼见府尹对“有求司”也如此看重,心中也不免更敬畏了几分。 杨沅抱着一匣金子,可不敢招摇过市。 沉不沉的另说,混江湖的人眼光都毒辣的很, 若被他们看见,马上就能猜出匣子里是黄白之物。 为免节外生枝,杨沅就近租了辆骡车,叫车夫把他送去“水云间”酒家。 盈歌送了我一批珠宝,嗯……,还有尾款未付呢。 徐知县送了白银一匣,曹府尹送了黄金一匣…… 杨沅拍了拍腿上的匣子,脸上露出一抹得意之色。 这就是掌握着独一无二的产品服务,所能获得的绝对优势子。 短短时间,还不算正式开张,就已得到如此丰厚的收益。 未来…… 可期呀! 第71章 小混蛋 装着黄金的一口匣子,摆在了丹娘面前。 已经代入杨沅管家婆身份的丹娘,顿时眉飞色舞。 一旁的李夫人,却是面沉似水。 杨沅拍了拍钱匣,对丹娘笑道:“还是要劳烦你存到钱庄里去。” “好!”丹娘喜孜孜地答应了一声。 “大官人,你上次交给奴家的那口银匣,已经存进钱庄去了。 “共称得银子三百二十两六分三厘,成色均为茶色银, “故而每两兑得九十九分八厘, “钱庄收了咱们百二的牙用,所以再扣去……” 丹娘也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精致的小算盘,噼呖啪啦地就给杨沅算了起来。 那算盘珠子拨得如同一首悦耳的音乐。 这时候一斤为十六两,一两约为四十克。 去钱庄兑换时还要考虑它的成色,因为市面上的银子,成色各不相同。 这年代存钱是没有利息的,你还要给钱庄交管理费。 所以把金银兑换成交子,或者存入钱庄由其保管,钱庄都是要收取手续费的。 这一通算下来,丹娘抬起头,向杨沅甜甜一笑: “喏,就是这些啦,官人你看看。交子也在这里,官人请过目。” 杨沅看都不看,直接把官交子接过来,顺手往怀里一揣,笑道:“不必数了,我信得过你。” 李师师脸色沉郁,几欲拂袖而去。 这位李女士一生最恨的就是贪官污吏, 少女时她就敢重金聘请江湖中人去刺杀当朝太尉梁师成。 如今看到杨沅“日进斗金”,这得干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才能收到这么多的钱? 而且他还如此肆无忌惮,根本不怕自己看到。 李师师先前因为他对丹娘一往情深而产生的些许好感,顿时荡然无存。 “杨大官人,请出来一下,妾身有话说!” 李夫人终于还是忍不住,拂袖往室外走去。 不过,哪怕是在盛怒之中,这位李夫人的动作身韵,仍然说不出的优美。 杨沅讶然看了一眼丹娘,李夫人什么毛病这是?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丹娘却向他甜甜一笑,还抛了个媚眼儿过来。 噫~~,这女人也是一样莫名其妙啊! 还是我家鹿溪好,就跟山涧里的一道清泉似的,一眼就能看得到底儿。 杨沅一头雾水地跟了出去。 李夫人走到楼阁处,凭栏而站。 微风拂起了她的衣带,飘然若仙。 “杨大官人,妾身要辞了这女师,离开‘水云间’了。” 李夫人面带寒霜,冷冷地说道。 杨沅惊讶地道:“夫人何故如此?可是丹娘不懂事,惹得夫人不快了么?” 李夫人冷笑道:“你杨大官人做的事,与丹娘一个女子何干?” 杨沅更是茫然:“我?我做什么了?” 李夫人不屑地道:“足下以公权而敛私财,明目张胆! “妾身没有足下的胆子,却有足下已经没有了的良心! “故,不敢当足下所聘之师,不敢以不义之财为束脩!” 杨沅这才恍然大悟,倒是他大意了,不该当着李夫人的面亮出那些金银的。 不过,他已经对李夫人说过一个谎了,这时便只能再说一个谎,去圆之前的谎。 心思电转,杨沅依然淡定地微笑道:“夫人可知,杨某乃是皇城司的人?” 李夫人寒声道:“怎么,你还想用皇城司的身份压我不成?” 得,二郎变成了大官人,大官人变成了足下,现在足下直接变成你你你了。 杨沅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在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在下是说,夫人既然知道我是皇城司的人,那就应该明白, “在下不仅经常需要以不同的身份游走于三教九流之中, “也经常需要……以不同的立场示人、做事!” 李夫人的头脑何等聪明,心思只是微微一转,便明白了杨沅这隐晦的表达。 “足下是说……你是在……” “呵呵,不可说,不可说,夫人心里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了。” 杨沅微笑道:“钓鱼嘛,有时候你需要下饵。可有的时候,伱不但不能下饵,还要先吃下对方的饵,他才会放心地咬你的钩儿。” 李夫人半信半疑地道:“大官人当真没有欺骗妾身?” 杨沅道:“夫人你想,我这钱若见不得光,又怎么会当着夫人的面把它拿出来呢?作贼,才心虚啊!” 这么一说,李夫人终于信了,脸上的寒霜悄然开始解冻。 “希望二郎你真的没有欺骗妾身,否则……,妾身可不介意往衙门里去走一遭!” 杨沅笑道:“杨某所言句句实言,夫人你可以相信我的。” 李夫人终于从一個冰山美人儿,又变成了一朵自矜雍容的富贵花。 她敛了敛衣裳,向杨沅微福一礼,歉然道:“倒是妾身误会了二郎,还请二郎莫要见怪。” 杨沅还礼道:“夫人不必多礼,夫人胸怀大义,在下佩服的紧。” 李夫人莞尔道:“妾身只是胆小怕事,不敢冒犯国法,二郎谬赞了。” 杨沅摇头道:“夫人若真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也就不会当面痛斥我了。” 想到自己方才声严色厉的模样,李夫人也有些怪不好意思的。 她脸上微现赧然,羞笑道:“好啦,妾身已经知道误会了二郎,二郎就别再怪罪人家啦。” 所谓天生尤物,大抵就是如此。 不经意间,便会放电。 李师师此时的羞态神气,颇有一种少女感,却又有着一种少女所不具备的成熟妩媚。 两者混然如一,竟然没有半分违和。 杨沅看了,情不自禁地道:“只是个小误会罢了。纵然真是大错,天下男子,又有几个舍得怪罪夫人?” 这句话一出口,李夫人登时就不笑了。 她也没有板起面孔,就只是那么看着杨沅,依旧温温柔柔的,可眸中分明带着一丝嗔怪。 天生招蜂体质的她,对这种事太敏感了。 越界,往往都是从暧昧开始的。 而暧昧,可以是一个眼神、可以是一个动作、也可以是一句貌似玩笑的玩笑话…… 它从来都不需要明确地表达出来。 当你察觉到他若有意若无意的试探时,你却没有明确的拒绝,那…… 就意味着你在鼓励他更进一步! 李师师天生丽质,她尚未及笄时,便已不知倾倒了多少男子,如何不懂得态度暧昧,便是放纵对方的后果。 她不确定这句话只是杨沅一句无心的赞语,还是他有意的试探, 但她必须要把可能的可能,扼杀于萌芽之中。 所以,她带着一丝薄嗔,谴责地看着杨沅,希望他能知难而退,却又不破坏彼此的和睦。 她觉得,她做到了! 因为她正努力地释放着一种专属于长辈的责怪与批评,目光里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慈祥与包容。 杨沅确实感到有些吃不消了。 李夫人那双眸子,似嗔还俏、水遮雾绕的,这谁受得了啊。 渐渐的,杨沅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而且,此情此景……,他不知道该怎么化解了。 好尴尬! 于是,他只好胡扯了几句,便寻个由头落荒而去。 看着杨沅落荒而逃的背影,李夫人忍不住噗嗤一笑,轻轻嗔骂了一句:“小混蛋!” 第72章 水晶姜糖 “水云间”酒家大堂里,于吉光和陈力行、大楚、毛少凡一行四人,依旧坐在老位置上。 “客官,菜来喽!” 如今既坐柜台,又扮小二的青棠,端着一盘菜,带着一路的香,飘到了他们桌前。 于吉光抬眼一看那菜,便道:“小娘子你弄错了,我们没点这道菜。” 青棠笑道:“没有错,三位客官是我们‘水云间’的熟客,这是我们掌柜的赠送几位客人的一道‘酒烧香螺’。” 大楚一听,眉开眼笑,马上伸手接了过去:“谢谢啊。” “不客气。” 青棠嫣然道:“几位贵客肯赏光,那是我们‘水云间’的福气。” 青棠说完便翩跹而去。 于吉光三人,现在都快要混成“水云间”酒家的vip中p了。 天天来啊! 况且在青棠小姑娘的眼中,他们可都是杨大官人的跟班,一道赠菜,小意思啦。 陈力行看着青棠走远,不禁缩了缩脖子,对于吉光担忧地道:“孔目,咱们现在可都查到曹府尹的头上去了!” 毛少凡也是满面愁容:“是啊,曹府尹可是秦相的心腹……” 于吉光更是满面愁容,这查来查去,眼看就要查到秦相身上去了。 于孔目颇有一种狗咬刺猬,无处下嘴的感觉。 大楚用牙签挑起一只香螺丢进一嘴一唆:“啧!真香!有嚼劲儿!” 再挑起一只香螺丢进嘴里:“呸,这只是公的。” 陈力行沉吟道:“孔目,我觉得,这事再查下去,万一…… “咱们可兜不住啊,不能再查下去了,咱们得禀报押班,请押班拿个准主意再说。” 毛少凡忧心忡忡地点头:“是啊孔目,咱们可不能咱们挖个坑儿自己埋啊。” 大楚又吮了一只香螺:“呸,也是公的。” 于吉光眉头一皱:“我说大楚啊!” “啊?”大楚直眉瞪眼地看向于吉光。 于吉光道:“你是怎么凭着一条舌头,就分辨出这香螺是公的?” 大楚理直气壮地道:“没肉啊,一唆,就知道是公的。” “一唆……,你老家哪儿来着?” “桂州啊,怎么啦?” “那没事了……” 搞半天他说的是空的? 于吉光很是无语,扭头对陈力行道:“去会账,咱们不跟了,先回去请示押班。” 大楚一脸茫然地道:“刚上的赠菜,你们还没吃呢,这就走了啊?” 于吉光没好气地道:“你就知道吃,你自己‘打荷’好了!” “打荷”就是打包。 因为这个时代除了带汤带水的菜肴,都是用荷叶或油纸打包。 而江南地区几乎都是用荷叶,所以称为“打荷。” 大楚倒是从善如流,马上招呼小二给他“打荷”。 …… 自从被李夫人嗔怪地瞪了一眼之后,杨沅一下午都不好意思在她面前晃悠。 只好坐在天井里,独自消磨时光。 杨沅在“水云间”酒家,一直捱到暮色降临时才走。 这个时间回去,差不多就是从“陌上花“绣坊下工回去的时间。 对丹娘来说,又是一天的训练。 她本就是游手行里摆美人局的高手,现在又有东京上厅行首的指点,进境可以说是一日千里。 李夫人甚觉欣慰,只觉丹娘这丫头秀外惠中,天性聪颖,却不知道是她的底子打得牢。 杨沅回到宋家小店后,习惯性地先往大堂里扫了一眼,不见宋老爹的身影。 杨沅心里顿时一松,便闪进了厨房。 “二哥!” 鹿溪见了杨沅,便甜甜一笑,但马上就有些羞怩起来。 本是朝夕相处的人,可是如今明确了关系,再见到杨沅时,她反而感觉不自在了。 媒人很快就要登门求亲了呢。 爹爹和她说过了,双方就只行两礼,即纳采与纳征,而且两礼合在一天举行。 至于成亲,就定在明年春天。 但是等这两道礼走完流程,她就算是有了杨沅妻子的名份了,心中如何不羞? 古时成亲的六礼,包括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六个环节,这是从周代就确立下来的。 但是各個朝代,并非都完全遵循六礼,因为太繁琐了。 比如汉朝至南北朝时期,皇太子成婚是不用行六礼中的“亲迎礼”的。 东晋时期则因为社会动荡,六礼全都废了,只需要成亲时跪拜公婆,连合卺礼都没了。 到了隋唐至宋朝时期,随着社会渐趋稳定,百姓较之前富足,六礼又开始恢复了。 但这时也只有官宦贵族才行足六礼,民间最多行四礼,省去了问名和请期的环节。 刘媒婆觉得自己保的这趟媒太轻松了,不好意思白拿好处。 再加上杨沅本就租住着宋家的房子,和鹿溪早就熟悉了的。 所以刘媒婆一番研究,又把“纳吉”这个环节也给拿掉了。 如今只保留了纳采、纳征和明年春天才举行的“亲迎这三个“礼”。 马上就要“纳采”、“纳征”了,于鹿溪而言,这可是无比庄重的大事。 不过,对杨沅来说,仪式嘛,就是演给别人看的东西,他没感觉。 其实对大多数男人来说,类似这种仪式,他们都没感觉,只会觉得累且无聊。 男人一生中,于心理上的重大变化,只有三次。 一次是他的新婚夜之后,当他早上醒来,看到偎依在他怀中甜睡的妻子。 从那一刻起,他才会意识到,他已经是一个男人! 从此以后,他将要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 第二次,是他从稳婆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哇哇啼哭的新生命。 从那一刻起,他才会意识到,他已经是一个父亲。 从此以后,他将要承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 第三次,是当他的父亲闭上双眼的时候。 从这一刻起,他才会意识到,他将是这个家,以后顶门立户的那根梁。 从此以后,他要承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 至于那些奇奇怪怪的仪式,男人们通常都是吹着唢呐打瞌睡,做事不当事儿的。 所以,杨沅看到鹿溪的羞怩,感觉非常奇怪,不就是要定亲了嘛,至于嘛。 杨沅小声道:“鹿溪,你爹呢?” 鹿溪道:“我爹到曲大叔那儿去了,也不晓得有什么事儿。” 杨沅一听宋老爹不在,便嘿嘿一笑,探手入怀,取出一个荷叶包来。 鹿溪好奇地道:“什么东西呀?” 杨沅还没打开,鹿溪便嗅到了一抹甜香,里边还有一些姜的味道。 鹿溪吸了吸鼻子,眼睛一亮,雀跃道:“姜糖糕?” “哈,你这鼻子真比小狗还灵,是水晶姜糖糕!” 杨沅笑应着,把荷叶包打开,里边是一块块琥珀色的姜糖。 姜糖都切成酒盅口大小的一个个小方块儿, 每块姜糖上面都挂着雪花一样的糖霜,切口则细腻如脂。 鹿溪开心地弯起了眼睛,张开嘴巴等他投喂。 杨沅很自然地拈起一块姜糖糕,塞进了鹿溪的嘴巴。 这一幕亏得没有被宋老爹看到,要不然宋老爹又要吃味儿了。 宋老爹此时正拖着一条瘸腿,慢慢走进曲涧磊家的后院儿。 他目光一抬,便沉声道:“老曲,你今儿召集我们来,有何要事?” 第73章 仗义每多屠狗辈 老曲的房子并不大,因为他这套房子,处于青石巷的一个角落里,不适合当门面做生意。 所以虽然有个很大的院子,他租下来的价钱,甚至还比不上老计那套既当铺面又当住处的小屋。 院子里搭了架子,种了满院的葫芦。 葫芦已经开花了,浅浅的紫茄色花朵,雌花下面挂着嫩嫩的小葫芦。 葫芦架下有个不太规则的石桌,旁边胡乱放着几个木头的、石头的墩子。 老曲坐在桌旁,正若有所思,听见宋老爹的声音,才抬起头来。 老曲向他打了声招呼:“老宋来了,快来坐,计大胖子还没到呢,咱们等会儿。” 宋老爹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了,问道:“小苟子已经来了?他人呢?” “这儿呢,我给地里施点肥。” 不远处老苟叔提着个酒葫芦,笑嘻嘻地走过来。 老曲笑骂道:“你小子下回滚去茅房里方便,别弄骚了老子的菜园。” 青石巷里,计老伯把自家门板的最后一块安上,晃晃悠悠地过了石桥,一抬头就看到了老苟叔家的门楣。 一二三四五,五块八卦镜! 哼!老子记住了! 计大胖子冲着门下呸了一口,嘿嘿冷笑两声,便直奔曲涧磊的居处。 …… 鹿溪含着姜糖糕,口感柔软细腻的姜糖糕渐渐融化,独特的姜香和甜味便充斥了嘴巴,将一股暖流沁入她的心脾。 鹿溪开心地道:“二哥呀,你比从前大方多了嘛,这又是钗子又是糖糕的……“ 她轻轻拐了杨沅一下,一脸娇憨地道:“是不是觉得人家肯定是你的人了,这才舍得给人家花钱呀?” 杨沅在她额头点了一下:“你個小没良心儿的,难道我上个月没买给你吃吗?” “诶?还真是,上个月也买了。可是二哥也太小气了吧,一个月才给人家买一回。” 杨沅摊手道:“怪我喽?谁让你你一个月才涨一回潮,我当然一个月才买一回啦。” “什么一个月才涨……” 鹿溪突然明白过来,顿时羞红了小脸,踮起脚尖就去揪他耳朵。 “你怎么什么都敢说呀你,臭二哥,你怎么知道的,快老实交待!” 杨沅哈哈笑着躲开,说道:“你每次那个来了,都不会碰刚打上来的井水,你当我没看到过么?” 原来……看着很粗心的二哥,居然如此体贴细腻。 鹿溪向他皱了下鼻子,似在嗔怪,心中却更觉暖和了。 …… 计老伯终于赶到了,和老苟叔目光一碰,两人的目光便各自飘开,齐齐地冷哼一声。 宋老爹一瞧他们俩这副德性,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说伱们两个够了啊!都多大年纪的人了,当年那事儿过去多久了,还没完了是吧?” 计老伯横了宋老爹一眼,冷嗤一声道:“看把你能的,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他挺起胸膛,傲然道:“在岳相公麾下时,我老计可是押正官! “你一个踏白军的小小斥候,竟敢跟我大呼小叫的,真没规矩!” 老苟冷笑道:“摆谱儿是吧?还押正官呢,你早就被撤了好吧? “宋大哥,你就甭理他。如果不是你接济着,他能在临安城里立足啊? “结果他这前脚刚站稳,后脚就不认人了,这些霸州小赤佬,是最有没良心的。” “赤佬”,本是南方俚语中对军人的一个鄙称。 因为从军之后要入“尺籍”,也就是花名册。 而在南方方言里,尺与赤同音,渐渐的就传成了赤佬。 计老伯闻言大怒,挽起袖子就直奔老苟:“放你娘的罗圈拐子屁!老子若不肯退伍,朝廷就要养我的老。 “就算老子退了伍,每个月还能领取一半的军饷呢,老子做生意官府还要免我的税呢,我还养活不了自己?” 老苟往宋老爹背后一躲:“你看看,你看看,这北方人是不是没良心……” 曲先生沉下脸道:“你们一对混账东西,加起来有一百多岁了,还这么不靠谱!都给我站住,我有话说。” 计老伯气咻咻地站住了,老苟从宋老爹身后探出头来,哼哼唧唧地走过去,捡了个墩子坐下。 他拔下酒葫芦的塞子,先灌了一大口酒,这才惬意地眯起眼睛,道:“老曲,你有屁就快放,别浪费我们大家的功夫!” 曲涧磊道:“今儿我喊老哥几个来,就说一件事。 “我现在,说书说火了,赚的钱也多了。 “所以,你们几个以后不要往我这交钱了。” 计老伯吃惊地道:“啥?接济岳相公家人的钱,你一个人全包了?你现在很赚么?” 曲涧磊傲然道:“什么叫很赚么,我老曲现在可是名满临安的第一评话大家。 “各大瓦子勾栏的掌柜,谁见了我老曲不得毕恭毕敬地尊一声‘曲先生’? “也就你们几个老货,对老夫一无所知。” 老苟叔纳罕地道:“老曲,你没骗人吧? “我记得你做军中书记的时候,闲来无事,也给我们说过书的。 “说的……不说差吧,也就那样,现在真有这么红?” 曲涧磊尴尬了一下,道:“那不是……以前说的故事不好听么? “咱老曲运气好,得到了一位高人指点,这不,一部书说下来,就火遍临安城了。” 说到这里,他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宋老爹。 这个老宋,整天黑眼白眼的看不上杨家二郎。 你没想到吧?人家二郎随便指点我一番,大把的银钱就自己往我口袋里哗啦啦地淌。 宋老爹羡慕地道:“老曲没吹牛,我听说了,老曲现在红着呢。 “现在的老曲可不是当年的老曲喽,那是雷公放屁,不同凡响了! “老曲啊,指点你的那位高人是谁啊,怎么这么大的本事?” 曲涧磊仰天打个哈哈,道:“那位高人不许我说出他的身份,我可不敢得罪了他。 “你跟他若是有缘,以后自会相识。” 宋老爹哼了一声,不再追问了。 他叹一口气,感慨道:“老曲啊,如果你一个人,现在真能撑下来,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明年开春,我要嫁女儿,还真得给孩子攒点嫁妆了。” 其他三人听了齐现惊容,他们都是看着鹿溪这孩子长大的, 结果突然之间,都没听说有人说媒呢,已经定了明年春天要出嫁了? 三个人马上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宋老爹想着这事儿也瞒不了多久,就对三人说了一遍。 老计和老苟听了,都把杨沅夸了一顿,他们对杨沅观感甚好,当然乐见其成。 也就老宋,大概是一开始就有老丈人看女婿的滤镜,怎么看他都不顺眼。 曲涧磊用怪异的眼神儿看了看宋老实,这老小子,眼光不行,运气却不错嘛。 曲涧磊道:“我没和你们哥几个客气,我现在赚的多,一个人就能撑得住。 “老宋要给孩子攒嫁妆,老计你身子骨也不好,也攒点钱好好调养调养自己的身子。 “尤其是小苟子……” 曲涧磊看了看正在大口喝酒的老苟叔,皱起眉道:“你这酒,该少喝一点儿了。 “你和老计,当初可都是岳相公麾下背嵬军中的精锐,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还喝!” 老苟抹了抹嘴巴,满不在乎地道:“不能喝酒的话,我活那么久做什么?” 他把酒葫芦举到嘴边,忽又放下,严肃了神情,问道:“岳夫人那边,一切安好吗?” 第74章 解不开的结 听到这个称呼,老曲下意识地端正了身姿: “夫人那边,现在处境尚可。毕竟已经事过多年了。 “秦老贼如今对岳相公的家人,看管的也不似当初严厉了。 “我现在送去的钱又比以前多,他们的日子就能更好过些了。” 宋老爹三人听了,脸上都露出一抹欣慰的神情来。 曲涧磊,原是神武后军中一名书记官。 神武后军,就是岳家军的正式称呼。 宋老爹,原是岳家军中的一名踏白军,即是轻骑兵,也是斥候。 而计老伯和苟叔,则是岳家军中最精锐的背嵬军中的一员。 岳将军死后,岳家军被打散,精锐主力成为南宋朝廷重组三衙禁军的主要兵源。 宋老爹伤了腿,他祖上又在临安有宅子,干脆选择了退伍。 曲先生三人也是一身伤病,又对朝廷心灰意冷,便跟着他一起退伍了。 因为有宋老爹帮衬,他这三位袍泽,便都在青石巷里扎稳了脚跟。 岳将军被害后,他的家人以继室李娃为首,全部被流放到了岭南。 当地官员为了讨好秦桧,故意苛待岳将军的家人,时常克扣他们的供给, 以致岳夫人一大家子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十分困苦。 曲涧磊通过他的关系,打听到岳夫人一家困境后,就和宋老爹、计老伯和老苟四人定下了一个规矩: 他们说书也好,开店也罢,赚的钱除了留下必须的生活费,全部集中起来,接济岳将军的家人。 其实这些钱托人捎过去后,大部分是要被看管岳将军家人的胥吏役卒们侵吞掉的。 但是他们拿了好处,多多少少会对岳将军的家人多一些关照。 这些年来,四个老军就是这样一直默默付出着。 曲先生吁了口气,对三人道:“岳相公的家人处境好过了,老宋家的闺女也快要嫁人了,这些都是喜事,咱们今儿个敞开怀喝上几杯如何?” 话刚说完,他就看了老苟叔一眼:“小苟子,今天对你,是破例。 “从明天开始,你少喝点吧,留着这条命,尽力活得久一些。 “说不定,咱们还有机会撑到岳相公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他慢慢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喃喃地道:“我就不信,这天,会一直被云遮着!” 宋老爹和计老伯、老苟叔,三个年过半百、满面风霜的老军, 也都抬眼望向了天空,似乎在期盼着光,期盼着希望。 …… 四鼓将近,早市都快要开了的时候,宋老爹才从曲家走出来。 在他后边跟着计老伯和老苟叔,两個人勾肩搭背、鼻青脸肿。 今晚四人喝的酩酊大醉,喝到酣畅淋漓处,一向不对付的计老伯和老苟叔先是抱头痛哭, 哭完了他们便大打出手,拳拳到肉的那种, 宋老爹和曲先生只管继续喝酒,懒得理会,他们已经见惯不怪了。 这两个人之间有心结啊,曲先生和宋老爹也不知道该如何开解。 这个结,还得从十四年前说起。 那是岳将军在前方统率的最后一次对金的重大战役。 在那之后的第二年,他就要奉诏回京,交出兵权,不久被害死了。 当时,完颜宗弼毁约南侵,岳将军决心大干一场。 他要集中麾下十二路大军共十一万人,趁金军突袭过速,战线拉长,把这支金军主力全部吃掉。 为此,他从八千踏白军和六千背嵬军中共抽调出三千人,绕至敌后,袭扰作战。 其目的,是以这支敌后武装,牵制开封和郑州方向的金军,以免他们南下为被困的金军解围。 踏白军这个兵种,既是轻骑兵,也是侦察兵,同时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还是工程兵。 “背嵬军”则装备最为精良,士兵的挑选标准也最为严苛,是岳将军的突击队、敢死队。 岳家军里,只有这两支队伍拥有较多的战马。 而敌后作战,对于机动性要求很高,所以才从这两支队伍抽调了人手。 这些游骑深入敌后,以北方义军为耳目,声东击西,指南打北,搅得金军焦头烂额。 当时,开封曾派出一支金军,要驰援郾城、颍昌一带被岳家军包围的金军。 岳家军的这三千游骑决定伏击这支金兵援军。 他们在一处一面是密林,一面是湖泊的地方,设下了埋伏, 派宋老爹、计老伯和老苟叔埋伏在最前面, 他们的任务是观察敌情,并在金军大队经过以后,火烧芦苇荡,示警的同时,阻止金军退路。 不曾想,南下的金军铁骑,惊动了半路歇息的逃难百姓,一些百姓慌不择路,竟然沿着大道南下。 金兵也不急着追赶,只是轻驰射箭,杀人取乐。 这时,埋伏在芦苇荡里的老计,竟在逃难的百姓之中,看到了他远嫁十多年的妹妹。 他明知道此时若冲出去,势必惊动敌军,使埋伏败露, 他也明知道若冲出去,人单力孤的也未必就能救下妹妹一家, 他更知道以岳家军严明的军纪,他纵然能活着回来也要被杀头, 可亲人就在眼前被金人屠杀,你叫他如何能忍? 老计当时两眼通红,发疯似地就要冲出芦苇荡, 这时候是老苟见势不妙,扑过去一把将他死死摁在地上,一手箍着他的脖子,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老计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的妹妹、妹夫、外甥外甥女,一个个地倒在他面前不过十余步的地方。 摇曳的芦苇,在他眼中都变成了血色。 这支金军,最终钻入包围圈,被全部歼灭了。 老计却找到小苟子,把他打得晕死过去。 小苟子本来帮他瞒下了当时的妄动,他这一打小苟子,抗命的事情也就被军中知道了。 他的押正官,就是那时候被撸下来的。 老计心里也清楚,小苟子并没有错。 可是只要一看到小苟子,他眼前就会浮现出妹妹一家一一惨死在他面前的情景。 这是心魔,一个解不开的结。 …… 宋老爹行于前,老计和小苟子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行于后。 正是夜市结束,早市未开的短暂过渡期。 青石巷里一片静寂,除了他们三个,已经没有了行人。 远处,后市街上。 一道人影从一处屋脊上飞掠而过,穿屋过院,矫如灵狸。 路上还有一些行人,偶然听见动静,抬头看时,却只有夜空寂寥,群星闪烁,耳畔传来的,只有一抹衣袂飘风,并不见一个人影儿。 杨澈紧紧蹑在那人背后,起落腾挪,同前边那人一样身手敏捷。 眼见那人逃到后市街,杨澈心中暗喜。 这人拳脚功夫不够看的,轻身提纵术却挺高明,一时很难追及。 不如把他逼去青石巷里,那片儿地形他最熟悉,或可倚仗地利,将他擒住。 想到这里,杨澈突然提气加速,一个“燕子三抄水”,截向那人左前方。 那人果然不等他靠近,便迅速折向右前方,同时也加快了速度。 冲去的,正是青石小巷。 第75章 夜行 这种突然加速的提纵术,靠的就是一口气的爆发力,难以持久。 杨澈也没指望这一下子能追上他,他只是凭着对这一带的熟悉,预判目标逃窜的方向,逼迫对方逃向自己想要的方位。 李麟果然中计。 李麟现在很慌。 他的心已跳如擂鼓,豆大的汗珠打湿了他的蒙面巾。 他现在被追得有一种入地无门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可是追在后面的那个皇城卒,却如附骨之疽,根本甩不掉。 李麟的眼中露出了绝望之色。 狂奔之中,他心中甚至闪过一丝后悔。 如果我当初没有为金钱所诱,何以有今日之狼狈?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李麟是“行在市船务”的一名市舶判官。 市舶司就相当于后世的海关,临安在北宋时就设有市舶司。 南宋建立后,以临安为行在,临安成为事实上的都城。 此地的地方官府都凭空升了一级,于是将临安市舶司转移到秀州华亭县。 杭州则保留了一个市舶务,后又改名为市船务,成为大宋各地市舶司的主管衙门。 李麟这位市舶判官,就是“行在市船务”的二把手,权力仅次于市舶提举。 杨澈和寇黑衣一直在调查的,本来是大海商沮华观。 李麟,则是在他们调查沮华观的时候,突然走进他们视线的。 今天,寇黑衣和杨澈在跟踪调查沮华观的时候,发现了这位“行在市船务”的李判官。 他携带了一样东西,鬼鬼祟祟地去和沮华观见面。 寇黑衣和杨澈本没想过要打草惊蛇,因为他们的调查涉及禁军的一批军官,这太敏感了。 在秦桧对禁军系统一直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他们在真相未明之前,绝对不愿意让秦桧抓住这个渗透的机会。 甚至哪怕他们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以三衙禁军目前的处境,他们也只能选择密报皇城使,再由皇城使与杨殿帅商议,尽可能悄悄地“清理门户”。 但是,这位李判官十分的警觉。 杨澈和寇黑衣在发现这位市船务的二把手竟然和那个大海商有关联后,也是暗吃一惊。 于是,二人立即做了分工。 寇黑衣继续盯着沮华观,杨澈跟踪李麟,摸摸他的底儿。 不料,这个李麟远比沮华观谨慎,杨澈竟然暴露了行踪。 其实,杨澈的暴露也是比较冤的,因为不是他自己露了马脚。 他在跟踪李麟的时候,国信所李押班派来的探子也在盯着他。 杨澈在盯李麟,为了不被李麟发现,他就要尽可能地隐藏行踪。 可这样一来他就给国信所的探子增加了跟踪难度。 结果,国信所的探子暴露了行踪。 李麟发现有一群探子蹑在他后面,立即开始逃脱。 杨澈无奈,只能现身追捕,都来不及摸清跟踪他的人是何来路。 因为,两相权衡,目前还是李麟更重要些。 如果让李判官逃走,那就会惊动沮华观。 与沮华观有勾结的那批禁军军官也会警惕起来,调查就无法继续下去了。 不料,这個李麟拳脚功夫虽然不足为奇,逃跑的本领却相当高明。 二人一逃一追,直到此时,双方皆已力疲,还不能将他拿下。 李麟穿房越脊,回头看时,远远的一道人影仍然辍在后面。 “咔嚓”一声,李麟脚下一块旧瓦被踩碎了。 静夜之中,这碎瓦的声音非常清晰。 房下屋中,有一个人刚刚起夜,才把恭桶盖上,忽然听到房瓦破裂的声音,顿生警觉。 “谁?” 喝问的同声,他便迅速掠到墙边,抽出壁上悬挂的长剑,顺手一抄,又把挂在壁上的一个布囊提在手上,便开门闪到院里。 他是这座客栈的客人,这是一幢明窗净几、竹榻茶炉、床间挂琴、壁上悬画的高档客栈。 他住的又是天字号房,有独立的小院儿。 这客人将布囊斜挎肩上,仗剑冲到院中,抬头向房上一望,李麟已经逃去,而杨澈却已追了上来。 客人见夜色中一道寒光闪过,晓得这人手中持有利刃。 他立即纵身跃去,身形翩然一转,足尖在园中的假山石上再一点,便矫捷地跃上了屋顶。 “天子脚下,何方蟊贼,胆敢……” “皇城司办案,闲人闪开!” 杨澈哪有功夫跟他搭讪,只要耽误片刻,那李判官可就要逃出他的视线了。 杨澈将身一闪,便从那客人身边冲了过去。 客人听说是皇城司办案,也是吃了一惊。 他本以为出了飞贼,却不想竟是皇城司办案。 皇城司可没那闲功夫去抓捕飞贼窃盗,他们的主要目标,是金国奸细。 那么在他前边逃走的那个人…… 一念及此,客人更不迟疑,只穿着一身白色小衣,便提剑追了上去。 看他身法之矫健,提纵之轻盈,竟然不比杨澈逊色几分。 李麟奔跑之中,抽空向后瞄了一眼,却见不仅先前那人追了上来,在他后边竟然还多出了一道人影,不由暗暗叫苦。 李麟当即纵身跃下,迅速往院落阴影处一伏。 他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复杂的街巷屋舍,能帮他摆脱追兵了。 杨澈见他潜下的,正是青石巷子,而且正是宋家小食店附近,不由心中暗喜。 他把身形一矮,也滑下了屋脊,滑落地面时,顺手将一块屋瓦掰下一块,捏成了几块。 李麟借助屋舍院落,游蛇一般穿梭而行,杨澈紧紧盯着,生怕跟丢了他。 前方忽又穿过一处院落,杨澈一扬手,手中几块碎瓦砾,便一一飞了出去。 “嗒!嗒嗒嗒!嗒!” 一长三短一长,杨澈精妙地控制了五块碎瓦砾抛出的时间,准确地敲在了一扇门户上。 李麟一搭墙头,跃了过去,杨澈随后跟了上去,纵身一窜,脚尖便登上了墙头。 这处院子,正是宋老爹家的小院儿。 瓦砾第一声响,房中的杨沅就惊醒了。 几道敲击声依次传来,杨沅瞬间清醒。 杨澈最初是想把兄弟运作进皇城司当差的,因此教了他不少皇城司的东西。 这种有节奏的示警讯号,正是皇城卒们之间的一种联络方式。 杨澈身为皇城卒,时常会因为公事夜不归宿,对此杨沅早已习惯。 他知道自己大哥今晚没有回来,可此时门外的示警声…… 是大哥! 想到这里,杨沅翻身而起,迅速从墙上摘下一口刀,房门一开,先抛出一条凳子,然后猱身而进,冲了出去。 杨沅摆了一个“夜战八方”的起手势,站定身形四下一看,就听后门墙外传来一阵叮叮兵器撞击声。 杨沅心头一紧,正要冲过去一探究竟,一道人影就从房上扑了下来。 来人正是方才那位客人,他穿着一身白色小衣,在夜色中身形明显,刚一扑下来,就被杨沅看到了。 这客人一手提剑,另一只手,竟然提着一具小弩。 他当时在客房中察觉外边有异,但却不清楚外边情形,安全起见,就把剑和弩都带出来了。 可这一路追上来,他也没有得到施弩的机会,反倒成了手中的累赘。 这人身手极为高明,但是显然江湖经验不足,居然就这么大剌剌地从屋脊上直接跃了下来。 而非李麟、杨澈那种贴檐而下,迅速掠入阴影的方式,简直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活靶子。 下边若是有人,可以趁他身子凌空,对他施以重击。 幸好杨沅现在根本不清楚他是敌是友,因而未下杀手,见他跃下,只想暂时将他压制住,再判断敌我,因此未施杀招。 杨沅挥刀扑上,那人大吃一惊,立即扬剑反击。 杨沅的刀磕在那人剑上,那人剑锋一扬,马上果断地抛下了小弩,专心以剑与杨沅搏斗。 “叮叮当当”,一阵兵器交击声,引得宋老爹那边屋舍的二楼内灯光为之一亮。 杨沅马上沉声喝道:“何方蟊贼,闯我院落?” 他这声喝问,既是喝问眼前之人,同时也是向鹿溪示警。 鹿溪小丫头听到院中兵器交击声了,不过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使她一时没有想及其他, 她只以为这是杨家两兄弟今晚不知发了什么疯,在深夜习武呢。 待她点亮了灯,正要掌灯过来,开窗一探究竟,忽然便听到了杨沅的喝问。 鹿溪心中一惊,马上明白了杨沅的用意。 她“噗”地一口吹灭了油灯,然后迅速闪到窗前,悄悄打开一条窗缝儿,向外悄悄窥去。 清冷的月光下,两道身影兔起鹘落,矫健异常。 两人一个持刀,一个持剑,俱都是一身白色小衣,杨沅竟有隐隐被压制住了的感觉。 这持剑人虽然江湖经验不足,但心智却极聪敏。 他只一看这迎面之敌穿着一身小衣,就知道大概情形和自己差不多,也是被那个皇城卒追捕金谍的动静而引出来的住户。 他本来就想先抵住对方的攻势,再解说自己身份的。 正好这时杨沅抽身喝问,这人忙也抽身后退,两人瞬间脱离了战斗。 “某非歹人,前有皇城卒擒贼,特来相助!” 杨沅瞧他一身与自己相仿的打扮,便已信了八成,又道:“足下何人?” 那人知道说明了误会了,剑往腕后一藏,拱手道:“山阴陆氏,陆游!” 第76章 简单粗暴的杨沅 杨沅在喝问他来历身份的时候,其实心中就已断定他不是敌人了。 后墙外还有兵器撞击声间或传来呢,杨沅知道向他示警的大哥定然在那边。 因此在喝问的同时,便已抽身想要冲向后墙。 冷不防“陆游”二字一出口,把杨沅闪了一个趔趄。 “小兄弟,你没事吧?” 陆游只道他是力竭,下意识地就想伸手扶他,但刚刚伸手,便又停住了。 敌我之势毕竟还不是十分明了,若被他冷不防刺上一刀,那就得不偿失了。 杨沅稳了一下身子,惊讶地看着月下此人。 山阴陆游? 是我知道的那个陆游吗? 后墙外,李麟掠出去后,便后悔了。 后边竟是一条河,墙外虽有活动空间,但是与右边七八丈处的那座木桥,还有左边另一户人家的入水石阶处,均不相连。 正迟疑间,杨澈掠上了墙头,如兀鹰一般扑了下来。 李麟无奈,只得挺刀相迎。 “叮叮叮叮……” 刹那功夫,双方兵器相交已不下十数回合,磕得火星乱冒。 十几刀下来,李麟已然遍体刀伤。 虽然月光之下,视线不如白天清晰,双方又是竭力死拼,气势上不分上下。 但交手之际反应的快慢、刀法的运用、力道的大小,一下子就能拉开彼此的差距。 十几回合的交锋中,李麟至少有四刀险些伤及杨澈,但也只是险一些。 而杨澈一共劈、砍、斫、刺十七刀,有九刀命中了李麟。 如果不是因为杨澈想要活口,避开了他的要害,李麟已经一命归西了。 杨沅听及陆游之名,大感惊讶,有心问个明白,只是后墙外金戈之鸣不绝,眼下可不是时候儿。 “好,我也是闻声出来擒贼的,我们且……” 杨沅目光一转,看到了地上的手弩:“这是弩?” 陆游道:“正是!” 宋朝是个很奇怪的时代,朝廷给人的印象犹如一个文弱书生。 但宋人民间尚武之风,却是极盛的。 北宋早期,尚有禁止民间持弩的律令,中期以后,便已废除了。 民间不仅可以造弓藏弓,便连弩也可以,只是不允许造“神臂弓”那种强弩。 宋朝时候,允许民间结社,如“福建保伍”,拥有枪杖手弓弩手五千多人,是势力极为可观的民间武装了。 湖南乡社,从人数到装备,与福建保伍的规模,也几乎是不相上下。 至于各地的“弓箭社”,那更是颇具规模。 他们推举家资丰厚、武艺高强的人,担任社的头领,称之为“社头、社副、录事”。 日常组织与训练社员,“带弓而锄,佩剑而樵”;所立赏罚,“严于官府”。 临安城里就没有这样的半军事的民间组织了,但也有弓弩社团,主要是弓弩爱好者去那里学习、训练和竞赛了,有点像现代的“射击俱乐部。” 临安城中目前有射水弩社和射弓踏弩社等七八個社团。 原本打算把杨沅弄进皇城司的杨澈,曾让他去“射水弩社”学过三个月的弩。 杨沅一弯腰,就把陆游的那具手弩捡了起来。 借着月光一看,矢箭已经上弦了。 陆游追赶路上,就给手弩上了弦。 只是,他追在最后面,而且也知道抓间谍活口远比死人有用,生怕失误,所以迟迟不敢放箭。 这时见杨沅捡起手弩,不禁担心道:“你会用?” “略懂!” 杨沅应了一声,便垂弩指地,走向后门。 门杠一拨,杨沅便拉开了院门儿。 门外一道石阶入水,石阶左右两道石垛子。 杨澈和李麟,就跟《功夫》里洪家铁线拳、五郎八卦棍、十二路谭腿三位高手,站在猪笼城寨楼梯口上较量武艺一般。 李麟摆一招“红杏出墙”,杨澈耍一式“偷天换日”。 二人都定格在那里,一起看向杨沅。 杨沅当门而立,懒洋洋道:“哥啊,要活的要死的?” 杨澈道:“活的。” “好嘞!” 杨沅抬手就是一箭。 “嗖!”矢箭射出,正中李麟的大腿,箭尖穿肉而出,贯穿在了他的大腿上。 李麟一声痛呼,本来这“红杏出墙”,身子就斜探在外,重心在前的。 这一下站立不住,“卟嗵’一声就栽了下去,正磕在半浸水中的石阶上。 陆游在后边看得眼都直了,这么……简单粗暴的么? “你们不要过来啊!” 李麟摔在石阶上,抓着手中刀就是一阵乱挥。 他挣扎着站起来,双脚没在水里。 大腿肌肉里横着一枝箭,已经使不上力了。 李麟情知今日绝对逃脱不了子,不禁暗暗萌生了死志。 杨澈站在石垛上并没有动,只是冷冷地道:“李麟,你逃不了啦,还是弃械投降吧?” “投降?哈,哈哈……” “若你将功赎罪,未必便是死罪。” “我既已被擒,不死,比死了还要难过啊……” 李麟惨然一笑,突然把手腕一转。 杨澈目芒一缩,急声喝道:“不可……” 他挥刀去挑李麟的兵器,却已慢了一步。 李麟反腕、滑手,握住半截刀身处,一尺有半的刀尖,“噗”地一声,便贯入了他的心窝。 杨澈颓然住手,这一刀贯入心脏,他活不成了。 李麟死死地瞪着月光之下的杨澈,忽然狞笑了一声: “有些盖子,是揭不得的。我……在黄泉等你!” 李麟一跤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月光里,他身下的血,仿佛在水中渐渐晕开的一团墨。 这时,前边堂屋里传出“哐啷”一声,那是上门板的声音。 宋老爹今晚赴曲先生之宴,早就告诉女儿提前打烊了。 因为知道他回来的晚,鹿溪给他留了门,有一扇门板没有安上。 宋老爹摸黑回来,此刻正在安门板。 后院门处,三人正是警觉性最高的时候,这声息传到这儿时虽然已经不大,还是被他们听见了。 杨澈顿时眉头一皱。 李麟死了,可现在却不能传出他的死讯。 李麟和沮华观应该是单线联系的。 以这个年代的讯息传播条件,只要李麟暴毙的消息没有传出去,再让市船务的官员配合一下,短时间内还能瞒住。 不然,大海商沮华观一旦被惊动,这条线就没办法查下去了。 想到这里,杨澈立刻对杨沅道:“此人身份紧要,不可让太多人知道,二弟,关门!” 杨澈马上明白了大哥的意思,迅速把后院门儿一关,门闩落下。 见陆游还没反应过来,杨沅急忙拉了他一把,匆匆就往自己屋里走。 两人堪堪将到门口,宋老爹就微微晃着身子,走进了院子…… 第77章 赠袍陆放翁 杨沅拉着陆游抢到门口,先抬头向对面二楼看了一眼。 楼上窗子果然开了一道缝儿。 虽然光线较暗,但清冷的月光之下,依稀能够看见鹿溪惊讶的双眸。 杨沅向她摇了摇头,伸出手指在嘴唇上横着一抹。 鹿溪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向他轻轻点了点头,便掩上了窗子。 杨沅正要拉陆游进屋,宋老爹便晃进了院子。 杨沅心头一惊,立即抢过陆游的剑,连着自己手中的兵器,一弯腰儿,便放进了门边一只筐子后边。 他还没有直起腰来,宋老爹便走进了院子。 陆大诗人一身白色小衣,正站在那里。 宋老爹一愣,微醺的眼神儿立即变得锋利如刀:“你是谁?” 杨沅正要直起的腰杆儿一僵,然后他从容地拂了拂脚面,慢慢挺起腰身。 “啊,宋老爹你回来了啊,这位……是我的朋友。” 杨沅拉了陆游一把:“他今日刚到临安,未及寻找投宿的地方。 “恰好我哥今晚值宿,不回来住,我就让他暂歇于此了。” 陆游已经会意过来,向宋老爹拱了拱手:“宋老丈好。” 杨沅扭头对陆游嗔怪地道:“床角后面就有马桶,不需要到外面寻找方便之处的, “你这人,和我还客气什么,也不喊我起来,亏得我睡觉警醒……” 说完这句话,杨沅又对宋老爹满脸堆笑地道:“老爹出去吃酒了啊,你快早点歇息吧,我们这就回去了。” 宋老爹看了看陆游,月光之下容貌不是十分清晰。 不过看他也就未到三旬的年纪,比杨沅还要沉稳一些,不像个游手好闲的朋友。 宋老爹便向陆游点了点头,和气地道:“原来你是二郎的朋友啊,夜色深了,老朽就不和你寒喧了,快歇息吧。” 说完,宋老爹就回了自己房间。 杨沅听到他落下门闩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弯腰抄起筐后面的刀剑手弩,一猫腰就进了房间。 回头一看陆游还站在那里发呆,杨沅便低声道:“快进来呀!” 等陆游进了屋,杨沅已经把刀剑手弩放在桌上,点亮了灯,回来关上了房门。 借着灯光,再次看了看陆游,杨沅心中不禁啧啧称奇。 能够亲眼见到以前只在历史书籍中看到的人物,那种感觉,分外奇妙。 而且他印象里的陆放翁,应该是个年纪苍老、一脸苦大仇深的老书生形象, 没想到亲眼看到的他,不仅正当盛年,而且一身武艺,似乎还在自己之上。 其实,这倒是他固有印象有偏差了。 大宋的读书人,很多都是文武兼备的。 北宋时大宋的状元郎章衡出使辽国,被辽国将军在酒宴上挑衅, 当时这位状元郎就曾拉开硬弓,连续三箭,箭箭皆中靶心,连辽国皇帝都大吃一惊。 大宋一代文豪柳开,那更是悍勇。 十三岁时,他就曾持剑杀贼,游学四方时,更曾宰过开黑店的蟊贼,杀过欺凌百姓的恶霸,上过战场与辽军血战。 至于眼前这位陆游,本是越州山阴人氏,名门望族出身。 他的高祖曾官至吏部郎中,祖父师从王安石,官至尚书右丞。 其父陆宰,曾任北宋时京西路转运副使。 陆游是陆宰偕夫人回京述职时,于淮河舟上所生,故取名为“游”。 凭着祖辈资历,他也参加了去年年末专为高级官二代们举行的“锁厅试”。 本来初试时他是第一,压了秦桧的孙子秦埙一头。 因此被秦桧暗中运作,二考时,压根儿就没录取他,自然也就谈不上排名次了。 陆游本想着,这恩科虽然没取上名次,但礼部主持的全国大考,秦埙不会再参加,他不如参加全国大考来取功名,同时也是为自己正名。 如今时日将近,“天申节”后不久,便要大考了。 所以虽然他的家族距离临安并不太远,还是寓居在临安读书,等着大考之期。 一方面,独自住在客舍,少了日常琐事的打扰。 二来他也能籍此结识一些各地赶来应考的举子。 不想今夜竟遇上这样一档子事。 陆游虽然是打算走文途,却并不代表他不会武。 陆游不但会武,而且武功还非常高明。 《水浒传》里的打虎英雄武松,其原型就是这位陆放翁。 他是真的打死过老虎,只不过不是赤手空拳,而是用了佩剑。 杨沅亮了灯,这才与陆游重新见礼。 二人一番对答,杨沅便弄清了他追踪到此的原因。 杨沅便笑道:“陆兄倒是个急公好义的性子。 “我大哥乃皇城卒,负责侦剿金人奸细行踪,行事须得隐秘。 “今夜之事,还请陆兄不要再说与其他人知道。” 陆游微笑道:“陆某明白,此事就到此为止,我不会再说与他人知道的。” 陆游天资慷慨,性喜任侠,虽然出身名门,却没有什么架子。 他平生最喜交友,不管什么商贾、道释、文人、游侠,只要性情相投,从不看重出身。 杨沅知道他是陆游后,对他也是大有好感。 陆游能够感受到他对自己的亲近之意,本身又是个好交朋友的人,一时间两人竟是相谈甚欢。 直到杨沅听到远处传来五更的梆子时,见陆游一身小衣,便对他道: “陆兄住在何处?夜里这副模样,可不方便离开,不如先在小弟这里暂住一晚。” 陆游笑道:“我就住在后市街上,距此不远,就不多打扰了,贤弟若能借我一件袍子就好。” “那请陆兄稍候。” 杨沅便去自己柜子里翻找外袍。 两人身高相仿,胖瘦也差不太多,杨沅的袍子,陆游也穿得。 陆游借穿了袍子,便道:“已经打扰贤弟半宿了,为兄这就告辞。 “这袍子,待我浆洗了再给你送回来。” 杨沅忙道:“一件袍子而已,何谈送还!就当小弟赠与兄长了,只是……并非新袍,务观兄莫怪。” 陆游出身豪门,不会为了这么点小钱忸怩,见他爽快,对他也更有好感。 陆游便道:“今日与贤弟一见,相谈甚欢,很是投机。 “不知贤弟何时有遐,你我再把酒言欢,好好聚上一场。” 杨沅也很想和这位大诗人结交,可他眼下疲于奔命的哪有时间…… 杨沅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五月十九的弄潮会。 杨沅便对陆游道:“小弟这几日俗务缠身,还真不得空闲。 “不过,五月十九那天,小弟要去凤凰山的望海楼上观弄潮之戏, “陆兄届时若是有暇,你我不妨就在凤凰山上畅饮一番,如何?” 陆游爽快地道:“为兄如今只是读书备考,别无旁事。 “那好,五月十九,你我就在凤凰山上见。” 杨沅把陆游的剑和手弩拿来,因为剑未挂鞘,弩也丢了布囊,便给他找了块包,想包裹起来。 陆游见杨沅打量那弩,便笑道:“贤弟喜欢这弩?这弩本是为兄游学路上防身之物。 “如今为兄只候大考,大考之后,若是中了,便能为官。若是不中,就要归家省亲。 “这把弩,也就没了用处。贤弟赠我一袍,我这把弩,就送给贤弟了。” 杨沅也是个爽快性子,没有与他客套,只是笑道:“一件袍子换一具弩,我这当兄弟的,可占了大便宜。” 二人谈笑一番,约定了再会的具体时间,陆游便告辞离去了。 杨沅趁着宋老爹还没起来,赶紧出去,到了后院外查看。 大哥自然是早就把尸体弄走了。 杨沅见地面没有血迹,不会被宋老爹看出蹊跷,这才放心地回来。 宋老爹昨日饮酒回来的晚,今儿便没起那么早。 鹿溪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悄悄打开门,溜出来后马上向杨沅问起昨夜之事。 听杨沅说是杨澈和皇城司中的一個同僚在追捕金人奸细,鹿溪便乖巧地不再多问了。 今早杨沅没有劈柴,宋老爹没起,他便在厨房里帮鹿溪打下手做早餐。 杨沅本就会烹饪,现代年轻男性,有几个不会下厨的? 所以杨沅与鹿溪初次配合,竟也十分默契。 有时候鹿溪一个眼神儿,不用她说话,杨沅便已经把她需要的东西送到了眼前。 当整座临安城重新焕发了新一天的活力,宋老爹趿着鞋子来到厨房的时候, 杨沅已经摘了围裙,匆匆用过一份早餐,便离开小食店去“上工”了。 杨沅刚到“水云间”不久,曲涧磊也到了。 曲先生现在只在四处瓦子里说书,但时间都是从下午开始的,一直到晚上,上午是空闲的。 如果他总是夜里赶去宋家小食店,听杨沅给他说书,次数若是多了,宋老爹难免生疑。 所以杨沅就和他约在了这里见面。 好在曲先生如今虽然算是临安瓦子里的大红人,却并没有多少人见过他的长相, 不然他一出现,难免要在“水云间”酒家引起一番骚动了。 杨沅见曲先生到了,便向丹娘借了个房间。 二人刚刚坐定,曲涧磊便笑道: “我给你带来五匹麻布,三匹浇花布,还有一匹花凤纹的苏州八达锦, 都交到柜上暂放了,你晚上回宋家的时候,可莫要忘了带回去。” 杨沅讶然道:“好端端的,曲叔为何突然送我如此丰厚的礼物?” 第78章 我们一起学猫叫 曲涧磊责备道:“你和鹿溪那丫头订了婚,怎么都不和老叔说一声。 “幸亏我听老宋提了一嘴,否则就要错过了。这一点小小心意,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杨沅听了,也就不再和他客套。 杨沅说书给曲先生听时,说的简练许多,曲涧磊记下情节要点后,回去自己再加以丰富。 一般来说,杨沅和他说上小半天的内容,经曲先生润色细化之后,就够他说上七八回的。 因此,他也不需要每天都来找杨沅。 等杨沅说完了一大段内容,曲涧磊满意地合起做记录的小本本,笑叹道: “精彩!着实地精彩啊!哪怕二郎你说的简单,我听了都已浮想联翩了! “你到底是从哪儿听来的这许多引人入胜的故事?” 杨沅笑道:“这不算什么,我还有《凡人修仙》、《斗破苍穹》、《吞噬星空》、《拔蜡吹灯》……,说不完,根本说不完啊。” 曲先生听得两眼放光,故事好不好他还不知道,但是光听这些故事的名字,就很吸引人呐。 曲先生仿佛看到了一座座金山正向他摇着小手帕,媚眼如丝地喊:“大爷,来玩呀~~” 曲先生“咕咚”咽了一口唾沫,捺下先听为快的冲动,笑道:“好!等我说完这部隋唐,再向二郎一一讨教。 “辛苦二郎一上午了,曲叔也该走了,就近先赶去大瓦子,说今天的第一回书。” 杨沅道:“大瓦子啊?不算远,来得及。曲叔莫要着急,我还有事请教。” 曲涧磊又坐了下来:“什么事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杨沅问道:“曲叔是说书先生,不知‘隔壁戏‘的一些本事可也懂得?” “隔壁戏”指的就是“口技”。 因为表演者以八尺屏障为隐身,口技人坐于屏障之中, 只听其声,不见其人,故而名曰“隔壁戏”。 这时,李夫人和丹娘正向二人所在的房间走来。 丹娘随着李夫人也练了一上午了,正要歇息一下。 自从这曲先生来了,杨沅就和他进了房间,迄今还没出来,丹娘心中难免有些好奇。 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聊的,何况还是个糟老头子。 她要下楼散心,本就要从这处门前经过, 于是走到门前时,便故意放慢了脚步,悄悄捱过去。 她还偷笑着向李夫人招了招手,示意她也过来偷听。 李夫人只是莞尔一笑,站住了身子。 丹娘要偷听自己情郎说话,和她有什么关系? 再说,这种小儿女情态,一直努力装大辈儿的李夫人才不会去做呢。 她不但没有靠近,反而避嫌地退了两步,扶栏站住,望向西湖那一顷碧波…… 房中,曲涧磊听杨沅一问,便微微自得道:“你曲叔虽然不是学‘隔壁戏’的,对此技巧却也略懂。” 说罢,曲涧磊便以手掩口,便开始摹仿起来。 先是一阵呼噜呼噜,哼哼唧唧的声音,杨沅一下子就想象出了群猪争槽的画面。 接着先是虫鸣唧唧,忽然便有风吹叶动声传来。 稍顷,马蹄声骤,由远及近…… 惨烈的厮杀声、兵器的撞击声、战马的嘶鸣声揉杂在一起, 仿佛叫人一下子就置身在了战场之上。 杨沅大喜,连忙问道:“曲大叔会学猫叫吗?” “唔~嗯~” “小奶猫呢?” “喵~喵~喵~” “猫咪看见小鸟的时候?” “咔咔咔咔咔~” 曲先生开始发挥了,不等杨沅再问,便发出一阵婴儿般哭泣的高亢声音。 不仅贴在门上的丹娘听得清清楚,就连站在一旁的李夫人都听见了。 杨沅奇道:“这是……“ 曲先生得意地一笑:“这是母猫叫秧子的声音……” 门外,丹娘听得一脸茫然,两个大男人凑在一块儿,就是为了一起学猫叫? 李夫人却有些不自在了,一个以“荼蘼花开,春事渐了”自诩的女子,哪里听得了这个,小动物的也不行。 她向丹娘招了招手,轻声道:“走,练茶道去!” 丹娘现在所习的茶道,就是这世上从未出现过的沏茶法的茶道。 其实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学习了,动作已经熟稔无比。 但李夫人要求何等之高,仅仅只是做出行云流水的感觉,呈现出飘逸优雅的气质,对这位名师来说,犹嫌不足。 三楼凉阁里,摆了一张湘妃竹榻,榻下放了一双竹屐。 草屐、木屐、竹屐之中,以竹屐的降温效果和舒适感最好。 榻前有一张凉席。 李夫人穿着一身对襟襦衫的便服斜卧在榻上,赤着一对水晶般晶莹剔透的美足。 她左手托腮,右手轻轻搭在髋部,结一個“右杨枝印”,舌抵上颚。 姿态看着随意,其实却是“蛰龙睡丹功”的一个吐纳招法。 这功法是一个老道人传给她的。 那一年她正值及笄,重金邀请江湖豪杰刺杀当朝太尉梁师成的时候。 刺杀失败,梁师成正要反手整治这个嚣张小女子的时刻。 结果,“未虑胜、先虑败”师师姑娘早有后手,她立即叫人在坊间传出了“官家私幸师师姑娘”的传闻。 她本就是寄身青楼,便大大方方承认了又如何,何须遮遮掩掩? 哪怕她此时还是一个清倌人。 何况以李师师率性任侠的性格,又是正值叛逆的年纪,本也不在乎狗男人们如何看她。 于是,流言出来了,梁师成那边便也偃旗息鼓了,再也不敢对她有所图谋。 这时,便有一个老道人笑呵呵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老道说他姓陈,唤他陈道人即可。 陈老道说,师师小娘子不过十五岁的小女娃儿,便能一连两次捐献重金, 捐资犒赏前方抗金将士,这份豪迈坦荡的心胸,不知胜过多少须眉。 便是他陈老道,对师师小娘子也是钦佩的很。 所以,久不问世事的他,听说这小丫头竭尽所有,重金邀请江湖豪杰,要刺杀贪墨了赏金的梁师成时,他便藏身于师师所在的“花居雅舍”了。 他是想护着这小丫头,莫被梁师成给害了。 却不想,这小妮子竟自有妙计,得以保全。 陈老道想着既然来了一趟,又没有出手的机会,便传了一篇功法给她。 老道说他这功法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年方十五的小师师对邋遢道人的话本来半信半疑,后来试了一下,精气神果然有明显改变,于是就坚持下来了。 此刻,她侧卧榻上,掐着手印,默默调息吐纳。 那张不施脂粉的冻龄脸蛋儿莹润嫩白,愈发显得宝光流转, 清丽之姿,俨然有几分真人佛母一般的仙韵风华了。 丹娘则盘膝坐在席上,席上放了全套的茶具。 因为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重复这种茶道的步骤,所以李夫人只是静静地看着。 只有偶尔发现哪一处可以改进,她才会出声指点。 丹娘领会之后,便会按照李夫人的指点将这个步骤再重做一遍。 杨沅见曲先生学猫叫惟妙惟肖足以乱真,便请他帮自己一个小忙儿。 曲先生虽然不明白杨沅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不过就是揣一只猫儿去,再学几声猫叫,这有何难?遂一口答应下来。 杨沅送走了曲先生,便重新登楼,来到了凉阁。 李夫人一见他来了,马上就从卧姿改成了坐姿。 她那双羊脂玉般线条流畅,弧度优美的足,也悄悄探进了榻下的竹屐之中。 裙儿随之落下,将腿和足掩得结结实实。 自从杨沅上次跟她随口开了一句玩笑,李夫人便防杨沅甚于防川了。 丹娘见杨沅走过来,只向他嫣然一笑,依旧做着手上的动作。 杨沅向她点点头,看到正襟危坐的李夫人,忙也揖了一礼, 然后便脱了靴子,在凉席一角盘坐下来,看丹娘沏茶。 他不敢看李夫人,天地良心,他昨儿真的只是随口花花了一句。 半是恭维,半是赞美。 在他那个年代,谁会觉得这是冒犯呢? 那些大姨若听他叫一声姐姐,哪个不是心花怒放? 结果李夫人却觉得是冒犯…… 她倒是没说什么,可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把什么都说了,弄得杨沅怪不好意思的。 如今再见到李夫人,杨沅竟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好像他真对人家起过什么龌龊心思似的。 丹娘今天换上了杨沅请有名的裁缝为她量体裁衣、精心制作的一套对襟百迭。 衣裳剪裁的十分得体,穿在她身上,由肩至腰,曲线轻柔,曼妙绝伦。 自纤腰而下,百迭裙却是尽显飘逸,丝毫不见身体曲线,却更衬得她端庄优雅,温柔娴静。 见杨沅在看她沏茶,丹娘登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杨沅看她沏茶,只觉赏心悦目。 美人为清茗增色,清茗为美人添香,真是一场视觉与嗅觉的盛宴。 随后,丹娘端起茶海,先为李夫人斟了一杯,再为杨沅斟了一杯,素手一划,示意二人品茗。 李夫人坐到席上,拈起茶杯,轻呷了一口,茶水入口,齿颊留香。 李夫人娥眉轻扬,赞道:“清茗之味,果然独到。倒是亏了二郎,妾身如今才知真茶滋味。” 杨沅道:“夫人谬赞了,在下琢磨的这茶道,经夫人改良之后,才有了点石成金之效。 “也亏得是丹娘这样的女子来沏茶,更叫人口鼻心脾,皆生异香。 “换做是我这种鲁莽人的话,是万万没有这样的效果。” 丹娘听了满心欢喜。 李夫人却是乜了他一眼,这小子,花言巧语张口就来呀! 杨沅吃了两盏茶,便对李夫人道:“夫人可否歇息片刻,我有些话想对丹娘说。” 李夫人盈盈而起:“你们聊,妾身回房歇息一会儿。” 目送李夫人飘然而去,丹娘才收回目光,向杨沅甜甜一笑,又开始给他报账了。 “官人,你让我存进钱庄的那匣金子现已兑得……” 杨沅生怕她又凭空变出一把算盘来,给他表演特级珠算技能。 杨沅忙摆手道:“这事儿不急。五月十九就快到了,一应事宜我都在筹备。 “现在看来,届时的盛况会比我之前预想的还要好。 “如此阵仗,应该能制造出一番大热闹来,让你一举成名。 “你这几日,就专心随李夫人学习诸般本领。 “过两天,我会把定制的那些家具器玩也搬回来,用以装点你的寝卧之居。 “不过明天的话,我有事儿,就不过来了。你自随夫人学习就好。” 丹娘已经习惯了与杨沅朝夕相处,听了心中未免失落。 丹娘道:“官人明日有什么……,啊,奴家失言了,本不该问的。” 丹娘以手掩口,只露出一双带着歉意的眼睛:“官人是公门中人,奴家不该多嘴的。” 杨沅笑道:“不妨事,只是一桩私事。明日我要去行下聘问吉之礼,所以不能过来。” 第79章 漏风的小棉袄 丹娘心里陡然一沉,强自挤出一副笑脸儿来: “大官人……要定亲了?恭喜,恭喜,却不知……是谁家女子,竟有这般的福气?” 杨沅微笑道:“应该说是我的福气才对。她是我房东家的女儿,一个可爱的小厨娘。” 房东之女? 房子,我也有啊!西湖边上的大宅子,三层楼呢! 小厨娘? 手艺有我好吗?四大菜系我样样精通,我还管着好几个厨房大师傅呢,不比一个小厨娘香么? 丹娘心中好不甘心,明明比什么自己都要更胜一筹,为什么他眼中就没看到我呢? 丹娘酸溜溜地道:“那位姑娘能得大官人如此青睐,一定是秀外慧中……” 丹娘还想了解一下那位小厨娘的长相身姿,是不是能碾压自己,青棠蹬蹬蹬地跑上楼来。 “姐夫姐夫,店里来了一个姓薛的人,说是和姐夫有约。” “姓薛的?” 杨沅挑了挑眉,对丹娘道:“是来找我的,我去看看。” 杨沅起身便下了楼,丹娘的眉眼顿时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 青棠正要跟在杨沅屁股后面下楼,看见丹娘这副模样,便走过去:“师父,你怎么啦?” 丹娘没吱声儿。 青棠便在她身边跪坐下来,爬前几步,双手撑着凉席,歪头看她神情。 丹娘偏扭过了脸儿去。 青棠便用屁股拱了她一下,问道:“到底怎么了嘛师父,你说话呀?” 丹娘闷闷不乐地道:“大官人明日要去下聘,与一位姑娘定亲了。” 青棠茫然道:“所以呢?” 丹娘气极,回转身来,纤纤玉指频点她的额头:“你是不是傻?你说你是不是傻?他要定亲了,听懂了吗?那还有我什么事儿啊?” 青棠疑惑地翻了翻眼睛,仔细想了一想,忽地恍然大悟。 “师父啊,你不会是想做杨大官人妻子吧?” 丹娘顿时也疑惑了:“不是,你不是还撺掇我嫁给他吗?怎么这时却来大惊小怪的?” 青棠道:“姐啊,有没有可能……,我说的是,让你做他的如夫人呀?” “凭什么呀?” 丹娘顿时急眼了:“本姑娘要财有财,有貌有貌,要身材有身材! “知情识趣,落落大方,还不够资格做他一个正室大娘子?” 青棠吞吞吐吐地道:“可你原来是做游手的呀,你忘啦?” 丹娘的俏脸顿时沉了下来。 青棠这漏风小棉袄还在往她心上捅刀子: “你这财,原本守不住的,是谁帮你守住的,伱也忘啦?” 丹娘本来还想争辩几句的,这回也不作声了。 “没有杨大官人,就只丁家和你娘家那边,你都应付不来的,姐,你心里真没点数儿是吧?” 丹娘恼羞成怒起来:“你個臭丫头,你到底算哪边儿的?” “我当然算你这边儿的呀,所以我才忠言逆耳啊! “换个人谁管你呀,就凭你摆美人局的出身……” 丹娘怒道:“摆美人局怎么啦,我也是顶花带刺的大闺女呢,连手都没让人摸过。” “是是是,我信,等你成了杨大官人的女人,他也能信,可别人信吗?你让杨大官人敲锣打鼓广而告之去?” 丹娘瞪着青棠道:“所以我就该‘人贵自知’了呗?” “对呀,做人呐,就得贵在自知,贵在量力而行,贵在适可而止。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丹娘开始左顾右盼起来。 青棠问道:“师父,你找什么呢,我帮你。” “我找鸡毛掸子!” 丹娘没发现趁手的东西,一把抓住青棠的胳膊,把她拽了过来。 凉席溜圆,青棠一下子就被拖到丹娘面前,摁在了她的膝上。 丹娘一巴掌就抽在了青棠的后丘上。 “我白养你这么多年了,你个胳膊肘儿往外拐的小白眼狼!” “哎哟!人家都这么大了,你还打人屁股。你再打,再打我放屁熏死你呀!” 丹娘抄起茶案上的闻香杯,恶狠狠地道:“来来来,你放一个试试,看老娘不塞了你的后窍!” …… 杨沅健步下楼,到了大堂。 今天于吉光、陈力行和大楚三个酒家的常客没有来。 也不晓得他们是报账被卡了脖子,还是因为杨沅竟和秦桧的亲信走动起来, 让这几个国信所的秘探心生忌惮,未得上司决定之前不敢再擅作主张的缘故。 薛街子站在大堂里,一见杨沅,便一溜小跑地迎上来,满脸堆笑。 “二郎,你要的东西已经送来了,请跟我来。” 薛街子转身便走,引着杨沅走了上去。 “水云间”酒家外的那棵大桃树下,停着一辆乌蓬大车,用一头骡子拉着。 十来个身材魁梧、脸上一副生人勿近表情的冷酷大汉,正散布在车子周围。 他们都是知府衙门里专门办理刑狱要案的法司人员乔装改扮的,那身煞气遮都遮不住。 就他们这副模样,就算有行人经过,也早早就避开了去,生怕惹上是非。 杨沅看了不禁有些纳闷,我让你帮我找只小奶猫儿来,怎么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薛街子引着杨沅走到车前,和车把式并排坐在车辕上的一个便装中年人,便一挺腰,利索地跳落下来。 薛街子赔笑介绍:“二郎,这位是临安府司法参军事刘老爷。” 那位司法参军大概是常年在司法口儿当差做事,脸部肌肉都已经僵硬了。 他向杨沅生硬地笑了一下,倒显得两颊的法令纹更深了。 杨沅满腹疑窦地向这位司法参军拱了拱手,道:“杨沅见过刘参军。” 刘参军抱拳还礼道:“临安府刘以观,杨先生对刘某无需客气。 “你要的猫儿,我们搜罗了一些,杨先生请看看满不满意。 “若是没有中意的,杨某好再去搜罗。” 刘以观说着把杨沅领到车前,轿帘儿一掀,杨沅的眼睛顿时就直了。 车厢里铺着软毡,上边有不下二十只通体雪白的小奶猫儿。 小奶猫儿有的在呼呼大睡,有的咕涌着小身子,正不安分地乱爬。 车帘儿一掀,光亮透了进去,便有些小奶猫儿奶声奶气地叫唤起来。 杨沅吃惊地道:“怎么这么多?” 刘参军道:“府尹担心随便找来一只,杨先生会不满意,那就耽误了大事。 “所以令下官多找了一些来。这些都是品相极好的狮子猫,通体雪白。杨先生可还满意?” 第80章 从此相决绝 杨沅苦笑道:“无需如此,无需如此的。这些猫儿太小,只要生得可爱,我随便挑一只就行了。 “只是……,杨某挑剩下的猫儿,刘参军打算如何处置呀?” 刘以观一听就明白了杨沅的意思,不禁又笑了一下。 这回他那生硬刻板的脸上,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温柔。 “杨先生请放心,刘某家里也是养了猫的。 “先生挑剩下的,刘某会叫本家一一领回,不会弃置不管的。” 这么刻板严肃的人,竟然是个猫奴? 杨沅实在想象不出他散了衙回家后,夹着嗓子喊猫咪的情景。 杨沅便点点头:“成,那我便挑一只……” 杨沅把头探进车厢,正要挑只品相好的,忽然一阵嘈杂叫骂声传来。 杨沅从车中缩回身子,循声向远处望去,就见一大群人正呼啦啦地走向“水云间”酒家。 邓大娘用布带把一条胳膊吊在胸前,走在最前面,雄纠纠气昂昂的。 樊二叔架着双拐,双拐挪动如飞,走得一点也不比邓大娘慢。 邓家老舅一只眼睛还青着,一边走一边唾沫横飞地给大家打气: “你们都不用怕,丹娘是已经卖给丁家的,一女二嫁,这后嫁便不作数。 “咱们要把她绑回丁家去,合理合法,谁也说不出咱们的不是。” 樊冬喳喳呼呼地叫道:“我老舅说的对!我姐要敢声张,她不但要吃官司,这酒楼也保不住! “等她见了我们,是一定会服软的,只要咱们越凶,她就会越怕!” 樊老爹头上缠着绷布,对一帮拉来助威的亲戚赔笑道:“对对对,大家一会儿就看我浑家眼色行事。事成之后,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后边跟着七八个来自樊家和邓家的亲戚,一个个兴奋的满面红光。 杨沅看清领头的是丹娘的父母家人,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刘以观是临安府司法参军,整个京都刑狱诉讼案件,几乎都要过他的手,那眼光是何等毒辣。 一看杨沅的脸色,他就知道那些乡下人的出现,必然与杨沅有关系。 刘参军便问道:“杨先生,那些人是?” 杨沅冷冷地道:“那是卖女儿的一对无良父母,纠集了一班利益熏心的乡野刁民,来这里闹事的。” 一看那些人的装束打扮,刘以观就知道是些没跟脚的村夫村妇了,只是还不清楚他们闹事的缘由。 这时听杨沅一说,刘参军顿时心中了然。 刘参军便向杨沅亲切地笑了笑,法令纹让他的笑容显得更加叫人心悸。 “好,如果一会儿需要帮忙,杨先生你只需递個眼色给我!” 樊实一群人赶到“水云间”门前,便朝里边大声叫骂起来。 片刻之后,就有一些怕事的客人匆匆结了账,迅速离开了酒家。 丹娘听到伙计示警,惊而不乱。 她马上回到卧室,把两份“典身文书”取出来分左右揣在怀里,这才领着青棠匆匆下楼。 她怕爹娘又在店里打砸,如是者再三的话,消息传扬出去,这生意以后可就没法做了。 杨沅走到“水云间”酒家门前,站在樊家一人后面,冷眼看着。 刘参军在等他的眼色,他也在等丹娘的脸色。 丹娘是否能干净俐落的和她这些除了血缘,已谈不上半分感情的“家人”划清界限呢? 他要看看丹娘的魄力和决心,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啊! 丹娘到了大堂一看,她爹娘已经带人涌进院子,堵住了店门,在那里吵嚷不止。 伙计们站在门里面挡着他们,当然,也只是挡着,没有太用心的表现。 他们只是来这里打个工挣口饭吃的,真犯不上为掌柜的打死打活。 丹娘见杨沅不在,心里就有些慌,摸了摸藏在怀中的典身文书,这才恢复了几分胆气。 丹娘一到,伙计们就让开了一条道路。 一见丹娘到了,樊老爹夫妇的气焰更加嚣张起来。 邓大娘叫道:“小贱人,老娘今日来,也不图你这店了。 “只要你把这店作个价,给我一半银钱,我们立即就走。 “从此咱们老死不相往来。如若不然的话……” 樊冬把手里的绳子晃了一晃,威胁道:“姐,你要不答应,可别怪兄弟不顾手足之情了。 “我们这就把你绑了,送回富春县,送去天钟山。” 青棠气得小脸通红,她左右看看,跑过去从门后抱起了一根闩门杠子,又怒气冲冲地走回来,站在丹娘身侧。 樊二叔又开始扮起了红脸儿:“丹娘啊,你自家情形自己心里还不清楚么? “不用二叔我说的太明白吧?便是叫你店里伙计听了去,对你也不合适。” 邓老舅道:“是啊,丹娘,你那相好儿的护得了你一时,还能护得了伱一世? “再说了,我们可打听过了,皇城亲事官不算是正儿八经的官,这天子脚下,他还大得过一个法去?” 丹娘本以为自己早已对这一家子亲人完全死了心,可是亲眼看见他们如此丑恶的嘴脸,依旧气得发抖。 丹娘把目光缓缓移开,看了看爹娘身后那些只是脸儿熟,却叫不出名姓辈份的亲戚。 丹娘唇角慢慢露出一抹讥诮,她大声地道:“你们含含糊糊的干什么?不敢说出来啊?怕说出来了,鸡飞蛋打,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丹娘杏眼喷火,恨声道:“你们不敢说,我自己来说! “不就是你们丧了良心,把我卖给丁家为妾的事儿吗? “你们想拿这事挟持我一辈子?我现在自己说出来了,又怎样?” 丹娘往前踏出几步,樊老爹夫妇下意识地退下了台阶。 但他们马上发现自己示弱了,不禁懊恼地胀红了脸庞。 丹娘从怀中摸出一份“典身文书”,慢慢打开,向左右的伙计、店里没走的客人,以及门外拥堵着的亲戚们缓缓展示了一圈儿。 然后,她扬起下巴,傲然地看了眼樊实夫妇,把文书捧在手里,大声念了起来: “富春县天钟山下樊实,有亲生自养女儿丹娘,年登一十九岁。 “为因日食无措,自愿引就持契人丁正为妾,本日受得银钱百五十贯。 “本女自此听凭银主,如有此色及走闪出,自当跟寻送还。 “倘偌风水不虞,亦是自己之命,与银主无干。 “今欲有凭,故立卖契并本女手印,一并付与银主为照……” 丹娘念着念着,双眼开始发红。 她红着眼睛抬起头,冷冷看着面前的樊实夫妇。 “樊实,你把我骗回家去,叫樊冬捆了我,抓着我的手指摁下的手印儿! “这上边还有你的签字画押,白纸黑字红手印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樊冬惊道:“姐,你……这典身文书,怎么在你手上?” 攀二叔则像抓住了理儿似的,一脸喜色,指着丹娘道: “好哇!你敢直呼你亲生父亲的名字,忤逆!这可是忤逆啊!” 丹娘冷笑一声,对樊冬道:“这典身文书,自然是有人帮我赎回来的! “所以,就不劳你们把我绑回丁家了! 还有,别叫我姐,我和你樊实,已经没有半分关系。” 然后,她又转向眼含窃喜的樊二叔:“既然’本女自此听凭银主’, “丹娘这一生,便只认买下我的那位银主, “和你们还有什么关系呢?樊建,樊二爷!” 第81章 唯系一人心 丹娘这个名字,是丹娘的师父饶大娘给她取的。 丹娘在樊家时,根本没有大名儿。 若非如此,她便连这个名字都不想要,要断就和樊家断一个干干净净。 青棠抱着门杠叫道:“听清楚了吧,你们赶紧滚出‘水云间’, “否则,休怪本姑娘去官府告你们,治你们的罪!” 樊二叔眼珠一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丹娘,你这典身文书,不会是假的吧? “赎回了?谁给你赎回的?你这红口白牙的一说,可不作数啊……” “我!是我把丹娘赎回来的,现在,她是我的人!” 樊二叔身后,突然传出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 丹娘一听这个声音,登时满面惊喜,忐忑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下来。 原来二郎还没走啊! 丹娘不知道,她对杨沅已经悄悄产生了依赖性: 仿佛只要他一出现,什么问题都一定可以解决! 她就再也不用担心,只安心做個小女人就好。 青棠的心态跟她差不多,青棠把门杠一丢,雀跃地叫:“姐夫,你回来了!” 杨沅从众人中间走过去,一直走到樊二叔面前。 他比樊二叔高出一头,把樊二叔逼得连连后退。 樊二叔色厉内荏地道:“你……你要干什么?你可知道,丹娘她是……” “啪!” 杨沅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樊二叔的脸上,把他扇了一个趔趄。 “她是什么,她和你们樊家还有一文钱的关系吗? “我说你们这一大家子能不能做个人啊?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邓大娘此番是抱着贼不走空的心态,定要从丹娘身上叨块肉下来才甘心的。 在她本来的打算中,就已经考虑了杨沅可能在场为丹娘撑腰。 不过,他们确实打听过了,皇城司亲事官虽然尊贵,但在临安城这天子脚下,也不可能一手遮天。 为了钱,豁出去得罪了他,又能是多大的罪过? 只是她没想到丁家那份“典身文书”,竟然回到了丹娘手上。 这事的确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可邓大娘依旧不想罢手。 到了这个时候,她的心态已经彻底扭曲了。 哪怕她已不可能从丹娘手里讨到半分好处去,她也要把丹娘搞的身败名裂。 邓大娘气极败坏地发一声喊:“贼汉子出来啦,大家打这奸夫淫妇啊!” 说着她就合身扑了上去。 她这些亲戚们来此之前都听邓大娘说过了,丹娘在城里有一个相好儿。 她这相好儿是一个衙门里的小小卒役,没有什么背景,所以并不怕他。 如今一见主家都动手了,他们哪有干站着的道理,立即一哄而上。 杨沅一个闪身,脚下一绊,用力过猛的邓大娘便摔了个跟头,嘴巴正好磕在门槛儿上,登时鲜血直流。 杨沅回头道:“我对他们可不会再客气了,丹娘,伱回避一下!” 丹娘摇摇头:“奴家不想回避,奴家就想看大官人替奴家惩罚这些披着人皮的禽兽!” “哈哈哈,好好好!!” 杨沅说着,一抬脚,已经踩在邓大娘背上,将她刚抬起的身子又踩在了地上。 然后,杨沅便又一拳捣向冲上来要救他婆娘的樊实。 刘以观没等来杨沅的“眼色”,不过当官儿的,谁不会自己找眼色看? 刘参军马上吩咐左右:“你们还站着干什么?把这些不长眼的刁民都给本官打将出去!” 那群临安府的便装捕快一听刘参军发了话,一边往前走,一边“噌噌噌”地从衣袍下面抽出了铁尺。 他们冲上去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通抽,根本不管你脑袋腚的,反正就是抽。 杨沅还不等活动开拳脚,樊老爹领来的一群人,已经被一群便装捕快抽得头破血流,哭爹喊娘了。 刘参军站在那里,看着一个个刁民从他身边抱头逃去,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 樊老爹头上挨了一尺,胯骨轴子上挨了两脚,架着自己婆娘,一瘸一拐逃的飞快。 樊冬比他爹逃得更快,跟撒了欢的兔子似的,一溜烟儿逃出好远。 樊二叔丢了一只拐,只架着一支拐,跑一步牵动伤口便惨叫一声,形容好不狼狈。 眼见樊家一群人纷纷逃散了,刘以观便走到杨沅面前,脸上又挤出一副生硬的笑容。 “杨先生,咱们还是先办正事儿吧。些许刁民,无需理会,一会儿我去钱塘县里打声招呼就行了。” 虽然刘参军说的轻描淡写,可杨沅却很清楚,人家临安府司法参军事替他去钱塘县衙“打声招呼”含金量有多高,杨沅连忙拱手道谢。 刘参军却惦记着府尹交代的大事,稍稍客气一句,便肃手道:“杨先生,请。” 杨沅便跟着他去大桃树下挑猫去了。 青棠小姑娘只当这些便衣捕快,也都是杨沅的部下。 她两眼放光地看着杨沅的背影,一下下激动地拐着丹娘。 “姐,姐,姐,你看啊,你快看,姐夫好厉害,姐夫是不是好厉害?” “厉害厉害厉害,用你说啊,他厉不厉害我不知道吗?” 丹娘白了青棠一眼,这个聒噪的小丫头。 什么正室大娘子小星如夫人的,她现在已经不想去计较了。 反正,这个男人…… 丹娘摸了摸怀里那份杨沅摁了手印的“典身契约”, 反正,这个男人是跑不掉的! 你要敢跑,我就去皇城司里告你始乱终弃,我就不信,这天下还没有管得了你的地儿了! …… 杨沅选了一只看起来特别可爱些的雪白小猫,软糯糯的一小只,连叫声都是奶声奶气的。 杨沅道:“就这只了,还请刘参军回禀曹府尹,明日依计行事。” 刘参军把准备好的一瓶羊奶和一张叠起的纸一并交给了杨沅。 他又叮嘱道:“还请杨先生你妥善安排,府尹对此可是十分重视的。 “本官现在就去一趟钱塘县,让他们以后对这处酒家多关照些。” 官场中人最看重人脉。 这个杨沅来历神秘,又深得府尹器重,刘参军便存了结纳的心思。 所以,这趟钱塘县,他是一定要去的。 杨沅选好了小猫,也没回“水云间”,和丹娘交代一声,他便去了万寿观。 杨沅轻车熟路地来到宫观后院,一进萧千月的“工作室”,便扯起嗓子喊了起来: “萧旧师,萧旧师,出来接客啦~~~” 第82章 遗老 内室里,萧千月的大儿子正在角落里打磨一块紫檀木。 也不晓得等他制作完成,这玩意儿会变成梁武帝的手串儿,还是隋文帝的念珠。 萧千月则懒懒地斜卧在一张罗汉榻上。 罗汉榻上也摆满了零碎,勉强挤下了他一个身子。 在罗汉榻前面,有一张圈椅。 坐在椅上的,赫然就是如今红透了临安城的评书大家曲先生。 “这笔钱,还是请你帮忙,给捎去岭南。” 老曲向萧千月亮了亮一个布囊,往榻沿上一放,往里面推了一把。 萧千月没有接,只是懒懒地应道:“成,你放心吧,保证一文不少的送去岭南。 “不过,那些杀千刀的军汉,从中贪墨多少,又能给岳将军的家人留下几文,我可不保证啊。” “知道,老规矩了,用不着每回都强调。” 老曲瞪了他一眼,看看室中零乱的各种器物,若有所失地一笑:“还别说,咱们这班老兄弟,如今就属你混的最好。” 萧千月打个哈欠,懒懒地道:“你又哪里差了?临安曲先生,说书第一人,你这名头,我都听说了。” 他忽然饶有兴致地看向曲涧磊:“话又说回来了,你究竟从哪儿淘弄来的故事,听着还蛮有趣的。不过……” 萧千月眉头一皱,不满地道:“你把咱们‘继嗣堂’写进去干嘛,闲的蛋疼了?” 老曲眼睛一亮:“你听过?你也觉得故事里的‘有求司’有点像咱们‘继嗣堂?’” 萧千月道:“两者当然不可相提并论,可是只要知道‘继嗣堂’的人,难免就会想到它。你说它干嘛……” “我……” 老曲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杨沅交代出来。 他打了个哈哈道:“‘继嗣堂’啊,已经等于没喽,我说在故事里,算是一个缅怀吧。” 萧千月皱眉道:“我听说,他们北宗的人倒是还搞的不错。 “不过,他们现在不在金国了,跑到西夏去折腾了……” “西夏?难道……他们是去寻找‘天水秘藏’?” 萧千月撇嘴冷笑:“什么‘天水秘藏’,那就是一個虚无缥缈的传说,你信吗?” “我不信。” “就是嘛。真要有这么一个秘藏,怎么早不见有人把它拿出来啊? “北宗,北宗,还北宗个屁啦,他们在北方混不下去,都跑到西夏了,干脆叫西宗得了。” 老曲苦笑道:“行啦,你发什么牢骚。咱们‘继嗣堂’成立之初,可是只有显、隐二宗,哪来的南宗北宗? “还不是一代代破落下来,早已不成气候。只剩下一些旁支偏门自立门户,还在那里痴人说梦,想着要恢复昔日荣光,自己鼓捣出来的么?” 萧千月叹息道:“是啊,国可以亡,家可以破,‘继嗣堂’又哪有长存之理?” 曲涧磊道:“我爹活着的时候,也对重振‘继嗣堂’念念不忘呢。不过他老人家走的早,现在就没人在我耳边念叨了。” 萧千月叹道:“我就惨了,我老子比我活得还精神呢,整天念叨着让我重振‘继嗣堂’。我拿什么重振‘继嗣堂’啊,宗支精英早就没了,剩下我们这些旁支从属苟且人间。” 说到这里,萧千月嘿嘿一笑,道:“伱还别说,还是咱们旁支从属命够长。我现在想想啊,当初那些宗主长老们,路走错了啊……” 萧千月坐正了身子,道:“历经一代代战乱,世家名门多已不复存在,‘继嗣堂’也失去了根本。但是,咱们‘继嗣堂’中那些长老精英,哪一个不是出身名门,饱读诗书? 如果他们不是总想着走捷径去重振‘继嗣堂’,而是顺应时势,由科举入手,该做官的去做官,该做名士的去做名士,把‘继嗣堂’由暗化明,以会社之形重现人间,未尝不能振兴啊。” 老曲听到这里不由心中一动,该做官的去做官,该做名士的去做名士,把“继嗣堂”由暗化明,以会社的方式重现人间? 嘶~~~,杨沅那小子是一年多以前从北国回来的,他不会就是“北宗”派过来的人吧? 难不成北宗那帮人,就是在这么干? 只是,这些只是他的揣测,毫无依据。 他的家族虽然一直是“继嗣堂”的从属,为那些避居幕后,操纵天下的大人物服务,但是到了他祖父时候,这个组织就已是名存实亡了。 他做过岳相公的兵,他现在是临安城的说书人,“继嗣堂”已经是他记忆里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仅此而已。 如果,杨沅真是“北宗”的人,如果“北宗”真的有意在临安干出一番名堂,那就由他们去吧。老曲已经不想给自己背上这个义务。 他点点头道:“不管它,反正我是没心思琢磨如何重振‘继嗣堂’了,我就说我的书,赚点钱过日子就是了。”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钱都交给你了,收好了,瞧你这乱糟糟的。” 老曲要往外走,萧千月则从罗汉榻上蹭下来,想要送他一送。 就在这时,外边响起了杨沅的声音。 “萧旧师,萧旧师,出来接客啦~~~” 老曲听到杨沅的声音,不由一呆。 这是……二郎? 他认识老萧? 萧千月也听出了杨沅的声音,他拍拍曲涧磊的肩膀,示意他先坐一会儿,然后便向外走去。 “又是你小子,不是还没到交货的时候吗?” 萧千月从内室里出来,一见杨沅,便没好气地向他翻了个白眼儿。 杨沅笑嘻嘻地招手道:“萧旧师莫气,我可不是来催促你的,是要请你帮我一个小忙,来来来。” 杨沅从怀里把那只小奶猫小心翼翼地掏出来,放在一张桌子上。 小奶猫好奇地四下观望着。 萧千月看着那小奶猫,纳罕道:“你弄只猫儿来做什么?要养着抓耗子么?” 杨沅又从司里掏出刘参军送给他的一张纸,打开后,上边画的是一只猫。 那猫的耳朵位置画的尤其仔细,在猫耳内侧,有一颗小小的媒婆痣。 杨沅道:“萧旧师,你看看这图,有办法给这只小猫耳朵上点颗痣吗?” “这还不简单……” 萧千月话说到一半,突然警觉地看向杨沅:“二郎,你想干什么?” 一张官交子,马上被杨沅不动声色地塞进了萧千月的手中。 “呵呵,我那房东不许我养猫,不过他那耳朵上有颗痣。 “我想着给这猫儿耳朵上也点一颗,唬弄房东说这猫与他有缘,说不定就成了呢。” 呸!你糊弄鬼呢! 萧千月看破不说破,对他挑了挑眉,道:“你等着!” 萧千月转身便去一边翻箱倒柜,寻找可以给那猫耳朵上点痣的药物。 内室门口,闻声走过来的萧千月大儿子,一手撩着门帘,悄悄探出半个脑袋, 把他爹和杨沅之间的小动作都看在了眼中。 少年郎不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难怪我爹说事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才赚钱,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第83章 堂下所跪何人 樊老爹、邓大娘夫妇被一群如狼似虎的恶吏从“水云间”酒家门口打散,当场就跑了一多半。 那些捕快是最懂得怎么打人的,他们能打得你痛彻肺腑,满面血污,却还一个重伤都没有。 最后只有五六个人逃到了纪家桥上,这才怆怆惶惶地站住。 “还有王法吗?啊?还有王法吗?”邓大娘悲愤地仰天大呼起来。 跑的最快、挨打也最少的樊冬这时候又精神起来,气呼呼地叫道:“娘,咱们去临安府告状去! “我就不信了,天子脚下,还能由得他们如此猖狂!” 樊二叔马上又卖弄起了他的常识:“不可以越级上告的,我们去了,临安府也不会受理。 “此地归属钱塘县管辖,我们要告,也得去钱塘县衙告状鸣冤才成。” 旁边一个亲戚抹了把鼻子里流出来的血,一张脸登时涂成了大花脸。 他垂头丧气地道:“二叔,要不咱们算了吧,常言说强龙不斗地头蛇……” 樊二叔阴恻恻地道:“她不仁,就别怪咱们不义。 “姐,要我说,咱们也别指望从她那里拿好处了。 “她既然绝情绝义,咱们就去钱塘县告她一女二嫁,让她落个鸡飞蛋打!” 樊老爹担心地道:“能告成么?她那个相好儿是個官人,会不会官官……” 邓大娘冷笑道:“咱们不是打听过了么?她那相好儿也不算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官。 “在人家县太爷面前,他能有什么面子? “再说了,就算他们想官官相护,那小贱人不也得拿出钱来上下打点?” 樊冬满脸戾气地叫:“对!就算咱们落不着好儿,也不能叫她好过,得让她出出血!” 旁边几个亲戚面面相觑。 去告她却落不到什么好处?那我们去干什么呀。 几个亲戚顿时打起了退堂鼓,随便向他们托辞几句便丧气而去。 很快,桥头就只剩下樊老爹、邓大娘,樊二叔、樊冬和邓家大舅了。 “他们不去拉倒,咱们去!” 邓大娘骂骂咧咧地诅咒着那些怯阵离开的亲戚,领着这些铁杆直奔钱塘县衙。 钱塘县里,刘参军正与钱塘县尉陈义博并肩坐在上首,隔着一张小几,谈笑喝茶。 陈县尉管理着钱塘县的司法治安,刘参军自然是直接来找他打招呼。 这么点事儿也不值得越过县尉去跟知县说。 他们二人都在临安做官,又是上下两级官署里正对口的官员,本来关系就很熟捻。 刘参军把请他关照“水云间”酒家的话一递过去,陈义博马上就想到了两个月前“水云间”酒家方掌柜的溺水事件。 那件事就是他经手勘探审理的,最后判定是酒醉溺水,意外身亡,与他人无涉。 当时,他也见过那个刚过门儿就变成了小寡妇的丹娘,如今还有些印象,记得非常妩媚,确实极具韵味。 这位知府衙门的司法参军特意跑上门儿来,拜托他关照“水云间”的那位酒家小娘子…… 这里边…… 陈县尉微微一笑,他好像发现了刘参军的一个小秘密呢。 不过,风流雅事也,倒也不必说破。 陈县尉笑眯眯地就答应了下来。 二人正谈笑风生,樊老爹一家就赶到了县衙门。 其实就算是知县衙门,也不是你想告状就能随时告的。 你以为县衙门整天处理的就是审案断案这么点事儿? 衙门里要处理的民事、农事、商事一箩筐,繁琐的很。 除非你是恶性刑事案件,比如大街上有人明火执仗群殴打架啦,某处发现一具尸体啦,这种情况才可以随时去县衙里告状。 其他的民事纠纷,你得等官府“放告”的日子才能去告。 每年里一个县衙一共也就“放告”三五十天,其他时间都是不受理的。 很多民事纠纷拖不起,都是推给了族长、乡绅来仲裁的。 不过,钱塘县可是天子脚下,谁在这里做官,都不希望治下出现比较大的乱子。 因此钱塘县衙里就有了一个不成文的小规定: 如果告状的人比较多,那就随时受理,及时查清状况,以免事态扩大。 百姓们告状其实是不需要敲鸣冤鼓的,但是必须要有状子。 县衙门对面就有一些专门给人代写状子的穷书生。 邓大娘付了十几文钱,央人给她写了张状子,不等墨干,便气势汹汹地去了衙门。 一个灰衣皂吏见这一行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鼻青脸肿,破衣烂衫,便报了进去。 陈县尉正和刘参军拉着关系套近乎,听那皂吏一说,便有些不悦。 可人已经带进来了,也不好不理,就叫人把告状的人带到这里来。 他打算随便应付一下,先把人打发走。 眼看就到饭点了,他得约上知县、县丞和主簿陪刘参军吃顿酒。 不一会儿,樊老爹、邓大娘一行人就被带了进来。 到了这种地方,他们就规矩多了,头也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喘。 两边衙役执棒肃立,更叫他们战战兢兢,忙不迭就跪了下去。 宋时见官,无需跪礼,可他们哪懂这些,诚惶诚恐,唯恐出了岔子。 陈县尉清咳一声,摆正了坐姿,一手扶案,正要询问案情。 刘参军忽然伸手过来,拍了拍他的手臂。 刘参军忽然伸手轻轻拍了拍他手臂,陈县尉讶然看向刘参军。 刘参军向他莞尔一笑,摇了摇头,便站起身来,背负双手,慢悠悠地向前踱去。 樊老爹、邓大娘看见一双官靴走到面前,赶紧把头又低下去一些。 就听头顶传来一个清清凉凉的声音:“堂下所跪何人,为何状告本官?” …… 一条船儿悠悠,樊老爹和邓大娘趴船头,樊二叔和樊冬趴船尾。 樊家老舅则蜷缩在船舱里。 不大的小船儿,被这五个人铺满了。 艄公要站在船尾撑船,两只大脚丫子就踩在樊二叔和樊冬之间。 两人只能嫌弃地把脑袋扭向船外,不然就要亲上艄公那满是泥巴的臭脚丫子了。 当刘参军告诉陈县尉,这几个乡下刁民,是来临安城勒索被卖女儿钱财,而那被卖女儿就是“水云间”酒家的内掌柜时,陈县尉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陈县尉对樊老汉一家人进行了一番深刻的普法教育。 敲诈勒索,二十大板。 扰人经营,二十大板。 诬告官员,二十大板。 什么? 丹娘一女二嫁? 和你有一文钱的关系吗? 你是苦主? 不是? 来来来,寻衅滋事罪你们也好好了解一下,二十大板。 于是,他们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就连一向最蛮横的邓大娘现在都不再吭声了。 不告了,老娘再也不告了,全当没生过这个丧良心的女儿! 一条舢板,从对面悠然荡了过来。 杨沅站在船头,怀里兜着一只小奶猫。 果然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也不知道萧旧师用了什么药水儿在小奶猫的耳朵里一点,一颗黑痣就出来了。 两船相错而过,谁也没有发现彼此。 第84章 喷饭大夫、陪游府尹、实诚的小厨娘 户部侍郎兼临安府尹曹泳,从刘参军那儿得到回报之后,马上开始了下一步行动。 晚上刚一散衙,他就直接去了中书舍人季若旬府上。 季舍人刚刚散衙回府,袍子还没换呢,听说临安府尹来了,不觉有些奇怪。 到了他们这等身份地位的人,如果想要拜访谁,都是要提前几天送拜帖过去的。 要拜访的人有没有时间,什么时候有时间,什么时候可以迎会客人,是要回贴说明的。 彼此有了这个约定,拜访者才会在约定的时间持回帖前去拜会。 像曹泳今天这样不告而至的情况,实属罕见。 季若旬不知道他有什么要事,赶紧叫人把曹泳请进书房,他则匆匆换了身衣服,便赶了过去。 季若旬和曹泳,都是秦桧一党。 只不过两人的发迹之路大不相同。 曹泳是早年资助过穷书生秦桧,秦桧发迹后投桃报李,把他提拔起来的。 曹泳这属于走了狗屎运。 而中书舍人季若旬的发迹史,那就比他要励志多了。 季舍人有今天,全靠他自己后天的努力。 有一次宴会上,秦桧打了个喷嚏,一位宰相在公开场合,这当然是很不雅的事。因此秦桧甚觉尴尬。 当时敬陪末座的季若旬见了,马上放声大笑起来。这一笑,他不但喷了一口饭出去,还把自己呛得脸红脖子粗的咳嗽不止。 一时间,季若旬就成了众人取笑的对象,秦桧打喷嚏的事也就没人理会了。 秦桧见他如此识趣,很是赏识,回头就把他提拔了起来,调到自己的亲信参知政事王次翁身边做官。 季若旬从此也就得了一个“喷饭大夫”的雅号。 后来,经秦桧从中斡旋,金国同意让赵构的生母韦太后返回宋国。 秦桧便派心腹王次翁担任奉迎使,由韦太后的弟弟韦渊和秦桧的妻兄王?担任左右副使。 一同前往边境迎奉皇太后,“喷饭大夫”也跟着王次翁一起去了。 韦太后一行人是四月份离开五国城的,六月份才赶到燕山府。 此时天气已经非常炎热,而且越往南走天气就越热,那些金兵便磨磨蹭蹭的不想赶路了。 韦太后唯恐夜长梦多,便向金人使者求借三百金,说是要购买一些礼佛用品,并承诺回了宋国之后加倍偿还。 这一进一出,就是翻倍的收益,金人使者欣然同意。 韦太后得到这笔钱后,几乎全部用作赏赐,赐给了护送她南下的金兵。 那些金兵得了她的赏赐,也就不好再叫苦拖延,行进速度就快了起来。 八月份的时候,韦太后的车驾终于赶到了边界。 韦太后正盼着回到大宋这边,那金国使者却向她讨债了,要她先还钱,再放人。 韦太后就让人去宋国边境那边,向她弟弟韦渊借钱。 韦渊这怂包竟然连这种事都不敢做主,跑去请示正使王次翁。 王次翁倒是没多想,顺嘴就要答应,幸亏季若旬在旁边提醒了他一句:“执政欲结纳太后而远秦相乎?” 这句话让王次翁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可是靠着秦相才发达起来的,迎奉太后南返,也是秦相一力促成的。 如果他擅作主张,秦相会不会认为他是想越过自己,向韦太后邀功? 韦渊做为韦太后的亲弟弟,都不敢擅借这笔钱,他岂能扛这口锅。 于是,王次翁便命人快马回临安去请示秦相。 就这样,韦太后在边境上眼巴巴地等了三天,就是不能迈过那条边境线。 最后还是王?实在看不下去了。 王?是秦桧的妻兄,而秦桧有些惧内,所以王?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 于是,由王?出面借给韦太后六百金,韦太后还了欠款,这才回归大宋。 韦太后回到临安之后,马上就跟儿子赵构哭着告了王次翁一状。 赵构从此对王次翁深恶痛绝。 秦桧倒是因此把王次翁当成了自己的第一心腹,可架不住赵构恨死了王次翁。 说到底,王次翁也只是秦桧的一条走狗,秦桧不至于为此就和官家翻脸。 官家屡屡找王次翁的碴儿,秦桧包庇了王次翁几番,后来不胜其扰,便给了王次翁一个闲职,想让他暂时避一避官家的风头。 可赵构还是不肯放过王次翁,秦桧无奈,只好让王次翁致仕。 在秦桧想来,先让他赋闲三两年,再找机会起复他。 结果这王次翁福薄,致仕后没两年就染病死了。 王次翁虽然死了,季若旬却还活着吧。 秦桧知道是季若旬把他摆在第一位,当时才如此提醒王次翁,因此把他也引为了心腹。 王次翁死后,季若旬倒是官运亨通,直到如今,坐上了中书舍人这个重要位置。 因此曹泳与季若旬之间,也算是休戚与共的同盟关系。 曹泳见了季舍人,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地道:“自从尺玉丢失,童夫人郁郁寡欢。 “秦相为此也很不开心。小弟有意让小女陪童夫人往凤凰山走一走,散一散心情。 “只是童夫人只与季兄的孙女书瑶交好,乃是闺中密友,此事还需季兄成全才行啊。” 季若旬听了,不禁对曹泳肃然起敬。 曹府尹这是开窍了啊,居然想出让女儿陪游的办法,这拍马溜须的本领,颇有我“喷饭大夫”当年的风采呀! 这种事,对他也没有坏处,季若旬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 夜晚,一场措不及防的雨,不期而至。 江南的雨是温柔的,即便是从天上下来时,带着一些凛冽的气势,一旦遇到那黛瓦白墙、平湖流水,也会变得缠绵起来。 雨,并未影响到游人的兴致,但宋家小食店还是早早就打烊了。 鹿溪站在门下,将一块告示板挂在门板上。 告示板上写着八個大字:“家有喜事,歇业两天。” 一个邻居妇人打着伞从旁边走过,瞧见告示板,不禁笑道:“哟,鹿溪,家里这是有喜事啊?” “啊!是孙大娘啊!” 鹿溪垂下头,卷着衣角儿,忸怩地道:“大娘你怎么知道人家要订亲了呀?” 孙大娘呆了一呆,我知道吗? 这孩子,我这一问,她还以为我知道了,自己就给说出来了,心眼儿太也实诚。 宋老爹拖着一条残腿,在房间里一遍遍地盘点着明天要用来招待媒人和交付给男方的东西。 “诶?鹿溪去哪儿?” 宋老爹点着点着,忽然发现女儿不见了。 刚才叫她去挂打烊告示来着,可这都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了,还没回来? 宋老爹放心不下,便扶着瘸腿往前堂走去。 宋老爹刚走进大堂,就听外边有人说:“鹿溪呀,今儿这么早就打烊啦。你这挂的……,嗬,有大喜事呀?” 接着是鹿溪羞羞答答地声音:“呀,原来是郑伯伯。人家明儿只是定亲,定亲是小喜,不算大喜呢……” 第85章 鸳鸯织就欲双飞 这个臭丫头! 宋老爹二眉倒竖,站在堂屋里运气。 运了半天气,忽然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摇了摇头,便默默地转身回后院儿了。 本来,他是打算这定亲礼就不告诉街坊邻居了,家里简单操办一下了事。 可这定亲礼,显然在女儿心里,可是看得很重呢。 算了,不管她了,这块打烊的牌子,一时半晌的,只怕她是挂不上了。 宋老爹回到房间,继续清点起来。 五条活鱼已经养在缸里,招待客人的酒肉也准备好了。 女方的陪嫁清单上,首饰、动用、床榻、帐幔……,也都一一列明了。 虽说宋老爹只是小门小户的人家,没能力给女儿陪嫁田土、山园, 更做不到“十里红妆”,把女儿嫁人后一辈子的花用,包括寿衣、棺材都给准备齐全,但他真的已经尽力了。 正不放心地再度点检着,一传十、十传百,得着信儿的热心邻居们便纷纷冒雨赶了来。 有去帮着对门杨家兄弟张罗的,有来宋老爹这边帮忙的,整个小院儿,顿时沸腾起来。 等鹿溪回了后院,想要帮着爹爹做点事的时候,却被婶子大妈、大姐大姨的给撵开了。 鹿溪可是明天定亲的主角,哪有女孩儿家自己来张罗这些事儿的道理。 鹿溪无事可做,还被一群婶子大娘调侃,说得她脸热心跳的,干脆就逃上了楼。 鹿溪想打开窗子看看对面情形,又有些羞涩,怕被杨大哥看见。 正犹豫间,巷尾冯家大嫂子就笑眯眯地上了楼来,手里还捧着一口匣子。 鹿溪赶紧上前相迎:“冯大嫂,你快坐,小心头顶,可别磕着了。” 冯大嫂在榻边坐了,笑眯眯地道:“鹿溪呀,你娘走的早,身边没个方便的长辈教你东西。 “大家伙儿啊这一合计呀,就推举我上来教教你,谁叫你大嫂子我能生呢,五年咱就生了三,哈哈哈……” 鹿溪有些茫然:“冯大嫂,你要教我什么呀?” 冯大嫂把匣子放在榻上,向她招了招手,一脸神秘地道:“你过来,瞧瞧,这可是你大嫂子当年成亲时的‘嫁妆画’和‘压箱底’,过来看看,你一边看着,我一边跟你讲。” 那“嫁妆画”,一卷共十二张画。 那“压箱底”,是葫芦、南瓜、石榴等形状的瓷器,每一个都有拳头大小。 冯大嫂随手拿起一个,轻轻一旋,那瓷器上半部竟是個盖儿,一下子就揭开来。 里边有两个烧制的小瓷人儿,一男一女,摆着一个不可名状的姿势。 鹿溪不懂,所以瞪大了眼睛,看得非常仔细。 看着看着,她的脸上便飞起了不可名状的红霞,结结巴巴地道:“冯大嫂,这……这都是什么呀?” 冯大嫂眉飞色舞地道:“看不懂吧?呐!十二幅画,八个压箱底,来,大嫂一样一样儿地跟你说,你可得用心学着……” …… 杨家两兄弟也在忙活着明日定亲的事情。 “许口酒”要用彩色网子套好,上边要系上八朵大红花。 罗绢也要捆扎整齐,银胜要对上数目,担子要系上红花,三金要一一装好。 其他如衣裙、花茶、糕点…… 这些“兜囊”之物一样也不能缺了。 杨澈这堂堂皇城司的探事官,拿着刘媒婆交给他的礼单,一样样核对,如临大敌。 幸好邻居们很快得到消息,纷纷赶来庆贺,帮忙。 两兄弟这才松了一口气。 杨澈幼小失怙,没有家族长辈指点帮助,哪有这方面的经验。 他又是长兄,是杨家如今的最长者,所以对于定亲的诸般礼仪规矩格外小心。 现在有了诸多长辈指点帮忙,他总算放心了。 晚上,两家合在一处,又请这些街邻吃了顿饭,回到房中,杨沅就往榻上一瘫。 “太可怕了,操办婚事居然这么麻烦!” 杨沅哀叹道:“幸好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真要累瘫了。” “臭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杨澈忍不住笑骂了一句,他也往榻上一躺,惬意地吁了口气。 累,但是满足啊! 过去、现在、将来…… 曾经的家、现在的家、以后的家…… 种种思绪,萦绕心头,不知什么时候,筋疲力尽的两兄弟都合衣睡着了。 屋外,雨,一直下。 …… 鹿溪晚上听冯大嫂给她讲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那是她这十六年的人生中,完全不曾接触过,甚至不曾想象过的事情。 一扇神秘的门户,给她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人生……人生中,还有这样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所以夜里胡思乱想的,她到了很晚才睡着。 一早醒来的时候,鹿溪先是迷糊了一阵,忽然意识到窗外没有了雨声。 她欣喜地爬起来,一把推开了窗子。 清新的空气带着杏花香,一下子扑了进来。 鹿溪贪婪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气,探头向外望去。 屋顶的香樟打弯的枝条就垂在窗前,翠绿的叶片上还有晶莹的露珠熠熠生辉。 鹿溪正要伸手去接露珠,对面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鹿溪急忙掩上了窗子,心头就像活泼的小鸽子似的跳了起来。 出来的是杨大哥还是……他呢? 鹿溪猜不出,却禁不住地想要猜。 …… 刘妈妈一大早就高高兴兴地来到了青石巷,穿着新衣裳,簪着大红花。 宋家小食店的门前挂着打烊的牌子,后院里却很热闹。 街坊邻居都来了,曲先生、老计、小苟子自然也少不了。 屋里院里堂屋里,到处都坐满了人。 刘媒婆先去宋老爹那边坐了坐,几句玩笑话就逗得鹿溪红了脸,把她羞回了阁楼。 接着,刘媒婆又去了杨家兄弟那边。 待了一阵儿,在街邻们的起哄和观礼中,刘媒婆高高兴兴走在前面,杨澈两兄弟跟在后面,几个街邻家的青年抬着“许口酒”和下聘之礼,送到了宋老爹这边。 宋老爹的回礼也早就准备好了,先把装着五条活鱼的大酒坛插上一双筷子,递给杨沅。 这叫“回鱼箸”,这双筷子送过去,就意味着成亲以后,自己闺女就要在老杨家吃饭了。 虽然这只是一个仪式,虽然杨沅就住在对面,两家只隔着一道天井,宋老爹捧送“回鱼箸”时,还是鼻子一酸。 没嫁过女儿的人,又哪里懂得他那种不舍。 杨沅伸出双手去接“回鱼箸”,没接过来…… 杨沅暗暗使了几分力气,奋力一夺,才算把“回鱼箸”从老丈人手里夺了过来。 宋老爹瞪着杨沅,杨沅态度蛮好的,露着八颗大牙,笑得非常灿烂。 宋老爹见了,心头便更气了。 两家本就住在一个院子里,所以许多步骤就省了,直接交换定贴。 这定贴又叫细贴,男方要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姓、家中的排行、出生年月,祖上三代的姓名和身份,男方成家时的资产…… 女方一栏也要写明这些东西,同时标注女方陪送的首饰、金钱、动用、床奁等嫁妆。 女方的陪送里,没有宋老爹原本打算送出去的房契,因为杨澈不答应。 自己兄弟成了家还要住在女方房子里,那和入赘有什么区别? 租是租,哪怕这房主是女方娘家,可他花了钱的。 把房子做为女方的陪嫁,男方却要住在这陪嫁的房子里,杨澈坚决不干。 杨大哥是个要脸的人。 大宋极为重视间谍侦破,但凡侦破大案要案,都是有极丰厚赏赐的。 上次杨澈破获了金谍魏汉强案,换来的是跨越了士与官的阶级,为了一名军官,自然也就没有物质奖励了。 如果他现在正在查的这桩案子能够得以侦破,短时间内又不可能再升他的官,那他就能拿到一大笔丰厚赏赐了。 到时候他想去招贤坊里给兄弟盖幢房子,地段儿他都看过了。 虽说那儿都属于仁和县了,离这边比较远。 可好歹那是杨家自己的产业,住着心里硬气呀。 宋老爹见房子送不出去,便在嫁妆上丰厚了许多。一时没那么多钱,就跟老曲借。 和杨澈一样的想法,他也担心嫁妆少了,自己女儿在夫家不够硬气。 虽然杨沅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没有姑婆讲究,杨沅也不像个会欺负女儿的人,可女儿该有的保障,他必须给! 双方交换了定帖,这定婚就算是礼成了。 刘妈妈朝着楼上笑道:“鹿溪呀,定贴都下了,从今儿起,伱可就是杨家的媳妇了,要不要下来和二郎见一见啊?” 鹿溪正蹲在楼梯口听着下边的动静呢,听刘媒婆这样说,不禁心中大羞,只好装鸵鸟。 刘媒婆哪会轻易放过她,见她不回答,便扬声道:“鹿溪呀,快下来相一相吧。 “你要是看不中,你爹一定会帮你退婚,绝不委屈了你的,是不是呀,宋老爹?” 宋老爹看了眼傻笑的杨沅,咬着牙根儿嘿嘿了两声。 楼上,鹿溪怯生生的小动静儿传了下来:“不用相啦,人家……人家全凭爹爹做主!” 听到楼上刘媒婆和众街邻夸张而戏谑的大笑声,鹿溪“哎呀”一声,就扑到了榻上。 她扯过一床被子,就蒙住了她发烫的脸蛋儿。 第86章 山上有猫 宋家小食店里嫁娶两欢喜的时候,“水云间”的阁楼上,丹娘仍在练习茶道。 她盘膝坐在茶桌后面,一手托腮,支着桌子,一手拿起茶盖。 茶盖在茶碗上“哗愣愣”地便是一阵磨,听得一旁的青棠一阵牙酸。 就见丹娘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一只手刮沫、挫茶、摇香、入海、碟舞、展茗、落碟、归一…… 这一整套沏茶的茶道流程,叽哩咣啷、稀里哗啦中就完成了。 行云倒是很行云,就是风刮的有点大。 流水也是真流水,就是这流水可能是雨后的山洪。 青棠忍不住咧了咧嘴:“师父啊,这就是师丈自夸的那什么新茶道吗?” 丹娘乜了她一眼:“怎么啦?” 青棠犹豫地组织着措辞:“我觉得吧,新奇倒是挺新奇的,就是吧…… “你这也不像‘水云间’内掌柜的呀,你像山寨里的大当家。” 丹娘撇了撇嘴:“我要是山寨里的大当家的就好了,派你这个小喽罗,去把人给我抓回来,当我的压寨夫人!” 青棠眼珠一转:“你说我姐夫啊?” 丹娘手上动作一顿,没好气地道:“你师丈就师丈,姐夫就姐夫,别这么乱叫,听着像是两个人似的。” 青棠捂着嘴巴咕咕咕地一阵笑,在丹娘恼羞成怒之前,她就收了笑,跑过去跪坐到了丹娘身边。 “我想起来了姐,今儿就是他下聘定亲的日子啦,是吧?” 丹娘没吱声,仍旧一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玩着茶盏。 青棠小大人儿似的叹了口气,安慰道:“师父,至于嘛你!你得这么想,他不娶正室,也就不方便纳你过门儿,是吧?就算他有了正室,就凭我姐这小模样、这小手段,你说他以后不宠你宠谁啊,是吧?” 青棠拍了拍丹娘的肩膀,给她打气:“让他心里最宠你、最疼你,伱不就出气了?” 丹娘瞪了青棠一眼,刚想让这没溜儿的小蹄子滚远点儿,忽然若有所思地停住,端详起她来。 青棠被她怪异的眼神儿看得一阵不自在。 她摸摸脸蛋儿,再看看自己身上,也没沾脏东西啊。 青棠忍不住问道:“我怎么啦?” “没事儿。” 丹娘收回了目光,一副恢复了斗志的模样,开始认真演练茶道。 “你说的对,本姑娘才不会认输呢!鹿死谁手,殊未可知呢!哼,哼哼!” …… 凤凰山北望有西湖,南望有钱塘,是一处观望风景的胜地。 此时,曹妙、季书瑶、秦葭月三个女孩儿正联袂登山。 曹妙是曹府尹最宠爱的七夫人为他所生的女儿,正是豆蔻妙龄。 季书瑶则是季舍人的第二个小孙女儿,今年十一岁。 三人之中,秦葭月最小,才刚刚十岁。 但三人一路上山,显然是以她为中心。 季书瑶和秦葭月年纪最接近,是一对手帕交,在她面前说话最不用顾忌。 见秦葭月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季书瑶便安慰道:“我听人说,猫啊狗啊这样的小生灵最通人性。 “它们年老以后,怕主人见自己老去而伤心,都会悄悄地离开,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等死。” 季书瑶挽住秦葭月的手,柔声道:“你看,你爱尺玉,尺玉也爱你这個小主人呢。 “它一定是大限到了,怕你伤心才悄悄溜走的,你就不要伤心了,不要辜负了尺玉对你的一番心意呀。” 季书瑶安慰的实在是太好了,她不说还好,这话一说,秦葭月更伤心了,眼泪登时就在眼眶里打起了转转。 “你别说了,人家好不容易才不那么伤心了!” 秦葭月恨恨地甩开季书瑶的手,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曹妙见状,便走了过来。 三人之中,她年岁最长。 而且她是妾室所生,虽然母亲很受曹府尹宠爱,可妾室就是妾室,曹妙从小就惯会看人脸色。此番她来,她爹爹是交代了任务给她的。 曹妙挽住秦葭月的手,柔声道:“葭月妹妹,别伤心了,尺玉爱你,一定也不希望你伤心。 “山上的望海楼可以直观江潮,咱们瞧瞧去。” 她摸出手帕,一边帮秦葭月擦眼泪,一边向季书瑶递了个眼色, 季书瑶会意,便挽住了秦葭月另一只手,三人一起往山上走。 这山不高,四下里也早被临安府派来的人清场了,负责此事的正是司法参军刘以观。 不过他们只是四下里散开,远远地跟着,绝不出现在秦葭月眼前,免得惹她发大小姐脾气。 凤凰山上古木参天,苍翠欲滴。 奇石掩映于浓淡翠绿之间,有鸟儿鸣唱声不时传来。 三个小姊妹堪堪走到月岩望影的那处池塘边时,忽然有一声老猫的叫声传了过来。 秦葭月这些日子为了寻她的爱宠时不时就会幻听,此时听见猫叫,只以为自己又幻听了,心中不禁一阵惆怅。 曹妙却站住脚步,一脸惊讶地道:“有猫叫声,你们听见猫叫了吗?” 季书瑶并不清楚曹家姐姐邀她们出游的真正目的,但她也听到了猫叫。 季书瑶四下张望着,纳闷儿地道:“我也听到了,这儿会有野猫吗?” 秦葭月一听她们两个都说听见了,顿时兴奋起来,甩开两人的手,便开始四下张望。 “真有猫叫吗?不是我听错了?那一定是我的尺玉,一定是它找我来了!尺玉!尺玉小乖乖,姐姐在这里……” 秦葭月猫着腰,慢慢向草丛中寻找过去。 季书瑶急道:“葭月,你小心点啊,草丛里可别有长虫。” 月岩望影这处地方,是一处极其独特的地质景观。 每逢中秋的时候,月光可以通过上面的月岩洞孔,投影到下边的这方池塘里,堪称奇景。 所以平时常有人来观赏,经常有人走动的地方,地面上的杂草并不算茂盛。 秦葭月四下观望着,试探地向草丛里走,小心翼翼地叫:“尺玉,是你吗?尺玉?” 一片草丛掩映的大树后面,忽然传出一声老猫的叫声,接着又是几声小奶猫的叫声。 秦葭月立即加快脚步冲了过去。 曲先生先学几声老猫叫,又学了几声奶猫叫,察觉秦葭月正向这边赶来后,立即在树根下放下小奶猫,快步逃出十几步远。 那里有一道干水沟,曲涧磊马上把身子藏了进去。 秦葭月匆匆跑到古树后面,赫然看见一只雪白的小奶猫,趴在软绵绵的枯叶上面。 看见她来,小奶奶糯糯地叫唤了几声。 “是只小猫?” 秦葭月有些失望,但这只小猫,也是很招人喜欢的。 她四下看看,还是走过去,把小猫抱了起来: “奇怪,明明听见有老猫的叫声,大猫跑哪去啦?” 秦葭月正自言自语,曹妙和季书瑶追了过来。 “哇!好可爱的小猫。” 季书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猫脑袋。 曹妙伸出手掌,引那小猫儿舔她的手心,咯咯笑着把手一缩,引得那小猫也跟着转过了脑袋。 秦葭月正笑眯眯地抱着小猫,那小猫脑袋一侧,小耳朵里赫然露出一颗小痣。秦葭月如遭雷击,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季书瑶见她模样,忍不住问道:“葭月,你怎么啦?” 秦葭月又仔细看看那小猫,忽然抱着小猫又哭又笑,又叫又跳:“是它,它就是尺玉,尺玉回来了。呜呜呜……” 秦葭月在小猫脑门上亲了一口,亲昵地把它贴到自己脸蛋上,哭得鼻涕眼泪的。 “它真是我的尺玉,它一定是投胎转世,又回来找我了,哇……” 秦葭月悲喜交加,泣不成声。 季书瑶一脸迷惑,葭月的尺玉才丢了几天功夫吧?这只小奶猫看着可不像才出生几天的样子呀。 季书瑶正要说话,衣襟却被曹妙扯了一下。 季书瑶抬眼望去,曹妙却没看她,而是凑到秦葭月身边,笑眯眯地道:“这世上,只有葭月你和尺玉最熟悉,别人就算认不出,你也一定认得。它一定是不舍得你,所以才千方百计回来找你的。” 秦葭月连连点头,也顾不得擦一擦脸上的泪水:“就是它,没错的,我认得它,它耳朵里有一颗媒婆痣。你看它,它也有呀,位置、形状,一模一样。” 季书瑶暗道一声自己笨了,这只小奶猫是不是尺玉投胎转世很重要吗? 重要的是葭月要开心啊。 祖翁和父亲可不只一次叮嘱她,和童夫人在一起时,一定要想方设法哄着童夫人开心,哪能扫她的兴呢? 想到这里,小闺蜜便吸了吸鼻子,一脸感动地道:“是呀,这一定是尺玉投胎转世,它还惦记着你这个小主人,回来找你了。” 连自己闺蜜都这么说了,秦葭月更是确信不疑了。 她又哭又笑,多日来的担心和委屈一扫而空,什么上山游玩,谁还理会这些。 小家伙直舔她手指呢,一定是饿了! 秦葭月抱着小奶猫,也顾不得山路崎岖,就往山下跑去。 她要马上给小尺玉找一个,不!找十个、找一百个奶妈猫,可不能叫她的小尺玉饿坏了! 第87章 一笔如钩,寇杨死 “哦?童夫人她很高兴是吗?” 曹府尹饶有兴致地问女儿曹妙。 曹妙认真地点点头:“葭月可高兴呢,都没空搭理我们了。 “我们追下山时,她已经跳上马车,只跟我们说了句怕尺玉饿着,就开开心心回相府去了。” “哈哈哈,好好好!” 曹府尹笑吟吟地对七夫人夸奖道:“你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替咱们曹家做了件大事。” 七夫人并不明白其中奥妙,只是嫣然道:“孩子懂事,还不是老爷教诲的好。” 曹府尹喜悦地道:“妙儿,今天虽登山未成,你也别扫兴。五月十九那天,和你娘一起,陪爹去望海楼上观潮。” 曹妙登时雀跃,马上答应一声,喜上眉梢。 只是陪着爹爹去出游一趟么? 不不不,这可意味着她和母亲受父亲的宠爱程度。 由此也就意味着,她们母女在曹家的地位将更加稳固,意味着她们母女在诸般待遇的不同,意味着府中奴仆下人们对她们母女的态度也将不同。 等曹妙高高兴兴出了房间,曹泳便打开一口柜子,从最下边摸出一口匣子,搬到了桌上。 看得出来,这口匣子极其沉重,因为曹府尹双手搬着,仍然显得吃力。 曹府尹曾在一位贵人府上做门客,当时干的可不是文人笔墨的差使,而是半个打手。 所以曹府尹一身拳脚功夫相当不俗,虽说现在已经搁下多年,体力也不差。 他搬匣子都显得沉重,七夫人不免有些好奇了。 那匣子放到桌上,“铿”地便是一声响,显得极重。 七夫人纳闷地道:“老爷你这是搬什么东西呢,叫下人来做就是了,可别闪了腰。” 曹泳摆手道:“此物倒是不方便叫下人插手。” 说着,曹泳把匣盖儿掀开。 七夫人一见,顿时吃了一惊:“呀!这……好大的一只金猫!” 匣子里盛着一只金猫,如同真猫一般大小,雕刻的栩栩如生。 这猫竟是通体用纯金打造的,金光灿灿。 从方才曹泳吃力的模样来看,这只金猫必然是实心的。 曹泳轻轻抚摸着金猫,欣赏着那高妙的雕刻手艺,随口吩咐道:“去安排一辆车轿,我要去一趟相府。” 七夫人讶然道:“去相府?难道这金猫是……,不是说童夫人已经找到了转世的尺玉,现在欢喜的很吗?还用去相府送礼吗?” 曹泳哈哈大笑起来:“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呐!此事的点睛之笔,可全在这只金猫上了,懂吗?” 七夫人美貌是有的,脑子却显然并不能与她的美貌所匹配。 她看着曹泳,一脸懵懂。 曹泳心情正好,便笑着对她解释道:“能哄得童夫人转悲为喜,叫秦相看到的,是我曹某人的用心。如今送上这只金猫向秦相赔罪,叫秦相看到的,才是我曹某人的忠心呢!” 七夫人疑惑地道:“可童夫人不是找回那只白猫了么,怎么又……” 曹泳打断她的话道:“你要记住,是转世的尺玉找到了童夫人,那只猫和咱们曹家没有半点关系!妙儿在凤凰山上,只是适逢其会的一个见证者罢了!” 曹泳拍了拍金猫,得意地笑道:“我因寻不回尺玉,只好铸一只金猫拿去哄童夫人开心。秦相从这只金猫上,不仅能看到我的忠心,更能看到我的委屈啊。” 曹泳合上匣盖,把它用力抱起,眉开眼笑地道:“我这府尹,做了也有两年半了,是时候往上升一升喽!” …… 曹泳抱着金猫,兴冲冲地上了车轿,赶向秦府。 秦府后宅的无暇堂上,李公公正向秦桧汇报着关于杨澈、杨沅两兄弟的情况。 秦桧今天心情似乎不错,站在案后,挥毫泼墨。 “阿难。一切众生,轮回世间,由二颠倒分别见妄,当处发生,当业轮转。云何二见……” 秦桧忽然提起笔,端详着自己的字,淡淡地问道:“关于杨沅,就只查到这些?” “是!卑职对于圣相交代的事不敢怠慢,一直在用心地查。只是这杨沅的行为着实古怪,实在叫人琢磨不透。这两天他更是和曹府尹搭上了关系,卑职不知该不该继续查下去,还要请圣相明示。” “这个杨沅……” 秦桧皱了皱眉,这个杨沅的种种,以他老辣的眼光,也看不出個所以然来。 杨沅和皇城司有没有关系还不知道,现在又跳出一个“有求司”,还跟曹泳拉上了关系…… 似乎这个人身上的秘密,比他兄长还要多? 可要说威胁,却又一点也感受不到。 杀了他?那他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便不可能查个明白了。 不杀……,会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秦桧思索良久,还是有些拿捏不定,便道:“继续盯着,本相要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藏着什么人!有什么秘密。” “卑职遵命!” “至于杨澈么……” 秦桧眼中露出一丝杀气:“他已经在调查关昊了么?” 关昊,就是杨澈和寇黑衣正在调查的沮华观,沮华观这个名字,当然也是他的化名。 李公公道:“是,这两日,杨澈和一个名叫寇黑衣的皇城卒,正在秘密追踪调查关昊。” 关昊不仅是一个大海商,同时也是一个大海盗。 此人不仅在秦桧和完信征开辟更大走私渠道中,是极关键的一个执行人,同时在“搬三山”计划中,也有很大的作用。 秦桧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寇黑衣……,他在皇城司中身居何职?” “他是皇城司下一指挥所第三都的都头。 “对了,杨澈也刚刚升职,如今是第三都的副都头。” “哦?”秦桧神色一动,问道:“随同他们监视关昊的,还有什么人?” “只有他们两个,没有别人了。” 秦桧蹙起了眉头,思索了片刻,缓缓地道:“一个都头,一个副都头,没有其他皇城卒配合调查的么,呵呵……” 秦桧搁下笔,缓缓踱了几步,忽又站住,沉声道:“马上着手安排,杀掉寇黑衣和杨澈!” 李公公吃了一惊,失声道:“圣相,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 秦桧摇了摇头,唇边露出一抹讥诮的笑意。 “他们应该是发现关昊交通禁军将领的事了。但,他们又没有什么证据,也没有怀疑到本相头上。因此,他们在担心此事闹大,并且被本相趁火打劫,插手三衙事务。 “所以他们才会如此小心。如今看来,他们还不曾上报皇城司,所以连麾下士卒也没有动用。这个时候如果能杀掉他们两个,就能给我们争取足够的时间……” 秦桧沉声道:“他们两个,必须死!马上死!” “是!”李公公垂首道:“卑职回去立刻安排。” “不,老夫会派‘三更’去做这件事,你们国信所负责策应、收尾。” 秦桧绕回书案之后,提起笔来,盯着李公公道:“务必要做得干净,不能留下马脚!” “下官遵命!”李荣的神情也凛然起来,向他抱拳一礼,这才退了下去。 秦桧饱了饱墨,提笔继续写道:“一者,众生别业妄见。二者,众生同分妄见……” 秦桧停下笔,欣赏了一下自己写下的大字,忽然把笔狠狠地一划,把那一篇好字都抹了去。 一笔若吴钩,杀气森森! 上架感言 明天,2月8号,大年二十九,咱要上架了。 阳历1月1号开的书,这是编辑同学给我的意见。 我说:成。 然后我就发书了。 后来,编辑同学说,2月9号上架? 我说:好。 然后我就开开心心广而告之了。 两天后,编辑又找到我,忧心忡忡地讲,这个时间段不太好诶,大家没时间看书……吧? 可是,是你挑的嘛,偶像! 然后他又建议我不如提前一天,2月8号得了。 我说:嗯呐。 现在吉时已到,还好,我铺出去的几条线,也即将拧在一起。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美美的打打杀杀,杨沅就要开始他的暴力美学了。 写书这么多年,唯独这次成功地攒下了一点稿子。 之前我都是次日发布新书,今天才写上两章,上架时根本没有存稿,头一回这么阔,明天凌晨咱也爆发一下。 上架了,向各位书友求个首订,大过年的,希望咱也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另外就是关于更新时间,2月8号过两分钟,可以发布vip章节了,我就开始上传更新。 之后的话,咱们换到每天上午下午更新吧,总是半夜的话还真吃不消。 最后,新春佳节即将来到,在这里关关给所有的书友拜个早年: 祝您新的一年事业有成,爱情美满,家庭幸福,身体康健,幸福满载,万事顺遂! 《临安不夜侯》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8章 五更里,架上金鸡叫(求首订) 曹泳到了相府,被管家领进了“清溪厅”。 这是一处建在后宅里的花厅. 通常只有极亲近的客人,而且所谈并非公事,才会被请到这里来。 “清溪厅”似亭似榭,似轩似堂,坐西面东,梁架为抬梁式. 屋内四边为船篷轩,丁字五出跳斗拱,镂雕拱眼壁,枋木上雕刻着田园牧羊的图案,情趣盎然。 曹泳一盏茶吃了过半,秦桧施施然地走进来。 曹泳急忙起身见礼,秦桧唤着他的字,温和地笑道:“行帆不必拘礼了,坐吧。” 曹泳等秦桧坐了,这才欠着半位屁股坐下,拱手道:“相爷,童夫人丢失的那只猫儿,下官竭尽全力也寻之不得。 “如今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不太可能寻得回来了。下官不敢让相爷久等,特来向相爷请罪。” 秦桧听了,若有深意地瞟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曹泳抬手示意了一下桌上的那口匣子,又道:“下官寻得能工巧匠,照着尺玉的模样打造了一只小猫儿,希望能让童夫人开心一些。” 秦桧微微一笑,抚须道:“昨日童儿往凤凰山上去散心,偶然拾得一只小猫,她说乃是尺玉投胎转世。小孩子嘛,她说是就是了,只要她开心就好。所以,这尺玉找不找的,也就没甚么了。” 曹泳一脸惊喜道:“竟有此事?若童夫人能不再为尺玉而伤心,那真是太好了?” 秦桧似笑非笑地道:“昨日你的女儿陪着童儿去的凤凰山,这事你竟然不知道么?” 曹泳一脸惭愧地道:“小女之事,下官确实不太过问,竟尔不知此事。不然,下官也就不必为此事焦虑不安了。只是,这只猫儿已经打造好了,童夫人既然喜欢猫,那就拿去做个摆件好了。” 秦桧呵呵一笑:“也好,行帆啊,你有心了。” 曹泳欠身道:“能为相爷解稍许烦忧,那都是下官莫大的荣幸!” 秦桧忽然仰天打了一个哈哈,笑吟吟地道:“可是‘有求司’的人帮你出的这个主意吗?” 曹泳大吃一惊,相爷竟然知道了? 曹泳不敢隐瞒,连忙站起来,诚惶诚恐地道:“相爷……也知道‘有求司’?” 如果不是秦桧正好派人去盯着杨沅,又怎么可能无人不知、无事不知。 就算现代最强大的谍报机构也不能监控整個天下,何况是在这个时代。 不过,秦桧倒不介意利用这个机会,在曹泳面前塑造一副无所不知的形象。 因此,他只是莫测高深地一笑,既不否认,也没承认。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他这种暧昧的态度,就相当于是给“有求司”盖章认证了。 从此以后,谁还敢怀疑“有求司”的存在和它的能力呢? 秦桧淡然道:“老夫对他们只是略有耳闻罢了,倒不曾有过接触。” 曹泳赔笑道:“那是,那是,这大宋天下,还有相爷想做而做不成的事吗?自然是无需理会他们的。” 秦桧瞟了他一眼,又问道:“这‘有求司’平素都做些什么呀,怎么连阿猫阿狗这么小的事情都管了?” 曹泳忙恭维道:“于相爷而言,这自然是区区小事。可相爷家里的小事,于天下人而言,那就是天大的事! “下官惭愧的很,穷尽了浑身气力,却连一只猫儿都找不到,心中既惭愧又惶恐,无颜来回禀相爷,于是才想到求助于‘有求司’,让他们帮下官拿个主意。” 徐知县是三国的狂热粉,所以对“有求司”从不信任很快就确信不疑了。 曹府尹却只是认可杨沅给他出的是个好主意。 至于说“有求司”这个神秘社团的存在,其实此前他一直是不大相信的。 毕竟,他贵为户部侍郎兼临安府尹,连他这等级别的高官,此前都不曾听说过的一个会社,又有什么了不起? 可现在看来,居然连秦相都知道它的存在! 那岂不是说,我之所以不知道,还是因为我的层次太低? 难怪他们只派了一个接引使来就把我打发了。 如此一想,曹泳为了自抬身价,让秦相知道他曹某人也是有资格接触最上层资源的,便把徐知县吹嘘“有求司”的那一套说辞,拿来自己用了。 听曹泳介绍完“有求司”的情况,秦桧对“有求司“的忌惮之意稍解。 由一群高官衙内包括致仕官吏、勋臣国戚们,利用他们的人脉关系网帮人打点交通、纡困解难,从中赚取好处么? 这样的话,倒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威胁。 秦桧虽然没有建立过什么“有求司”,可他一个人的能量,就比这一群人结的“会社”还要大。 他自己就是一个任人唯亲的典范,对于这样的会社,自然也谈不上排斥。 一群为了钱而结合在一起的人,一个没有政治立场、没有政治诉求,有奶就是娘的“会社”,到了秦桧这种层次后,还真不太放在心上。 不过,现在不成其为威胁,并不意味着以后不会,他还是要谨慎对待的。 因为,欲望是会随着实力的增长而不断改变的。 当年的他,还只求能拥有百亩水田,享稼穑之乐呢。 现在就算一千亩、一万亩的田地,还能让他满足么? 不是眼前之威胁,便可以徐徐图谋之,说不定有朝一日还可以把这“有求司”收为己用。 那个杨沅,是这“有求司”里边的一个什么接引使,花里胡哨的,说白了不就是一个在外围负责接洽、跑腿的人么? 弄清了杨沅的身份,对于杨沅种种令人困惑的行为,秦桧便也有了比较合理的推测。 看起来,这个杨沅并没有参与皇城司寇黑衣和杨澈的谋划, 反倒正因为我对他的猜疑,才让我歪打正着地发现了寇黑衣和杨澈对关昊的调查? 这些想法飞快地掠过了秦桧的心头,尽管如此,沐丝那边,还是让他继续盯着吧,小心无大错。 秦桧想着心事,便对曹泳打个哈哈,笑道:“行帆啊,你我微末之时便有深交,如今不但同殿称臣,又是姻亲,有什么事你不能直说的,不必如此谨慎。” 曹泳赔着笑只管称是。 他也是这么想的啊,结果却挨了师爷的一顿“狗屁呲”。 如今看秦相模样,还是师爷说的对。 秦相虽然貌似在责怪我,可他那眉眼神气,分明很是满意。 秦桧对他的表现的确很满意。 本来就是心腹,在他准备交班给儿子的时候,打算重用的一个人物。 这次他的表现又可圈可点,有分寸、知进退,倒是可以示恩给他了。 对秦桧来说,找猫,本就是为了考验众官员对他的态度,考验众亲信对他的忠诚。 对他没有敌意的官员,不会利用此事弹劾他公器私用、狂妄嚣张。 忠于他的官员,也不会把他的小事真当成小事,会千方百计去帮他解决。 至于为此耗费了多少公帑,动用了多少人员,那并不重要。 找猫,就是站队的分界线,是忠心的试金石。 让他满意的人,他就要赏。 千金市马骨,才能笼络人心。 现在,曹泳就幸运地成为了那块马骨。 于是,秦桧微笑道:“伱呀,还是应该把心思多用在国事上,用在政务上!不要辜负了本相对你的举荐,还有官家对你的器重才是。” “相爷的教诲,下官都记在心头了。对于户部和临安府的公务,下官一向殚精竭虑,不敢稍有松懈。” “嗯,这两年你干的确实不错!” 秦桧颔首道:“户部尚书年迈,已经快要致仕了。我看你这少司农,也该再往上走一走了。” 秦桧只是点到为止,曹泳听了却是喜出望外。 户部,那可是掌握大宋财赋的衙门,是大宋的财神呀。 北宋早期,是由中书门下、枢密院和三司分掌大宋政、军、财三项最重要权力的衙门。 那时候,三司使又称“计相”,是仅次于宰相的第一要员。 不过,元丰改制以后,将三司分解了,其中三司使里最大的一部分财政权利,划回了户部。 从此,户部就成了大宋财赋的最高管理衙门。 现如今,秦桧自居宰相,其子秦熺则控制着枢密院。 曹泳兼着户部侍郎,是少司农。 如果再往上走一走,那是什么? 那就是大司农,是户部尚书,是掌管大宋财富的人呐! 那他岂不就要成为秦党中第三号重要人物? 曹泳感激涕零,马上向秦桧大表番忠心。 待他走出秦相府时,如同一脚踏在云彩上,飘飘然,我欲成仙! …… 此时,李荣李公公已经悄然赶到了齐云锦标社。 宋朝时候,民间尚武之风极盛,而且官府对于民间习武结社的事情管理非常宽范。 诸如各种角社(相扑)、锦标社(习练弓、弩)、英略社(习练棍棒),任其发展,并不约束。 农村里这种结社更加普遍,水浒里史家庄在九纹龙史进率领下,递相救护,共保村坊,以拒少华山贼人的形式,就是一种结社。 祝家庄、扈家庄、李家庄,能够动员一两万人,但有吉凶,递相救应。也是一种结社。 临安城里的这处“齐云锦标社”,就是秦桧用来日常安置死士杀手的一处所在。 那么多的精壮男子,平时安置在哪里? 自然要有一个公开的身份,一处公开的地方。 而这种地方,是最适合隐藏他们的。 李公公得了秦桧命令,要尽快杀掉寇黑衣和杨澈,斩断皇城司的这只触手。 他不敢怠慢,立即赶到此处,与齐云锦标社的社头巴亭璋、社副邸九州、录事鲁臧三人碰面。 这三人,便是“三更”的三位首领。 翌日天明,金鸡报晓时,李公公才从齐云锦标社悄然离开。 猎杀,开始了…… 第89章 一朵红苏旋欲融 杨沅用了两天时间来料理定亲前后的事。 第一天有大哥杨澈和街邻们帮忙,第二天一些琐碎事就由他自己来跑了。 等他再次来到“水云间”酒家时,正是他和萧千月约好的交货时间。 萧千月那边已经做好了仿江南国宫中物的器具,用两辆大车给运来了。 这些器物外边都有包装,搬去楼上的力夫们根本不知道它们具体是些什么东西。 好在经过这几天的培训,原本就基础极好的丹娘已经大致掌握了定向培训的内容。 李夫人也正要找个时间去物色自己以后的住处,又见丹娘今日有事无暇练习,便想出去走走。 杨沅让鸭哥租了辆车,陪着李夫人去物色住处了。 其实这些摆件送来时,让李夫人看见也没什么。 虽然以李夫人的眼力,大概率能够认出这些是赝品。 但是用仿古器物装点居室又不犯法,只要完颜屈行认不出来就行了。 所以杨沅本也没想防着她,只是她恰好想要出去走走罢了。 “水云间”酒家今天打烊了,酒楼里只剩下杨沅和丹娘、青棠三人。 东西都是由力夫们送上楼,放在将要摆放的位置的。 拆包装、摆位置,则由他们三人自己完成了。 好在这些器具没有多少大件,只是拆解、擦拭和摆放耗费了时间,倒也不算多么吃力。 萧千月给杨沅打造的这些器具,充分考虑了制造和做旧时间的限制,以及适合摆放室内的需要。 江南国距现在隔的时间不算太远,做旧上便没有多大难度。 要不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纵然他是临安手艺最老到的做旧师,也不可能完成。 萧旧师制作的器物,包括饮食器诸如碗、盘、碟、杯、壶、羽觞等十五件。 盥洗器如罐、盆、水器等七件,日用品如烛台、熏炉、熏球等九件。 女子首饰如钗、钏、铃铛等共有十四件。 凤首玛瑙杯、鸳鸯莲瓣纹的金碗、鎏金提梁银罐、乐伎八棱熏炉…… 萧旧师甚至应杨沅要求,伪造了一首李后主“亲笔”书写的词。 只不过,并非那首“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那首词倒是香艳,特别适合用来钓完颜屈行这种既好色又好附庸风雅的小王子。 但,小周后是没有子嗣的。 杨沅让丹娘乔扮李后主后人,那就只能是大周后这一脉的后人。 大周后的后人,留着一幅李后主勾搭大周后亲妹子的艳词…… 除非完颜屈行是个二傻子,否则必然能看出不对劲儿来。 所以,杨沅选了一阙《渔父》: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这首词杨沅本是不知道的,还是他找了个机会请教了李夫人,才抄下来拿去请萧旧师“做旧”的。 一切布设停当,杨沅和丹娘里里外外地走了两遍儿,书房、客堂,新设的茶室…… 金人最是崇尚汉人礼仪和文化,其皇族尤其重视模仿学习中原皇族。 那位完颜小王爷既然是個附庸风雅的,就算这些器具古玩他不能全认出来,应该也能认出一部分。 哪怕他实在太草包,这不还有一幅李后主“亲笔”题的词么。 到时候他只要生出几分好奇之心,丹娘就能顺势说出她的“身世”了。 检查了一遍,杨沅满意地点了点头,大事偕矣! 他和鹿溪的婚事,本是最难过的一关,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通过宋老爹的认可。结果,糊里糊涂地就解决了。 另一个,就是临安府尹曹泳之事。他只略施小计,就帮曹泳解决了麻烦。 现在临安府、临安县,他只要愿意去,随时都是座上宾。事情解决的也是非常轻松。 因此杨沅对于算计完颜屈行一事,也有了极大的信心。 一个人手气顺的时候,那是做什么都会很顺的。 他相信,明日凤凰山上观潮会,必然也会十分顺利。 把居处里里外外重新布置了一遍以后,杨沅都有些疲倦了,丹娘却不觉得累。 一个人对于感兴趣的事情,总会特别的有兴致,这与体力无关。 一个男人逛街可以逛的痛不欲生,他那拧不开瓶盖儿的弱不禁风的女朋友,还能继续走上三个来回。 这是一件很玄学的事情。 丹娘不但不累,还兴致勃勃地摆开了茶具,开始沏茶。 茶盘一角,摆着一只造型古拙的花瓶,里边插着几枝时令花。 这瓶插茶,就是出自丹娘的手笔。 青棠生好了炉火,向师父递了个“你要加油,好自为之”的眼神儿,就溜下楼去了。 她还要准备食材呢。 今儿一定要让杨大官人留下来,吃一顿丹娘亲手做的饭菜。 如果还能趁机让杨大官人喝几盅酒的话,或许他今晚就会留宿在师父的闺房里? 一想到这,青棠就连摘菜都有了劲儿。仿佛她此时扒的不是菜,而是丹娘的衣裳。 “大官人,坐下喝杯茶吧。” 丹娘沏好了茶,便对杨沅殷勤相劝。 杨沅还在一处处欣赏着那些足以乱真的器物,扭头一看,丹娘已经沏好了香茗。 杨沅便走过去在茶盘旁坐了下来。 “官人请吃茶。” 杨沅接过茶来,丹娘心思很细腻,茶温恰恰好。 杨沅呷了一口,齿颊留香,略显的疲态顿时一扫而空。 “大官人,你瞧奴奴插的这花,可也还过得去么?” 丹娘跪坐在他身侧,正侍候他喝茶。可杨沅喝茶的时候,丹娘忽然挺起腰来,伸手去拿放在桌角的那只古拙的花瓶儿。 天气渐热了,又是在家里收拾着屋子,尤其关键的是,并没有外人。所以,丹娘此时穿着比较闲适而随意。 一件茉莉黄的窄袖短衫,一条天青色的雪纺阔腿裤儿,腰间浅浅地系着一条藕色细带子。 她忙碌了大半天了,身上正散发着热力。 这时本来跪坐在杨沅右手边的她,毫不避嫌地挺起腰身,去拿杨沅左手边桌角处的花瓶儿…… 杨沅忽然就嗅到一抹不同于茶香的味道。 那是一种淡淡的甜香,却有中人欲醉的魔力。 丹娘身上散发的微热的气息,正烘在他的脸上。 他的鼻子,若有若无的擦过了一团轻软…… 杨沅缓缓放低了茶杯,身体却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就连呼吸都摒住了。 但,他没有躲。 丹娘自然察觉得到他的动作,不躲,是不是意味着喜欢呢? 丹娘拿过了花瓶,重新跪坐下来,双手持着瓶儿,嫣然地望向杨沅。 “官人觉得奴奴这花插的美么?” 杨沅暗暗喘了一口大气,扭头向丹娘望去。 丹娘捧着花儿,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正妩媚地睇着他。 她那眼神儿,不仅拉着丝,还湿哒哒黏糊糊的。 仿佛,那眸子里生出了一对钩子,要把杨沅勾进去,生生溺死在她那温柔的沼泽里。 这不是暧昧,这已经是极露骨的暗示了。 如果杨沅现在纵身一扑,面前这朵艳丽的茶花,一定会顺势仰倒,任由采撷。 但是,他忽然想起了家里那朵小葱花,他刚刚定了亲的女孩儿。 杨沅硬生生地把自己的目光,从那海妖歌唱般拖曳着、拉扯着他的魅惑之地拔了出来,垂落在茶杯之上。 “插的很好,疏密相间,错落有致,赏心悦目。” 杨沅微笑地冲着茶杯点头:“丹娘,你要记住,待见了完颜屈行时,只要心态从容,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又提别人,总是这么煞风景。 丹娘腹诽着,脸上却是温温柔柔。 “嗯!朝廷的事,与丹娘无关……” 丹娘放下了花瓶,软绵绵地贴了上来,在他耳边呵气如兰:“丹娘只记得,官人对奴奴,有莫大的恩情,官人的事,全都装在丹娘心里头呢……” 丹娘说着,还微妙地舒展了一下身姿,似乎想让他看清楚自己的心。 她的脸蛋儿粉润润的,像一朵盛开的山桃花。 “不管大官人让丹娘做什么,丹娘都无有不允,一定会乖乖听凭大官人吩咐的。” 杨沅感觉自己快要顶不住了。 他不是圣人,现在全凭想着家里那朵小葱花抵抗诱惑呢。 他微微向外侧了下身子,轻咳一声:“咳!我当然是相信你的。其实,一开始想到你时,还未考虑过要请李夫人指点。那时我便觉得,你足以胜任此事,如今有了李夫人一番指点,我相信就更没有问题了。” 他这一侧身子,丹娘便虚晃了一下,于是,一只手,就很自然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丹娘眉眼含俏,昵声应道:“人家不只花插的美,茶沏的香,人家做的菜,也很可口呢。官人今晚要不要留下来,保证大官人伱吃过一次,就想下一次,再也忘不了……” 这声音真的……真的像是一只海妖在吟唱。 杨沅只觉一阵口干舌燥,下意识地喝了口茶,却没起什么作用,只觉腹中一团三昧真火已凭空自燃。 “姐姐姐姐姐姐,李夫人回来啦!” 二楼拐角的位置,传来了青棠小丫头的一声喊。 随后便是蹬蹬蹬的脚步声传来。 杨沅如蒙大赦,起身就走:“李夫人回来了啊,我去迎一迎。” 杨沅都走到楼梯口了,又一溜烟儿地跑回来,趿上了他的鞋子。 眼见得杨沅跟小奶狗下楼梯似的,连滚带爬,丹娘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一下子按住了快要跳出腔子的心口。 天知道她方才佯嗔弄痴的是下了多大的决心,用了多大的勇气。 现在要是让她再来一遍,她都没有那个胆子了。 奇怪,这和摆“美人局”为什么一点都不一样呢? 空有一身的手段,本姑娘如今却连三分都施展不出了…… 第90章 刘家的大宝贝 皇城司,正堂。 皇城使木恩和下一指挥使曹敏快步走了进来。 早已候在这里的寇黑衣和杨澈马上站起来,叉手施礼。 木恩在上首坐下,摆摆手道:“市船务那边,本座已经去打过招呼了。市船提举已经放出风声,说他把判官李麟派去平江府公干了。” 寇黑衣和杨澈听了,顿时松了口气。 杨澈抓捕失败,导致李麟自尽后,便马上携尸返回皇城司,禀报了指挥使曹敏。 事已至此,已经不是他和寇黑衣两个人可以控制的了。 李麟是大宋市船务的判官,相当于最高一级海关的副关长。 不管是李麟的死亡,还是要求市船务配合他们隐瞒李麟死亡,他们两个都没这个能量。 所以,杨澈只能果断向曹敏禀报。 曹敏闻讯大惊,这事到了这一步,同样不是他能兜得住的。 于是曹指挥又马上禀报了皇城使,由木恩出面,去向市船务交涉。 现在市船务已经答应配合皇城司,那么在短时间内,就不至于惊动关昊了。 木恩坐在公案后面,脸色凝重。 “李麟的死,尽管有本座向市船务打了招呼,但是最多也就隐瞒三五天,再长的话……还是要惹人生疑的。” 寇黑衣和杨澈微微点头。 李麟毕竟是市船务的二把手,市船务里的重要人物。就算是紧急公务,突然消失多日的话,那也不合情理。 木恩道:“所以,你们要在这三五天内,争取拿到一些证据,否则我们皇城司就会被反将一军。” 杨澈道:“木提举,这关昊行事一向谨慎,若他这几天里没有异动的话怎么办?” 木恩眯了眯眼睛:“再盯两天,如果他没有什么异动的话,我们就故意露些破绽给他!” 寇黑衣神色一动,问道:“提举是想……打草惊蛇?” “不错!他受了惊动,必有反应。这种时候,他联络的人,必然是他的直接上司。如果他要跑的话……” 木恩冷笑一声:“那就先让他跑,等他离开码头,再把他连人带船,一并扣下!” 曹指挥建议道:“提举,这样的话,只怕仅靠第三都的弟兄人手不足。不如下官再调两都人马,一并听从寇都头调遣吧。” 木恩摇了摇头:“李麟发现了杨澈,现在李麟死了,虽然我们做了补救,却并不清楚,我们的对手,是不是真的没有起疑心。 “如果对手已经有所察觉的话,必然会反过来盯着寇黑衣和杨澈的举动。你们下一指挥所只要调动人手,他们就会有备了。” 曹指挥道:“那提举的意思是?” “本座从‘冰井务’给你们调人。” 皇城司下辖两大分支机构,亲事官和冰井务。 这两大机构表面上都有一层和谍报全不相干的职能身份。 亲事官的表面职能,是皇家仪仗队。而冰井务的表面职能,则是为皇室采储冰块的一個内司衙门。 可实际上,亲事官的主要职能就是皇帝耳目、官家鹰犬。冰井务呢,实际上则是皇城司内部负责本司法纪、军纪的衙门,相当于后世的宪兵队。 由于职能不同,“冰井务”在侦缉、抓捕方面是不如“亲事官”。 但是,出动“冰井务”,会更隐蔽一些,有奇兵之效。 曹敏和寇黑衣、杨澈齐齐答应一声,便匆匆退下安排去了。 木恩仰靠在椅背上,轻轻地吁了口气。 他不想调用下一指挥所的人马,固然有着谨慎上的考虑, 其实也还有另外一层原因,那就是……下一指挥所副指挥使,是刘商秋。 刘商秋是官家身边最受宠的婉容刘氏的弟弟,唯一的弟弟。 他有六个姐夫,其中一个是皇帝,另外五个不是文臣就是武将。 这孩子就好好地待在刘家,专门负责给刘家传宗接代不就好了吗? 他这一辈子明明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了,完全可以躺平了。 可他偏不! 也不知道这刘商秋哪根筋不对了,他非要从军! 他要亲临一线,与强敌做战,要做个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马的男子汉! 刘家拗不过他,百般权衡千般挑选之后,就把这个大宝贝塞到皇城司来了。 刘商秋刚进皇城司,他的皇帝姐夫就亲切召见了木提举,对他耳提面命了一番。 紧接着,刘商秋的其他五个姐夫受不了夫人聒噪,也都纷纷找上门来托付。 他们的话就一个意思,请木提举多多关照,千万不要让小刘子出点什么差迟。 木提举又能怎么办呢? 他也是吃人间烟火的,如果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他早就完蛋了,还能走到今天? 所以,就算不出于谨慎方面的考虑,他也不想调动下一指挥所的人去执行凶险任务。 一个指挥所一共才下辖五个都,如果调动其中三个都,那就不可能绕过刘商秋那个活祖宗,让他毫不知情。 万一他哭爹喊娘的非要跟去怎么办? 万一他蹭破了膝盖擦破了皮儿怎么办? 彼其娘之! 真真儿的彼其娘之! …… 翌日一早,“水云间”酒家又打了烊。 杨沅租了两辆车,两个临时充作家丁的脚夫。 一辆车用来载丹娘和青棠。 另一辆用来载茶具、席子、准备好的小食等踏青之物。 李夫人留在了店里,不过,她倒不是一个人,她昨日去物色房舍的时候,顺道雇了个婆子回来。 自从发生了刘莫那事儿以后,李夫人便发觉,一人独居固然清静,却也不甚安全。 所以出去寻找住处时,就顺道儿雇了个婆子回来。 这婆子是个三十多岁的健妇,身材强壮,很有把子力气。 李夫人已经选定了一处新居,就在清波门的仁美坊。 原房主现在还没有腾房,要再过几天,她才能正式搬过去。 那处宅子的位置,出了清波门就是西湖,位置清幽,却不偏僻。 这种地方,独门独户的一进小院儿,要买下来可不便宜。 但,李夫人显然是个隐藏富婆,一次性就付足了全款。 青棠扶着精心打扮之后的丹娘登上了车子,两辆驴车便往凤凰山方向行去。 他们走了才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就有一群人抬着一顶滑竿,乱烘烘地赶到了“水云间”酒家。 滑竿上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簇拥着他的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壮年人。 这些人到了“水云间”酒家,一看竟然打了烊,便上去一人,用力扣打起了门环。 不一会儿,门就开了。 一个壮妇手里捧个大海碗,一边唏哩呼噜地往嘴里扒拉着葱油热汤面,一面冲他们翻白眼。 “拍拍拍,拍什么拍,拍烂了我家大门,你赔得起吗? “我们今天打烊了,牌子就挂在这儿,你们不识字吗?” 那拍门的汉子就是先前来“水云间”酒家打秋风,意外发现他族叔去世的方家人,名叫方蛟。 方蛟鼻孔朝天地道:“方掌柜的遗孀丹娘呢,你叫她出来!我们是方掌柜的本家!” “丹娘?带着她的小丫环去凤凰山了!” 壮妇拿筷子往前方杵了一杵:“那边,刚走了才一柱香的功夫。”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怎么知道,反正她不仅带了人,还雇了两辆车,带着吃食去的,估摸着晌午之前是不可能回来了。” 壮妇不耐烦地说完,拿脚一勾门边,“哐”地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嘿!杭州人怎么这般没规矩,我话都没问完呢,伱敢关门……” 方蛟大怒,抬腿就踢大门。 他们这么一大帮人浩浩荡荡而来,早就引起附近的钱塘县捕快注意了。 刘参军和钱塘县的陈县尉打过了招呼的, 陈县尉早就吩咐捕快们要重点关照一下“水云间”酒家。 如今一瞧这些人竟敢踹门,果然是来闹事的,立即就有两个捕快冲了过来。 “你这腌臜打脊的泼才,竟然敢在老子地盘上闹事。”那捕快二话不说,抽出铁尺就抽。 方蛟劈头盖脸挨了一顿抽,疼得直叫唤。 可他一看这两个人穿着公服,心里就怯了,抱着脑袋只管躲闪,哪里敢反抗。 旁边有个莽的,一瞧自己兄弟挨打,攥紧了拳头就要扑上去打人, 唬得老族长在滑竿上连忙叫唤:“虎仔,你给我住手!” 老族长喊住了虎仔,自己也不敢摆谱了,赶紧示意族人把他放下来。 滑竿刚一落地,他就一溜小跑儿凑上前去,打躬作揖地道:“两位差官,两位差官,息怒息怒、千万息怒啊。” 那捕快又在方蛟小腿上狠狠地抽了一铁尺,这才停手。 铁尺抽在方蛟小腿胫骨上,疼得他抱着小腿,在原地直打陀螺。 胖大壮妇听见有人踹门,提着一根门杠,气势汹汹地就打开了大门, 一瞧外边有公差正在打人,胖大壮妇“哐啷”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另一个捕快乜着眼前这瘦啦吧唧的老苍头儿,冷哼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族长赔笑道:“小老儿是湖州人氏,来此寻亲的。” 那捕快呵斥道:“什么人寻亲,会踢人家大门?这里是钱塘县,可不是你们家的菜园子,一群没规矩的苟佬儿!” 第91章 凤凰山下我来也 “是是是,小老儿这侄孙脾气不大好,寻亲不遇,未免有些暴躁了,差爷你大度,可别跟他一般见识。” 族长赔笑说着,又瞪了一眼正抱着小腿蹲在地上哀嚎的侄孙,斥骂道:“上不了台面的狗东西,滚一边儿去。” 然后,他又向两个捕快点头哈腰地道:“这孩子不懂事,小老儿会教训他的,差官息怒。” 打人的捕快把铁尺往腰间一插,不耐烦地挥手道:“既然寻亲不遇,那就滚到一边儿等人家回来,别在这给老子添乱。” “是是是……” 族长连忙领着一群族人退开,虎仔上前搀起被打的方蛟,也一瘸一拐地跟了过去。 族人们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这要是等丹娘回来,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看这天色有些阴,已经是入梅时节,一会儿可别再下了雨。 再说,这地方总有几个捕快晃悠,就算丹娘回来了,他们也不好当着官差的面,向那小寡妇施压啊。 方老族长便道:“她不是刚走没一会儿嘛,赶紧打听打听凤凰山在哪,咱们追她去。” 于是,一群方家人就向湖边的游人打听了一下位置,然后朝着凤凰山追了下去。 刚刚挨了一顿揍的方蛟实在走不动,叔爷又不说让出滑竿给他坐,只好折了一根树枝当拐杖,独自一人蹒跚地缀在最后面。 …… 临安城西南方向的龙山渡口,身着便装的寇黑衣和杨澈正在一个小摊上吃着虾爆鳝过桥面。 河上舟船如过江之鲫,客货往来日夜不息。 尽管今日天色有些阴沉,可如林的帆樯,还是让人感受到了勃勃的生机。 这里不仅有南北客船,还有从三佛齐、大食、斯伽里野等国千里迢迢赶来的番国商人。 他们的船上满载着异国的珍奇货物。 沉香,龙脑,珠琲珍异、香布、苏木等奢侈品应有尽有。 依托龙山渡而建立的以批发为主的龙山市更是热闹。 有了“冰井务”秘探的协助,两人现在轻松了许多。 至少不需要他们事事亲力亲为,全程自己跟踪了。 不然,一直不换人,不仅要考虑到被发现的可能,体力和精神上也受不了。 关昊是個大海商,他最常走的航线是扶桑和高丽。 此刻,他的大商船正停泊在码头上,丝绸、瓷器等大宗商品正被搬上船去。 寇黑衣道:“关昊开始往船上装载货物了,难不成他要离开临安?” 杨澈道:“这可不好判断,市船务那边有李麟照应他,所有的出入记载,都可能做了伪造或者涂改,从以往的情报我们无法做出判断。” 寇黑衣道:“不管他,我们只管盯紧了。让‘冰井务’准备几条好船,如果他真的要走,我们就在出海口截住他,以防消息走漏。” 码头上,人群稠密处,一位员外打扮的人领着几个家丁笑眯眯地走来。 他们四顾的目光,不时会从码头上正吃面的寇黑衣和杨澈身上掠过。 那位员外模样的人笑眯眯的,声音却带着一种与他脸上表情并不匹配的冷峻。 “黄四丑,他们可都准备好了么?” “张供奉放心,‘三更’的人已经埋伏好了。 咱们的人,由沈鹤、岑本、陈楚生、沐文,各领五十个卒子,也分别在几个出口埋伏下了。” 张供奉微微一笑:“很好!记住,‘三更’动手之后,一应善后,就是我们的事了,手脚一定要干净!” 这位张供奉名叫张定邦,他这个供奉,可不是武侠里的什么客卿供奉,而是大宋的一种官职。 宋代的官职总是搞得稀奇古怪的,很多官职名称起的莫名其妙,既不上承汉唐也不下启元明。 不说官职了,就连皇帝这个“官家”的称呼,都出现的莫名其妙。 虽然后世的专家们给这个称呼做出了很多种解释。 可实际上,就连宋朝的皇帝,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被称为“官家”。 宋太宗和宋真宗都曾因为好奇,就这个问题请教过博学的大臣:“何故谓天子为官家耶?” 大臣们答的五花八门,总之,尽量捧着说就是了。皇帝也就听之任之了。 “走吧,咱们该去引蛇出洞了!”张供奉说完,便向码头上的一条大船走去。 那条大船正用几条踏板搭在码头上,把一箱箱一笼笼的货物,往船上搬运。 那条船,正是大海商关昊的商船。 寇黑衣正盯着关家的货船,忽见一位员外领着几个随从走向大船,其身态步伐,显然不同寻常,不由得双眼一亮。 剩下的一口面条,被他呼地一声吞了下去。 寇黑衣一把抓起搁在桌上的佩刀,对杨澈低声道:“有人出现了!” …… 凤凰山又名越山。 传说,当初越王勾践曾在凤凰山上建百尺楼望海,窥视吴国。 那应该算是第一座望海楼了。 如今的望海楼,已经不是当年越王勾践所筑,但也颇有年头了。 杨沅一行人驱车到了凤凰山下,便停下了车子。 丹娘和青棠从车上下来,两个车夫和两个家丁按照杨沅的吩咐,往山上搬运茶具、席子和食盒等物。 山不是很高,不过五十几丈,不过要搬运东西上去,也要耗费一些时间。 前方堤下就是内凹的一处江湾,涌潮至此,会因为地形的影响,形成数丈高的浪头。 那浪头如同一群暴怒跃起的雄狮,前来后涌,上下翻卷,奔腾不息。 因为天阴,所以今天的天幕显得尤其低些, 因此一来,虽然今天的潮头比不上八月十八的盛况,但也颇具威势了。 杨沅对丹娘道:“他们往山上搬东西,还需要些时间,我们先去江边看看鸭哥他们吧。” 丹娘自无不允,便带着青棠与杨沅下了堤坝。 青棠跟在他们二人后面,挟着三把油纸伞,实在嫌累赘,干脆扛在了肩上。 本来挟伞而行,显得很是绰约的一个小娘子,一下子变成了憨态可掬的傻丫头。 入梅之后,这雨说来就来,而且还很频繁,所以雨具都是要随身携带的。 堤下再往江边去,还有十几丈的宽度,江边插着十几杆红旗,迎风猎猎。 鸭哥领着他唤来的二十多个弄潮人,分成两组,正光着脊梁在江边说笑活动着身子。 杨沅等人下了堤,从堤上就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 这时候,又有两辆马车缓缓驶来,到了凤凰山下。 这是两辆极其华丽宽阔的大车,比起杨沅那两辆车可大了许多。 两辆车各使两匹一根杂毛也没有的白马拉着,风骚的很。 马车到了山下停住,轿帘儿一掀,便有一个个娇俏可爱的女子,从车上轻快地跳下来。 一个、两个、三个…… 每辆车上,都跳下五个少女。 虽说这车够宽敞,可一辆车里坐五个人,只怕也要挤得满满当当的了。 不料,尽管如此,前车中竟然还有人。 后车的五名女子刚下了车,便穿花蝴蝶一般拥到了前车旁。 前车里最后走出来的两个少女并不忙着下车,反而弯腰把半截身子探进了车内。 “快点呀,别磨磨蹭蹭的。”外边有位姑娘在那弯腰的女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其他少女便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接着,就见车上的那两个少女,从车中挽出一个锦袍年青人。 这年轻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俊俏,发髻上风骚地簪了一串茉莉,后脖梗里插着一柄折叠扇,脸颊上还有四五个深浅不一的红唇印。 他被车上车下几个少女七手八脚地搀下车来, 这期间他还忙里偷闲,这个粉腮上捏一把,那个胸口儿掏一下,惹得众少女娇嗔不已。 年青人“鹅鹅鹅”地笑了几声,便道:“好啦好啦,把东西都搬上山去,若曹泳已经到了,让他把观潮的最好位置给我让出来!” 年轻人从颈后拔下折扇,往山上随意指了一指。 随车的四个侍从和两个车把式,便开始将捆扎在车顶和车后的野炊用具往山上搬。 他这两辆大车极是豪绰,车顶和车后位置,都预留有捆扎行囊的位置。 年轻人抬头看了看山上,招呼围绕在他身边的一群莺莺燕燕道:“走吧,咱们也慢慢走着,五月十九能有什么好潮头看?” 他正要举步上山,老方家一群人抬着他们族长大人的滑竿儿追了上来。 方家人一瞧山下停着好几辆大车,这哪认得出哪辆是丹娘的? 想要抬呼方蛟上前认人,这时众人才发现方蛟因为伤了腿,落在了后面,现在还没拐过山角呢。 眼见那些人就要上山了,方虎灵机一动,计上心来,跳前一步,便大喝道:“丹娘何在,丹娘,留步!” 一个淡绿衫子的少女搂着满脸唇印的年轻人胳膊正要上山,听见方虎大喝,不由一呆。 年轻人也有些发愣,看向淡绿衫子少女道:“阿萏,找你的?” 绿衫少女有些茫然,这群人,她也不认得呀。 绿衫少女就放开年轻人的胳膊,走到方虎面前,好奇地问道:“你找我作甚?” 第92章 保护我方族长 “你就是丹娘?好你个没羞没耻的贱妇,居然连奸夫都有了!” 方虎的亲兄弟方蛟刚被公差打了一顿,他正一肚子气。 如今见“丹娘”竟挽着一个小白脸儿的胳膊,那小白脸儿还一脸唇印,登时怒不可遏。 他一把揪住阿萏姑娘的衣领,就把她拖向族长身边。 “叔公叔公,你看这不要脸的贱妇,简直是伤风败俗啊!” 方家一个族人冷笑道:“方蛟不是说过她本是一個酒娘么? “定是使了下作手段勾引我族兄,这才摇身一变做了内掌柜。 “如今我族兄尸骨未寒,她就找了相好儿,还和这班酒娘厮混在一起,没羞没臊,不知廉耻!” “就是,只怕她白天里开着饭堂,一到了晚上,就变成了半掩门儿,尽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真是败坏我方家门风啊。” 方家的人肆无忌惮地泼着脏水,发泄着他们阴暗的心理。 阿萏姑娘并虽不认得他们,但他们既然找上自己,说不定和自己有什么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 因为存了这个念头,阿萏姑娘对他们并无防备,结果被方虎一把揪住衣领,把她拉扯到了他们族长面前,也未来得及反抗。 这时听他们污言秽语地辱骂着不着边际的话,自然明白他们认错人了。 当她是好相与的么? 阿萏姑娘登时就恼了。 “好一群糊突桶!瞎摸虎眼的就跑来寻本姑娘晦气,鸟嘴里也放不出个好屁,看我不大耳刮子扇你!” 阿萏姑娘用力一挣,那方虎还抓着她领口呢,被她一挣,“嗤啦”一声,衫子就裂开了。 阿萏姑娘挣脱出来,往后一闪,外裳里边竟然是一件箭杆儿小袖,紧身的鹦哥绿短袄。 她把裙儿一揽,往腰带上利落地一塞,便露出一条浅蓝色的喇叭口绸裤儿来。 阿萏垫步拧腰,一个“冲天炮”,就把方虎的鼻梁打歪了。 方虎仰天摔了出去,鼻血直窜。 这一记狠的,打得他几乎晕厥过去,一时没了还手之力。 方家那群人一见登时鼓噪起来:“小贱人还敢打人,揍她、揍她,不要放过她!” 老族长也没制止,丹娘是他们方家的媳妇儿,打了她怎么了? 这小娘皮,就该好好教训一下! 方家一群汉子便乱烘烘地冲了上来。 “来的好!” 阿萏丝毫不慌,她前后脚一错,沉腰下马,便拉开了一个拳架子。 太祖长拳第十三势,一霎步。 一霎步随机应变,左右腿冲敌连珠,恁伊势固守风雷,怎挡得我闪惊巧取? 迎面的方家人一顿王八拳呼啸生风,却毫无章法。 阿萏小碎步一退再退,待其拳势出尽,突然回马,一个闪打,便一掌拍在了他的肋下,把他一掌就拍了出去,只怕肋骨都要断了两根。 旋即,阿萏姑娘就迎着嗷嗷叫的方家人冲了上去,长腿如鞭,拳如重炮……,打得他们东倒西歪。 如果盈歌姑娘见了人家这般功夫,只怕都要羞死,她那花拳绣腿,和人家真不是一个层次。 满脸唇印的公子哥儿兴奋的使那折扇连连捶着掌心:“鹅鹅鹅,打得好,你们杵着干嘛,快上去几个,帮帮阿萏!” 马上又有四个姑娘,把外裳一脱,顺手一抛,自有后面的姑娘帮她们接住。 四个姑娘把外裳一脱,里边竟然都是一身短打,立时虎入羊群一般冲了上去。 混战中,滑竿儿吃人一撞,老族长从上边一个马趴就摔了下来。 “打人啦,打人啦,杭州人欺负湖州人啦……,快来人呐!” 老族长趴在地上,四下里都是错动跳跃的人腿。 他一边爬,一边祭出了喊人的绝招。 下了堤坝的杨沅一行三人正要走去江边,忽然听到堤上传来一阵哭喊声、叫骂声,赶紧又折了回来。 杨沅精心设计了今日这个场面,可不想因为什么意外给搅活了。 杨沅动作最快,撇下了丹娘和青棠,快步登上江堤,就看见一群女人在打一群男人…… 还有一个男人站在旁边大声叫好。 杨沅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向那大声叫好的青年人拱了拱手:“兄台,打扰了,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那青年向他摊了摊手:“我也不晓得,这些人一来,就对我的妾侍口出不逊,然后就打起来了。” 杨沅看了看那些动手的姑娘,一个个都跟发了威的雌狮似的。 被打的那些男人,哪怕是懂些拳脚也只是一些粗浅功夫,哪里是这些母老虎的对手。 他们仗着身高力大硬撑了一阵,便开始落花流水、溃不成军了。 杨沅不禁惊叹道:“足下的如夫人真是好身手啊!呃……不对,哪位是足下的如夫人啊?” 那青年矜持地一笑,用折扇向前边划拉一圈儿:“她们都是。” 他把折扇一收,又往自己身边对他呈保护架势的五个少女划拉一圈儿:“她们也是。” 然后他又一本正经地向杨沅强调道:“她们是我的妾侍,并非我的如夫人。” 有什么区别? 杨沅心想,这人说话这般咬文嚼字儿的,不会也是个金人吧? 这时丹娘也从堤下走了上来,一瞧堤上混乱的情形,不禁吃惊道:“官人,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杨沅摇头道:“我也不晓得,一上来就看见一群女人在打男人呢!你还别说,她们一个个娇滴滴的,身手是真好。” 丹娘马上敏感地乜了杨沅一眼。 大官人到底是在说她们身手好呢,还是说她们身材好? 丹娘看了看那些姑娘,都穿着短打,很显身材。 都是十六七的年纪,窈窕精神,充满了青春气息。 但要说和自己比体态之美…… 丹娘很自信地挺起了胸膛。 青棠扛着三把雨伞,气喘吁吁地上了堤:“姐姐、姐夫啊,伱们也不等……” 忽然看见堤上乱斗的情形,青棠一个失神,扛在肩上的伞就掉在了地上。 那青年看到出现在杨沅身边的一大一小两个美人儿,不禁两眼一亮,便凑到了杨沅身边。 他站在那儿时,身边几个美少女是隐隐把他护在中间的。 他往前这一走,那五个少女自然不会阻拦他,却也跟着走了过来,一副随时策应的架势。 就凭这份架势,不管是杨沅还是丹娘和青棠,都意识到此人身份不俗了。 不过,此人倒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身份,他大大咧咧地走到杨沅身边, 看了看丹娘,又看了看青棠,冲杨沅挤眉弄眼地竖起了大拇指:“老弟,你眼光不错,和我一般高明!” 这时,又有七八辆牛车从对面道路向这边山下赶来。 正是临安府尹曹泳、中书舍人季若旬还有临安县令徐海生携着各自家眷的车队。 车队前后有便装的护卫,前边开道的护卫一见此处发生了斗殴,立即举手制止车队前行,然后气势汹汹地迎了上来。 一个护卫挺胸腆肚,嗔目大喝道:“临安府尹车驾在此,何人敢打斗喧哗!” 这也就是曹泳是携家眷出游,不然摆了卤簿出来,鸣锣开道,也就不用肉喇叭大喊了。 方家老族长刚爬出打斗的人群,听说临安府尹在此,大喜过望,连忙跑上前大声呼救: “青天大老爷为小民做主啊,我方家恶妇,不守妇道,勾搭相好,殴打长辈,忤逆不孝啊。” 曹泳就坐在最前面一辆车上,车子忽然停下,曹泳便探出头来察看动静。 忽然听到有人拦路喊冤,说是有恶妇忤逆,曹泳不由吃了一惊。 审理案子,其实用不着他这位府尹出面。 实际上县太爷都很少出面,县里自有专门负责司法诉讼的官员。 但忤逆是礼教大事,而且秦相说了,最近要帮他运作一番,把他升为大司农。 这个时候,民声舆论最好别出什么问题。 所以曹泳马上吩咐师爷宋鼎:“你快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叫徐知县也去。” 宋师爷从车上下来,快步迎向方家族长。 又有随行小厮跑去车队最后方,通知临安知县徐海生。 曹泳不放心,也从车上下来,扶了扶头上簪的好红好大的一朵牡丹花,向前方走来。 簪花是宋人独有的一种时尚文化,最初缘于皇帝赏赐鲜花给大臣。 不过北宋早期风气里,男人们并不习惯在头上簪花。 可皇帝所赐,又不能不予重视。 他们不愿意把花戴在头上,就宁可安排一个随从,专门捧着花,跟在他们后面。 御史老爷们就看不惯了,便上书弹劾他们,认为皇帝御赐的鲜花,应该戴在头上以示尊重。 从那以后,皇帝赐了鲜花,大臣们就只好戴在头上了。 尤其是盛大节日和庆典的时候,文武百官人人簪花,招摇过市,一时蔚为奇观。 时尚都是从上而下形成的,民间男子见了当然有样学样,于是宋人簪花的风气就此形成了。 到了如今,再没有什么官员觉得簪花是件羞耻的事儿了,他们已经习惯成自然。 今日郊游,曹泳便也簪了一朵花。 临安风气,五月茉莉九月菊,这是时令花。 临安培育牡丹的花农不多,牡丹花的价格就格外贵一些。 曹府尹要戴花,当然要戴最贵的。 宋师爷上前,向那方氏族长询问起来。 徐知县得了信儿,也提着袍裾从后边颠儿颠儿地跑过来。 满脸红唇印的青年扭头一看,那车队中看到了曹泳,不禁大乐。 他拿起折扇连连挥动:“曹泳,这里来,这里来。” 谁敢直呼本官名姓? 曹泳听见招呼勃然变色。 他拧着眉毛往这边一看,立即呲起大牙,顺了眉毛,提起袍裾,跑得比徐知县还颠儿。 第93章 荒唐走板一大王 “曹泳见过大王,大王怎么来了此处?” 杨沅在旁边听得一惊,大王? 杨沅看了看这位满脸唇印的青年人,实在想不起他是本朝的哪位王爷,甚至不知道他是一位亲王还是一位郡王。 因为亲王和郡王,一直到元朝时候,都是统一被尊称为大王的。 只有当几位大王都在场时,为了区分他们,才会带上封号称呼,例如梁王冀王襄阳王什么的。 到了明代,则称其为某王殿下或殿下了。 所以曹泳这一声称呼,范围太广泛了些,杨沅猜不出这年青人的具体身份。 那青年笑道:“鹅鹅鹅鹅,你想不到吧?鹅鹅鹅,本王原就是去临安府找你的,那天目山下有块官地,本王想买下来建一处别业。 “听你府上的人说,你来望海楼观潮了。本王左右无事,也就寻过来了。怎么你反倒走在本王后面了?” 一个人情绪太过愉快,在换气的过程中还在发出笑声时,就会发出“鹅鹅鹅”的笑声,这位年轻的王爷显然是个快乐青年。 曹泳恭恭敬敬地道:“下官还约了中书舍人季若旬,所以绕了点路。大王,你这是……” 曹泳指了指前面,方家的那些人已经全都被撂倒了。 青年人的那五个侍妾正像凯旋而归的大将军一般,昂首挺胸地走回来。 青年人漫不经心地道:“哦,不过是一些不开眼的刁民,骚扰了本王的侍妾,本王对他们略施薄惩而已。” 杨沅心道,难怪他刚才跟我强调这些女子只是他的侍妾,不是如夫人了,原来他是一位王爷。王爷家里,妃嫔妾侍各有规制,侍妾的确不是如夫人。 “什么,竟有刁民冲撞王爷,下官这就惩办他们。”曹泳赶紧向青年人拱拱手,转身就要去招呼随从拿人。 他身子刚刚歪过去一半,就看见了杨沅。 曹泳失声叫道:“杨先生?” 青年人好奇地道:“哦?伱们两個认得?” 曹泳看了看杨沅,又看了看青年人,顿时心中暗凛。 杨沅要我来此观潮,我一直猜度不出他的用意,只怕……这就是他的目的吧? 他是找机会向我亮出“恩平郡王”这张底牌? “有求司”,果然深不可测! 恩平郡王,初名赵伯玖,字润夫。乃宋太祖赵匡胤第七世孙,秉义郎赵子彦的儿子。 他爹之所以只是一个秉义郎,是因为宋代爵位极少世袭罔替,连逐代降爵都少,基本上都是一代而除。 所以到了赵伯玖父亲这一代,爵位早就没了,只做了一个秉义郎的小官。 结果,这时候赵伯玖被选入宫了。 那是绍兴六年的时候,因为官家赵构一直生不出儿子,年方七岁的赵伯玖就和他的另一位族兄赵玮,一起被选入宫,充作了皇帝的养子。 赵伯玖被赐名璩,由吴皇后抚养。 吴皇后、韦太后,都很喜欢赵璩。 而且秦相在两个皇养子之中,也更青睐赵璩一些,把他视作皇太子的最佳人选。 可以说,赵璩在内廷和外廷,都获得了最强有力的支持。 因此,在曹泳心里,赵璩就是大宋未来的皇帝。 杨沅竟然和未来的大宋天子关系如此亲密! 有朝一日恩平郡王御极登基的话,这杨沅岂不…… 曹泳自己就是在秦桧未发迹前投资正确,这才一飞冲天的。 所以这一瞬间,他就“看”到了多年以后的杨沅,该是何等光景! 曹泳定了定神,未敢胡乱说话。 因为恩平郡王既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显然是不想公开和“有求司”的关系。 曹泳便含糊地答应一声,道:“是,下官与杨先生,曾经打过几回交道……” 就在这时,“身残志不残”的方蛟拄着树棍儿,一瘸一拐地赶到了堤上。 一瞧他的族人全都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地爬不起来,方蛟顿时一脸错愕。 我只过晚到了一会儿,这是错过了什么? 他往前方一看,就见老族长正站在两个儒士袍服的人面前,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 另外一边的风景就格外吸睛了,十几个娉婷少女站在那儿,何其壮观。 方蛟仔细再一看,那里边身材最高挑最婀娜的那个…… 那不就是族兄方掌柜的新娶的那位续弦娘子,丹娘么! 方蛟赶紧丢了“拐棍儿”,连蹦带跳地走向老族长: “叔爷,叔爷啊,丹娘在那边呢,咱们家的人这都怎么啦,难不成那丹娘还找了打手?” 方家老族长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徐知县和宋师爷告状,方蛟上前这么一喊,老族长登时就懵了。 “你说啥?那个……那个人是丹娘?不是那个?” 老族长指了指一身清凉,正在豪华车轿旁取下备用衣裳,大大方方穿起来的阿萏。 方蛟看看大车旁边穿衣服的阿萏,茫然道:“她是谁啊,我不认识啊……” 徐知县和宋师爷飞快地对了下眼神儿,这事儿,似乎有点意思了…… 方蛟几声大喊,引来了丹娘和青棠的目光。 丹娘一见方蛟,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拉了拉杨沅的衣角。 杨沅回头看了她一眼,轻轻侧过耳朵去。 丹娘小声地道:“那个瘸子,就是之前逼奴家让出酒家的方氏族人,他们只怕……是冲着奴家来的。” 杨沅点了点头,淡定地回过身来。 杨沅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唇印男孩,又看到一脸谗媚的曹泳,心头顿时一动。 杨沅不动声色地道:“不错,此前草民和曹府尹曾有过数面之缘。大王请稍候,草民和曹府尹有几句话说。” 杨沅一把抓住曹泳的手臂,两个人便走开了些。 二人迎着江风在堤上站定,杨沅低声笑道:“其实大王方才是替在下出气呢。” 曹泳惊疑地道:“此话怎讲?” “不敢有瞒府尹,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杨沅就把丹娘接掌“水云间”酒家,方氏族人如何逼迫她献出酒家变做族产的事儿说了一遍。 这些事情,他没有做丝毫隐瞒,包括对丹娘不利的方面,全都告诉了曹泳。 他想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现在竟有这么好的时机,如果他还遮遮掩掩,对问题毛病盖盖子,那可就要错失良机了。全都如实讲出来,以曹泳对那位大王的谗媚态度,也会尽力帮他解决。 如果曹泳解决完了,还是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那也一定是目前的最优解了,还要奢求什么呢? 曹泳听完,沉吟了片刻,又往丹娘那边看了一眼,为难地道:“杨先生,要帮丹娘保住家产,本府办得到。但是,如此一来,丹娘就不可以再嫁人了。” 他看了杨沅一眼,暗示道:“私下如何,本府可以不知道。可至少……不可以明媒正娶,不可以纳回家中,否则……实在是交代不过去呀……” 杨沅道:“这没问题,府尹肯帮忙,已是莫大的恩情,我们怎会得寸进尺?” 曹泳一听,不禁松了口气,笑道:“既如此,那就交给本府好了,一定办得让杨先生满意。” 曹泳说罢,向赵璩那边讨好地拱了拱手,便向他自己的车队走去,同时向远处的宋鼎招了招手。 宋师爷见状,马上也会意地向车队方向走去…… 二人半路便走了个肩并肩,等曹泳回到自己车驾旁边时,宋师爷已经得到了他的嘱咐,笑吟吟地走回徐知县身边走了。 恩平郡王赵璩看着杨沅与曹泳一边嘀咕,一边还鬼鬼祟祟地往自己这边张望,心中顿时起疑。 曹泳一走,他就摆摆手,示意妾侍们不必跟来,自己走向杨沅。 杨沅向赵璩长揖一礼,道:“草民方才不知大王身份,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大王海涵。” 恩平郡王笑吟吟地道:“哦,那么,曹泳可告诉你本王的身份了吗?” 杨沅一怔,迟疑道:“这个……草民忘了向他请教。” 赵璩嘿嘿一笑,一伸手就勾住了杨沅的脖子,把他拉到身边,低笑道:“你是忘了请教,还是因为要装作与本王很熟的样子,不方便再向他请教?” 杨沅脸色一变,干笑道:“草民……不太明白大王的意思。” “真的不明白?” 赵璩冷冷一笑:“本来呢,打着本王的旗号唬人,也没什么,本王还就喜欢唬人。不过,你得告诉本王,你打着本王的旗号,究竟要他做了什么。” 杨沅没想到,这位满脸唇印,显得有些荒唐的王爷,竟然如此聪颖。只从些许蛛丝马迹,他竟然猜到了自己刚才在狐假虎威。 看着赵璩锐利的眼神,杨沅在零点零一秒的时间里,就做出了决定,必须对他实话实说。 这个王爷或许有些荒唐,或许有些玩世不恭,但他绝不是一个傻子,更不是一个可以任人欺哄的人。 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这位大王,显然就是这样一种人。 于是,杨沅马上把自己忽悠曹泳做的事,对赵璩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鹅鹅鹅,原来是这样啊……”赵璩又笑了起来。 他掏掏耳朵,看了眼不远处的丹娘,对杨沅道:“行!为了你那相好的,你敢拉起本王的虎皮,骗曹泳那个笨蛋,倒也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杨沅忙道:“大王误会了,只是小民单方面心念丹娘,我二人之间可并没有什么苟且。事关人家女子的清白,小民可不敢妄言。” “鹅鹅鹅,可拉倒吧你,你把她放在心上,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把她骑在身下么?” 赵璩用折扇往杨沅胸前一抵:“你敢说你不是?虚头巴脑的,那就别借本王爷的势!” “呃……大王说的对!” “嗨,这不就结了嘛!” 赵璩吊儿郎当地又笑起来:“本王一眼就看穿了,你呀,就是想用人家那双大长腿,替你量腰围,还想骗我,鹅鹅鹅鹅……” 第94章 借汝一条龙,乘风 认为自己一眼就看穿了真相的赵王爷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满意地拍了拍杨沅的后背,道:“男人嘛,爽快一些,怕什么!本王最讨厌有情人难成眷属了,一见就怒发冲冠! “前几日本王去大瓦子看了一出杂剧,那剧着实地可恼,哄人掉眼泪的玩意儿,什么东西! “本王一怒之下,当时就封了他的场子,关了他们的班主,勒令他在本王府上改本子!停关期间一应损失,本王包了! “让他给我改,什么时候改圆满了,什么时候再上演。你这人就不错,本王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啊,鹅鹅鹅鹅……” 杨沅听得一头黑线,这位王爷如此任性的么?不满意剧情,就强迫人家改啊! 杨沅连忙拱手揖礼道:“草民谢过大王成全。” 赵璩笑道:“说的这么热闹了,你可知道本王是谁?” 杨沅一窒,有些惭愧地道:“草民……尚且不知。” 赵璩嫌弃地撇撇嘴:“你都打着本王的幌子唬人了,怎么可以不知道本王的名号呢? “告诉你,记住喽。本王赵璩,乃今上之养子,受封恩平郡王!” …… 龙山码头,张供奉带着黄四丑等几名亲信,刚刚走近关昊的大海船,便引起了寇黑衣的注意。 寇黑衣和杨澈心中一阵兴奋,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们等到了。 二人沉住了气,依旧坐在小食摊上,紧紧地盯着那艘大船的方向。 杨澈悄悄打了个手势,示意潜伏在人群中的冰井务秘探也打起精神来,随时准备行动。 张定邦到了大船旁,不消片刻功夫,大海商关昊就亲自从船里迎了出来。 二人把臂笑谈几句,便一起上了船。 张定邦在船上逗留了足足两柱香的时间,才重新出现在甲板上。 关昊和他一起走了出来,后边跟着四个黑衣大汉,每人手中抱着一口匣子。 黄四丑等人一直等在码头上,张供奉和关掌柜的从船上一下来,他们就围了上去。 张定邦和关昊走在前面,黄四丑等人自觉地把后边搬匣子的黑衣大汉围在中间, 一行人一边警觉地四下扫视着,一边往码头里边走去。 寇黑衣对杨澈递了个眼色,两人悄然起身,也跟了上去。 人群中,“冰井务”的探子也随着二人悄然行动起来。 在码头忙忙碌碌的人群中,他们的行动就像融入大海的一支细流般,无声无息…… …… 凤凰山下,湖州方家的人和恩平郡王的人闹了一场乌龙,被狠狠揍了一顿。 他们自知理亏,虽然还不知道那一行人的身份,倒也不敢揪着不放,只是要举告丹娘。 宋师爷得了曹府尹授意之后,马上回来对徐知县耳语了几句。 徐知县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便以临安县令的身份,开始现场问案了。 他听方氏族长痛诉了一番丹娘的罪责之后,便开口问道:“本县问你,方掌柜的是伱族侄,他为何独自一人来到临安开店?又为何酒家里面不曾雇佣过一個族人?为何就连成亲这样的大事,他也不邀请你们这些族中亲人长辈参加?” 这一下便问到了方家的痛点,老族长吱唔一阵,眼见实在推诿不过,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回县尊,我那侄儿年轻时候,与他几个兄弟处的不太和睦。一时生气,便迁出家乡,到外面闯荡了,不过,这都只是兄弟之间的一些小矛盾。” “是么?”徐知县本来只是随口一问,见他吱吱唔唔,顿时察觉其中有问题,马上追问起来。 他让随行的衙差将方家的人分成几组隔离开来,然后一组组地提审。 各组人员之间没有机会互相通气儿,很快就被徐知县搞清了缘由。 原来方掌柜的本有兄弟四人以及两个姐妹,在方氏家族里也算是人丁极兴旺的一房了。 四兄弟里,方掌柜的排行老三,心眼最是灵活。 他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就做了走街串巷的货郎。 因此一来,方老三的日子比几个兄弟要好过一些。 其他兄弟三人要在家乡侍奉爹娘,田间耕作,自然更辛苦些。 方老三也知道自己平素疏于孝敬父母,所以就尽可能地在物质上给予几个兄弟一些帮助。 如此一来,大家倒也相安无事。 问题是从方老三娶亲开始的。 方老三走街串巷的,嘴皮子利索,手里也有闲钱,所以娶了个漂亮媳妇。 老三当货郎,不常在家,老四就常去帮嫂子打个水、浇个地,拾掇一下菜园子。 一来二去的,方老四就拾掇到三嫂床上去了,还被方老三堵在了屋里。 事情闹到族长那里,照理说,按族里的规矩,这对男女是要沉塘的。 但老三媳妇和族长长孙媳妇是亲姐俩儿,族长长孙和长孙媳妇跪求老族长开恩。 方老三虽然在物质上对父母孝敬最多,可他不常在身边,老四年纪最小,嘴巴又甜,最得老两口欢心。 族长和他爹娘就都偏袒了方老四,强行摁着方老三,不让他发作,还打算干脆把他媳妇改嫁老四,以此来堵人闲话。 这一下方老三可气炸了,从此背井离乡,后来到了临安讨生活。 那“水云间”酒家,原是他临安妻子娘家的产业。 没错,他在临安是入赘的,妻子比他大了九岁。 两夫妻生下一子,养成半大小子时却病死了。 这个沉重打击让他那老妻郁郁寡欢,走在了他的前头。 因此说来,他续弦丹娘,这已经是他第三任妻子了。 其实在方老三入赘之后,方氏家族的人对他的消息就已有所耳闻。 只是一来方家人自知理亏,二来方老三是入赘的,也做不了“水云间”的主。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方老三几乎从不回家乡,方家的人也极少来厚颜叨扰。 直到如今,得知方老三去世,而方老三入赘的人家,更是没了人丁,他的族人才起了贪心。 徐知县问出这段经历来,那老族长甚觉没有脸面,一时间有些灰头土脸的。 徐知县又让丹娘上前,问过原告问被告,了解仔细之后,便当场断案道:“依我大宋律,夫亡妻在,从其妻。只要丹娘情愿守节不嫁,那她就可以继承亡夫这份产业。当然啦,依律你只可以继承、使用,而不可将其典卖,丹娘,你可明白么?” 丹娘欢喜应道:“民女明白。” 方老族长急道:“县尊大老爷,丹娘是个未满双十的年少女子,如何守得住寡居的生活?再说,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经营得了这么大的一处酒家?我那侄儿没有子嗣,这产业早晚是要成为族产的,不如就让丹娘跟老朽回湖州去,由族中公产来奉养,酒家也充入族产。” 徐知县乜了方老族长一眼,阴阳怪气地道:“就凭你方家长者是非不分、少者背德逆伦的门风,你想把她接去族中奉养,本县敢答应吗?” 老族长面红耳赤,讷讷难言。 徐知县道:“丹娘可以打理这处酒家,但任何时候,她都无权典卖于他人。等她百年之后,这处酒家自然还是你方家的族产。” 老族长不甘心,仗着他年纪大了,县太爷不太可能给他上刑,便抗声道:“那……如果她守不住寂寞,另嫁他人呢?” 徐知县道:“她若早晨改嫁,到了晚上,这处酒家,就属于你方家的族产!不过……” 徐知县话风一转,又道:“丹娘可是给方掌柜的披麻戴孝,送过他最后一程的。所以,来日若寡妻再嫁,也可分得部分财产。” 老族长颤巍巍地问道:“那……她能分得多少?” 徐知县道:“依我临安行情,不得高于五千贯。” 老族长一听,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那处酒家虽然位置绝佳,可拢共也就大概值个五千多贯吧。 老族长这厢气的说不出话来,徐知县那边已经笑吟吟地道:“本县就此宣判!” 一旁宋师爷临时充当了书手,让一个差役弓着身子,在他背上奋笔疾书。 徐知县道:“丹娘作为方老三遗孀,一日守节不嫁,便一日掌管‘水云间’酒家。若有私下典卖产业的举动,方氏族人可来本县举告,本县自当另案处理。若丹娘守不得寂寞欲另嫁他人时,亦可与方氏族人同来本县,由本县主持分割财产。此判!” 徐知县说罢判词,那边宋师爷也提笔挥就。 徐知县满面春风的地道:“原告被告,都过来画押吧。” 方老族长气愤地用拐棍一顿地,叫道:“小老儿不服,小老儿不服啊!” 徐知县和和气气地道:“本县的判决,就是如此了。你不服,也得画押。画押之后,你可持本县的判词,再往临安府那边上告。” 方老族长一听还有机会,把拐棍一顿,恨恨地道:“好!” 他接过笔来,在判词上画了押。 等他拿到了判词,便向方家众族人振臂高呼道:“跟我走,咱们去临安府!” 曹府尹背负双手,施施然地走了上来:“不必去了,本府在此,可当堂断案!” 第95章 想吃鱼就莫嫌腥 方家一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曹泳悠然道:“方才本府已目睹全程。徐知县断案公正,有理有据,并无不妥之处。本府复审,遂依原判,此判即为定判。尔等可服判么?” 方老族长都傻了,他头一回感觉到,咱大宋朝廷的办事效率竟然如此之高! 曹泳那是户部侍郎兼临安府尹,一等一的朝廷大员。 别看他在恩平郡王面前颠啊颠的,就像一只会抖臀的小柯基似的。 可是站在方老族长面,曹府尹那气场,能压得老头子喘不上气来。 方老族长看看自己的子侄们,全都埋着头,没有一个敢跟他对视的。 方老族长不禁暗恼,老夫都多大岁数了?真要争来了好处,还不是你们享用? 一个个的谁也不出头是吧?那老夫何苦来哉! 老头儿把牙一咬,就对曹泳重重地点了点头:“小老儿……服判!” “好,那么,就画押吧!” 于是,老族长代表方家,在那份判词上又画了個圈儿。 宋师爷接回判词,向方家众人亮了亮:“湖州方家诉”水云间“酒家丹娘一案,今已‘结绝’。各方若再有不服判决者,以起衅闹事、蔑视国法论处!” “结绝”,就是终审判决! 丹娘只道这一切都是出自于杨沅的策划,想不到他的能量如此之大,临安县、临安府,居然全都站在他这一边庇护自己。 此时的丹娘对杨沅已经不仅仅是心生爱慕那么简单了,她对杨沅简直是崇拜到了极点。 凝望着杨沅的侧影,丹娘的眼睛都要滴出水来了…… “官人……” 捆在心上的枷锁一朝解去,还是被她心仪的男人亲手解去,丹娘心怀激荡,情难自己。 她恨不得立即把自己揉进杨沅的怀里去。 “咳,要注意影响!” 杨沅大煞风景地推开了丹娘软绵绵的身子:“此间事了,尽快上山吧,莫要与我太接近,免得被完颜屈行发现不妥。” “哦!” 丹娘一下子清醒过来,看到那位正擦着脸上唇印儿的大王,带着十个美妾,正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看热闹,顿时脸上一红,醒觉到在这里不方便倾诉情肠。 赵大王见了,顿觉无趣,这对男女,想亲就亲嘛,好不爽利! …… 望海楼就建在凤凰山上,据说此楼原本高十八丈,共九层,高耸半空,十分的壮观。 于是,它遭了雷劈。 重建时,匠人便只敢修到七层了,结果,后来还是遭了雷击。 于是,再次修复时,便只修了五层。 现在这五层的望海楼已经有一二百年的历史了,倒还不曾再遭雷击。 五层楼阁,前四层的每一层都有外围的一圈观景廊。 最上面那一层,则是建成了四座小阁,分置于楼顶四角。 从那四座小阁中,都可以看到钱塘大潮。 当然,面临钱塘江潮的前两座楼阁,观景位置最好。 望海楼的每一层楼阁上,都有历代名士所写的观潮诗。 第五层楼阁上悬挂的就是苏东坡苏大学士的诗: 横风吹雨入楼斜,壮观应须好句夸。雨过潮平江海碧,电光时掣紫金蛇。 登上望海楼最高一层,曹府尹、季舍人、徐知县携各自家眷,便占据了前面靠左的一座楼阁。 而右面一座,离江潮涌来的位置最近,自然是让给了恩平郡王赵璩。 赵璩虽然只有一人,奈何他带了足足十个美妾,自己的人就能占据一阁了,曹泳和季若旬也不方便邀他过来同席。 杨沅带着丹娘和青棠登上楼时,楼顶的四座楼阁,便只剩下后面两座了。 杨沅便选了赵璩后面的那座楼阁,叫力夫把茶具、席子、食盒等物都搬进去,青棠指挥着一一摆好。 虽然事先已经做了充分的安排,但事到临头,杨沅还是有些紧张。 因为接下来,他要避居幕后,事态如何发展,全看丹娘了。 丹娘见杨沅向自己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晓得他是担心出了纰漏,只当他是在担心自己,心中顿时一甜。 她大胆地握住杨沅的手,柔声道:“官人放心吧,奴家一定不会让官人失望的。” 那目光火辣辣的,看的杨沅暗呼吃不消。 这位姑娘怎么回事儿啊,我是叫你去攻略完颜屈行,不是攻略我呀! 杨沅小心翼翼地抽回手来,向丹娘笑道:“你也不必太紧张,我还安排了人来捧你的场,丹娘本是丽质天生,再有人捧场,不怕那完颜屈行不为你动心。” 换作初相识时,杨沅的赞美,丹娘只会觉得他是对自己的不怀好意。 可此时听他说话,哪怕只是一句无心的赞美,丹娘都觉得心花怒放。 大官人这么信得过我,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当丹娘缓缓落座时,她就进入了状态,“游手”界的大手子雪玉丹娘,今日归来! 区区蛮夷,还拿不下你? …… 杨沅安抚了丹娘,便要起身下楼,去迎陆游。 陆游说过,今日会携几位赴京大考的朋友一起来望海楼观潮。 不过,杨沅是不方便待在丹娘身边的,因为完颜屈行见过他。 就算他现在装扮气质不同了,万一那完颜屈行记性甚好,认出他来怎么办? 所以按照他的计划,他要去楼下隐蔽处候着。 等陆游等人一到,他就把这些人安排到丹娘的楼阁中。 而他自己,则要寻个借口脱身。 有陆游等人在,丹娘的安全就更有保障。 同时,陆游知道自己“心仪“丹娘,必然对丹娘不吝赞誉。 这位大诗人哪怕只是随口点评几句,叫那附庸风雅的完颜屈行听了,也会成为丹娘的加分项。 结果,杨沅起身出了楼阁,刚要举步下楼,已经在铺好的席上,倚着一张“凭几”懒懒就坐的恩平郡王赵璩便向他招起手来:“来来来,快来坐。” 另一座楼阁里,刚刚去赵璩那边见礼回来的季若旬马上看向杨沅。 见恩平郡王对此人甚是亲热,季舍人忍不住对曹泳道:“少司农,那位年轻人和恩平郡王认识?” 曹泳一见他指的是杨沅,马上卖弄起来,以手掩口,凑近季若旬,小声道:“季兄,此人伱可万万不能小觑了。 “他叫杨沅,与恩平郡王的关系十分密切。杨沅此人乃是一个名叫‘有求司’的会社联络人,愚弟认为,这‘有求司’很可能就是恩平郡王建立的……” 两人都是秦党,而且一旦官家要确立储君,他们都是要表态拥戴恩平郡王的。 所以曹泳对季若旬并不隐瞒,马上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杨沅的来历。 杨沅一见赵璩唤他,不禁暗暗头疼。 恩平郡王相召,他又岂能不去? 杨沅只好走到赵璩面前, 赵璩笑道:“你不陪那美人儿在阁中就坐,东张西望的找些什么?” 杨沅道:“大王说笑了,在下与丹娘真的相识未久,而且她一个新寡的妇人,在下也不好太过亲近,免得惹人闲话。” 赵璩笑道:“鹅鹅鹅鹅,你这人真是又想吃鱼又嫌腥,实在无趣。你怕流言绯语,那就陪本王坐坐吧。” 杨沅心中大急,眼前这位郡王他得罪不起,一时又想不出推辞的理由。 这时已经有两位美娇娘盈盈起身,给他让出和恩平郡王对面的位置了。 杨沅无奈,只好脱了鞋子,硬着头皮走上席去,在赵璩对面坐了。 旁边马上就有两位美妾给他摆好杯盘果饯,斟满了美酒。 杨沅一瞧这架势,一时半刻的恐怕是走不了了,他怕陆游他们到了楼下无人接迎,只好请赵璩帮忙。 “大王,在下今天还约了几个朋友一起观潮,他们也快到了,可否劳驾王爷,派个人替在下去迎上一迎。” 赵璩和同为皇养子的族兄赵玮不同,赵璩这孩子从小就叛逆,一百斤的身子,九十九斤的反骨,主打的就是一个破坏规矩。 可他是皇养子,当成未来储君培养的人物,他不想守规矩,身边的人不敢不守啊。 所以在宫中时,他简直要被种种规矩给憋疯了。 长大成人出宫居住后,情形倒是缓解了许多,但也只限于他自己能够放纵。 如今杨沅竟然支派他派人去帮自己接朋友,这其实是太不恭敬的一种举动了。 可赵璩跟个贱皮子似的,不但不以为忤,反而甚觉愉快。 “诶,区区小事,劳的什么驾啊!阿萏、惜幽,你们两个去楼下帮杨老弟接几位客人上来。” 赵璩转向杨沅道:“你那朋友叫什么……” 杨沅忙道:“是几位书友同来,为首一人名叫陆游。” “听到了?去把人接来,记得不要说破本王的身份。” 赵璩挥了挥手,他的两个貌美侍妾,便翩然下楼去了。 赵璩甚是健谈,拉着杨沅东拉西扯。 这一耽搁,金国使团的人便到了凤凰楼下了。 他们都穿着金国服饰,所以甚是引人注目。 其实金人一向崇尚汉礼汉仪,尤其是上层人士,都以说汉话穿汉服为荣。 就连金国皇帝的冕服、常服,都和汉人帝王的礼服几乎没什么区别了。 但是,代表金国出使宋国的朝臣,反而要穿金人的传统服装,毕竟他们是代表金国形象的。 杨沅听见后面骚动,扭头一看,心中便是一跳。 糟糕!金人使团明明远在班荆馆,怎么来的竟这般快? 要下楼,就要经过他们身边,这一下我只怕是走不掉了! 第96章 群英荟 完颜屈行和一个秃顶中年人并肩走在前面,缓步登上了望海楼。 后边先是乌古论盈歌和阿蛮,再后面便是十几个荷弓佩刀的金国勇士。 那些金国武士一身凛冽的杀气,令人为之侧目。 与完颜屈行并肩而行的这位中年人,大概有四旬上下,身材高大,脊背微驼。 因此他登上楼梯的时候,颇有一种主动探出半秃的脑袋向人展示的效果。 金人男子,通常会将头顶和两鬓的头发剃掉,他倒是天然省了一道工序了。 此人便是金国副使韩振宇,也是此次金国赴宋使团实际上的负责人。 韩氏家族,原本是辽国举足轻重的一个大家族,辽国灭亡时,韩氏家族的一支便归顺了金国。 完颜亮篡位自立后,大肆打压本姓皇族,拉拢外姓贵族为其所用,韩氏家族因此成为完颜亮的心腹。 完颜屈行的家族一直被完颜亮防范打压着,出使大宋为大宋官家贺寿这种面上风光的外交事宜,是可以让完颜屈行顶在前面的。 但整個使团里,真正有资格与大宋朝廷接洽会商一些事务的,却是这位韩副使。 同时,完颜亮让韩振宇为副使,未尝没有让他看着完颜屈行的目的。 望海楼上突然涌来一群金国人,如果是普通观潮客人,只怕早就纷纷回避了。 不过今天楼上这三组人,俱都各有来历,虽然引起一些骚动,倒也没有慌张走避。 韩副使上得楼来,一双鱼泡眼往四下一扫,发现楼上已满是客人,不由挑了挑眉。 他扭过头,对接伴使李荣揶揄地道:“你们宋人这日子还真是过得清闲啊,观潮望景的客人竟然有这么多。” 接伴使李公公满脸堆笑,正要说话,却被完颜屈行打断了。 完颜屈行傲然道:“我们是客!他们却占据了最好的观潮位置,这就是你们宋人的待客之道吗?李公公,请你把他们轰下……” 完颜屈行一边说,一边不满地环顾楼上。 他的目光看到右手边那座楼阁里时,目光突然一定,声音也戛然而止。 那座楼阁中观潮人最少,只有一主、一婢,一大一小两个美人儿。 大美人儿一袭鹅黄衫子,衬得人比花娇。 她正跪坐在一张造型古拙的木雕山水茶盘前,悠然沏茶。 看她轻抚茶具的动作,就像一位正垂眸调拭琴弦的仕女,温婉优雅,如诗如画。 从完颜屈行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她的侧影。 优雅的颈项、贲起的胸膛、纤细的腰肢、跪坐时的一道弧圆…… 一条条简单的线条,便构勒出了一副妙不可言的图画。 完颜屈行就只是这么远远地一看,就似已经嗅到了清幽的茶香,感受到了那种恬淡宁静的意境。 他的声音瞬间一顿,然后便咳嗽一声,清了清有些失语的嗓子:“请你把他们轰下楼去的话,倒显得我们霸道了! “本世子倒是无所谓,我们韩副使乃是一位宽厚的长者,却不免要为难了。这事儿,本世子先给你寄下,我们就在这边坐吧。” 完颜屈行说完,便率先走向左边那处楼阁,也是这五楼最后一处观景台。 进入楼阁之后,完颜屈行也不等其他人就坐,便抢先坐到了背靠楼栏的位置。 这个位置如果想要观潮,就得扭转身去。 不过这个位置若要观对面美人儿,却是恰恰好。 完颜屈行坐下之后,便满面笑容地招手道:“韩副使,盈歌姑娘,来来来,这边坐下!” 韩副使并未觉察到完颜屈行的用意,听他突然忍住了怒气,只道是因为有自己同行,所以心生忌惮。 韩副使只是淡淡一笑,便迈步走了过去。 乌古论盈歌见望海楼上客人很多,心中很是满意。 她以为这些客人都是杨沅雇来的。 今日这场面,自然是越隆重,越显得像那么回事儿。 花钱的是她,她当然希望办的隆重一些。 完颜屈行看向丹娘,为之失神的时候,盈歌也看到了正在沏茶的丹娘,心中不禁暗赞了一声。 她觉得人家姑娘每一个动作,都如江南山水一般,充满了钟灵之气。 虽说她自认也是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儿,可人家那种温温柔柔的劲儿,她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韩副使走到桌前,便在完颜屈行右手边坐下来了。 乌古论盈歌则坐到了完颜屈行左手边。 李公公见完颜小王子发怒,心里就有点慌。 结果完颜屈行雷声大雨点小,忽然就收敛了,让他暗自庆幸不已。 因为他刚刚才看清,前边两处楼阁里坐的人,他都惹不起呀。 见三位金国贵宾都坐好了,李公公也在完颜屈行对面坐了下来。 完颜屈行选了个最合适的位置,正想好好看看对面那位美人儿, 结果他一抬头,就看见李公公一张面白无须、笑得跟雏菊儿似的老脸。 随行下人把携带的蜜饯瓜子酒水茶水一一地摆上桌来,韩副使便含笑向李公公询问这钱塘弄潮的来历。 李公公抖擞精神,马上卖弄了起来。 完颜屈行假意在听他们交谈,一个身子却是屁股底下坐了颗钉子似的,时而侧左,时而侧右,越过李公公的肩头,偷窥那位美丽的江南女子沏茶。 乌古论盈歌坐定之后,则好奇地看了看前边两桌客人。 按照杨沅事先交代给她的计划,杨沅本人是不会出现在这一场合的。 不想,她这一眼望去,竟然看见了“杨沅”。 侧前方那座亭阁里,莺莺燕燕的不下十人,却只有两个男子。 两个男子,都用手肘支在“凭几”上,双腿放在桌下,正对面畅谈。 其中背对盈歌的男子,盈歌一眼看去,就觉十分眼熟。 这时那人微微侧了侧脸儿,虽然只有小半边脸儿,盈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杨沅。 哎呀,他可真行! 盈歌把一枚蜜饯丢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居然找来十个俏姑娘陪他演戏,这花的可都是我的钱呐! 这个小贼! 李公公讲起钱塘潮的历史和弄潮的一些趣事,手舞足蹈,摇头晃脑,严重干扰了完颜屈行看美人的视线。 完颜屈行恨不得一巴掌把他的脑袋瓜子扇下去,当着盈歌的面却又不好表现出来。 伊人在提水沏水, 伊人在举杯闻香, 伊人用的竟然是一盏水晶杯,杯中茶水如翡翠一般晶莹剔透。 啊!伊人轻呷香茗了,她眼帘微阖的陶醉模样…… 完颜屈行仿佛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少年时期,贪婪地吸摄着绿茶妹妹的每一个优美画面。 这个春水一般柔软的江南女子,她姓什么,她叫什么,她家住哪里啊! 哦!我那驿动的心啊…… …… 四位书生到了望海楼下,举首眺望这座雄伟建筑,不禁啧啧赞叹。 陆游是曾经游历过此处的,向众人说起此楼原本高有九层,更令其他三人心向往之。 阿萏和惜幽迎到楼下,见这四人形容装扮与杨沅所说的客人相仿,便落落大方地向他们福了一礼,问道:“四位公子,可有一位叫做陆游的。” 陆游讶然还礼道:“在下便是陆游,两位小娘子是……” 阿萏欢喜道:“果然是杨公子的朋友到了,杨公子已在楼上恭候多时了,几位公子请随奴婢来。” “如此,有劳姑娘头前带路。” 两位姑娘转身行去,一个书生便拐了拐陆游,小声问道:“务观兄,你不是说伱那位朋友是个送索唤的闲汉么?怎么还能派出两个貌美的侍女迎候,闲汉现在都有这么大的排场了吗?” 陆游一脸疑惑地道:“我也不甚明白。不过,那时相识,谈吐之间,我倒觉得这位小兄弟颇为不凡,未必便是池中之物。” 另一个书生笑道:“再如何并非池中之物,也不能短短这么几天就飞黄腾达了吧?” 先前一位书生便反驳道:“有何不能?你我若此番大考得中,东华门外唱了名,可不就是一夜跃龙门?” 年纪最长的那位书生本来笑看三人说话,并未言语。 如今见他们抬起杠来,前边两位小娘子已经站下等候,便笑道:“好啦,我们上去一看不就清楚了,何必在此斗嘴。” 几人便不再议论,加快了脚步。 阿萏和惜幽将四位书生引到赵璩所在的观景楼阁内,杨沅忙起身拱手。 “陆兄,小弟正巧有位刚结识的朋友在此,所以未曾楼下相迎,失礼,失礼了。” 赵璩只是大剌剌地坐在那儿,向四人启齿一笑。 好在这四位都不是愚腐的冬烘先生,对此并不介意,反觉相处轻松了许多。 陆游豪爽地笑道:“你我兄弟相交,何必拘泥于这些繁琐的礼数。 “来来来,我给两位介绍一下,这三位都是要和我同科大考的朋友,意气相投的好兄弟。” 陆游拉过四人当中年纪最长者,此人姿貌雄伟,身材昂藏,看年纪已经有四旬上下了。 陆游笑道:“这位,乃是隆州虞彬甫。” 杨沅听了毫无反应,根本不知此人是谁,只是拱手施礼:“彬甫兄好,小弟杨沅,尚未取字,彬甫兄唤我一声二郎就好了。” 那四旬男子也向杨沅拱手笑道:“隆州虞允文,见过杨沅兄弟!” 第97章 龙跑蛇窜,各打算盘 “啊!”杨沅猛地叫出声来。 陆游奇道:“二郎你怎么了?” “啊……脚趾在桌脚上磕了一下,哈哈。”杨沅随口打了个哈哈,借以掩饰自己心中的惊讶。 虞允文? 他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啊! 陆游信以为真,又拉过一人,介绍道:“这位是平江府范至能,比为兄小一岁,你也要唤一声兄长的。” 这一回杨沅可没有再大意。陆游介绍时,礼貌的说法是称呼人家的字,人家自己却是可以称名的。 杨沅哪记得住多少名人的字,现在有了虞彬甫变虞允文的例子,他倒是很期待这范至能也能变上一变了。 范至能果然没有让杨沅失望,向他拱手一笑,道:“平江范成大,见过二郎兄弟。” 范成大,这名我也熟诶! 不过,刚刚吃惊了一回的杨沅,这回倒是沉住了气。 陆游拉过最后一人,又介绍道:“这位乃是吉州杨廷秀,二郎你还是要唤一声哥哥。” 杨廷透拱手道:“吉水杨万里,我与二郎都姓杨,可是本家兄弟了。” 杨万里…… 杨沅强捺着心头的惊喜,不能失了分寸,得先向他们介绍赵璩啊。 只是杨沅都转向赵璩了,一时却不知道该如何介绍他的身份。赵璩刚刚说过,不让人泄露他的身份。 赵璩一见,便抢着自我介绍道:“小弟伯玖,字润夫。方才与二郎闲谈,我只长他一岁,诸位也都是伯玖的兄长了,请坐,请坐。” 当下,赵璩便邀请众人入席。 杨沅想把陆游等人安排到丹娘那一桌的计划彻底告吹。 众美侍让开地方,让他们六人团团坐了。 一时间,杨沅都觉得自己的身份清贵了几分。 他左手边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右手边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对面坐着“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斜对面则是“伟哉虞公,千古一人!” 啧! 就凭我杨沅今日这般排场,我就想知道,论排面,还有谁? …… 这不是杨沅第一次看到大潮,却是杨沅第一次看到弄潮儿。 在他的想象中,弄潮儿大抵是像冲浪一般,脚下踏一块冲浪板,迎着潮头,如鱼儿一般飞跃。 但是当他从望海楼上,看到鸭哥和徐大年等弄潮儿分成两队,迎着潮头冲进大江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这些弄潮儿脚下并没有冲浪板,他们全凭一身精湛的水性,加上对潮势的了解,出没于风波浪里,在鲸波万顷中浮潮嬉弄。 鸭哥和徐大年等渔家子,大多在身上刺了青,在雪白的浪花中翻腾时,他们身上那青色的刺青,让他们的身影真如一条条翻滚于浪涛中的蛟龙。 天色渐趋阴沉,似欲将雨,江上的风浪更大了,那气势也尤其的险峻。 弄潮儿分成两队,两队各有一个领队手执大旗,其余成员则各执一面小旗。 他们在潮水中上下翻滚,腾身百变,执旗泅水,争相鼓勇,毫无惧色。 赵璩一手扶栏,望着在大江中弄潮的健儿们,笑道:“我听说今日弄潮,是曹府尹悬下的花红?他出了多少赏钱?” 这个杨沅却是清楚的,马上答道:“曹府尹出了五百贯。” 赵璩一拍栏杆,笑道:“好!我再加五百贯,谁若夺旗而旗尾不湿,我就赏他。” 马上就有一個貌美的侍妾笑嘻嘻地答应一声:“婢子去给大……公子传赏!” 陆游等几人都是官宦子弟,家境自然非同一般,可是让他们随手就拿出五百贯做赏钱,也是没有这般大手笔,一时间对这位伯公子的豪爽便有些另眼相看起来。 钱塘江上,两队弄潮儿不仅要嬉水斗潮,还要争夺对方身上所携的彩旗。 胜负,将以弄潮结束时,夺旗最多的一方为胜。 但,弄潮得胜的一方,需要队长所执的大旗在这般惊涛骇浪中旗尾不湿,不曾溅上水,那才算是名符其实的第一弄潮儿。 赵璩的侍妾跑到江边,把消息告诉了江边的人。 江边有不少渔人正驾船停在那里,只俟一有不测好去救人。 听了这个消息,众渔人大喜。 马上就有一个渔人驾起小舟冲进了风波浪里,靠得弄潮儿近了,便大声传起话来。 这些弄潮儿原本都是冲着杨沅许下的三百贯赏钱来的。 曹府尹主动接过了赏赐花红的事儿,把赏钱加到了五百贯,已然是意外之喜了。 如今有人再加五百贯,大家更是兴奋。 不过,这边弄潮如此精彩,整个望海楼上,真正在用心观潮的,大概也只有恩平郡王赵璩一人了。 曹府尹正在猜测杨沅邀请他来观潮的真正目的: 难道,杨先生是为了制造机会让我亲近恩平郡王? 恩平郡王建立‘有求司’难不成是争嫡而筹措资金? 主和派大臣们都是倾向恩平郡王赵璩的。 因为普安郡王赵玮性格刚毅、沉稳内敛,很难叫人看透他的为人。 而且从他的日常言行来看,赵玮痛恨金人施加于宋国之耻,骨子里是主战的。 如此一来,主和派大臣们自然把恩平郡王赵璩当成了大宋帝国未来的最佳储君人选。 但,这只是他们内心的想法和判断。 今上如今才四十有七,生儿子的希望大概是不会再有了,可至少春秋鼎盛,也没必要现在就立储啊,急着去死吗? 如此一来,他们也就没有必要太早站队啊。 那些太早谏言立储的,文如宰相赵鼎,武如岳飞元帅,哪个有好下场了? 不过,从来都是“锦上添花不增暖,雪中送炭立无寒”。 我曹泳当年就是烧对了秦相爷的冷灶,才有了今日的前程。 如今虽然不能旗帜鲜明地站出来拥戴恩平郡王,可这个忠心,总可以先对他表上一表的。 只是,要如何表现呢? 曹府尹的心思全都放在这上面了,自然不会在意江上那些弄潮儿。 季舍人从曹府尹口中得知杨沅与恩平郡王关系密切之后,注意力则放在了杨沅身上。 中书舍人常在御前行走,与天天进宫向皇太后、皇后请安的恩平郡王本就相熟。 在他看来,官家事母至孝,而皇太后是极为宠爱赵璩的,皇后娘娘又是赵璩的养母。 外廷方面,秦相也属意赵璩,所以这太子之位,将来一定是赵璩的。 杨沅和赵璩年纪相仿,又是赵璩在潜邸时的心腹,来日赵璩一旦称帝,那杨沅岂不也是水涨船高? 到时候,杨沅怕不就是今日之秦相啊! 这个人,得想办法接近一下,提前和他打好关系。 季舍人年纪大了,未必等得到赵璩称帝,但他还有儿孙在朝堂啊。 提前和赵璩朝的权臣打好关系,这才是未雨绸缪。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堂堂中书舍人,却不好公然过去找杨沅攀谈。 季舍人回头看了看,小孙女书瑶正和曹妙跪坐在栏杆上,面向大江,看的津津有味。 季舍人不禁暗道失算,早知如此,该带一个与杨沅同龄的孙儿过来,和他打打交道。 徐知县夫妇的想法就很简单了。 这对夫妻,分别侍候在曹府尹和季舍人本人和女眷身边, 看见他们杯空了,就及时添一杯酒,听见他们话要掉到地上了,就及时接上一句。 两夫妻主打的就是一个竭力取悦上官,至于其他的,不是他现在这个层次需要考虑的。 金人那一席上,四个人也是各怀心思。 韩副使虽在观潮,一半心思却在完颜屈行身上。 皇帝陛下一直在想办法削弱完颜雍及其党羽的势力。 而完颜征、完颜屈行父子,则是完颜雍一派的得力干将。 如果他能抓完颜屈行一个把柄,让陛下有借口整治完颜征家族的话……,岂非大功一件? 完颜屈行此时却在盯着对面的丹娘。 江南女子,水乡孕育,风情气质本就与北方女子不同。 丹娘的姿色风情,在南国水乡女子中,也是出类拔萃的。 尤其是她独特的茶道,更是让完颜屈行啧啧称奇,对这个女子也充满了好奇。 在他眼中,丹娘就是一座等着他去发掘的神秘宝藏。 可恼啊,盈歌就在旁边坐着呢,我若过去搭讪那美娇娥,盈歌不分场合地闹将起来,那该如何收场? 大江之上,波翻浪涌。 可是对于望海楼上的人们来说,这弄潮戏水的一幕,也不过就是他们搭台唱戏的那座台子罢了。 戏台子必须要有,可谁又会去注意那座戏台子呢? 杨沅和几位大文豪坐在一起,初时心情颇为忐忑。 在座的各位除了他和那位不着调的荒唐王爷,个个文采出众 万一他们酒兴大发,吟诗作赋起来,夹在中间的他岂不尴尬? 哪怕他们只是行个酒令呢,文人雅士行的酒令他也来不了啊。 谈论诗词歌赋他怕,如果这几位不谈诗词歌赋,而是谈论天下时政,他更怕。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四位老兄可都是坚定的抗金志士。 可现在大宋朝堂上的主流倾向,却是“和”。 万一这几位说出什么尺度太过格的话来…… 旁边可是坐着一位赵宋朝廷的王爷呢! 杨沅担心丹娘露出马脚,担心陆游、杨万里他们吟诗作赋自己对不上,担心虞允文抨击时弊惹麻烦…… 担心了一溜十三遭,他忽然发现,我多虑了呀! 原来文人们凑在一起聚会欢饮的时候,讨论的话题也是醇酒美人儿啊! 你们要是聊这个,那我可不困啦! 聊这个,我也行啊! 第98章 这朵花,我采定了 杨沅听着他们谈醇酒,谈美人,谈的眉飞色舞的,不禁想起了国学大师季羡林的日记。 活得通透的真文人,说话聊天就是这么的朴实无华接地气。 就连这几位大文豪也不例外。 这一桌六个人,也就虞允文稳重一些,他虽然也不时插话凑趣一番,但言语尺度显然比较收敛。 毕竟,六人当中他的年岁最长,在许多人家里,他这个岁数都可以当爷爷了。 六人之中,虞允文年岁最大,今年四十四岁。 陆游次之,今年二十九岁。 范成大再次之,今年二十八岁。 杨万里再再次之,今年二十七岁。 接下来就是“伯九”了,今年二十四岁。 杨沅年纪最小,二十三岁。 虞允文虽然已经四十四岁,已经是可以当爷爷的年纪,却也是今科大考的一名考生。 之所以蹉跎至今,倒不是因为虞允文一直科举不中,而是此前他就没有考过。 虞允文早年间一直想要从武,他觉得这个年代,投身军武要比习文对国家更有用处。 可是这個年头又是文贵武轻的,所以他的父亲虞祺一直不答应。 虞祺觉得儿子一旦参加了武举,或者从军做了一介武夫,那么武人的标签也就打在他身上了。 虽然宋代并没有世袭武人的说法,儿子依旧还有从文的机会。但是一旦有了武人的标签,再想融入文人之中,那发展难度可想而知。 为此,父子二人一直争执不下。 虞父无奈,便采用了迂回战术,他直接让儿子以“恩荫”之法做官去了。 在宋朝的恩荫制度下,品级较高的官员,是可以直接安排其子嗣做官的。 不过通过恩荫得来的官,品级都不会太高,未来发展的上限也极低。 就这样,虞允文被父亲摁在眼皮子底下,就在成都当地做了一个小官。 他曾先后任职于茶马司、粮科院,做的都是文职小官。 在他二十四岁的时候,母亲病逝了。三十七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去世了。 虞允文丁忧三年,期满之后就已是四十岁高龄了。 这个时候他若再想从军或者去参加武举的话,年纪未免就有些大了。 所以,父子俩杠了一辈子,终究还是他的老父亲赢了。 如今这个情形下,虞允文不管是从家族发展的长远角度考虑,还是从个人的实际情况出发,都只有从文这一条路可以选择了。 更何况,他的父亲虞祺临终时还曾留下遗言:“要做大事,成大器,科举是必由之路!” 他这岁数,早过了叛逆期了,难不成连老父亲的临终遗言也要违拗? 所以,虞允文又备考了三年,便跑到临安来参加大考了。 宋朝的科举制度规定,即便你没有考过举人,或者没有考中举人,你也可以直接考进士,只要你觉得你行就行。 于是,备考三年之后,虞大哥直接就到临安来考进士了。 坐在这么一群大文豪中间,杨沅一开始其实颇有些紧张。 他想结交这些人物,却又怕自己跟他们对不上“夹”。 聊诗词歌赋,杨沅不敢接招。 毕竟宋以后能拿得出手的诗词歌赋,他不记得几首,聊多了容易露怯。 行酒令儿他也一样不敢,说实话,文人的酒令儿,想接住比卖弄诗词歌赋更难,太容易露馅了。 可是他们竟然在聊醇酒美人儿! 聊这个,杨沅可不怵,他不但妙语如珠,观点新颖,还不动声色地就把话题引到了“茶美人”丹娘身上。 言语之间,杨沅毫不掩饰他对丹娘的欣赏与爱慕。 杨沅这么说,是为了把陆游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丹娘身上。 万一能引起这几位大文豪对丹娘的赞赏,给丹娘留下一首诗啊词的什么的,那就赚大了。 杨沅赞道:“西湖有十景,我观丹娘风情,愿称之为,西湖第十一景!” 一个女子,可当西湖一景? 众人听了都向丹娘望去,那十个美侍却很不服气地翻起了白眼儿。 陆游等人原还不曾仔细打量过丹娘,这时一看,她举止动作、神情气质、姿容体态,还真挑不出什么瑕疵来。 不过,虽然她风情容貌俱佳,夸口西湖第十一景,似乎也…… “是极,是极,此女风情,确实不凡……” 算了,人家杨沅小老弟明显是很喜欢这位小娘子的,这个面儿不能不给呀。 陆放翁率先赞赏起来,其他几位便也频频点头。 赵璩看看自己正吃醋的侍妾,再看看“被迫营业”的几位书生,忍不住又发出了他独特的笑声:“鹅鹅鹅鹅……” …… 完颜屈行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坐在侧首的乌古论盈歌早就看在了眼中。 盈歌不禁心中冷笑:“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 虽然她今天来,就是为了让完颜屈行迷上丹娘,可心里还是不太痛快。 这岂不是证明,那个汉家女子比她强么? 但,仔细再看丹娘,盈歌也不能不沮丧地承认,那小娘儿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简直柔媚无双,连她都撩得心里头痒痒的。 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 盈歌低头看了看,就见自己双腿盘坐,大马金刀。 跟那绿茶妹子相比,洒家简直就是一个能来癸水的张飞啊! 盈歌抬手蹭了一下鼻子,不想跟丹娘继续比下去了,简直是自取其辱嘛。 雨,不知何时如丝如雾地飘了下来。 此时江潮更加雄险,但水中弄潮儿们争夺彩旗的精彩,却因为雨雾有些看不清了。 盈歌趁机对完颜屈行道:“此处若只是观潮,倒也壮观,但是要看那些弄潮儿戏水,却嫌远了些。我要去江边看看,你要不要去?” 完颜屈行闻言大喜,连忙道:“我与韩副使在此间饮酒,就不下去了。你自去江边走走吧。” “好!”盈歌向韩副使颔首示意了一下,便站起身来,一主一仆持伞下楼了。 韩副使笑吟吟地调侃完颜屈行道:“小王爷,伱的女人去看别的男人,你都不在意嘛?” “无妨!” 完颜屈行大度地一笑:“我北国女子最仰慕英雄。若在水里,你我确也比不得他们骁勇,盈歌想看,去看就是了!” 说罢,完颜屈行便推案而起:“哎呀,坐的太久,腿都麻了。韩副使你且观潮,我活动活动腿脚。” 完颜屈行走出楼阁,先抻一个懒腰,再扩了扩胸,假意活动了一下身子,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向对面楼阁走去。 梅子雨一下,微风掀起了丹娘的衣袂。 她仍在那里自斟自饮,娴静之中,倒是因为背景之中飘摇的雨雾,凭添了几分仙气,更加清丽不俗。 完颜屈行见了如此风情,原本迈开的大步都放缓了一些。 他斯斯文文地走到丹娘所在楼阁,兜头便是一揖:“小娘子,在下吃酒有些口渴,见小娘子这香茗颇为与众不同,特来讨一杯茶喝。” 他的举动、谈吐,都在模仿汉家士子,只是他头顶和两鬓的头发剃得光光,脑后两条小辫垂在肩头,这一扮起斯文相来,像极了年画里的阿福,竟有些憨态可掬。 丹娘心中好笑,面上却愈发优雅。 丹娘向完颜屈行欠身示意了一下,嫣然道:“妾与郎君皆是观潮的客人,相逢就是缘份,又何吝清茗一盏呢,小郎君请坐吧。” 完颜屈行听的骨头都酥了几分,这才是女人的声音啊,哪是盈歌那种粗糠能比的。 完颜屈行连忙答应一声,就在席边脱了靴子,走到席上。 青棠把一个“支踵”递给了他,完颜屈行温文尔雅地道一声谢,便坐了下来。 这“支踵”是一个t字型木座,跪坐时放在屁股底下,等于是坐了个小板凳,脚跟和小腿就不会受到重压。 完颜屈行入座以后,就看那形如山水的茶盘,啧啧赞叹道:“在下从未见过如此别具一格的茶具,一张茶盘竟然如同一幅山水,实在令人赞叹。” 丹娘微微一笑,便开始了她的茶道表演。 这是从未在世人面前展示过的最新的茶道,如行云、如流水,飘逸潇洒至极。 完颜屈行看得战战兢兢,就像土包子进城,生怕自己不懂规矩,做出什么叫人好笑的举动。 丹娘斟了一杯茶,将那淡绿的茶水轻轻推到他的面前,柔声道:“风雨如晦,潮水都不大看得清了,正觉烦闷,幸有郎君可以对坐品茗、谈天说地,奴家甚是欢喜。郎君请。” “啊,好好好……” 完颜屈行小心翼翼地捧起茶,先嗅了嗅香,,忽然就想起一句汉家古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听这美人儿一番言语,似乎对我也颇具好感啊! 也是,本王子高大魁伟,一表人才!我看她柔若春水,与北国女子大不相同。 她看我,也该是高壮如山,远胜水乡男子的感觉。 这样一想,完颜屈行顿觉似有脉脉情愫,在两人之间缱绻起来。 丹娘道:“这是上好的龙井,郎君请尝尝口味如何。” 完颜屈行低头一看,茶汤清亮,呈淡淡碧色,幽幽茶香沁入口鼻,与他往昔所喝的茶全然不同…… 完颜屈行呷了一口,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当真一下子就适应了清茗的口味, 他只觉自己从前所喝的茶水全都不堪一提了,手中这盏茶,才是真正的茶。 只有这样的茶,才能“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也只有眼前这样的人间绝色,才会让他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啊。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杯茶,他喝了。 这朵花,他摘定了! 第99章 从猎人,到猎物 赵璩其实是认得完颜屈行的,他在宫里见过。 不过这种公开场合,彼此的身份都太敏感,他不方便与对方接触。 这时看见完颜屈行竟然跑到丹娘的楼阁里大献殷勤,赵璩不免有些兴灾乐祸起来。 他歪了歪身子,凑到杨沅耳边,小声道:“喂,有野男人勾搭你女人去了,你还坐得如此安稳。” 杨沅头也不回地道:“无妨。” “哈,你刚刚不是说只倾慕丹娘吗?” “我只是觉得,丹娘不会喜欢一个金人的。” 赵璩道:“喂,你醒醒,那是普通的金人吗?那可是一位金国的小王爷。” “一样,在丹娘眼里,都是蛮夷,她不会喜欢的。” 赵璩一呆:“那要是我过去搭讪搭讪呢?我可不是蛮夷。” 杨沅道:“那你就去试试呗,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小心丢了面皮。” “伱小子……” 赵璩又“鹅鹅鹅”地笑起来,他还挺喜欢杨沅看起来那么普通,却那么自信的臭屁模样。 回头看看自己的十个侍妾,或站或坐,宛如仙妃,赵璩便得意洋洋地道:“我的女人也是一样,他们眼里只有我,绝不会被别的男人打动。” “哐哐哐~~” “弄潮儿已胜出,有请曹府尹披红赐赏啊!” 随着锣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年青人走上楼来。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正是鸭哥。 鸭哥就只穿着一条兜裆布,一身黝黑的肌肤宛如青铜铸就的一般。 胸肌块垒,臂肌强壮,人鱼线、鲨鱼线犹如刀刻。 他的头发是湿的,搭在肩上,更衬得他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线条都特有质感。 这时的陆亚往那儿一站,便有一种独属于男人的阳刚之气扑面而来。 赵璩的十名美妾两眼放光,尖叫着,便一窝蜂儿地冲了过去。 赵璩脸上得意的笑容顿时一僵。 杨沅揶揄地看看赵璩,赵璩干笑两声,举起酒杯:“来来来,喝酒,喝酒,我们喝酒。” “公子公子,你也要打赏的哟,刚说好了的,五百贯呢!” 阿萏雀跃地回头叫道。 赵璩尬笑一声,讪讪地放下了酒杯:“咳,你们先喝着,我去去就来。” 赵璩走出席子的时候,脸就耷拉了下来。 这些小浪蹄子,在外面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啊,看把你们惯的! 等我回去再好好收拾你们! …… 梅雨,就像画师在画作完成之后,喷上去的那口水雾。 它让山水景致一下子就晕染出了一副朦胧的感觉。 让天地、屋舍、草木、行人,都因这层润泽而产生一种迷离的感觉。 不过,身在其中的寇黑衣和杨澈却感受不到这种意境,湿淋淋的感觉让他们很不舒服。 他们正在追踪大海商关昊和那個不知来历的员外。 因为下雨,龙山市上的客人少了许多。 货主们要么躲回了屋舍里面,要么站在棚下,但是招揽客人的叫卖声也稀落了下来。 关昊和那个员外正走向龙山市的仓储区。 到了这里,行人就更少了,这让寇黑衣和杨澈的跟踪,更加的困难。 仓储区有许多还未来及得点检入库的商品,露天摆放在那里。 由于近来是梅雨季节,一些怕淋雨的货物,都用雨布密密地盖着。 寇黑衣和杨澈借着这些货物的掩护,悄悄辍在后面,才不至于被发现。 但是再往前去,却是一片长达百步,阔有五六丈的一个斜坡。 坡上便有一座大货舱。 到了这里,他们就不好再跟上去了。 因为那一览无余的坡面,上面的人只要一回头就能发现他们,根本无从躲藏。 所以,二人就在坡下一堆货物后面蹲了下来。 两人的衣衫此时都被淋湿了,贴在身上非常难受。 寇黑衣把袍子的下摆提起来,掖在了腰带里。 他抬头看看正向坡上货舱走去的那些人,警惕地道:“这货舱只有这一个出口么?” 杨澈道:“不可能,后面至少应该有个角门儿。” 寇黑衣道:“那我去后面盯着,你我便宜行事。若遇凶险时,立即招呼‘冰井务’的人过来。” 寇黑衣探头又向坡上望了一眼,只见关昊和那员外已经走到坡顶,一行人应该是要进入货舱。 寇黑衣向杨澈点点头,纵身就向货舱后方掠去。 他身形极快,起落之间,都准确地扑在另一堆货物后面,稍稍藏身后,窥那坡上没有动静,马上再弹身而起。 不消片刻,寇黑衣便消失在了飘摇的雨幕之中。 杨澈则耐心地掩身于货物之后,窥探着坡上的动静。 雨把他的衣衫已经全都打湿了,雨水沿着他的袍裾再滴落在地上。 坡上的人已经消失了,他们应该已经进入了货仓。 杨澈耐心地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坡上依旧毫无动静。 不能等了,他必须得冒险一探究竟。 杨澈先摘下佩刀,又解开腰带,把外袍脱了下来,露出里边一身短打。 然后,他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让视线变得清晰起来。 接着,他便抓起刀,深吸一口气,弹身一纵,便矮身向坡上冲去。 那坡道以青石铺就,虽在雨中,奔跑起来并不泥泞。 不过百余步的距离,杨澈施展提纵术,要完全冲上坡面去也不过就是刹那的功夫。 但他身形堪堪就要冲到坡面上沿时,坡上突然弹出两道黑影。 那是两个身材极其高大的黑衣大汉,他们蒙着面,只露出一双阴森森的大眼。 身形甫一出现,二人就反手从腰后拔出了一根“小扫子”来。 “小扫子”就是双截棍,由“大扫子”演化而来。 太祖赵匡胤所用的盘龙棍就是“大扫子”,一截长,一截短,由铁环相连。 这种兵器挥动之声,短的一截犹如鞭梢,能产生一种凶猛的“鞭击力”, 最适合扫敌马腿、破敌甲胄,或者硬磕对方的重兵器。 “小扫子”基本具备相应的优势,而且易于携带,很适合用于个人较量。 两个黑衣人手执“小扫子”,就大步向杨澈冲来,踏得脚下雨水四溅。 杨澈大吃一惊,抬手就要放出哨箭。 他知道,行藏已经败露。 但还不等他按下机簧,坡上两名黑衣大汉,竟也不约而同地抬起了一条手臂。 那手臂指向淫雨连绵的天空,两道尖锐刺耳的箭啸声破空而出! 杨澈顿时心头一凛,毫不迟疑,转身便走。 他的猎物竟先他一步发出了响箭!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不止行藏败露了,而且对方还有埋伏。 他已经从猎人,变成了猎物! 第100章 披荆斩棘的哥哥(求订阅) 鸭哥得了曹府尹的赏,并为他披红挂彩。 外面虽然风雨绵绵,望海楼上,却是热闹非凡。 赵璩也不食言,点出五百贯的官交子,赏给了鸭哥。 完颜屈行见丹娘饶有兴致地看向正满脸笑容,受众人夸耀的弄潮儿鸭哥,不由心中一动。 完颜屈行豪爽地大声道:“此人水性确实了得,我也当赏!” 完颜屈行挺身而起,大步走出了观景阁。 “呵呵,第一弄潮儿,恭喜,恭喜啊!” 一见是个辫发髡顶的金国人,楼上欢闹气氛顿时一静。 完颜屈行浑不在意,笑吟吟地向赵璩问道:“不知,弄潮的花红是多少啊?” 他对赵璩也有点印象,貌似觐见大宋皇帝时见过此人。 不过完颜屈行也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赵璩道:“曹公赏五百贯,本人赏五百贯。” 茶美人儿就在后边楼阁里看着呢,完颜屈行便把大手一挥,豪迈地道:“好,本人出一千贯做个添头!” 他这添头,竟比人家的彩头还多。 不过,完颜屈行要的就是在丹娘面前一掷千金眼都不眨的气派。 他把准备返程时采办礼物所换的官交子,取出一千贯来,赏了鸭哥。 待他回到楼阁中时,看到丹娘惊讶、崇拜的眼神儿,顿时飘飘然起来。 一掷千金,能博美人倾心,太值得了! 得了大笔的赏钱,又披了红戴了大红花,鸭哥便又被人吹吹打打地送下了望海楼。 按照规矩,鸭哥和徐大年这一组是赢家,要拿走全部赏钱的三分之二。 输的一方和那些在江边使船接应救援的其他人,一共分得三分之一。 不过,他们原本预料的三分之一,只有一百贯,现在却有近七百贯。 这比原来预计赢家要拿的赏金还要多三倍以上, 于是,钱塘江畔一片欢呼,已经看不出谁是输家谁是赢家了,个個兴高采烈。 弄潮结束,便只有江潮可看了。 只是雨水绵绵,一时还未结束,望海楼上的几方客人便都没走。 杨沅见状,心中不由一动,如果趁机让这几位大文豪留下些墨宝,那可就赚了。 万一他们哪位再题一句“五月十九,与友杨沅同游凤凰山观钱塘潮有感”, 那我不是跟汪伦一个待遇了么? 这么难得的机会,这个羊毛不薅,它天打雷劈啊。 想到这里,杨沅便笑眯眯地对陆游道:“务观兄,此情此景,难道你不想赋诗一首?” 陆游此时正喝到兴处。 陆游好酒,喝最好的酒,打最猛的虎,吟最好的诗,交最多的友,那就是陆放翁一生的真实写照了。 今日好友齐聚一堂,陆游喝的有点高了。 他本来就是“酒惟诗里见”的性子,听杨沅这么一说也不推辞,便把酒杯一放,豪爽地道:“好!可有纸笔么?” 赵璩的随从带的东西非常齐全,马上就有侍妾乖巧上前,撤下酒菜,为陆游摆好了文房四宝,又有一位美人儿上前为他研墨。 陆游抬起醉眼,看了看桉栏外钱塘大潮,但见浪涛滚滚,如卷千堆雪,便提笔写下三个大字:一落索。 这是词牌名,又名“玉连环”、“窗下绣”。 杨沅见了不禁暗暗忱惜,为什么不是“与友杨沅同游凤凰观钱塘潮有感”呢? 不管了,反正是真迹,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陆游稍稍一顿,挥毫写道:“识破浮生虚妄。从人讥谤。此身恰似弄潮儿,曾过了、千重浪……” …… 两个黑衣大汉向天放出响箭时,他们身旁,又陡然出现一排武士。 这些武士每人都端着一具劲弩,弩弦“铿铿”声不绝于耳,箭矢激射而出,如雨打芭蕉。 虽然雨水对于弓弩有极大影响,但淋雨的短时间内,显然并不影响它的威力。 杨澈早在两个黑衣大汉放出响箭的时候,就已知道中了埋伏。 所以他抽身便走。 转身之际,他把右手一扬,一枝响箭也从他的袖中射了出来。 他的这枝箭却不是射向天空的,而是射向了一个黑衣大汉的咽喉。 对方已经放出响箭,“冰井务”的人必然听到了,那又何必浪费一箭? 那个大汉刚刚举起“小扫子”,正要劈向杨澈的天灵盖,就被一箭封喉了。 响箭的锐啸声乍起便止,汩汩的鲜血从响箭的箭哨处呲了出来。 杨澈本想拔步而走,但放出响箭转身之际,眼角余光便已梢见了突然涌出的一排弩手。 杨澈立知不妙,疾转的身形硬生生砸向坡面,向下翻滚而去。 “铿铿铿铿……” 一排排箭矢,差之毫厘地激射在他身前的青石板上。 青石板上流动的雨水被箭矢溅起,宛如一层层浪花。 那些弩手一击不中,抛下弩具,拔出佩刀,便沿着斜坡狂奔而下。 坡前侧面、下方,一块块堆放货物的雨布陡然掀起,一个个手执刀剑的杀手从中跃了出来,迅速围向杨澈。 杨澈翻滚下坡的时候,后背和大腿便分别中了一箭,幸好只是穿透伤,不曾伤到骨头。 他强忍痛楚,涌身而起,挥刀斩向围堵上来的几名杀手。 那些杀手夷然不惧,那么平静而漠然地冲了上来。 “三更”,是秦桧暗中培养的死士。 他们都是一些孤儿,自幼被秘密收养教导出来的。 这些人心中没有是非,也不在乎生死,他们已经被训练成了纯粹的杀人机器。 刀剑相交,刺耳的磨擦声片刻不停。 杨澈在这如浪的刀剑之下,就似一个弄潮儿,披荆斩棘,破千重浪…… …… 望海楼上,陆游笔走龙蛇。 他虽已二十九岁,却仍如少年一般意气风发,一腔热血。 年初参加“锁厅试”,他本来是第一名,结果却被奸相打压,第二轮根本就不曾上榜。 为此,他还引来许多幸灾乐祸的流言蜚语。 陆游尚未及三旬,养气功夫没那么到家,心中何尝不感憋屈郁闷? 今日他正好一吐胸臆。 “且喜归来无恙。一壶春酿。雨蓑烟笠傍渔矶,应不是、封侯相。” “让诸君见笑了。” 陆游停笔,向众人一笑。 杨万里、虞允文、范成大三人都知道他之前经历,知道他心中愤懑,不免宽慰一番。 陆游哈哈一笑,道:“牢骚当然是要发的,不过,我可不曾从此颓丧。今科大考,咱们再重新来过!” 杨沅原本不明诗中情绪,听得虞允文几人言语,不禁暗自庆幸,幸亏没有乱拍马屁,差点人前露怯。 杨沅忙也鼓励道:“不错!论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嘛!” …… 杨澈的靴子因为发力已经撑破,靴上满是梅子绵绵雨一时间冲刷不去的血污和淤泥。 他踏着满地的雨水,每一步都溅起蓬然的扇面雨水,随之挥出的,则是呼啸劈斩的长刀。 那刀光奔雷闪电一般,一刻不得停歇。 他不能停,也停不了! 四下里杀手憧憧,如浪般涌来,他只消慢上一刹,就得被这如浪的刀光剑影劈成肉泥。 但是在这搏杀的过程中,他也已经挨了不只一刀。 交手搏杀之际,哪怕是高手,也很难做到毫发无伤。 但高手之所以称其为高手,就因为他可以尽量避开自己的要害。 混战之中,能拥有这份眼力,能及时做出这种判断,便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可杨澈此时的当面之敌,又何止十人? 他们不但人数众多,而且个个都是悍不畏死的死士。 杨澈又是一刀,把一个冲过来的“三更”杀手斜肩带胯劈成了两半, 可他肋下也被对方临死的一记反击,拉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杨澈一个踉跄,眼前有些了一些灰暗的阴影。 那是失血过多的反应。 又是几道刀光劈至,杨澈勉力一挡,刀脱手飞出,杨澈急急贴地一滚。 虽然,他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几道刀光,可他业已无力再战了。 就在这时,“冰井务”的秘谍杀到了。 一瞧现场情形,他们立即拔出武器冲了上来。 “三更”的死士们见此情形略感意外。 在他们事先得到的情报里,皇城司只有寇黑衣和杨澈两个人,正在对关昊进行秘密调查。 国信所派出去监视皇城司的人,并没有发现“下一指挥所”另行派有皇城卒配合他们二人的行动啊。 不过,虽然有些出乎意料,这些死士倒也不慌。 他们立即返身迎向了这些狂奔而来的“冰井务”秘谍! 斜坡上面,关昊和扮作员外的张定邦正揣着手,笑吟吟地看着坡下的激战。 杨澈虽如一头猛虎,却已被狼群团团围住,不可能再有机会逃脱。 至于潜去后边的那个皇城卒,想必也是一样的局面。 谁料这时,竟然有皇城卒接应。 坡下,杨澈大喜。 他早已遍体鳞伤,自忖必死,这时终于见到援兵,急忙竭尽余力,一个“乌龙绞尾”,双腿腾起,踹得一个杀手仰面飞起。 他则紧跟着一个“鲤鱼跳涟”,险之又险地穿过交叉劈过的两口长刀,就势一个前滚翻,冲进了“冰井务”的队伍当中。 两个“冰井务”秘谍见他浑身浴血,急忙伸手来扶。 杨澈被人挟住,心气儿一泄,登时晕了过去。 坡上,关昊眉头微微一皱:“你们国信所就是这么办事的?不是说这两个皇城卒并没有接应吗?” 张定邦虽也感觉有些意外,却丝毫不慌,他淡定地道:“怕什么,你只管按计划行事。这边,有我接应。” 说罢,张供奉转身便走。 关昊目光闪动,看了看坡下的激战,忽也转身而去…… (这一章是预演,意思是明天上午的更新基本就是这时间前后发。关关归来时主动拒绝了丰厚保底,为的就是没有任何其他考虑毫无负担地专心写书。还请诸友订阅支持,你们的认可就是我的动力!) 第101章 此情,此景 杨沅迫不及待把陆游的真迹抢在手中,大声向众人念了一遍,便很自然地收了起来。 然后,他又盯上了范成大。 “至能兄,你可不能让务观兄专美于前啊……” 范成大哈哈一笑,接过纸笔,略一沉吟,便也写下一首诗来: 休说三江兴五湖,平生心眼此中舒。 人人总道浑如画,祗恐丹青画不如。 这首诗,你可以说他夸的是今日弄潮之景观,但是如果穿凿附会一下,何尝不能说他是在暗搓搓地赞美丹娘之美貌呢? 如何解读,还不都在持有这首诗词真迹之人的一张嘴? 搞事情,杨沅是在行的。 所以,他很满意地把范成大的真迹也抢在了手中。 接下来顺理成章的,杨万里也要来上一首了。 杨万里一生最是好茶,与茶几乎到了须臾不离的地步。 他甚至在生病的时候,因为好茶,还不遵医嘱暂停饮茶,从而造成了“中寒”。 这样一个人物,看到丹娘那别致新颖的沏茶之法,只恨不能第一时间去尝尝那清茗的味道,因此一直在眼巴巴地盯着丹娘那边。 可杨沅早就表现出一副他对丹娘倾心爱慕的模样,杨万里怕引起他的误会。 再者那边有个令人厌憎的金国人,故而没有过去打扰。 因为眼馋丹娘的茶,他便也注意到了丹娘这个人,惊讶于丹娘风韵之美。 如今见杨沅也要他做一首诗,便对陆游和范成笑道:“你二人忒也不识趣了。 “二郎如此卖力相邀,分明是想要你我为他的心上之人赋一首诗词。 “至能兄的这首诗还好,犹抱琵琶,遮遮掩掩的,务观兄你可就太不解风情了,看我的。” 杨万里最擅长写诗,可今日偏偏写下了一首词:“减字木兰花” 鹅黄初吐,无数蜂儿飞不去。别有香风,不与南枝斗浅红。 凭谁折取,拟把玉人分付与。碧玉搔头,淡淡霓裳人倚楼。 杨沅大喜,还得是老杨家的本家兄弟呀,这首就是捧人的,太给力了! 杨沅把这诗拿在手中,更是赞不绝口。 至于虞允文,杨沅就没有对他再做请求了。 一则,几人之中虞允文年岁最长,要他帮自己兄弟去捧姑娘,杨沅有些不好启齿。 再一個,他还真不记得虞允文有什么传世的诗词,如果人家不擅长此道,他却强自请求,未免失礼了。 反正,现在有了三首诗词,好好运作一番,已经足以为丹娘扬名。 不料,杨沅欢欢喜喜地把诗词收了起来,恩平郡王赵璩却不悦地瞪起了眼睛。 “二郎,你这是什么意思?彬甫兄年岁大些,不来凑伱这趣儿也就罢了。我可只比大上一岁,为何其他兄长你都求了诗词,到了我这里便视而不见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得,这还有个上赶着的! 杨沅当然不知道这位恩平郡王有什么诗词传世,可就凭他这身份,将来也是一件文物啊。 杨沅二话不说,把纸笔往他面前一推,笑道:“今日已经借了你的美酒,小弟不好意思再向你开口嘛。润夫兄你既有意提笔,小弟我求之不得呢,请请请,小弟来给你研磨。” 赵璩提起笔来,一双醉眼乜着杨沅,冷哼道:“看你一脸谗媚的样儿,要你研墨!你要不要给咱脱个靴儿。” 众人都知道高力士脱靴的典故,一旁窃笑不已。 杨沅浑不在意,笑道:“你这靴子已经脱了嘛,要不然,我把你的袜子也拽掉算了。” 赵璩毫无王爷气派,对他笑骂了一声,便凝神思索起来。 陆游、杨万里几人彼此都是清楚对方学识的,但是对于这位新结识的伯公子,却不知道他的水准,因此众人都摒住了呼吸,认真看他。 赵璩想了一想,提笔便写:“雨中花” 楼外正是梅雨绵绵,楼上却有美人品茶,这词名倒是应景儿。 “我有五重深深愿。第一愿,且图久远。二愿恰如雕梁双燕,岁岁后,长相见。三愿薄情相顾恋。第四愿,永不分散。五愿奴哥收园结果,做个大宅院。” 赵璩写罢,把笔一抛,眉飞色舞地道:“怎么样,怎么样,是否如你心中所愿。 杨沅捏着下巴,沉吟道:“嗯,润夫兄这词……” “如何?” 杨沅想了想,总算想到一个很适合的词儿:“调皮的很呐!” 虞允文等人齐齐点头:“是极,是极,不错,不错!” 赵璩开心起来:“是吧?鹅鹅鹅鹅,你们果然都是有眼光的!” 然后,赵璩促狭地对杨沅道:“呐,哥哥们可都题诗赋词了,你是最小的兄弟,是不是也该现个丑啊。” 杨万里、范成大听了,便也开始起哄。 虞允文很有大哥风范,唯恐他不擅诗词,忙为他解围道:“二郎不比你我,整日琢磨这些文字,就不要难为他了。我看这雨快要停了,大家兴致已尽,还是准备下楼去吧。” 杨沅方才在他们吟诗赋词的时候,便在拼命回想,有什么读过的诗词,而且要在这个时代之后了。 情急之中,倒还真被他想起一首,原本就是想着以备万一的。 这时赵璩一挤兑,又看到虞允文为他解围,忽然便有了一个好主意。 今日这几个大名人,可就虞允文还没留下真迹呢。 于是,杨沅笑道:“小弟也做一首诗?自然是使得的。不过,小弟的字写的可不好,可否请彬甫兄执笔?” 虞允文甚觉有趣,便欣然道:“好,既如此,那为兄来写。” 他接过笔去,摊开一张新纸,先在题首写了个跋: 绍兴二十四年五月十九,与陆务观、范至能、杨廷秀、伯润夫、杨二郎同游凤凰山,于望海楼上观钱塘弄潮儿。兴之所至,二郎赋诗一首,某欣然为之代笔。 杨沅见了,心花怒放,啊哈!咱的大名,终于可以出现在别人的诗词里了。 杨沅故意沉吟了一下,仿佛在思索如何造句,然后便漫声吟道: 《钱塘观潮》 此是东南形胜地,凤凰山下步周遭。 不知几点英雄泪,翻作千年愤怒涛。 虞允文提笔便写,前两句还没什么,等杨沅说到“不知几点英雄泪,翻作千年愤怒涛”时,虞允文讶然抬起头来,几乎忘了再写下去。 其他几人也都大为惊讶,一个个瞪着杨沅,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杨沅顿了一顿,等虞允文反应过来,这才继续说道: 雷鼓远惊江怪蛰,雪车横驾海门高。 越人视命轻犹叶,争舞潮头意气豪。 虞允文提笔写就,又有末尾写上他这个代笔人的名字,便长长叹息了一声。 “诸位贤弟,今日诗词,论意气风发、气概豪迈者,二郎这首诗当为第一!” 众人也是连连点头。 论意境,论气势,这首诗确在他们今日所作诗词之上。 陆游忍不住道:“不想二郎竟有如此文采,为何不赴科考,求取功名呢?” 杨沅心道,我想啊,我怎么不想?可我也得会啊!别说什么时政策论了,你再让我做首诗我都得抓瞎啊。 杨沅义正辞严地道:“诗词者,小道也,何足为恃?小弟自幼尚武,功名只向马上取!” 赵璩听了,目中精光一闪。 杨沅这番话听在虞允文耳中,登时心花怒放。他和他爹争执了大半辈子,不就是因为他也信奉只向马上取功名的道理吗? 一句话,虞允文就把杨沅引为了平生知己。 陆游赞道:“二郎自有志向,令人佩服。为兄有个朋友,乃山阴同乡,名曰沈溪。他也是一位无意于功名却有一身才学的少年英雄,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 这人的名字,杨沅没听说过, 不过既然是他陆放翁的朋友,那定然是不差的,杨沅连忙答应下来。 陆游笑道:“沈溪家里有一座园子,名曰沈园,风景极为殊丽,到时候你我同去一游,必令你流连忘返也。” 此时的完颜屈行,已经有点流连忘返了。 在弄潮结束后,丹娘就很礼貌地向他道别,由青棠和两个仆从收拾了茶具、席坐,飘然而去了。 完颜屈行虽然努力保持着风度,可是他的魂儿也跟着人家去了。 方才品茗闲谈期间,他已经问出了丹娘的身份,乃西湖岸畔“水云间”酒家的店主。 但完颜屈行总觉得,丹娘的身份应该不止于此。 她的谈吐、气质,太不寻常了。 完颜屈行还注意到,丹娘腕上有一只玉镯,那玉质之纯粹、雕工之精湛,便是他王府之中,也罕有如此质地、如此做工的珠宝。 尤其是玉蜀上隐隐的凤纹,岂是寻常人家应有之物。 还有她那闻所未闻却极尽高雅的茶道…… 所有这一切,都给丹娘身上笼罩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这种神秘感,让完颜屈行有一种迫切地想要一探究竟的渴望。 同时,和丹娘相处的这短暂时光里,是他感觉最舒坦的时候。 他从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健谈,言语如此风趣,简直可以说是妙语如珠。 他太享受丹娘手托着香腮,剪剪双眸崇拜地凝视他的模样了。 还有丹娘时不时就会因为他风趣幽默的言语掩唇偷笑的样子,也让他生出十分的成就感。 和别人在一起,他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有过很多女人,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可以像丹娘一样,走进他的心里。 额娘诶,宝宝好像堕入情网了…… 第102章 可怕的援军 杨澈陷入险境的时候,寇黑衣那边也陷入了凶险之中。 这座仓储区不只有一座仓库,他们二人监视的这座仓库只是仓储区的一间,前后左右还有许多仓房。 每座仓房门前,都堆着一些货物。 有的是还没有入库的,有的是已经出了库,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分发运走的。 由于寇黑衣监视的这处仓房后边没有缓坡,直接起了一个高台,寇黑衣蹲在下边很难看清上边动静。 同时,后面其他仓房里,不时也有人员出入,极易看到他蹲在这里。 所以,寇黑衣便趁人不备,轻轻一跃,跳到了一处货物的上面。 他想趴伏在那雨布之上,由此观察仓房的情况,还不必担心后边有人看见。 可他身形刚刚矮下去,便陡然色变。 寇黑衣手足一弹,像只青蛙似的撑开了肢体,整个人都向上弹起。 在他弹起的同时,手中刀已然向蓬布下面狠狠地刺去。 蓬布下顿时发出一声惨叫,他的刀再抽出来时,已然带出了一蓬血花。 但是,与此同时,也有一道雪亮的刀锋,从那雨布下向上刺了出来。 如果不是寇黑衣及时弹起了身子,这一刀便正好刺中他的下阴。 寇黑衣凌空抽身,一个团身侧滚,轻盈地滚落在地。 接着,他身形一拔,右手向空一扬,一枝响箭便破空而出。 方才往那雨布上一趴时,他就发觉不妙了。 他感觉他正踩在一個人的肩上,手则按在了一个人的脑袋上。 秘谍不是战士,他们受到的教导一向都是,如果身份被人识破或者被人包围, 第一选择是如何逃跑。 一个活着的间谍,能逃出去就是最大的胜利。 他不需要像一个战士一样英勇地死去。 寇黑衣逃了,但他示警之后,并不是向外其他仓房处跑,而是冲向了前仓。 这里既然有埋伏,前仓那边当然也不会例外,而杨澈还在那里呢! 随着一声惨叫声起,一处处堆放货物的蓬布被掀开了,一个个埋伏其下蒙面杀手冲了出来。 寇黑衣一路冲去,步步溅血,踏尸而进。 寇黑衣的武器是一口剑,杀起人来却比刀还要狂野。 寇黑衣持剑而进时,哪怕辗转腾挪,都是向前的,没有一步退后。 剑在其手,便唯有进攻,攻也是攻,守还是攻。 “噗嗤!” 寇黑衣的剑凌厉地贯入了一个杀手的胸膛,锋利的长剑直没至柄,推着那杀手连退了五步。 寇黑衣也借此人身体为盾,硬生生撞出了一众杀手的包围圈。 寇黑衣抽剑欲走,剑上却突然一滞,剑刃卡在那杀手的骨头缝里,一时竟拔之不出。 那杀手惨叫一声,奋起余力,斜斜一刀便向寇黑衣颈上斩来。 寇黑衣身形一侧,这一刀便砍在了他的肩上。 寇黑衣眉头一蹙,显然异常痛楚,但这一刀却并未见血。 锋利的刀刃斫开了他的衣袍,那个垂死的杀手从他的衣袍裂缝里,忽然看到一抹土黄色。 那是一件仿佛黄麻织就的衫子,有细密的网眼,很适合在夏天当凉衫穿。 但……那织构成网眼的丝线,为什么这么粗? 杀手眸中蓦然闪过一丝憬悟,这厮……身上穿了一件软甲! 杀手急欲叫破寇黑衣的秘密,他想提醒同伙,除非击中此人的头面要害,否则就唯有钝器才能伤他。 可是……他已经喊不出来了。 因为寇黑衣一脚就踹在了他的胸上,在踹得他胸骨变形的同时,把他整个人都踹飞了出去。 他是带着胸前的那口剑一起飞出去的。 可是寇黑衣掌中,竟然又变出了一口剑。 原来,在寇黑衣长剑被卡时,旁边正有三个杀手急冲而至。 三口刀,从三个方向,夭矫如电地斩向寇黑衣。 情急之下,寇黑衣一脚踢飞面前的杀手, 同时,他的拇指在剑锷上一错一按,“咔”地一声响,一道寒光便从他的手中缭绕而起。 惊险时刻,他竟从卡在杀手身上的剑中,抽出了一口剑中剑。 剑光以一个险之又险的角度,掠过了一个杀手的咽喉。 接着,便斜着劈在了第二口刀的刀身近尾处。 “咔愣”一声响,那口刀竟被他这一剑硬生生劈断。 剑光余势未尽,在第三口刀雪亮的刀面上一点,将它弹飞了尺半。 而寇黑衣也借势窜出,贴着雨地滑出去一丈多远,一个翻滚,弹身再起,拔足便走。 他掌中这口剑中剑,如同一泓秋水,青寒的剑身在梅子雨中挥洒出了青濛濛的一团光影。 这口剑比刚才那口剑更快、也更锋利,寇黑衣的身形更是鬼魅一般难以琢磨。 寇黑衣所过之处,有被他一剑割断颈部血脉,鲜血喷溅,旋转倒地的杀手。 有被他一剑斜斜劈去半边头颅,直接喷出了浆糊般红白脑髓的杀手。 寇黑衣仗着有一套软甲在身,可以护住身体要害,所以出手毫无顾忌, 一时间竟有了一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气势。 上好的甲胄,一件的价值就足以换取一座上好的田庄。 而上好的软甲,那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宝贝,将之比喻为无价之宝也不为过。 谁能想到,寇黑衣一个皇城卒,手中不但有一口削铁如泥的剑中剑,竟然还有一件贴身穿戴的极品软甲。 如此一来,寇黑衣竟尔于群敌环伺之中,硬生生地趟出了一条血路。 寇黑衣身上也挂了伤,他的颊上被划破了一道口子,臂上中了一刀,砍去了一大片血肉,大腿上也被刺了一刀,但都不是致命伤。 眼看就要冲到前仓区域了,寇黑衣不由精神大振, 就在这时,迎面一点黑影突兀在出现在雨幕中,一瞬即至。 寇黑衣眉心发炸,他本能地一仰,便觉胸口猛然一震,将他撞得倒退了一大步。 寇黑衣强忍痛楚,低头看去,胸口竟然挂了一枝弩箭。 箭镞已经刺破了他的衣袍,勾在了他的软甲上。 软甲细密的网眼卡住了箭簇,箭簇虽然刺破了他的皮肉,却没能射进去。 寇黑衣怵然一惊,猛然抬头望去。 前方雨幕中,有六名弩手,平端着手弩,一步步地向他逼来。 …… 前舱赴援的“冰井务”秘探一共有二十人,围攻他们的杀手人数,竟然还要更多一些。 遍体鳞伤失血晕迷的杨澈被两个冰井务探子架着,众人把他团团护住,试图杀出重围。 他们聚在一起,形成一个不断变化锐角的三角形防御阵形,左冲右突,牵引着围攻他们的杀手,一起向货储区大门口移动着。 货储区连接着龙山市,一旦逃到龙山市场,那里不仅商贾多、客人多,而且地形更加复杂,他们便容易脱身了。 杀手们显然也明白他们的意图,因此拼命地拦截着。 双方且战且走,不断有人在刀光剑影中倒下。 “吱嘎嘎嘎……” 高大的货仓栅栏突然向两侧缓缓打开,一双双小腿上打着“行缠”的步履,踏开了流淌的雨水,冲进了货储区。 这些人头系乌纱扎巾,身穿圆领红袍,腰系抱肚悍腰,各佩一口手刀。 竟然俱是大宋军卒的打扮。 一见货仓区内刀光剑影杀作一团,这些军卒们大吃一惊,纷纷拔出刀来。 头前一人厉声大喝道:“往来国信所勾当官沈鹤在此,何人殴斗杀人,还不弃械,听候处置!” 已然精疲力竭、强自支撑的冰井务探子们闻言大喜。 虽说他们和国信所的关系一向不好,但大家毕竟都是朝廷的人,都是吃皇粮的。 这种时候,国信所的人就是求之不得的援兵啊。 架着杨澈的一个冰井务探子立即取出腰牌,远远向沈鹤一抛,嘶声大吼起来。 “我们是皇城司的,今受歹人袭击。杨副都头已重伤晕迷,还请国信所的兄弟慨施援手!” 沈鹤接住腰牌仔细一验,马上把手一挥,大喝道:“给我上,把这些歹人统统拿下。” 好在冰井务的探子虽然衣着五花八门,那些杀手却是清一色的黑色劲装,极好分辨敌我。 国信所的役卒纷纷拔出手刀,便冲向前去。 那些“三更”杀手一时间腹背受敌,便动了退走的心思。 国信所的人显然也不愿意和这些杀手死磕,他们虚应几招,将杀手们逼退,便不再追赶。 “冰井务”都头上官甫见此情形,虽然心有不满,但也无话可说。 国信所的人能为他们解围已经很不错了,还真指望他们帮皇城司打生打死的? 上官甫还是上前抱拳谢礼道:“皇城司冰井务都头上官甫,多谢沈勾当援手了。” “诶,你我都是为朝廷做事的,何分彼此。” 沈鹤笑吟吟地回应一声,摆手道:“你们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搀扶冰井务的兄弟,到外面寻个棚子避雨包扎。” 国信所众役卒便纷纷上前,将一个个身上有伤、筋疲力尽的冰井务探子搀住。 上官甫被人扶住了身子,不放心地叮嘱道:“沈勾当,我们的伤还好。只是杨都头情况不妙,须得立刻送去医治,还请……” 一句话不曾说完,他的肋下便“噗噗”两声,两口手刀交错着扎进了他的身体。 上官甫身子猛然一僵,错愕地瞪大眼睛,看向对面的沈鹤。 沈鹤依旧站在雨中,任凭细雨化水,从他脸颊上一道道地流淌下来。 看到上官甫错愕的目光,沈鹤慢慢咧开了嘴巴。 他的笑容,就像是被雨水浇化了的一个糖人儿似的,慢慢扭曲起来。 “不好意思啊,上官都头。沈某与你,可以说是各为其主!黄泉路上,你可莫要怪我……” 在上官甫被杀的时候,其他的国信所役卒也一齐动了手。 抹人脖子的,捅人腰眼的,刺人心口的…… 冰井务的秘谍们鏖战之下已然力竭,又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竟然被一一砍杀在地。 无人扶持的杨澈,也摔倒在了雨水之中。 沈鹤兴奋地舔了舔唇上滴下来的雨水,沉声道:“补刀!一个不留!” 给大家提前拜年啦! 明天大家都忙,就提前拜年啦! 我就说我是个急性子,目前还留了一点明天用,明天全抖搂出来,轻装上阵2024。 节日期间我攒点,有一两天的量以防万一就够了,免得临时有事的时候开天窗。 关于首订,目前不到三千,还有四个小时满一天,虽说有过年的因素在里边,这成绩也确实不高。 心中当然有失落,但同时又有庆幸。庆幸我拒绝了网站开出的高价保底,因为心安理得地多拿人家的钱,这事儿我做不到。 如果自己的劳动成果不值那么多,那我就是在占人家网站的便宜,那么每一章写下来,我都会如坐针毡,书也写不踏实。 而且,这书一定要写到我认为它该结束的时候才行。如果拿了保底,在一定字数之后未能达到预期的话,那是要被强行砍书的。 这样做,对网站来说,是负责任的,但是对追订的读者来说,显然我又是不负责任的。要想不负如来不负卿,那我就应该自己承担,不能转嫁风险。这样我才能随心所欲,快快乐乐地创作。 不过,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也很满意现在的文风,并不觉得故事有什么问题,会认真创作下去,大家不用担心。 回明写完之后我写的是狼神,咱是走过u形的,而且还是从最辉煌的时候走过来的,心志足够坚韧,依旧认真,是因为我始终热爱创作。 明天的更新我尽量在上午更完,下午大家一起开心过大年! 祝,2024,快乐每一天! 《临安不夜侯》给大家提前拜年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03章 雨中的沈鹤 国信所一众役卒,立即围拢上去,挨个补刀。 他们杀的,不只是皇城司的人,还有那些伤重失去行动能力的“三更“杀手。 他们就像杀鸡一样,把刀子一个个捅进皇城司秘谍的身体,脸上毫不动容。 还有气儿的冰井务探子,带着满是惊愕不解和愤怒的目光,在他们的补刀中,彻底没有了声息。 “直娘贼,是谁敢在我龙山渡闹事!”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喝,沈鹤眉头一皱,慢慢转过身去。 长街上,龙山渡的监渡官闫柯挽着袖子,骂骂咧咧地跑了过来。 在他后面,跟着几個龙山渡的小吏,还有一大群渡夫、水手和码头上装卸货物的力工。 他们拿着五花八门的各式武器,呼啦啦地跟在监渡官后面。 另外一边街道上,也有一群人冲了过来,与他们汇合在一起。 那是龙山“市易务”的市令贾陌寒。 贾陌寒同样带着一群小吏,还有他一路号召而来的许多商贾。 商贾中,不乏魁梧强壮、孔武有力的汉子,许多还懂拳脚呢。 再加上很多外地商贾有打手保镖,这些人汇聚起来的声势,不比龙山渡过来的那群粗人差。 一见这些人,沈鹤的脸色更难看了。 来的这么快个龟孙儿! 龙山仓里这么大规模的打斗,外边怎么可能一点风声也察觉不到。 早已有人跑去禀报龙山渡和龙山市的官员了。 龙山渡和市易务的官员还以为是仓储区里又发生械斗了。 这种事儿,倒是经常发生。 你家擦碰了我家货物了,我家占了你家地方摆放货物的地方了, 甚至分属两家的仓管人员之间发生了口角,时不时就能引起一场械斗。 他们也经常需要处理这些事情,所以来的非常快。 沈鹤眉头一皱,霍然转身,一具具尸体已经倒卧地上,寂然无息,他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杨澈的身上。 他记得,这个人一开始就是晕迷的,而且遍体是伤,所以被人忽略了,貌似并未补刀? 杨澈仰面倒在地上,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血污还未被冲净,脸色已苍白如纸。 沈鹤有一种感觉,这个人似乎还有呼吸。 他也不清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走了过去。 沈鹤单膝跪倒在杨澈身边,探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微不可微。 尽管如此,他还是摸过旁边一口刀,毫不犹豫地一刀搠出。 “噗”地一声,刀从杨澈肋下斜斜刺了进去。 以沈鹤的经验,这一刀就能贯穿他的内腑。 “怎么回事儿,这……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监渡官闫柯和市令贾陌寒带着一大票人呼啦啦地冲进龙山仓,一见这里竟站着许多朝廷的官兵,地上更是有许多尸体,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喊出来的声音也没了气势。 沈鹤背对着他们,唇边逸出一丝浅浅的微笑。 他慢慢松开刀柄,把双手插到杨澈身下,把他托了起来。 沈鹤托着杨澈,慢慢站起身,返身走一步步走向闫柯和贾陌寒。 他的阴笑,已经变成了一脸的沉痛: “皇城卒在此抓贼,不幸为贼人所害!” 市令贾陌寒惊疑地道:“足下是……” “本官国信所勾当沈鹤。” 沈鹤回身看了看倒卧于血泊之中的一具具尸体,喟然道:“我们,来迟了!” …… 龙山市仓储区东北角的高墙外,便是一片波涛滚滚。 这里,就是运河。 墙内有棵巨大的圆柏,怕不已有五百年的树龄了。 圆柏粗有数抱,整个树干虬龙一般扭曲盘旋而上,树木已经盘剥苍老,树冠却仍充满青翠。 六名蒙面弩手追至近前,第一时间便是举弩向天,瞄准了那棵大树。 圆柏虽然高大,但虬曲的枝干和翠绿的枝叶间,并不足以藏下一个人而不被人发现。 六名弩手中一人,立即将弩交给别人,飞身攀上圆柏。 虬曲的树干给他提供了很好的落脚点,这人一身提纵术也自不凡,如履平地的登上树干,站在枝叉处向外张望了一眼。 外面,翻涌的河水不时拍打着高墙下的基石,乌沉沉的水面上没有任何痕迹。 忽然,他注意到枝杈上有一个新鲜的脚印,虽然痕迹不是很明显,但分明是刚刚踩上去的。 “那人从这里跳到运河里了。” 他大声说着,又看了看那条大河。 能行大船的运河,水面非常宽阔。 此时梅雨初歇,水面上并不见行船,只有波涛不眠不休地推涌着堤岸,发出哗哗的响声。 那人从树下跃下来,沉声道:“如果那人水性极好,或许可以逃得一命。 “不过,他本就有伤,体力不支,我看他十有八九会葬身在大河之中。” 领头之人正是齐云锦标社的社副邸九州。 邸九州眉头微皱,他们接到的任务,可是要把那两个人全都杀掉。 现在却有一个死不见尸了。 但是,眼下情形,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邸九州没有再做犹豫,把手一挥,沉声道:“撤!” 一行六人,迅速转身而去。 雨已经快停了,在他们离开足足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不远处草丛中,缓缓冒出了寇黑衣的身影。 他不是水性好不好的问题,而是……他根本就不会水。 就算他会水,身上穿着一件五金之丝织就的软甲,也很难从运河中游出一个生机。 所以,他在攀上圆柏,看到墙外情况以后,迅速留下一个跃入河水的脚印, 然后他就跃下树下,冲到不远处这片有凹坑的草丛中俯卧下来。 那几个杀手如果往这边多走几步,就能看到他的身影。 但是他们显然没有想过一个身处江南水乡,身手也极其高明的人,居然会不通水性。 所以,他们想当然地判断,人已经跳进了运河。 寇黑衣冒险成功了。 寇黑衣脸上的刀口并不算大,可手臂上被削去一大块皮肉的地方伤势却不轻。 他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撕下一片衣襟,手口并用,先把受伤的手臂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接着,他看看腿上那枝贯穿伤的弩箭,箭矢穿透了小腿。 他把腿伸直,从草丛中抠出一块石头,垫到箭杆下方,一剑便斩向那箭杆。 待箭杆被斩断,他一咬牙,便把穿在小腿上的箭杆抽了出来。 血涌出,寇黑衣急急用早已撕好备用的布条把腿伤裹住,这才提着剑站起身来。 抬眼望时,高墙外正好有一道帆影飘然而过。 寇黑衣心头焦灼。 他有宝甲护体,又有宝剑闯阵,尚且九死一生。 杨澈他,现在怎样了? 第104章 玉腰姐姐的心事 运河上,一条大船扬帆而行。 雨已将歇。 关昊站在船头,回首望了一眼仓储区的那道高墙,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码头船只的出入,都要由监渡官率人点检船员、货物,检查有无违禁之物。 出海的船只,还要检验市舶司核发的一应文书,一切手续齐备,才能开关放行。 但这一切,在李麟协助下,他早就准备齐全了。 他在码头上的船,随时都可以扬帆远航。 他配合张定邦,把寇黑衣和杨澈诱入仓储区,眼看二人陷入重围之后,便迅速脱离,回到了船上。 而那位监渡官,此时却因为仓储区发生的“大型械斗”被引过去了。 等他们醒过味儿来,要对码头、渡口逐一封锁的时候,关某的船只怕已经航行在大海上了。 呵呵…… 只是可惜,以后要想再返临安,关某怕是要换一个身份了。 尤其是这段时期,要避一避风头,陆地是绝对不能踏上了,他只能暂栖双屿岛。 双屿岛…… 想到那岛上只有一些倭女可供取乐,关昊便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 风雨稍歇的时候,杨沅一行人下了楼。 杨沅怀抱着五副真迹,与陆游等人一一作别。 赵璩觉得杨沅甚合他的脾味,因此笑道:“老弟,我在孤山放鹤亭旁有一处别业,近来正要搬去避暑,你若有暇,可来山上寻我。” 说完,他向陆游等人含笑一点头,便悠然登车而去。 当着其他四人的面,只邀杨沅一人,其实并不合适。 但赵璩又岂会在乎? 别人需要懂得人情世故,他不需要。 杨沅目送赵璩远去,对陆游几人道:“四位兄长,你们大考在即。这几天小弟也有一些俗务要办,就不打扰了。 “不过,小弟提前和四位兄长打声招呼,四位兄长大考之后的烧尾宴,可得由小弟来作东,就在西湖边上的‘水云间’举行,四位兄长届时可千万不要推辞。” 官方有两文两武共四宴。 鹿鸣宴、琼林宴,这是官方为高中者举办的官方庆祝宴会。 鹰扬宴和会武宴,则是官方为武人、武举所办的庆祝宴会。 民间师友亲人庆祝科举高中所办的宴会,就叫“烧尾宴”了。 大概是鲤鱼跃龙门,要有天火烧掉尾巴,才能化身成龙的意思。 杨沅没说恭祝四位兄长金榜高中,而是直接给他们定下“烧尾宴”之约,这是笃定他们四个人一定高中的意思。 这可比预祝高中什么的,听着尤其喜庆。 陆游等人自负才学,如果推辞这“烧尾宴”之约,那不是对自己没信心吗? 因此,他们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四人离开后,杨沅脸上露出了自得的笑容。 他并不记得这四个人的生平,也不清楚他们是否都能在今科高中。 不过以这四個人在历史上的成就来看,只要没有奸人作祟,杨沅觉得问题不大。 现在他怀里有五副名人真迹了,其中三副,他打算挂到“水云间”去。 等这几人高中之后,又在“水云间”举办“烧尾宴”…… 这意味着什么? 一桩美谈将就此名扬天下。 从此以后,每一科赴临安赶考的举子,都会来这处科考圣地打卡。 以后哪怕是改朝换代,只要科举制度还在,“水云间”酒家就能屹立不倒。 虽然,他骗了丹娘,但是有这份厚礼,绝对对得起她了。 “二哥,你可太有本事了,原说赏金三百贯的,现在足足给了两千贯啊!” 鸭哥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笑的一脸灿烂。 他已经穿回了衣裳,倒是有些穿衣显瘦的感觉,黝黑的皮肤让他也一下子显得平凡起来。 杨沅笑道:“做生意嘛,只能预估一个收益,谁能算得那么清楚。”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卷,递给鸭哥。 “钱呢,你自己收好,回去就给你老娘,攒着给你以后娶媳妇用,不可以乱花。” 鸭哥答应一声,好奇地看看纸卷:“二哥,这是什么?” “不用看了,伱不感兴趣的,你把这东西,帮我送去一个地方。” “好!” 鸭哥最大的好处就是听话,对别人的事情没什么好奇心。 他马上把纸卷收了起来,问道:“送去哪里?” 杨沅道:“巾子巷,春风楼,玉腰奴姑娘。” 鸭哥顿时满脸八卦:“二哥,你在春风楼里有相好的啊?” “相好个屁!出去你可别乱说!叫鹿溪听见,我弄死你。 “你就给我把这东西送去春风楼,亲手交给玉腰奴姑娘。 “记住,不要告诉她我是谁,也不要暴露你和我的关系。” “好嘞!” 鸭哥笑嘻嘻地答应一声,又听杨沅嘱咐了几句,便转身离去。 …… 巾子巷在太平坊北面,官称市南坊,俗称巾子巷。 因为这坊内有一家著名的幞头铺子。 由于朝廷在坊内设了一家惠民药局,所以也有百姓称这里为惠民巷。 “春风楼”就设在这个坊里。 刘商秋摇着小扇,缓步登楼,公子风采,卓尔不群。 一些姐儿们见了他的丰姿,便自惭形秽起来,竟然不敢上前搭讪,只把一双秋波,缠缠绵绵地绕在他的身上。 常妈妈得了讯儿,眉开眼笑地迎了出来。 “哎呀,刘公子来啦,可是要找我们玉腰姑娘?” 刘商秋停步一笑,颔首道:“正是,玉腰姑娘可得闲么?” “得闲,得闲,我们玉腰姑娘可就惦念着公子你呢。 “公子快请上楼,老身这就去喊玉腰姑娘,叫她好生打扮一番,再来陪伴公子。” 蝉翼姑娘扶着一位醉酒的客人正在下楼,听到这里,不禁酸溜溜地嘁了一声。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个刚入行的小歌伎么? 凭着一首歌、一个小故事,走狗屎运的成了我们“春风楼”的头牌红姑娘,还有没有天理了? 我倒要瞧瞧,你就只凭一首歌,能红到什么时候!早晚有一天,老娘还是要踩到你的头上。 一间单独的妆阁房内,一位红妆丽人正对镜而坐,眉眼都懒得舒展开来。 这女子正是玉腰奴。 她是歌舞伎,不宿在“春风楼”里,因此在这里没有闺房,只有一间专属妆阁,也就是化妆间。 她的妆阁不算大,只有摆放梳妆台和挂衣架的地方。 即便如此,在春风楼拥有一间专属妆阁,那也是头牌特权了。 桌上摆着花钿和脂粉,可她坐了半天了,却仍是一副清汤挂水儿的模样儿,根本没有心思打扮。 玉腰奴本是一个刚入行的小歌伎,名气不显。 虽然赚的不多,但也足够她拥有很好的生活了。 所以,玉腰奴很满足。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和蝉翼、裹梅、一捻红几个小姐妹一起出去游玩。 她们先去青石巷子尝了些小吃,又去后市街上买东西。 她的人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改变的。 三个小姐妹挑选头面的时候,玉腰奴不想买那么贵的妆饰,便一个人走出了头面店。 这时,她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那人戴着一顶竹笠,竹笠压得很深,遮住了他的眉眼。 那人说,他有一首很好听的歌,问她要不要。 玉腰奴确实担心过他是坏人,但是旁边那条小巷并不深, 街上行人如织,只要她喊上一声,马上就能惊动一群人。 所以,她还是心动了,鼓足勇气,跟着那人进了小巷。 没想到,那人还真的给她唱了一首曲风新鲜,曲调优美的歌。 那人还告诉了她一个故事。 一首《花妖》,再配合那个令人缠绵悱恻的故事,故事发生地又是临安,一下子就叫她声名鹊起,火遍了临安城。 可是,她不能一辈子就靠这一首歌撑着啊。 现在,她又到哪里去找那个奇人呢? 那个奇人在教完这首歌后,就悄然走掉了,没有留下名姓,也没向她索要报酬。 玉腰奴原本对于做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歌伎也是很满足的。 可是,当她攀上高峰以后,她回不去了。 就算她还能坦然面对声名地位的起起落落,她也受不了曾经小姐妹的冷嘲热讽。 自从她一举成名,连常妈妈都对她毕恭毕敬以后,昔日那些好姐妹便与她渐行渐远了。 她们不再和她亲近,不再和她串用胭脂水粉、首饰头面, 而且她们明里暗里,总是对她极尽嘲讽贬低,现在玉腰奴心里也憋着一口气呢! 既然你们这样,那本姑娘偏要站在你们头上,永远站在你们头上! 可是,发誓容易,她凭什么呀? 她的姿容、她的歌喉、她的舞姿,在人才济济的临安城,算不上独一无二。 她需要一首歌,需要一首独一无二的新歌,一首不逊于前作的新歌,狠狠打她们的脸。 可是,那个奇人去哪了呢? 有时候,玉腰奴甚至会怀疑,那个人会不会是一个神仙,游戏人间,兴之所至,才随手指点了她一下。 仙人啊,我宁愿你不曾指点过我,已经享受过无上的风光与荣耀,我如何还回得去从前? 你这不是要逼死我么?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小厮的声音:“玉腰姐姐,你点的’索唤’到了。” 第105章 不开心的国舅 玉腰奴不耐烦地对外面道:“我不曾点过‘索唤’。” 外边小厮有些惊讶地道:“奇怪,那闲汉说的信誓旦旦的,什么后市街宋歌楼。 “小的也纳闷儿呢,这不午不晌的,怎么会这个时间送‘索唤’,小的这就叫他走。” 玉腰奴哼了一声,不再理会。 但,转念之间,她就一下子惊跳起来。 后市街? 那正是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地方啊! 宋歌楼,是送歌人吧? 妆阁的门“哗”地一声打开了,玉腰奴穿着亵衣,披散着头发就冲了出来:“你站住,他人呢?” 她一边说一边向正走开的小厮后边张望。 小厮被她急迫的模样吓了一跳,忙道:“那闲汉正在楼下候着。” 玉腰奴拔腿就要往楼下跑,忽然注意到自己的穿着,忙又站住:“你去,快把人请上来,快快快。” 小厮心道,就一个送索唤的闲汉,还用得请? 不过,玉腰姑娘现在红着呢,东家都不敢得罪的,他哪敢说个不字。 小厮急忙下楼去了,玉腰奴匆匆回到房间,换好衣衫,随意挽了個髻,也来不及精心打扮,便开了房门,站在那儿翘首盼着。 一会儿功夫,小厮领了一个年青人上来。 瞧那人肤色黎黑,貌不惊人,玉腰奴也不晓得他是不是就是那位奇人,那晚她实在没太注意那人的身形长相,这时自然也就无从比较了。 玉腰奴强抑着激动,等鸭哥提着食盒走到近前,便不动声色地对小厮道:“好了,你且下去吧。” 说完,她把鸭哥让进妆阁,赶紧把房门一关,便回身紧紧盯着鸭哥,忐忑地道:“小哥儿,你……你是……你是那晚后街巷的那个人么?” 陆亚心中大奇,我家倒是住在后街巷,可我也不认识伱呀。 那晚是什么意思?这小娘儿跟杨二哥不会真有什么关系吧。 陆亚便道:“姑娘,在下与姑娘并不认识,只是受人之托,给姑娘送点东西。” 玉腰奴一愣:“送些什么?” 陆亚便把食盒打开,里边并没有什么吃食,只是放着一个纸卷儿。 陆亚捧起食盒,笑道:“那位宋歌宋公子说,这里边,有三首诗词,有词牌的直接就有曲子可以套用了,至于那诗,相信姑娘你也有合适的曲子套用。 “那位宋歌宋公子,希望姑娘你能把三首诗词传唱出去,还要叫人晓得,这三位都是今科的考生,他们这诗词,是在望海楼观潮时……” 陆亚把杨沅对他的交代,和玉腰奴全部交代了一遍。 他希望玉腰奴能利用她现在的名声,把这三首诗词,迅速传唱开去。 他还要求,借这三首诗词,若有若无的,也要替“水云间”酒家扬扬名。 至于陆游等人那边,从中也是大有好处的,杨沅并不会损一方肥一方。 要知道,唐朝时候科举采用糊名制的时间也就武则天、李隆基时期各实行了几年,其余都是不糊名的。 因此家世背景和名气,对于一个人科考高中有着重大影响。 不知多少人借诗词刷名望,诗词怎么传扬出去?就是靠青楼。 宋朝时候虽然诗词在科考中用处小了,试卷也糊名了,但名望仍旧是一个文人最重要的资源之一。 借由青楼替他们扬名,这几位文豪绝不会心生不悦,还得承他这份情呢。 而能替有名的士子唱出诗词的人,也可以证明她的名声地位,若是声名不显的人,人家文人士子,为什么要找你替他传唱诗句? 所以,这是两利的一项合作。 但,对玉腰奴来说,这些都不重要,她只看到了那篇抄写着三张诗文的纸张结尾的一句话。 此事她若办得妥当,当有新歌相赠。 看到这里,玉腰奴几乎是喜极而泣。 她的心,终于踏实下来了。 终于不用日夜忧虑了,宋歌公子要赠的新歌,定然不会比上一首差了。 玉腰奴强抑激动,向陆亚问起这宋歌的情况。 陆亚一问三不知,一副他只是收钱跑腿的模样。 这时,小厮又到了门外:“玉腰姐姐,刘公子来了,妈妈请你赶紧梳妆,莫要冷落了人家。” “知道啦!” 玉腰奴答应一声,拿了些赏钱给鸭哥,把他打发出去,便打起精神,对镜梳妆。 此时的她,满心的欢喜,颓废之态,一扫而空。 刘商秋刘公子,是她最重要的客人。 自从听过她的歌,看过她的舞蹈之后,刘公子便成了“春风楼”的常客。 每次来,刘公子都是点名要她作陪,或吃酒、或品茗,或听她低吟浅唱。 刘公子是个很有教养的人,吴语软糯、斯斯文文,对她也极为守礼,从无逾矩之处。 玉腰奴甚至有些喜欢了这位刘公子,只是她能感觉到,这位刘公子出身定然不凡,人家没有表露出纳她为妾的意思,她又岂敢有所表露。 说到底,她名声再大,也只是个青楼歌伎,在真正的达官贵人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 茶室里,刘商秋随意地散坐着,手里把玩着玉把件儿。 茶童在角落里为他点着茶。 品茶者,有十宜。 无事、佳客、幽坐、吟咏、挥翰、徜徉、清供、精舍、会心、赏览…… 于刘商秋而言,还有一宜,那便是会佳人。 他很喜欢玉腰奴。 玉腰奴和他那些姐姐、姨娘们全然不同,她话少。 他们两人在一起时,通常都是他说,她听。 又或者,应他之邀,玉腰奴起身一舞或清歌一曲。 这让刘商秋觉得和玉腰奴在一起既安闲又惬意。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真是太重要了。 他家里那些女人,真是看一眼都叫人头大如斗。 偏偏他还不能表现出一点厌烦,不然那些讨厌的女人就会泫然欲泪。 可是,如果表现的很亲热,那些女人一张嘴巴又一刻也不消停。 刘公子的心真的好累。 所以,当值的时候,他就在皇城司里待着。 现在认识了玉腰奴,不当值的时候,他就宁愿跑到春风楼来,也不愿意回家。 就在这里,就两个人,安闲地坐着,想说话就说话,不想说话时就安静地喝茶,这才是人生啊。 这几天,他察觉玉腰奴姑娘似乎有什么心事,虽然对着他时还是温温柔柔地笑, 但刘商秋见过太多女人了,他一眼就看出玉腰奴恬静的笑脸下面,隐藏着难言的焦虑和彷徨。 不过,玉腰奴不说,刘商秋便也不问。 因为他太清楚被人盘问的痛苦了,不管是他叹一口气,打个喷嚏,还是出一会神…… 他家里那群可怕的女人就会围上来,非得刨根问底,哪怕他明明没事,也一定要编个理由出来,才能阻止她们的喋喋不休。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刘商秋很喜欢玉腰奴,所以他不想变成那种令人讨厌的人。 不过,当玉腰奴款款地走进茶室的时候,刘商秋立刻发现,她的心事,应该是解决掉了。 她的眉梢眼角都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气,这让她今日的容色,分外明艳。 刘商秋见了,也为她欢喜起来。 “玉腰姑娘今日容色焕发,可是心头事已经解决了么?” 玉腰奴并没有奇怪刘商秋看出她有心事,这个男人,心思细腻着呢。 玉腰奴垂首一笑,羞怯地道:“公子慧眼,奴家前些时日确是有桩心事,只是不想惹得公子也为奴家烦恼,所以不曾说出来。” 玉腰奴把头向刘商秋嫣然一笑:“不过,这件事现在已经解决了。” “哈哈,那就好,来,这里坐。” 刘商秋体贴地把一张蒲团推到自己身边,又挥挥手让茶童退下。 玉腰奴在刘商秋身边折腰坐下。 刘商秋道:“今日我休沐在家,本来一早就想过来,邀你同游灵隐。 “谁料竟下起雨来,家里人便不肯让我出来,捱到现在方得相见。” 玉腰奴正为他斟茶,听到这里不禁抿嘴儿一笑:“公子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家里人对公子如此的呵护。” 刘商秋长叹一声,苦笑道:“这种福气,谁爱要谁要,我只觉得在家就透不过气来。”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这扇窗子临街,乃是二层楼上。 刘商秋纳闷了推开窗子,向外张望了一眼:“本公子好不容易寻个清静的地方,这街上又在吵闹什么?” 他随意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但脑袋只转了一半,突然脸色一变,猛地又扭过头去。 长街之上,十余辆板车,载着一具具尸体正缓缓而行。 街上行人看见如此可怖的一幕,才发出阵阵惊呼。 刘商秋方才一眼扫过的,乃是寇黑衣。 可他再转回头来,先看到的,却是一车车的尸体。 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刘商秋震骇地扫过那一辆辆大车,最后才把目光重新投向最前面。 车队的最前面,寇黑衣正骑在一匹马上。 看他肩上臂上还有腿上,俱都包裹绑扎着绷带,显然也是伤势不轻。 刘商秋心中转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皇城司出大事了! 紧接着他心头就升起一抹莫名的怒气: 皇城司做什么了? 为什么我不知道? 木恩和曹敏他们有事瞒着我! “玉腰姑娘,我有急事,改天再来找你!“ 刘商秋回眸说了一句,伸手一按窗栏,便似乳燕投林一般,一跃而出! 第106章 未及开言 杨沅离开凤凰山后,先去了一趟“水云间”。 他把陆游、范成大、杨万里的真迹,叫丹娘去找人裱糊起来,然后就挂在店里。 丹娘听他说过些天等这几位高中之后,会对“水云间”产生的轰动效应,便有些半信半疑。 谁敢笃定,他就一定高中? 何况还是三个。 不过,若真如大官人所说,那“水云间“可也真成了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永远屹立不倒了。 所以,姑且听之吧。 二人又就今日给完颜屈行下套的事儿分析了一番。 丹娘已经笃定,完颜屈行上钩了。 明日他要代表金国,正式为大宋官家寿诞一事上朝表贺,应该是不会寻来的。 但,十有八九,后天他就会来。 二人就此又做了一番商量。 杨沅还特意叮嘱她:“那位半秃的金国副使也会跟在他的身边。你不必顾忌他,那个秃子不会坏你的事,他是金帝派在完颜屈行身边的耳目。 “有他在完颜屈行身边,不但不会坏了你的事,还可以让完颜屈行心怀忌惮,不敢对你有逾矩的行为。” 丹娘听出他言语之中对自己安危的关切,心中自然甜美。 只是,杨沅刚叮嘱完,就一溜烟儿地跑了。 只留下丹娘咬着唇,幽幽怨怨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都不只一次被他撩得心动了、情也动了,偏偏他还一无所觉地跑掉了。 每次都搅得人家潮起潮又落的… 这个不解风情的坏蛋! …… 杨沅急着离开,是要赶回青石巷去。 他此刻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轻快。 雨后的青石地面,在灯光下泛着明亮的光,一如他此刻灿烂的心情。 他决定,今天回去就向大哥坦白! 有了望海楼观潮,有临安府尹携友为他撑场面, 有锁厅试第一名的山阴陆公子,还有平江范公子、吉水杨公子、隆州虞公子与他结交。 尤其是还有恩平郡王赵璩的孤山之邀。 凡此种种,他有十足的信心说通大哥那颗榆木脑袋, 让大哥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所开创的前所未见的职业。 不然,总是这样瞒着大哥,他心里也不好受。 赚了钱却偷偷摸摸的不敢花,他更难受。 等大哥接受了现实,认可了他,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出钱来, 和大哥一起去,就在后市街上选一幢大宅院买下来。 他和大哥搬过去,明年开春再把鹿溪也接过去。 到时候,老丈人想翻白眼儿给我看,哼哼,他得求我。 嘿嘿!到那时候,咱家门上,就可以挂一块被称做“府”的牌匾了。 “杨府!” 那個念念不忘重振门楣、开枝散叶的大哥,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 杨沅越想越开心,脚步的步伐也愈加轻快。 待他即将走到青石巷那座石牌坊时,突然有两个青衫汉子向前一挡,拦住了他的去路。 “足下是杨沅?” 虽在大街之上,人来人往,杨沅还是提了小心,警惕地道:“正是,你们是……” 其中一人抬起手,掌心亮出一块腰牌。 “我们是皇城卒,令兄出了点事,跟我们来!” 二人折身就走,杨沅怔了一怔,急急跟了上去。 …… 皇城司。 杨澈虽然任职于皇城司,杨沅却还是第一次来。 一间房中,榻边,坐着寇黑衣。 寇黑衣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臂上、腿上都裹着伤,依旧是他当初匆匆绑扎的模样。 看来他回到皇城司后,还没来得及换过。 他正坐在榻边椅上,沉默地看着郎中为杨澈裹伤。 这位郎中是精于外科的临安名医袁立炀。 听到外面声音,寇黑衣回头看了一眼,沉声道:“放他进来!” 两名守在门边的皇城卒把刀一撤,杨沅就快步冲进了房间。 “大……” 杨沅刚说了一个字,忽然喉部一阵痉挛,竟然失声了。 他努力了两次,都无法再说出一个字,只能一个箭步冲到榻边。 长须如霜的袁郎中正侧坐在榻边,为杨澈清理着伤口。 杨澈衣袍敞开,袒露着胸膛躺在榻上。 榻边放着一个大木盆,里边半盆血水,里边堆着清理创伤的一块块麻布。 杨澈上身的伤口已经清洗过了,涂了药包扎起,但腰腹及以下部位却还未不得及处理。 伤口翻卷,肌肉已经呈惨白色,虽然不渗血了,看起来却更加吓人。 刀伤、箭伤、切创伤、砍创伤、刺创伤…… 从这些伤口就可以想象到,他经历了怎样惨烈的战斗。 杨沅震惊地看着他,嘴巴张合了两下,似乎有些恢复了,却依旧发不出声音。 他伸出颤抖的手,试了试杨澈的呼吸,隐约的,似乎还有气息。 杨沅腿有些发软,他扶着榻沿,看着杨澈毫无生气的脸庞。 又过了片刻,杨沅终于恢复了说话能力,他有些低哑地道:“郎中,我哥他,要紧吗?” 袁立炀手上动作不停,继续为杨澈清理伤口,上药包扎,缓缓说道: “令兄伤势太重,尤其是肋下一刀,已然深及肺腑,老夫如今只能尽人力而听天命了。” 杨沅这才注意到,杨澈的口鼻处还有没清理干净的血迹,这是内脏破裂造成的? 杨沅的心顿时沉了下去,这么重的伤,就算是他那个年代,也是九死一生,以现在的医术,还能救得回来么? 袁郎中清理好一处伤口,涂好药膏,向小徒弟伸出手。 他的小徒弟默契地递过一条裁剪好用沸水煮过的麻布,袁郎中便继续包扎。 “你,就是杨澈的兄弟吧,杨沅?” 寇黑衣低沉地问道。 杨沅看了寇黑衣一眼,一眼望去,仿佛看到了一头受了伤的黑豹。 寇黑衣坐在椅上,伤口处包扎的布条因为雨水和血水渗杂在一起,变成了肮脏的泥水色。 “是!足下是家兄的同僚?” 寇黑衣有些惊讶于他迅速冷静下来的能力,他本以为杨沅会伏在杨澈身上,号啕大哭的。 寇黑衣点点头:“是!我是皇城司下一指挥所第三都都头寇黑衣。同时也是伱哥的朋友。” 杨沅转头往榻上看了一眼,袁郎中还在一处处清理着伤口,看来还需要很长时间。 杨沅搬过一张椅子,在寇黑衣对面坐了下来。 “原来是寇都头,我听大哥提起过你。我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寇黑衣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和令兄,在调查一个人……” “什么人?” 寇黑衣看了他一眼:“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 “抱歉,寇都头请继续讲。至少,作为亲眷,我该知道,家兄何以至此。” 寇黑衣点点头:“我们追踪那人,到了龙山码头的货仓。不料,那人早已察觉到了我们,他是故意引诱我们跟过去的,那里……有埋伏。” 杨沅道:“方才我进来的时候,看到有皇城司的人抬着一具具尸体,还有几个仵作跟着。那些死者,是寇都头和我大哥杀的?” 寇黑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死者,共三十九人,其中十九人,是埋伏我们的伏兵。还有二十人,是随我和你大哥一起行动的皇城卒。” 杨沅目光一紧:“原来寇都头和我大哥还带了人……” 寇黑衣黯然道:“是,我们带了二十个人,二十个人啊,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杨沅目中顿现疑色,带了二十个人,全死光了,这未免太蹊跷了吧? 难不成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但,他也清楚,有些事情,人家不可能说给他听。 一个特工为国捐躯,人家告诉家属的,只可能是一个结果,不可能让你知道任务的细节。 他只能旁敲侧击地了解一些。 寇黑衣想了想,还是捡能说的,对他说了一下。 “潜入货仓之后,我和你大哥分头行动,他监视前仓,我监视后仓。不想,前仓后仓,俱有埋伏。” 寇黑衣回想了一下那惊心动魄的搏斗场面:“他们不仅人手众多,还有劲弩在手。无奈之下,我只能落荒而逃,同时发响箭招呼埋伏在外面的兄弟……” 杨沅默默地听着,听到国信所及时出现,听到码头监官和龙山市的市令纷纷带人赶到…… 杨沅忽然插口道:“那些杀手,可有活口,应该……可以从他们口中问出一些消息吧?” 看到寇黑衣有些怪异的目光,杨沅道:“我大哥生死未卜,事关家兄大仇!” 寇黑衣摇摇头:“那些杀手都是死士,没有留下活口。” 寇黑衣目中忽然涌出恨意浓浓的杀气:“不过,你放心。我们皇城司不会就此罢手,那些人,我们早晚会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 这时,一名皇城卒走进门来,抱拳道:“寇都头,木提举、曹指挥、刘副指挥传你过去。” 寇黑衣点点头,慢慢站起身来:“二郎,好生照顾你大哥。” 说完,他便迈着蹒跚的步伐走了出去。 杨沅默默地坐了一阵,便站起身,从桌上拿起灯,走到榻边。 他一手举灯,一手拢光,弯腰站在那里,帮袁郎中照得更亮一些。 一个多时辰以后,袁立炀才处理好最后一处伤口。 他疲惫地坐在榻边,背倚着床柱,衣服都快被汗水浸透了。 杨沅连忙给他捧上一碗水,满面希冀地道:“郎中,我大哥……情形如何?” 第107章 长夜未央 袁立炀把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巴,看一眼杨沅,蹙眉抚须,只是不语。 杨沅有些紧张,却仍强笑道:“郎中直言无妨。” 袁立炀轻叹一声,道:“小兄弟,老夫从医半生,就从没见过受了这么重的伤,到现在还活着的。” 杨沅心头一沉。 袁立炀微微仰起头来,回忆般道:“老夫行医半生,也曾不止一次见证过生离死别的场面。 “也曾不止一次见过,有些本该早已咽气的病人,只因没有等到他惦念的亲人,或者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承诺,硬是拖着一口气,迟迟不肯合眼的人。” 说到这里,袁立炀歉然道:“老夫这么说,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老夫的性情就是如此,不愿矫饰谎言,哄人开心。 “如今,内服外敷的药,老夫该做的都已经下了,令兄能不能拖过去,就看这一晚了,希望……会有不可思议的神迹出现吧。” 一个郎中,都不肯和你讲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那意味着什么? 杨沅沉默不语了。 一个皇城卒进来,对袁立炀客气地道:“袁郎中,我们杨都头伤势不稳,还得劳烦郎中照料。隔壁已经清理出来,请郎中和令徒在此暂歇。” 袁立炀做为临安有名的外科郎中,也不是第一次跟官府打交道了。 他知道让他就近照顾杨澈是真,但是不想放他走,免得泄露杨澈还活着的消息也是真。 袁立炀早知这些规矩,只是刘莫刘绣师家的大儿子刘提已经切了一颗蛋,听说伤势养的还不错,他本想明天上门去检视一番开副药养另一颗蛋的,现在只能拖后了。 但,这些事情,跟人家皇城卒就说不着了,袁立炀便向杨沅客气地点了点头,带着小徒弟出去了。 …… 下一指挥所的签押房里。 皇城使木恩,下一指挥使曹敏,下一副指挥使刘商秋,第三都都头寇黑衣都坐在堂上。 堂上一片静寂。 许久,曹敏才打破了宁静,说道:“最新传来的消息,关昊已经出海,追之不及了。” “二十个兄弟的死,已经足以证明禁军里那几個军头有问题了吧?关昊抓不到了,不能查他们么?” 刘商秋淡淡地说着,仿佛只是在分析案情,但很有冤气。 这些人合起伙来骗他,这么大的事,由始至终,他一点都不知道。 我刘商秋难道是个摆设吗? 要不是刚刚死了二十个兄弟,还有一个生死未卜,他今天就要翻脸了。 木提举在,他也要翻脸。 “越逢大事,越要冷静!” 木恩沉声道,他细小的眼缝里,隐隐有凛冽的光芒闪动,显然是愤懑到了极点。 “就凭关昊请他们吃过饭?如果我们莽动,就会被他们反告一状,让我皇城司陷入被动的。” “木提举说的是。” 刘商秋狠狠搓着玉把件儿,语气却仍显得云淡风轻:“也是下官无能。下官虽比不了曹指挥的深谋远虑,更比不了木提举的运筹帷幄,但下官多少还算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若非大意了,能够早早参与其中,寇都头他们未必就会中人埋伏……” 他还在抱怨。 皇城司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这是前所未有的失败。 做为皇城司的一份子,他也心痛恨之,他也大光其火。 可问题是,所有人都瞒着他,人家就没把他当成自己人。 刘商秋实在气不过,虽然时机不动,还是忍不住刺了一句。 木恩和曹敏听了刘商秋的话,脸色都有些僵硬。 寇黑衣见状,忙打圆场道:“三位上官,卑职以为,国信所恐怕也有问题!” 木恩阴沉着脸色道:“当然有问题。金人可以在我大宋潜伏秘谍,但是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杀手,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你们有冰井务策应,即便是金狗有埋伏,也不应该一个都逃不出来。何况还有国信所的大批役卒适逢其会,他们……究竟是去干什么的?” 曹敏道:“国信所的人说,他们押班李公公的大寿在即,他们是去龙山市采买贺礼的。” 刘商秋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声。 木恩缓缓地道:“那么,去给李公公采办寿礼的,都有谁?” 曹敏答道:“勾当官沈鹤、岑本,另外,他们的供奉官张定邦、勾当官陈楚生,也去了龙山市,不过他们没有出现在龙山仓门口。” 木恩略作沉吟,便道:“派人盯着他们。” 木恩对国信所已经生出了疑心,但是仅凭一个怀疑,不足以公开针对。 皇城司的权利没有那么大,也没有人愿意赋予皇城司那样的权利。 如果皇城司想查谁就查谁,根本不需要证据,那将是所有人的噩梦。 其实我们翻开史书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哪怕是已经盖棺论定的那些忠臣良将,他们之间也非铁板一块。 一个忠君爱国的文臣,也会因为一个忠君爱国的武将权柄过重而不停地上书天子,请求削他的权、分他的兵。 人不是非黑即白的,同样是白的也未必是铁板一块,白的随着实力不断变化,也未必就永远是白的。 这是历史在一次次轮回中不断证明了的真理。 皇城司胆敢逾矩的话,那么出手对付他们的,可就不仅仅是他们眼中的奸臣了。 所以,木提举虽也怒火中烧,可他是皇城使,这个时候,谁都可以让愤怒冲昏了头脑,唯独他不可以。 曹敏也默认了这唯一可行的办法,虽然吃了大亏,但他们不能乱了分寸,只有忍下这口气,拿到真凭实据才行。 他建议道:“黑衣一直在盯着殿前司的那几个军头儿,这件事,还是交给他来办吧。” 木恩点了点头。 刘商秋双眼一亮,马上道:“那么,盯国信所的事儿,就交给下官来办吧。” 曹敏和刘商秋是正副职的关系,而且论背景,刘商秋比他还要大。 对于刘商秋的主动请缨,曹敏不好拒绝,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木恩。 木恩刚要说话,刘商秋已然道:“若是提举觉得下官不堪造就,下官也无颜在皇城司待下去了,自当辞官,去边关做一小卒,一刀一枪积攒军功!” 国舅爷要辞去皇城司的差使,去边关当一个大头兵? 木恩已经想象得出官家会如何逼他去请国舅回来了。 还有刘国舅那五个姐夫会如何对他疲劳轰炸。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木恩咽了口唾沫,干笑两声道:“好!监视国信所一班人,就辛苦刘副指挥了。” …… 杨沅坐在榻边,过了许久,才鼓起勇气,握住了大哥的手。 杨澈的手本来比他有力的多,此时却虚弱而无力。 他的手很凉,杨沅就用自己的双手捂住它,仿佛这样就能把生命力一点点传到他身上似的。 他从未想到过大哥会遭遇生死危机。 因为皇城司抓捕的多是潜伏在大宋官署衙门里的金国间谍, 一个有备,一个无备,一个人多,一个人少, 虽然总有狗急跳墙的,但要说生命之危,却也不会太大。 可是这一次…… 从大哥身上的伤势之杂、之重,还有那个寇都头的狼狈,他就能想象出两人遭遇了多么可怕的局面。 已经将近六月,天气很暖和了。 就算这屋里的一张长凳、桌上的一只水碗,都不会这么凉。 为什么当一个人的生命力如此衰弱的时候,会有一种凉到刺骨的感觉? 外边,有几个皇城卒经过,有隐隐的交谈声传来。 “国信所那些狗娘养的,真他娘不是东西!尤其是那个勾当官沈鹤。” “就是,大家都是吃皇粮的,哪怕平时再怎么不和,生死关头还能不管?” “咱们的人快死光了,他们国信所的人一个活口也没抓到,一道伤也没挨上,根本就他娘的没出过力!” 杨沅听到这里,脊背一下子绷紧了起来。 国信所…… 竟然还有这样的内情,国信所……他们仅仅是出工没出力吗? 杨沅的目光,就像横在砥石上的一口刀,慢慢地锋利了起来。 …… 杨沅今晚没有回小食店,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而且,他也没叫人捎个信儿回来。 鹿溪为此心烦意乱,坐卧不宁。 直到小食店打烊,杨家两兄弟那边还是没人回来,鹿溪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宋老爹作为一个老兵,而且是个极厉害的斥候兵,其实也早发现有问题了。 不过,如果只是杨沅一人没有回来,他才格外担心。 现在连杨澈也没回来,虽说杨澈倒是偶尔会夜不归宿,但是和杨沅联系在一起,他反而觉得,出问题的很可能是杨澈了。 只是这些猜疑,他没有必要告诉鹿溪。 “女儿,别担心了,他一个大男人,还能出啥事儿? “之前杨沅不是有个朋友过来借宿过吗?说不定他是去那朋友处,今晚就留宿在那儿了。” “那他总该往家里捎个信儿呀。” “或许人家那朋友住的远呢,哪里就找得到顺道的人来替他送信?好了,快上楼睡觉吧。” 宋老爹把女儿撵上了楼,但他却没有立刻睡下。 他拖着瘸腿,在天井里慢腾腾地踱了一阵儿,又去了后门外。 站在石阶上,宋老爹凝视着粼粼的水色,默然不语。 那一晚,真当他没有嗅到那隐约的血腥气么? 只不过,他现在只是一个青石巷里卖小食的瘸腿老汉,有些事,看破不说破而已。 杨家两兄弟,别是遭人报复了吧? 宋老爹忧心忡忡起来,他只希望自己的女儿一生平平安安,可不希望,能有什么风波,落在她的身上。 阁楼上,鹿溪窗口的灯光熄灭了。 但这一夜,那扇窗却不只打开过一次。 只是,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鹿溪始终没有看到杨家两兄弟回来…… 第108章 忽作无期别 杨沅一直守在杨澈身边。 杨澈的嘴唇有些皲裂了,但是想着袁郎中的嘱咐,大哥内脏破裂,不能饮水,他也只能看着。 他守在这里,却什么也干不了,就只能徒劳地守着、看着。 那种亲人就在眼前遭受着折磨,他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才是一个人最大的痛苦。 天蒙蒙亮的时候,杨澈竟渐渐恢复了一些体温,杨沅欣喜若狂。 可是没过多久,杨沅就发现杨澈体温异常了。 杨沅情知不妙,赶紧去旁边房间找袁郎中。 袁立炀披衣而起,带着小徒弟匆匆跑了过来。 一番诊视之后,袁立炀叹息了一声,对杨沅摇了摇头。 “二郎,令兄已油尽灯枯,老夫也无计可施了。你,陪陪令兄,送他最后一程吧。” 杨沅站在榻边,一时心乱如麻。 袁立炀本想转身出去,留他兄弟俩共度最后一程的。 见此情景,袁立炀迟疑了一下,对守在门外的两个皇城卒道:“两位小兄弟进来搭把手,把杨都头抬下来。” 杨沅确实不懂诸般规矩讲究,更何况他此时方寸大乱。 也亏得袁郎中指点,几人手忙脚乱地卸下门板,将弥留之际的杨澈连着被褥一起抬下来,放在门板上,移到靠门口的地面上。 彼时民俗认为,人若死在榻上,灵魂就会被吊在床上,无法超度。 若有人在床上咽气,家人是要遭人非议的,因为这是照顾不周,没能为亲人送终。 门板停好,两个皇城向杨沅抱了抱拳,也转身出了房间,其中一人便匆匆跑去报讯了。 袁立炀又嘱咐道:“二郎,你兄长只要还有一口气儿在,就不可以哭,记住了。” 杨沅木然点了点头,袁郎中这才摇头叹息一声,带着小徒弟走了出去。 杨沅走到门板旁,慢慢双膝跪下,看着杨澈。 内腑碎裂的痛楚显然让回光返照的杨澈十分痛苦,他脸上的肌肉都在轻轻抽搐。 杨沅膝行两步,把他轻轻抱在怀里。 “大哥,我没听你的安排,我没去‘陌上花‘绣坊做学徒。” 杨沅在杨澈的耳边轻轻地说着。 “我没听你的话,因为怕你骂我。我自己做了生意呢,前所未有的一门生意。” “可你别担心,我做生意,很厉害。我现在认识了好多能人,赚了好多的钱……” “我现在赚的钱,都够咱们家在后市街买一幢大宅院了。” “我本来,想着今天告诉伱的,我还想着……我还想着……明天和你一起去挑房子呢……” 突然,杨沅崩溃地抱紧杨澈,号啕大哭起来。 “哥~,哥啊,走吧,咱走吧,痛,咱就走,不受那罪了……” “弟弟会有出息的,杨家会红火起来的,你不用担心,不用担心的……” 说着说着,杨沅便觉得怀里突然一空。 明明大哥还在怀里,可是突然就有了空荡荡的感觉。 他的心,也一下子空荡荡的。 杨沅抱紧了他,把脸紧紧地贴着他,泪水肆意地流淌开来。 刚刚得到消息的寇黑衣匆匆赶了来,因为跑的急,腿上的伤口崩裂,血已渗透了绷带。 他还没有进门,便听到了杨沅悲恸的哭声。 寇黑衣一下子站住了,他的手,紧紧抓住支在腑下的拐杖,这才撑住了他的身子。 …… 梅雨时节,总有一种令人沉闷和忧郁的感觉。 雨又来了,街上行人少了许多, 卤肉店里,案板上的熟肉用碧纱罩儿盖着, 一到阴雨天就骨头酸痛的计老伯贴好膏药,在后边屋里小憩着。 忽然,门被人叩响了。 “来啦!”计老伯以为是有客人登门,从榻上爬起,走到了前面。 抬眼一看,计老伯便怔住了。 杨沅正站在雨幕里,头戴一顶竹笠,笠上系着一条白带子。 看到计老伯,杨沅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双膝一屈,便跪在雨水里,一個头深深地磕在了地上。 “这……这怎么说的。” 计老伯慌得在身上擦擦手,赶紧抢步迎出去,把杨沅扶起来。 一看杨沅这模样,他就知道出什么事了。 “丧不报,孝不吊”,报丧这种事,不能请别人转达,只能由至亲之人跪门报丧。 杨澈没有孝儿孝女。 长兄如父,杨沅就是那个跪门报丧的人。 计老伯绷紧了面皮,他有一肚子话,可这个时候,别的什么都不方便问。 “二郎,你节哀。老伯……知道了!” 杨沅点点头,向计老伯抱拳长揖一礼,便转身走去。 计老伯站在雨里,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叹一口气,也不理会自己的小店了,拔足就往宋家小食店里赶去。 又是一户人家,门儿开着。 但,报丧人是不能进人家的门的,杨沅叩响了门环。 屋里跑出一个梳着“朝天揪”的小孩子,手里拿着半块烧饼,站到雨檐下。 “呀,是杨家二哥!娘啊,杨家二哥来啦!” 小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扭头就朝屋里喊了起来。 杨沅退开两步,双膝跪倒,又郑重地叩了一个“孝头”。 虽然,此时出现在雨檐下的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但,孝头无大小。 其实来自后世的他,本来是挺抵触下跪的。 他不喜欢这种古老的礼仪。 但是此时此刻,身临其境,他自然而然地就做出来了,心甘情愿。 孩子的爹娘从屋里走了出来,一瞧杨沅这般模样,顿时变了脸色。 丈夫赶紧冲出雨幕,上前搀扶杨沅。 妻子则匆匆跑回门口,冲里边喊了一声,然后邻家老爷子也拄着拐棍迎了出来。 梅雨绵绵,如泪。 …… 出殡之期是在第三天,皇城司下一指挥所的曹指挥、刘副指使、伤势未愈的寇黑衣,还有一班杨澈的袍泽兄弟都来了。 青石巷的街坊们帮忙,为杨澈风光大葬。 杨沅在临安城郊买了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为大哥修建了墓地。 他买了很大一块地。 因为……杨家的子子孙孙,以后都要埋在这里。 最上边,他大哥的墓旁,留出了一块位置, 那是他以后的长眠之地。 只要他子嗣绵延,香火不绝,他大哥就一样有血食祭礼。 …… 小隔间里供奉杨氏一门灵位的供桌上,新多了一块灵位。 香炉里,三柱香火袅袅而燃, 蒲团前的纸钱盆里,火光明暗不定。 杨沅跪在蒲团上,一张张撕下杨澈留下的手札,一页页投进纸钱盆里。 在把杨澈移灵回自己家后,他便想到了曾经无意中发现的那本手札。 他从大哥的衣柜中,翻出了这本手札,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 那是杨澈的一本“日记”,他从进入皇城司开始,历次侦破案件的经过,都记录了下来。他的心得、他的体会、他的成长…… 从这本手札里,杨沅看到了他最初的青涩,也看到了他越来越老练的成熟。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难忘的经历,他也会记上一笔。 于是,通过这本手札,杨沅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大哥。 原来一年前的大哥,并不是整天板着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原来曾经的他,也会流连声色场所,勾栏听曲,夜宿花船,过得风流快活。 他在一年多以前的记载里,还看到了他的名字。 那是杨澈认回他的那一天,杨澈就是从那天开始,彻底改变的。 杨沅看着一页页纸烧个干净,然后带着一身的纸灰走出了房间。 院子里,老苟叔正和宋老爹坐在杨澈两兄弟常坐的石案旁。 “老苟叔你来啦,宋老爹,我去趟皇城司,料理一下我哥的后事。” 杨沅向老苟叔打了声招呼,又对宋老爹交代了一声,便向外走去。 老苟叔微微皱起了眉。 杨澈死后,他没见过杨沅哭。 报丧时没哭,出殡时也没哭。 老苟叔有些不满:“杨澈很疼他兄弟的。可是杨沅这孩子连出殡时都没哭上一声,性子未免也太凉薄了。” 宋老爹却深深地望了一眼杨沅的背影,缓缓地道:“当初,咱也没见老计哭过。” …… 刘商秋抢下了监视国信所的活儿。 可是这次寇黑衣和杨澈既然中伏,说明皇城司的调查已经为人所知。 这势必会给他们接下来的调查增加极大的困难。 对方既然对他们的行动如此了解,谁敢保证,皇城司内部没有对方的细作? 如果,国信所果然和关昊也有勾结,调查他们的危险性可想而知。 可刘商秋这个活宝贝,居然挤兑住了木提举,抢下了这桩差使。 曹指挥真是说不出的蛋疼,他不得不耳提面命,再三叮嘱刘商秋,叫他务必小心小心再小心,谨慎谨慎再谨慎。 可是看刘大公子那左耳听右耳冒的样子,恐怕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曹敏觉得心好累。 就在这时,一个皇城卒走了进来,对他二人报拳道:“曹指挥使,刘副指挥使,杨副都头的兄弟杨沅来了。” 第109章 拨草寻蛇迹 “哦?请他进来吧。” 曹敏叹了口气,对刘商秋道:“杨澈的家眷来了,咱们一起见见吧。” 片刻之后,杨沅被领了进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皂色长衫,腰间系了一条白带子。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穿了一身皂的原因,杨沅显得沉稳、成熟了许多。 他那沉凝稳重的气质,较之刘商秋和寇黑衣,看起来也毫不逊色。 皇城双璧中,刘商秋是那种美到极致雌雄难辨的阴柔美,寇黑衣则是放荡不羁的浪子美。 而杨沅,此时的容颜和气质都有些中正平和、温润如玉的感觉。 杨沅向两位下一指挥所正副指挥使行了礼,便在下首坦然坐下。 杨沅道:“小民今日来,是为了家兄未尽的善后事宜。” 曹敏颔首道:“令兄乃是本官得力的部下。他不幸遇害,本官也甚为遗憾。今令兄已殁,按我大宋律法,当有抚恤……” 曹敏拿过案头一份小册子,翻开来道:“我皇城司木提举,已向官家进言,这次捐躯将士共二十一人,皆追擢一级官身。 “令兄是发现本案疑凶的最大功臣,故提擢三级,他本是我第三都副都头,如今追擢为武修郎,官家仁德,应该会批复下来的。 “捐躯将士中,家有孤老寡幼者,每人每月领米三斗。 “杨澈家中,如今只有你一个兄弟,又已成年,不在此列。 “不过,官家批复之后,你可以按照令兄武修郎的官俸,领取半年的俸禄为抚恤。” 杨沅突然问道:“小民听说,阵亡并战途病死伤死的军士,可听其子孙弟侄年二十以上者一人充填公职?” 曹敏有些意外地看了杨完一眼,颔首道:“不错,你已年满二十,确实有一个名额,可以充填入官府当差。如果你愿意,本官会帮你安排一个好一些的衙门里去当差。” 杨沅道:“曹指挥,小民想加入皇城司,也可以吗?” 曹敏微微皱眉:“若要普通的从军,倒也容易。但是皇城司比禁军还要难进,你……” 看到杨沅腰间的白带子,曹敏心中一软:“罢了,我替伱向皇城使说项一下,应该……可以办到。” 杨沅大喜,又问道:“那,小民可以继承家兄副都头的官职吧?” 曹敏又是一愣,啼笑皆非地道:“做官,要凭自己的功劳本事,一刀一枪地去争。” 刘商秋马上瞟了曹敏一眼,老曹你是在点我么? 曹敏又道:“当然,本朝荫官制度,也可以让人直接为官,但令兄可还不到那样的职位。” 这还差不多,刘商秋又满意地收回了目光。 杨沅不满地道:“不是吧?我大哥为国捐躯了,我都不能顶他的位子?那我大哥追擢的这個什么……武修郎是吧,是几品官啊?” 曹敏道:“七品。” 杨沅道:“我大哥原本是副都头,从九品的官。现在我哥死了,我顶他的职缺,做个从九品的副都头都不行吗?” 曹敏万没想到杨澈响当当的一条汉子,竟有个这么混账的兄弟。 他强忍怒气道:“不行!” 杨沅大失所望,低头想了一想,又抬头道:“那我就不入皇城司了,我不要朝廷给我安排职位的话,可不可以多领几个月的抚恤?” 曹敏已经忍无可忍了,拂袖道:“朝廷制度,可以容得你讨价还价的?” 杨沅叫道:“我大哥为朝廷死了,你们不给我官儿做,钱也不肯多给,我怎么娶妻生子,我怎么成家立业?” 刘商秋被他这副嘴脸恶心到了,冷冷地道:“你想用你大哥的命,换一个一生富贵吗?严格算起来,你大哥是伤死,另外二十名兄弟才是战死。“那些战死的兄弟才得了多少抚恤? “更何况,这次行动,我们损兵折将,你懂吗?如果我们抓住了金谍,还好向朝廷多争取一些。 “如今损兵折将,皇城使是一面向朝廷请罪,一面为牺牲将士争取赏赐的,你还要怎样?” 杨沅似乎被唬住了,讷讷地道:“那……那我大哥以武修郎身份给予抚恤的话,能有多少钱?” 曹敏怒不可遏,向外一指,喝道:“等抚恤拨下来时,本官自会派人送去你家中,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现在,你给我出去!” “曹指挥,你不能人走茶凉啊,你……” 杨沅跳起来要叫,刘商秋冲堂下两个皇城卒喝道:“你们是死人呐?还不把这个见了血的蝇子轰出去!” 杨沅被两个皇城卒架着,丢出了皇城司。 杨沅跳着脚儿对皇城司大骂,守门的士卒念在他大哥面上,只是装聋作哑。 好久之后,杨沅似乎骂累了,自觉无趣地住了口。 于吉光等人远远地辍着,却见杨沅离开皇城司后,越走那路他们越熟。 于吉光心里头还在犯合计,一根筋的大楚已经叫了出来:“于孔目,那个杨沅,好像是要去咱们国信所啊……” …… 国信所小校场上,一群人正在蹴鞠。 勾当官沈鹤带领一队,勾当官沐文带领另一队。 沈鹤的一队穿土黄色短打,沐文一队则穿着皂青色短打。 每一队有十二个人,分别担当球头、骁球、正挟、头挟、左竿网、右竿网、散立等。 这个身份的区别,可以从他们稍有区分的帽子分辨出来。 岑本作为沈鹤一队的副队长,足不离球,球不离足地颠球数次,忽然把球回传给了沈鹤。 沈鹤毫不迟疑,眼见那球凌空飞来,他直接凌空而起,一脚凌空抽射,球便射向沐文那一队的“风流眼”。 球进了! 围观者拍掌大笑,马上就有人跑过来,手上抓着一把白沫儿,给沐文脸上涂了一道。 每输一球,输球一方的队长脸上就要涂一道。 沐文脸上已经被涂了四道,惹得沐文大怒:“你们这群废物,还行不行了,屁大的功夫被人连进四球,普天之下还有比你们更废物的球队吗?” 沐文一甩手,恨恨地走向场边:“老子不玩了,真是被你们活活气死。” 沈鹤开心大笑道:“老沐,别玩不起啊,来来来,大不了沈某让你一个球先。” 这时,一个国信所役卒飞奔过来,一见沈鹤便道:“沈勾当,衙门外来了一个名叫杨沅的,指名说要见你!” 沈鹤一呆:“杨沅,他谁啊?” 役卒道:“他说,他大哥是皇城司的副都头杨澈。” 沈鹤脸色一变:“他来了多少人?” 那役卒反而一呆,奇怪地答道:“只有他一人呐。” 沈鹤脸色稍缓,又问道:“哦?他带了什么兵器?” 这时,那守门的役卒也发现似乎有问题了,便小心地道:“没有……,没有看到。” 岑本目光微微闪动:“此人言语气色?” 役卒道:“倒还平和,只说有事向沈勾当讨教。” 说到这里,他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便心虚地从怀里摸出一摞铜钱,讪讪地道:“他……许了小的一点跑腿儿钱。” 沐文抹了把脸上的白灰,吩咐道:“你去,带他进来,先搜身。” 那役卒高兴地答应一声,转身就走,顺势把钱又揣进了怀里。 沈鹤眉头一皱,道:“皇城司在龙山仓二十二人,不是除了从后仓逃走的寇黑衣,其他人都当场死了吗?这个杨沅,跑来我们这儿做什么?” 沐文冷冷地道:“沉住气,我们看看再说。” 沈鹤想了一想,便走到长廊下的坐板上坐了下来。 岑本、陈楚生和沐文等人,都是当天去了龙山仓的人, 他们对杨沅这个不速之客,自然格外关心。 所以他们几人就散乱地站在沈鹤不远的地方,假意聊天,窥探动静。 不一会儿,搜身之后的杨沅被带到了沈鹤面前。 沈鹤上下打量杨沅几眼,问道:“你叫杨沅?” “正是小民。” “你来见本官,意欲何为?” 杨沅向沈鹤长长一揖:“小民的兄长,是皇城司副都头杨澈。 “前几日,在龙山仓被金人奸细刺杀而死, “小民听皇城司的人说,沈勾当时就在龙山仓,曾经见过小民的兄长。” 沈鹤飞快地向不远处的几个同僚递了个眼色,暗暗蓄势,小心地答道:“不错,本官当时就在龙山仓,怎么了?” 杨沅委屈地道:“小民去皇城司领取家兄的抚恤,可皇城司的人居然说,我大哥是伤死,而非战死,不想给我那么多的抚恤……” 沈鹤听到这里,身子不由一震,瞳孔瞬间放大,失声叫道:“伤死?” 这句话出口,他便察觉自己的反应有点大,急忙镇静下来,轻咳一声道:“皇城司的人为何这么说?” 杨沅道:“因为……我大哥被拉回皇城司后,被人发现他还有一口气儿。可我大哥当时已气息奄奄,只拖了半宿,连一句话都没留下,连眼都没睁开,就死了,这也算伤死?” 杨沅嘴上叫着屈,心头已经冰冷一片。 沈鹤方才的反应,他一直看着呢。 他大胆地说出杨澈没有毙命在龙山仓这个秘密,就是为了看到沈鹤的真实反应。 沈鹤方才那瞬间的神色变化,全都落在了他的眼中。 这个沈鹤与大哥的死,必然有莫大的干系! 第110章 少年但饮莫相问 杨沅满脸委屈地道:“小民找明白人问过了,所谓伤死,是指伤后多日,伤口不愈,引发了诸般病疾而死,那才叫做伤死,我大哥这种明明就是战死。 “他们皇城司说我大哥是伤死,分明是想侵贪我大哥的抚恤,他们皇城司这是在喝兵血。” 这番话,听得国信所一班人身心舒泰。 杨沅道:“所以,小民想向沈勾当求一个公道,求沈勾当证明,我大哥当时就已伤重待毙,好向他们索回我家该有的抚恤。” 沈鹤抚须沉吟道:“唔……杨沅呐,令兄当时伤势确是极重的,本官都没有发现他尚有气息。 “不然的话,若能及时施救,说不定……唉!” 沈鹤叹息一声,双目紧盯着杨沅道:“不过,你大哥被救回皇城司后,真的一直不曾清醒过?也没说过话? “你要认真回答,因为……这可能成为判断你大哥是伤死还是战死的一个依据。” “当然没说话,我大哥伤的极重,他连眼都没睁啊,就那么硬生生地捱了半宿,然后就咽气了。” 沈鹤一拍大腿,怒道:“这样的话还不算战死,那要怎样才算战死? “本官早听说过,有些将官吃空饷、贪军饷,想不到他们如此无耻,连战死勇士的抚恤也贪!” 杨沅惊喜道:“沈勾当才是体恤部下的好官呐!不知沈勾当可否帮草民出一纸证明,小民有了凭据,也好去向皇城司讨还公道。” 沈鹤虽然乐于见到皇城司惹麻烦,但要他白纸黑字地给人写份证明,便有些不情愿了。 不远处的岑本忽然打个哈哈,走了过来。 “小兄弟,你这不情之请,还要难为了我们沈勾当了。” 他走到杨沅身边,说道:“大家同朝为官,给你出了这一纸证明,岂不是坏了我国信所与皇城司之间的和气?” 杨沅忙道:“不知这位差官是……” 岑本微笑道:“本官乃是国信所的一名勾当官,岑本。小兄弟,我来给你出個主意。” 杨沅忙拱手道:“小民洗耳恭听。” 岑本道:“皇城司里,有一个单独的衙门,叫做冰井务。 “这冰井务,乃是督查皇城司内部不法事、不平事的。 “伱既然觉得他们对你大哥处断不公,你可以去冰井务告他们。 “只要冰井务受理了,他们主动找我们对证的话, “我们不肯昧着良心说话,他皇城司也就不好怪罪了,你说是不是?” “原来如此,多谢岑勾当指点。” 杨沅讨了个主意,大为欢喜,千恩万谢地走了。 杨沅刚走,陈楚生、沐文等几名勾当官还有参与了当日行动的两个役卒,路阳和王金帛,便都凑了过来。 沐文哂然道:“我还以为他为何而来,原来不过是为了碎银几两。” 陈楚生笑道道:“偏偏这碎银几两,能解世间慌张。保得老有所依,保得少有学堂,保得娶妻生子,保得五谷杂粮呀……” 沈鹤哈哈一笑,起身道:“是啊,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银子! “李公公那边的赏赐大家也都拿到了,怎么样?跟着咱们李公公,不会吃亏的。” 沈鹤扭头对王金帛道:“下月初七,是本官的生辰,本官已经把巾子巷“至味堂”那一天都包下来了,你告诉咱们当日参加了行动的兄弟们,到时候都去,大家乐呵乐呵。” 众人听了,脸上笑嘻嘻的,心里却在大骂,这狗东西,看见我们得了赏钱,便想方设法地要搜罗去。只有你有生辰过么?咱走着瞧! …… 杨沅从国信所出来,前行不远,便是一座石桥,桥边有个卖大碗茶的,支着一个茶棚。 有些行脚的客人就坐在棚里,一边纳凉喝茶,一边谈天说地。 杨沅走进茶棚,在角落里坐下,对卖茶老汉说了一句:“一碗茶。” 然后,他就坐在那里开始发呆。像是放空了思想,什么都没想似的。 但是他的大脑,却在努力回忆着方才在国信所里所见到的一切。 杨澈的手札里有提到他对禁军里几个军头的怀疑,并且在手札里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包括他调查过程中查到的这些人的一些履历情况、家庭住址等等。 里边也提到了市船务李麟之死,以及皇城司决定暂时瞒而不报的处理。 但是,手札里并未提到过国信所。 杨沅是从几个皇城卒口中,听到关于国信所一些细节的。 他大哥一行二十二人中伏,国信所适时出现。 二十一名皇城卒战死,国信所役卒无一人伤亡。 他们是去收尸的么? 杨沅甚至猜到,皇城司也已对国信所起疑了。 但是,皇城司要查,就只能在规矩之内去查。 那要查到什么时候? 杨沅不需要遵守他们的规矩,也不需要皇城司的断案之法、问罪之则。 他觉得可疑,那就查。 他觉得该杀,那就死! 他在回忆刚才的细节。 他还没进国信所的门,就报出了自己的身份。 但凡心中有鬼的人,就不可能不露丝毫异样。 他正在努力回忆,他和沈鹤交谈时,周围散落地站在那儿聊天的那些人。 其中神色异样者,他都一个个反复记忆下来。 卖茶老汉把茶给他端过来半晌之后,杨沅仍在“发呆”。 老汉忍不住道:“客官,茶都要凉了,要不要老汉给你换些热的。” “不必了,凉茶挺好。” 杨沅向他笑了笑,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老丈这茶虽是粗茶,却也是清茗纯茶,解渴着呢。” 杨沅说着,目光突然一闪。 街对面有一道人影正匆匆背过身去,假意在一处干果铺子前挑选起来。 那是大楚。 杨沅忙低下头喝茶,心中急急思索:居然有人跟踪我,他们是谁,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思索良久,杨沅也没摸清一点头绪。 他想不出自己被人跟踪的理由。 杨沅不动声色地把茶喝完,摸出两文钱,一枚一枚地铺在桌上。 “老丈,茶钱,请收好。” 杨沅站起身,先过石桥,然后从秘书省那边的路口插过去,到了后市街,拐进了陆氏骡马行。 院子里,承安和承庆一人手里举着个糖人,一边舔着糖人,一边狂拍大哥马屁。 糖人是大哥买给他们的。 鸭哥在凤凰山弄潮大会上拔得头筹,他一个人就分到了三百多贯钱。 他只留了一贯花用,其他的都交给了爹娘。 这么一大笔钱,抵得上陆氏骡马行近一年的收入了。 鸭哥的形象在爹妈眼中直线上升,从一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混小子,一下子变成了陆家最有出息的孩子。 就连他两个兄弟,现在都特别崇拜他们大哥。 “二哥!” 鸭哥正跟两个弟弟吹嘘他弄潮的事儿,一见杨沅,忙迎上来。 杨沅大哥的葬礼他也参加了,还跑前跑后的帮着张罗事情,对杨沅腰缠白带子自然不以为奇。 杨沅道:“我来租头驴子。” 鸭哥道:“嗨,我都是你的人了,你还租什么驴子,你要用,只管来牵。” 杨沅摇摇头,压低了声音:“有人在盯我的梢,我还不知道他们的来路。 “所以,你不能暴露和我的关系,我到你这儿来,不租驴子便走,他们会起疑的。” “好!” 鸭哥马上满脸笑容,声音也提高了:“杨二哥你要租驴子?来来来,这边交钱画押。” 鸭哥把杨沅让进堂屋,趁机向院门方向看了一眼。 由于陆家通往大街的那条甬道比较长,如果有人跟进来,前边的人只要一回头,躲都没处躲。所以,于吉光他们并没有冒险跟入。 鸭哥见后头没人,便把杨沅领到柜台旁。 杨沅接过纸笔,却不是在写租票,而是用铅笔在纸上迅速涂抹了一番,一堆简单的线条,便勾勒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感谢他现代的爹妈在孩子教育的疯狂内卷中,给少年时期的他所报的那么多的培训班。 他本以为当年是学了一堆没用的知识,却没想到这素描竟用在了今时今日。 杨沅把画好的那张图转向鸭哥:“鸭哥,你记住这个人,我要你去帮我盯梢,查清他的一切。” 鸭哥盯着纸上的肖像看了许久。 这个人就是当时站在沈鹤不远处的一个国信所役卒。 杨沅从他当时看向自己的眼神儿和神情变化,就断定此人与沈鹤一样,都是知情者。 杨沅选择从此人入手,而非沈鹤或岑本,是因为那两个人他刚打过交道,如果从他们身上下手,很容易打草惊蛇。 他现在还需要一些时间,因为他还有许多“后事”没有料理! 而在发现有问题的几个役卒中选择此人,则只有一个原因,此人的面相有记忆点。 鸭哥抬起头:“二哥,我记下了。” “好!” 杨沅把纸拿回来,一点点地撕碎:“此人是往来国信所的一个役卒,你想办法盯着他,自己小心一些。” 国信所的人?鸭哥暗吃一惊,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向杨沅点了点头。 很快,杨沅就从陆氏车马行离开了,骑着一头驴。 于吉光几人还未察觉自己的行踪已经败露。 于孔目用在居中调度,不时指挥自己的三个手下轮番接近,密切跟踪,盯着杨沅的一举一动。 杨沅离开小半个时辰以后,鸭哥也从陆氏车马行离开了。 他习惯性地晃着膀子,就像在风浪里涌进一样, 缓缓穿过青石巷,朝秘书省、国信所那边走去。 第111章 夫人,快蹲下 杨沅到了“水云间”酒家前,把驴子拴在了门前的大桃树下。 他抬头看了看“水云间”的门楣,把腰间的白带子解下来,揣进了自己怀里。 走进大门,杨沅便发现酒家今天的生意,出奇的好。 店里有很多客人,和平时上客率最高的夜晚时相仿。 柜台那边,小青棠坐在里边,一手挟着铅笔,一手把着算盘,像模像样地会账、收款、记账,颇有那么点意思。 杨沅本是此间常客了,见她正忙,便没和她打招呼,直接去了后院。 这几天他一直在忙大哥的后事,“水云间”这边,只让鸭哥过来报了个讯儿,说他有些家务事要料理。 过了好几天了,那完颜屈行应该已经来过酒家了才是。 不过,方才他在门前特意看过停着的车马舆轿,没有规格特别隆重的,那位金国小王爷今天应该没来。 …… “二郎!” 丹娘刚打开门,就看到杨沅迎面走来。 修长的身材,阳光从楼间的廊柱间一时明一时暗地打在他的身上。 看到一身皂色、人品俊逸的杨沅,丹娘没来由的便是一阵心喜。 她从不曾经历过思念的味道。 以前随在师父饶大娘身边,她最怕的就是听到“丹娘,你爹娘来找你了。” 每次送走爹娘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飞快地跑去“小解”。 因为从她听到爹娘来找她那句话开始,就处于极度恐慌之中。 跳动过速的心率和强烈的身体反应,便导致了难以启齿的反应。 对这样一家子亲人,她又怎么可能会有思念? 可是这才三五天没见杨沅,她就心烦意乱,坐卧不安了。 刚刚欢喜地赶到杨沅身边,丹娘便发现他似乎有了些难以名状的变化:““二郎……,你有心事?” “哦?没什么。” 杨沅淡淡一笑:“完颜屈行已经来过了?” 丹娘何等慧黠的女子,自然看得出杨沅的言不由衷。 不过,杨沅不想说,她也没有追问。 丹娘答道:“来过了。奴家都没想到,‘天申节’当天,他去参加大朝会,居然到了下午就过来了。 “第二天他又来了,这次我才请他去茶室坐了坐。 “这人果然是有些见识的,一进茶室,就对二郎拿回来的那些器玩有了兴趣。 “后来,我还故作不小心,让他看到了‘李后主亲笔’的那首词。” “哦?所以,他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你是‘李后主’后人了?” 杨沅一边说,一边走进茶室。 这茶室也是为了“款待”完颜屈行而专门设置的。 利用原来三楼的一个空闲房间改造的,因此也分内外两间。 外间做了茶室,内间小些,就做了储放茶盒等器物的地方,用两具博古架隔开。 丹娘轻笑道:“是呀,那个完颜屈行听了,简直魂儿都要丢了一半”。 杨沅在茶室里坐下,丹娘马上绕到对面,开始为他沏茶。 旁边有一具红泥小炉,炉火是闷着的,挑开火立即就能坐水。 杨沅道:“‘天申节’已经过了,完颜屈行在我大宋不会耽搁太久。所以,如果他已对你动心,近期一定会对你表白,我们挖的坑,得准备埋人了。” 丹娘偷笑道:“现在店里那么多读书人,完颜屈行要是闹出什么丑闻来,奴家已经可以预见,他可怜的下场了。” 杨沅道:“我正要说,近来店里客人多吗?” 丹娘道:“多呀,比平时多了一倍不止。本来,但逢大考,各地举子云集临安城。 “举凡住店、餐饮、勾栏、瓦子,就要比平时红火。 “如今,临安最红的歌伎玉腰奴为我‘水云间’唱词,那些文人士子对这里还不趋之若鹜?” 说到这里,丹娘偷瞄了杨沅一眼,试探地道:“能让玉腰奴这么卖力地吹捧‘水云间’酒家,难不成她是官人的红颜知己?” 杨沅摇摇头:“玉腰奴啊,我只见过一面,连她的模样都不大记得了。她欠我一個人情而已。而且,我让她宣传的,也不是‘水云间’酒家。 “‘水云间’酒家,要等那几位诗词挂在大厅的举子高中,到时候不用任何人宣扬,读书人到了临安,就必来‘水云间’,对他们来说,那时候的临安就是‘水云间’,‘水云间’就是临安。” “现在那些读书人,其实是冲着西湖第十一景而来吧?” 丹娘脸儿一红,捅开的炉子火舌卷上来,映得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如初绽桃花一般。 她低着头,把水壶坐在炉上,羞嗔道:“官人也真是的,人家……人家哪有那么美,怎么就配得上西湖一景了?” 杨沅道:“赏心悦目便是景,如何就不配了?西湖十景皆是物,唯有十一俏佳人。伱说,那些骚人能不来吗?” 丹娘又羞又喜,抬眼看他,眼波欲流。 这时,门儿一开,一道声音先传了进来。 “丹娘,我的东西收拾妥当了,这就……” 声音戛然而止,推门而入的李夫人讶然道:“二郎来了?” 杨沅忙起身道:“李夫人。” 李师师道:“二郎来的正好,该教给丹娘的东西,妾身已经完成,如今正要把行囊搬去新居。 杨沅意外地道:“夫人这就要搬去新宅了?” 李夫人道:“其实妾身已经搬了几天了,今天只剩下一些琐碎,带走之后,明日便不来了。 丹娘是个聪明贤惠,善于理家的好女子。妾身先祝二位有情人早成眷属了。” 丹娘又羞又喜地瞟了杨沅一眼,微微垂下秀项。 这时,门外便传来一个声音:“丹娘,我这不速之客又来叨扰了,哈哈……” 因为李师师进来时门没有关,所以声音虽还在楼梯口,里边却也听的清清楚楚。 丹娘脸色一变:“不好,完颜屈行来了,青棠这小妮子怎么不先禀报。” 杨沅脸色也变了,他要是被完颜屈行堵在屋里,岂不前功尽弃? 完颜屈行拉着韩副使,笑吟吟地登上楼来。 他在望海楼初见丹娘,便已惊为天人。 待他意外得知丹娘竟是江南国主后人,就更是不可自拔了。 这“水云间”酒家,竟成了他每天必到之地。 韩副使初时颇不以为然,可囿于职责,他又不能不盯着完颜屈行,心里实在腻歪的不行。 不过,他渐渐发现,这“水云间”酒家常有赴考举子盘桓。 而赴考举子们聚在一起,最喜欢讨论的就是时事政治。 举子们跃龙门的必考功课一共四科:经义、史学、文学和政论。 哪一科能脱离为官理政、治理天下而独立存在? 发现这个特点后,韩副使就热衷于来“水云间”了。 为了方便和那些士子文人交流,韩副使还特意换上了汉家儒衫。 每次来了,他都到三楼茶室小坐片刻,便寻个由头下楼去。 完颜屈行只道他这是给自己和丹娘制造机会,心中也是暗暗感激的。 今天客人尤其多些,青棠忙的头不抬眼不睁的。 完颜屈行又想给丹娘一个“小惊喜”,所以就自行上楼来了。 茶室里,丹娘下意识地就牵住了杨沅的衣角:“官人,怎么办?” 李夫人有些疑惑,什么客人造访,竟让丹娘如此惶恐?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杨沅马上对李夫人道:“得罪了,请跟我来!” 说罢,他伸手一牵李夫人的柔荑,就向内室走去。 这内外室之间的隔断不是墙壁和门户,而是两具博古架。 博古架上半截是格架状,摆放着一些器玩,站在后面,一眼就能被人看见。 不过博古架的下半截是柜子,蹲在下面的话,只要外间的人不走进来,便不会发现。 杨沅拖起李夫人,急急闪进内室,立即往一具博古架下一蹲。 李夫人被他捉住手时,心中便暗生恼意。 可是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杨沅拖进内室了。 杨沅在柜子下边蹲下,见李师师还在站着,便急声道:“快蹲下。” 杨沅不由分说,双手齐出,一把捉住李师师一双皓腕,硬把她拽着一起蹲了下来。 此时二人不仅面对面地蹲着,杨沅的双手还捉着李师师的双手,四目相对,若是小情侣还好,他们这般情形,就让李师师甚觉尴尬了。 李夫人怒视着杨沅,如玉的脸颊上,泛起两抹愠色的红。 这时,原本就敞开的房门被轻叩了两声,完颜屈行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这里只是一间茶室,又不是人家女子的闺房。 完颜屈行又自觉和丹娘很熟了,彼此之间不必见外,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 “哈哈哈,丹娘,本世子又来打扰啦。” 内室中,李师师陡然听见“本世子”三字,不由一怔。 杨沅躲到这里,是怕被那个什么世子看见? 这是哪位大王的世子? 要知道,只有世袭罔替的王爵才有世子。 而大宋世袭的王爵只有一个,那就是濮王,难不成是嗣濮王的世子来了? “呀,完颜小王爷,韩将军,你们来啦。” 丹娘匆忙收敛慌乱的神情,强抑怦怦的心跳,强做镇定地迎向二人。 因为太过紧张,她的两颊都泛起了潮红。 那次每次被她“嘘寒问暖”的爹娘找到时,才会有的那种熟悉的反应,又来了…… 第112章 丹娘的娘 完颜屈行见丹娘两颊嫣红,眸蕴湿意,只当她这是看到自己之后的反应, 呃……,虽然丹娘确实是见到他之后才有了这般反应,只是和完颜屈行所想却完全不一样。 完颜屈行顿时满心欢喜,丹娘果然是爱我的! 内室里,李师师听到“完颜小王子”这个称呼,不禁恍然大悟。 原来是个金狗! 李师师凌厉的目光,立即看向了杨沅。 她需要一个解释。 杨沅看出了李师师的意思,他犹豫了一下,便拉过李师师一只手,然后……在她手上写起了字。 李师师被他在她掌心里划了几道,划一道便痒得娇躯一颤, 实在忍不可忍之下,李师师反手就抓住了杨沅的手。 杨沅一呆,就见李师师抓住他一只手,又握住他另一只手的食指,往他自己掌心里一抵,然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啊!是我糊涂了,我可以在自己手上写啊,她又不是看不见。 杨沅向李师师露出一個尬笑,便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来人,金国,使者。” 杨沅想着如何用最简短的话和笔划更少的字来表述明白。 所以他想了一想,才继续写道:“我,皇城司,探,金人,之秘。” 李师师一双妙目眨也不眨地盯着杨沅。 杨沅向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 国信所中午散衙的时间到了。 役卒们三三两两地走出了衙门去吃午饭。 鸭哥赶到国信所附近后,在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和门外大树下摆着筐卖枇杷、桑葚的小贩混熟了。 此时,他搬了块石头,头上扣一顶草帽,和那卖水果的小贩并肩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忽然,他在三三两两走出国信所的役卒中,看到了二哥所画的那个人。 杨沅是个很注意执行细节的人,他在目标中,挑了一个五官辨识度最高的人。 所以鸭哥一眼就认出了他。 鸭哥和小贩又说笑几步,便站起身,慢腾腾地跟上了那个人。 那人和几个同僚去了一家离国信所不远的小食店。 鸭哥也随着走进去,背对着他们,在旁边一张桌前坐了下来。 他随意叫了些食物,一边慢慢进食,一边倾听着后边传来的动静。 很快,他就掌握了第一条信息。 他盯梢的这个人,名叫王金帛。 …… 韩副使牵挂着去酒店大堂里听那些赴考举子谈论时政,所以只吃了两盏茶,便寻个借口出了茶室。 完颜屈行倒很喜欢韩副使的识趣,韩副使一走,他马上对丹娘表白了爱意。 他不能再等了,“天申节”已经过去,他们近期就要返程归国了。 丹娘马上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副顾虑多多的模样。 一个自幼生长于江南的良家女子,叫她背井离乡,前往遥远的北方,忐忑不安才是正常的。 完颜屈行一见丹娘犹豫,心中大急。 换作之前,纵然丹娘风情万种,又是一个不易得到的良家女子,完颜屈行若不能带她北返,但求能骗了她的身子,也一样满足。 可是自从知道丹娘是江南国主后裔,他的想法就变了。 在这些极度崇尚中原文化的人眼中,词宗后人,又是尊贵的皇室血统,还是一个绝色尤物,他怎么舍得再放下? 如果能把她留在身边,那是多么有面子的事? 为了哄得她动心,完颜屈行使出了浑身解数,竭力吹嘘自己,快把中京都夸成塞北小江南了。 “奴家……自然是相信小王爷的一片真心,只是奴家要远离家乡、抛下亲人,心中难免惴惴不安。小王爷,可否让奴家与家人再好好商量一下……” “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我们家族在北方极有势力,还有大片的田地。你要是舍不下亲人,就把他们都带去,我答应,给你的家人每人五百亩上好的田地,保管让他们衣食无忧……” 博古架后面,杨沅早就坐在地上了。 老这么蹲着,谁也受不了啊。 可李师师就遭罪了,像杨沅这般不顾形象地坐着,她才不肯。 可杨沅都两腿发酸了,她又怎么可能撑得住。 李师师打算换成跪坐的姿势,虽然没有“支踵”,膝盖要遭罪,也好过双腿大盘地散坐于地。 却不料,她一有所动作,臂肘一个不小心,“嗵”地一声,撞在了柜门上。 一时间,杨沅和李师师都呆住了。 茶室外间,完颜屈行瞬间从舔狗转化成了狼狗形态,凌厉的目光陡然射向内室。 “是谁,谁在里边?” 搁在他膝侧的刀,已经被他一把握在手中。 丹娘花容失色,伸手便摸到了水壶的提手。 若生不测,还管什么计划,大不了一壶沸水便泼在他身上罢了,总不能让二郎被他杀了呀! 内室里,杨沅把心一横,探手从怀中摸出那匹白布,就想蒙上自己的脸面。 但,李师师的素手压住了他的手臂。 杨沅向李师师看去,李师师向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盈盈而起。 “妾身李氏,见过完颜小王爷。” 完颜屈行跪坐席上,一手握刀,一手攥住刀柄,那副架势,就像一头欲待择人而噬的猛虎。 他的双目,紧紧盯着两具博古架中间那半月形的门户。 不想,却有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妇人从里边袅娜地走了出来。 完颜屈行的嘴巴不禁张大了。 李师师盈盈站定,伸一根小指,将鬓边散发轻轻掠到耳后,向完颜屈行扬眉一瞥。 完颜屈行被她刹那惊艳的风华所慑,一时说话都有些期期艾艾起来。 “这……这位夫人,这位夫人是……” “啊!她……她是奴家的……娘啊,你怎么出来了呀!” 丹娘一时情急,不知道该怎么介绍李师师了。 李师师那服饰和气质,完全和洒扫婆子对应不上。 如果说她是自己的女先生吧……,她江南国主后人,一代词宗后裔,堂堂皇室贵胄,需要找个女先生教她什么? 年少时候,配合饶大娘摆美人局的时候,她曾多次扮过饶大娘的女儿。 这时情急,顺口就叫了出来。 这一叫,包括她自己在内,房中明里暗里四个人,包括了丹娘自己,齐齐一呆。 李师师一愣,非得给我安排这么一个身份吗? 杨沅在柜子后面一把捂住了嘴巴。 完颜屈行瞪大了眼睛,她……她是丹娘的娘? 咱丈母娘好美! 李师师入戏的速度,可比丹娘快多了。 只是一瞬间,她就迅速进入了角色。 “妾身曾听小女说起过完颜小王爷,却不想竟是在这般情形下相见……” 李师师说着,嗔怪地瞪了丹娘一眼。 丹娘吐了吐舌头,对完颜屈行道:“奴家本与母亲在这里喝茶聊天呢,谁让小王爷你不告而入的,我娘想着不便贸然相见,所以才避进了内室。” 她说着,她站起身,走过去挽住了李师师的胳膊。 完颜屈行看看丹娘,再看看李师师,连忙谢罪道:“怪我,怪我,是我失了礼数,倒让夫人你为难了。” 完颜屈行嘴里这般说着,一颗心欢喜的都要炸了。 咱丈母娘,竟然这般惊艳的么? 天呐!丹娘在我心中,已经像是一位姑射仙子,不可方物。 想不到丹娘往她娘亲身边一站,竟然还要逊色三分。 我一定要把丹娘带回金国,我还要带上我的丈母娘! “完颜小王子何必客气,北国男儿,粗犷豪放,自然不拘小节。小王爷请坐。” 李夫人姗姗地走过去,很自然地就坐在了丹娘的位置上。 丹娘也是很自然地往侧面一坐,打起了配合。 杨沅坐在博古架后面,就像听“隔壁戏”似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李师师一出场,就控制了全局。 完颜屈行原本与丹娘相处时的那种如沐春风的舒适感觉不见了,在李师师面前,他简直是如履薄冰。 李师师随意之间便展露出来的学识和风采,都让他自惭形秽。 丹娘学来的那些贵族礼仪和常识,只能点到为止,所以她也不敢主动表现,多了她会露怯。 对仰慕汉文化的完颜屈行来说,丹娘的展示却是恰到好处的。既让他感觉高雅,却又不至于让他觉得自己完全无知,有时还能卖弄一番。 但李师师不同,她根本不需要特意展示什么,她随意举止,就是最无懈可击的贵族礼仪,她随意言谈,便是许多孤本珍本中的歌赋知识。 完颜屈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在李师师面前,就只好保持微笑,礼貌倾听,尽量不搭话。 主要是……搭不上话。 可是,李师师虽然展示了让他高山仰止的绝代风华,却又没有一点盛气凛人的态度, 这让完颜屈行不仅没有心生沮丧,反而燃起了他更强烈的征服欲。 如果,他能求得这位夫人,藏于他的金屋之中…… 一想到那种可能,他就兴奋的想要晕过去。 完颜屈行离去的时候,是因为今天逗留的时间实在太长,韩副使感觉若再不走,回到班荆馆时恐怕天都要黑了,派了人上来催促,这才依依不舍向李夫人和丹娘告辞的。 当他魂不守舍地跨上马时,就连韩副使都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儿。 茶室里,当确认完颜屈行已经下楼之后,李师师便淡定地道:“二郎,不给我一个交代么?” 第113章 飞将军李师师 杨沅从内室走了出来。 他心里很清楚,是应该给李夫人一个交代了。 因为,李夫人已经涉入其中,下一次完颜屈行再来,丹娘的这个娘,总不能不翼而飞了吧? 而且方才情急之下,他已经简单地写明了自己针对完颜屈行的目的。 哪怕他现在不肯交代,只怕以李夫人的精明,也能猜出个七七八。 于是,杨沅不再隐瞒,就把他对丹娘说过的整個计划,对李师师又说了一遍。 李师师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气:“江南国主后裔……,丹娘?” 杨沅讪笑:“这不是……身份高贵一些,更那啥么,骗人的,骗人的,不是,骗金狗的。” “你倒是会选身份,江南国主后人……又有什么了不起了!” “夫人风华绝代,自然不以为然。却不知,天下人对这个身份,还是非常在意的。” 李师师似笑非笑地瞟了杨沅一眼,又看向跪坐于旁的丹娘:“所以,二郎和丹娘……” “是!丹娘,只是我物色的一个帮手。” 李师师哂然道:“那么,二郎聘我为女师的理由,也是骗人喽。” 杨沅咳了一声,道:“皇城司里可没有女探事官,为了让丹娘扮得像,在下也是情非得已。” “哼!真是阎王爷贴个告示,都没有你杨二郎的鬼话多。” 李师师又是一声冷笑。 杨沅无奈地:“今日计划出了意外,把夫人也牵连进来,实非杨某本意。可事已至此,能否委屈夫人你……这个……那个……” “好!” 李师师答应的太爽快,让吞吞吐吐的杨沅都呆了一下。 李师师娥眉一扬:“有什么奇怪的?金狗侵我家园,杀我父兄,此仇不共戴天! “妾虽一介女流,没有手刃金狗之力,有机会尽些本分时,又岂会推辞? “对付金狗,难道还分什么官民、老幼、男女?” 杨沅听的肃然起敬。 他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在他那个时代,已经没有汉金之分。甚至,那时他就出生于北方,生活于北方。 他对金人,不可能有李师师这样的切肤之痛。 可此时听到李师师这样一番话…… 他忽然觉得,如果利用了人家,只为达到一己私欲,那将是他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的事。 哪怕这件事客观上对大宋一样有好处,那也不是他原谅自己的理由。 他,必须在这件事上,去主动做点什么。 不是为了他的主顾乌古论盈歌,不是为了给他“有求司”开张讨个好彩头,就是单纯的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无辜百姓,做一点事! 杨沅庄重地点了点头:“那么,就拜托夫人了!我向你保证,绝不会让你失望!” …… 完颜屈行回到班荆馆自己的院落,他的父亲信王完颜征立刻把他叫了去。 与秦桧的密晤早已结束,后续的事情也办的差不多了。 使团很快就要返回金国,回去后他的家族与金古论氏正式联姻。 到时候,有了两大势力的结盟,再有秦桧承诺给他的帮助,他相信他们这一派可以稳住阵脚,暂时抵挡住完颜亮的针对。 所以,他现在很关心儿子和盈歌的关系进展,生怕两人闹出不愉快。 本来儿子和盈歌的关系已经有所好转,可这几天儿子又开始天天外出,也不知是不是又去花天酒地了,完颜征实在放心不下。 但,完颜屈行如今对于父亲的耳提面命,已经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他的脑海里走马灯一般,闪过的尽是李夫人、丹娘的身影,有时候,还要加上那个坐在柜台后面记账的小青棠…… 被他惦念最多的,就是李夫人。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丹娘,他有一种带回金国四处炫耀的冲动。 可是对于李夫人,他却只想把这个女人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任何人知道,不让任何人见到。 仿佛叫人看上一眼,他都吃了大亏似的。 …… 傍晚时候,杨沅回了后市街。 他先去陆氏骡马行还了驴子,便走回青石巷。 杨沅注意到,跟踪他的人在他还了驴子走向青石巷的时候,就放慢了跟蹑的速度。 等他走进青石巷的石牌坊,和计老伯打招呼的时候,又向来路扫了一眼,跟踪者已经不见了。 果然如此! 见正如自己所料,杨沅心中大定。 他已料想到,这些人对他的监视,不可能是十二个时辰全天候的。 一进青石巷,道路狭窄,那些人是很难伫足门外守着他的。 而且守着也毫无意义,在这没有针孔摄像机,也没有微型窃听器的年代,给他守夜,有什么用? 眼看将要踏进宋家小食店,杨沅悄悄探手入怀,拔下了一个小葫芦的塞子。 小葫芦中的酒水便倾泻而出,打湿了他的一片衣衫,酒气立即散发了出来。 杨沅的步代也开始虚浮起来。 “二哥!” 刚送了一桌客人出门的鹿溪,一见杨沅摇晃着进来,赶紧扶住了他。 “二哥,你喝酒了?” “嗯,不多,我没事!” 杨沅摇晃着身子,把鹿溪推开了。 鹿溪本想责怪他,忽然想到杨澈大哥的死,二哥这是借酒浇愁吧? 鹿溪心中一黯,便没再言语,只是好脾气地又扶住他,搀着他往后院走。 厨下摘菜的宋老爹抬头看见了,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鹿溪把杨沅扶回房间,杨沅往榻上一倒,便闭上了眼睛。 鹿溪柔声道:“二哥,伱先歇歇,我去给你煮碗醒酒汤。” “不用了,我倦了,帮我把门带好。”杨沅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背过了身去。 鹿溪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拉过被子,替他搭在腰间,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 房门关上,背过身去之后,鹿溪脸上的神色就是一黯。 方才,搀着二哥回到房间时,其他气味淡了,她才嗅出二哥身上除了酒气,还有脂粉气。 二哥……是去那种地方借酒消愁了么? 她有心向杨沅问个清楚,又有些心疼他。 挣扎良久,鹿溪还是选择了保持缄默,慢慢走开了。 鹿溪掩上房门的时候,杨沅的眼睛就睁开了。 从闭起的门扉缝隙里的光线变化,他甚至清楚地知道鹿溪就站在门外。 但他什么都没说。 这一切,不就是他有意想要造成的么? 接下来,他要做挡车的那只螳螂、硬磕石头的那枚鸡卵、撼动大树的那个蚍蜉…… 他不能连累这个单纯、善良而无辜的姑娘。 就如宋太公和宋公明未雨绸缪一样,他也得提前撇清关系。 毕竟,接下来有太多的不确定,不管他是死了,还是暴露身份,旁人可以没事,和他有夫妻名份的人,却是跑不了的。 大哥的善后事,是他做的。 他的善后事谁来做? 当然是他自己! 第114章 我欲求长生,只为多杀寇 将近三鼓的时候,店里客人已经不多了。 宋老爹父女终于不用忙得脚不沾地。 老宋坐下来,捶了捶老腰。 鹿溪想回后面去看看,也不知二哥睡熟了没有,有没有蹬被子。 她正要折向后院,又有一个客人走进了小食店。 鹿溪忙迎上去:“客官,请问……” 那人一抬头,竹笠下半边脸暴露在了灯光之下。 鹿溪讶然道:“鸭哥!” 陆亚笑了笑:“宋小娘子好,我找二哥。” “他……晚上喝了酒,好像已经睡下了。” “无妨,我去看看,如果睡了,我就不打扰他了。” 陆亚说完,就朝后院走去。 鹿溪跟了两步,又停下来,不太高兴地念叨起来:“鸭哥这也太不见外了,我都说了二哥歇下了,他还……” 她又歪着头向通往后院的甬道看了看,疑惑地道:“奇怪,这么晚了,鸭哥来找二哥做什么?” 宋老爹突然就不高兴了,他把眼睛一瞪,粗声粗气地道:“你都订了亲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女人,就要做好女人的事!男人的事情,你少管。别添乱!” 宋老爹说完,一甩袖子,一瘸一拐的就奔了厨房。 鹿溪看着老爹的背影,委屈地撅起了嘴儿。 我干什么了呀我,二哥惹人生气,就连阿爹都训我了。 自从杨大哥去世,怎么一个个都变得奇奇怪怪的…… …… 杨沅的房门没有落闩,鸭哥也没敲门,他伸手一推,门就开了。 “二哥!” 躺在床上假寐的杨沅听到他的声音,一下子坐了起来。 杨沅道:“没人跟踪你吧?” 陆亚大大咧咧地走过去,笑道:“嗨!谁会跟踪我这样的小人物啊。” 杨沅肃然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陆亚笑嘻嘻地道:“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先拐进一处小巷子,仗着一身好水性,直接就下了河。” 他拍了拍腰间的油布包,那里边放着他换下来的湿衣服。 正是夏日,衣裳单薄,拧干了往腰间一缠,并不显眼。 “回到后市街附近时,我又连续穿过三条巷子,走了两户店家的前后门儿,如果这都有人盯得住我,除非他是飞在天上的神仙!” 杨沅松了口气,赞许道:“正该如此,小心无大错。你可查到什么了么?” “查到了。我一直跟踪到那個人家里,还跟他邻居吃了顿酒,便把他的底细都套出来了。” 陆亚一屁股坐在榻边,得意洋洋地道:“那个人名叫王金帛,乃是国信所的一个押番。 “他家住在城东厢淳祐坊通利桥下,家里只有一个人住。 “这人倒是有个相好儿,是太平坊北巾子巷‘至味堂’酒楼里负责筛酒卖酒的一个大娘子,是个番婆儿。 “那番婆子取个名儿叫慕容湮儿,经常在他休沐的那天中午去他住处厮混,有时他也去‘至味堂’里吃酒。 “对了,这王金帛是个老饕,喜欢美食,自己常在家里烹制食物。 “听他邻居说,就凭王金帛的厨艺,如果他不是在国信所里当差官,开个店也能生意红火……” 鸭哥把这王金帛的事情调查了个底儿掉,杨沅认真地听他说着。 要对付一个人,就要了解清楚这个人的一切,如此,才能制定更详细更有针对性的计划。 杨沅在处理危机事件时,对此已深有体会。 如今,想要制造危机事件,何尝不是一样的道理。 鸭哥查到的消息,显然还有不够详尽之处。 但是这是鸭哥第一次做这种事,他能够不动声色间便了解到这么多的消息,已经非常不错了。 杨沅静静地听他完,才把自己觉得有必要知道,但鸭哥却忽略了的问题对他说了一遍。 杨沅道:“你做的已经很不错了,不过,如果有机会,还是要查的更仔细才好。有时候,一个小细节,也许就能成为胜败成负的关键。当然,前提是不要暴露自己。” 鸭哥爽快地答应下来,杨沅便随手递过一张官交子。 鸭哥瞪起眼睛道:“二哥,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伱应得的。忙活到深更半夜了,回去时两手空空,你怎么向爹娘交代?” “二哥,这你可跟我太见外了。就这么一点事儿,你上回让我赚的钱,都够我家做一年生意的……” “一码归一码,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何况是我。” 杨沅把官交子硬塞到他手里:“别跟我客气,收着。” 杨沅凝神想了一会儿,又向鸭哥招了招手。 鸭哥便凑近了来,杨沅对他低声耳语一番,鸭哥听得连连点头。 等鸭哥离开以后,杨沅喃喃地念叨了一句:“城东厢淳祐坊通利桥下……” …… 宋老爹负气去了厨房,鹿溪便只好在前店张罗。 等她忙完店里生意,回到后院儿时,马上就去看望杨沅,却发现房门已经落了闩。 二哥睡了? 鹿溪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二哥这几天太反常了。 平时他纵然喝了酒,也不会如此冷落我的。 这几天,二哥回来时,再也没有了随手给她变出来的小惊喜。 对此,鹿溪倒是理解,杨大哥才去世不久,二哥哪有那个心情。 可二哥身上的脂粉香,又是怎么回事? 鹿溪是个单纯、善良,没什么心机的女孩子。 她的天地就这么大,一条小小的巷子,一处小小的店, 她的心也是小小的,只装得下她的爹娘、她的男人、她和她男人的孩子。 可是这片小小的天地,现在也不太平了。 鹿溪总觉得,可能要有什么叫她不安的事情发生。 以前,她都是沾上枕头就能睡着的。 今晚,少女头一次失眠了。 …… 夜色深沉。 幸赖大宋是不宵禁的,所以杨沅从从容容的就赶到了城东厢的淳祐坊。 虽然他认为那些不知来历的跟踪者,不会对他进行彻夜监视,但他出来时,还是做了充分的准备。 他先下了门闩,免得鹿溪会来探望,从而发现他不在家。 接着,他上了楼,从天窗潜了出去。 仔细观察了周围动静后,他从后厢房贴着房檐滑下去,利用河边极窄的只有一足宽的借力处,挪移到了旁边的小桥上。 一路走来,他都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并且利用他对周围地形的熟悉,做了好几个甩脱动作,这才放心地直奔城东厢。 杨沅在通利桥下找到了王金帛的住址,户牌上果然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 杨沅不确定王金帛此时在不在家,以及他那个相好儿的番婆子今晚是否也住在这里。 杨沅提着小心,把王金帛住处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仔细勘察了一番。 他看的很仔细,一边观察着地形,一边想象着可以采取哪些行动, 以及一旦出现意外后,他从哪个方向更便于脱离。 他没有通天彻地的武功,不是万人敌的高手,那他出手时,就更要做足了功夫。 他一个人,要向一个庞然大物发起挑战了! 他不确定他能走出多远,会折在哪一步。 但他确定,他是走不到最后一步的。 要向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发起挑战,死亡,很可能便是他唯一的归宿。 但是在死亡之前,他要努力活的更久。 只有尽量活的久,他在踏进鬼门关的时候,才可以带更多的人下去。 杨沅把王金帛住处四周全都勘察了一个仔细, 然后他想到鸭哥所说的资料里,还提到了一个去处:太平坊北巾子巷,至味堂。 这个地方,与他同属北一左厢,返程时只要稍稍绕个弯儿就行,倒是不太耽误时间。 于是,杨沅又去了巾子巷。 巾子巷的夜晚,比起城东厢可就要热闹多了。 这条街上,酒肆歌楼、勾栏瓦子甚多。 街上行人往来不绝。 杨沅慢慢走在人群中,看着左右两侧的灯红酒绿。 他看到一座门面甚是华丽的楼阁,门楣上挂着一块牌匾:春风楼。 杨沅有些意外地站了片刻。 原来,被他用一首歌捧上天的玉腰奴,就是在这家酒楼卖艺的么。 再往前去,和“春风楼”一墙之隔的,就是一座豪绰的大酒楼,这就是“至味堂”。 从这两座酒楼的名字也能看得出来,虽然它们都有经营餐饮的项目,但服务方向是有区别的。 “春风楼”更侧重娱乐,“至味堂”更侧重餐饮。 杨沅对这“至味堂”四周,也像他对王金帛住处一样,仔细做了一番勘察。 等他把周围情形牢牢记在心里以后,他便走进了“至味楼”。 这至味堂高有三层,二三层皆为雅间,唯有一楼是大厅散座。 整座“至味堂”是一座塔型建筑,中空的,从一楼大厅仰起头来,就能看到三楼之上的穹顶。 二三楼的雅间呈环形排布,以步廊相连,有雕栏装饰,极尽奢华。 不过“至味楼”的散座区,布置也甚具匠心,尽显繁华气象。 宋时风气,“无伎不成席”。 因此歌女酒娘穿梭其间,莺声燕语不绝于耳。 还有酒保传菜唱名,脚下如行云流水。 然后,杨沅就看到酒柜前面,站着一个胡女。 当垆卖酒,以色促销的陪酒女郎,称为“好妇”,既陪酒,也赔笑。 古往今后,最有名的卖酒女郎,那就得属卓文君了。 此廖酒柜前的这个胡女,大概二十六七岁年纪,鼻尖如锥,眼窝深邃,俏丽的容颜甚有异域风情。 漂亮的卖酒女郎,总难免有人以酒为媒,借机搭讪。 此刻,那当垆卖酒的胡姬身边,就站着几个闻香而至的狂蜂浪蝶。 这女人,应该就是慕容湮儿了吧? 杨沅想着,悄悄靠近了去。 第115章 那么,开始吧! 杨沅正向前靠近,一个酒保却发现了杨沅。 杨沅只有一个人,穿着行止也不像是来店里就餐的。 那酒保便迎上来,拦住了他。 “这位客官,不知你是要吃酒还是要找人啊?” 杨沅神色不变,从容答道:“哦,我家主人叫我来预订索唤,却不知你们‘至味堂’有什么拿手好菜。我见酒保你正忙着,不好打扰你,所以就想自己看看。” 这番话说出来,令那小二对他观感大好。 酒保便笑容可掬地道:“我们这店,名字就叫‘至味’,你想本店的菜肴味道如何,不用挑,哪一道都是人间美味。” 杨沅笑道:“我家主人要在西湖岸畔‘水云间’酒家宴请贵客,听说你们‘至味堂’菜肴更美味,所以叫我来此点几道菜,还请小二哥推荐一下。” 那酒保一听,竟然是在别人店里宴客,却来他们“至味堂”点菜,顿时既觉脸上有光,又觉有些不忿,便发起了牢骚。 “‘水云间’酒家呀,我也听说过的。听说他们那儿的内掌柜,号称西湖第十一景,我呸!那还不招得苍蝇蚊子都嗡嗡嗡地围过去?啊!我可不是说伱家主人。” 酒保说错了话,有些讪讪的,便赶紧岔开了话题。 “说到菜肴,‘水云间’酒家的掌勺大厨,论辈份那是我们‘至味堂’掌勺大厨的师侄,当然比不了我们‘至味堂’,本店有几道拿手美味,你且听了。” 酒保有了竞胜之心,就把“至味堂”最拿手的几道菜肴一一对他说了一遍,蟹酿橙、兰熏火腿、荻芽西施乳、粢毛肉圆…… 酒保一连说了七八道菜,杨沅假模假样地询问着这些菜肴的特点,像极了一个真心想为主人办好差使的家仆。 杨沅问到“荻芽西施乳”这道名菜的时候,突然心中一动,一個主意跃上心头。 于是,他又随意询问了几道拿手菜,点了包括“荻芽西施乳”在内的六道菜。 虽然只有六道菜,可那都是‘至味堂’最贵的几道菜。 酒保上前搭讪了几句,便做成了一桩大单,可谓收获满满。 杨沅笑吟吟地看一眼那胡姬,笑道:“你们店里,居然还有胡姬卖酒啊。” 酒保得意道:“那是,湮儿姑娘可是咱们东家去蕃坊百里挑一的番国美人儿。” 刚做成了一单生意,酒保心情甚好,对杨沅促狭地笑道:“不过,你就别打人家主意了,她有个相好儿,是国信所里的官,咱们平头百姓,可是招惹不起的。” “哦?竟然名花有主了么?” 酒保道:“可不,每逢那个国信所的押番官休沐,她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送上门去。不过啊……” 酒保凑近杨沅,小声道:“听说番婆子那方面都很厉害的,我看她每次折腾一晌午回来,都跟没事人儿似的,嘿嘿嘿嘿……” 杨沅配合地说了几句荤话,付了饭菜的定钱,便告辞离开了。 如今,他已实地调查过了,对鸭哥的调查,也做到了拾遗补缺。 现在他需要的,就是制定一个详细的、无懈可击的复仇计划。 而王金帛,就是他撕开这场复仇大戏的序幕…… …… 又是一天傍晚。 “水云间”的茶室里,只剩下李师师和丹娘两人。 灯下看美人,愈增三分颜色。 何况灯下的,本就是一对天香国色。 丹娘有些紧张地转着手里的茶盏:“明天,咱们就要引他入彀了。” “担心什么。” 李师师莞尔一笑:“那个金国小王爷,如今为了说服你随他回北国,什么鬼话都肯讲的。” “我倒不是担心他……” 丹娘道:“我们本来的计划,是让几个士子文人去隔壁饮茶,再通过这些文人的仗义执言,让韩副使知道。夫人今天却直接找上了韩副使,真不会出问题么?” 丹娘慧黠,李师师更有一双慧眼,两人都已看出,完颜屈行自从看到了丹娘的这个“娘”,那把丹娘一家带回北国去的念头,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其中缘由……,她们心照不宣,都不好挑明罢了。 现在她们推敲的,只是如何把完颜屈行中计之后的影响扩大。 李师师微笑道:“那位韩副使是贼亮派在完颜屈行身边,伺机抓他把柄的人。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能变成盟友,一起给完颜屈行挖坑呢?” “他是金人。” “可他也是一个很乐于帮我们挖坑的人。” 李师师道:“我找到他,对他说,完颜小王爷软硬兼施地想要逼我女儿随他北返,我那女儿虽不情愿,却又畏惧他的权势,央求韩副使为我母女主持公道。你猜他怎么说?” 丹娘瞪大眼睛道:“怎么说?” 李师师嫣然道:“他不仅一口答应下来,甚至还唯恐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很委婉地指点了我一番。” “金国官员之间,原来也是如此的尔虞我诈……” 丹娘错愕半晌,叹息道:“那也罢了,只是……午后二郎不在,咱们擅作了主张,也没知会他一声……” “只要有助于他的计划,何必事事请示?” 李师师颇有些不以为然。 想当初,正当妙龄的她,便以一介女子之身,主持了刺杀太尉梁师成、刺杀伪帝张邦昌这等石破天惊的大事,何曾与人商量过? 杨沅那个小毛头,又不是什么算无遗策的绝世智者,老娘还要和他请示! 丹娘苦笑道:“罢了罢了,只盼明日一切顺利吧。” 说着,她便喃喃自语起来:“荻芽西施乳、兰熏火腿……” 李师师奇怪地道:“怎么突然念起菜名儿来了?” 丹娘道:“今日午时,二郎从‘至味堂’点了几道菜送来,想来这便是二郎最喜欢的口味了。” 李师师轻轻撇了撇嘴:“不是说,你只是他找来帮忙的么?” “最初确实是的呀!” 丹娘一脸的娇羞,说话茶里茶气:“只是……日久生情,奴家与大官人,如今也算是两情相悦了。” “喔!” 李师师对她的感情生活,一点也不感兴趣,将茶盏往她面前轻轻一推:“喝茶。” 丹娘心里便着急起来,你倒是接着问呐! 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你不问,我怎么好告诉你,我都已经典身给二郎了呢! …… 为了避免和完颜屈行“撞车”,杨沅每次去“水云间”,都在晌午之前离开。 但是今天他在于吉光等人远远的监视下走进“水云间”酒家,片刻之后,他就换了一身衣衫,重新走了出来。 西湖岸畔,正有几条渔船停在那儿。 他们每天早上都会出现在这里,卸下鱼虾青菜各种食材。 但是,其中一条小船的艄公,却是鸭哥所扮。 鸭哥和同船的伙计背着虾蟹青菜进了酒家,当他们背着空篓出来时,其中一人便换成了杨沅。 杨沅上了空船,往船尾一坐,手扶竹笠,四下扫了一眼。 于孔目正带着几个手下,正在远处林下,跟晨练的老人似的,慢慢活动着手脚。 鸭哥提起竹篙,往水里一撑,小船儿便荡开了去。 小船在涌金门靠了岸,一辆骡车早已等候在那里。 杨沅下船,上车,车子便冲进涌金门,直奔御街方向…… …… 今日王金帛正值休沐,他一早就去菜市,买了许多食材。 王金帛是个老饕,最好的就是口腹之欲。 所以,他的厨艺相当高明。 今天,是他每十天一次的休沐假期。 按照老规矩,湮儿会在这一天中午到他家来,两人共享午餐,然后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 因为傍晚时分,慕容湮儿还要赶回“至味堂”去卖酒。 王金帛手脚麻利的很好,一道道食材该切的切、该洗的洗,该过油的过油,一切准备都已就绪了。 等湮儿小娘子快要赶到的时候,茶已煮上,酒已温起。 他就走进厨房,哼着歌儿,开始做菜了。 这个时间,他拿捏的非常好。 他不愿太早把菜炒好,火候差上一分,味道可是有着极大的区别。 这是一个老饕坚决不能容忍的。 所以他最先准备的。都是需要烹、煮等较长时间的菜肴。 嗅着锅里渐渐传出的菜香,王金帛哼着歌儿,掀起了锅盖。 雾气蒸腾而起,王金帛正要拿过勺子,舀口汤尝一尝滋味,他的身后就突兀地出现了一道人影儿。 王金帛的房门和院门此时本就是敞着的,那是他给慕容湮儿留的门。 所以王金帛的第一感觉就是,湮儿小娘子到了。 今天来的这么早么? 嘿嘿,这个风骚的番婆子,怕是也惦记着找我收拾她呢。 王金帛嘿嘿一笑,身子便往后一靠:“湮儿,你这般猴急的……” 话没说完,王金帛便是一愣。 他这一靠,没有感觉到该有的柔沃,怎么是个硬梆梆的胸膛? 王金帛心中一惊,就要有所动作。 但是,身后的人比他还快。 一条有力的手臂猛然圈了过来,箍紧了他的脖子。 与此同时,他撞向背后的那一肘,也被一只铁钳般的手,准确地捏在了他的麻筋儿上。 这是公门中人拿人的手段,小擒拿。 当然,哪怕是一样的手段,速度、眼力、准头、力道不一样的人,使出来威力也大不相同。 王金帛自己就很擅长这种擒拿术,却不想今日竟被人用他所擅长的手段所制。 因为了解,所以王金帛很清楚,现在的他根本挣脱不开。 所以,他放弃了挣扎。 他现在只想知道,身后的这个“同行”是谁? 第116章 智勇双管齐下时 当王金帛被那人用娴熟的公门制人手段制伏,卸了他两条膀子,把他拖到椅上坐下时,他才看到对方的模样。 一见来人蒙着脸,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王金帛便暗暗松了一口气。 蒙面,就是不想让他记住自己的模样。 也就是说,对方很可能并没有要杀死他的想法。 王金帛垂眸看了一眼抵在他咽喉上的刀尖,故做镇定地道:“这位兄弟,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王金帛,往来国信所的押番,手底下管着十几个人。” 蒙面人迅速回答了他,然后说道:“现在,换我问你了!” 知道我的身份,还敢制住我,来者不善啊! 王金帛心中暗凛,脸上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你说。” “前些天,在龙山仓,是谁下令叫你们杀死那二十一名皇城卒的?” 王金帛身子一震,险些主动撞上对方的刀尖。 他骇然看向杨沅,双眸骤然缩如针尖! 蒙面人却很淡定:“是谁?” 王金帛的脑筋飞快地转动起来。 他是为那些皇城卒之死而来。 他拥有很高明的公门擒拿术。 因此,他很可能是皇城司的人。 还有,湮儿应该也快到了。 我只需要拖延一些时间…… 王金帛咧开嘴巴笑了起来:“兄弟,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心里很明白。如果,伱不想吃苦头,就乖乖回答我,我耐心有限!” “你是皇城司的人吧?” 王金帛开始反守为攻了:“兄弟,装成这副样子,没用的。 你没发现,你用的是咱们公门中擒人的那套手法吗? 你没发现,你袍下的官靴已经暴露了你的身份吗? 就算我招了供,你还是需要把我带回皇城司,然后请朝廷为你们做主吧?” 王金帛一脸怜悯地看着蒙面人:“可是,到时候我还可以翻供啊。 你们没有人证、没有物证,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可以随时翻供的我。我就算对你招了,又能怎样呢?” “所以,你承认是你们国信所的人,害了他们?” “我承认!” 王金帛很光棍地承认了,然后挑衅地道:“所以,你能怎么样呢?告诉我,你能怎么样呢?” 蒙面人不再问了,他伸手入怀,摸出了一只小酒葫芦。 蒙面人拔下了小葫芦的塞子,王金帛马上嗅到一抹很特别的味道。 有些浓郁、有些鲜美、有些青草般的淡淡香气。 这是…… 王金帛是个老饕,他立刻就从那味道,嗅出了那是什么。 王金帛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变得铁青一片。 他为什么不问了? 他就只问了这么一句,有什么用? 但他已经来不及想明白了,因为那個蒙面人已经双指一钳,便捏开了他的嘴巴,把葫芦嘴儿塞进他的嘴巴,把里边的东西灌了进去…… …… 如果说御街就是临安城的中轴线,那它就像是一条鱼的脊骨。 左右各厢坊,就是它延伸出去的一根根鱼刺。 那一角屋脊、一道围墙、一棵老树、一眼古井…… 就是点缀在鱼肉上的一片片鱼鳞,五彩斑斓。 完颜屈行和韩副使骑着马,行走在林荫下。 一株杨柳一株桃,间次种植在路边。 桃花已经到了凋谢的时节,风一吹,便有漫天的花瓣,飘在他们面前,落在他们肩上。 十几个荷弓佩刀的武士,隔着他们几丈远的距离,慢慢地缀在后面。 完颜屈行已经看到湖畔的“水云间”酒家了,他的心头一阵兴奋。 一个丹娘,就已叫他难以割舍了。 自从看到丹娘的娘,他觉得他的人生,都有了全新的意义! 他一定要把丹娘和丹娘的娘带回金国去! 到那时,他的人生就圆满了。 他甚至已经计划好了,如何放下身价去央求韩副使帮忙。 因为他父亲就藏在他的队伍中,这件事儿韩副使是不知道的,也绝对不可以让韩副使知道。 如果他把丹娘和她的娘亲接来,留在他的队伍之中,很难不被父亲或者盈歌发现。 可是把她们留在韩副使那边就没有问题。 韩副使骑在马上,目光不时从完颜屈行身上飘过。 看到完颜屈行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韩副使就不禁哑然失笑。 美色人人爱,但是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不觉得有什么美色,是值得他为之付出的了。 权力、地位、名望、富贵……,那才是一个男人应该牢牢把握的东西。 美色,只是榻上片刻的欢娱,之后便索然无味了,甚至叫人有些厌烦。 权力、地位、名望、富贵……,这些才是让人一直快乐的源泉。 完颜屈行? 在韩副使看来,如果信王这一脉现在是完颜屈行当家的话,陛下根本就不必浪费力气去对付他。 这样一个废物,根本就不可能成为陛下的威胁。 可惜,完颜征还在,完颜雍也还在,所以,他完颜屈行就只好成为陛下刺向完颜征心中的那口刀了。 他们赶到了“水云间”酒家,韩副使还是和平常一样,在茶室中小坐片刻,寻个借口便下楼去。 完颜屈行一直盼着韩振宇离开呢,韩副使一走,他马上把热切的眼神儿投向丹娘:“丹娘,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这……,奴家实在是连临安城都没有出去过,一想到要千里迢迢去北国……” “其实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你看我,除了发型和衣着,和中原男儿又有什么区别? “奴家……诶,奴家心好乱,奴家还是请母亲过来,与小王爷分说吧。” 完颜屈行赶紧答应下来,他是要把丹娘的娘也一起带回金国的,和李夫人商量,那再好不过。 丹娘盈盈起身,出了茶室。 丹娘沿长廊走出几步,扶栏向下一望。 韩副使背负着双手,正站在天井里,似在仰望着一墙的紫藤。 见丹娘向他望来,韩副使忽然微微一笑,举步向大堂里走去。 丹娘也收回探出的身形,继续向李夫人的住处走去。 当一身汉衣的韩副使坐在大堂里,操着一口标准的汉话,与一众士子书生热情攀谈的时候,丹娘也带着李师师回到了茶室。 “诸位,诸位……” 韩副使站起来,向几位文人热情拱手道:“几位真知灼见,令韩某茅塞顿开,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韩副使先把一个大大的马屁送上去,然后便道:“诸位有所不知,这‘水云间’酒家的清茗,也是别有一番味道。 “如今还没到饭时,韩某请诸位到楼上茶室里去小坐片刻,让韩某再聆听几位的高论,请请请。” 那些士子书生们,只要你跟他说话投机,那大家就是志趣相投的好朋友,倒不在乎跟你相识了多久,于是欣然答应,一个个跟着他上了楼。 …… 慕容湮儿乘着一顶腰舆,赶到了城东厢淳祐坊的通利桥下,来到王金帛的住处门前。 她下了腰舆,付了脚程钱,回身一看,王金帛家的院门儿早就敞开了。 慕容湮儿会意地一笑,先抬手抚了抚鬓边的发丝,趁机向左右睃了一眼。 一见没有街邻正注意着这边,慕容湮儿马上加快脚步,闪进了门去。 她把院门儿轻轻关上,又落了闩,这才脚步轻快地向屋里走去。 “金帛,金帛,人家来啦……” 慕容湮儿用带着一些异域口音的汉话,娇滴滴地喊着,却没等来王金帛的回答。 “你这死鬼,看来你是不急,那人家就回去啦?” 慕容湮儿一边调笑着,一边继续往里走,房中仍是毫无动静。 慕容湮儿有些诧异地进了门,就见堂屋里已摆好了桌子,桌上的酒正温着,旁边小炉上的开水沸着,还有几道凉菜,也在桌上用碧纱窗儿罩着。 慕容湮儿便会心地一笑:“这个死鬼。” 她料定王金帛定是在厨房里,便放轻了脚步,姗姗地向厨房走去。 一掀门帘儿,慕容湮儿就看见了王金帛。 “啊~~~” 慕容湮儿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身子迅速向后一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胯间地上,顿时润湿了一片。 她惊恐地看着,王金帛跌坐在地上,半倚着灶台。 他的下腭搭在砖砌的灶坑口儿处,里边的火焰虽然不会直接烧得到他,但…… 他也不知卡在那多久了,火焰炙烤着他的脸,他的半边脸已经被烤得皮开肉绽,油脂和血水糊了半边脸,看起来形如恶鬼。 更可怕的是,他还没有死! 他活着呢,慕容湮儿看到了他眼里痛苦、绝望的眼神儿。 可是,他既然活着,为什么不躲? 他哪怕只是稍稍爬开一些,也不至于…… 看到坐在地上的慕容湮儿,王金帛的眼睛里顿时露出激动的神色。 他死死地盯着瘫坐在地上的胡女,可他激动了半天,却动不了一下,也说不出一个字,倒是因为太过激动,喉中嗬嗬地嘶哑了几声,嘴边溢出一些白沫儿来。 慕容湮儿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但她不是跑过去把王金帛抱开,而是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慕容湮儿冲出王家,便站在门口,疯狂地大叫起来:“来人呐,快来人呐!王押番快不行啦……” 第117章 剧毒的美味 坊正陈彪子跟老王是邻居,所以听到信儿,他第一个就赶过来了。 接着,听到呼喊声的乡邻便纷纷赶来,一时间把王家挤了个满满当当。 陈彪子急道:“王押番这是怎么啦,啊?莫不是发了羊癫疯?” “羊癫疯也不至于烤了这么久,依旧动弹不得的。” 一个年长的街坊说着,掀开锅盖看了看,锅里正炖着一条鱼, 他的目光又落在旁边盛出的那半碗汤上。 汤本来应该是满满一碗的,这从碗壁上挂着的汤痕就能看出来,但现在却只剩了半碗。 那老人皱了皱眉,便用勺子从锅里捞出几块鱼肉辨认:“嘶~~,陈坊正,只怕有些不妙啊。” “怎么说?” “王押番这炖的是豚鱼啊,定是他没收拾干净,喝了豚鱼汤,中毒了。” 河豚有剧毒,但是其肉质又太过鲜美。 因此江南地区总有人为了美味而冒险吃河豚。 也因此,每年临安都要发生几起豚鱼中毒致人死亡的事情。 陈彪子大惊,是了!难怪王金帛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半边脸都被烤焦了,都挣扎不得半分。这可不正是吃豚鱼中毒的症状么? 陈彪子听说过一個偏方儿,据说把两三斤的南瓜根熬制成一碗浓汤喝下去,可以解豚毒。 但是,这一片刻的功夫,上哪儿去挖几斤南瓜根,再等它把一锅水熬成一碗汤? 陈彪子急得团团乱转:“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那年老的邻人抚须道:“老朽听说,用粪汁、泥浆一类的东西灌下去催吐,或许还有救。” 陈彪子眉头一皱,粪汁?那多臭啊,你让谁去舀,他也不愿意啊。 陈彪子便吩咐道:“快快快,你们几个,到院里去弄点泥巴,加水和成泥浆,给他灌下去。” 马上就有几个热心的街坊,匆匆舀了几瓢水,端着盆跑到院里,又搂了几把土进去,和成泥浆,然后跑了回来。 陈彪子身为坊正责无旁贷,他一挽袖子便冲了上去。 他也不敢看王金帛被烤焦的半边脸,扭过脸儿去,只用双手勾住王金帛的两腮,把他的嘴巴愣给撑开来:“快快快,快灌!” 端着泥浆盆儿的,便蹲着马步跨到王金帛身上,把泥浆往他嘴里灌。 此时的王金帛,全身麻痹,肌肉松驰,连吞咽都困难,更不要说开口说一个字了。 可他现在的意识,却还是清醒的。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也知道周围的人都在干什么,说什么。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那种绝望的恐惧…… 当泥浆灌进他嘴巴的时候,那种呛吐感、窒息感,让他痛苦不堪。 可是他的咽部肌肉却完全做不出一点痉挛的反应, 那窒息的感觉也完全无法驱动他的身体做出什么挣扎和扭动。 他想死,一时半刻的,偏又死不了。 他的脸上在淌着血水,鼻孔里地倒灌着泥浆,眼睛里不受控制地流出了眼泪, 突然,陈彪子因为用力太大,手指从他被烤焦的半边脸颊上扣了出来…… 王金帛依旧毫无反应,仿佛所有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忽然间,他回忆起了那个雨天…… 他站在龙山仓门前,突然拔出刀,捅进了那个猝不及防的皇城卒的肚子。 一刀、两刀、三刀…… 就只是三刀,那个皇城卒,一脸的惊愕甚至来不及换成愤怒的表情,他就仰面栽了下去。 王金帛现在好羡慕那个皇城卒,那个皇城卒死的太干脆了! 他现在想死,却死不了…… …… 河豚含有剧毒的肝、籽、血,是鸭哥从渔户徐大年那儿弄来的,杨沅连鱼市都不曾去过。 杨沅从“水云间”酒家“金蝉脱壳”,先乘船再乘车,迅速赶到通利桥的车和船,也是鸭哥操办的。 鸭哥只负责拎了一罐子河豚肉,还有单独包装好的含有剧毒的肝、籽、血,一并交给了杨沅。 他只负责扮成艄公载杨沅一程,又给杨沅在涌金门外码头上提前安排好一辆车。 但是杨沅要利用这些东西去做什么,他不管,也不问。 他就像那个给“水云间”酒家送虾蟹蔬菜的水上货郎, 杨二哥则是“水云间”酒家后厨里的那位掌勺大师傅。 人家掌勺大师傅最后给客人端上桌的是一道什么美味佳肴,和他没关系。 …… 王金帛判断失误了。 他看到的很多可以据以分析的细节,都是杨沅有意给他的误导。 杨沅故意蒙了面,让他觉得自己无意灭口。 杨沅故意穿了一双官靴,并且让他看到。 杨沅故意用了大哥传他的公门中人才精通的擒拿术…… 从而,让王金帛误判他是皇城司的人。 如果是皇城司的人,那么就需要他是活口,那才有用。 如果是皇城司的人,就需要他口供确凿、不容抵赖……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杨沅就只需要他一句话, 一句他亲口承认,国信所就是造成二十一名皇城卒死亡的真凶的话! 杨沅只需要知道是谁杀了他大哥就行了。 他不需要铁证如山,去让凶手心服口服。 他不需要通过公开宣判,去警示世人守法。 他不需要用明正典刑,来证明法网恢恢! 躝尸趌路啦你! 老子只是要给我大哥报个仇而已! …… 不过,王金帛只是一只小虾米, 不值得就此暴露自己, 杨沅想要尽可能活的久一些,这样才能让死神的镰刀收割的更多。 所以,他用了很隐蔽的手段。 “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 对一个吃货来说,河豚这种美味,是他们无法抗拒的。 梅尧臣、范仲淹、苏轼这些人,都曾为了豚鱼之美,“我生有命悬乎天,饱死终胜饥垂涎”。 王金帛是个老饕,为了豚鱼之美而葬送了性命,这很合理。 国信所的人闻讯,派员赶到通利桥下王家的时候,王金帛还有气。 但他努力挣扎了半天,也只是从嘴巴里徒劳地嚅沫出了一些泥浆,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 豚毒已经把他的神经和肌肉全都麻痹了, 在他的意识最后湮灭于一片黑暗的时候,他脑海中闪过了最后一个念头: 那个人,还能杀几个? 如果只有我一个,那我可太亏了! 第118章 带刺的玫瑰 一条小船,逍遥于西湖之上。 杨沅从城东厢淳祐坊登上一直候在那里的车子,快马加鞭赶到涌金门客运码头,接着就上了鸭哥的船。 尽管这一路上他几乎没有公开露面,杨沅还是又换了身衣衫,并简单地做了些乔装。 他曾经替明星们处理危机事件,由于委托人身边满是狗仔队,他常常需要乔装改扮,因此懂得一些粗浅的化妆术。 远远的,杨沅已经可以看见“水云间”酒家门前那棵高大的桃树树梢了。 杨沅打算再靠近一些,便提前登岸,然后从“水云间”酒家后墙外溜回去。 湖面上,一叶扁舟轻轻滑来。 船头站着一位俏公子,旁边还有一个小书僮。 俏公子与俏书僮,皆是明眸善睐,唇红齿白,分明是一对雌儿。 那艄公一边卖力地撑着船,不时还要偷偷睃上她们几眼。 美好的事物,总是叫人愿意多看看的。 一身公子装束的乌古论盈歌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近的那棵大桃树,心情也有些忐忑。 昨日,那个名叫陆亚的“闲汉”来班荆馆送索唤,悄悄告诉阿蛮,今儿就是实施计划的时候。 可是,究竟能不能成功呢? 如果还是找不到和完颜屈行解除婚约的合理理由,这次返回中京之后,她就要完婚了。 她一想到要和一个从心眼儿里厌恶的男人同床共枕,真无法想像,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杨沅收回目光,忽然看见有条小船也向岸边驶来,两船越来越近。 杨沅一眼就认出站在船头的那個如玉公子,正是乌古论盈歌。 杨沅心中一凛,急忙低下头,让竹笠遮住了他的脸庞。 此时的他,本应该在“水云间”酒家里面的,他不能让人看见他在这里。 乌古论盈歌浑然不觉旁边那艘小船的船头,抱膝而坐的竹笠人就是杨沅。 她深深吸一口气,对阿蛮道:“那小子牛皮吹的呜呜响,可要是今天这事儿他办不好……” 阿蛮小声道:“其实……,以婢子看来,那个杨沅为姑娘做事还是很用心的。 “你看那弄潮大会,任谁也想不到,他能搞出偌大的声势,就只为让完颜王子与丹娘相识一场自然而然,他是真的花了大钱的,并不曾唬弄过姑娘。” “那我不管!本姑娘只要成败,不问过程!” 盈歌握住玉骨折扇,霸气凛然地道:“这事儿他要是给我办砸了,我就……我就把他抓回金国去,叫他做我身边的听用,侍候我一辈子!” …… 丹娘把李师师请进茶室,完颜屈行立即气势全无。 李夫人的气场太强大了。 当然,那种气场,不是两个同类强者之间的气场镇压,那是异性之间碾压式的气场。 只有一个人在异性心目中魅力强大到极点的时候,才会让对方生出这样一种感觉。 李师师浅浅一笑:“完颜小王子,小女承蒙王子青睐,那是她的福气。 “只是……我们娘儿俩从不曾离开过临安城,此去中京,千里迢迢,要说心中不生忐忑,那是不可能的。” “夫人不必担心。其实此番南来之前,屈行对于南国印象,也只有从他人口听来。真到了这里,才发现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我知道,很多南人对于我们北方的印象,都是荒芜之地,野蛮横行,实则大谬也。夫人看我,何尝不知礼仪,不懂斯文? “很多时候,只是因为南北交通不便,声讯不通,所以南北不同的一些风俗习惯,都被人夸大其辞了。” 完颜屈行柔声细语地安慰着,能让他如此小意儿说话,也是前所未有了。 “那么……小女若随小王爷去金国的话,小王爷打算如何安置小女呢?” 完颜屈行听她话风松动,不禁大喜,迫不及待地答道:“当然是我至爱之人!” 不过,他倒还有几分理智,没有贸然答应娶丹娘为妻。 他的正妻之位谁属,他自己也是决定不了的。 李师师淡淡一笑,道:“我家已经比不得从前,小女也只是一介民间女子,自然是不敢觊觎世子妃的位子。 “只是妾身听说,小王爷已经有了一位未婚妻子,而且小王爷那未婚妻子刁蛮娇纵的很……” 丹娘做出一副忐忑的样儿来,说道:“是呀,娘亲打听到一些消息,说是小王爷你在巾子巷里饮酒,那位贵女曾经赶去,一把掀了小王爷的桌子……” 说到这里,丹娘便胆怯地道:“奴家一旦随小王爷去了北国,从此举目无亲,除了小王爷,再也无人可以倚靠,若是那位脾气不好的贵女欺辱奴家,又该如何是好?” “丹娘,你根本不用担心她的。” 完颜屈行没想到自己被盈歌掀了桌子的事,竟然被丹娘和李夫人打听到了。 这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完颜屈行赶紧解释道:“那女子名叫乌古论盈歌。我根本就不喜欢她,一看她便觉心中生厌,嫌弃的很。 “只是,我们大金国当今皇帝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大兴变革。呵呵,你们也该懂得,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完颜屈行不想说出他们家族正被金国皇帝打压,以免吓跑了这娘儿俩,便换了一个说辞。 “要想受到当今陛下的重视,便需要我的家族足够强大,这就是家父与乌古论氏联姻的原因。我们两家一旦联姻,便是天子也要礼敬三分。 “所以,这纯属利益结合,小王对盈歌没有半点感情。等到我家借势壮大,乌古论氏再无用处的时候,本世子自会把那可恶的女人一脚蹬开。” 眼见李夫人和丹娘似乎有些意动,完颜屈行便想,这娘儿俩纵然祖上非同一般,毕竟沦落民间久矣,能有多少见识? 我且诳她一诳,只要能把她们骗去北国,到那时她们求告无门,只能依附于我,母女俩还不得乖乖任我摆布? 完颜屈行便再接再厉地道:“我发誓,到那时候,本世子必立丹娘为世子妃!” 李夫人和丹娘相顾无言,一副既有些心动,又有些担心的样子。 完颜屈行脸色微沉,忍不住敲打道:“夫人,我实是爱极了你的女儿,才如此软语相求。 “试想,如果本世子用强,便是把你们掳回班荆馆中,又有何人敢置一词呢?” “我!” 一声断喝,陡然自隔壁响起。 完颜屈行一听这个声音,不由脸色一变。 韩副使!他怎么会在隔壁?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紧接着,茶室的门便被人“砰”地一声推开了。 韩副使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后边还跟着几个士子文人。 他们此时还不知道韩副使是金人,只当他是要路见不平,仗义执言。 人家都肯出这个头,他们难道连帮腔的勇气都没有吗?于是便一窝蜂地跟了过来。 韩副使怒视着完颜屈行,厉声大喝道:“完颜屈行,伱要与乌古论氏联姻,胁迫君上?事成之后,还要抛弃结发之妻,贪图他人美色,竟要强掳而归! “我大金乃礼仪之邦,天朝上国。行圣人之礼,受圣贤教化!你身为汉人正统、信王世子,怎么竟如此不知廉耻,类同蛮夷?简直是可鄙、可恨!” 你没听错,“礼仪之邦、天朝上国、汉人正统、类同蛮夷”这些话,就是这位金国副使韩振宇说的。 因为,现在金人就是自称汉人的! 自从金国夺取中原大地之后,他们就自称汉人了。 不过,这与宋人倒也并不冲突,因为宋国人普遍都是自称宋人的。 汉人这个称呼,最初本就是其他民族用来称呼当时的大汉王朝百姓的。 而且就算那时候,它也不是外界对中原人的统一称呼, 当时还有许多外族仍把中原人称为秦人。 两汉王朝结束后,一个个新生的国家,其百姓对外族自称时,大多也是用当时的国名加一个“人”字来自称。 汉人正式成为中原民族的代称,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金人占据中原以后,得中原者得天下嘛,他们理所当然地就以“中原王朝”自居了。 况且,孔圣人作《春秋》都说了,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根据这一理论,金人不仅开始自称汉人,而且把宋人称为“蛮夷”,因为宋人现在所住的地方,就是以前被中原人称为蛮夷的地方嘛。 所以现在两国民间的形势是,宋人蔑称金人为北虏,金人蔑称宋人为南蛮。 不过,金人最初以汉人自居,只是一种战胜者的炫耀心态。 那时他们还没有想到法统的重要性。 直到宋金两国绍兴和议,发生了“待漏院议盟事件”,金国才意识到这一点,从此加强了宣传。 当时,金国数次南侵均告失败,南宋北伐也没有成功。 金国想着先消化北方,再图南进。 宋国想着先稳定南方,再徐图北伐。 于是就有了“绍兴和议”。 整个谈判过程中,宋国当然是一直处于被动的一方。 当初宋辽两国签订“澶渊之盟”时,双方缔结的还是兄弟之国。 虽然大宋每年都要向辽国朝贡财帛,辽国也是要用骏马做为回礼的。 结果双方和睦了一百多年后,女真人反辽了。 宋国的战略眼光实在不行,居然选择与金国结盟,出兵出粮配合金人去攻打辽国。 辽人痛恨宋人的背刺,宁肯降金也不降宋,他们反击宋国兵马时尤其竭尽全力, 结果让大宋白白折损了许多的兵马,却没能从辽的灭国之战中捞到多少好处。 如今宋国与金国和议,却是连兄弟之国都做不成了,变成了君臣之国。 奇耻大辱啊! 赵构虽然非常畏惧金国,可是面对这种耻辱,终究还是有些意难平的。 秦桧体察上意,便想着玩点花样,让官家多少挽回一点颜面,同时也稳固他的相位。 于是,当金国派使节到临安谈判时,秦桧就在“待漏院”与金国使者签订盟约。 他是代表大宋天子,以臣国之礼,迎接金国国书的。 可是,他们双方签订盟约的地方,却是在大宋的“待漏院”。 “待漏院”是什么地方? 那是大宋臣子们上朝前,在此歇脚等候的地方。 金人在这儿签约,岂不意味着他们是大宋的臣子? 也不晓得秦桧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把他们请进“待漏院”的时候,居然没让他们看清那块匾额。 结果,双方签订了盟约,代表金国来签约的金国尚书右侍郎张通古出门后,一扭头看见头顶竟然挂着“待漏院”的匾额,脸都黑了。 这番举动在我们现代人看来,不过是阿q一般自欺欺人。 可是外交本无小事,更何况是在那个特别重视礼教名分的年代。 张通古作为金国使者,代表的是金国,这是严重羞辱了金国的行为。 张通古一怒之下,拨马便走,他要硬闯和宁门,进宫去向大宋皇帝讨个公道。 当时,正是担任皇城司武功大夫的木恩冲上去,扳住他的马头,把他连人带马摔了个跟头。 宋人已经有了防备,张通古就没有机会闯宫了,只能恨恨离去。 从那以后,金国使节再到大宋,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他们但凡进入大宋的任何官署衙门,都会先在门口停下来,抬头仔细辨认一下衙署的名称。 这件事多多少少算是让金人丢了一次脸。 那些女真人也因此惊奇地发现,原来中原人这么在意这种虚无缥缈的名份! 从此,他们就特别重视宣传他们才是正统,他们才是汉人,而宋人,已经沦为蛮夷了。 韩副使作为金国使节,自然不会忽略这些关乎立场的说辞。 完颜屈行被他唬得脸色发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分辩。 韩副使仰天打一个哈哈,冷笑道:“原来完颜征与乌古论氏联姻,竟是为了要挟君上!好好好!好的很呐!” 韩副使拂袖就走,一个锃亮的光头在楼梯上一闪一闪的,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韩副使,你不要误会!韩副使……” 完颜屈行终于清醒过来,一时间又惊又怕,也顾不上携美北返了,马上拔腿追了上去。 祸事了! 也不知,捅破的这天,他还能不能补得上! 第119章 致李夫人,一瓣桃花血 韩副使和完颜屈行一走,挤进茶室的几个文人士子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他们这才知道,刚刚与他们相谈甚欢的那位秃顶书生居然是个金人。 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幕,众人自然议论纷纷。 其中一人却是两眼放贼光,立即冲上前去,向李师师和丹娘兜头一揖: “敢问两位小娘子,那完颜屈行可就是代表金国来我大宋贺‘天申节的金国使节? “他除了花言巧语,哄骗这位小娘子随他返回北国,不惜许下正妻之位,还要休了乌古论家的女儿,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言辞啊?” 丹娘警觉地反问道:“足下是什么人?” 那人忙道:“鄙人乃朝廷‘进奏院’的监官,姓苏名乔。咳,临安小报的主编纂呢,也正是区区不才在下我……” …… “韩副使,韩副使留步,韩副使你听我解释啊……” 完颜屈行追到楼下,见韩振宇正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完颜屈行赶紧追上去,在大堂里拦住了他。 完颜屈行伸手拦住韩振宇,忍气吞声地道:“韩副使,本世子只是为了哄那美人儿信口胡诌的话,韩副使也是男人,应该懂得,哄女人的话,它能信么?” 大堂里坐了许多客人,多是文人士子。 他们正在高谈阔论,针砭时弊,推演国策,天马行空,一针见血。 忽然听到“哄女人说的话,它能信么?” 嘶~,这也是一句真知灼见呀,是谁说的? 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向完颜屈行望来。 一瞧此人衣着发型,哦!原来是只金狗。 就在这时,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公子带着一個眉眼如画的小书僮走了进来。 “店家,给我们公子一个雅……,韩副使?小王爷?” 小书僮阿蛮忽然看见站在大厅里的完颜屈行和韩振宇,马上惊喜地叫了起来:“你们二位也在这里用餐啊,倒是巧呢。” 说着,她便向韩副使身边的亲信随从尼玛撒递了个小眼神儿。 若不是尼玛撒时时通风报信儿,她怎么能把时间把握的如此准确。 尼玛撒实非笔者恶搞,确实是这个人的名字,而且还是一个很正式、很认真的名字。 尼玛在他们的语言里是“圣光”的意思,而“撒”则是表示赞叹的语气助词。 如果把它意译成汉语,就是“圣光啊!”的意思。 在金国,多少人的名字都及不上他呢。 “蒲刺都”是眼睛,“兀里彦”是猪,“斡忽”是臭,“留可”是磨刀石,“骨地”是下跪…… 在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名字里边,能取“尼玛撒”这样一个好名字的,那就不是一般人。 比如乌古论家里的女儿盈歌,盈哥意译成汉语就是李子,比人家尼玛(圣光)还要差一些。 尼玛撒能取“圣光啊”这样的名字,是因为他的父亲是萨满教的一位大巫。 虽说现在金人那边的萨满教,也受到了中原佛道信仰的冲击,在金国的地位和影响已经大不如从前,但也依旧属于上位阶层。 尼玛撒在韩副使身边做个随从,实际上是被他的父亲送到韩将军身边接受历练的。 尼玛撒接到阿蛮递来的眼神儿,不禁微微一笑。 他很喜欢阿蛮这丫头,帮她个小忙而已,不算什么。 韩振宇看到乌古论盈歌,不禁笑了。 “原来是盈歌姑娘啊。你来的正好……” “韩副使!”完颜屈行大叫一声,满眼乞求。 但韩副使并不理会他,只对盈歌笑道:“韩某正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完颜屈行脸色阴沉,恶狠狠地道:“韩振宇,你确定要跟我的家族为敌吗?” 韩振宇恍若未闻,就把方才完颜屈行在楼上对丹娘说过的话,又对盈歌学说了一遍。 韩副使不愧是外交使臣,他虽然没有添油加醋,但他用了更直白的语言和更直接的语气。 听在别人耳朵里,那感觉就已大不相同了。 哪怕乌古论盈歌本来就是在算计完颜屈行,听了这话也是怒不可遏。 她冷笑地转向完颜屈行,冷笑道:“完颜屈行,你好!伱好!这事儿,你如何对我交代?” 完颜屈行狼狈地道:“你不要误会,我那话,只是用来哄人开心的,哪里当得了真?” 盈歌不听他说,抬手就向他打来。 完颜屈行自知理亏,不敢还手,只能躲闪避让。 一时间,一个逃,一个追,“水云间”大堂里便一阵鸡飞狗跳。 韩副使笑吟吟地看着,他倒想知道,这两大家族,以后还如何联姻! 于孔目带着他的三个小弟,蜷缩在墙角一桌,看着这“你跑,我追,你插翅难飞”的混乱一幕,生怕不小心被卷进风尾。 忽然,毛少凡捅咕了于吉光一下,低声道:“孔目,你看,杨沅也在那里。” 人群中,杨沅已经站在了那里。 他绕到楼后丛林中,观察无人跟踪后,便迅速翻墙进入酒楼,匆匆换回了衣服。 这时,前堂叫骂声已起,杨沅就慢悠悠地走出来,挤在人堆里看热闹。 但,随着四下躲避、却不舍得离去的围观者们身影移动,于孔目再次看向杨沅的位置时,他却已经不在那里了,一时之间,也不知他是不是换了位置。 “我不与你争斗,等你消了火气再说。” 完颜屈行眼见与盈歌今天是说不清道理了,终于放弃。 他逃到门口,匆匆撂下一句话,又狰狞地看向笑吟吟的韩副使,厉声道: “姓韩的,你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以为傍了个好主子,就能骑在本世子头上拉屎撒尿?白日做梦!咱们走着瞧!” 说罢,他就转身走了出去。 盈歌冷哼一声,“啐”了一口,道:“幸亏本姑娘散心至此,否则还不能识得这完颜屈行的真面目。” 她转向韩副使,抱了抱拳,道:“韩副使,多谢了。” 韩振宇微笑道:“盈歌姑娘是个真性情的爽快人,韩某也是不想你被人欺骗而已。” 他看了眼店里的混乱模样,又对盈歌道:“韩某要回班荆馆去了,盈歌姑娘可要一起走么?” 盈歌摆手道:“不用了,盈歌正觉腹中饥饿,先用点食物再说。” 韩振宇点点头:“好吧,盈歌姑娘莫要走的太晚,天黑之后,出城总归是不甚方便。” 说罢,他便笑吟吟地向外走去。 盈歌则大声道:“店家呢,二楼雅间,给本姑娘安排一下。” 说完,她又压低声音,对走到身边的阿蛮小声道:“一会儿去找找杨沅,告诉他,这件事他办的很好,本姑娘很满意,尾款明日就会给他。” …… 韩副使来时,还与完颜屈行并辔同行,有说有笑,一团和气。 回去的时候,完颜屈行已经带了他的人,怒气冲冲而走,等在店外的,就只有韩副使自己的几名侍卫了。 但韩副使丝毫不以为忤,心情还很好。 他笑吟吟地跨上战马,便领着几名侍卫沿西湖岸往远处的御街官道而去。 完颜屈行这般不成器的小子,他爹还费尽心思地想栽培他? 这完颜屈行,怕不是投生在他们家来讨债的吧。 韩副使冷笑一声,扭头吩咐他的心腹随从尼玛撒:“回去之后,你立即给本将军拟一份奏章,要详细写明完颜屈行的诸般言辞,我要以最快的速度,奏报中都。” “遵命,大人!” 在中原这边,现在这个时代,“大人”专指家族长辈。 但在外族那边,“大人”的用法,却是和明清时候没什么区别。 韩副使点点头,一提马缰,一马当先,便跑在了前头。 湖畔,绿意接连,一只只小船儿游走其间,船上人头戴竹笠,正在采摘那又肥又大的荷叶。 前方,便是一条坦余长道,道路两旁一棵杨柳一棵桃,风吹落英满树梢。 此情此情,令韩副使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又是一阵风来,不胜风力的落英化作一片桃花雨,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韩副使轻驰马,慢踏行,穿过风中一瓣瓣桃花,忽然便明白了什么叫做“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瓣瓣桃花中,突然出现了一点寒芒。 湖畔有一条条的采荷船,其中有一条小船。 船尾的艄公用竹篙在水中奋力地一点,小船便推开一张张碧绿的荷叶,箭一般窜了出去,无声无息。 一片片飞舞的桃花瓣中,一点寒芒,也是无声无息。 韩副使看到了,但又似乎没有看到。 因为他的眼睛虽然看到了,但他的脑筋却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时,那一点寒芒,已经钉在了他的印堂上。 这是一枝“没羽箭”,也就是无羽箭。 无羽箭初速最快,贯穿力强。 北宋时河东将领何灌,曾用“没羽箭”一箭便贯穿两名西夏的铁甲兵。 但这一箭,并没有贯穿韩副使的脑袋。 或许是因为,它只是一枝五寸长的用手弩发射的短箭,威力要小一些。 箭从韩副使的印堂没入,眉心只留了一个小小的、圆圆的点。 因为箭尾正抵在与皮肤平齐处,一时竟连血都没有渗出一滴。 韩副使脸上欣然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他胯下的马还在轻驰。 韩副使的身子依旧随着骏马轻驰,跨鞍打浪。 继续又向前跑出走动七八步,韩副使眼中的光,彻底黯淡了。 他身子一歪,便软软地倒拖在了地上,一只脚仍旧扣在马镫里。 尼玛撒大吃一惊,他还什么都没发觉,只道韩副使突然发了什么恶疾。 他急忙一踹马镫,抢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韩副使马匹的缰绳。 马站住了。 韩副使仰卧于地,双手摊开,一脚高举,就像是在满地落英花红之中陶醉地舞蹈。 空中有花瓣雨落下,洒在他的身上,一枚桃花,盖在了他的额头,如同贴了一枚漂亮的花钿。 第120章 大官人杀驴了 小船靠了岸,杨沅踏上陆地,很快就消失在丛林里。 当李夫人慨然应允,参与算计完颜屈行的时候,他就暗暗告诉自己,要为这大宋百姓做点事。 他做到了。 完颜征联姻的真正目的,被他的不肖子亲口说了出来,而且被韩副使知道,接着还要在临安传扬开来。 这种情况下,完颜征家族和乌古论氏的联姻,就不可能再成功了。 但,也仅止于此。 杨沅杀了韩副使,那就不一样了。 韩副使刚和完颜屈行翻了脸,众目睽睽之下,包括他们自己的随从侍卫,全都看在眼里。 完颜屈行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但是,由于金国皇帝完颜亮正处心积虑地想要削弱完颜雍的势力,拔掉他的爪牙。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存在嫌疑一说了。 完颜亮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他一定会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一口把它咬死为谁也翻不了的铁案,从而有借口对完颜征家举起屠刀。 只要稍稍有些心机的皇帝,都不会错过这个打击、削弱强敌的机会, 更何况完颜亮绝不是一个蠢人。 鸭哥把篙撑在水里,把小舟稳住,望着杨沅的身影没入林荫之下,心头说不出的震撼。 之前杨沅赶去城东厢淳祐坊的事,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却也感觉得出有些神秘。 而刚才,杨沅就在船头,突然射出的一枝弩箭,可并没有瞒着他,他看得清清楚楚。 二哥居然杀了金国副使! 虽然鸭哥和兄弟伙们一块嬉水、一块喝酒时,也曾捶案痛骂金狗,可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一個升斗小民,会和金狗真的对上。 一时间,他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杨沅登岸时,回身对他说了一句话:“晚上,我们一起回后市街。你若有不便,就先走。” 此时品味,他大概明白了杨沅的意思。 二哥在让他做出抉择。 那么,他是就此离开,装做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以后和二哥划清界限,还是等在这里? 湖水轻轻涌荡,有篙定在水中,小船儿始终稳稳的。 许久之后,鸭哥从水里拔出了竹篙。 他跳上岸去,将船拴在了大柳树下。 然后,他倚着柳树,在岸边坐了下来…… 鸭哥伸手拔下一根草茎,将嫩芯抽出,叼在了嘴里。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管他娘的,这可比弄潮……带劲儿多了! …… 尼玛撒初时还以为韩副使突发了暴疾。 直到他轻轻拂去粘在韩副使眉心的那瓣桃花,看到那个只有婴儿小指粗细的圆洞。 尼玛撒才攸然色变。 韩副使的几名侍卫都围了上来。 躺在满地桃花中的韩副使大睁着双眼,栩栩如生。 “尼玛撒大人,这……我们该怎么办……” 一名侍卫惊恐地叫了起来。 “抬起韩将军,快把他抬上马去!” 尼玛撒脸色发白:“快,我们马上去国信所,找李荣!” 一个侍卫茫然道:“去国信所?大人,我们不……不回班荆馆,禀报世子吗?” “你想死,你就去!” 尼玛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扭头吩咐其他人道:“李荣是大宋派给咱们金人使团的接伴使,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叫他另行安排船只,准备快马,送我们北返!” “为何不……” 刚才那名侍卫脑子反应显然比较慢,他还想问,为何不和正使一同北返? 话说到一半,他那迟钝的脑子终于反应了过来,登时也是脸色煞白,再也不敢多嘴。 一行人匆匆把韩副使抬上马背,固定在马鞍上,然后掉头就往国信所方向快马冲去。 …… “水云间“酒家的天井里,一个少年,一个少女,对面而立。 少年与少女,皆是唇红齿白,眉眼如画。 只是神情上,一个有些刁蛮野性,一个有些古灵精怪。 仔细再看的话,你就会发现,这少年与少女,一个是雌儿,另一个也是雌儿。 阿蛮扬着下巴,盛气凌人地道:“你不要那么多废话,杨沅究竟在不在,我有话对他说。” 青棠警惕地看着阿蛮:“你找我姐夫到底做什么呀?伱说给我听好了,我告诉我姐夫。” “你是他小姨子?我怎么没听他说过他成亲了呀?” 阿蛮晒然一笑:“你个小丫头片子,还想帮我传话,你毛都没长齐呢,快去把他叫出来,本姑娘耐心可很有限。” 青棠冷笑:“你长齐了,好厉害呢!我姐夫正陪我姐说话呢,没空搭理你。你爱说不说,不说滚蛋,我还偏就不给你传这个话。” 阿蛮拔腿就要往里冲,青棠立即闪身挡住。 阿蛮瞪着青棠,忽地嫣然一笑,抬起右手来,捏着个兰花指,端详着自己的手腕。 “哎哟,这还真是阎王好见,小鬼儿难缠呢。” 阿蛮亮出腕上的金钏,得意洋洋地道:“本姑娘居然被你个黄毛丫头给为难了。等着吧,等我见了杨沅,可就不是送我一对金钏就能让我消气儿的了,戒指啊、耳环啊什么的,看来我就可以凑全了。” 什么? 她的金手镯是杨大官人送她的? 青棠眼睛都红了,我都还没……,不是,我姐都还一件没收到呢! 青棠撇嘴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姐可是金钏、金鋜、金帔坠,一应俱全。” “你姐有又不是你有!” “我……” 两个小姑娘正在斗嘴,杨沅就从后面走了出来。 阿蛮眼睛一亮,招手道:“这里这里,快过来。” 青棠回身一看,见是杨沅,便嘟起嘴儿来。 大官人居然送那小丫头金钏,还是那么漂亮的金钏,好气! 杨沅没想到刚翻过后墙钻进院子,就看到了阿蛮,略感意外地走过来。 阿蛮得意地瞟了青棠一眼,对杨沅道:“我们姑娘说了,她现在很开心。明儿,还是老地方,她要见你。” 说完,阿蛮使一转身,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似的,向着酒楼中走去。 青棠马上凑过来:“大官人,这个没家教的小丫头是谁啊?” “她的主人,和我有生意上的往来。她是金人,不要轻易得罪她。” “哦……”青棠气消了一半儿,生意伙伴嘛,那就可以理解了。 不过,还是得防患于未然。 所以,青棠抢先一步找到了丹娘:“师父,你要小心呀。二楼雅间那个漂亮姑娘,认识师丈呢,师丈还送了她的小侍女一对金钏。” 青棠端详着自己的手腕:“那金钏可漂亮了,我都没有呢。师父,师丈有没有送过你呀?” “滚!” “好嘞!”青棠很干脆地滚蛋了,反正她话传到了。 师父越是表现的不在意,心里越在意。 她一定会努力的,嘻嘻…… …… 杨沅上了楼,便去了茶室。 不一会儿,丹娘便走了进来。 她仿佛根本没受青棠传话的影响,一见杨沅,便开心地道:“官人,奴奴幸不辱命,今日这事,成了!” “是啊,我们这事儿,终于是办妥了。” 杨沅似乎有些出神,沉默了一下,才道:“我现在,还清晰记得当初来找你的情形。 完颜屈行来我大宋时,绝不会想到他再返程时,竟是这般模样,而我这边,短短时日,却也是物是人非了。” 是啊! 大官人来寻我那天,我都恨不得跳进西湖自尽了。 谁知道,短短时日,竟然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爹娘再也不是我的噩梦,湖州方家,再也不能来寻我的晦气,而且,我还有了大官人…… 丹娘在杨沅身侧坐下来,含情脉脉地睇着他。 杨沅道:“为防万一,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不会再出现了。” 丹娘听了心中一阵不舍,不过,离间金人两大势力,挑起金国君臣猜忌,这不是小事。 大官人是朝廷官员,当然不能让金人看出这其中有宋人的手段,所以在这风口浪尖儿的时候,大官人要暂且隐身,也是应该的吧。 纵然心中不舍,丹娘还是暗暗说服着自己。 杨沅并不是之后的一段时间不来了,在他想来,是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接下来,他单枪匹马一个人,要对付的是一个庞然大物, 他能活下来么? 不可能的。 这复仇之路,他不知道能走多远,他只知道,他一定会倒在这条路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能多走几步。 “对了,你一会儿去找李夫人,认了她做干娘吧。” 门外,李师师正好走到门前,本要叩门的,听到这句话,忽然站住了。 茶室里,杨沅微笑道:“旁人不知道你有江南国主后人的身份,却知道你有了一个‘娘’,明日完颜屈行的事,必然传遍临安城,为免有人发现疑点,还是稳妥一些的好。” 丹娘柔柔地答应一声:“好,奴奴一会儿就去和李夫人说。” “还有一个多月,大考就开始了,两个月后,榜单张贴出来,‘水云间’必然门庭若市。丹娘,先恭喜你了。” 丹娘也微笑起来。 这家店,从此以后,就是她的了。 这里,将是她安身立命的所在,也是她心里踏实下来的根本,更是她有勇气追求所爱的胆气。 而这一切幸运,都是眼前这个男人带给她的。 “我还有事……” 杨沅想了一想,对丹娘应该没什么要交代的了,今日一别,便是永别。 自己不过是她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也不必再说太多,便要起身告辞。 “大官人等等……” 丹娘一见杨沅又要突然离开,再也等不得了。 大官人要有一段时间不能过来了,今日不确定这份感情,她心里不踏实。 杨沅有些诧异地向她挑了挑眉。 丹娘含羞带怯地低下头,轻声道:“奴奴……亏了大官人,方有今日结果,心中之感激,实不知该如何还报才好。 “奴家只有这一个身子,情愿……从此做了官人的外室,侍候官人枕席寝居,以报答官人之万一,还望官人俯允。” 丹娘垂首说罢,等了半天,却没等来杨沅回话,便悄悄抬起眼来。 门外,李师师也摒住了呼吸。 八卦,本是女人本性。如今旁边没有别人,她也用不着摆出一副“万事不着心”的恬淡模样儿来,那耳朵还不竖得高高儿的? 杨沅看着丹娘,缓缓道:“我给了你的,你也帮了我的,本就两清了,何需你以身报恩?” 丹娘羞涩地嗔道:“官人怎这般不解风情?非要人家说的如此明白么?人家……人家若非心中有了官人,又怎会以身相报?” 李师师在门外听见了,不禁会心地一笑,下意识地便掩住了嘴巴,生怕露出一点声息,便听不到如此好戏了。 杨沅道:“我与丹娘往来,都是共谋大事,何曾谈过私情?丹娘你喜欢我的理由,又是从何而来呢?” 他摇了摇头:“不过是吊桥效应罢了!” 丹娘正要反驳,听到这个不明所以的词汇,不禁一呆:“吊桥效应?” 杨沅道:“曾经,有一位智者,他在一座学院,选出二十名学子,分作两组。 “他又找了一位貌美的女子,到学院里,寻个理由与第一组人谈话聊天,逐一接触。 “第二组十个人,他却安排这些人登上后山一座吊桥,那山渊高有百丈,有风吹过,吊桥便摇摇晃晃,叫人胆颤心惊,然后,他又同样安排这个貌美女子与他们在吊桥上偶遇、攀谈……” 便是以李师师博览群书、尽知古今的见识,也不曾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心中不禁大为好奇,恨不得代替丹娘,马上问一句这是要做什么,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杨沅道:“然后,过了一段时间,这位智者便与这二十名学子私下攀谈,他发现,在书院里见过那女子的,已经淡忘了她。可那在吊桥上见过那女子的人,却有大半对她念念不忘,甚至生出了爱意……” 丹娘疑惑不解地道:“官人的话……,奴家不甚明白……” 杨沅一笑,解释道:“书院中十名学子,是在心平气和、平安无恙时见到的那女子,纵然那女子貌美,会叫人心生好感,偶然邂逅,事过多日,也就淡忘了。 “可吊桥上那些人却不同,他们站在摇晃不止的吊桥之上,心惊胆颤之际,遇到这个女子,便会格外的难忘。 “与这女子交谈之际,便忽略了脚下摇晃的吊桥,更会误以为这是那女子给他们带来的安心之感。 “凡此种种,不仅让他们更加难忘那邂逅的女子,还会以为,自己这是对她一见钟情,爱上了她。” 丹娘张大眼睛,看着杨沅。 杨沅道:“所以,那是真的喜欢了她吗?若真的朝夕相处的时候,这种误以为的感动,又能持续多久呢?” 李师师站在门外,听得一阵恍惚。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寓言小故事,她心中现在只转着一个念头: 我当年,真的对小乙动过心吗? 为什么自从他见了我,便一直追随守候在我身边,为我出生入死,我却也只把他当成一位兄长,一个伙伴? 哪怕他对我剖心析肝地表白了情意,我也不曾把自己交给他,却在他葬身大河之后,对他念念不忘,似乎失去了一生挚爱? 我究竟……是因为他而感动,还是在感动自己? 李师师这些年来一人独居,闲来无事就是阅读释道两家的经典解闷儿。 这样的人本就习惯于探究事物的本质和内涵。 结果,杨沅用来开导丹娘的一番话,却被李师师听了去,然后陷入重重哲学悖伦。 直到杨沅从“水云间”离开,提前一步躲回房间的李师师,还在苦苦探索“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因和果,业与缘,承和负,忠与恕…… 读书太多的恶果体现出来了,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大才女,陷入了她给自己挖的坑,挣扎在哲学陷阱里,爬不出来了…… 杨沅走后,青棠便鬼鬼祟祟地摸进了茶室。 刚刚她才给师父打了小报告,师父一定有了危机感,现在和杨大官人的感情,应该更进了一步吧? 但她看到的,却是呆呆坐在茶案旁,一言不发的丹娘。 “师父?姐?你想什么呢?” 青棠在丹娘面前晃了两圈儿,丹娘恍若未见。 青棠忍不住了,终于还是跑到丹娘身边,直接问了起来。 丹娘缓缓扭过脸儿来,一脸委屈地看着青棠,快哭了。 “青棠啊。” “嗯?” “杨大官人把磨卸了,现在要杀驴了。” “啊?” 青棠瞪大了眼睛,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的样子。 丹娘忽然一把抱住了她,呜咽起来:“我以后,可就只有你了……” 青棠听得好熨贴、好感动,虽然她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棠轻拍丹娘的后背,正想着要怎么说才好安慰安慰师父, 丹娘突然又一把推开了她,泪眼婆娑地道:“可我要你有什么用啊!” 累了,毁灭吧! 你爱死不死,我是不想管了。 黑心棉的小棉袄气呼呼地走开了,再也不想跟她说话。 …… 杨沅一步步地从“水云间”走出来。 夕阳西下,金色的夕阳照射在湖面上,湖面宛如一面巨大的画布,绘制出五颜六色的画面。 船只缓缓犁过瑟瑟的水面,天空、水色、云影、波光、小船、人影、荷叶……,交织的美轮美奂。 杨沅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明天之后,他将变成一个隐形人,割舍今天的一切,又何必再回头。 杨沅在湖边站住了,他沿着湖岸缓缓看过去,便看到了夕阳下,倚着一棵老柳树假寐的鸭哥。 泊在岸边候客游湖的小船有好几条,艄公们都在岸上坐着,唯有鸭哥最是安闲。 杨沅心中一暖,便向那棵老柳走了过去。 第121章 不能不吞的钩 完颜屈行回到班荆馆不久,他的房间里便传出一阵“唏哩哗啦”的声音。 面对韩副使的故意挑衅,他只有无能狂怒。 虽然他心里很清楚,韩副使就是抓他的话柄,故意挑起事端,可是他又能如何? 韩副使一定会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的,盈歌又不依不饶,父亲一旦知道此事…… 瞒着他?这又怎么可能瞒得住,韩副使一定会向皇帝密奏此事的呀! 完颜屈行困兽一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踩着摔碎一地的瓷片,正不知该如何善后,一个随从便匆匆赶了进去。 “滚出去!” 完颜屈行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 那随从却并没有退下,而是神情紧张地道:“世子,韩副使死了。” “他回就回……你说什么?” 完颜屈行一把揪住那随从的衣领,瞪大眼睛道。 “世子,韩副使在返回班荆馆的路上,突然迎面中了一弩,当……当即气绝。” 完颜屈行松开手,有些茫然。 失神半晌,完颜屈行才喃喃道:“死了?谁会杀他?他人呢?” 完颜屈行是使团正使,而且这个副使,实则是监视他的。 现在韩副使死了,他当然要问个清楚。 那随从道:“韩副使的亲随尼玛撒带着韩副使的尸体,直接去了国信所,没……没回班荆馆。” 完颜屈行怒道:“这混账不回班荆馆,他去国信所做什么?他……” 说到这里,完颜屈行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难不成,他怀疑是我杀的?” 那随从没敢回答,刚刚完颜屈行还一边摔东西,一边大声咒骂韩副使呢。 说实话,他也怀疑是完颜屈行气不过韩副使的挑衅滋事,所以安排了人刺杀了韩副使。 “不对不对,这下坏事了……” 完颜屈行不再暴跳如雷了,在意识到出了大麻烦之后,他就陷入了巨大的惶恐。 不成,在“水云间”酒家,我和韩副使当众冲突,还撂下了狠话,很多人都看到了。 现在,尼玛撒又拒绝返回班荆馆,直接护着韩副使的尸体去了国信所,这分明是不信任我了。 我……我该怎么办? 完颜屈行知道他已经处理不了这個烂摊子了,拔腿就往后院儿赶去。 划分给他的活动区域,也是大院儿套小院的几个居住建筑群。 他的父亲信王完颜征,就藏在后面。 …… 消息传回班荆馆的时候,李公公也赶到了秦相府,把韩副使之死禀报给了秦桧。 秦桧听了,也是错愕不已。 “是谁杀了韩副使?” “还不清楚。根本没有人料到他会遇刺,韩副使在马上中箭,又快马奔出七八步,这才拖曳于马下,又跑了七八步,才被拦住。 “他的随从直到此时,还以为韩副使只是突发重疾,好半天他们才在韩副使的眉心,发现一个小洞……” 秦桧吃惊道:“什么武器,这般厉害?” “是弩,用的没羽箭,所以直透头脑,半点也不曾露在外面。这枝弩箭已经让仵作取出来了,就是长五寸左右的一枝无羽短弩。” 秦桧眯着眼睛问道:“是我宋人的弩,还是金人的弩?” 李公公为难道:“圣相,一枝弩箭,哪里分得出是宋弩还是金弩?反正,不是军弩。” 宋、金、西夏,其实从文化到科技再到商品,流通非常频繁。 他们也都擅于借鉴别人的长处。 比如大宋的神臂弓,就是学习了西夏的先进弩箭。 而金人所用的战刀,也大量借鉴了宋国制式战刀的优点。 在金国占领中原大片领土之后,掌握了许多的汉人工匠,想从武器上区分是宋式还是金式,那真是非常难。 尤其是来自于民间的武器。 李公公知道秦桧在担心什么,忙道:“韩副使的亲信随从尼玛撒在发现韩副使遇刺暴毙后,根本没回班荆馆,直接来了国信所。 “他要求下官立即准备船只、快马,护送他们返回金国去。现在他们还待在国信所呢。” 秦桧两眼一亮:“你的意思是……” “今天下午,韩副使和完颜屈行同游西湖,在西湖岸畔一处酒家曾经发生冲突,完颜屈行对韩副使恶语相向,拂袖而去。韩副使在返回班荆馆的路上,便被人刺杀了……” 李公公近前一步,道:“圣相,尼玛撒分明是在怀疑,韩副使,是死于完颜屈行之手。” “不!不是怀疑!就是完颜屈行杀的,一定是他!” 秦桧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和完颜征之间有密切合作,但是麻烦要找上他的时候,卖了完颜征又有什么了不起? 这世上有他不可能卖的人吗? “尼玛撒想讨要船只、快马,他连班荆馆都没有回……” 秦桧突然站住了脚步:“答应他,你马上回去,连夜送他们走。” 李公公一呆:“连夜送走?” 秦桧道:“不错。完颜屈行得知此事,说不定会来找尼玛撒洗脱自己,不能让他们见面,马上送尼玛撒他们走,立刻送走,快!” “是是是,卑职这就去。” 李公公不敢再怠慢,忙不迭地向外跑去。 …… 完颜征听儿子说明了情况之后,几乎当场暴跳而起。 “为父早就告诉过你,韩副使是皇帝的人,是皇帝派在你身边,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抓伱把柄的人,你为什么充耳不闻?” 完颜屈行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你没有错,那韩振宇都要找你的错,你还要自己把把柄送上门去?” “孩儿……也没想到,他就在隔壁,全都听在了耳中。” “呵呵呵呵,你没想到,你没想到,你还能想到什么啊! “那韩振宇恐怕早就不是第一次潜伏在隔壁窃听你的言语了! “你真以为他是去楼下跟那些宋国士子攀谈去了?他一直在找咱们家的把柄啊!” 完颜屈行不敢再辩解,只是讷讷地道:“爹,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完颜征急急踱了一阵,吩咐道:“你立刻去国信所,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尼玛撒,让韩副使的人相信你,一定要把他们请回来,咱们……” 这时,门被叩响了。 知道完颜征在此的人,都是他们的亲信。 所以完颜征直接吩咐道:“进来!” 他的亲信随从鹘沙快步而入,抱拳道:“大王,世子,国信所的人刚刚送来消息……”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尼玛撒和韩副使的一众侍卫,带着韩副使的尸体赶到国信所,立即索要战马、快船,并要求宋人立即护送他们返回北国。 “宋人不敢违拗,已经遵命行事了。李公公不知缘何如此,特意派人来,向世子说明此事。” 完颜征倒退几步,一下子瘫坐下去,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涔涔而落。 “完了,完了……” 他已经可以想见,等尼玛撒带着韩副使的尸体回到中都,向皇帝禀明情况,他们家族将会遭遇到什么样的结果了。 完颜亮怎么会放过趁机拔掉完颜雍一只利爪的机会? 到时候,就算这刺杀案疑点重重,完颜亮也会把它做成铁案。 到时候,他如何辩解? 不对! 他还在这里! 他是称病在家,藏在儿子队伍中,潜来大宋的,完颜亮根本不知道此事。 如果完颜亮见到韩振宇的尸体,想要找他诘问时,他却不在府中…… 汗水,顿时湿透了完颜征的衣襟。 完颜屈行见父亲瘫坐在地,赶紧上前搀扶:“爹,你不要慌啊,咱们现在怎么办,你快拿个主意啊!” “鹘沙,你马上去国信所,面见李荣李公公,你叫他准备快船快马,务必要抢在尼玛撒他们一行人之前,把本王送回中都,快去!” 鹘沙答应一声,转身便快步而去。 完颜屈行茫然看看洞开的门户,又看向完颜征:“爹,你要先回中都?那我这边该怎么办?” “你……” 完颜征表情复杂地看了眼正搀扶着自己的儿子,轻轻抚了抚他的头: “孩儿啊,我家如今这般局势,我再三叮嘱你谨慎小心,你怎么就是不听、就是不听啊。” 完颜屈行羞惭地垂下头去:“爹,孩儿错了。” “罢了,罢了,有错,就认。有错……就认了吧……” 完颜屈行察觉父亲语气有些古怪,他正要抬起头来,完颜征的手臂就缠上了他的脖子。 完颜征双手交叉,以完颜屈行的脖子为轴心,一手正扳右肩,一手反扳左腭。 两臂一较力,“嚓”地一声响,完颜屈行的脑袋,就被硬生生地扳得朝向了脑后,惊愕地看向他的父亲。 完颜征不忍地扭过脸儿去,没有再看他一眼。 随着完颜征双手松开,完颜屈行就像半截麻袋似的,软软地堆了下去。 “来人!” 守在门口的一名随从走了进来,看到房中这一幕,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向完颜征抱拳垂下了头。 完颜征缓缓地道:“明日,你把国信所的人叫来,告诉他们,世子与韩副使发生冲突,一怒之下,擅杀副使,继而畏罪,投缳自尽!” “是!” “然后,你们便向宋帝请辞,大队启程归国。途中再另派一骑快马,先将此间情形,禀报于朝廷!” 第122章 我说了,你敢信? “遵命!” “把我儿……送回他的住处,安排成自尽的模样!” 随从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上前,把完颜屈行负在肩上,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完颜征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完颜亮得到尼玛撒等人的消息后,必然如获至宝,一定会把这件事做成一桩铁案。 他已别无选择,只能壮士解腕了。 他要抢在尼玛撒之前回到中都,以免被完颜亮发现他擅自离开的事。 当完颜亮把此事做成铁案,问罪于他的时候,完颜屈行一怒而杀副使,继而畏罪自尽的消息也会传到中都。 你皇帝想把它做成不容否认的一桩铁案,我无法回避,那就陪你把它做成铁案。 只是,韩副使死了,我儿子也死了。 他是因为私人恩怨,含忿击杀了韩副使,恢复理智之后,虑及帝王威严,便畏罪自杀了。 杀人者与被杀者,都已不在了。 这铁案,你还能翻出什么浪花儿出来? 已经一命偿一命了,就算你还想兴风作浪,也没办法据此大兴冤狱,将我一家彻底抹杀。 虽然一个“教子无方”的罪名还是逃不了,但是相比于灭顶之灾,却又不算什么了。 只要我根基还在,那就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一想到与乌古论氏联手结盟的计划就此告吹,还要给完颜亮递上把柄,让家族蒙受更大的损失,一股无名火便涌上心头,因完颜屈行之死而产生的悲伤倒是冲得淡了…… …… 这一夜,国信所好不忙碌。 刚刚安排了尼玛撒等人护着韩副使的尸体登上运河的大船,马上又要安排秘密送走完颜征。 秦桧亲自居中调度,李公公在码头主持其事,安排了一艘快艇,把完颜征也送上了路。 盈歌回到班荆馆后,才得知韩副使被杀。 完颜屈行竟然杀了韩副使? 盈歌的第一反应,也是完颜屈行干的。 还不等她细细推敲,便又传来完颜屈行自尽的消息。 这一下不用猜疑了,果然是完颜屈行干的。 盈歌虽然不想服从家族安排,与一个自己十分厌憎的人成亲,却也没有杀死完颜屈行的想法。 不想她只是要退婚而已,完颜屈行恼恨韩副使的小题大做,竟然杀了韩副使,接着又畏罪自尽,令她也不禁吁叹不已。 好在,正使、副使虽然死了,使团中还有判官、录事两名官员。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自有这两位官员出面料理,倒不用盈歌去掺合这些事儿。 …… 青石巷宋家小食店里,杨沅依旧是“醉醺醺”地回来,到了屋里倒头便睡,不愿与鹿溪多说。 等鹿溪离开后,他便闩了房门,先到阁楼上,将藏在杂物堆深处的那包珠宝取出。 接着,他又回到一楼,走到供奉祖先牌位的小隔间里。 杨沅上了三柱香,又跪在蒲团上叩了头,默默祈祷一番,便把一件包袱皮铺在了地上。 一块块杨氏祖先牌位,从他这一支最早自立门户的祖先灵位开始,一块块地请下来,放进包裹里,最后也打成了一个包裹。 一包珠宝,一包灵牌,被他暂且放在了柜子里。 他想带走的,只有这两样东西。 对面二楼的窗子一直开着,鹿溪伏在窗口,静静地看着这边。 如果说第一次,她还被杨沅蒙混过关了的话,但这一次,她很清楚地感知到,杨沅是装睡,他只是不想和自己说话而已。 鹿溪很难过,她不清楚两人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只是因为杨大哥的去世,让二郎情绪低沉的话,他身上的酒气和淡淡的脂粉香气又是怎么回事儿? 他能揽着一個酒女纵情饮酒,却连和我说几句话都不愿意么? 回忆着两人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鹿溪一遍遍地想要说服自己,二哥不会变心。 可是,杨沅肉眼可见的冷淡,和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却在一遍遍地提醒她,二哥…… 在外边有了人! …… 翌日早起,杨沅还是在店里用了早餐,然后像往常一样,离开了小食店,遛遛达达地向外走去。 正收拾着一张餐桌的鹿溪抿了抿唇,忽然解下了围裙,对宋老爹说了一句:“阿爹,我出去一趟。” 宋老爹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杨沅再次来到“王妈妈大茶坊”,还是上次他坐的位置。 大茶坊散座里有些客人正在一边喝茶,一边聊天,隐约能听见有些客人眉飞色舞地正在说着隋唐故事。 杨沅听在耳中,却完全没有当初看着众人为曲先生的《新三国》如痴如狂的得意。 一个已经决心赴死且料定自己一定活不太长的人,又怎么会为这些事情动心? 那个说的津津有味的人,显然是在给自己的朋友“补课“,那是漏掉了一讲的人。 杨沅听了一会儿,抬了抬手,一个女茶博士马上赶到他身边,彬彬有礼地道:“客官?” “曲先生,几时在你店里说今天这一讲?” 女茶博士莞尔道:“那客官可是来的太早了,曲先生要到酉时七刻才会开讲呢。” “酉时七刻么……” 杨沅估算了一下时间,又道:“麻烦你告诉曲先生,这一讲结束后,到后街‘了心客栈’找我,我叫杨沅。” 女茶博士没想到这位客人竟然认识曲先生,而且这口气……,竟然要大忙人曲先生乖乖去见他? 不过,做这迎来送往、客官招待生意的,谁还没有几分眼力? 她看得出这位年轻客人并非说笑,而且他似乎笃定了曲先生知道这个消息后一定会赴约,又岂敢怠慢了。 甚至于,她对杨沅的态度都好了许多。 待女茶博士恭敬地答应下来退开,杨沅便慢慢地吃着点心喝茶,等候着盈歌。 双方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近一刻钟,盈歌才带着阿蛮匆匆走进店来。 还是一身男装打扮,手持象牙小扇,后边跟着背着个包袱的阿蛮,一如他们上一次在这里见面的模样。 街对面一家店面的屋檐下,鹿溪远远地看着,她已经看出,那个与二哥在此相约的少年人,分明是个易钗而弁的女子。 这一刻,她的心就像中了一箭,说不出的难受。 茶馆里,盈歌一坐下便开始叹气。 “唉,我今天差点儿便来不了了,如果不来,伱定会以为我要赖账。 “你是不晓得,我们使团昨日发生了什么,我说出来你都不信,唉……” 盈歌连连叹气,连端上来的甜品美食都忘了品尝。 杨沅故作惊讶地道:“你们使团能出什么事?居然还能为此困住你盈歌姑娘?” 盈歌苦笑道:“韩副使死了,你敢信?” 杨沅讶然道:“死了?他好端端的,这是患了什么疾病?” 盈歌的唇角抽搐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喏,这儿,大概是脑疾。” 杨沅摇头道:“没想到韩副使竟有这样的重疾,实在没想到。” 盈歌翻了个白眼儿:“我说笑啦,他是被人一箭射中眉心,当场毙命的。” 杨沅惊道:“谁干的?” 盈哥愁眉苦脸地道:“还能是谁,完颜屈行呗。” “就因为韩副使要向贵国皇帝告发完颜家联姻的真正目的?他……也莽撞了吧?难道不考虑后果的吗?” 盈歌唉声叹气地道:“是啊!脑子一热,就把人杀了。等清醒过来,又知道害怕了,结果,他就上吊了。” 这回,杨沅可真正的惊住了。 “完颜……小王爷上……吊了?” “嗯!” 盈歌点着头,从碟子里选了一块卖相最好的糕点,轻轻咬了一口。 她一边吃的掉霜糖渣儿,一边跟杨沅道:“使团判官和录事,得知韩副使被杀后,就去见完颜屈行,结果推门一开,他正挂在梁上……” 完颜屈行自杀了? 杨沅虽然只和完颜屈行正面打过一次交道,可是为了对付此人,暗地里可没少琢磨过他。 杨沅实在想象不出,以这完颜屈行的为人性情,会因畏罪而自杀。 盈歌继续道:“你们临安现在天气好热的,一大早,我们判官和录事,就去给完颜屈行采办棺椁、还要购置很多冰块,要不然,怕这尸体是不好运回中都去了。” 说到这里,盈歌眉头一皱,这点心也是吃不下去了,随手便丢回了碟中。 杨沅诧异地道:“怎么只给完颜屈行准备这些,那韩副使不用管的么?” “韩副使死后,他的随从根本就没回班荆馆,直接跑去国信所了,逼着国信所连夜给他们准备了大船快马,赶回中都去了。” 盈歌说完,向阿蛮招招手,阿蛮便把包袱放在了桌上。 盈歌道:“喏,你的酬金尾款,都在这里了。我们判官今儿料理完颜屈行的后事,明儿向你们官家请辞,后天一早我们便启程回金国去,从此以后,你我相见无期了。” 说到这里,盈歌忽然想起了两人初相识的一幕,不禁莞尔:“我现在,倒很庆幸,当初没有下手太快,一刀杀了你。” “为什么?” “因为……你这个人还挺有趣的,死了未免可惜。” 杨沅心中一动,忽然道:“既然盈歌姑娘也觉得在下死了可惜,在下尚有一事相求,却不知姑娘你能否应允?” 第123章 且去北国,吃一口软饭 “喂喂喂,我就随口夸你一句,你可不要得寸进尺啊……什么事?” “姑娘返回北国的时候,可否带我一起走呢?” 盈歌诧异地看着杨沅,就连一旁的阿蛮都瞪大了眼睛。 “你要跟我走?” 盈歌指着自己的鼻子,慢慢兴奋起来:“好呀,我看你这人还怪机灵的,那就……” 杨沅忙打断她的话道:“盈歌姑娘,我并不是真要跟你去金国。 “我只是希望你能放出风去,就说伱很欣赏我,愿意收我为随从,带我回北国。 “然后,带我行一段水路,便放我下来。” 盈歌一呆,奇怪地道:“这是为什么?” 杨沅一脸愁苦地道:“盈歌姑娘,完颜小王爷和韩副使都死了,你是金国贵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谁也奈何不得你。 “可我不行啊,咱就是一个蝼蚁,谁都能一把捏死。万一要是有谁查出点什么,在下就要小命就不保了。” 盈歌瞥着他,蝼蚁? 上回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杨沅道:“姑娘你慷慨大方,赐了在下这么多的珠宝,在下去了哪里,不能逍遥富贵过一生? “所以,想要弄个手段,叫人以为我去了金国,以后自然不会有人寻我麻烦。” 这样啊…… 盈歌沉吟了一下,也对,韩副使和完颜屈行的死,连我都吓了一跳,他一个升斗小民,不害怕才怪。 这样一想,盈歌心里不免生起几分怜悯之意,爽快地答应道:“成,这不过是一点小事,本姑娘答应你了。” 杨沅大喜,连忙捧起茶杯:“姑娘果然心地纯善,在下以茶代酒,敬姑娘一杯。” 盈歌矜持地举起杯来,等着他碰上来。 这时,却有一個少女,一步步走过来。 年纪不大,身材娇小,穿一件直领对襟短衫,头发用红头须束着,发髻上簪着一枝三连花头小金簪,泪水已迷离了她的双眼。 杨沅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盯着盈歌的眼睛:“盈歌姑娘,你觉得,拆离一对怨偶,是对是错?“ 盈歌还没看见刚刚走进来的少女,只道他是为了拆散自己和完颜屈行之事而问,便道:“怨偶如仇,拆开了乃是一桩大功德!” “说的好,在下马上就要请盈歌姑娘,赐在下一桩大功德了。” 盈歌黛眉一蹙:“什么意思?” 杨沅已经站起身,向鹿溪迎了过去:“鹿溪,你怎么来了?” 鹿溪指着盈歌问道:“二哥,她是谁?” 杨沅顿时恼怒起来,大声道:“鹿溪,你竟然跟踪我?” 于吉光、毛少凡、陈力行、大楚四人组,分成两两一队,装成吃茶的客人,他们跟在鹿溪后面走进茶馆,立即往左右散座里一闪,便竖起了耳朵。 鹿溪道:“二哥,你觉得岔开话题有用吗?我问你,她是谁?” “你懂什么,我……我的事,你不要管,快回去。” 杨沅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想要把鹿溪推出去。 鹿溪却一下子绕过了他:“你不敢说?我自己问她。” 鹿溪拔腿就冲向盈歌,杨沅生怕她惹恼了盈歌的模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把她甩向一边:“你闹够了没有?出去!” 鹿溪一个踉跄,身子撞在一张茶桌上。 她没想到杨沅不但不觉惭愧,居然还这么粗鲁地对待她,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哽咽地道:“二哥,你好!你真对得起我。” 杨沅却慌乱地转向了盈歌,生怕惹得她不快似的:“盈歌姑娘,你别生气,我这就赶她出去。” 乌古论盈歌看看杨沅,又看看鹿溪。 这小丫头喜欢杨沅?看着还不错嘛,虽然比不上本姑娘…… 杨沅说罢,便抓住鹿溪的胳膊,想要把她拖出去。 鹿溪恨极,尤其是杨沅这么护着那个女孩,更让她气恼无比。 别看鹿溪平时像只与人无害的小白兔,发起火来力气却也不小,她挣了两下,没挣开杨沅的手臂,张嘴就去咬他。 杨沅吃痛,“哎呀”一声放开了手,鹿溪又在他脚面上狠狠跺了一脚,趁机冲向盈歌:“你是谁,为什么和我二哥在一起?” 鹿溪忽然看到桌上的包袱,不禁又吃惊地道:“你……是要跟他私奔吗?” 盈歌被她气笑了,慢悠悠地站起来,瞟了杨沅一眼。 看到杨沅满满的乞求的目光,盈歌心中便有了决定。 她没有从杨沅的目光中看出一点慌乱与羞惭,只有浓浓的乞求之意,乞求她成全。 眼前这小女子,在她看来,还是非常不错的。 可,完颜屈行在所有人眼中,又何尝不是与她特别的般配? 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才知道。 她看到了杨沅的目光,相信杨沅没有始乱终弃,也相信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就像她对完颜屈行一样, 也许,全天下人都觉得他不错,都觉得他和我很般配,但我偏偏不喜欢。 杨沅和这个少女,大概就是一样的情形吧? 想到这里,乌古论盈歌便“嗤”笑一声,傲然挺起胸膛:“私奔?至于嘛我?本姑娘是谁,你没资格问。我只告诉你,这个杨沅,本姑娘看中了,他会跟我走。” “我和他已经定亲了,他是我的未婚夫婿!” “那又怎样,未婚夫、未婚夫,未婚,那就不是夫啊。再说了……” 乌古论盈歌洋洋得意地道:“就算已经是你的丈夫,那又怎么样? “本姑娘看中的人,那就抢喽!你抢得过我吗?” 鹿溪听到这样无耻的言语,气得一掌就要扇向她的脸庞。 阿蛮身形一错,一下子拦在盈歌身前,顺势一托一推,便抓着她的臂肘把她推开了去,凶巴巴地道:“敢对我家姑娘无礼,你活的不耐烦了?” 杨沅把鹿溪拖开,愤怒地道:“鹿溪,你太不像话了,我们还只是订亲,没有成亲呢,你就管起我的事来了,还跟踪我来闹事。” 杨沅大声道:“店家,店家,取笔墨来!” 茶馆里的人都在看热闹,听见杨沅叫嚷,掌柜的王婆子忙取了笔墨送来:“客官,你是要……” 杨沅对鹿溪道:“你我定了亲又怎样?我们还没成亲呢,我若想要退婚,什么时候不可以?” 杨沅走到桌前,刷地一声摊开一张白纸,好在正是红纸婚书,白纸休书,倒也正应了场面。 杨沅蘸了蘸墨,提笔便写:“立退婚字:余受长兄之命,凭媒订婚临安青石巷子宋老实之女,名唤鹿溪。 “今六命不合,前缘不修,不喜以其为室,遂与尔恩断义绝。聘金彩礼无需退还,家中财物尽可席卷,惟求速去,从此另娶另嫁,各不相干。” 杨沅写罢,签上自己的名字,把它刷地一下抛向鹿溪。 一纸休书,自空飘落,缓缓落到鹿溪脚下。 鹿溪万没想到,她只是追来问个究竟,就让杨沅如此决绝。 她仿佛头一次认识了眼前这个男人似的,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杨沅冷冷地道:“退婚书已经给你,这店家、客人,都是明证,你走吧!” “好!好!” 鹿溪点着头,一步步倒退出去,到了门口,忽然拔下头上的三连花头小金簪,向杨沅狠狠地一抛,转身就冲出了茶馆。 杨沅哼了一声,弯腰捡起退婚书,又从怀里摸出几文钱,一并交给王妈妈。 “有劳掌柜的,还请先代她收着这份退婚书。若她不来取时,有劳掌柜的按这上边所写的地址,派个人给她送去。” 随后,杨沅又赶到盈歌身边,一脸殷勤地道:“盈歌姑娘,在下这点小麻烦,全都解决了。以后只在姑娘您身边听用,鞍前马后,奔走效劳。” “嗯!” 盈歌站了起来:“本姑娘后天就启程返回金国,你这两天还有什么未了之事,可以都去办了,后天一早,到龙山码头等我。” 她把折肩往杨沅肩头一敲:“只要你用心为本姑娘效力,富贵荣华,少不了你的!” 盈歌带着阿蛮便向外走,四下里立即传出一片窃窃私语声。 本来,杨沅和鹿溪这退婚的戏码,大家倒也不至于就因此站队。 不过一听说他殷勤奉迎的这女子竟是金国人,听口气还是个大有来历的,便激起了众人同忾之心。 有些人甚至还故意提高了声音,指桑骂槐地咒骂杨沅。 这一下,杨沅似乎也坐不住了,匆忙付了茶钱,提起包袱,灰溜溜地逃出了茶馆。 “孔目……” 陈力行凑近了于吉光的耳朵:“杨沅,被乌古论盈歌收了,要带他去北国?” 于吉光目光闪动着:“他之前与乌古论盈歌密唔、为她奔走的目的,本孔目大概猜到了。” 毛少凡道:“难道……完颜世子和韩副使的死和他……” 于吉光摇了摇头:“那应该是他们不曾预料的意外了。不过,乌古论盈歌与完颜世子不睦,这事谁人不知?所以……” 陈力行点了点头:“难怪这位金国贵女要把他收在身边,还要把他带去北国。” 于吉光吁了口气:“甚好,我等据实回禀押班吧,以后,就不用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如此辛苦了。” “什么,咱们以后不用再盯他的梢了?”大楚瞪起了眼睛。 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赶紧向茶博士招了招手:“店家店家,赶紧的,再上一碟狮蛮栗糕、一碟玫瑰酥饼、一碟玉延索饼,一碟鸡头酿砂糖!” 第124章 老宋,出山吧! 陆亚挎着两个包袱,从杨沅房间里出来,看到站在院子里的宋老爹,便尴尬地站住。 鸭哥讪笑道:“宋老爹,那……那我走了。” 宋老爹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陆亚缩了缩脖子,讪讪地从宋老爹身边绕了过去。 杨沅没有再回宋家小食店,而是叫他来取自己的行李。 这种糟烂事儿,陆亚也不想干呐,可是,他不来谁来? 所以,也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宋老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床榻、柜子…… 被褥和衣服都没有拿,日用之物都在,杨沅让鸭哥来,只带走了两个包袱。 宋老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慢慢走进房山墙处的小隔间里。 蒲团还在,香炉也还在,供台上的灵位牌子,却一块也看不见了。 宋老爹的眸中,不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 “咻~嘶哈……” 沐押班喝着茶,听着于吉光的禀报,淡淡一笑:“你的判断,很有道理。事情,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了。” 他眯了眯眼睛:“行了,不用再盯着他了,两天后,去码头上看一看,他是不是真的跟着那位金国贵女离开大宋。” “是!” “咻~对了……” 沐丝刚呷了口茶,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公案上拿起一個白包,递给于吉光。 “于孔目,王金帛老家来人了,你去看看,帮我送个挽金。” 于吉光挑了挑眉:“押班,他是李押班的人,咱们用不着理会吧?” “人死为大,咻~嘶合……,口腹之欲贪不得啊!” 站在一旁的大楚晃愣着大眼珠子,口腹之欲怎么了? 他心里有些不忿,却又不敢抢白。 沐押班叹息道:“王押番死的实在是太惨了一点儿,我光是听人一说,都觉得心尖儿发颤,唉,聊表心意吧。” “是!” 于吉光咧了咧嘴,沐押班都出挽金了,还让他去送,那他好意思不意思一下? 哎,那我也意思一下吧…… …… 夜晚,曲先生缓缓回到青石巷中。 走到宋家小食店,他意外地发现,街巷中行人尚还十分热闹,小食店却已打烊了。 曲先生想了一想,还是扣响了门环。 二楼鹿溪的闺房里,小姑娘趴在榻上,两眼已经哭成了桃儿。 宋老爹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也不知道该怎么哄。 浑家死的早,他一个人拉扯女儿长大,日常照料还好,到了这个时候,就有些口拙了。 “鹿溪呀,你……不要伤心了,这都哭多久了,别哭坏了身子。” “呜呜呜~~~嗝儿,二哥哥怎么那么坏,他……他搭上有钱有势人家的女儿,就不要我了……” 鹿溪还在哭:“他怎么就那么狠心,我以前怎么就没看透他这个人。 “人家……人家就这么被他给退婚了,人家还要不要见人,呜呜呜……” “这……其实不也挺好嘛,咱早早发现他为人品性不好,不比真嫁了给他才发现要好?鹿溪呀,你看这老天爷都在帮你呢。” “这叫帮我吗?我男人都给人抢走了……” 忽然,有敲门声传来。 宋老爹竖起耳朵听了听,跺跺脚,下了楼。 他一走,鹿溪也不哭了,赶紧抹抹眼泪,跑到窗口,悄悄打开了一道缝儿。 会是二哥他……回心转意了么? 宋老爹打开店门,就看见曲涧磊站在外面。 宋老爹脸色一沉:“杨沅不在,以后他也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 曲先生说完,便挤进来,拉过一张条凳,在一张桌前坐了下来。 宋老爹见状,也没点灯,就只是开着一扇门,让外边的灯光透进来。 微弱的一道灯光打进店里来,仿佛一道光的墙。 两个人就在这光墙的两边,各自捡了张条凳坐下。 “你知道?那小子……还特意跟伱说了一声?” 宋老爹的眼睛非常锐利,和他平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曲先生道:“那倒没有,我猜的。” 曲先生沉吟了一下,道:“今儿,我的最后一讲,还是在‘王妈妈大茶坊’。 “我去的时候,一位茶博士就告诉我,今天有个叫杨沅的客人,托她带话给我。 “叫我说完了书,就去前边后市街的了心客栈去找他。” “然后呢?” “我说完了书,就过去了。叫小二查了一下,找到了他的房间。” “继续放!” “我见了他,便问他为何住在那里,他说……” “他搬走的理由,你不用再说了。” 宋老爹皱了皱眉,他不爱听:“你只说他找你做什么?” 曲先生沉默了一下,看着面前一道墙一般的光影,光影中正有微尘在上下浮动。 “他说,做人做事,应该善始善终。所以,他叫我明天上午,包括晚上,都去‘了心客栈’。 “他要把‘隋唐演义’后边没说的内容,尽可能地给我说上一遍。” 宋老爹一脸迷惑地看着曲先生,这番话有些没头没脑的,他一下子没听明白。 曲先生笑了笑:“你不是说,想见见教我‘新三国’的那位高人吗?” 宋老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半边身子浸在了微弱的光影中。 “他就是?你说的‘三国’是杨沅教给你的?” “不错!” “那小子,他怎么会……” 宋老爹伫立片刻,又慢慢地坐回去:“你继续说。” 曲先生道:“二郎教了我一部‘三国’,接着,他又教了我一部‘隋唐’,我现在正说着。” 曲先生从袖下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半大口袋,放在了一旁的饭桌上。 “我说书赚钱了,你们老哥几个就不用口挪肚攒了,我才负担得起送去岭南周济岳相公家人的钱。还有这个……” 宋老爹看了眼那个半大口袋:“这是什么?” 曲先生道:“珠宝!这是今晚二郎交给我的,他说,他喜欢了一个金国贵女,他对不起鹿溪。 “他说他也知道,就是我也不会喜欢一个喜欢了金人的人。 “不过,这些珠宝是无辜的。他不让我跟你说,只叫我留着,等……等……” “等什么,你他娘的倒是说啊,磨蹭什么!” “他说,这笔珠宝,他求我代为收着。以后,鹿溪丫头有了喜欢的男子,缔结良缘的时候,叫我……以我的名义送给她,做她的嫁妆。” 宋老爹不说话了。 曲先生微微一笑:“二郎说他喜欢了那个金国贵女,要跟着人家去北国,你信吗?” 宋老爹还是不作声儿。 曲先生慢慢敛去了笑容,郑重地道:“这孩子,对咱们有恩!” 宋老爹依旧不作声儿。 曲先生道:“岳相公的军规,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掳!这珠宝,你说收还是不收?” 宋老爹忽然翻了个白眼儿,冷冷地道:“他给的是你,又不是咱!你问我作甚?” “那……我就收了啊。” 曲先生笑了笑:“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掳!可是,若有人犒军,那还是可以收的。” 他说着,就把那布口袋提起来,重新藏回了袍下。 宋老爹闷声闷气地道:“明天,我去雇几个人,一个厨子、一个帮厨,一个小二。” “嗯?” “咱是踏白军里最厉害的斥候,你来找我,放这些闲屁,不就是因为这个?想叫咱去查个明白?” 曲先生笑了:“可是,你这腿……” “咱是踏白军里,最厉害的那个斥候,一直都是!” “成,那我走啦,明儿一早,我还要去‘了心客栈’听书呢,老人家了,熬不了夜……” 曲先生念念叨叨地说着,身子挡住了那道光影。 宋老爹也跟着站了起来:“他既然叫你为他守秘,你就好好守住这个秘密,不要让我女儿知道。” “我明白,鹿溪是个没娘的孩子,可怜呢。我老曲,也希望这孩子,少受一些苦,少遭一点罪……” 曲先生说着,慢慢走了出去,那道光影,又像一道光墙般,洒照进了小店里。 宋老爹在那道光影前站了许久,才慢慢转过身,他先上好门板,又蹒跚地走回后院里去。 二楼的窗子,因为关的急了些,发出一道轻微的掩窗声。 宋老爹抬头看了一眼:“刚刚你老曲叔来了,跟爹说点事儿。” 楼上窗后,低低传来一声“喔”。 宋老爹顿了顿,又道:“那小子,有眼不识荆山玉,损失的是他,咱有啥好丢人的!不哭了啊……” 窗子后边没有应声儿。 “好啦,早点睡吧。明儿一早,爹去雇个帮厨,再雇个小二儿……” 楼上的窗子打开了,月光下,露出一张绰约的容颜来:“爹,好端端地,咱雇人干什么?” 宋老爹大嗓门地说:“爹要把对面厢房也改做餐堂,把咱们店里生意做大一些,把宋家小食店,做成青石巷里最有名的的风味楼!” “到时候啊,咱们老宋家闺女要财有财,要貌有貌,就算那些读书的相公,也得上赶着到咱们家来求娶!” “砰”地一声,窗子关上了。 老爹想疯就随他疯吧,鹿溪才懒得理他。 宋老爹“嘿嘿”一笑,闺女不哭了就好。 那小子,显然在走一条充满刀锋的路,他能不能活下来,无人可以预料,所以,他选择了自己承担。 老计纠缠一生的痛苦,在于亲人眼睁睁死在面前,他却无能为力。 而他恨的那些敌人,无论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都不会让他惦念至今。 恨一个人的伤,比爱而不得,要轻的多,也更容易痊愈。 宋老爹也是男人,所以,他和杨沅一样,选择隐瞒。 打打杀杀,不需要让一个女人牵肠挂肚、哭天抹泪的加持。 有他就够了,一个瘸子,一个闲汉,也能搅他个漫天风雨! 第125章 好日子,定了吧!(本人生日,初六大吉) 临安有浙江渡、龙山渡、渔山渡三大渡口,其余如周家渡、司马渡、萧家渡、边家渡、睦家渡、时家渡等小渡口更多。 由水路去北方,一般都是从龙山渡启航。 这一日,风和日丽。 连日梅雨之后,阳光洒下,连百姓人家的狗,都不禁兴奋地撒起了欢儿。 刚刚重建没两年的六合塔,高高矗立着,倒影跃入水面,被行船帆影割得支离破碎。 金国北返的使团已来到江边,接伴使李公公带人一直送到码头。 金国使团来时,威风凛凛,归去时,正使躺于棺椁之中,身上遍盖冰块. 副使被他的亲随抢着,已先一步回了北国. 在码头上和李公公答对告别的,就只有使团的判官与录事了。 只不过,副使是被正使杀的,正使畏罪自尽了。 这事儿怎么也赖不到大宋身上,他们甚至还感觉脸上无光,又能说什么? 杨沅背着一个包裹,跟在乌古论盈歌的随从队伍之中,沿着跳板,一步步走上船去。 李公公带领的国信所中人,也看到了他,这个唯一身着汉装的人。 沈鹤认出了他,听说他死缠烂打的,终究是从皇城司多要了几个月的抚恤。 只不过,据说那多出来的抚恤不是朝廷给的,而是皇城使木恩自掏腰包。 金人正副使都死了,急于返回中都,也无心与国信所的人多做纠缠。 所以,他们很快就上了船,扬帆而去。 李公公站在码头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迎奉金国使团的这些日子里,他是谨小慎微的,生怕出点什么差错。 现在,总算是把这個大麻烦送走了…… …… 临安并没有因为金国使团的来去而发生什么变化,它依旧是一座不夜之城。 大家津津乐道的消息热点,却是时时地变幻着。 先是曲先生已经说完了《三国》,新开了一部《隋唐》,也是极为引人入胜的。 接着是西湖岸畔“水云间”酒家,有一位美丽的内掌柜的,号称“西湖第十一景”。 据说金国小王爷完颜屈行都为她神魂颠倒,也是因此,恼恨副使要强劾于他,愤而杀人,也葬送了自己。 接着,便是大考将近,已经有赌坊开口盘口,赌今科进士将以哪一省取中者最多,其中呼声最高的就是以江宁府为首的江南东路。 热点频频转换,这两天最大的热门消息,则是巾子巷“春风楼”玉腰奴姑娘近期将要推出一首新歌。 而且,玉腰奴姑娘联系了大瓦子最好的杂剧团,要为这首新歌排演一出杂剧。 而她将在这出杂剧中主演女主角,倾情献唱。 一时间,这个消息轰动了整个临安城。 谁都知道,玉腰奴姑娘前一首歌曲,可是风靡了整个临安的。 那首歌的热度这两天才刚刚消去,玉腰奴就再出新歌了。 大家都注意到,她邀约了大瓦子有名的杂剧团,要配合她的表演。 杂剧团可是要演故事的,很显然,她的新歌背后还是会有一个动人的故事相伴。 这引起了无数人的兴趣。 他们想知道,这首歌是不是一样的委婉动人,这首歌背后的故事是不是一样的感人至深,他们想知道,玉腰奴哪一天开始首唱。 可惜,这个日期却还一直没有公布。 这不禁让人想起了评书大家曲先生,曲先生直到新书发布的当天,才让人知道他今天要说什么,简直是吊足了人的胃口。 玉腰奴姑娘不会是在学曲先生吧? 哎,这些伶人,都跟着曲先生学坏了! …… 国信所门前不远桥头老树下的茶摊子,前些天换了主人。 卖茶的老汉换成了一个肤色黎黑的少年。 谁也不知道茶摊子为何换了主人,也没有人问起。 茶还是那个茶,味还是那个味,价也还是那个价,两文钱一碗。 所以,客人还是那些客人。 国信所的役卒们午餐之后,就常有人三三两两地踱到这儿来,谈天说地。 有时候,一些晚上散了衙的役卒,也会先到茶摊上喝碗茶,聊聊天,这才慢悠悠地往家赶。 开茶摊的少年话不多,每天都只是乖乖的守着他的茶炉子。 在喝茶人的眼中,他的存在感,甚至还不如桌上那碗茶水更多。 …… 又是一天傍晚,一份小食送到了巾子巷,春风楼。 听说是玉腰奴姑娘点的索唤,使唤小厮不敢怠慢,赶紧接过来,送上了楼。 自从玉腰奴姑娘传出又将有新歌问世,并且大张旗鼓地邀请大瓦子最有名的杂剧班子配合她发布新歌的消息一出,春风楼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常妈妈把顶楼的歌舞宴厅做了一番改装,只给玉腰奴姑娘使用。 不是玉腰奴姑娘点头同意的人,谁也不许踏上顶楼一步。 玉腰奴姑娘说,这叫神秘感。 她要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方式,来演绎这首新歌,所以要用到的许多手段,都不可以提前泄露出去。 常妈妈自然不敢怠慢,玉腰奴说什么,那便是什么,如今她春风楼的风头,可是艳压全临安了,心里美着呢。 就连蝉翼、裹梅、一捻红几个眼红玉腰奴声名鹊起,背后总是对她说三道四的人,现在都不敢多说半句。 她们已经认清了一个现实,她们和人家玉腰奴的差距,已经到达了一个让她们只能仰望、永远仰望的地步。 她们现在要做的,不是酸溜溜地说上几句玉腰奴的坏话,而是与有荣焉地向人炫耀,她和玉腰奴的关系有多么亲近。 “玉腰姑娘,您点的索唤。” 顶楼门口,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狎司,也就是打手,正守在那儿。 索唤送到,他接过去,先打发走了小厮,这才打开门,送进去。 “给我吧。” 正在指挥几个杂剧团的人走位排练的玉腰奴接过食盒,对正在楼上忙碌的众人吩咐道:“都歇歇吧。” 然后,她就提着食盒,进了她的住处。 本来在“春风楼”只有一处妆阁的她,现在在顶楼一角,专门给她砌出了一个房间。 房间分会客的堂屋,沐浴兼打扮的妆阁室,以及一间卧室。 卧室有窗,推开窗子,便可纵览一整条巾子巷,就连隔壁的“至味堂”,除了最高一层与这里等高,其他也是一览无余。 尤其夜晚时候,站在窗前,眺望长街,一片灯光辉煌,灿烂若星河。 整个顶楼,只有这一处房间,现在也只有玉腰奴一人可以进入这个房间。 她提着食盒走进房间,又小心地关好门,姗姗地走进卧室。 卧室和客堂一个风格,宁静淡雅。 一桌一椅一方几,一窗一屏一天地。 窗是圆的,罩了染成碧色的麻制的纱窗,人站在窗前,不影响观望外边的风景,站在外边的人,却看不到窗中的一点动静。 此刻在那窗前,正站着一个人。 欣长的身材,皂色的衣衫。 看到那个身影,玉腰奴便谦卑地低下头去:“公子,你的索唤。” 皂衫男子转过身来,正是杨沅。 他向玉腰奴点了点头,接过食盒,道:“我进去吃。” 就在窗头方向,是六扇的可折叠的木屏风,将它推开,里边还隔开了一个空间。 隔开的这个小空间不大,里边只摆着一只浴桶。 这就是杨沅休息的地方,他晚上宿在这里,打着地铺。 因为是用作浴室的房间,所以窗子只是细长的一条,距地面也比较高,但窗子透入的光,已经足以小房间的照明。 杨沅是前几天找到玉腰奴的,他找到玉腰奴的第二天,玉腰奴就对常妈妈宣布了近期要有新歌的消息。 玉腰奴对杨沅充满了好奇,因为这个似乎拥有点石成金魔力的男人,行踪非常的诡秘。 玉腰奴按照他的要求改造了“春风楼”的顶楼,还把卧室改造成了内外两间,让他躲藏在里面。 这让玉腰奴觉得,他可能不是一个神仙,而是一个有秘密的人。 而且,他的秘密,很可能是见不得光的。 但,玉腰奴只迟疑了一刹那,便把这个担心抛之脑后了。 她愿意去承担这个风险,这些时日,她饱受煎熬,那种已经登临高位,享尽了风光,随时将会跌若山谷的可能,是她死也不能再接受的。 当她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歌伎,一举成为临安最红的歌伎之后,她就没有退路可言了。 她只能继续往上爬,最不济也要维持现在的高度,她没有勇气去尝试坠落。 所以,对于杨沅的一切要求,她都毫不犹豫地答应并执行着。 就连杨沅要求她这些时日就宿在“春风楼”,而杨沅自己则藏在与她一板之隔的地方,她都答应了。 要知道,半夜里他随时都可以拉开折叠的木屏风,出现在她面前, 初时,她确曾为此担心过,晚上躺在榻上,久久没有入睡。 但她很快就发现,她这个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这个男人对她没有任何不轨的举动。 甚至在她刚刚排练完毕,穿着轻薄的衣衫,一身香汗地回到房间的时候,那时的她是尽显一个美女的魅力的。 可这个男人看着她的目光依旧是清明而澄澈的,他甚至没有多看上一眼。 他手里,经常把玩一枝金钗,玉腰奴觉得,他应该是有心爱的女人。 …… 打开食盒,里边是上下两层的食物。 杨沅把上边一层拿下来,下边是一层糕点。 拿起最中心一块糕点,下边赫然有一张小纸条。 杨沅把它拿出来,打开看了看,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七月初七,沈鹤休沐,摆酒贺生,迎送官绅。 当晚,再于巾子巷‘至味堂’另设酒席,邀密友部下欢聚。 最后面,画着一只凫水的小鸭子。 木屏风外,玉腰奴还在想着里边那个男人为什么每天都要点一次索唤? 他究竟是在吃东西,还是在通过这种方式与某人进行联络呢? 难道……他是个江洋大盗吗? 一想到这一点,玉腰奴突然一阵兴奋,双腿都因此有些打颤。 从不曾经历过风雨的小花,根本感受不到江湖的残酷冷血,只会觉得它既浪漫又刺激。 这时,房中传出了杨沅的声音:“玉腰姑娘。” “啊?我在!” 玉腰奴清醒过来,虽然杨沅看不见,她还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恭敬地站直了身子。 “你不是说,许多人都在打听,你哪天公开新歌吗?” 木屏风后面传出了杨沅的轻笑声:“现在,你可以对他们说了。” 玉腰奴大喜:“公子请吩咐。” 杨沅道:“七月初七,晚,春风楼。这一天,大吉大利呢……” 第126章 被溺爱的天才 巾子巷春风楼,玉腰姑娘要发行新歌了! 消息一出,预定“春风楼”雅间、散座的客人纷至沓来。 国信所的沈鹤也听说了这个消息,不禁暗自得意,幸亏老子选的是“至味堂”。 能和“春风楼”比肩并立在巾子巷黄金宝地,“至味楼”当然也是极高档的所在。 但是两处所在侧重点不同,“春风楼”主打的是声色犬马,“至味堂”主打的是美酒佳肴。 声色犬马的花销,可比一桌上好的酒席还要贵上许多,如果当初他选在“春风楼”,只怕收的礼金还抵不上花销。 而现在,他七月初七在“至味堂”办寿酒,旁边的“春风楼”玉腰姑娘献新歌,倒是给他这边凭添了几分热闹。 …… 宋家小食店,现在应该叫宋家风味楼了。 门前、院中,都堆着建材。 风味楼暂时打烊,如今正在扩建。 自从宋老爹雇了厨娘、帮厨还有一个小二,不止他清闲下来,鹿溪也不太忙了。 鹿溪一向喜欢研究美食,这一腾出空来,便可以有更多时间和心思用在研究美食上了。 杨沅曾经向她介绍过许多“异域美食”,鹿溪就尝试着仿制了几道出来,放在“宋家风味楼”尝试推出,还真的大受欢迎。 这一下便鼓舞了鹿溪,每日都尝试研究新菜,一旦研究出来,就在自家推出,看看效果。 宋代正是饮食文化大爆发的时代,可是又有哪个名厨如鹿溪一般,受过千年之后的饮食文化灌输,又反作用于这個时代? 所以,宋家风味楼以三天一道的速度,接连推出新菜,几乎每一道新菜,都能被老饕们认可。 这让“宋家小食店”一跃成为青石巷乃至后市街一带最有名的饭店了,在这里吃饭现在是要预约的。 眼见如此,宋老爹便跟计老伯核计了一下,找到计老伯的房东,把旁边这幢小屋买下来了。 如此一来,两边合并,再把原本的二楼阁楼改建的更大,便形成了面积更大的两层楼。 计老伯则迁进风味楼,以后就在宋家风味楼里专门负责卤味。 此时的“宋家风味楼”正在打烊装修,只有宋老爹父女所住的左厢房暂时没动。 饶是如此,房间里也堆满了从杨沅原住的右厢搬来的杂物。 计老伯、曲大叔和宋老爹就坐在这些杂物之间,说着话。 宋老爹说道:“那人如今在春风楼呢。” 他没有指名道姓,女儿在阁楼呢。虽说女儿不会在意他们三个老人家聊天的内容,可万一听见一句两句的呢。 老曲问道:“他想做什么?” 宋老爹道:“陆家小子是他的跑腿儿,在帮他盯着国信所。” 老曲皱了皱眉:“难不成,他怀疑国信所的人,和他大哥的死有关?” 说到这里时,他特意压了压嗓音。 宋老爹又道:“我还发现,皇城司的人也在盯着国信所。” 皇城司的秘谍,又怎么比得了宋老爹这种战场上的精英斥候? 皇城司的秘谍即便任务失败,大部分时候也没有性命之忧。 可是在战场上,暴露就意味着死亡。 而宋老爹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皇城司秘谍们的很多手段,在宋老爹眼中都幼稚的很。 老计“嘿”地一声,缓缓道:“所以,国信所很可能真有问题了,他们毕竟是长脚汉的爪牙!” 皇城司隶属禁军,而三衙禁军的班底是岳家军和韩家军。他们这些老兄弟作为岳家军的老卒,自然而然会站在皇城司一边。 思索良久,老曲抬头道:“他把自己隐藏了起来,显然是打算干一票大的。怎么样,咱们帮不帮?” 宋老爹冲楼上呶了呶嘴儿,压低嗓音道:“就冲他不想牵累我家鹿溪,还算有良心、有担当!” 老计不耐烦道:“别说拐弯抹角的屁话,那就是帮喽?” 曲涧磊瞪了他一眼:“小声点儿。” 老计压低了声音:“老曲,咱们几个老兄弟里,你读书多,擅长算计,就由你来居中策划。” “成!” 老曲爽快地答应下来:“老宋,你去继续盯着,我先去找个人,向他订制些趁手的家伙。” …… 阁楼上,鹿溪赤着脚,使一只水碗叩在地板上,耳朵贴在碗底倾听着。 听到楼下传出有人走动刮碰到物件的声音时,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然后,放松了身子,就那么趴伏在地板上,下巴枕在了小臂上。 上一次老爹和曲大叔在大堂里的谈话,她并没有听到。 但是幽怨和不甘,会让她反复想起她和二哥之间的一点一滴。 然后,她就发现,有些不对劲儿。 二哥的变化,是从杨大哥下葬以后开始的。 这才短短几天呐,又是在他至亲的大哥刚刚离世的时候, 如果说他是去借酒浇愁,认识了一些趁虚而入,惯会嘘寒问暖哄人开心的歌女酒女,倒还合乎情理。 可……一位金国贵女? 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在这样的心情下,认识并迅速产生感情的? 鸭哥来替他取东西时,还帮他吹嘘说,那位金国贵女是金国使团的重要人物,马上就要带着二哥去北国了。 这就更不对了,金人驻扎的衙门口儿,是二哥能如入无人之境的地方? 他们两人日常相见,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吧? 还有,就是自己老爹的反常…… 之前,自己念叨二哥不爱和自己说话的时候,老爹就突然不耐烦了,骂她不要管男人的事。 老爹什么时候变成二哥那头的了?怎么可能偏着他说话? 那时,她就有种怪怪的感觉了。 而二哥退婚后呢?就以老爹一贯的脾气,他还不得立刻冲去找二哥,一刀活劈了他?老爹怎么会如此心平气和的啊? 老爹何止是心平气和啊,打从店里新雇了厨子和帮厨,老爹就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对我都不大关心了。 他说他是难得空闲下来,他去会一会一些老朋友…… 你当女儿是个六岁的小娃儿,那么好唬弄的么? 这么多年了,你有几个惯常走动的老朋友,我还不知道? 反常如此之多,令鹿溪渐生疑窦。 所以,今日老爹说请曲大叔帮忙策划一下“风味楼”的改建,三人聚在楼下聊天的时候,她就喝掉了碗中水,把碗扣在地上,窃听起了他们说话。 虽然他们说的隐晦,但鹿溪还是咂摸出了味道。 二哥找到了害死杨大哥的凶手,他要去报仇? 可他为何要作戏和我解除婚约? 这么做,只能出于两种原因: 一种,他的仇人非常强大,他这一去,九死一生。 如果他死了,我就成了“望门寡”,说不定还要背一个“克夫”的坏名声,这一生都要大受影响。 另一种,就是……如果我是他的娘子,会被株连? 难不成二哥的仇人是官府中人? 鹿溪越想越是焦灼。 先前因为杨沅的负心,她满腹的不甘、愤懑还有羞辱。 可是此刻,当她明白了杨沅的苦心,却只有片刻的释然与欢喜。 然后,她便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与恐惧之中。 她害怕二哥真的就此死去,一去再不回头。 老爹和计老伯、曲大叔正在核计帮助他,可是他们几个,瘸的瘸、病的病、伤的伤,都是不该以筋骨为能的老人家了,他们会不会也…… 鹿溪不敢去想象老爹和二哥两个至亲之人接连离开她的可怕后果,可这念头萦绕心头,又挥之不去。 可是,这样的事情,她又完全使不上力。 除了焦虑、担心与恐惧,她什么都做不了。 “杨大哥,求求你在天之灵保佑,千万保佑他们的平安!” 鹿溪的掌心已经沁出汗来,她只能默默地向杨澈在天之灵祈祷,祈求不要出现那令她绝望的一幕…… …… 玉腰奴姑娘要出新歌的消息流传如此之广,以致于百忙之中的刘国舅了也听说了。 这些日子,刘商秋一直没有去过“春风楼”。 从他明白自己是个男子汉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想要证明自己,可他却一直没有机会证明。 在家里,他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都是。 家里所有的人都围绕着他,什么事情都替他做了,他想长大,可却没有人理会他的想法。 经过数次抗争,他才如愿以偿,加入了皇城司。 刘商秋以为,这回他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 结果,在皇城司里他又成了一个摆设。 任何一点出任务的事,都会有上边下边左边右边的人帮他揽过去了。 他就仿佛一个瓷娃娃,谁都怕他磕了碰了似的。 现在皇城司秘谍一下子牺牲了二十一人,这样的重大损失,对一个秘谍组织来说,是前所未有的。 他刘商秋作为下一指挥所副指挥使,由始到终对此事都全然不知情,皇城使和曹指挥对此是理亏的。 刘商秋趁着这个机会发难,终于被他抢到了一件差使:监视国信所。 刘商秋就像一个终于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子,就此一心扑在了他的任务上。 家不回了,春风楼不去了,他就只管盯着往来国信所的一举一动。 国信所送金国使团北返时,他就带着人潜伏到码头上,看得一清二楚。 杨沅跟着乌古论盈歌去了北国,这一幕他也看在了眼中。 杨副都头的弟弟竟然是这么一个无耻不义之徒,这让刘商秋心中大为鄙夷。 国信所勾当官沈鹤要在“至味楼”大排筵宴,呼朋唤友为自己庆生的事,他也打听到了。 他觉得,这是个机会,酒酣耳热之际,又全是自己人,这是最容易说漏嘴的时候。 问题是,在一个全是自己人的场合,他一个外人要如何打探消息呢? 这时候,玉腰奴将在七月七日晚上献唱新歌的消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七月七,恰是七夕节,七夕乞巧,女儿拜月。 自从有了白居易的“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个日子,便尤其具备了几分浪漫的味道。 玉腰姑娘选择了一个好日子,也选择了一个好地方啊。 刘商秋微笑起来,他当然知道“至味堂”就在“春风楼”旁边。 他可以选派几个兄弟,叫他们扮作酒保、小二、甚至是杂役,混进“至味堂”去。 而他自己,则去“春风楼”。 一方面,玉腰姑娘发行新歌这样的大事,他岂有不捧场的道理。 另一方面,他可以就近了解旁边“至味楼”发生的一切,从而及时策应。 “袁成举……” 想到这里,刘商秋便召唤了一声。 他担负起监视国信所的责任后,便立即提拔重用了几个最得力的手下。 这几个得力人手的选拔标准就是: 从他来到皇城司,从未觉得他是凭裙带关系而来,因此对他露出出鄙夷不屑神情的人。 伱看得起我,我就重用你,我要叫你知道,你没看错人! 这就是刘国舅的投桃报李。 袁成举踏步出列,叉手如仪。 刘商秋很满意他的态度:“你带几个人,马上去巾子巷‘至味堂’,不管你们是扮作小二、酒保、茶博士、帮厨,还是烧火的拉风箱的,总之,从现在开始,就潜伏在‘至味堂’。 “七月初七,沈鹤在至味堂摆酒,宴请同僚。你们要尽可能地接近他们,趁着他们畅饮大醉,探听消息。” “卑职领命!” 袁成举二十出头,容颜俊伟。 这也正常,皇城司的人同时也是皇家仪仗队,选拔标准比禁军还要严格,身高、仪表,都是百里挑一的。 虽说他比不了皇城双璧的“美貌”,尤其是眼前这位“皇城妖妃”雌雄难辨的容颜,却也是一个英气勃发的少年。 “郭绪之!” “卑职在!” 又是一名皇城卒出列抱拳。 刘商秋道:“你带些人,穿皇城司官服,七日那天晚上,咱们去‘春风楼’,暗中策应袁成举那边的行动。 “公开的原因么……,‘春风楼’里那天人很多,本官带人为玉腰姑娘做一个护花人,防止混乱中有人践踏踩伤。” 郭绪之会心地一笑,沉声道:“卑职明白。” 刘商秋也是微微一笑。 公私皆宜,一举两得! 刘公子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天才,一个被溺爱埋没了的天才! 第127章 好细,好软乎 鸭哥今天第一次登上“春风楼”的顶楼。 “春风楼”的顶楼,搭着一个奇怪的台子。 很多人在忙碌着他看不明白的地方,有几个人正像裁缝一般,正拉扯着一张巨大的锡箔纸,在商量着如何裁剪。 还有匠人指着屋顶比比划划,不知道想要加装什么东西。 狎司领着鸭哥走上楼,板着脸道:“不要东张西望,规矩点儿。” 鸭哥听了,忙低下头。 玉腰奴姑娘说,她要叫送索唤的那个闲汉上来,了解一下他们店里的美食,所以鸭哥也就破例被带上楼来了。 狎司大汉走到玉腰奴的房门前,毕恭毕敬地道:“玉腰姑娘,那個闲汉已经带到了。” “叫他进来吧!”房间里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声音。 狎司大汉凶狠地警告道:“见了我们玉腰姑娘,规矩一些,不该说的别说,不该看的别看。” “诶诶,是是是!” 鸭哥陪着笑脸答应下来,然后便拉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门合拢的时候,鸭哥已经看到了玉腰奴……的腰。 你看到球神的时候,第一眼先看哪里? 所以,鸭哥第一眼,理所当然就落在玉腰奴的腰上。 鸭哥用尽了他能想得到的所有美好词汇,最后只总结成了一句话: 好细、好软乎……啊! 玉腰奴还不知道她的小蛮腰,对鸭哥已经产生了“姐姐的腰不是腰,夺命三郎的弯刀”的强大杀伤力。 在看到鸭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确定,内室里那位公子真的大有问题! 他每天点的索唤,一定也藏着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与眼前这个年轻人有着莫大的关系。 所以,玉腰奴对鸭哥也不敢怠慢了。 玉腰奴向他嫣然一笑,柔声道:“你就是公子要见的索唤人吧?请跟我来!” 玉腰奴不知道鸭哥的名字,她也很识趣地没有问。 她转身款款而去,将隔板轻轻拉开来。 鸭哥一眼就看到了杨沅。 毕竟内室非常简单,除了一只浴桶,以及浴桶边一个放藻豆皂角一类的小沐浴架,就只有一个大活人站在那里。 “二哥!”鸭哥大喜,在玉腰奴面前的局促感一下子就消失了,他连忙赶了过去。 其实,要说美貌,玉腰奴不及李师师的风情万种,也不及丹娘的温柔妩媚,但是身在欢场的女子,她的衣着、发型、妆扮、风情是不同的。 恰恰是所有这一切形成的那种独特的韵味,对鸭哥这样的毛头小子特别有吸引力。 二人又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两人独处,所以让陆亚格外的不自在。 现在看到杨沅,鸭哥终于放松了。 玉腰奴识趣地把隔板又关上了,那位公子的事,她不想打听,也不敢打听。 杨沅把鸭哥拉到小窗前,看着跃入眼帘的“至味堂”的屋脊,比比划划地跟他说了好久。 鸭哥听得心惊肉跳,他心中的震撼,丝毫不比之前看到杨沅一弩射杀金国副使差,甚至还更要叫人震惊。 “鸭哥,做得到吗?” 陆亚定了定神,坚定地道:“没有问题!” 杨沅笑了笑:“我有一些东西,寄放在老曲叔那里。其中有一份,是给你留的。 “这件事办妥之后,你去老曲叔那,取了东西便回骡马行去。 “以后,我们不再联系,这件事,你只当没有发生过。” 陆亚一愣,脸色难看地道:“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沅道:“我认真计算过了,这件事声势虽大,但……应该很难查到伱的头上。不过,你要从此远离我,这样才万无一失。” 鸭哥道:“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跳到河里洗个澡,都能淹死人! “二哥,我说过以后要跟你的。人无信不立,我陆亚别的没有,就讲一个信字!” 杨沅道:“鸭哥,我原本……是想带着你一起做生意,发大财的,并没想过……要让你跟着我做这种事,你知道一旦被人察觉的后果吗?会掉脑袋的。” “我不怕!二哥,你听过‘新三国’吗?” 杨沅一呆:“我……听过……一点点,怎么?” 鸭哥挺起胸来,傲然地拍了一下胸脯儿:“三国赵子龙,浑身是胆!我鸭哥,浑身赵子龙!” …… 老曲又到了万寿观。 萧千月一见曲涧磊便大喜:“老曲,你来的正好,你若不来我还要去找你呢。” “找我做什么?” “我听说杨存中改造了军弩,射速是克改弓的三倍。我想弄一具回来研究一下,你帮我找你军中故交弄一具出来?” 曲涧磊脸色一板:“少做梦了!军用弓弩,你要学来做什么?流传到民间,便极易被外族学去,不行!你少打这主意!” 萧千月哼唧了两声:“你有事就找我,我有事找你,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又来干什么?” “帮我打造几样东西。” 萧千月一翻白眼儿:“看吧?就你找我有事儿行。我不打,你找我打造东西,从来不给钱。” 曲涧磊没理他,自顾往房玄龄的月牙凳上一坐,拿起李龟年的琵琶胡乱拨弄着,道:“长刀、短刀各四口,短弩四架,弩箭八十枚。初七就要。” 萧千月没好气地道:“我要不要再给你们配备四顶圆盔、四具铁叶革甲呀?” 曲涧磊摇了摇头:“不方便披挂。” 萧千月跳了起来:“你还知道不方便披挂呀?你要的这东西,若再加上圆盔和革甲,活脱脱就是一个背嵬军了,你要干什么?” 曲涧磊不答,反而道:“长刀刀头你要好好设计一下,刀头能够拆卸,便于隐藏的最好。” 萧千月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曲涧磊乜了他一眼,缓缓地道:“你真的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啊。” 萧千月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我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别告诉我。还有,我没给你打造过兵器啊,从来没有……我不承认的。” 曲涧磊站起身来:“初七,我来取!” 说完,他就哼着杂剧调儿,遛遛达达地出去了: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儿震。唤起我热腾腾,一颗杀寇的心。” “二十年来经战阵,阵阵不离咱岳家的军,此一战人人当奋勇,不杀尽那贼人誓不休兵……” 萧千月愁眉苦脸地听着那声音渐渐远去,忽然跳起脚儿来,气急败坏地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呀,啊?还能不能让人好好过日子啦?” 萧千月越想越不忿,曲涧磊已经离开了,他反而越骂越起劲儿了。 他正骂的开心,一个肤色黎黑的大小伙子便走了进来:“萧旧师,在下想请萧旧师做样东西。” 萧千月瞟了他一眼:“做什么?” 小伙子道:“一个带线索的滑轮。” 萧千月眉头一皱:“钓杆上用的?” 小伙子笑了笑:“差不多吧,只不过,这滑轮得大一些,结实一些,滑轮上缠的线索,需要用五金绞制而成,能得承担得起几百斤重量才行。” 萧千月神色一紧:“你做这玩意儿干嘛?” 小伙子笑眯眯地道:“萧旧师,你问这个,可就不合规矩了。” 萧千月摆手道:“萧某只是个仿制古物的,不会做这玩意儿。你走吧。” “萧旧师,如果不是你的熟人介绍,我又怎么可能找得上你?既然是熟人介绍,你只管赚你的钱,何必多问呢?” “介绍你来的那个熟人,是谁?” “不是很方便讲。” 萧千月板着脸道:“滚!马上滚出去,我一个旧师,哪会做那玩意儿。” 小伙子脾气很好,笑吟吟地道:“听说萧旧师收过一批珠宝,那批珠宝还是宫里的手艺。” 萧千月目光一凛,已经抓起了一把刻刀:“你说什么?” 小伙子继续道:“我还听说,萧旧师给水云间酒家送过一批江南国宫中风格的器玩。 “金国正副使节闹翻,彼此仇杀的事儿,萧旧师听说过吧? “也不知道跟萧旧师送的器玩有没有什么关系……” 小伙子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道:“算了,我脑子笨,想不明白。 “我去钱塘县里说一声,衙门里都是人精,或许会想得明白。” “你站住!” 萧千月咬牙切齿地道:“二郎让你来的!是不是杨二郎?” 萧千月还不知道杨沅“离开临安“的事儿,怒气冲冲在问道:“他为什么自己不来找我,藏头露尾的叫你来做什么?他是不是想勒索我,不给钱?” “钱一定给的!” 小伙子马上从怀里掏出一撂官交子:“喏,你看,足额兑现的交子,这回可不用萧旧师你再找人变卖兑现了,怎么样?” 萧千月脸色变幻不定,念念叨叨地道:“一只羊赶着,两只羊放着,三只四只顺带着,死猪不怕开水烫……” 鸭哥好奇地道:“萧旧师,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 萧千月狠狠瞪了他一眼,道:“说吧,具体什么要求?” 鸭哥笑逐颜开:“不急不急,一客不烦二主,还有一点小玩意儿,也得萧旧师你费心!” …… 夜晚,杨沅坐在梳妆镜前,借助玉腰奴的梳妆用具,为自己做了一个伪装。 他的肤色换了更深一些的颜色,眉毛变得浓重了,脸部线条因为若有若无的描饰,五官微微产生一些差异,最后他才把胡须一根根小心地粘在下巴上后。 这一整套流程下来,差不多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 他站后一些,对着妆镜看了看自己的身影,腰杆儿也微微佝偻了一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当他拉开隔断,站在玉腰奴面前时,玉腰奴不禁瞪大了眼睛。 哪怕她事先知道内室里就只有杨沅一个人,乍一看到杨沅时,还是完全把他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再仔细看上一阵,才隐约看出一些杨沅的轮廊。 “公子是……是你?公子是要出去吗?” 玉腰奴结结巴巴地问:“要不要奴家先把外边的人先支使开。” “不必,我从来处来,也从来处去。” 杨沅笑着指了指玉腰奴卧室里的那面窗子:“你给我留着窗子就行,我可能会回来的稍晚一些。” “好!”玉腰奴没有再多问,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女人狠起来,可是比男人还要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已经决定,哪怕他是一个魔鬼,也要和他做这一桩交易,玉腰奴便不会再迟疑。 杨沅点了点头,将碧纱窗打开,一纵身便跃出去。 纱窗一开,灌入的风变大了,牵动了檐下挂着的风铃一阵叮咚作响。 杨沅手搭着楼檐儿,对玉腰奴道:“关上吧,晚上蚊子多。” 说罢,他便借着卯榫结构建成的楼阁有很多可以攀援之处的特点,悄然向下移动过去。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衫,与夜色浑然一体。 纵有人抬头看时,也只看得见“春风楼”的斗拱飞檐,看不到悄悄移动其间的那个“蜘蛛人”。 第128章 一袭青衣老少年 夜色下的“至味堂”,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杨沅扮作一个三旬上下,颌下微须的青衣男子走进了酒店。 “酒保,叫你们掌柜的来。” 杨沅看见了上次与他打过交道的那个酒保,便从容地唤了一声。 他刻意把声音压低了些,也显得更成熟了一些。 “客官,您是要……” 酒保热情地迎上来,点头哈腰地打招呼。 杨沅道:“七月初七,我们沈勾当包了你们‘至味堂’……” “哎呀,原来是沈勾当的人,请请请,这边请,小的马上去唤掌柜的。” 那酒保一听是沈鹤派来的人,必然是要对接七月初七夜的饮宴事宜的,赶紧把他往里边让了让,然后忙不迭去找掌柜的。 规模做到“至味堂”这般境界,掌柜的和东家也是分开的了,东家不再自己打理酒店,这掌柜的都是家族里挑选出来的专职专业人员。 那掌柜的看起来不过四旬上下,十分精明强干的样子。 见了杨沅,那掌柜的便拱手笑道:“鄙人庆白,小兄弟是?” 杨沅拱了拱手:“在下郑小飞,奉沈勾当差遣而来。” 庆白一听这语气,恐怕眼前这人也是国信所的差官,便更客气了几分。 “小兄弟请,咱们后边坐下,喝口热茶再说。” “不劳烦掌柜的了,我这次来,只是有件事儿,想先和掌柜的你勾兑清楚。” 庆白笑道:“郑兄弟请讲。” 杨沅便把庆白往旁边拉了拉,放低了声音道:“庆掌柜的,七月初七夜,我们沈勾当要在你们‘至味堂”摆酒设宴,这酒,我们是要自备的。” 庆白一听,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 在酒楼大摆筵宴的,的确是可以自己备酒的,但是自己备酒,也就意味着酒楼是赚不到酒水钱的,这可少了一大笔收入。 庆白脸色难看地道:“郑兄弟,前番沈大官人派了一个叫王金帛的差官来,商定酒席、菜肴等事宜时,可没说要自己带酒啊。” 杨沅道:“庆掌柜的,我们沈勾当这可不是为了省钱,只是想着,能让客人们喝個痛快,所以自己订购了一些酒来。” 庆白似笑非笑的一副模样,什么不是为了省钱,我们“至味堂”可是自己有酒窖的,还供不起你们喝酒么? 杨沅拉起庆白的手,笑吟吟地道:“我们沈勾当,可是国信所的官员,你给了我们沈勾当方便,我们沈勾当,自然也会承伱这个情儿,庆掌柜的,人情往来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庆掌柜的感觉自己的手被杨沅一握,掌心便塞进卷成一圈的一个纸筒来。 只一接触那纸张的质地,庆掌柜的就知道,这是官交子。 从厚度来看,哪怕只是最低面额的一张五百文,也有差不多二十张。 庆掌柜的脸色立即由阴转晴,微笑了起来:“郑兄弟说的有道理,与人方便,与已方便嘛。既然是沈大官人的意思,那……庆某怎好不答应。” “庆掌柜的是个明白人,哈哈哈。我们沈勾当为了让客人喝的尽兴,足足定了四车美酒,这四种酒,酒力各不相同,有淡香的,也有浓香的,有清淳的,也有浓郁的,届时……” 庆掌柜的忙道:“郑兄弟,你且稍等。我们‘至味堂’自有负责安排酒水的。我给你介绍一下,具体事宜,到时候,你和她联络就行了。” 庆掌柜的把杨沅领到酒柜旁,柜台里慕容湮儿一见庆掌柜的忙迎出来。 庆掌柜的笑眯眯地道:“湮儿,这位是国信所里沈大官人派来的差官,郑兄弟。七月初七,沈大官人是要自备酒水的,一应安排,你和这位郑兄弟好好谈一谈。” 慕容湮儿听了,便烟视媚行地走向杨沅,娇滴滴地唤了一声:“郑差官,这边请。” 这番婆儿倒是个心理强大的,那日眼见相好的王金帛那般令人胆战心惊的场面,这还没几天功夫,便恢复如昔了。 庆掌柜的让慕容湮儿接待杨沅,自己则遛遛达达地回了小屋,这才把拢在袖中的纸卷儿拿出来,展开之后,立即去看那官交子的背印。 因为一贯和五百文面额的官交子,贴头、敕字、红团全都是一样的,但背印不同。 展开一看,那故事背印是“吴隐之酌饮贪泉赋诗”,而非“王祥孝感跃鲤飞雀”,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是一贯面额一张的! 庆掌柜的把手一甩,手指微微一捻,一撂官交子便利索地甩开了一个扇面。 庆掌柜的五张一摁,按了五按,顺手抽出最后一按,手再一挥,剩下的二十张扇面便又合拢起来,收进了他的袖中。 这五贯,是要给慕容湮儿的,毕竟那小娘皮管着酒水,又和自己的东家大表哥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不好不答对一下。 慕容湮儿把杨沅让到柜台后边的小隔间里,帘儿一放,便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了。 杨沅道:“慕容娘子,我们沈勾当托朋友进了几样好酒,江宁府的清心堂,苏州府的白云泉,广州府的十八仙,还有韶州府的换骨玉泉。 “四种酒,酒力各不相同,到时候,我会带人把酒运来,还要劳烦慕容大娘子辛苦一下,记着要把清心堂酒、白云泉酒摆在他们的酒席宴旁。 “至于十八仙和换骨玉泉,就放在廊下备用,等客人们把清心堂和白云泉喝的差不多了,再搬运进去。四种酒,由清入浓,正合此序,不要差了,请慕容大娘子费心。” 杨沅说着,手掌一摊,又是几张官交子递了过去,笑吟吟地道:“一点茶水钱,请大娘子和酒保们喝茶。” “官人太客气了。” 慕容湮儿笑靥如花,向他抛个媚眼儿,便把官交子接过去,也不避他,当着他的面,就往那颤巍巍沉甸甸的胸围子里一塞。 “官人放心,奴家绝不会误了沈大官人的事儿,一定办得稳妥。” “好,七月初七,我会再来。” 杨沅起身,向着胡女颔首道:“在下告辞!” 杨沅出了至味堂,回首又望了一眼那气派的门楣,这才举步走去。 …… 七月初七,申时四刻,“至味堂”最后一桌雅间的客人便已走了。 从未时二刻开始,酒店就已不再迎纳新的雅间客人,只有要在一楼大厅散座吃酒的才能进来。 这时雅间最后一桌客人离开,二三楼便开始布置了。 环形围廊后的一间间雅间,中间都是用雕饰花纹的木屏风隔开的,这时将那折叠木屏风一一折起,便能贯通起来。 不过,三楼的雅间,便不用如此布置。 因为三楼宴请的都是国信所的官员,官员们级别不一样,有些彼此之间还有嫌隙,最好还是分开来。 二楼宴请的客人,主打的是一个笼络和搜刮。 三楼这些客人,却是为了联络感情,目的大不相同了。 “至味堂”的后门,便也在这时间,有四辆骡车,载着码放整齐、捆扎停当的一口口酒坛子赶来了。 领着车队的,是一个三旬左右,颇显精明的青衣人,正是前两日来过的杨沅。 酒楼后门并不冷清,每日买进的食材蔬菜,每日搬出的泔水,都要由此进出,经常有后厨人员走动。 杨沅叫人通报进去,不一会儿,胡女慕容湮儿便带了两个酒保和几个酒楼里打杂的小厮过来。 到底是使了钱的,一见杨沅,慕容湮儿便眉眼含笑,十分的亲热。 “哟,郑官人,你来了呀,快快快,把门全打开,叫车马进来。” 杨沅笑着和慕容湮儿打着招呼,指挥四辆骡车进了后院儿。 杨沅把慕容湮儿领到车前,道:“大娘子请看,这四车酒,就是前几日我和大娘子说过的四种美酒,分车装的,每坛酒上,还贴了名字,千万莫要搞混了。” “那怎么会呢,奴家一车车地卸,一车车地摆放,断然不会搞乱了。” 慕容湮儿便向那几个精壮的打杂小厮吩咐道:“快,先卸第一车,卸下的酒水,二楼三楼每一处雅间里,都要摆上一坛。” 几个打杂一瞧偌大的酒瓮,足足四车,不禁满脸苦色,却又不敢抱怨出声。 杨沅一边给运酒的车夫付钱,一边叮嘱道:“诸位兄弟,可得小心点儿啊,轻拿轻放,莫要出了差迟。” 旁边那酒保狐假虎威地大声道:“大官人放心,这要是摔上一坛好酒,卖了他老婆孩儿都赔不上,我看谁敢磕了碰了。” 混进“至味堂”没几天的袁成举和另一个皇城卒互相配合着,用粗粗的麻绳把一坛江宁府的清心堂酒捆扎得结结实实的,一条木杠穿过绳索又拧了两圈固定住了。 二人对视一眼,认命地叹一口气,便齐齐一较力,把杠子上了肩。 “来来看呢,嗨~啰!心有数哉,哎~嗨!顺肩梢啊,格~喂!要踩好啊,哎~嗨……” 几个倒霉的皇城卒扮起了苦力,把一瓮瓮水酒搬上了楼去。 杨沅和慕容大娘子在外边聊着天,搬到最后一车酒水时,这才跟着一起进去。 杨沅二楼三楼走了一圈儿,满意地点点头,把几个打杂的唤到面前,甩手便是一贯的一张交子递到了袁成举的手上:“各位兄弟辛苦了,请大家喝个茶。” 袁成举呲牙裂嘴地揉着肩膀,看着这位出手大方的“郑小飞”下了楼。 旁边凑过来一个皇城卒,挤眉弄眼地道:“袁十将,这人还怪好的嘞。” “屁!国信所里哪有好人?” 袁成举把交子往怀里一揣:“今晚上都机灵些,抓住他们的把柄,给咱们弟兄报仇!” 一听他提起死去的那二十一个兄弟,旁边那皇城卒也敛去了脸上的笑容,肃然道:“喏!” 第129章 七月七 七月七,夜。 “春风楼”盛况空前。 能有幸第一时间聆听玉腰奴姑娘献唱新歌的,又岂能是寻常人物? 春风楼中此时的客人,每一个都非富即贵。 玉腰奴在房中候场,一时间坐立不安。 她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兴奋。 她确信,那位公子传授给她的这些手段,一定会让她成功。 她很清楚地知道,今天之后,她的地位就稳了。 就算这一辈子,她再也拿不出一首新歌,她的地位也将稳如泰山! 因为,她将成为一代宗师,开创一个全新的流派,她是要被天下间勾栏瓦子奉为一位祖师爷的! 那位公子还没回来,玉腰奴站在窗前,等了很久,快到开演时刻了,还是没有动静。 外边,已经传来常妈妈谗媚的催场声,玉腰奴长长叹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把碧纱窗儿打开,只是虚虚地掩在窗上,然后转身向外面走去…… …… 至味堂里宾客云集,二楼三楼,都是国信所中沈鹤的同僚和部下。 正好金人使团刚走,国信所事情不多,很多之前为了迎接款待金人,暂时停止休沐的人,这时都告了假,来参加沈勾当的寿宴。 就连张定邦张供奉这位上司都来了。 因为他已经听说,李荣李公公准备近期就升沈鹤的官。 到时候沈鹤也将是一位供奉官,这时不打好关系,什么时候合适呢? 听说这一消息的人不在少数,所以沈鹤如今的同僚官员几乎都尽数出席了。 其中甚至还有沐押班的人。 沐押班和李押班明争暗斗很久了,可惜沐押班虽然最能干,却始终被李公公压着一头。 所以,有些沐系官员难免就有了改换门庭的意思。 不过,想改换门庭,那就得有利用价值。 一般的小人物,就算想现在投到李公公这一派系,沈鹤也不会收的。 比如于孔目,在追查杨沅期间,花销实在太大了一些,太多吃吃喝喝的费用,到现在都被卡着不能报销。 沐押班出面替他说项,国信所司账官也不肯通融。 于吉光也算是认清形势了,趁着沈鹤过寿,准备了一份寿礼,赶到“至味堂”,想混一顿酒喝。 可惜,礼物,人家设在门口的受礼执事是收下了,却没让他进去。 于吉光恨恨地走下台阶,回头望了一眼,狠狠啐了一口。 “呸!一群狗眼看人低的狗东西!本孔目屈身来投,你还看不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中年穷。等老子有朝一日发达了……” 于孔目骂骂咧咧地就走了。 沈鹤今天过寿,理所当然坐在主桌最上首。 不过座位排得比较微妙,作为顶头上司的张供奉,几乎看不出位次上和他谁主谁次,几乎算是并排而坐。 这边酒过三旬,便有二楼的役卒押番们,一拨拨地上来敬酒。 再喝了一阵儿,沈鹤便告一声罪,离席而去,往其他雅间一处处敬酒。 三楼各处雅间敬了一圈儿,沈鹤便到了二楼。 一见沈勾当亲自来敬酒,二楼的役卒押番们立即兴奋起来。 沈鹤听他们划拳的、说笑的,聊得五花八门,不禁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只是,今天这种场合,显然不适合叫大家闭嘴,扫了大家兴致。 沈鹤警觉地四处扫视了几眼,看见一些“至味堂”的执役小厮,正在一桌桌酒席间搬运酒水,帮着筛酒,便说道:“诸位兄弟,诸位兄弟……” 二楼的雅间是打开了隔断的,听他一喊,正吆五喝六的各桌客人便慢慢安静下来,一起向他这里看来。 沈鹤微笑道:“今日,是沈某的生辰,承蒙各位兄弟捧场,今日你我欢聚于此,大家开怀畅饮,不醉无归!” 四下里顿时一阵雷鸣般的喝彩。 沈鹤双手虚按了按,候着喧闹声又小下去,说道:“如今酒菜已经上齐了,咱们自家兄弟喝个痛快。闲杂人等,就不要在这里乱晃了。叫他们都下去,二楼以上,除了咱们国信所的兄弟,全都清出去。” 众人纷纷鼓噪。 “对对对,又不是花枝招展的小娘儿,谁要你们斟酒,都下去都下去。” “他娘的,你说你個执酒端盘的小厮,长得溜光水滑的,比老子还俊,下去下去。” 这些在二三楼端酒侍候的小厮中,有四五个人是混进“至味堂”的皇城卒,本来听他们这些押番役卒渐渐口无遮拦,正想着能有所收获。 却不想这个沈勾当十分的警醒,居然要把他们赶下去。 袁成举心中暗恨,却也不敢违拗,只好与其他人一起,从楼上退了下去。 沈鹤这才放下心来,继续笑吟吟地逐桌敬酒,谈笑风生。 …… 春风楼上并不算拥挤。 因为春风楼和曲先生说书不一样,人家这儿走的都是高端局。 顶楼上,每张桌上都摆着冷菜拼盘、瓜果蜜饯。 客人们坐在那里,虽说顶楼已经满满当当,倒也不至于因为人太多而显得人声嘈杂、空气污浊。 整个顶楼,都做了特殊改造,从舞台方向发出的声音有着很好的聚音效果,可以让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戏已开始了。 这个时代,已经有“杂剧”这种戏剧形式了。 不过,此时的杂剧分三个部分,这三个部分却是谁也不挨着谁,各演各的。 开头部分通常是“艳段”,一般是一段小歌舞,舞伎们穿着很节省的舞衣舞裙,载歌载舞一番热场。 接着是“正杂剧”,会有一些演员出来通过大曲曲调,演唱一段故事。 最后再来一段“杂扮”,通常是模似乡下人刚进城闹的笑话,逗大家一乐了事。 至于角色,杂剧中通常有五种角色:末泥、引戏、副净、副末和装孤。 末泥是整出杂剧的调度、安排者,引戏是解说人物、介绍剧情的人,副净和副末,则是逗人发笑的滑稽戏演员,装孤则是其中扮演长辈或官员的人。 你就从这种人物设置,和这互不相关的三段杂剧,就可以想像此时的戏剧还是何等的简陋。 杨沅教给玉腰奴的东西,是颠覆性的改变。 一个后世的外行,仅仅了解一点点戏剧的皮毛,他指点玉腰奴的那一点东西,就被玉腰奴惊为天人。 哪怕她今天没有新歌,光凭她对杂剧的改造,就足以让她成为梨园行里要捧上去跟唐明皇立在一起的一位祖师爷了。 在杨沅的改造之下,经典四幕式开端、发展、高潮、结尾的故事一气呵成,根本没有热场歌舞和结束杂耍了。 至于角色,则是生旦净末丑,各种角色一应俱备。 这也是他们日以继夜排练多日的原因,什么都是新的,是他们从前完全无法想像的一种新的戏剧模式。 这让从大瓦子被请来的杂剧团上下也兴奋莫名,原本说好的酬劳,他们一文都不要了。 就凭他们从玉腰奴姑娘这儿学去的这种新的戏剧模式,对他们来说,就是千金难买的大本事。 整个戏班子上上下下,都已把玉腰姑娘奉若神明。 今日来此的贵客,都是冲着玉腰姑娘的新歌来的。 可是,杨沅的计划中,玉腰姑娘的这首歌,却是作为主题曲来演绎的,要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才亮出来。 因此整台戏剧,先是从一个故事开始的。 这对急于倾听新歌的贵客们来说,其实是一个相当大的挑战。 尤其是恩平郡王赵璩就坐在台下。 他可是有前科的,就因为他不满意之前看过的一出杂剧,他可是把班主绑到家里,逼着人家改过剧本的。 没错,被恩平郡王绑回家去改剧本的,就是台上这个戏班子的班主。 刘商秋生怕他今天在玉腰姑娘的场子里又闹出事儿来,特意叫人把自己的桌子就搬到恩平郡王旁边,如果恩平郡王突然发飙,他好适时阻止,免得坏了玉腰姑娘的好事。 但是,好戏开演,序幕拉开,竟然叫人一下子就沉浸到了剧情当中。 不仅恩平郡王赵璩迅速平息了不耐烦,将思绪沉浸到了剧情当中,在座诸多贵客,竟然没有一个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开端故事演完,前方的大幕居然拉上了。 这种换场模式,也是台下观众从来没有见过的,亏得大幕虽然拉上了,但是乐曲声、唱词声都没停下,大家也都迅速明白了,这是为了方便后面重新布景。 不让大家直接看到杂役上台更换背景和道具,显然这更有助于观众的思绪,不至于从故事里跳脱出来。 于是,除了少数人啧啧赞叹之外,整个楼中,反而更加安静了。 故事开端便是大唐淮宁军节度使李希烈谋反,朝廷派太子太师颜真卿招抚叛将。 李希烈领众义子与部将威吓颜太师,受到颜真卿严辞呵斥。 李希烈转而想要拉拢颜真卿,设宴款待,并且找来一班优伶唱戏,借故事讽喻朝廷。 而玉腰奴饰演的就是这班优伶的领班舞娘玉娘,目睹了颜真卿威武不屈,富贵不能淫的大义形象。 随后,李希烈要玉娘去颜太师住宿的禅院侍候,意图再用美人计软化太师。 同时派义子王凡去监视玉腰奴,玉娘若不奉命行事,便要杀她的头。 序幕至此而止,留下无数悬念,引得一众看客抻长了脖子,只想知道这个伶人究竟打算怎么做,最终结果又是如何。 序幕拉开了,台下顿时一片寂静。 而杨沅这边,一场大戏也正式开始了…… 第130章 封神的一刻(七千大章) “至味堂”是塔状建筑,最下面一层面积最大,逐层往上递减。 每一层檐角下,都挂着一串串竹筒状的风铃。 风铃,又叫护花铃。 微风拂过,风铃叮当,惊走飞鸟,可以保护楼廊下种植的花花草草。 “至味堂”没有室外观景走廊,但是窗外都建有长条状的小花圃,里边种着五颜六色的花朵。 客人酒兴正酣时,推开窗子,便有花香扑鼻而来,花朵摇曳生姿。 杨沅借助一些由萧千月打造的精巧工具,手脚并用地在“至味堂”外面上下攀爬着。 由于他本来身手就不错,再借机械之力,竟是如履平地。 他攀登到“至味堂”的“塔尖”儿下,蹲伏在那里,就像一只脊兽。 塔尖状建筑的四周,用绳索拴系了一圈,共有八只木桶。 杨沅自腰间拔出一口手刀,狠狠一刀,刺进那木桶的底部,当刀再拔出时,里边便有汩汩的液体开始流了出来。 杨沅如法炮制,悄无声息地移动着,将八只木桶逐一刺穿,湿稠的液体便沿着楼瓦,向四下里缓缓蔓延了开去…… …… 春风楼这边,观众们如痴如醉。 他们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听觉、视觉的一场盛筵, 他们见证了一种全新的伟大文艺的诞生。 从整个故事一开始,金戈铁马之声,风雨雷电之声,就由“春风楼”请来的几位唱“隔壁戏”的高手给一一模拟了出来。 在此之前,口技是口技,戏剧是戏剧,戏剧中根本没有这么多的拟声, 而今天的表演,竟把两个行当揉合在了一起,让人产生了身临其境的感觉。 以前的万马千军,弄几个龙套挥着小旗在台上比划几下,大家也就心领神会了。 而此刻,却是台前站着几個小校,幕后有千军万马逼真无比的厮杀声扑面而来。 台前的几个小校,不再是代表着千军万马,他们只是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一个小小角落里的画面。 尤其是杨沅帮玉腰奴设计的一场“雨夜诱太师”的戏。 颜太师被安排在一处禅院中,又是年高德昭的一位太师。 如此一来,不但在剧情上颇有“诱僧”的禁忌感,令人格外刺激,他更是把声光效果运用到了极致。 台下灯火本就是熄灭了的,当演到这一幕时,台上的灯光也全部熄灭了。 然后,就有一束光,打在了玉娘身上。 她在如墨的夜色中款款走来,就只有这一束明亮的光,打在她的身上。 她想不成为全场所有人的焦点都不行。 台下顿时一阵轰动。 对我们现代人来说,从小司空见惯了的“追光”,在这个时代是根本没有人见过的。 他们也没有现代的灯光设备去实现这一效果,自然也无从想象。 但,杨沅把它搬上了舞台。 舞台下观众看不到的高处木梁上,一个人一手持火折,另一只手举着灯。 在他后边,还有一个人配合着。 他手中拿着一个喇叭状的东西。喇叭状的东西内侧,糊了一圈锡箔纸。 把这糊了锡箔纸的大喇叭往前一凑,罩在灯上,便形成了一束投光。 仅仅靠这一盏灯,光亮度是不够的。 但是在他们左右,还有两组人,三组光,投射成一束,便形成了足够使用的追光。 这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幕后隔壁戏的艺人模拟着风声、雨声、雷电声。 追光效果,将众人的注意力只集中在了颜太师和美貌优伶两个人的身上。 当这场戏演到玉娘试图色诱太师的时候,被太师推拒了一把,一下子打翻了桌上的灯。 于是,桌上的灯还有头顶的追光,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舞台上顿时一片黑暗。 众看客还以为是表演有了失误,刚刚骚动起来,一道闪电便乍然亮了起来。 幕后的隔壁戏艺人随之用口技发出一声轰隆隆的惊雷声。 而舞台上,那玉娘已如蛇一般舞蹈,玉腰奴最引以为傲的小蛮腰,在这一刻,扭出了奇妙无比的韵律。 可闪电的光芒能持续多长时间? 光亮,一闪即逝。 问题是,雷电在这时也频频炸响了。 一道道闪电不停地亮起。 木梁上边,持灯人一只手持灯,一只手持盖子,不停地开合喇叭口,将光芒断续地照射下去,模仿着雷电的光芒。 众所周知,无良导演在需要一个角色尽情展露妖娆的时候,他会尽量运用“频闪”效果。 比如,在舞池中,灯光一明一暗间,你看到的是一个活力四射的美女不同舞姿的“类定格”画面。 恰因为画面不连贯、不完整,不仅格外具备冲击力,而且会通过你的大脑自动去做最完美的补全。 同时,一闪即逝的美丽画面,会叫你在目不暇接中更加目不转睛。 如果是在无法运用舞池灯光的场合,他们也会利用快速的剪接,把惊鸿一现、春光乍泄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其中,关键之处就在于一个“一”,一个“乍”,给你的同一画面绝不超过一秒。 这种频闪效果,在司空见惯了的现代人眼中,都是十分惊艳的视觉效果。 更何况在座的这些达官贵人不但没有见过,他们甚至不可能想到,会有人能呈现出这样的效果。 更重要的是,恰因为一瞬即逝的美,不但把那美十倍地呈现出来,而且就算一些卫道之士看了,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因为那一刹那的惊艳,你除了惊艳之感,实际上看不到具体的什么,你甚至无法形容出来。 台下的看客们,一个个摒住了呼吸,激动的脸庞涨红。 在这一场,这种全新的戏剧模式,封神了! …… 杨沅将八只木桶刺破,任由那液体泄出,向着塔状建筑的四面八方一点点流淌过去。 液体铺满最高一层的屋脊,接着就流淌到下一层,然后继续蔓延、继续滴落。 杨沅依旧如一只脊兽一般,蹲伏在“至味堂”最高处。 他两眼放空,似乎在俯瞰着满城灯火,却又似什么都没看。 他的脑海中,一遍遍闪过的,是他见到杨澈以来的点点滴滴。 有没有血缘关系,很重要吗? 他早就不纠结这件事了。 杨澈就是他的大哥、他的胞兄,他心甘情愿为其舍弃性命的人。 八只木桶里的液体快要淌光了。 那是火油。 火油,也就是石油,很早就被人类发现并运用了。 我们后世所熟知的它的用处,就是用于战争,那时它被称为“猛火油”。 但实际上,这个时代的人对它的应用已经不止于此。 有些人家会用它来做灯油用于照明,并赞誉其燃烧光明如膏。 还有匠师用它来制作墨锭,制作出的墨,黑光如漆,松墨远不及也。 此外,还有医师用它来配制成药,用以治疗疥癣等疾病。 所以,要在民间搜罗火油,并不困难。 在和慕容湮儿交谈中,了解到沈鹤此番饮宴原本是由“至味堂”提供酒水的消息之前,他就打算在这楼顶用火油了。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才冒用身份,往楼中也送了“酒”。 用药是不可能的,掏空十座药店,他也搞不到麻翻这么多人的足够份量的药。 况且,酒有饮多饮少,有饮早饮迟,先有一人倒下,就会引起所有人警觉,不好把握时机。 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反而更有效。 杨沅站了起来,矮着腰身,沿着没有被火油浸染的一道弧脊向下挪动过去。 他用小巧的抓扣工具抓住屋檐,轻巧地翻了下去。 檐下的风铃因为被火油打湿,铃声已不再清脆。 微风拂动下,风铃的声音都有了一种凝滞感。 …… “春风楼”里,故事仍在继续。 玉娘的美丽与妖娆,打动了全场所有的看客,却没有撼动颜太师的心志。 玉娘更被颜太师霁风朗月的气节所打动,她本就是因为战争动乱,家境破败,这才沦落为优伶,何尝愿意这天下动荡。 所以,她反被颜太师感动,拜他为义父,暗中策应照顾,替被软禁的颜太师传递消息。 她希望在她的帮助下,能让这战乱就此平息,让无数将要破败的人家避免灾难。 可是,最终功败垂成,秘信被李希烈派来监视她的义子王凡截获。 眼见劝降无望,李希烈便命义子王凡将颜太师缢死。 早就垂涎玉娘美貌的王凡更趁机威逼玉娘就范,心如死灰的玉娘假意答应下来。 王凡在禅院中大排筵宴,让玉娘当众歌舞,炫耀自己要抱得美人归的时候,早就暗中做了准备的玉娘,一把火点燃了整座禅院。 红绸模拟的浓浓烈焰中,叛军将领们惨叫奔跑,丑态百出。 早已心萌死志的玉娘娉婷于烈焰之中,展示着她最后的美丽。 歌声响着:“戏一折,水袖起落,唱悲欢唱离合,无关我……” 那凄婉优美、新颖无比的唱腔,在这样一副画面中,一下子拉扯住了所有人的心,让他们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乱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位卑未敢忘忧国,哪怕无人知我……” “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台上人唱着,心碎离别歌……” 戏名“痴伶”。 这一刻,所有人都痴了。 向来见不得人间悲剧的恩平郡王已然是泪流满面,却没有拍案而起,更不曾发作一声。 …… 皇城卒袁成举尝试了很多法子,都无法再回到二楼以上去。 要不要……尝试一下挂在窗外? 一计无出的袁成举忽然想到了这个点子,于是他走出了“至味楼”,绕到后边一处僻静处,抬起了头。 这“至味堂”第一层楼的举架最高,想要就地跃起,攀附橼棱,再使一个“倒挂金钩”翻到檐面上去,如果不借助工具的话,还真不太容易。 他正琢磨要不要唤个部下过来帮忙,忽然一滴“雨”从檐上滴落,落到了他的脸上。 这气味儿…… 袁成举感到有些不对劲儿,伸出手指在脸上抹了一下,凑到鼻子下边一闻,脸色便慢慢变了。 他缓缓抬起头,就见檐下,渐渐如丝如缕,如幕如帘…… 袁成举的汗毛儿一下子就炸了,他拔足就往“至味堂”门口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叫:“快出来,要着火啦……” 他的嘴就跟开了光似的, “轰”地一声,烈焰焚天而起! …… “至味堂”三楼的雅间都是隔开的. 能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的,当然都是关系很不错的人。 如果伱作为主人,却把两个彼此不对付的人安排到同一席上,那就是主人的失职了。 勾当官沭文、陈楚生,公事官孟烦仙,监当官宋舒,吏曹关宁,差遗官黄四丑,一桌六人,一个雅间,推杯换盏,自得其乐。 他们已经去给张供奉敬过酒了,张供奉也来回敬过一回了,六人自可放开胸怀畅饮。 “老沈办这寿筵,其实还是不错的,至味堂的菜大家都清楚,蛮贵的。” 沐文笑吟吟地说着。 孟烦仙挑眉道:“反正啊,咱们沈勾当鸡贼的很,这儿贵是贵了,可这酒楼是谁开的啊?内侍省押班张大珰头的产业啊,沈勾当在这儿办酒,可是狠狠拍了咱们张大珰头一个马屁了。” 众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宋舒道:“你小子,咱们沈勾当据说可是快要升官了,你在背后调侃他,小心他到时候送你一双小鞋儿穿。” 宋舒笑道:“不怕不怕,沈勾当岂是那么小气的人?你们看到了么,廊下还摆着广州府的十八仙和韶州府的换骨玉泉呢,可都不是便宜的酒。咱们把这坛子白云泉喝完,便提进一坛子来尝尝。” 关宁醉眼朦胧,大着舌头道:“何必等……等这坛子喝完,十八仙甘冽可口,我最喜欢不过。我……我去提一坛子进来,咱们现在就喝。” 黄四丑笑道:“你小子站都站不稳了,没见每个雅间门口就只有一坛么,若是你把那酒坛给弄碎了,咱们就都没得喝了,我去拿。” 黄四丑站起身,便拉开房门,去廊下提了一坛“十八仙”,兴冲冲地又往回赶。 “啊哈,沈勾当!” 这时,黄四丑看见沈鹤正从楼下回来,便向他打声招呼。 沈鹤走过来,笑呵呵地道:“四丑啊,你酒量大,替我多关照一下诸位兄弟!” 说着,他满意地看了眼黄四丑提着的那坛美酒。 “至味堂”是张去为张公公的产业,对自己人果然很关照,给我准备的酒水档次不低嘛。 他跟着黄四丑走到门口,正要向里边打声招呼,“轰”地一声,整座“至味堂”化成了一座火焰山。 雅间没开窗子,但窗外突然一片火红,映得室中顿时大放光明,谁还看不见? 雅间里五位客人齐齐一愣,刚提着坛子走到门口的黄四丑一呆,那口坛子顿时落地,“咔”地一声摔成四半,里边的“酒液”顿时四溢而出。 摆在外边的这两种酒,杨沅也是考虑了会不会有人提前提进雅间开坛的。 因此直送到酒桌旁的都是真酒,放在外边的酒坛也都是上下两层,下层是火油,中间隔开之后,上层依旧是酒。 除非有人放着室中已经摆好的同样也是名酒的两种酒不喝,一开始就去外边提酒,而且此时已经喝了半坛,否则是不会发现有问题的。 但他这一摔,火油比酒水还轻,浮在上面,气味顿时散发了出来,黄四丑顿时就发现不对劲儿了。 他脸色突变,刚要示警,窗棂“轰”地一声被人撞开了来,一道人影虎扑而至。 那人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凶狠的眼睛。 他这边撞碎了窗子,黄四丑又恰好开着门,而这“至味堂”楼阁中间又是一个巨大的空间,顿时形成了穿堂风的效果。 就见一道人影挟着破碎的窗棂闯了进来,背后是熊熊烈焰,紧跟着他席卷而入。 那人挟着碎木屑和呼啦啦的烈焰,一刀挥去! 离得最近的勾当官陈楚生和吏曹关宁便被斩断了颈部大动脉,“嗤嗤”地喷着鲜血,却倒了下去。 那人却还没有停下,席面被他砸倒,另一端刚刚翘起,便被他一脚踹出,迎面撞向沐文和孟烦仙。 那人已一刀搠向宋舒。 这些人今日来此饮酒赴宴,谁也不曾携带兵器。 仓促之中,宋舒提起一只锡制的酒壶,正要砸向那人。 那人刀锋先到了,锋利的刀锋瞬间削去了他四根手指,痛得他放声大叫。 还不等他的手缩回来,那人的刀已贴着他的手臂削了上去。 “噗!” 一颗大好人头便飞了起来,正掉向沈鹤。 沈鹤下意识地伸手一托,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便掉进了怀里,吓得他身子一突突,顿时胯下就有点凉。 那人一刀削去宋舒的脑袋,已然合身扑向沐文和孟烦仙。 孟烦仙刚被桌面劈面砸来,砸得头破血流,鼻梁骨也歪了,全无反抗之力。 他被杨沅一刀刺进心中,杨沅手腕一旋,向外一抽,一道巨大的钩状伤口,险险就把他的心脏从里边直接掏出来。 与此同时,杨沅的拳头也到了沐文的面前。 沐文身手更高明些,反应也更快,方才桌面咂来,他急使双臂搪了一下,不曾被砸破脸面,但人也摔向后去。 后边正有一张座椅,沐文双膝磕在椅上,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余力未尽,整个人向后倒翻过去。 杨沅一拳砸空,旋即就是一脚,踢得那椅子和人一起摔向墙角,后脑磕在墙上,登时晕了过去。 门口的黄四丑怪叫一声:“沈勾当,快跑!”说完转身就逃。 奔跑中,他沾了火油的脚底一滑,把摆在另一个雅间门口的酒坛子也撞倒了,里边流出的火油顿时沾了他一身。 这时,楼下的火舌,已经凶猛地向上边窜了过来。 杨沅本要扑向晕迷的沐文,突然听得黄四丑一喊,一个“沈”字入耳,他立即扑向了门口的沈鹤。 沈鹤怪叫一声,把手中的人头就砸向了杨沅。 杨沅一矮身,沈鹤只觉胸腹之间一阵剧痛,登时有些喘不上气儿来。 却是杨沅急急以刀柄狠狠撞在他的腹膈处。 紧跟着,杨沅就把他扑倒在地,几记重拳,便打得沈鹤皮开肉绽,生生痛晕了过去。 杨沅也挨了沈鹤几拳,好在伤势不重。 他跳起身来,提起沈鹤,一脚把那破裂的桌面踢飞起来,撞在窗上,把那着了火的窗棂都撞飞出去。 杨沅提着沈鹤,一个箭步冲到破烂的窗口前。 杨沅把昏迷的沈鹤扔在地上,先从怀中掏出一截绳索,将他身子急急缠了几圈,留出绳头上的铁质尾钩出来。 接着,他又把肩后背着的一个布囊甩到胸前,从中掏出一个怪模怪样的铁器。 杨沅向远处望了一眼,这个位置,对着的正是巾子巷后街,最是安静清冷处。 杨沅瞄准一处位置,突然一扳卡扣,那东西“铿”地一声响,便有一个箭头,带着一条铁索飞了出去。 铁器上的圆环不停地旋转着,那箭头射入夜色中,也不知是射中了什么,一下子停下来。 杨沅拉扯了一下那条铁索,然后把它往窗沿上一卡,旋即就提起沈鹤,把他身上绳索的铁钩往那铁索上一挂。 借着从高到低的重力作用,沈鹤的身子便向远处飞快地滑去。 “至味堂”大火一起,一楼的食客,伙计们便纷惊叫喧闹起来。 有人还想上楼救火,可那火一下子就把整座楼燃成了一支火炬,如何还救得了。 他们有的提着桶,从荷花缸里打出来的那水,能打湿多大一块地皮? 众人无奈,又纷纷向外逃去,饶是他们本来就在一楼,逃得迅速,也有人淋了火油,被引燃了衣袍。 好在其他逃出去的人帮忙,七手八脚的总算是帮他们把火扑灭了。 二三楼的国信所官员役卒可就惨了。 他们在混乱逃窜中,将廊下的酒坛几乎都给踢碎撞碎了,大厅里本来只有零星的火苗,这一下顿时窜连成了一片火海。 火势蔓延的太快了,还夹杂着浓烟,这“至味堂”一楼举架又高,犹如一座佛寺一般,一楼的举架比普通两层楼还要高些。 很多被大火惊动,逃离座位的国信所役卒在烈火和浓烟之中,找不到也来不及找那楼梯,情急之下就从楼上跳了下来。 将近两层半高的楼高距,又看不清底下情形,摔下去的人很少有能囫囵无恙的。 那些只是磕了碰了的国信所役卒,爬起来就往外跑,哪里还顾得上搭救同僚。 那些不慎摔断了腿的,就只能惨叫挣扎,努力地往外爬了。 而三楼的那些人,全都是国信所的官员,分别安排在一处处雅间里。 等他们逃出来时,处处浓烟烈火,已经难以辨识道路。 混乱中,有些放在楼廊下的火油罐子就被踢破了,撞倒了,结果楼廊下燃起的火,一点也不比外边的火势小。 一个个着了火的人在火海浓烟里,四处逃窜叫喊着。 很多人不等烈火烧到他的身上,便被浓烟熏得晕厥过去。 杨沅蒙面的是一块打湿的毛巾,有这玩意儿挡着,这浓烟烈火给他造成的影响便相对小一些,能让他支撑更多时间。 他本想放下沈鹤之后,再去追杀一番,然后再离开。 但是就连他也没有料到,这火竟然烧得这么快、这么大。 虽然他脸上蒙了湿巾,暂时能抗浓烟,但那烈火燃起时炙面欲烈的痛感却是抵挡不了的。 杨沅马上放弃了这个打算,眼见沈鹤滑进一片黑暗,他又再等了两三息的功夫,便一跃而出,扣着虎爪的手也搭上了铁索,向着后街黑暗处滑去。 “春风楼“这边,烈焰已经燃尽,只有一束最微弱的光,将玉腰奴朦胧的轮廓显现在舞台上。 伴奏的乐器也全都停了,只有玉腰奴婉转凄凉的歌声,近乎昵喃地唱出了最后的歌词。 “情字难落墨,她唱须以血来和。” “戏幕起,戏幕落,终是客……“” 而春风楼一楼的客人,已经被隔壁“至味堂”突发的冲霄大火所惊动,纷纷冲出了楼去,惊骇地望向那根……大火炬。 郭绪之本来就是候命以维持“春风堂”秩序的名义,策应“至味堂”那边兄弟们的行动的。 这时一见火起,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立即一声大喝,留下一部分人迅速上楼,护住刘副指挥,而他自己带亮出皇城司官服,带着一群皇城卒,呐喊着冲向“至味堂”。 “至味堂”这边,袁成举带着几个扮成酒保小二的皇城卒,早就逃到了院子里。 忽然间,袁成举察觉头顶有动静,猛抬头,就见夜空中,一溜火花闪耀,滑向远方。 那是杨沅手中的虎爪与铁索摩擦而出的火花。 隐隐约约的,似乎一个人形轮廓,却更像一只夜飞的蝙蝠。 袁成举精神一振,立即亮出了暗藏的兵器,大喝道:“那个方向,给我追!” 几个便衣皇城卒纷纷亮出兵器,就要追向空中那一溜儿火花。 这亮出兵器的一幕,却被十几个熏得小鬼儿似的刚逃出“至味堂”的国信所役卒看见了。 “他们在这里,不要让歹人跑了!” 国信所的役卒们手中没有兵器,就从已经放弃救火的小二、酒保们手中抢过水桶、扫把一类的东西,呜呜渣渣地冲向了几个便衣皇城卒。 第131章 某来断后 郭绪之等皇城卒从“春风楼”冲到“至味堂”时,国信所的役卒正与皇城司的便衣们战在一起。 皇城司的便衣虽然持刀在手,但是却不敢擅自杀害国信所的人,不敢下死手,便只能节节败退。 郭绪之等人冲到“大火炬”下,大火冲霄,将地面照得比白日还亮,一切尽收眼底。 他便大叫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国信所的役卒一看是皇城司的人,立即指着袁成举等人叫道:“这些歹人纵火烧了‘至味堂’,想把我们都烧死,快抓住他们!”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是要抓贼,老子是……” 一见郭绪之等人到了,袁成举便想说出自己的身份。 郭绪之一声大喝:“把这些歹人给我拿下!” 说完,他便挥刀直取袁成举。 袁成举毕竟不傻,一瞧郭绪之如此作态,便知必有不妥之处,急忙使刀迎上,不敢再多言语,唯恐言多必失。 郭绪之与袁成举挥刀大战,缠斗中,低声骂道:“蠢货,难道说出你们是皇城司派去监视他们的?这火一起,只怕他们还要栽赃。” 一句话说完,二人便错身而过。 袁成举恍然大悟,立即大喝一声道:“兄弟们,他们不识好人心,咱们走!” 袁成举拔腿就走,几个便衣皇城卒见状,立即跟着他溜之大吉。 和他们交手的本也是皇城司的袍泽,自然不会真的下手,更不会紧追不舍。 国信所那些人身上多少都有烧伤,灼痛难当,如今有皇城司的人出手,他们便退了下来。 结果皇城司放水,居然把歹人放走了,只气得他们暴跳如雷。 一个押番官跳上前来,扯住郭绪之就要理论一番,这时,“至味堂”的女酒保慕容湮儿怯生生地站了出来。 “两位差官,方才那人……说的不假,确实有一个人,从火楼之上,顺着一道滑索,滑去那边方向了。” 这时大火已经彻底燃开,木料燃烧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熊熊烈焰烤得人步步后退,这时再往空中看去,那条铁索已经能够看的清清楚楚了。 一個押番官冲到慕容湮儿面前,喝道:“慕容姑娘,你说的是真的?” 慕容湮儿原是王金帛的相好,这位押番官是见过这个胡女的。 慕容湮儿点头道:“千真万确,奴家……也看见了。” 这时,那铁索卡在楼上的一头已经被烈火烧的卡不住了,铁索落了下来。 一端已经烧得通红,鞭子似的在地上抽弹了几下,唬得旁边的人倒退不止。 见此情景,那押番再不怀疑,他对郭绪之抱拳道:“抱歉,在下失礼了,暂借足下钢刀一用!” 说完,他一把抽出郭绪之肋下钢刀,把刀一举,喝道:“兄弟们,随我抓人!” 那些国信所的人见此情景,纷纷去抢皇城卒的兵器。 这些皇城卒与国信所的人哪怕私下再不合,表面上也都是朝廷的兵,众目睽睽之下,断然没有作对的道理。 再说,烧楼的人是谁? 虽然他们对此人一点也不反感,却也没有道理去帮他,因此并未抵抗。 一群国信所番子死里逃生,正是火冒三丈的时候。 再说了,这大火熊熊的,里边若还有人,一个也是逃不出来的。 换而言之,国信所的官儿,除了李、沐两位押班,几乎被一网打尽了。 这时候谁若立下大功,上边得有多少位置等着人去填啊? 国信所的人整天侍候那些刁钻蛮横的金国人的,心眼都很灵活。 刚刚死里逃生,这时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于是,十七八个幸存下来的国信所役卒,便朝着之前袁成举指点过,如今慕容湮儿也指过的方向追去。 …… 春风楼上,恩平郡王赵璩、国舅刘商秋等达官贵人哪怕是在大幕已经拉上之后,犹自沉浸在故事里不能自己。 杂剧社班主李观鱼李大先生,早就看见恩平郡王坐在台下了,他心中好怕啊。 这位见不得生离死别的王爷,不会把他再次抓回府去,关在小黑屋里逼他改剧本吧? 这次的剧本,真不是咱写的啊! 可是,赵璩摸出手帕默默拭泪,竟未发作,躲在幕布一角偷窥的李班主这才放下心来。 玉腰奴正打算按照杨沅教的,领着一班演员到台上谢幕,春风楼顶楼的大门就被撞开了,几名皇城卒冲进来,凛然大喝:“刘副指挥,祸事了!” 玉腰奴出彩,刘商秋比自己出名了还要兴奋,他正要向左右卖弄一番,听到这话不禁霍然站起,喝道:“出什么事了?” 这句话问完,他就已经发现不对了。 那门一开,远处的熊熊火光,已经照耀过来,比方才舞台上的“烈焰”还要壮观。 很快,他们就跑到了“至味堂”楼下。 “发生什……” 刘商秋刚要向在场的郭绪之问个明白,就听空中惨叫声起。 他猛然抬头一看,就见一个火人张牙舞爪地从空中摔了下来。 刘商秋猛然一退,一撇眼,见恩平郡王还仰着脸儿看热闹。 他急忙伸手一拉,那火人便拍在了他们二人身前,“嗵”地一声,火人便寂然不动了。 眼见那人脸面朝天,虽被灼烧的厉害,可还是有个伤重留在现场的国信所役卒失声大叫起来:“是张供奉,张供奉啊!” 这时,郭绪之凑到刘商秋耳边,急急把这里发生的情形对他说了一遍。 然后,郭绪之瞟了一眼地上死人,又补充道:“这是国信所供奉官,张定邦!” 刘商秋撇了撇嘴,原本的惊骇和担心顿时不见了。 这位国舅性子跟个小女生儿似的,我喜欢的,怎么都好,我不喜欢的,你爱死不死。 木提举和曹指挥虽然深恨国信所,却还想着抓到铁证,再把他们绳之以法,明正典刑。 刘国舅则是你只要倒霉了就好,怎么倒霉的,无所谓! “这个人,够狠的呀……” 刘国舅嫌弃现场气味不好,那火炙得脸也有点疼,这回去不得用黄瓜片多敷几回面? 他赶紧退后几步,感觉不那么烤了,这才停下来,仰起脸儿看那火。 恩平郡王赵璩站在旁边,拐了拐他的胳膊:“你觉得,还能有活的么?” 国舅刘商秋道:“就算铁打的,这一把大火烧完,也要化了,谁还能活?” 话刚说完,又是一个火人手舞足蹈地从楼上跳了下来。 赵璩兴奋地指着空中的火人道:“伱看你看,活的!” “嗵!” 火人坠地,那个伤重的国信所役卒崩溃地叫起来:“是黄四丑啊,四丑也死啦!” 刘商秋瞟了一眼身旁的赵璩,傲娇地道:“如何?我说是死的,那就是死的!” …… 鸭哥早在杨沅事先踩点指定的地方候着了。 杨沅射出的钩索钉进他们事先约定的那面砖墙,躲在后面的鸭哥听到动静立即推着一辆独轮车绕了出来。 杨沅沿着铁索滑下去时,鸭哥已经把晕迷的沈鹤解下来,正捆绑着他的手脚。 杨沅二话不说,和他一起捆好沈鹤,把人塞了嘴巴,套进一只麻袋抬上独轮车。 鸭哥推车,杨沅掩刀而随,警惕地观察着身后的动静。 片刻之后,十多个国信所的役卒提着刀追了上来。 他们看到了墙上钉着的铁索一端。 但,此时小巷贯通两端,一时间他们却不知该追向哪一方。 押番正犹豫是否分兵,“至味堂”的火越烧越透,越烧越大,轰隆一声,最上面一层垮塌了下去。 一时间,无数的火星飞上半空,仿佛天空中突然爆发了一颗巨大的烟火,火星扩散的范围怕不有数百米范围。 借着这火光陡然大亮,一个国信所役卒突然叫道:“地上有车辄,押番你看。” 杨沅的算计已经足够缜密,但也没有算到,这个时候会因为“至味堂”垮塌,让追兵看清夜色中地上的独轮车印。 那押番仔细一辨认,大喜道:“追!” 一行人便向着杨沅和鸭哥撤退的小巷追去。 出了巷口,便是t字型的一个路口,这回他们有了经验,马上就有两个役卒趴在地上仔细辨认一番,便向一条巷弄一指,众人又追了进去。 最后一名役卒刚刚迈进巷子,身后便鬼魅般闪出一道身影。 这人向前一凑,无声无息地便贴到了这役卒背上,一手掩其口,一手割喉。 干净利落地结果了人,把尸体往旁边一抛,继续追上时,还反手一刀,准确地刺在那死尸心口,唯恐他没气绝似的。 这人行走之间,双肩一高一矮,似乎有一条腿是瘸的,可步伐偏偏既快又轻,跟个鬼影子似的,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那队役卒冲出这条巷弄时,后边已经被无声无息地干掉了四个,他们却浑然不觉。 到了路口,他们稍一辨认,便又选定一条巷子,冲了进去。 可这次,那个鬼影儿却没有再追在他们后面,那鬼影儿往前一扑。 跑在最后面的一名国信所役卒若有所觉,猛然回头看了一眼,清冷月光下一片寂静,却什么都没发现。 “我明白了,他们要走水路!” 那个押番官追着追着,渐渐醒过神儿来,这是通往河边的一条路。 那人从楼上逃下来,应该是要从水路乘船遁走。 想通了这一点,那押番立即加快了速度。 但他只疾跑了三步,便猛然停下了。 前方巷口,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侧站在路口,高大魁梧,一个大肚腩,就像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 第132章 一路顺风 国信所押番急忙一举手,止住了身后的众役卒。 众役卒警惕地握紧了腰刀,盯着巷口那个人。 “当,当当……”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他们急忙回头,就见巷尾入口一个身材瘦削的汉子正站在那里。 忽然,他双臂一张,那双臂似猿猴一般,比正常人比例长上许多。 他的双手,正各持长刀、短刀一口。 长短刀“当当”地在头顶磕碰了几下,那人突然发出一声怪吼,就朝巷中猛冲过来! 就在那人发出锐啸,突然冲进巷子的时候,巷子另一头的胖大男人也动了。 他的手中,赫然也是一长一短两口刀,踏上一脚便地皮乱颤地冲了进来。 小巷两头,一胖一瘦,两個汉子如入无人之境,挥刀而入! 计老伯和老苟叔,当年背嵬军中两个杀神,宝刀未老。 “噗嗤噗嗤!” “噗!砰!” “飒飒、飒飒!” 国信所役卒们的惊恐叫骂声,也挡不住那两端围杀进来的人长刀的劈砍、短刀的捅刺。 他们如虎趟羊群一般,有个国信所役卒口中叨着刀,连蹬带踹,鼻息呼呼地爬上了巷子一侧的高墙。 还不等他露出虎口余生的侥幸笑容,就听墙上传来一个声音:“此路不通!” 那国信所役卒愕然抬头望去,就见一个穷酸秀才模样的人坐在墙头,曲大先生。 曲先生一抬手。 “嗖~” 一枝弩箭便准确地贯入那国信所役卒的咽喉,是一枝没羽箭。 箭矢从他的咽喉贯入,后颈穿出,飞入了茫茫夜色。 那国信所役卒眼神儿渐渐涣散,然后仰面摔回了巷弄。 巷中的屠戮还在继续,国信所的役卒已所剩无几。 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可怕的人,这么可怕的杀人技巧。 如果对方是神祗,他们反而释然了,还有什么好抵抗的呢? 放下刀枪,或许还能死的更体面些。 可这两个杀神分明也并不见有多么高明的身手。 他们就是简单的劈砍、削刺,甚至近身肉搏时,头、肘、膝、足任何一个部位都用上了。 可是只有等他们接近此人,交上手,才知道什么叫绝望。 最简单的动作,最敏捷而有力的身手,最毒辣的眼光和经验…… 他们的刀,明明和对方的身体只差毫厘了,可却……永远只能差上毫厘了。 “你们是谁,你们究竟是谁?” 当巷弄中,只剩下那个国信所押番还站着的时候,他崩溃地大叫起来。 “你们现在的身手太慢了!” 宋老爹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一瘸一拐地走近,不满地说道:“赶紧走,回去睡觉吧,明早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说着,他抬了一下手。 那个国信所押番就觉得脖子一震。 他抬手摸了一下,他摸到了一支冰凉的箭杆,是金属制成的。 然后,剧痛才猛然袭来。 接着,他就缓缓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他还在想:“他们是什么人?明早……做什么生意?” 杨沅护着独轮车,一路赶到巷弄尽头,回头看看,并无追兵,不免暗暗松了口气。 巷弄尽头有一条小河,河边柳树下系了一条小舟。 杨沅和鸭哥把麻袋匆匆搬上小船,独轮车装了石头沉入河底,竹篙一撑,便飘摇而去。 小河渐渐汇入大河,灯影桨声,如梦似幻。 …… 七月初八,玉腰奴一曲《痴伶》封神。 而且,这其实不仅是一首歌,还是一出剧。 那种新颖的、世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演绎方式,迅速传播开来,轰动了临安大小百余座勾栏,并且还有继续向各地蔓延之势。 玉腰奴最后在“烈火”中所唱的这首歌,在格局上,要比情歌高的多。 而且,这出戏里边,有两个高光人物,一个是颜真卿,一个是优伶。 颜太师,令掌握着话语权的文人士子们敬重。 而且,颜真卿本身就算是他们的一份子,颂扬这么伟大的人物,自然是人人与有荣焉。 谁对他提出质疑,难不成你承认自己是个奸臣? 而戏中的玉奴却是个优伶,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更吸引了无数底层百姓的共鸣。 尤其是临安伶人,从业者何止万人,这是他们伶人的高光时刻,谁不是竭力传颂? 玉腰奴因此一举成为宗师级的人物,谁敢再对她说三道四,那就是行业公敌。 同一天,“至味堂”的大火也轰动了临安城。 内侍省大珰头张去为听说他的“至味堂”烧得干干净净,差点儿心痛的背过气去。 这座恢弘豪华的大酒楼,耗资八万余贯,日进斗金之地啊。 没了,全没了,化成一片白地了。 李公公听闻消息,也是呆若木鸡,木若呆鸡,好半晌后,便陷入了无知无识的空明境界。 他的人……似乎被一网打尽了? 沐押班大为震怒,亲自带人勘探现场,沥血叩心地表示要抓住凶手,严惩凶手! 当然,抓凶手之前,得先把同僚们从废墟里挖出来,入土为安才是。 所以,他亲自坐镇现场,指挥雇来的力夫百姓清理废墟。 只是很多尸体都已烧化了,和废墟一混,连骨灰都没得找,这让沐押班尤其的痛心。 因为太过激愤痛心,他借酒浇愁,一向好茶而不大好酒的他,足足喝了六两半,被部下抬到旁边的“春风楼”醒酒去了。 于吉光抬着醉酒的沐押班上了春风楼,把顶头上司安顿好,立马跪下,朝着老家祖坟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他觉得,一定是祖宗保佑,才让他逃过一劫。 昨日鬼鬼祟祟地去“至味堂”送礼,如果人家真把他请进去以礼相待…… 祖宗保佑啊! 临安府曹府尹比较庆幸,事涉国信所、皇城司,不需要他临安府出面去承办这桩案子,实在是侥幸之至。 不过,出于同僚之谊,他还是友善地借出去四个经验最老道的仵作,供李公公支配调遣。 李公公在第二天下午,就带人去了皇城司。 他怀疑是皇城司公报私仇,才制造了这么一桩“灭门惨案”。 而且,除非是皇城司出手,谁有那么大的能量,能在日夜不息客人往来的“至味堂”,悄悄布下这样一个绝户陷阱? 又有谁,能把他们追踪而去的十六七个役卒杀死在长巷中,一个不留? 你们还不承认? 你看伱看,你们这些皇城卒的脸,脸上还带着笑呢! 就连刘国舅都笑…… 算了,他笑的话,杂家只当没看见。 这场热闹,一直持续到有一个经验丰富的仵作,在检视了多名惨死巷中的国信所役卒后, 不太确定地指出,看那杀人手法,不像是杀手,倒像是经验丰富的战士所为。 而且,从散落巷中的一具具尸体身上的伤口以及倒卧的姿势,他们又模拟推演了一番, 最终得出结论,其干净俐落的过程,凌厉无匹的杀人手法,极像是战阵经验丰富的禁军中的高手。 刘商秋马上祸水东引,还要追究李公公的诬攀之举。 气昏了头的李公公又去了一趟禁军大营,不料人家禁军根本不搭理他,他连辕门都没能进去。 气不过的李公公又跑进宫去,找他干爹张去为哭诉了一番。 正扒拉着算盘珠子计算损失的张去为勃然大怒,先去见了杨存中,吵完了架才想起来去向官家告状。 于是,张去为又跑到赵构面前伏地大哭,悲戚戚、凄惨惨,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官家听了大伴的哭诉,也不禁为之动容。 赵构先是对他好言宽慰一番,接着想想,那歹人如此无法无天,竟然敢在天子脚下生生烧光了一座楼,烧死国信所官员役卒一百六七十人,还有伤的残的五六个人。 另外追去巷中的十六七个,也皆被斩杀殆尽,一个活口都没有。 这样胆大包天的匪人,便是他这个天子,想一想都心惊肉跳。 于是,官家下旨,着令三衙禁军和皇城司全力配合国信所,大肆搜捕,勘破此案。 而大珰张去为则负责调度三方,居中指挥。 国信所还真没多少人,毕竟只是专门款待接迎金国使节的这么一个机构。 李押班那一系的几乎死光以后,人手就更没剩多少了。 可现在加上三衙禁军和皇城司就不一样了。 问题是,这两个衙门的人,会卖命抓人么? 随着李荣李公公先后去皇城司、去殿前司闹事,一再指称对方是凶手,之前皇城司那二十一名皇城卒的死因,便也成了一个令人瞩目的话题。 本来,皇城司中只有一些头面人物知道此事的蹊跷,只有下一指挥所的士兵们会私下议论,现在李公公把它翻到了台面上。 这一下,当日皇城司二十一名皇城卒全军覆没,国信所适逢其会,却未抓到一人,未救下一人,未伤一个自己人的事情,也就传开了。 谁不觉得国信所有问题? 一时间,弄得李公公灰头土脸的,走到哪儿,似乎都有人对他指指点点。 就连沐押班手下那帮人见了他,都不免侧目。 虽说他们跟皇城司的人不对付,可到底都是吃皇粮的,是自家人。 对皇城司的人他们可以见死不救,但是成为凶手帮凶,那就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了。 所以就连国信所里的人,除了原本属于李公公一脉的,也都有些看不过眼了。 这种情况下,试问又有几人肯认真查案呢? 民间甚至有人把那火烧“至味堂”的飞天大盗,尊称为“飞天侠”了。 可能,真正心惊肉跳的,只有萧旧师一人。 萧千月听人说起“至味堂”那条空中滑索后,直接打烊三天。 不做好心理建设,他是不敢再开张营业了。 第133章 就怕贼惦记 西溪甸子,一片滩涂。 青青的草甸子和一片片水域相互参差,仿佛天神打碎了一块玉镜,散落在人间的草坪上。 此间河港、池塘、湖漾、沼泽参差,其间水道如巷、河汊如网,鱼塘栉比、诸岛棋布。 不是熟悉这里的渔民,只要进去,保证晕头转向,三天两天的也未必能转悠出来。 大宋禁军的马军司就驻扎在这里,因为这里水草丰沃。 但他们的军营也只是占了西溪湿地的一块边缘位置,不能深入。 西溪河网深处,一处十几丈方圆的草甸子上,矗立着一幢小茅屋。 屋檐下挂着一些正在晾晒的鱼干,显示着此间是有人居住的。 几只罗纹鸭在草甸子旁边平静的水面上安闲地游荡着。 草地上,两只白鹭独腿站着,似乎在小憩。 鸭哥撑着船,在不远处悠然地撒着网。 船舱里,几尾大鲢、青鱼、草鱼还在活泼地跳跃着。 木屋里边,杨沅在一块土台子上,一块块地摆着杨家人的灵位。 这些灵位烟熏火燎的已经多年了,大哥南渡时,就只背来了这些灵位,杨沅匿迹消失时,也只带走了这些灵位。 被绑在柱子上的沈鹤悠悠醒来,然后他就看见了正一块块摆着灵位的杨沅背影,也看清了所处的环境。 记忆迅速恢复过来,沈鹤目芒一缩,沉声道:“你是谁,你不知道……” 一块灵位递到了他的面前,看清上边“杨澈”两字,沈鹤浑身一僵。 灵位又收了回去,摆上供台,放在最下面的位置。 然后杨沅转过了身,沈鹤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只是,此刻的杨沅,完全没有当日见到他时的懦弱与贪婪的猥琐。 他平静地看着沈鹤,居高临下的目光,就像看着一块刚买回来的死猪肉,淡漠的没有一丝感情。 沈鹤喉咙有些发干:“你……你知不知道,掳掠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杨沅在他面前的干草上坐了下来,悠悠地道:“‘至味堂’已经烧成了一块白地了。” 沈鹤一下子想起了那场可怕的大火,忍不住发起抖来。 杨沅道:“‘至味堂’被烧死的国信所中人,不到两百个,有你的上司,你的同僚,伱的部属。你说,我还怕掳掠官员之罪?” 沈鹤惊恐地道:“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杨沅笑了笑:“我为什么这么干,你应该很清楚。我想知道,和你们一起动手的,还有谁。 “以及,谁派你们去的。第三,你们……为什么要杀死皇城司的人?” 沈鹤突然怪笑起来:“你杀了这么多人,犯下不可恕的大罪,你又怎么会放过我?我明知必死,你以为我会说?” “为什么不会?” 杨沅挑了挑眉:“有时候,人是宁愿一死的。我的确不会放了你,但我笃定,你会求我杀了你。” 沈鹤只听得遍体生寒,杨沅的语气连一点愤怒的波动都没有。 正因如此,才让沈鹤更觉得可怕。 一个人要愤怒到什么程度,才会至极而反,变得如此平静? 杨沅面对面地看着他,瞧见他要有动作,杨沅忽然道:“你不会傻到想要嚼舌自尽吧?” 张大了嘴巴的沈鹤死死地瞪着杨沅。 杨沅慢条斯理地道:“咬舌,是死不了的。就像你断了腿,哪怕你再不怕痛,你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走路。 “因为你的身体不会允许你这么做,所以,你咬不断你的舌头。” “当你咬下去的时候,你的身体就会阻止你继续用力。 “我倒是可以帮你一把,比如在你咬住舌头的时候,在你下腭踢上一脚,可即便那样,你还是死不了。 “因为你能咬断的部分,只有一些毛细血管和小动脉,牙齿够不到要害。 “而这些小伤口,你的凝血机制会在你流出足够致死的血量之前,就凝止它。 “你听说过被安禄山割了舌头的常山太守吗?那还是有人用钩子钩着他的舌头用刀割掉的,他也没死,只是说不出话了……” 沈鹤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什么毛细血管、动脉凝血什么的,如听天书。 但这并不影响他听懂杨沅的意思。 沈鹤崩溃地大叫起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第一个问题,你的同伙,还有谁?” 沈鹤闭紧了嘴巴。 杨沅摇摇头,抓住他的足踝,扯过他的腿。 沈鹤眼睁睁看着,就见他毫无表情地举起了一口短刀,冷静的就像是端详着一块咸肉的厨子。 “你要相信,死,真的不是最难的。很多办法,可以让人只求速死!” 杨沅好像找到了切牛肉的纹路似的,轻轻一刀,切了下去…… 惨叫,起! …… “丹娘啊,你是個有财有貌的小妇人,刘家大少爷呢,还没娶过亲,你过去了,就是他的正妻大娘子,你说,一个已经嫁过人的妇人,咱也不亏了啊,是吧?” 刘媒婆擦了擦头上的汗,殷勤地笑着。 之前替“水云间”方掌柜的保媒,新婚之夜,新郎倌就死了。 好不容易又盼来一门亲事,说和了宋家小娘子鹿溪和杨沅定亲。 结果没多久,那杨沅就变了心,跟着一位金国贵女跑了,公开退了婚。 刘媒婆弄得灰头土脸的,感觉这一行她都快要干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现在找她保媒的人太少,今天这趟“水云间”她是绝不会来的,这是伤心地呀。 刘媒婆道:“刘大少爷和他爹,就在前堂大厅里坐着呢。丹娘啊,你去柜上坐坐,我指给你看?说不定就相上了呢。” 丹娘懒洋洋地沏着茶,递给刘媒婆一杯:“刘妈妈,你就别替奴家操心了。奴家也是想开了,这婚姻大事啊,全看一个缘法,缘份不到,说什么都是白扯。” 客堂里边,客人甚多。 除了想要一睹“西湖十一景”真容的文人士子,还有许多是来相看丹娘的。 许多人都听说金国小王爷完颜屈行迷恋“水云间”内掌柜的丹娘,且因此与副使发生争执,最终殒命的消息了。 而且,关于完颜屈行和韩副使之死,越传越邪乎,已经有人说是二人因为争夺丹娘情杀而死,临安小报上就是这么写的。 这一来,“西湖第十一景”的名头便响彻了临安城。 许多来临安赴考的学子都来“水云间”盘桓,希望有机会一窥美人真颜。 与此同时,丹娘打赢了官司,保住了“水云间”酒家的消息也悄悄传开了。 当时给丹娘搬东西上凤凰山的脚夫回来后可是说过了, 临安府已经下了判词,如果丹娘改嫁,可以分走不高于五千贯的资产。 现在的丹娘就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富婆。 如今天天赖在“水云间”酒家不走的,不只有来想要攀亲说媒的, 还有一些穷书生,也幻想着能有一个艳遇。 万一科考不中,还可以留在“水云间”吃一口软饭。 这么美的软饭,多香啊。 只是,时至今日,也没几个人真的见过丹娘。 只听店里伙计说,现在坐在柜台后面的那个小姑娘,是丹娘的义妹,姿色较之丹娘,要逊色三分。 众人瞧那青棠,虽然还未长开,却已是个眉眼如画的美人胚子了。 她居然还不如丹娘,那丹娘的容貌还用说么? 这一来就更是令人想入非非了。 刘提带着儿子,一脸愁容地坐在角落里。 前不久,袁郎中总算登门了,帮他儿子看过了伤势,开了些内服外敷的药,只是吃了一阵儿,效果却并不明显。 他儿子汗毛重,胡须生得也快,因为没到蓄须的年纪,以前还要用剃刀剃须的。 可最近几天却发现,儿子胡须剃了以后,再生的速度比以前慢了许多。 刘提暗觉不妙,担心捱得久了,儿子的“秘密”传扬出去,那时就更难说得上媳妇了。 所以这就急忙给儿子张罗起婚事来。 他本以为,丹娘虽然有些家底,可终究比不上他这个“陌上花”绣坊的二掌柜。 而且这丹娘还是嫁过一次人的,他带着儿子上门提亲,对方万万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可现在听着相邻座位上其他客人的言语,这丹娘居然还很抢手? 这就有点离谱了,再怎么说她也是一个小妇人了,凭什么这么抢手? 就离谱! 刘莫以一个比较奇怪的坐姿,坐在他老爹的对面,他还没好利索呢。 他实在不明白老爹为什么要这么着急给他找媳妇。 不过……看看柜台后面的小青棠…… 比她还美的女子么……,倒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我现在伤势未愈,洞房的时候会不会有影响啊? 刘莫想着,便深深忧虑了起来。 这时,旁边一桌人的说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错,人家丹娘那个娘不是亲娘,是认的干亲。店里人都称她为李夫人……” 李夫人? 刘莫眼中蓦然闪过一丝怨毒,这个李夫人,会是我以为的那个李夫人吗? …… 刘媒婆好说歹说,丹娘却连见上一见的意思都没有。 期间倒是又有几个保媒的在门下晃来晃去,明显是在催促刘媒婆。 刘媒婆见状,不禁叹息一声,苦笑道:“罢了,丹娘既然没那个意思,老身也不勉强了。 “哎!老身也是流年不利啊,这自打开春以来,一共就帮人保了两桩婚姻。 “一个就是丹娘你和方掌柜的,结果,方掌柜的不幸去世。 “另一个是青石巷里的鹿溪姑娘和杨沅,结果那杨沅……,嗨……” 刘媒婆摇头欲走,本来正无聊地摆弄着茶具的丹娘,却霍然抬起头来: “刘妈妈,那青石巷里的鹿溪与杨沅,却又如何?” 第134章 只待新雷第一声 女人哪有不喜欢听八卦的,所以刘媒婆并不在意丹娘的反应。 而且媒婆和人建立交情,不就是从聊天中来? 所以,刘媒婆便讲起了杨沅和鹿溪的故事。 尤其是讲到杨沅、鹿溪和盈歌在“王妈妈大茶坊”那次公开的冲突,三方各自的言语,动作,甚至有什么心理活动,全都说的无比鲜活。 当时在场在不少茶客和茶博士,言语和动作能被人知道也就罢了,可是…… 鹿溪如何的伤心欲绝,盈歌如何的得意忘形,杨沅如何的恼羞成怒,诸般心理活动, 她居然也能说的清清楚楚,就好像她刘媒婆是那三个人肚子里的蛔虫。 换一个蠢的,或许就信了。 你想,道衍和尚初次见到朱棣,说要送他一顶白帽子。王上加白,即为皇。于是两个谋反家就此一拍即合的荒唐故事…… 既没有一個旁观者,当事人也是一生都不会对别人吐露的事儿, 都有人表情、动作、言语、心理,一应俱全地流传下来,而且还有人傻傻地相信。 何况刘媒婆说的这番话,好歹还有旁观者,可以用当事人的言语、动作来作佐证。 可是,丹娘偏偏不是那个蠢的。 “不对呀,二郎那么大的本事,结交的人物又那么厉害,连最有希望成为太子的恩平郡王都和他称兄道弟,他会去北国给一个女人当奴作婢?” 丹娘听着,心中便犯起了合计。 酒色财气四堵墙,无论他想往哪堵墙上撞,也没有一头撞去北国的道理啊。 再说,他对我说起要订亲的事时,那神情可不像假的,他真的很欢喜啊。 短短几天,他就变心了? 他若真是一个无耻小人,又岂会拒绝我的投怀送抱? 他若是贪图富贵之人,光是从我这儿,他就放弃过多少好处? 刘媒婆讲完了,借题发挥道:“丹娘啊,你说他一个不务正业的闲汉,若不是他大哥有本事,他能娶上这么好的媳妇儿? “可见啊,这人若是品性不行,那就是最大的不可靠了。他哥一死,没人管着他了,他不就撒起欢了么。 “所以说啊,这选择夫婿,品行才是最重要的。不然,他今天就是拥有一座金山,明天也能折腾到没有立锥之地。 “咱们女子嫁人,无异于第二次投胎,你可得看准了,不能只听他的甜言蜜语,不能只看他的俊俏模样儿呀,那玩意儿当饭吃啊?” 丹娘打断道:“大娘,你说那杨沅,他只是一个闲汉?” “可不,他之前呀,一直是宋家小食店的一个帮闲。前不久他哥才给他在‘陌上花’绣坊找了份工……” 刘妈妈又对丹娘做了一番科普,丹娘听了,心中更是猜疑不定。 “原来如此,果然不是个好东西呢。” 丹娘不动声色地道:“大娘,我店里还有事情,就不留你了。改天你若有暇,再来店里吃茶。” “嗳嗳,好,好,丹娘啊,这选丈夫啊,千万要慎之再慎。尤其是伱年轻貌美,有家又有财,可得擦亮了眼睛,刘大娘认识的后生,都是知根知底儿的,咱不骗人……” 刘妈妈识趣地站起来,又自我推销一番,这才离开。 丹娘思索半晌,忍不住把青棠喊了来。 “青棠,店里生意,先交给老侯打理,他是老人了,性子也稳当。” “干娘,那咱们去干嘛呀?” 丹娘和青棠实是师徒,只是这层关系见不得光。 她把青棠带到‘水云间’酒家时,因为当时是打算拿了聘礼就一走了之的。 所以青棠在酒家实也待不了几天,便没有给她安排一个合理的身份。 结果因为方老三短命,两人就被迫留了下来。 这一来,一个东家和一个打工的丫头,关系太过亲密就不合适了。 外界传说青棠是她义妹等等皆为猜测,她二人也不反驳,但没有个正式名份,总归是个麻烦。 所以在认李师师做干娘时,青棠觉得这个办法很好,于是就对丹娘这么叫着了。 实也是因为青棠自幼失怙,还挺喜欢有个娘亲叫着。 虽说丹娘只大她六岁,可很多母女,相差也不过十二三岁。 “青棠,我刚才听刘大娘说起了杨大官人……” 丹娘就把刘妈妈刚才说过的话,简单地对青棠又说了一遍。 不过,她没说杨沅并非皇城司探事官,也没提他跟着金国贵女去了北国的传闻。 青棠听了顿时气愤起来:“我就说嘛,他贼眉鼠眼的不像个好人,果然是个大骗子。” 青棠立即小嘴巴巴地声讨起杨沅来。 丹娘却想,杨大官人想在临安做个人上人易如反掌,断没有去给金人为奴作婢的道理。 除非,那个金国贵女想招他为婿。 可是,一个大家族的贵女,能招一个闲汉,还是一个异族闲汉为婿么? 再说,若真有这层关系,他岂有给那位金国贵女身边的丫鬟送贵重礼物的道理? 而且……还是一副金钏。 如果,他和我有情,却给青棠送了一对耳环或是一枚戒指,我会怎么想? 他就不怕那个金国贵女呷他的干醋? 丹娘越想越不对,这里边一定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大秘密。 “别废话了,一天天的就你话多。走,换换衣服,咱们去青石巷里一探究竟。” 青棠摩拳擦掌地道:“好,咱们去找他,当面骂他个狗血淋头!这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 丹娘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乜视着青棠:“嗯?他始乱谁了?你?” “我……我……我……,他没有始乱就终弃了,更加不可原谅!” “这倒是!本姑娘这般貌美……”丹娘昂起了头:“走,回房,换衣服!” …… “哎哟!” 青棠一声痛呼,捂着小肚子蹲到了地上。 青棠本与丹娘同住一屋的,所以二人的换洗衣服也都放在一个柜子里。 杨沅让萧千月做了一批江南国宫中物,往这屋里也摆了一些,房间的布局便有了一些变化。 因此青棠对这房间的熟悉,就不如从前了。 她又是个毛毛躁躁的性子,挤在丹娘身边试探衣裳,跟只顽皮的猴子似的。 刚才,她抓过一条石榴裙,兴冲冲地本想穿上试试, 却因为空间狭小,一个转身,一下子就磕在床角上了。 “哎哟、哎哟……” 丹娘现在对杨沅的身份和去向充满了疑虑。 此番去青石巷,她想搞个明白。 但要搞明白这一切,她就要见到鹿溪,并且想办法攀上关系。 这可是与鹿溪的第一次见面,丹娘不想被鹿溪比下去,因此十分在意自己的穿着。 她正在反复比量,看看如何穿戴,才能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全面艳压宋鹿溪,便听到青棠一声痛呼。 丹娘扭头一看,青棠抱着小肚子,正秀眉紧蹙地蹲在地上“雪雪”地呼痛。 丹娘诧异地问道:“你又怎么了?” 青棠丝丝地吸着凉气,艰难地道:“姐啊,幸亏……幸亏我是个女的。” 丹娘茫然道:“那不然呢?” 青棠有气无力地道:“不然,就刚才撞这一下,我就变成女的了。” “磕破了没有啊,快扒开让我看看。” 丹娘紧张起来,赶紧想要看看她的伤势。 青棠顿时小脸飞红,忸怩道:“没有啦,没有啦,不要看,羞死了。” 丹娘瞪了她一眼:“你有的,老娘都有,你没有的,老娘还有,稀罕你么?” 看青棠这模样,也不像真的很严重的样子。 丹娘就转过身挑衣裳:“毛毛愣愣的没点正形!既然没事就快点换衣裳,磨磨蹭蹭的,为师可懒得等你!” 什么叫我没有的你还有? 小青棠这可有点不服气了,不过看了看人家的双抬玉臂遮不全,浮云犹抱天边月,再低头看看自己,菽发初匀,娇小玲珑…… 有什么了不起,早晚有一天,咱也有,哼哼! …… 玉腰奴如今已经不是风头无两了,而是一举奠定了她在伶人界的大宗师地位。 她开创了舞蹈、杂剧、歌唱、隔壁戏大融合的全新的戏剧模式。 她开创了序幕、经过、高潮、尾声的经典四幕式歌剧。 她用两首歌曲,便开创了一种全新的却又并不疏离于古风古韵的新的曲风模式。 她对舞台灯光的运用和灯光道具的发明,也是前所未见的。 如此种种,她算是真正出圈了。 尤其是她这出歌剧,从格局到意境,已经远远超脱了情情爱爱的范畴。 而且通过这出歌剧,她颂扬了文人士大夫,也抬高了整个优伶界的地位。 “春风楼”已经明确地知道,他们留不住这尊大佛了。 实际上,现在也没有哪间勾栏瓦子能留得住她。 本来,玉腰奴就只是“春风楼”的一个驻唱歌手,属于人身自由的那种。 “春风楼”原也没有看出她有那么大的潜力,没有跟她签订长约,结果人家一首歌便红遍临安城,这时想签,已经晚了。 等这出歌剧出来,他们连签的念想都没有了,只盼着玉腰奴能念着这是她的发迹之地,偶尔能回这里来演上一场。 不过,此时玉腰奴还没有去别处,她依旧留在“春风楼”的顶楼。 从窗口看过去,原本恢宏壮观的“至味堂”已经不见了,地面上一堆残垣断壁。 很多力夫正在那里清理着垃圾,虽然没有人认为,那里边还能找得出一具尸骨。 毕竟就连钢铁都烧化了形,可这种场面上的事儿,却又不能不做。 玉腰奴等在这里,是怕那位宋歌公子一旦回来,却找不到她。 她也知道,就凭她现在的名气,不管谁想找她,就没有找不到的道理。 可是,她敢让宋歌公子打听她的所在,而去找她? 然而,从那晚之后,那位神秘公子再没出现过。 倒是国信所、皇城司、三衙禁军、临安府有差官军爷来找过她询问些问题。 不管怎么说,她这边唱着一曲《痴伶》,火焚禅院,烧尽叛军, 那边“至味堂”一把大火,烧死了国信所近半的官员役卒,任谁都难免要有所联想。 可是,如果两者真有关系,她会选择在这一天去唱这首曲子么? 再加上,当时恩平郡王、刘国舅等一大批达官贵人都在场。 而且,国子监、太学的学正、祭酒、教授们,正在就玉腰奴发明的这一系列新型文艺,以及她唱的这首主题曲,在不断地写文章剖析、赞扬。 这个时候,谁敢去捅她的马蜂窝。 所以,除了第一拨不识趣的人上门盘问,很快就没人敢来了。 其实,到了玉腰奴如今的声名地位,她也不需要一定要有一首新歌了。 就算她从此再也不一展歌喉,也没有人敢质疑她。 可是……人的欲望总是会不断调整的。 她还是一个小小歌手的时候,她只希望能在“春风楼”小有名气。 当她名满临安的时候,她希望能保持自己的声名不坠。 而现在,她想在明年上元佳节十二花伶西湖竞技的时候,能够脱颖而出,成为临安第一花魁。 实际上,她现在的名气、地位,已经超过了那种每年一选,流星似的花魁。 可是,毕竟那才是名正言顺的“花魁”。 不把这个名头摘到手,玉腰奴总觉得不够圆满。 当然,这些她也就是想想,人家那位宋歌宋公子给她的已经够多了,她是绝不敢贪心的。 她留在这里,希冀再见宋歌公子一面,也与男女之情无涉。 她和宋歌公子从不曾涉及私情,又哪有情愫萌生。 只是,她的人生,因宋歌公子而变。 可接下来的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走。 跃升的太快了,心境的成熟没跟上。 这让她心中满是惶恐和迷茫,她想得到那位神人公子的指点。 在她心中,是把那位宋歌公子视作父兄一般的倚靠的。 可是,人家已经事了拂衣去,恐怕这一生再也没有缘份一见了。 玉腰奴正黯然神伤…… “玉腰姑娘,有个闲汉……” “快叫他上来!” 玉腰奴几乎条件反射般叫了出来。 那小厮一怔,却是不敢怠慢,赶紧答应一声,跑下楼去。 很快,鸭哥又站到了玉腰奴面前。 玉腰奴激动的心口怦怦乱跳,期待地对鸭哥道:“小郎君,宋歌公子可有什么吩咐示下?” 这番话若叫外边人见了,只怕要惊掉下巴。 现在的玉腰奴,便是在将相王侯面前,也可以被尊称为一声“大家”了。 结果对着一个送索唤的闲汉,居然诚惶诚恐,甚至有点卑微的感觉。 鸭哥道:“宋公子做事,最是讲究一个有始,有终。善始,善终。所以,他叫我来……” 玉腰奴颤声道:“宋公子怎么说?” 鸭哥踌躇了一下,道:“宋公子说,玉腰姑娘冰雪聪明,不用他说太多。 “如今缘份已尽,再不重逢,最后,他有一首歌赠予姑娘。” 玉腰奴听了,不禁嗒然若丧。 虽然,她也知道,那位宋歌宋公子既然能做出“至味堂百人杀”这种事来, 就不大可能再与她相见了,可亲耳听到,还是有些空落落的。 半晌,她才强打精神,问道:“宋歌公子,送什么歌给我?” 鸭哥递过一个纸卷儿道:“词在这里,曲嘛,我哼哼给你听吧。” 玉腰奴早就看出那位宋歌公子不会谱曲了,听到这里忍不住“噗嗤”一笑,愁绪稍解。 她双手接过纸卷,展颜道:“那么,就请小郎君哼哼吧。” 鸭哥黑脸儿一红,清了清嗓子,便哼哼起来。 玉腰奴看着歌词,听着他哼哼,许久不语。 鸭哥哼完了,见玉腰奴出神不语,便道:“可是不曾记住?要不要我再哼哼一遍?” 玉腰奴是个歌伶,听上一遍,就曲子就完全记住了。 甚至鸭哥微微有些跑调的地方,高低音哼唱不对的地方,她也能即时调整到正确。 可她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鸭哥又哼哼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唱歌怎么样,眼前这位可是临安…… 不,是整个大宋最火的歌伶。 所以,他心里也虚的很。 鸭哥哼完了,忐忑地看向玉腰奴。 就见玉腰奴仰起脸儿来,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喃喃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鸭哥正一头雾水,就见玉腰奴退后三步,双袖一展,如同落向花蕊上的一只蝴蝶,翩翩然便拜倒在地,向鸭哥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鸭哥目瞪口呆:“你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玉腰奴道:“奴家这是在叩谢宋歌公子的点化之恩,只憾恩人不能当面,让奴家大礼参拜。 “奴家本是平凡人家一个平凡女子……” 说到这里时,她的泪水已一颗颗落在地板上,声音也哽咽起来:“奴家一生造化,皆因宋歌公子而起。 “公子之于奴家,无异再生父母!请小郎君转告公子,奴今后但有机缘,纵粉身碎骨,也报公子大恩!” …… 西溪深处的一座草甸子上,各种不似人的凄厉惨叫声不时传出来。 到后来,那声音已变得嘶哑衰弱几不可闻了。 杨沅不但在摧残沈鹤的肉体,还在摧毁他的意志。 正所谓攻身也攻心。 他用罢了刑,坐在一堆不成人形的烂肉面前,慢条斯理地道:“你不说的意义,在哪里呢?他们是你的生死兄弟? “你死了,他们却可以高官厚禄,快活一生。每逢你的祭日,他们都不会想起你来。不如你招出来,让我去试试运气啊? “他们人多势众的,我不可能一直这么走运,说不定,我这一去,就死在他们手上,你就报了仇了,不是么?” “嗤~~”杨沅说着,左手抓起一把盐沫子往那堆烂肉上徐徐撒下去, 又拿起一块通红的烙铁,烙在了那堆烂肉上,跟做烧烤似的。 茅屋里,传出了沈鹤虚弱而崩溃的声音:“好!我说,我说,你愿意去死,那你就去,我说了,我说……” 第135章 钱塘江上潮信来 夜晚的西溪,宛如遗世独立,暮色为它笼罩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面纱,如梦似幻。 远处,有渔火闪烁。 那是一条小船上的渔人,正在做着晚饭。 鸭哥坐在船上,几尾肥鱼在他脚下跳跃着,徒劳地想要逃回水里去。 鸭哥把手脚绑了石头的那具不成人样的尸体,缓缓顺进了水里。 它很快就没进了水里,看不见了。 鸭哥叹了口气:“这儿的鱼,可得有一阵子不能吃了。” “也没什么,有些事情,只是看见和没看见的区别。这江河之中,哪天不溺死一个两个的。” 杨沅坐在船的另一头,一边往炉里添着柴禾,一边说。 那茅屋里血腥味太重,一时半晌用不了了。 “世间万物,你吃我,我吃你。你不吃我,我还吃你,不过是一个轮回罢了,想开了,也没什么。” 鸭哥觉得此时的二郎有种大德高僧的感觉。 因为他说出来的话,让他觉得高深莫测,似乎非常的有道理,但是又禁不起细琢磨。 一琢磨,就处处都是破绽,根本听不懂。 油热了,杨沅提起一尾草绳拴着的已经改好刀的大鱼,把它滑进了油锅里。 “嗤”地一声,鲜香的味道便散溢开来。 …… 鹿溪看着煎成金黄色的鱼,满意地点点头,开始加放各种佐料,加水。 这是最后一道菜了。 她现在沉迷于发明、烹制各种美食,她必须不断给自己找事做,才不会让她陷入无尽的焦虑之中。 她现在总算明白,杨大哥刚刚去世的那几天,二哥为何总是在忙。 有时一些明明可以托付给别人做的事,或者一些极小的事,他都抢着去做。 他,只是不想让自己闲下来。 可这般忙着,她瘦了。 因为她不只忙,还吃不下,睡不着。 一個时不时就能研究出一道让老饕赞不绝口的美味的人,自己却没有胃口吃饭。 鹿溪甜甜的圆脸,已经清减得快要瘦出尖下巴来。 她那双甜美的卧蚕眼,现在也老是带着黑眼圈儿。 因为一沾上枕头,她就会忍不住胡思乱想一些可怕的画面。 这些画面,远比她想象二哥哥跟盈歌小娘子去了北国,你侬我侬朝夕相伴还要让她揪心。 她满腹的心事,却又不能对阿爹吐露半句,那不是凭白让他为自己担心么。 …… 杨沅原来所住房间隔出的一个雅间里,丹娘和青棠坐在位置上。 桌上摆了几道精美的菜肴,以丹娘开酒家熏陶出来的眼光,也觉得这些美食无可挑剔。 那个小厨娘,真的很会烹调美食。 丹娘自问厨艺要比那个小厨娘还要高明一些,但是人家会研发新的美食品种。 高下,由此立判。 丹娘很清楚,假以时日,鹿溪将会是一位“天厨”、是“鼎俎家”、是“菜将军”。 任何一个行业,开创一个源流的大宗师,那都将是高高在上的。 而她所引以为傲的厨技,在人家面前将不堪一击。 “好啦,这是最后一道,我调的一种新式鱼羹,丹娘姐姐,你尝尝味道如何。” 鹿溪捧着盛汤的瓦罐走了进来。 今天亲自下厨,是因为她遇到了一位知音姐姐。 下晚的时候,店里来了一主一仆两位女子,品尝了店里新推出的几道菜肴,并逐一点评了一番。 鹿溪研发的新菜,本来就是推出过程中不断听取食客建议,再逐步改善完善的。 所以,她早就吩咐了小二,客人有什么意见,要及时记下,并且告诉她。 今日这位客人所提的意见非常中肯,所做的赞誉也是恰好搔到她的痒处。 由不得她不亲自迎出来,见见这位客人。 不料,这位客人竟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姐,还特别会说话。 鹿溪从小帮着父亲打理小食店,以前根本没有多少机会出去,在同龄同性中也难得有个朋友。 因此和这位丹娘姐姐越聊越投机,就此成了闺中腻友。 鹿溪亲自下厨,烹制了几道她目前最为得意的美食,拿来与姐姐分享。 同时也是希望丹娘姐姐能提出更好的建议,将这菜式继续完善下去。 “鹿溪辛苦啦,来来来,坐姐姐身边。” 丹娘把一张座椅拉到自己身边,紧挨着,让鹿溪入座。 鹿溪放下汤羹,坐到了丹娘身边。 青棠立即起身,为她筛了一碗酒。 “呀,我就不喝了吧。” “那怎么成?” 丹娘笑靥如花:“店里又不用伱掌勺,担心什么。姐姐与和一见如故,今后咱们是要时常走动的,闺中蜜友,安能无酒。来,咱们小酌一口,就一口……” 盛情难却,鹿溪也只好举起杯来。 …… 丹娘初来宋家风味楼,本是为了查清杨沅奇怪举动的真相。 来到青石巷后,从左邻右舍口中,多多少少也了解了一些杨沅家里发生的事情,心中便隐隐有了一些猜想。 但这些人知道的,显然不可能比鹿溪多。 而且,“丑媳妇难免见公婆”,她早晚是要和鹿溪相见的。 如此一来,不如先见见她,一方面了解一些她的为人喜好,尤其是看看好不好相处。 另一方面,也可以从她这儿了解更多关于二郎的事情。 但,丹娘与鹿溪一见,几句言语下来,便觉十分的投契。 丹娘是懂得话术的,什么样难缠的人物,她都有相应的应对方法。 可是面对鹿溪的时候,她觉得所有这些所谓的话术、技巧,统统都不需要。 人家无招,你以何招应对呢? 这样一个单纯、可爱、性情开朗的小女子,只要以真情对真情,就足以得到她真挚的友情了。 所以,在鹿溪面前,丹娘也卸下了全部的伪装和包袱。 仅仅一个下午,两人便成了一对闺中蜜友。 最初只是小小呷上一口酒的鹿溪,在丹娘和青棠的忽悠之下,很快就主动举杯了。 她的话也多了起来,谈起自己研发的美食,滔滔不绝。 丹娘托着腮,笑吟吟地看着她说话。 这个小娘皮,夸她自己的时候是真舍得下嘴呀,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丹娘妙眸一闪,趁着二人正聊在兴头上,便道:“咱家小鹿溪的厨艺,那是真没得说,人长得又是这么甜美可爱,将来呀,真不知道要便宜了谁家的少年郎。” 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鹿溪听了这话,鼻子不由一酸,顿时就有点儿眼泪汪汪的模样儿了。 “哟,这是怎么啦,不伤心,咱不伤心啊好妹妹。” 丹娘揽住了鹿溪的肩膀,摸出一方熏香的手帕温柔地给她拭泪,柔声道:“有什么委屈,和姐姐说说,别闷在心里头。” 鹿溪从小没了娘,又没有什么知心的同龄朋友,眼前的丹娘姐姐在她心中就格外的亲近。 听到她如此温柔的话,鹿溪忍不住“呜呜”地哭泣起来。 只是,二哥和爹爹在做万万不可示之以人的事情, 纵然此时与丹娘一见如故,她的满腹担忧也不敢对人言, 所以,她只能把她偷听到真相之前的事,抽抽答答地说给丹娘听, 那是一个名叫杨沅的负心人的故事…… …… 船上的渔火已经熄灭了。 杨沅和鸭哥凑合吃了一顿晚饭,便趁着月色,将小船驶离了西溪。 一叶小舟,轻轻犁开平静的水面,偶尔惊飞几只沙鸥。 “二哥,接下来,咱们做什么?” 杨沅抱膝坐在船头,看着水草从眼前左右分开,仿佛在拨开一层层的迷雾。 他知道尽头在前方,但此时却还看不到尽头。 “是我做什么,不是咱们。” 杨沅强调了一句,不等陆亚反驳,便道:“接下来的事,只能我自己去做,用不上你帮忙。” 鸭哥急道:“二哥,大事咱做不了,可是跑个腿儿送个信儿……” 杨沅笑了笑,道:“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不需要人跑腿儿,也不用人报信儿,我就在他们中间,除了我自己,举目四顾,皆为仇。” 鸭哥听得有些心惊肉跳:“二哥,你……你这是要去哪儿啊?那个沈鹤……他招出什么了?” “你不必问了,嫌自己没事做了是吧?鹿溪不是把小食店改成风味楼了么? “你去店里应聘个伙计吧,有点事做,别瞎晃悠,一旦有人闹事,你也能帮上忙。” “二哥,我还要跟着你做‘有求司’呢,我不要做店小二。想做店小二,我自己家不就能做?” “你先去帮我照看着点,如果……我侥幸闯过这一关而不死,我会去找你。 “如果你一直等不到我,你想干什么就去做,但……什么都别跟鹿溪说。” “为什么?” “因为,恨一个人的伤,比爱而不得,要轻的多。” 鸭哥觉得二哥又佛了,一番话说出来,听着特有道理的样子,就是听不懂。 …… 丹娘带着青棠,在距离“水云间”酒家还有两箭之地的地方下了车,沿着柳荫慢慢走向她们的家,散一散酒气。 青棠终是按捺不住,说道:“娘啊,你为什么要告诉鹿溪,杨大官人很可能没有变心呢?” “怎么了?” “你告诉她,杨大官人很可能是要去为兄报仇,而一旦暴露身份,他的家眷是要受株连之罪的。 “杨大官人是怕牵连到她,所以才故意做了这出戏,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和鹿溪已经没有关系。 “可这样一来……,鹿溪姑娘不但不会再恨杨大官人,怕不是更要爱个死去活来了?明明你有机会趁机拆散他们的……” 丹娘瞟了青棠一眼,拂开了面前一枝杨柳,缓缓地道:“我‘雪玉丹娘’坑过很多人。但是,我从来没有坑过一个对我真心好的。” 青棠道:“可是,如果鹿溪姑娘相信杨大官人负了心,说不定一怒之下很快就另嫁他人了,那……那对师父来说岂不是……” “闭嘴!我要是那么坏,早晚把你卖了!” 丹娘瞪了青棠一眼:“鹿溪丫头那小可怜样儿,趴在你怀里哭的时候,哭得人心都要化了,你舍得让她伤心么?” 青棠小大人儿似地叹了口气:“倒也是,鹿溪姐姐明明比我岁数大,可怎么看着就那么招人稀罕呢,像个小妹妹似的,我都想把她搂在怀里疼她……” 两人说着,渐渐走向那株大桃树。 林荫后面,宋老爹站住了身子,按在刀柄上的手也缓缓挪开了。 半晌,他才抬起头来,望着袅娜的枝条间闪映的圆月,轻轻叹了口气。 二郎是个好孩子,可他真的未必能成为一个好丈夫啊! 本以为借着这个由头,让女儿从此脱离苦海,过一阵儿,给她说个稳稳当当的人家…… 可这个多嘴的女人…… 这回,全他娘的泡汤了…… 然而,这个小娘们儿又是出于一番好心,虽然这好心,在宋老爹这个父亲眼中看来,一点都不好。 但,因此对人家发作一番,那就不近情理了。 …… 从七月初七“至味堂”大火,时间很快又过去了一个月。 大考要开始了,钱塘江上的潮头,也是越来越高了。 “至味堂”的废墟至今还没有完全清理干净,关于那个神秘杀手,也始终没有下落。 很多人都看到了从火炬般的“至味堂”楼顶,借助一根铁索划走的人,可在那之后,官府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这个人。 这让侦缉一时陷入了困局。 李押班严重怀疑,就是皇城司干的。 可皇城司只要一句“我们有什么动机,干出这样的事?”便能堵住国信所的嘴。 他李押班总不能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们干掉了你们二十一个人,所以你们报复,干掉了我们两百个人吧?” 和李押班一样陷入彷徨的,还有宋老爹。 因为,宋老爹把人跟丢了! 这让曲大先生、老计和小苟子把他好一通埋汰。 可是,这怨他么? 他要瞒着闺女,就不能整天的不着家呀。 而且,真要动起手来的时候,他也要出手,分身乏术啊。 所以,在发现鸭哥替杨沅跑腿以后,他就有了谱,只要盯住鸭哥,就不愁找不到杨沅。 但是,鸭哥现在竟然不和杨沅联络了。 这让宋老爹一下子抓了瞎。 难不成杨沅认为大仇已报,就此隐去了? 不!不可能! 他从“至味堂”撤离时,可是带走了一个活口。 他带走活口的目的不言而喻,显然,一切还没有终结。 那么,他在哪里呢? 第136章 齐云社的小宋 鹿溪其实在偷听到父亲和曲大叔、计老伯三人的谈话后,就已经明白了二哥对她的一番苦心。 简单来说就是,二哥要向官府衙门索仇,这注定了是一条不归路。 在他豁出命去,要替大哥讨还这个公道的时候, 其他所有人,只有在参与二哥的行动并且被人抓到证据时,才会受牵连。 唯有她,作为妻子,天然就是背锅的,她哪怕什么都没做过。 二哥一旦身故,她这个妻子,就要背上一个“望门寡“的坏名声。 二哥一旦暴露身份,无论生死,她都要被连坐。 这两点,只要婚约在,就是无解的。 这個时代是有连坐制度的,连坐制度中的“缘坐“,就是专门针对亲人的。 “父母妻子同产,相坐及收,所以累其心,使重犯法也”。 固然,女性家眷除了谋反等重罪,极少会被处以死刑, 大多是判以充军、流放、或者贩卖为官奴。 可她一个年少俏美的小女子,这样的结果只会比杀头还要可怕。 就说最轻的流放吧,千里迢迢押送路上,她孤零零一个妙龄少女,还不是任人摆布? 哪怕半道把她弄死,回来报一个病故,也就销案了。 杨沅广而告之地和她断绝关系,让很多人做了见证,就是为了避免牵连到她。 自从知道这个真相,鹿溪因情而伤的伤不药而愈了,可她所承受的煎熬和压力,却尤胜从前。 而且这种苦,她只能埋在心里,不敢对任何人有所表露。 尽管如此,她还是非常感激丹娘姐姐的开导。 没几天功夫,两人就好得蜜里调油,宛若一人了。 这让鹿溪焦灼恐惧的情绪,多少得到了一些慰藉。 只是,她不知道,现在又多了一个对杨沅牵肠挂肚的女人…… 那个小骗子,他现在在哪儿呢? 你可千万不要死啊! 如果你让我的“典身文书”再无用武之地,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 午后,鹿溪换了一身轻薄的睡衣,睡在阁楼上。 顶窗和侧窗都打开了,有微微的过堂风拂过,但是盛夏时节的临安,还是闷热难当。 躺了一会儿,心中燥意难去,鹿溪便侧卧起来。 她右手结一个“火焰印”,按照丹娘教的“蛰龙睡丹功”里边的吐纳之法,任由意念运转周天。 没一会儿,心情果然渐渐平息下来,也不再感受到酷夏的闷热,还有枝头的知了没完没了的高唱。 李师师当年从陈道人那里学来这门“蛰龙睡丹功”后,修习多年。 师师一直也没发觉它有陈道人吹嘘的那么厉害,但助眠有奇效,至少是证明了的。 她很喜欢丹娘,丹娘又认了她做干娘,这功法就没有对丹娘秘而不宣的道理了。 于是,她就把“蛰龙睡丹功”上篇,传给了丹娘。 那老牛鼻子对她说过,不许把蛰龙睡丹全篇传予他人。 不许把全篇……,言外之意就是上篇可以传嘛。 师师姑娘可是很会抓人漏洞的。 丹娘学会以后,感觉于睡眠、养颜确实颇有效果,于是又转授给了小青棠。 现在鹿溪因为惦念杨沅总是失眠,时常顶着两个黑眼圈儿,看得人不落忍。 于是丹娘又慷慨地把这“蛰龙睡丹功”传给了她。 鹿溪心烦意乱无法入睡时,就会用这种功法来调整吐纳呼吸。 果然,一会儿功夫就进入了悠悠梦乡。 …… 后门外,悠悠一道河水。 宋老爹坐在石阶上,挽着裤腿儿,双脚就搁在清澈的河水里,手里还轻摇着一柄大蒲扇。 香樟树影,正落在他的身上,替他挡住了阳光。 竟然把杨沅跟丢了! 这让堂堂踏白军第一斥候,老脸着实有些挂不住了。 他本以为盯住了鸭哥,就不愁找不到杨沅。 可哪知道,杨沅竟然和鸭哥断绝了联系。 现在那个鸭哥居然跑到宋家风味楼来应聘伙计了。 这让宋老爹颇感焦灼,因为他知道,杨沅的行动,一定还没有结束。 可那小子,究竟去哪儿了呢? …… 净慈报恩寺旁不远,就是齐云锦标社。 一出齐云社的大门,对面就是高高耸立的雷峰塔,向那个方向走,很快便到西湖南岸。 每到傍晚的时候,南屏山慧日峰下的禅院中,便会传出悠扬的钟声。 每当悠扬的钟声在暮色苍茫的西湖上回荡时,齐云锦标社里的杂役们就要开饭了。 “宋钟,他娘的,你这名字真是晦气。小宋啊,替我打一份饭菜,我一会儿再去饭堂。” 齐云锦标社的杂役头子白川冲着走向饭堂的人群吆喝了一声。 “好嘞,白老大,我知道啦!” 人群中,一个青衣小帽的俊俏年轻人冲他笑着招了招手。 旁边一个杂役撇撇嘴,小声地对年轻人道:“小宋,白老大叫人帮他打饭,可从来不给钱的,你别搭理他,咱们一个月才赚几个钱呐!” “嗨,我新来的嘛,吃亏是福,吃亏是福啊。” 年轻人笑嘻嘻地说着,又向他拱拱手:“谢谢唐大哥。” 唐侯无奈地摇摇头:“也没见他少给你安排活儿,行吧,伱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眼看进了饭堂,还有几个资历老的杂役排在后面,那名叫宋钟的年轻人忙殷勤地打声招呼:“几位大哥,你们往前排,我站后边。” 说着,他就跑到了几人身后。 几个杂役虽然只是往前了一个身位,但年轻人的举动还是叫他们很受用。对这个新来小半个月的宋钟,友善地点了点头。 若叫杨沅的熟人看到这个小宋,定然会大吃一惊。 因为在齐云锦标社已经干了半个多月的杂役宋钟,就是杨沅。 这时,大门口一阵车辘马嘶之声响起。 “宋钟”扭过脸儿去,看到门口停下的车马,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 齐云锦标社,整个门面全是青砖砌成,宽大的门楣,匾额上“齐云锦标社”五个黑底金字的大字。 门前左右,两只巨大的石狮,光是基座,就有七岁小儿身高。 大门开着,夕阳映着门上的白铁虎首兽环,雪亮如银。 九阶的白麻石铺就的石阶,一直延伸到青砖漫地的门前小广场上。 此时那门前小广场上,来了二十余人,来人都打着“行缠”,腿脚利落。 在人群中间,护着一辆马车。 车旁还有一匹雄骏的黑马,马上一个三旬上下,虎目钢髯,英姿勃发的男子。 这男子,正是齐云锦标社的社副,邸九州。 邸九州一抬腿,就从马上利落地跃下。 他快步走到车前,伸手一掀轿帘儿,伸出一条手臂去,如铁铸的一般横在那里。 轿中探出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搭在他的腕上,接着便从轿中钻出一个人儿来。 女子二十五六,正是一朵鲜花的年纪。 一头乌黑的秀发,挽一个包髻,使一条紫色的缠花簪盘住了,耳下一对小小的珍珠耳环,更衬得她秀项颀长。 看她眉眼五官,就似燃得正炽的一盆炭火,散发着极其明艳火辣的气质。 轿旁的脚踏已经摆好,美妇人款款地走下来。 一件合体的黑色对襟长衫,丝毫遮掩不住她袅娜的体态。 这妇人并不瘦,不太符合宋人的简约素净之美,却更贴合于唐人的审美。 丰腴妖媚,珠圆玉润,但却一点臃肿之态都没有。 集圆润、修长和柔婉于一身,也算得上是一个尤物了。 唐侯打了饭出来,见宋钟还在抻着脖子观望门口动静,便踢了他一脚:“看什么看,那是咱们社头家万大娘子。” 宋钟笑道:“咱们齐云社的大娘子当真是个美人儿,怎么我来了半个月了,一直不曾见过。” 唐侯道:“万大娘子回乡省亲去了,小住了大半个月,正是你来之前走的。这不,今儿才回来么?” 宋钟看着那位搀着美妇人登上石阶的中年汉子,诧异地道:“这位大娘子是咱们巴社头家大娘子,怎么却是邸社副去接的,二人还如此亲近?” 唐侯道:“你知道个屁,万大娘子是邸社副的表妹,咱们社头是社副的表妹夫。快去打饭吧,这样的女人,咱们这种人多看一眼都是罪过。” “嗳嗳,我知道了,谢谢唐大哥提点,我去打饭。” 很快,宋钟就打了两份饭出来了。 饭菜搅在一起,宋钟就坐在石阶上,一边扒拉着饭,一边看着齐云锦标社门前的情景。 齐云锦标社的社头巴亭璋得知娘子已被接回,已经高兴地迎到仪门前,三人站在仪门前聊了一阵儿。 就只聊了一会儿,巴社头就陪着娘子走向了后宅。 因为要保持一个丈夫的威严,他没有挽着娘子的手臂,而是跨前半步,一副夫唱妇随的模样。 可三人就只聊了这么一会儿,就让杨沅看出了一些问题。 三人站立说话的时候,万大娘子双脚的倾向、身体的重心、还有她双眼凝视最多的人,全都指向了邸社副。 巴社头站在二人身边,就像一个局外人。 因为有了这个发现,并非微表情专家的杨沅,也不禁注意起了三人转瞬即逝的表情。 邸九州谈笑时不时摸向鼻子的动作,这意味着是在说谎吧? 万大娘子听他说谎时微挑的眉毛,这是知道他在说谎? 还有万大娘子随在丈夫身后款款地走向后宅时,她脸上浅浅的笑。 齐云锦标社面北朝南,此时正值日暮,夕阳从西面洒照过来,正照在她与杨沅同侧的脸庞上。 杨沅忽然记起,一个人假笑时眼角是没有皱纹的。 万大娘子温柔地跟在丈夫身后,脸上一直带着浅笑,眼角很平滑。 而且,她的唇角一直微微地翘起,当她跨进中院大门前,扭头往夕阳的方向看了一眼时, 杨沅注意到,她的唇角,只有右边一侧微微地翘着。 看似在浅笑,其实这是不经意的轻蔑吧? “我好像发现了他们的一个小秘密……” 杨沅扒了一口饭,喃喃自语:“不知道这个小秘密,能不能利用一下……” 第137章 夜半歌声到近前 白川来吃饭了。 他让杨沅帮他打饭,固然是想占新人便宜,却不是故意躲开。 以白川白老大的尿性,我就当着你的面占你便宜又怎么啦? 他是去中院送饭菜去了。 齐云锦标社是一幢三进的大院子,占地面积很大,但主要只有这么三个功能区。 第一进院落,主要是前来学习弓弩箭术的学生和杂役下人的活动区域。 当初杨沅在另一家弓弩社学了三个月,就属于这样的性质。 其中很多学生是不在这里住的。 第二进院落,里边住的都是精壮的青年,据说还有一些少年。 这些人表面上是为各地巨绅豪强培养的看家护院,他们长居于此,轻易不往前院来走动,管束颇为严格。 而且就连一日三餐,也是由白川负责带人送进去。 送饭的事情由白川负责,送饭的人员,都是白川挑选的在齐云锦标社待的时间久的可靠的役卒。 至于第三进院落,则是社头、社副、录事等弓弩社首领及其家眷的活动区域了。 白川拿过自己的餐盒,一见菜浇饭上盖着一片大肥肉,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在杨沅小腿上踢了一脚,笑骂道:“小子,是个识趣的。会射箭吗?” 杨沅一脸纯良地摇了摇头:“小的从小就跑腿打杂赚口食,不曾学过这种本领。” 白川傲然道:“我告诉你,箭术,那是君子六艺之一,很有用的。弓箭手,在军伍中,也是最受重视的。 “别看弓箭手主要负责远攻,可他们的膂力、定力、眼力,都要比一般的军士更厉害。能远攻,近战也是一把好手!” 吃完饭,白川就把杨沅带到了校场。 这齐云锦标社的校场,除了平时用来打熬力气的一些运动器材,主要就是练习弓箭和弩箭。 这些杂役工作的内容之一,就是扛靶子、搬弓箭。 不过,“小宋”显然还是头一回摸到弓箭。 他把弓箭拿在手中,小心地抚摸着弓胎,一脸新奇。 白川一副早就司空见惯的模样,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来来来,看着,我先试射一箭,你再跟着学。” 白川射了一箭,那箭轻飘无力地射出去,竟尔射中了箭靶的边缘。 杨沅大叫一声:“白老大好箭法!” 白川微微一笑,强掩自得地道:“这也不算什么,平时我用的都是两石的硬弓。今儿教你,用了把轻的,一时不太习惯,不然这一箭必然射穿靶心。” 他把弓抛给杨沅,道:“来,你试试。” 白川指点了杨沅几处要领,便站到一边,道:“别以为咱白老大就白占伱便宜,你好好练着,看你身高、相貌,如果好好打熬些本事出来再去投军,便是禁军也能入得。” 杨沅脸孔涨红,将那一石的弓奋力拉开来,双臂便有些打颤了。 白川眉头一皱:“你这可不行呀,先学要领吧,明儿起自己开始练练臂力。就场边那石锁,每天先抛一百次。” “嗳嗳,好!” 杨沅答应着,手臂已吃不住力了,手中箭“嗖”地一下射了出去,正中靶心。 不过,是和他的靶隔着两丈多远的另一只箭靶。 白川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咳,你还是先练臂力吧,别明天了,现在就练!” …… “哎哟……,我感觉我这膀子都不像我的了,刚刚给自己搓澡都使不上劲儿。” 夜晚,杨沅从杂役房后边的山溪边洗澡回来,一袭青衣敞着,手里拿着腰带:“唐大哥,帮我系一下,我使不上劲儿。” 唐侯正躺在大通铺上,翘着二郎腿,哼哼唧唧地搓着脚丫子,听见他说,便没好气地爬起来。 唐侯接过他的腰带,笑骂道:“谁让你那么老实,真去抛石锁了。你没练过,乍然这么卖力,胳膊当然受不了啦,这叫捩伤。” 这杂役房是两排大通铺,中间只有一条过道,每边各睡八人。 此时已经有几個杂役回房歇着了,其中一人便道:“小唐,你自己不求上进,可别叫小宋跟你学。 “白老大是喜欢占人便宜,不过他有句话没说错,就咱们小宋这溜光水滑的俊俏模样,只要打熬出了气力,还真能当禁军,吃皇粮。” 炕头的一个大胡子笑眯眯地道:“小宋这俊俏模样,若是肯入赘的话,也不知道有多少富贵人家愿意招他。” 小宋年轻、勤快,脾气好,这些资历老的杂役都挺喜欢他,常把团宠似的“小宋”拿出来,大家开一通玩笑。 夏日炎炎,晚上无所事事,杂役房里又点不起灯,大家摸黑躺在大通铺上消磨时间。 你扯一句他接一句,常常是聊的话题还各不相干,但总有人能接上。 渐渐的,说话的人少了,当晚风终于有了一丝凉意的时候,鼾声四起,杂役房的人都睡了。 “小宋”睡在最靠近门口的地方。 因为十六人的大通铺,这要是搞个马桶摆在那儿,一晚上哪怕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起来方便,那味儿大家也别想睡了,所以这里边是没有马桶的。 反正这儿是山上,外边草丛里就修的有茅厕。 但是这里边的人要出去方便,都要经过门口,进进出出的,对睡在门口位置的人影响就最大。 尤其是房间里没有蜡烛、油灯等照明之物,月圆的时候还好,不然摸黑出入,有时还能碰到睡门边的兄弟的脚丫子。 这样的位置显然是最差的,“小宋”资历最浅,脾气又好,他当然睡这里。 夜色深沉,窗外草丛中的虫鸣声忽然停下了,过了片刻,才重新唧唧鸣叫起来。 本该睡在炕头的“小宋”已经如灵猿一般,悄然摸向中院。 他从沈鹤口中,问出了“三更”这个组织的存在,也知道了齐云锦标社就是他们的窝点。 中院里那些从不与前院的人打交道的人,据说是为各地豪强富绅培养的家丁护院的青壮,其实就是“三更”杀手。 对杨沅来说,确定了下一个目标,才只是一个开始。 他需要考虑的问题还有很多。 他要如何对付这些仇人? 他没有一身超卓无双,可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绝世武功, 也没有什么神奇的系统,或者拥有一把他在现代也不曾摸过的ak, 想给后院的那些杀手下毒也不太现实。 同时,国信所那班人的死,势必让“三更”杀手提高了警觉,他如何才能下手? 还有就是,他就算有机会下手,他能成功几次、杀得几人? 杨沅充分考虑了这些因素后,得出了一个他不愿承认的现实: “齐云锦标社”就是他的葬身之地,他的复仇之路,将在这里戛然而止。 所以,他把杨家的牌位,都留在了西溪。 如果他一直不回去,鸭哥会把他的灵位也一起摆上去的。 该了的后事,他都已经努力做到最好。 人生事,不如意者八九。 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接下来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尽量多摘几颗仇人头。 今晚星明月晦,光线不亮,杨沅小心地趴伏在墙头,警惕地观察着院中的动静。 在他的腰间,插着一柄手刀。 今天发现了巴社头、邸社副和万大娘子之间有着微妙的关系, 但他仔细思索之后,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行动。 想要挑唆三人的关系,以他根本不挨边的关系,很难。 而且,谁也不敢保证效果,所以,莫如按照自己的规划来。 院中有巡夜人,是由三更杀手们轮流值宿的。 杨沅静静地观察了一阵,见院中一切如常,便悄悄滑下墙头,向围墙边缘潜去。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在他被杀死之前,除掉社头巴亭璋、社副邸九州和录事鲁臧这三个头目。 那些被从小培养的冷血杀手,根本就是一群丧失了自我意志的人形兵器, 既然他没有那么多条命可供挥霍,当然是尽可能杀掉更有价值的仇人。 在“齐云锦标社”的大半个月里,他已经尽可能地熟悉了地形。 他知道,齐云锦标社并不是大家以为的简单的三进院落。 实际上,第三进院落的左右跨院和后院,也是三更杀手的住宿区。 他们把杀手社的几个头目及其家人的居住区,拱卫在了中间。 不过,两侧和后面的外围院落更窄,穿插过去也就更容易一些。 杨沅赶到后宅的侧跨院墙头,依旧警惕地在围墙上伏了许久。 这里的巡弋人员还带了猎犬,果然防范森严! 等巡弋人员从他面前走过去三次,他已完全了解了对方的巡逻路线和来回一圈大概需要的时间,这才悄然滑下围墙。 杨沅借着院中步廊、石龛、花木等为掩护,悄悄向前摸进。 眼看远处出现一堵高墙,那墙内应该就是真正的内院儿了。 但是从那里到这里,中间恰是一个校场,其间光秃秃的全无掩饰。 杨沅立刻伏下来,他此前还不曾摸到过这里,必须得仔细观察一下有无暗哨,又或者巡逻的人多久会经过这里一次。 因为,他的本钱就只有这一条命,输不起。 杨沅潜伏在一处花木丛中静候夜巡人员经过,身右两丈开外,一道门户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然后便是一阵脚步声和哼唱声传来。 杨沅马上把身子伏的更低了一些。 这院中的草木并不高,毕竟是为了拱卫内院而设的外围警戒区,不可能浓荫如盖,大树参天,以方便有人潜入。 可是,他却没有料到,那哼唱的声音,竟渐渐向他靠近了过来。 “款款地分开了罗帐,轻轻的爬上那牙床。 “销金帐里作鏖战,两下里魂飞魄散,一个昏昏沉沉,一个呼呼气喘。 “嗏!哥哥诶腰痛,妹子诶香腮有点……” 那人还没唱出一个“酸”字,就猛然住口,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第138章 不识庐山真面 那人提着裤腰带站在花丛边,显然是想偷个懒,就在这里方便一下,却一眼看见了伏在花丛中的一道人影。 那人大骇,纵身往后一跳,却被自己已经褪下的裤子绊了一下。 亏得他身手敏捷,踉跄了两下,却没有跌倒。 但他张嘴欲呼的喊声,却也因为这一绊给噎了回去。 待他站稳身形,正欲再喊,杨沅已经像窜出洞的一条飞蛇,一掠而起。 杨沅左手疾探,在那人呼声出口以前,手刀便狠狠地戗进了他的喉咙。 “咝……” 那位不知名姓的杀手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喉咙里咝咝地出气,但人显然已经挂了。 人,死了,死的干净利落。 杨沅心念一转,正想把人拖进花丛隐藏,忽然想起那些巡夜人带了猎犬。 他若隐匿于花丛之中,借花草气味尚可隐藏自己身上的气息。 可血腥味儿,怎么可能瞒得过猎犬的鼻子? 弃尸不顾,继续潜入? 那样的话,只怕不等他成功潜入内宅,找到齐云社三巨头之一,巡弋的人就会敲响警锣。 内院就得被杀手们团团包围,他将插翅难逃。 就此退却?此后这里必然会加强戒备,他再想潜入可就难了。 甚至,作为一个刚刚渗透进来不过半个月的新人,他将是最大的可疑目标。 “咝……” 杨沅头疼起来,这個时候该怎么办? 按照估算的时间,那队巡弋人员就快到了。 杨沅心念电闪,一纵身,便掠向那道打开的门户。 “咣啷!” 房中光线更难视物,只能隐约看清各处的轮廓。 杨沅不清楚房中有几个人,也不清楚刚才被他杀死的人睡在第几张床铺上, 他只看清一张床榻的轮廊,便挥刀扑了过去。 结果,地上竟放着一个马扎,杨沅一时无法看清室内环境,一脚把它踢倒。 “谁?” 室中陡然传出一声低吼,杨沅心中一宽,只有一个声音,这房中只睡了两个人。 外边已经结果了一个,就只剩下这一个了。 杨沅一阵风般卷了过去。 “呼~~” 床上猛然惊醒的杀手看见一道黑影掠来,想也不想,双腿一蜷,复又一蹬,双手也同时用力一抛,一张床单就旋转着向杨沅罩去。 接着那人一个翻滚,就贴着榻沿摔下地去。 “嗤啦!” 刀锋裂帛,杨沅手中的刀只是迟滞了刹那,便破开被单,剁到他的枕头上。 枕中的荞麦皮登时飞扬起来,而那杀手已经趁着争取来的这刹那功夫,滚落地面。 他身子刚一挨地,便团身向前一个翻滚,一个兔子蹬鹰,上半身还躺在地上,双足已狠狠地蹬向杨沅的小腹之下。 杨沅一刀不中,便已抽身疾退,与此同时,掌中一口刀“夜战八方”,刀风呼啸。 那人用了类似地趟拳的狠辣招式,却没想到杨沅动作如此之快。 他一条腿被杨沅一刀砍中,顿时剧痛入骨,不由大叫了一声,腿上力道便是一泄。 杨沅现在可是“惜命”的很,眼前这人虽名不见经传,却是一个杀手,天天研究如何杀人,被训练如何杀人的人。 杨沅没和什么人交过手,他只和大哥切磋过,真正接触杀人技,也不过就是一年的光景。 杨沅不觉得他在平等机会下,和一个从小研究如何杀人的杀手较量仍有胜算。 更何况,巡逻的人就要到了。 所以,既已抢占先机,杨沅片刻不退。 他已确定了对方的位置,也清楚了对方手中并无兵器, 因此一口刀由夜战八方,陡然化作力劈华山,刀锋狭着风雷之势,便呼啸而下。 那杀手顾不得腿上被砍了一刀的剧疼,旋身拧腰,就要使一个“懒驴打滚”逃开。 可他身子刚转过一半,髂骨上就被一刀剁了下去。 手刀虽轻,也是考虑了破甲能力加以设计的,砍一块骨头又怎么了? 杨沅“咔”地一刀,生生把那人半个骨盆都给劈成了两半, 疼得那杀手大叫一声,登时晕了过去。 远处正走来的一队巡弋人员中,前方牵着的猎狗突然身子一矮,便大声狂吠起来。 那群夜巡人员顿时警觉,纷纷拔出兵刃。 牵着猎犬的人一松绳索,喝道:“去!” 那猎犬便像一道箭似的向前窜去,众巡夜人紧随其后。 很快,他们就发现那条猎犬正向一个人不停地发起攻击,同时发出愤怒的咆哮。 就见那人手中寒光一闪,那狗突然呜咽一声,踉跄倒在了地上。 接着,就见那人一瘸一拐,疯狂地逃向外墙。 “快追,快追!” “当当当当……” 警锣声,在后院里响了起来。 训练有素的杀手们纷纷从宿处冲了出来,不过他们并没有奔向锣声响起处,而是有条不紊地先把内院儿围了,接着才辐射状向外延伸着控制各处屋脊、道路。 杨沅一瘸一拐地奔向外墙,人刚一翻过墙头,就陡然加速,敏捷如飞地狂奔而去。 当骚动传到前院时,杂役房也被惊动了。 大胡子冲到门口时,发现睡在门口位置的杨沅已经先他一步,正站在门外抻着脖子向远处张望。 大胡子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杨沅摇摇头:“就听见敲锣了,半夜三更的,敲什么锣?” 跟着出来的唐侯脸色一变:“敲锣?咱们齐云社,怕是遭了贼吧?” 后边陆续披着衣服往外赶的杂役听了,便有人哄笑起来:“老唐,你开什么玩笑?什么贼那么不开眼,敢来劫咱们齐云锦标社?” 这时,杨沅的呼吸已经慢慢调匀了,他也淡定地笑了起来:“唐哥,你想多了吧?就咱们齐云锦标社这么多的英雄豪杰,哪个小贼敢来?” 后院里,社副邸九州第一个赶到了侧跨院儿,紧跟着是录事鲁臧。 社头巴亭璋迟迟没有出现,他的娘子万氏刚刚省亲回来,又是一个那般火辣妩媚的妇人,今夜自然不会“太平”。 就算他们已经听到了警讯,清洁整理,再着装穿戴,也要费上一阵功夫。 邸九州和鲁臧没有等他,在十几个手执火把,把院子里照得亮如白昼的杀手簇拥下,两人神色冷峻地勘验着现场。 今夜负责值宿巡逻的那队杀手统领则在旁边向他们讲述着所见所闻。 “那人受了伤,与阿黑搏斗时,看着身形就有些别扭,被我们惊走时,奔跑虽速,却也是一瘸一拐的……” 邸九州一边听着,一边和鲁臧沿着地上的血迹往前走。 血迹越到墙边越少。 很显然,要么是那个人伤势不重,流血得到了抑制,要么是在匆忙中简单做了包扎。 邸九州抬头看了眼围墙,那个巡夜统领忙道:“已经有十几个兄弟追出去了。” 邸九州点点头,看了鲁臧一眼:“老鲁,你怎么看?” 鲁臧抚摸着大胡子,若有所思地道:“会是……毁了‘至味堂‘的那个人吗?” 邸九州想了一想,缓缓地道:“他找上国信所,不难。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来国信所有问题,只是没有证据,谁也奈何不了他们。可是找上我们……” 鲁臧脸色凝重地道:“找上我们的话,那就意味着,那个人知道我们的真正身份了。” 邸九州道:“可是……可能么?我们的身份,他能从何得知?” 鲁臧想了一想,道:“国信所那边,只有李公公、张供奉还有沈勾当知道我们的底细。” 邸九州皱眉道:“张定邦和沈鹤,已经葬身‘至味堂‘了,难道是李荣出了事?” 这时,社头巴亭璋终于赶了来。 从他的面色上,倒是看不出一点儿刚刚正在欢娱的痕迹。 这,大概是老天爷对女人不公平之处。 刚刚经历鱼水之欢后,女人从脸上的潮红、再怎么整理都有凌乱感觉的头发、眉梢眼角的风情,还有那湿漉漉的眼睛,总能叫你看出一些端倪。 但,男人基本没有这些体征。 所以,沉着脸的巴社头,显得很是严肃。 听邸社副把事情对他简单描述了一遍之后,巴亭璋道:“此人能越过巡弋人员,潜入到这里才被发现,从现场情形看,还是因为有人起夜,偶然发现,可见此人对我齐云社内部的警戒很是熟悉……” 邸九州听弦音而知雅意,道:“社头是说,有内奸策应?” 鲁臧道:“有可能有内奸,也有可能,就是内奸!” 巴亭璋双眼微微一眯,沉声道:“先对社中人员,逐一做个排查。此人已经受了伤,如果人就在齐云社,他跑不掉!” …… 火把燃得夜如白昼。 杂役房门前,十六名杂役站成两排,衣服都堆在地上。 他们光溜溜的站在那儿,除了白川白老大有点肚腩,其他人都显得身材精瘦。 毕竟天天干活的人,吃的又不是多好,哪可能养出胖子来。 但同样是瘦,有的人就瘦得好看,细腰乍背,翘臀长腿,充满男性的健美感。 比如……“小宋”。 大胡子站在“小宋”左边,唐侯站在“小宋”右边。 几名三更杀手在录事鲁臧的带领下,杀气腾腾地逐一检查着。 光不出溜的白老大点头哈腰地赔笑在一旁,连带着他家小白也跟着点头哈腰的。 控制住内外环境之后,就是对所有人员做了排查的,包括三更杀手的自查。 这些杂役已经是最后一批了。 大胡子不时偷瞄“小宋”的“小宋”一眼,唐侯也是。 “小宋”站得笔直,但他眼角看得见左右两人的举动,忍不住小声地道:“我有的,你们都有,看什么看!” 大胡子“啧啧”两声,扭过了脸儿去。 确实是人家有的,他都有,可是,有和有,它有时候不一样啊。 就像他们十六个杂役站在这儿,同样是光不出溜的,可论身材之匀称,肌肉之健美,人家一眼看到的,就是“小宋”。 就像十五朵狗尾巴花簇拥着一朵富贵牡丹,大家都沾了一个花字,可是真的不一样啊。 他俩就站在杨沅左右,哎,瞧瞧人家这本钱,做个杂役,真是亏了! 最主要的是,你让兄弟我很难堪啊! 唐侯就没想那么多,他觉得,是因为自己比较矮、比较胖的缘故。 不然的话,两个人怎么可能差距那么大?小宋是一头毛驴子么? 第一排杂役检查完了,白老大陪着鲁臧和几名杀手来到了第二排。 杨沅站在队伍中,一点都不慌。 在他行踪被发现,不得不把那个起夜人杀掉之后,他就立即估算出了形势。 进,已经不可能了。 因为有巡夜人和猎犬的存在,无法隐藏被杀者的气息。 如果他继续潜入内院,不等他找到三巨头之一的住处,整个齐云社就得被惊动。 若就此退却,就有两个问题。 一是此番打草惊蛇,再想来,难了。 二是如果人家想到要做内部排查,他这个新来半个月的人,就很容易成为怀疑对象。 幸好他之前的从业经历,使他善于跳开常人思维去想解决问题的办法。 所以,他主动让巡弋的杀手发现了他,从而让一群人亲眼看到了他“一瘸一拐”受了伤的“事实”。 至于他一路逃去时滴落的血液…… 伱以为他为何要主动冲进房去,干掉另一个杀手? 装血的水壶,已经被他打碎,搅埋在房后溪流中的泥沙里。 因为他身上无伤,又做了这些误导,所以他才敢冒险留在这里。 否则,他早就第一时间溜走了。 检查他的人,只是举着火把,围着他前后转了一圈儿,又叫他抬起脚底板,连脚底有无受伤都看过了,就马上去检查下一个人了。 他们不仅在检查每一个人的身体,也在观察每一个人的神色。 杨沅和左右两个杂役低声说笑的模样,他们早已看在眼里。 心态如此轻松的人,嫌疑自然也小,他们在检查之前,其实就已把杨沅排除在外了。 另外就是,他们也不想看杨沅。 没办法,本钱和他有得一拼的,身材没他好;身材和他有得一拼的,模样没他俊。 这种男人,太不招人待见了。 内部排查,未到天明便全部结束了,刺客不在其中。 消息报到巴亭璋那里,他轻轻吁了口气。 “看来,是我多虑了,这个人应该是潜伏在外的人。” 邸九州笑道:“我就说嘛,此人若是已经把我们当成了目标,直接来对付我们就行了,何必潜伏于此,他又不是专找某一个人,我们整个齐云社,人人都是他的目标。” 录事鲁臧沉声道:“还是要小心一些,近期应该加强戒备,咱们那件大事行动在即,不容有失。” 巴亭璋道:“加强戒备是应该的,不过,这几天倒也不必如临大敌。那人受了伤,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了。” 他挥挥手道:“你们先去歇息吧,咱们不要自乱了阵脚。” 邸九州和鲁臧答应一声,向他拱拱手,便退了出去。 巴亭璋轻轻吁了口气,靠在椅背上。 屏风后面,忽然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巴哥,只有千日作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否则,我们就算是耗,也要被那人耗死,得想个办法,主动引他出来才行!” 第139章 他来了他来了 脚步悉索,万大娘子从屏风后面姗姗地走了出来。 她刚刚沐浴,穿了一袭绯色的纱裙,胸围子都没系,薄纱之内,风光无限。 坐在圈椅中的巴亭璋一见她那妖娆的身姿,眼中又冒出炽热的火焰来。 万大娘子却是风情万种地白了他一眼,自在侧面的一张圈椅上坐了。 她这男人,人菜瘾还大,真是不亲热还好,一有亲近举动反而叫人不上不下,格外难受。 哎,当初爹娘怎么就选了他呢? 武功高、体魄强健的男人,还真未必就是闺榻上的伟丈夫,老娘当初也是看走了眼。 巴亭璋一见娘子万凤仪,冷漠威严的神情便全然不在了,说道:“娘子以为,咱们该引蛇出动?” 万大娘子冷哼一声,道:“等天亮了,先派人去见见李公公,瞧瞧他那里有没有事儿。” 巴亭璋道:“是是是,娘子说的在理,天一亮我就派人去,不,我亲自去。” 万大娘子继续道:“这人呢,一定是冲着咱们来的,可他到底是什么人,和之前‘至味堂’的那个人是不是同一个人,现在还不好说。” 巴亭璋道:“就是那个人的可能更大一些。咱们这些年来,暗中替秦相做事,可从来不曾露出过马脚。 “尤其是这几年,咱们出手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少了,所以,如果是早年间结下的仇家,不可能捱到现在才找上门来。” 万大娘子嫣然道:“如果是这样,那就更好办了。他的目标,一定是你,还有九州和老鲁。如果咱们制造一個你们三人都在的机会,你说他会不会上钩?” 巴亭璋疑惑地道:“这后院儿,不就是我们三人的居处么?” 万大娘子白了他一眼,道:“这儿戒备森严的,今晚那人潜来时又受了伤,如今他行藏已经败露,还敢再潜进来一次么?” “那娘子的意思是……” “咱们寻个由头,在外面找个聚宴的地方……” 巴亭璋两眼一亮:“就像国信所在‘至味堂’里寿宴一样?娘子好主意哇。” 他站起身,踱着步子盘算道:“这样,明天,我放出风儿去,就说……嗯,对了,我就说你有了身孕! “嘿嘿,这个主意好!后天我就在‘和乐楼’大排筵宴,那人之前在‘至味堂’占了大便宜,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他一定想重现‘至味堂’的一幕。” 万大娘子不耐烦了:“巴哥,那人不是受了伤么?哪能那么快就养好伤。 “再说,咱们这儿刚出了事,马上就在外面大摆筵席,他能不起疑心?” “呃……娘子所言有理!那……我就做戏做全套。明儿先说你身子不适,要带你去看郎中。 “回来我就放出伱有喜的消息,然后我再定下酒筵之期,也是给那人一个准备。 “七天之后,咱们在和乐楼大摆酒席,这样安排如何?” 万大娘子黛眉一蹙,嫌弃地道:“今晚才刚死了人,七天之后……像是要给人过头七似的……” 巴亭璋一拍脑袋:“嗨,是我昏了头了,那……,就十天之后! “到时候正好咱们齐云社也该选出参加今年八月十八弄潮大会人选了, “两件事一起办,那就显得更合理了。” 万大娘子偎在椅中,把二郎腿儿一翘,脚上勾着的绣花拖鞋一挑一挑的:“这还差不多。” 巴亭璋被她的旖旎风情勾得心头火起,忍不住涎着脸儿凑了上去: “娘子,今夜被人打搅了咱们的好事,如今天色尚早,不如咱们俩继续……嘿嘿嘿嘿……” “去去去……” 万大娘子提起一只涂了蔻丹的脚丫儿,抵在了巴亭璋的胸口,足趾轻轻一点,将他逼退了一些。 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似嗔非嗔地瞟着巴亭璋,笑得冶艳又风骚:“快拉倒吧你,秣马厉兵三五载,吹拉弹唱一整年,两军交锋方欲战,巴哥拖旗回家来。那刺客来得及坏你的好事呀?” 巴亭璋涨红了脸,讪讪地道:“我……我那不是因为与娘子久别重逢,太过兴奋了么,这回我一定……” “得了吧你!” 万大娘子足尖又是一点,将他迫开,站起身来,打一着哈欠,便摇曳着一腚的风情,袅袅娜娜地往后走。 “你不乏,人家还乏呢,刚洗了澡,我可不想再洗第二回,睡觉!“ 巴亭璋大为沮丧,可是在自己娘子面前,他实在是夫纲难振,只好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不敢再说半句。 …… 昨夜两名“三更”杀手被杀,天明后传出的消息,却是因为齐云社被人寻仇了。 习武的人好勇斗狠,结下仇家,原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况且邸九州早年自诩游侠,浪荡四方,确实结过一些仇家。 前院的学生和杂役们听了,便也不大往心里去了。 至于他们社头有没有向官府报案,他们也懒得理会。 这件事与他们毫不相干,只是茶余饭后的一件谈资罢了。 不过,齐云社的戒备明显更严了。 一些中院的常驻学生,还携了弓弩,被派出去,就散布在齐云社附近的丛林中。 他们习练在丛林中射击的技法的同时,也起到了警哨的作用。 午后,杨沅正在靶场上,抱着一具箭靶,往下拔着射满的箭矢。 唐侯坐在一旁的马扎上,修复着一具被射坏的箭靶。 大胡子走过来,兴高采烈地道:“听说了吗?咱们万大娘子有了身孕,社头儿大喜,要连续三天给大家伙食里边加肉呢。” 唐侯惊喜地抬起头道:“真的给咱们加肉啊?小宋,中午咱们可得早点去饭堂。” 杨沅目光微微闪动,笑问道:“胡子哥,你说咱们万大娘子有了身孕?” 大胡子道:“可不,听说还不到一个月的身孕,原先还未觉察。 “昨夜后宅不是遭了贼么,大娘子受了惊吓,这才出现了有孕的症状。 “咱们社头儿本就懂些医术,不过为了确认,这不,刚又套了车,要去医馆呢。” 杨沅和唐侯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就见巴亭璋搀着万大娘子,正满面春风地向前院走来。 前门外,已经套好了一辆牛车等在那里。 唐侯喜悦道:“嘿嘿,社头自己看过,那就不会错了,万大娘子有孕,咱们也跟着沾沾光。” 大胡子道:“咱们社头和大娘子成亲有十来年了,一直无所出,现在社头儿有后,说不定消息确认之后,还会有赏钱给咱们呢。” 唐侯听了,也跟着傻笑起来。 他们的人生目标不高,欲望也不多,一点点小惊喜,就能让他们快乐老半天。 杨沅思索了一下,也微笑起来。 有了身孕? 真的好巧! 似乎,中午加餐有肉的事,让他拔起靶上的箭矢来,都多了几分气力。 …… 下午,巴社头儿带着万大娘子回来了。 很快,整个齐云锦标社的人便都知道,万大娘子当真有了身孕。 巴头儿开心的不得了,已经决定,要在和乐楼大排筵宴。 一方面是庆祝他巴亭璋有后。 另一方面,也是为届时选出的代表齐云社参加今年大会的队员饯行。 从那天开始,这些被选出的人就要离开齐云社,去钱塘江上进行为期一个多月的集中训练了。 “我听老辈儿人说,女子刚有身孕的头三个月,不宜大张旗鼓地对外讲……” 傍晚,几个杂役无聊地坐在杂役房前聊天,又说起了万大娘子有孕的事。 杨沅便慢吞吞地道:“因为这时候的小宝宝,还开着天眼呢,虽在腹中,也能感应外边众生对他的态度。 “有的人会不高兴,有的人会嫉妒,有的人与这户人家有仇,会在暗中诅咒他。 “这些恶念,会让懵懂之中的小胎儿感应到后,认为世间众生不欢迎他的到来,就会走掉了。” 唐侯瞪大眼睛道:“诶!我也听我奶奶、听我娘这么说过。 “当初我娘怀了我都两个多月了,她害喜的厉害。 “有人问她是否有了身孕,她还一个劲儿否认呢。 “我娘说,怀孕没过三个月,只可以对至亲说,不可对外宣扬。” “你们俩就在这儿扯一扯就算了,可别出去胡咧咧啊!” 大胡子严肃地道:“人家社头儿正高兴呢,你们可别说些叫人扫兴的话。” “就是!” 另一个杂役满不在乎地道:“社头儿高兴,咱们能吃到好的,那就比什么都强。 “话说回来,我说小宋啊,大家一样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为啥你就与众不同呢?我昨儿晚上看见你那里……” 唐侯兴奋起来:“对啊对啊,我昨天照量了老半天,嚯!小宋啊,你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小老弟可雄伟霸气的很呐!这还是它正睡着,要是醒了还得了?” 一说这个,大胡子也不困了。 他两眼放光,道:“哈哈哈,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笑话来了。说是结拜兄弟四人,除了老幺,其他三人一起去林中方便。 “四人中老三最是天赋异禀,本钱雄厚。于是他们三人出来以后,其中一人便迫不及待地告诉等在外边的老幺:“老四,老三老二老大了……” 白川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只听见了“老大“两字,便没好气地嚷道:”谁叫我,有什么事?” 大胡子和唐侯、“小宋”齐齐一呆,然后一起笑了起来。 白川瞪眼道:“笑什么笑,本老大显得很好笑吗?” 大胡子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小宋”道:“老大,你不好笑,是咱们老三比较好笑。” 白川愕然看着杨沅,纳罕地道:“小宋,你什么时候就变成老三了?你一个新来的,明明就是老幺才对。” 这样一说,唐侯和大胡子更是爆笑不止,大胡子笑得直擦眼泪。 白川看着,总觉得这两个家伙不是好笑,忍不住对杨沅道:“小宋,你说,他们两个笑什么呢?” 杨沅笑道:“白老大,你甭理他们,两个傻子在那傻乐呢。对了老大,把我介绍到这儿的那个牙人说,又帮我介绍了一个更好的去处。再过几天,消息一旦确定下来,我可能就要辞工去别处了。” 大胡子和唐侯挺舍不得他的,一听这话忙道:“小宋,你要去哪儿,难道比在咱们齐云社做杂役还轻松么?” 杨沅道:“听说是恩平郡王府要招个小厮,我也不一定能去上。不过,人家郡王府规矩大,如果能被看中,可能马上就得上工,我未必还有机会回来辞工,所以得提前跟白老大打声招呼。” 大胡子和唐侯听了,顿时满眼艳羡。 宰相门前七品官,郡王府的小厮,那身份拿出来,平头百姓也得高看一眼。 白老大眉头一皱:“就算你去了郡王府当差,不辞工就走也不好办吧?你若不回来辞工,那你这工钱怎么算?” 杨沅笑吟吟地道:“嗨,我这还未必去得上呢,也就提前这么一说。如果我真能被人家看上,舍了这大半个月的薪水也成啊! “不过,我舍了工钱,可也不能便宜了东家,到时候白大哥你帮我去领吧,领回来和胡子哥、唐大哥你们大家喝个茶也是好的。” 这一说,大胡子和唐侯等杂役顿生欢喜。 白川更是态度大改,满脸带笑地道:“成,这事儿我知道了,你若哪天去人家郡王府,跟我们随便是谁,说上一声就行。若是隔天不见你回来,那就是你的事稳了,辞工的事儿,我替你办结。” 白老大这时看杨沅愈发顺眼,忽然有点良心发现了。 “小宋啊,你到今天,在这已经干了有……十八九天了吧?到你的信儿确定下来,也差不多要干满一个月了,工钱也有三四贯呢。 “那这样吧,如果你真的运气好,被人家郡王府给相中了,把你留下。这边的工钱,我替你领出来,帮你留着。 “我给你留下半个月的工钱,你啥时候有机会过来,白大哥我啥时候给你。多出来的那些工钱,我们哥几个可就花用了哈,就当喝你的喜茶、吃你的喜酒。” “成,那就多谢白大哥了。”杨沅笑嘻嘻地又答应一声。 白老大有些不好意思了:“嗨,谢啥谢,要谢,也该我们几个谢你才对。” “就是!” 大胡子一巴掌拍在了“小宋”肩膀上:“老四,老三老二老大……老杆子了!” 白川得意洋洋:“那是自然,咱们爷们儿出门在外,讲究的就是一个‘胎气’‘!” 巴亭璋在和乐楼摆酒的这一天,终于到了。 齐云锦标社的三巨头,自然是全数出席。 为了引诱刺客出手,巴社头还请来了李公公。 能把他们这些人凑在一席,相信那刺客但有一丝机会,就一定会来。 除了邀请的宾客之外,齐云锦标社还去了十二名弟子。 这十二个人是代表齐云锦标社参加今年弄潮大会的。 如果刺客真的来了,这十二个弄潮选手,就是十二个煞星。 当然,他们十二人还只是明面上的武力。 为了确保那刺客来了便走不了,同时也是为了防范那人下毒或是放火, “和乐楼”跑堂的小二、厨房的伙夫、楼角叫卖的小贩,街头闲逛的行人中,也都安排了许多三更杀手。 今天是只怕他不来,来了便叫他插翅难逃! 齐云锦标社前院儿的校场边,唐侯扛着两个箭垛走向靶场,“小宋”突然从侧面急急走过来。 “唐哥,我刚收到信儿,今天就得恩平郡王那儿见见大管家,我没看到白老大,麻烦你一会帮我知会他一声。” “诶诶,你这就去了?” “是啊,可不敢晚到,惹得大管家不开心,这差事就没了。” “那是那是,你快去吧,祝你马到功成啊小宋。” “哈哈,多谢唐哥,借你吉言!” 杨沅答应一声,向唐侯摆摆手,便急匆匆转身而去。 …… “和乐楼”的建筑规模较之“春风楼”或者“至味堂”更要宏大。 它在建筑风格上,有些接近北宋时期汴梁的“樊楼”,也就是“丰乐楼”。 “和乐楼”初建时,就曾有人建议,把它取名为“丰乐楼”。 只是,它的规模和宏伟较之北宋时期的“樊楼”,还是有着不小差距的。 而樊楼,已经成了许多流落南方的北人,怀念故乡的一个心灵地标。 你规格不及樊楼,却敢取名为“丰乐楼”? 消息一出,立时非议四起。 迫于强大的社会舆论压力,这座酒楼才赶紧改了口风,最终定名为“和乐楼”。 南宋士人百姓对汴梁的“丰乐楼”是念念不忘的。 最终,他们还是仿照汴京的“丰乐楼”,在临安重建了一座。 不过那已经是一百多年以后的事了。 如今这座“和乐楼”虽然尚不及汴京“丰乐楼”的规模,但是当初既然敢碰瓷它,足见其规模也是不小的。 这种地方,无论谁在这里办宴会,一百桌内的酒席,也不过只是占了这庞大酒楼建筑群的一角。 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巴亭璋才选择了这里。 这种地方人流稠密,极易隐藏,那个刺客才有机会。 你给了他机会,他才会来。 他来没来,还没人知道。 但,宋老爹来了。 宋老爹扮成了一个瘸腿老乞丐,一瘸一拐地走来了…… 第140章 最笨的办法 宋老爹之前虽然因为分身乏术,跟丢了杨沅。 但,他就像一只捕猎经验丰富的猎犬,但凡哪儿有点腥膻的血气,就休想瞒过他的鼻子。 “齐云锦标社“死了两个人,而且死状非同一般的消息,流传的并不广。 主要是一些在这里学习射艺的学生,出去时偶然谈及过此事。 但这点传闻传到宋老爹耳朵里,却立即被他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所以,他来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自以乔装掩饰的极好,却只刚一出现,就成了明里暗里许多杀手瞩目之人! 因为这些杀手都知道,那个刺客,今天可能会来。 这些杀手还都知道,那个刺客在十天前突围时,腿受了伤。 于是…… …… 巴亭璋办酒地方是“和乐楼”的东厅“蓬莱春”,与之相对的西厅叫做“清若虚”。 “清若虚”是一個个的雅间,小间厅阁,部署精美。 这里边所用的酒器都是金银装饰,极尽精美,自然也只有达官贵人才会来此消费。 两位秀美书生登上楼来,选了一间小一些的雅间。 小二进来,报了一番菜名,听他们点了几道佳肴,便退下去了。 紧跟着,又有一个酒保进来,手里捧着一本“花名册”。 “两位公子可要点个……” 他翻开“花名册”,里边露出一副美人肖像,看起来楚楚动人。 但他目光一扫,看清刚刚落座的这位秀美公子…… 啊!原来是位易钗而弁的姑娘。 酒保飞快地一扫另外一位“公子”,也是唇红齿白、眉清目秀。 酒保“刷”地一下,就把“花名册”合上了,换了一副笑模样道:“两位公子可要点些什么酒呢?” 坐下的那位“公子”微微一笑:“我们只喝茶,不饮酒。” “是是是,那两位请稍坐,小的告退。” 酒保连忙退了出去。 那位坐下的“公子”抬眼看了看另一位公子,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气。 “人家都送花牌进来了,刘公子不叫上一个美人儿,陪你小酌几杯吗?” 那站着的公子笑道:“本公子可从不‘点花牌’,她们呀,脂粉气太重了。” 原来,这两人竟是已经成为临安一代大家的玉腰奴和国舅刘商秋。 刘国舅美的雌雄难辨,那酒保便看走眼了两次。 第一次他远远看见两位少年公子进入雅间,便来向他们推销姑娘。 等他发现坐着的那位公子实是易钗而弁时,只匆匆一瞥,结果把真公子刘商秋,也给当成了女扮男装。 实在也是因为刘商秋男生女相,太过俊美的缘故。 刘公子如果换上女装,那还真就叫人雌雄难辨。 常人要想分辨这样的人,最主要的特征就是喉结。 可实际上,它也不准确。 首先,女人也有喉结,只是普遍不如男性明显。 而男性也并不是个个都喉结明显,也有很多男子的喉结几乎不可见。 所以,就连阅人多矣的酒保都看走了眼。 玉腰奴听了刘商秋这话,便嫣然一笑。 刘公子这话,她信。 这“和乐楼”的一楼大厅里,左右两侧刚进门处,就各有花架三排。 许多姑娘坐在花架上,头顶悬着“花牌”,来吃酒的客人看中了谁,就可以直接点选,让她上楼陪酒。 不过,有名气的姑娘,就不会在一楼花架“点花牌”了,而是由客人点“花名册”。 方才进入“和乐楼”的时候,就连玉腰奴一个女子,都因为好奇,认真打量过那些等着“点花牌”的姑娘,可刘商秋却目不斜视,他是真的不会被美色所诱。 这也是玉腰姑娘心仪刘商秋的原因。 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 她可没有一个门当户对的娘家给她撑腰,况且她的容貌,也算不得上上之选。 刘公子若能属意于她,便不可能仅仅因为她的容颜,她才能得长久。 因此,如今的玉腰姑娘虽然受盛名所累,邀约不断。但是只要刘商秋相请,她一定欣然赴约。 今天,她应刘商秋之邀同游西湖,兴尽之后,刘商秋提议来“和乐楼”用餐,她也没有推拒。 实则,刘商秋来此用餐,却是公私两宜。 刘商秋一直在盯着国信所的人,结果盯着盯着,他的目标就跟着“至味堂”一起灰飞烟灭了。 刘商秋就把目标改成了李公公。 他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干出点政绩,让狗眼看人低的木提举和曹指挥看看。 为了避免这两个人对他的干扰和干涉,他把自己的常设机构都迁到“春风楼”去了。 反正他不做事,在别人眼中,就是最好的结果。 刘国舅干脆就以追女人为掩护,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调查。 今天“齐云锦标社”的社头在此摆酒设宴,李公公也会应邀而来。 刘商秋得到这个消息后,便也跟来了“和乐楼”。 他是很希望能再看到“至味堂”那样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幕重现的。 …… 东厅“蓬莱春“,贺客云集。 巴亭璋和万凤仪两夫妻笑迎宾客,一团喜气。 但明里暗里,三更杀手扮成的各色人物,却在表面的悠闲之下,暗暗戒备着。 尤其是蹲在楼对面街巷边的那个瘸腿乞丐,更是他们的重点关照目标。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宴会现场热闹非凡,却始终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很多杀手都在等着那个瘸腿乞丐发难,宋老爹却也在等着杨沅出现。 …… 借着敬酒的机会,巴亭璋、邸九州和鲁臧三人迅速交流了一下意见。 巴亭璋道:“那个人,不会伤重不治,死掉了吧?” 邸九州道:“也许,他只是在等一个更好的机会。” 万大娘子道:“表哥的意思是……” 邸九州向她温柔一笑:“表妹,他已经失败过一次,如果再要动手,一定会格外小心。 “如果我是他,会等到你们曲终人散,即将登车乘马离开酒楼的时候动手。” 万大娘子恍然道:“不错,那时大家都有了醉意。即将离开时戒心也低了,确是极好的机会。” 巴亭璋黑着脸道:“那我们就保持警觉,着重盯着那个瘸腿乞丐!” 说完,他就抓过万大娘子的皓腕,把她拉开了。 他不喜欢娘子与表哥说话,他们说话的时候,巴社头总觉得自己就显得格格不入,仿佛一个外人。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 杨沅在齐云社杂役房居住区的工具房里,一直捱到夜色深沉,才从杂物堆里慢慢钻出来。 他在齐云社干了大半个月的杂役,早已观察到,这工具房从无人在里边逗留,即便是有取送工具的人,也只是打开门,放下或拿起工具便走。 再往里边的杂物堆,没有人会多看一眼,更不要说翻动它了。 所以,除非他运气不好,恰有人要翻找什么不常用的工具,否则他藏身于此,便不会被发现。 他并没有走,现在外围丛林中已经有些“三更”杀手逗留,这些人晚上会撤走么?杨沅不确定。 如果离开齐云社,再回来将困难重重。 所以,他特意挑了正往靶场去送靶子的唐侯打招呼,做出一副要匆匆离开的假象。 因为唐侯正忙着,没有空去送他。 而他则趁着无人注意,藏进了工具房。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去“和乐楼”。 他虽然没有近妖的智慧,也可以猜到,巴亭璋是在设局引诱他。 他在“至味堂”已经坑过国信所一次了,十天前又惊动了“齐云社”。 他不觉得自己若是跟去“和乐楼”的话,还有机会可以利用。 他的仇人齐聚一堂,这个机会的确难得,但他也得有那个命去拼才行。 所以,他干脆反其道而行之,趁着齐云社所有重要人物齐聚“和乐堂”, 因此戒心大降的“齐云社”还被抽调走了最精锐的人手,悄然潜入“齐云社”的内院。 齐云社的第三进院落,也就是被三更杀手们拱卫起来的内院,是齐云社重要人物的居住区。 他们的家眷都住在这里,父母长辈、妻妾儿女…… 这里是生活区,是内宅女眷和老幼日常生活的地方, 所以,这个院子里是没有警戒的。 正因为内宅是这样一种外紧内松的布局,所以当杨沅小心翼翼穿过外围警戒,进入这片生活区之后,他的行动就轻松多了。 杨沅仍和穿过外围警戒区一样,利用楼阁房舍的转角,树木的阴影,花草的掩遮,以及行人容易产生的疏忽和错觉,悄然移动前进,悄然熟悉着内宅建筑群落的布局和结构。 最后,他选中后宅中轴线上的一幢大屋,从后檐角的透气小窗,成功地潜入进去。 从这幢大屋的位置、房中布局还有悬挂的字画、匾额来看,这是齐云社的议事堂。 大厅正上方,有上好红木制成的雕刻了暗纹的承尘。 承尘与屋顶之间,有可供一人攀爬而过的缝隙。 这缝隙越往中间去越宽敞,在正上方屋脊下面的位置,缝隙空间已经大到可以让人坐在这里而不觉局促。 杨沅就在这里停了下来。 这里既然是议事大堂,那么,齐云三巨头就一定有在这里碰头的机会。 巴亭璋想在“和乐楼”摆一局“请君入瓮”。 杨沅则选择在“齐云锦标社”的心脏部位“守株待兔。” 这一次,他带了刀,带了弩,还有一包肉干、一囊水。 他的这个办法很笨,却是尽可能聚齐仇家,供他最后一搏的最好办法。 …… “蓬莱春”的酒宴散了,可是明里暗里,多少人严阵以待的那个刺客却并没有出现。 最大的可疑对象宋老爹,一直待在“和乐楼“对面的小巷口。 一晚上的功夫,宋老爹的破碗里收到过一百七八十文钱。 本来做乞丐不该收到这么多钱的,主要是有一些杀手假扮游客, 他们分批经过宋老爹身边时,总是会特意丢下几文钱,籍机观察他的举动。 但,无论他们怎么看,瘸腿老乞丐,就是一个瘸腿老乞丐,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 巴亭璋携着万大娘子到了楼下准备登车的时候,特意让明暗里的保镖都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他要给刺客制造机会。 但,直到他们登上车子,还是没有一点风吹草动。 万大娘子的“引蛇出洞”计划彻底告吹,这让自以为聪明的她有些颜面无光。 “夫君,我累了,咱们这就回去吧。” 万大娘子只能故作随意地对巴亭璋交代了一句,便倚在了靠背上。 巴亭璋轻轻一叹,吩咐道:“回齐云社!” 车马辘辘,缓缓驰去。 “和乐楼“门前的两个”门迎童子“对视了一眼,脸上都露出一抹遗憾的神色。 他们两个,正是皇城司的郭绪之和袁成举。 他们本以为今晚能跟着刘副指使,在这里再次见证飞天侠大杀特杀的精彩场面呢,实在可惜…… 两个人看一眼那支渐渐驶离的车马队伍,怏怏地回去换衣服去了。 宋老爹慢慢抓起眼前的破碗,把里边刚又有人零星丢下的十几枚大钱倒进怀里,然后拖着一条残腿,慢慢地走开了。 这么多杀手在盯着他,宋老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杨沅没有出现,那他就继续等,他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 杨沅躺在“齐云社”议事堂屋脊下的承尘之上,半睡半醒。 他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这样的睡眠习惯。 在扮作杂役,睡在杂役房的日子里,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他会随时保持警醒状态,从不让自己进入深度睡眠。 一则他是为了应付突发状况。 二则,是担心睡的太实,万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梦话,被起夜的人听到。 这样的睡眠,当然是会让人严重睡眠不足,没有人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否则身体这根弦早晚得绷断。 但杨沅至少现在还能坚持,而且开始处于亢奋状态,甚至就连轻度睡眠都要消失了, 他要硬生生地躺上许久,才能产生睡意。 他知道这是精神高度紧张产生的亢奋,但他无法克服。 当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从承尘四方透进来的微光判断,此刻已经是天明了。 杨沅坐起来,开始小心地探索头顶,等到完全熟悉了屋顶位置,便借助手刀,小心翼翼地撬开了一片屋瓦。 杨沅只把屋瓦撬开了一条缝,透进来一束光,让他的蜗居之处能有一点亮光,就停下了。 他先吃了一点肉干,又慢慢地洇了一点水。 他吃的不多,喝的也不多,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要在这里捱多久。 吃完了饭,润了润喉咙,他就开始检查自己的手弩。 一共十二枝没羽箭,之前用掉了一支,还剩十一支箭。 不过,足够用了,真正交手的时候,他可能只有射出一箭的机会。 接着,他又无事可做了。 于是,他换了个睡姿躺下来,继续发呆…… 第141章 天知 第三天的时候,杨沅的食物已经不多,水囊也见底了,现在充当了溺器。 这三天,每天都有人来打扫议事堂。 显然,这里是“齐云社”几个首脑人物经常使用的地方。 可是这三天里,只有社副邸九州和录事鲁臧在这里碰了一次面。 当时杨沅有些贪心了,他觉得这两个人都出现了,那么社头巴亭璋很可能也会来。 却没想到,这两个人只匆匆聊了几句就离开了。 以至于杨沅甚至来不及改变计划,直接对他们下手。 现在看来,如果继续等在这里,那么他最多还能捱一天。 一天之后,他不是不能继续再捱下去,而是体能会持续下降,会大大影响他出手的效果。 明天,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杨沅决定,如果明天还不能凑齐他们,那么,明晚就主动出手! 也许,最成功的结果,也就只能干掉他们三人之中的一個,然后,就是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了! 杨沅枕着手臂,躺在承尘上,望着屋瓦泄入的一抹微光。 天已经黑了。 我若死了,会不会……不会真的死,而是回到我本来的世界? 杨沅突发奇想,不过,他来到这个世界那天,是在一个雨天, 是在办公大楼的天台上,当时暴雨如注,还有雷电频频。 他是跑上去劝说被他们公司的危机处理手段害到要跳楼自尽的那位姑娘的。 结果…… 雨天、雷电……,或许这些因素,就是导致他穿越时空的重要原因。 然而现在这天气…… 忽然,杨沅觉得唇边一凉,有雨丝从瓦缝里飘落。 下雨了? 杨沅翻身而起,他想把屋瓦合上,可马上又停下来,用屋瓦制造了一个翘起的角度,然后张口接着流落的雨水。 快冒烟的喉咙顿时一阵清凉。 这时候,他听到了议事堂大门打开的声音…… …… 李公公昂然走向议事堂。 细雨绵绵,他却没有撑伞,也没有披着蓑衣。 但,撑着伞的社头巴亭璋、社副邸九州还有录事鲁臧三人,却只是随在他的左右,并没有一个帮他撑伞。 因为李公公穿着全套的“兰陵坊油衣作”出品的高档雨具。 他头上戴的,是轻盈的雨冠。 身上穿的,是柔软轻薄的丝绸涂了桐油做成的油布雨衣。 就连他脚上那双靴子,都是用桐油和蜡浸染的细绢制作的鞋面,外鞋底还钉了短铁钉防滑。 只是这样一双上等的“油靴”,抵得寻常一家三口一个月的饭钱。 在李公公身旁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穿着全套的蓑衣,连头面都看不清楚,默然跟在李公公左右。 四人走到议事堂门口,那个蓑衣人从怀中摸出一封油纸密封的信件,交与李押班。 李押班拿了密信,便往大厅里走,其他三人随后跟入。 大门被守在外边的“三更”杀手关上了,风声雨声,尽皆挡在了门外。 那个蓑衣人背转身,侍立在大门外。 从他蓑衣下,露出一根铁骨朵,拄在了地面的砖石上。 屋里承尘之上,早在大门洞开的时候,杨沅就把屋瓦用刀尖轻轻拨回了原位。 接着,他把最后一块肉干塞进嘴里,一边慢慢咀嚼着,一边插好手刀,拿起手弩,慢慢向承尘边缘爬去。 武人的议事堂并不华丽,但颇显豪迈。 空旷的大厅里,顶头一架八扇的木屏风,屏风上是裴将军舞剑图。 八张太师椅分列左右,正前方还有两张。 作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以官职来取名的椅子,这种带有荷叶托首的交椅体态宽大,极显尊贵高雅。 每两把交椅之间,另设有云母石面的一张小几,只是桌上空空,并没有摆设茶点瓜果。 显然今晚李公公的到来,不是事先的约定,所以未及准备。 巴亭璋请李公公上坐了,自己在他左手边第一张椅上也坐了。 而邸九州和鲁臧则依次在右手边椅上坐了。 众人坐定,屏风后边又走出一个袅娜的红衣丽人来,明眸皓齿,明艳火辣,正是万凤仪万大娘子。 她捧着茶盘走上来,先向李公公盈盈一屈膝,柔声道:“李押班行踪,不宜为人所知。奴家为了保密,只好亲身奉茶,还望公公莫怪。” 李荣淡淡一笑:“有劳大娘子了。” 万凤仪嫣然一笑,款款上前,先给李公公奉了杯茶。 接着又为邸九州、鲁臧依依次送了一杯。 然后走到丈夫这边,给巴亭璋也放了杯茶。 随后她却没有退下,就在巴亭璋只隔一张小几的太师椅上,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议事堂外的廊沿下,几个三更杀手游魂一般往来走动着,警戒的目光不时四转。 这议事大堂四周三丈之内,本就没有高大的树木或建筑遮挡,再有他们这般巡弋,便不可能有人接近,并窃听到堂上几人的言语。 …… “各位,杨存中自作聪明,想引起官家对圣相的忌惮,结果现在反而引起了官家对他的警觉。圣相得到消息,官家已经有意拿掉杨存中……” 李荣把信放在几案上,轻叩了几下,笑眯眯地看了众人一眼,虽然他的身份地位远不及杨存中,可是这种连杨存中这位殿帅都拿捏了的爽感,让他很舒服。 仿佛,他就是那个高高在上,可以决人命运的神祗。 “就在这个时候,这件东西,终于从千里之外,星夜兼程地送来了!” 他叩了叩桌面的信件:“这是天要成其事呀!圣相决定,事不宜迟,马上动手,给官家再添一把火。咱们的‘搬三山’计划,正式开始……” 杨沅悄悄的爬到了承尘边缘。 他生怕将承尘上的灰尘蹭落下去,惊动下边的人,因此越到边缘,越是小心。 到了承尘边缘后,他的行动更加谨慎,悄悄探出头去望了一眼。 从他这个位置,恰能看到整个大厅的右半边。 最先入目的就是录事鲁臧,隔着一张云母石的小几,便是邸九州。 而最上面坐着的李公公,坐在两张太师椅的右面一张。 从杨沅这个位置看过去,只能看到李公公搁在扶手上的一只手臂。 “欧阳伦、秦楚慕、李德福他们几个军头、十将,都是推过楚河汉界去的一枚弃卒!” 李公公淡定地说着,声音比门外萧萧的雨还要冷肃。 那几个为利益驱使,被大海商关昊收买利用的军头、十将,绝不会想到从一开始,他们就是秦桧用来钓鱼的饵,本就是打算把他们送去给人吞掉的。 更可笑的是,将要吞掉他们的,不是旁人,正是秦桧派出的另外一支人马,眼前这些三更杀手的首脑。 李公公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你们三个,早就有禁军军职在身,是以禁军派驻在外、打理禁军生意的名义留在这里的。 “有十年了吧?你们定期就要向禁军缴纳一笔收入,所为何事?就是为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而今,你们飞黄腾达的时候到了。” 巴亭璋兴奋地站起,抱拳恭声道:“请李押班吩咐,我等誓死为圣相效命!” 李公公颔首道:“这件东西,要尽快交到军头欧阳伦手中,他和秦楚慕等人,正在调换宫中宿值的时间,只等几个重要的宫门关隘都换成了他们的人,便会把东西送进宫去。” 巴亭璋等四人都对几案上的那封信充满了好奇,不知道那里边究竟写了什么。 为何这东西一旦送进宫去,就会让官家变成一只嗜血的雄狮,疯狂地举起屠刀。 但,他们自然是不敢多问的。 李公公道:“届时,你们以往殿前司送当月利润的机会进入宫中,虞候石九霄、防御使萧山会带着你们……‘适逢其会’,将他们‘人赃并获’,并把东西交予官家。” 万大娘子妙眸一闪,忍不住问道:“李押班,那几个军头、十将,可要留活口么?” 李公公呵呵一笑:“他们一旦被发现,必然会反抗,咱家又怎会叫你们束手缚脚地挨打? “伱们杀也不是不可以杀,活口也未必就不可以留,最好还是留那么一两个的。 “反正他们只知道是金国那边的贵人托了海商关昊找到他们,要送一样东西进宫给太后,余此一无所知……” 万大娘子欠身道:“是,奴家明白了。” 李公公道:“欧阳伦、秦楚慕、李德福等人,都是三衙里的老军,是杨存中、赵密、成闵等人带出来的兵,他们出了这般大事,那几位老将军,谁也脱不了干系。 “官家一定会因此大肆清洗,而你们这些有功之臣,将会跟着石九霄、萧山他们,就此替代那些军中宿将,掌控我大宋最精锐的这支武装……” 杨沅没想到,他在承尘上苦捱三天,居然会听到这样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 欧阳伦、秦楚慕、李德福这几个军头、十将的名字,正是他大哥记在手札上的名字。 兜兜转转,山重水复的,居然在这里,再次听到了他们的名字。 这正是大哥生前所查的最后一桩案子。 原来,这桩案子最终的源头,竟然是秦桧! 第142章 乱成了一锅粥 杨沅呼吸陡然粗重了一下,虽然马上就控制了呼吸,但承尘边上一抹灰尘,已经被他的呼吸吹了下去。 一抹轻尘,如果无人注意,原也影响不大。 但是听到李公公为他们吹嘘的远大前景,四人悠然神往。 万大娘子水汪汪的大眼睛向斜对面的邸九州微微一瞟,似在传递什么。 不等丈夫看见,她便已转眼他顾。 这目光一转,恰看见空中一抹浮尘飘落,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尤其明显。 “噫?” 万大娘子惊咦出声。 她目光抬处,杨沅已经果断地扳动了弩箭。 “铿!” 没羽箭激射而出,从斜上方斜贯而入,钉进了鲁臧的太阳穴。 杨沅一团身,一个“兔子蹬鹰”就向屋脊的椽木踹去。 一下,两下,三下…… 承尘的作用,是承接屋顶落下的灰尘,兼具美观作用的。 所以它本身承重能力非常有限。 一般的承尘,甚至无法承受一个人的体重。 这间议事堂因为面积比较大,屋顶承尘便做的格外结实一些,但也很难受如此大力的撞击。 杨沅一连三撞,那承尘“喀喇喇”一阵响,杨沅这一面的承尘便率先与屋顶脱离联系,倾倒了下去。 随之激起的灰尘,溅得整个大厅一片尘土飞扬。 尘土飞扬中,杨沅也随之落下。 在鲁臧中箭的同时,万大娘子便站了起来。 承尘脱落的时候,几人已纷纷惊骇地四退。 “轰”地一声,整片承尘都拍在地上,尘土飞扬,宛如雾霾最严重的时候,五步之外,人影难见。 杨沅摒住了呼吸,借着之前盯住的位置,猛然向前一扑,足尖在刚刚落地的承尘上一踏,身子腾空而起,一刀便削向李公公的位置。 李公公撞翻了太师椅,刚刚退了三步,余悸未消之际,一抹寒光便从尘土飞扬中袭来。 李公公吓得魂儿都飞了,转身就逃。 杨沅一刀刺空,顺势一划,“噗”地一刀,就从李公公后颈上掠过。 李公公脚下仍在狂奔,脑袋却突然耷拉到了胸前, 他又惯性地向前奔出三步,才一头……一后脑勺……一头顶撞在木屏风上。 后颈割裂处喷出的鲜血溅在了屏风上,仿佛老梅开了红花。 杨沅一刀挥出时,凭手上的感觉知道这一刀中了。 他一刻也不停歇,左足一点,身形斜栽,便扑向巴亭璋的位置。 “铿铿铿铿”,一阵金铁交鸣。 巴亭璋毕竟身手高明,虽然骤逢突变,难免仓促,却仍及时拔出刀来,与杨沅一连对了七刀。 “啊!” 巴亭璋一声惨叫,一根拇指被削了下去,手中刀铿然落地。 杨沅一交手,就知道此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自己完全是占了先机,才能迫得他步步后退。 如今已趁先手,削去他一根手指,若不趁机杀他,将再无机会,因此和身扑上,竟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 “嗖!” 斜刺里陡然一声锐啸,杨沅闷哼一声,只觉肋下一疼,周身的气力几乎都要散去。 他强提一口气,保持身形不软,将巴亭璋狠狠撞倒,一刀柄便磕在他的鼻梁骨上。 饶是巴社头身手高明,这么脆弱的地方陡然被刀柄狠狠一撞,也是眼泪鼻涕鲜血一起涌将出来,整個人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 杨沅身子一仰,手刀紧握,刀尖冲下,狠狠一刀,便贯入巴亭璋的胸膛。 然后就势向前一个翻滚,脱离了战斗。 巴亭璋二目圆睁,嘴巴嚅动着,忽然一团污血涌出喉咙,两条腿便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 杨沅这才发觉,两肋之下,一阵巨痛,伸手一摸,满手殷红。 万大娘子拔下头上金钗,一钗便贯穿了杨沅的胸腹。 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披散了下来,秀发间只见一张烈焰红唇,还有一双杀气凛凛的眼睛。 她目光凌厉地盯着杨沅,伸手往腰间一探,一条细长的软剑,就像一条毒蛇般,颤巍巍地弹了出来。 杨沅目光一缩,转身就往侧门冲去。 他藏上承尘之前,已经仔细摸索过这处议事大堂。 除了正门,还有一处角门,通向方便之所。 杨沅不是想逃,他清楚,就算他没受伤,外边警讯一起,他也不可能杀得出去。 更何况,他现在受了很重的伤。 能以一支金钗,贯穿他的胸腹,说来容易,这需要多么强大的腕力? 纵然那金钗是实心的,拥有足够的重量,也没有几人做得到。 反正他做不到。 以他的了解,他大哥也未必做得到。 这个女人,竟似比她的丈夫巴社头还要难缠。 而且,她还抽出了一柄柳枝般风吹都要荡漾一番的细剑、软剑。 就这玩意儿拿在手中,别说伤人了,能做到不伤己,那都算是高手。 杨沅知道,自己就算没有受伤,失却先机优势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是这个女杀手的对手。 此刻他若强行上前,除了送人头,别无用处。 所以,他想冲出议事堂,再杀几个三更杀手! 他反正是要死在这里了,能多杀一个是一个。 杨家二郎就是这么的“辎铢必较!” …… 整个“齐云社”,都乱成了一锅粥。 巨大的承尘扑砸在地上的时候,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堂外的人。 那个李荣带来的蓑衣人蓦然转身,一脚便踹向大门。 大门轰然撞开,一股尘土扑面而来,如浓烟滚滚,无孔不入。 那蓑衣人被呛得呼吸一窒,连退了几步。 冲过来的巡弋杀手们见此一幕,顿知出了意外,警锣警梆声立即响了起来。 经过上次的意外之后,“齐云社”的警讯传递变得异常迅速起来。 整个齐云社立即处处响应,各处杀手警戒。 正带着几个精干的皇城司便衣,悄然向“齐云社”潜入的袁成举和郭绪之勃然色变。 他们是尾随李公公而来。 郭绪之大叫道:“不好,我们被发现了!” 袁成举当机立断:“放响箭!” 身后一个皇城司立即抬起袖箭,如同夜枭厉啸的尖锐哨声,立即划破了夜空,遥遥射向雷峰塔的方向。 埋伏在雷峰塔附近接应的数十位皇城司便衣听到响箭声,立即呐喊着向齐云社扑来。 郭、袁二人是奉刘国舅之命,盯梢国信所的。 张定邦、沈鹤等人死后,他们就改盯李公公本人了。 前次李公公去“和乐楼”赴宴,他们就跟了过去,还扮成了“门迎”。 如今李公公雨夜造访“齐云社”,他们料定有事,于是决定潜入其中,一探究竟。 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调集了数十名持有劲弩的便衣皇城卒,就近策应。 却不想刚潜入“齐云社”没多久,这就真被发现了? 既然被发现了,说不得,只好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了。 “齐云社”中虽然发出了警讯,但警讯并不能说明事发的具体地点,以及面临的处境。 这边突然从隐蔽处跳出七八个黑衣蒙面人,又是刀枪又是劲弩的,显然这就是目标啊! 双方一交手,呐喊声、刀枪碰撞声涟漪般荡漾开去。 每一个听到动静的杀手都会向最近区域内的其他杀手交代一声,便循声杀来。 于是,三更杀手们就像一圈圈被吸附了过来似的,纷纷冲向郭绪之和袁成举。 他们赶到的时候,接应的便衣皇城卒也到了。 一瞧现场形势,接应的皇城卒二话不说就开始放箭。 “飒飒飒……” 跟割麦子似的,撂倒了一圈杀手。 其他杀手马上抛暗器的抛暗器,耍地趟拳的耍地趟拳,向着他们迎了上去。 …… 齐云社外,丛林之中,一棵大树上几丈高的枝杈处,忽然叫人眼花似的错动了一下。 然后,一道人影就已出现在大树底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滑下来的,几乎是一瞬之间就从树上到了树下。 他的肩上,还系着一块花花绿绿五彩斑斓的布。 这块布就是他的保护色,借助这块布,他壁虎般伏在树干上或者蹑步行走在丛林间时,很难叫人发现他的存在。 他是宋老实,神武后军踏白军中一斥侯。 他料定“齐云社”一定有问题,杨沅下一个动手的目标,很可能是这里。 之前守在“和乐楼”前,他没有等来杨沅,但杀手们对他的戒备,却让他更加确信,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于是,他开始盯着齐云社,期间他甚至潜入齐云社内院搜寻过,却一无所获。 但他还是认准了这里,功夫不负有心人,今夜果然有了收获。 “齐云社”中发生的骚动,很可能就是杨沅动手了。 宋老实仰天发出一声夜枭的叫声,立即收获了远处一声婴儿般的凄厉啼鸣,也不晓得是只什么鸟。 那是小苟子。 其他三人不放心他一人在此,每晚轮流有一人陪在他在此侦伺。 通知了小苟子后,宋老实立即矮身一伏,向前窜出。 那速度敏捷的,完全看不出他是一个瘸子。 “嗯?” 齐云社埋伏在林中的一个弩手忽然察觉有些动静,还不等他找对发声的方向。 一口手刀已经神出鬼没地从他背后伸了过来,往他喉间迅速一抹。 就像很多人误会弓箭手是最弱的兵,实际上弓箭手普遍都比一般士兵更骁勇善战一样, 很多人也小看了斥候兵。 斥候何止是一个探子,能潜入敌群做一个探子的,又岂能是一个普通的士兵。 扶桑那边,对忍者最早的称呼,就是斥候。 他们是侦察兵,也是杀手! 丛林的另一面,小苟子也开始行动了。 在林中这几天,实际上他们已经摸清了前边丛林中齐云社的暗哨位置。 只是此前情形不明,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没动他们而已。 这时既然决定要闯入救人,自然要顺手把这些暗哨拔除。 只不过,小苟子的交手风格,与宋老爹截然不同,但…… 他闯进的速度,却不比宋老爹稍逊。 杨沅抱着多杀一个赚一个的想法冲出了议事堂,一出去他就惊呆了。 外面处处锣响,呐喊不断,内宅的老弱妇孺更是大呼小叫,乱作一团。 眼前没有他预料中的杀手如云,没有赶去别处增援的杀手,也都集中在了议事堂前门。 这……既然有机会活,那我还等什么。 刚刚可是听了一个大秘密还没加以利用呢! 杨沅拔腿就往丛林最茂密的东墙外冲去…… 第143章 我该如何报答夫人 杨沅不清楚现在“齐云社”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却知道这场大骚乱替他引开了许多杀手,说不定他真有机会逃出去。 如此一来,求生意志顿时占了上风。 杨沅掩着肋下伤口,朝着生长最茂密的东面丛林逃去,一路尽量避开那些三更杀手。 夜色之中,偶尔远处有杀手看见有一人狂奔而来,也只当是同样听到了警讯,掠向外围去参战的同伙。 等他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杨沅已经冲过去,掠向更外围了。 但是奔跑中,杨沅还是发现,身后不知何时,悄悄跟上了一个人。 奔逃中杨沅回头盯了一眼,那人恰从一片廊下跑过,灯光打在他的身上。 那人身材高大,穿着一件蓑衣,头上戴着竹笠,手中握着一柄可破重甲的铁骨朵…… …… 皇城司的人冲出去策应潜入“齐云社”的袁成举、郭绪之等兄弟时,就已派人去急报刘副指挥了。 刘副指挥身娇肉贵的,自然不可能天天跟在李公公屁股后面盯梢。 他把具体事务,全都交给了袁成举、郭绪之二人。 这位上官做事有一个好处,他对自己信任的人,就敢绝对放权。 反正手下若惹出了事,他兜得住。 不过当他听说数十名弩手冲进“齐云锦标社”,进去就是一通乱射的时候,还是不禁皱了皱眉。 他知道“齐云锦标社”是禁军开的一家武馆,数十名弩手攒射…… 恐怕死的有点多。 这事儿只怕要兜不住了…… 刘商秋匆忙穿戴起来,跳上快马,就带着报信儿的皇城卒冲出了刘府。 他老爹、老妈。还有一堆的姨娘闻讯起身后,刘商秋早已不见了踪影。 刘老爹刘老妈也不知道刘商秋去了哪里,却又放心不下。 于是一大家子忽啦啦地就跑去皇城司等信儿了。 木提举睡的正香,就有人跑来告知,刘国舅一家子都来了。 这一下把木恩吓得直挺挺的就跳了起来。 他还以为刘商秋出什么事了,待他衣袍不整地冲到大厅,这才知道,原来是刘副指挥半夜离家公干,不曾留下讯息…… 木提举松了口气,这才蹲下,把靴子提正了。 …… 刘商秋骑着快马,直奔齐云社。 好在这条道儿远离御街,沿途也没有夜市,没有什么行人,不耽误他午夜驰马。 等他冲到齐云社的时候,他的心中便已经有了一个主意。 当他提马扬鞭,直接冲进齐云社大门,赶到正在对峙的双方人马面前时,齐云社执事韩佩便怒不可遏地冲了上来。 刘国舅也不理会他的咆哮,淡定地下了马,把马鞭抛给一名皇城卒。 等韩佩的咆哮声停下,他才取出一方手帕,轻轻拭了拭脸颊,淡淡地道:“我皇城司收到消息,附近有金人奸细出没……” 韩佩气得浑身发抖,他们的人已经被弩箭射倒了一片,正在地上哀嚷惨叫呢。 韩执事用颤抖的手指了指满地的人,哆哆嗦嗦地问道:“所以,你皇城司就闯入我齐云社,不由分说便射死射伤这么多人?你……你们就是故意的!我们齐云社可是殿前司的产业,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刘国舅心平气和地道:“谁说我皇城司是故意为之?你觉得这很不可理解吗?” 韩执事咆哮道:“难道我应该理解吗?” 刘商秋斯斯文文地和他讲理:“一個人做出一种举动,取决于三个原因。 第一,他认为什么是该做的。这决定了他会去做什么。 第二,他是什么样的脾气秉性。这决定了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去做。 第三,虽然大家都披着一张人皮,但是每个人的智慧是不一样的。所以,你不理解的事情,也未必就是不合乎情理的。” 刘商秋说完,扭头问道:“谁先动手的?” 袁成举和郭绪之不约而同地举起手来,指着三更杀手们,异口同声地道:“他们,是他们先动的手!” “伤着咱们的人了么?” “我们一进来,他们就动手了,砍伤我们好几个兄弟!” 刘商秋转向韩执事,脸色一冷,说道:“你看,我们皇城司的兄弟接到警讯,当然要查,这就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我们皇城司是禁军中的禁军,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监督百官。 我们要追查金人奸细,难道还要先给伱们齐云社递张拜帖,约好了时间再来?当然不可能啦,这就是我们以什么样的方式去做。” “而你们齐云社呢,不过是个教授他人弓射的会社,竟然不问情由、不辨来人身份,便悍然出手。 对我禁军官兵发动攻击,伤了我皇城司的弟兄,那么我皇城司将士向来犯之敌发起反击,有什么错呢?” 韩执事气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如果不是众目睽睽之下,他真想一刀砍了刘商秋。 刘商秋问道:“金人奸细找到了吗?” 一个机灵的皇城卒立即大声答道:“回刘副指挥,还未找到。” 刘商秋把手一挥:“继续找!” …… 宋老爹和苟子叔相隔百余步,同时杀向齐云社。 一路行去,齐云社的暗哨就被他们二人随手铲除了。 二人跃过墙头时,才顺手扯过面巾,蒙住了他们的口面,只露出一双杀气隐隐的眼睛,迎向闻讯赶来的‘三更’杀手们。 而杨沅,就在此时,与那些“三更”杀手同一方向,迎面冲来。 只不过,杨沅一路冲来,专往人马最薄弱处逃遁。 那些三更杀手正迎向宋老爹和苟子叔,而宋老爹和苟子叔相距百余步。 所以杨沅冲过来的位置,正处于宋老爹和苟子叔中间。 杨沅也看到有两个人正帮他吸引着大批杀手聚拢过去。 沿途冲过来时,他就听见有杀手大喊“皇城司杀来了”,因此杨沅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是皇城司的人。 机会难得,杨沅强忍痛楚,奋力翻过围墙,便向丛林中冲去。 宋老爹和苟子叔正悍然迎向当面之敌,杨沅又是一身夜行衣,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从两人中间冲出去的这条“漏网之鱼”。 对杨沅紧追不舍的,只有那个大步流星的蓑衣人。 这片丛林中的暗哨,早被迎面冲来的宋老爹和苟子叔随手剪除了。 杨沅一路逃去,未曾遭遇阻击,可身后那人阴魂不散,却给了杨沅极大的压力。 他已半个多月睡眠不足,连续几天保持最低的进食和饮水,方才又经过了虽然短暂,却极为消耗体力的战斗,胸腹间又受了伤,流着血…… 这时被那人一路狂追,却连密林环境也甩之不脱,杨沅渐渐有些油尽灯枯了。 不好,再这么跑下去,我要活活被他累死! 杨沅暗暗叫苦,可他现在的力量,逃跑都能活活跑死,何况返身再战? 一时间,杨沅竟是陷入了两难之境。 前方将到钱湖门,面前就是一条贴着城墙的内运河。 之所以说它是内运河,是因为临安作为行在,不是一座很规整的城池,所以也没有一条完整的像样的护城河。 所以,它的外围,是由西湖、大运河和钱塘江以及东面、北面的三段护城河共同构筑的防御水系。 所以这段内运河,紧贴城墙外侧,也算是护城河的一段,它的前头则流向西湖。 杨沅冲到河边,发现前方河边沙沿上停着一条小船,船头绳索就套在深插沙土中的一枝竹篙上。 杨沅大喜,急忙上前,拔下竹篙,把船奋力一推。 那船本就半截泡在水中,往里一推,便飘到河上。 杨沅跳到船上,使竹篙一点,船儿便沿城墙向西湖方向荡去。 那蓑衣人追到岸边,眼见小船驶去,却仍不放弃,迈开大步,就沿河岸追来。 这河的另一面是城墙,这一面则有蓑衣人紧追不舍,杨沅无处停靠离开,只能继续向前划。 二人便一个船上,一个岸上,相继离去。 “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两个钓翁扛着鱼杆儿,前方一个提灯的小厮,笑呵呵地来到了浅水边。 “咦?我的船呢?” 其中一个准备夜钓的老翁茫然四顾:“就泊在这儿的呀?” 另一个钓翁大呼晦气:“老杨啊,你这人呐,真是不着调……” …… 杨沅一路撑船而去,一去三五里,前方将到清波门。 蓑衣人健步如飞,冲上了清波桥,杵立如枪地盯着即将驶来的钓船。 杨沅虽在船上,比他省力的很,可有伤在身,再加上多日透支,也是筋疲力尽了,使船并不算快。 眼见那蓑衣人已经提前冲到桥上,他若直接驶去,直入西湖,只恐那人从桥上跃下,正砸在他的船上。 杨沅一咬牙,便拨转船头,往右侧一条直通内城的小河驶去。 桥头蓑衣人冷笑一声,提着铁骨朵就追了下去。 通往西湖的这段护城河还算宽阔,而且只有一侧的河岸可以停泊。 可是,不走清波桥,而是转入那条内城小河,虽然两面都能停泊,但两岸已经是民居了。 因此这段河面并不宽,不过一丈有余,凭他的本领,是能一跃而过的。 他倒要看看,那船头人站着都已摇摇欲坠了,还能如何逃脱! …… 仁美坊,小河边,一座小亭。 外边雨丝已经稀落,但风并不凉。 临安的夏夜,下了雨后尤其叫人闷热难当。 李师师坐在小亭内,轻摇纨扇乘着凉,等着陈二娘去给她买“冰雪荔枝膏“回来。 提来的灯就挂在栏柱上,照亮了亭中一片。 今天去了干女儿丹娘那里,二人吃了一顿酒,等回到仁美坊时,酒意上来,车轿中尤其闷热,令人烦躁。 李师师便下了车轿,带着她所雇的健妇陈二娘走进巷弄。 她记得自己居处附近,是有一人摆摊卖冷饮的。 宋人的饮料种类繁多,要是在闹市区,光是夏天的冷饮就有“甘豆汤、椰子酒、豆水儿、鹿梨浆、卤梅水、姜蜜水、木瓜汁、紫苏饮””等不下数十种纯天然饮料。 只是仁美坊西接清波门,北连临安府衙,南邻太史局和城隍庙,就只这么一个坊是住人的,坊内不属于闹市区,做生意的人也不多。 今夜又下了雨,原本记忆中就在巷口摆摊的那人竟没出摊儿。 好在这附近都是官署衙门,清波门和钱湖门之间那段城墙内,还有一处兵营。 所以,晚上虽行人不多,却也罕有宵小在这一带活动。 陈二娘便让李师师小坐片刻,她多跑两步,去刚刚归来时路过的一处路口,去买冷饮回来。 李师师今晚和丹娘多饮了几杯,虽然以她的酒力,倒不至于醉了,但微微的醺意,却让人有些慵懒。 她背倚着栏杆,轻摇着纨扇。 腰间的香囊里,有驱蚊的香草,倒也不怕有蚊虫恼人。 李师师正星眸微阖,稍露倦意,忽然有脚步声响起。 李师师并未在意,此处虽然冷清些,却也不是没有行人的。 但那脚步声,却在河边小亭外停下了。 李师师这才微生警觉,抬眼看去。 只这一看,李师师娇躯顿时一绷,坐正了身子。 刘莫手里提着半截木棒,正站在亭外,冲她咧着嘴笑。 他身上衣衫微湿,脸上有细细的雨水形成的水珠。 他那笑,实在有些难以形容,就仿佛…… 一只鬣狗正不怀好意地向猎物靠近,却又没有正面硬刚的勇气, 所以,它只能假笑着想要逡巡过去,趁人不备猛地来个掏肛的感觉。 那神情,说不出的恶心、阴险和猥琐。 “刘莫!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师师迅速往左右看了一眼,似乎……除了翻身跳河,没有别的出路。 刘莫呲着牙,“嘿嘿”地笑了起来:“夫人,我在‘水云间’可是盯了好多天了,终于等到你了!” 李师师缓缓站了起来,冷声道:”我已放过你一次了,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悟啊,我悟啦,我大彻大悟啦!” 刘莫挑了挑眉,然后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然后提起木棒,轻轻抚摸着光滑的棒面,一脸怨毒:“就是因为悟了,我才千方百计来找你呀,夫人!是你,让我做了剩蛋男人!而且,还是一颗中看不中用的蛋。你说,我该怎么报答你呀?” 第144章 师师不仅色艺冠绝 杨沅撑着小船,行在寂静小河上。 前方河道愈发地窄了,两岸由于是生活区,河道边已经可以令人穿行。 即便是偶尔经过一户人家,房子直接落地基于水中,没有可供立足的地方,那蓑衣人攀着石缝窗棂也能敏捷地穿过。 杨沅忽然把小船往水中一定,纵身跃向对岸。 蓑衣人刚刚搭着石缝跃到一处入水的石阶处,一见他要逃,一甩手,就把蓑衣“呼”地一声,旋转如轮,向杨沅砸去。 与此同时,他纵身一跃,也向杨沅扑去。 不料,杨沅自知较量武力或继续逃,重伤的他都做不到,唯有用计。 所以他跃起船头只是一个假动作,他的双脚刚离开船面,诱得那蓑衣人发作,便又落回船头了。 竹篙离水,荡起几点水珠。 锋利的篙尖已经如回马枪一般,刺向那旋转而来的蓑衣。 蓑衣人腾空而起,举起了铁骨朵,砸向船头。 “噗”地一声,锋利的篙尖刺穿了蓑衣,向蓑衣人刺来。 蓑衣人本想用蓑衣阻止杨沅跃起,却不想与此同时却也遮蔽了他的耳目,掩饰了杨沅的行动。 他人在空中,腾挪不便,挥出去的铁骨朵也来不及撤回,只能硬生生把身子一歪,锋利的篙尖避过了胸口要害,却把他的肩头扎了个对穿。 蓑衣人痛得大叫一声,身子落向船头,手中铁骨朵扫向杨沅。 杨沅倒转手刀,硬接了他一记,轻便的手刀到底不及这钝器势大力沉,杨沅的手刀险些被磕飞,幸好用了较厚的刀背去接。 但杨沅自知此时的伤势纵跃逃跑,机会不大,所以,一刀磕开蓑衣人的铁骨朵,便反转刀刃,贴着铁骨朵滑过去,削向他的头面。 蓑衣人左肩穿着一根竹篙,同样行动不便。 他用铁骨朵的护手磕了一下杨沅的手刀,将刀磕得弹了起来,同时屈身低头,向下一躲。 蓑衣人头上的雨帽被一下子削飞,头皮也刮下去一块,鲜血“哗”地一下披了下来。 借着岸上水中迷离的灯光,杨沅赫然看见,这竟是个头顶以及两鬓头发剃光,脑后两条发辫的男子。 金人? 杨沅看到这样明显的标志,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身份。 联想到此前李公公在“齐云社”议事堂所讲的阴谋,这阴谋,还有金人参与…… 想法只如电光石火一般,他的动作却是丝毫不停。 杨沅一刀削飞了蓑衣人的雨帽,看到他标志型的金人发型,并未因此有丝毫迟钝,而是和身扑进了蓑衣人的怀抱。 两個人一起重重地摔倒在船头,那金人大惊失色,猛然松开了铁骨朵,张开双臂就去抓两侧船舷。 原来,这人不会水,而且极少乘船,更不曾乘过这么小的船! 那船被二人身子一砸,就在水上剧烈摇晃起来,一副马上就要倾覆的模样,吓坏了那个金人。 这金人也是倒霉,他是金国最强大的秘谍组织“血浮屠”的一名秘谍,一身武力十分强悍,实非杨沅所能敌。 可是,杨沅脑筋动的比他快,充分利用了周围一切可资利用的东西来制造机会、判断时机,甚至在引诱动作之后,连他抛出的蓑衣都利用上了。 结果三十老娘倒绷孩儿,这个骁勇善战的血浮屠秘谍,竟先中了杨沅一“枪”。 饶是如此,同样身受重伤的杨沅也不是他的对手,可这金人怕水。 剧烈摇晃的小船,令他产生了莫大的恐惧,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抓住两侧船舷,却因此忽略了身上的杨沅。 杨沅一直认为,自己功夫有限,尤其习练时日尚短,气力和反应不及常年浸淫此道的武士,因此从一开始,就以弱者自居。 弱者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先机的,因为那是他翻盘的最大机会。 所以把这个血浮屠撞倒后,杨沅马上举起了手刀。 金人却在此时大开中门,双手去抓船舷。 杨沅一刀便刺了下去。 “啊!”那金人痛呼一声,对于水的本能恐惧,一下子被这剧痛压制了过去。 他胡乱一抓,抓住了铁骨朵。 可这时杨沅正扑在他怀里。 杨沅手持短刀,容易发力,他身大臂长,手中抓着的又是一支铁骨朵,根本无法发挥作用。 杨沅又是一刀刺了下去,血浮屠怒目圆睁,据住铁骨朵中间位置,就像敲鼓一般,“嗵嗵”地硬砸杨沅后背。 杨沅被他砸得口中喷出血来,一口喷在他的脸上。 那“血浮屠”本来就被削去了头皮,满面披血,不能视物,再被杨沅一喷,更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杨沅也不管他对自己的痛击,只管一刀刀地捅下去。 那血浮屠武功明明在他之上,偏偏落得这么窝囊的处境,也是竭尽余力,狠击他的后背,想要拖着他同归于尽。 船上二人扭打不已,无人控制的小船儿顺水飘去…… …… 刘莫这几天已经发现自己身体的不对劲儿了。 原本,他虽痛恨李夫人,可也没到迫不及待想要报复的地步。 况且,那时他行动都困难,也谈不上报仇。 但上次父亲带着他去“水云间”酒家相看丹娘的时候,他却听人说起了“李夫人。” 刘莫不确定这位“李夫人”是不是从“陌上花”绣坊旁边迁走的李夫人。 在发现自己身子大为不妥,恐怕这一辈子就要废了以后,刘莫如五雷轰顶,只觉自己这一辈子,都要过得了无生趣了。 因此,他对李夫人的怨恚也就到了一个无法再提升的极限。 他恨,他要报复,他觉得只有狠狠报复了李夫人,他的人生才还有一点意义。 从那天起,他就盯在“水云间”酒家附近。 直到今天,李师师去“水云间”做客回来,他便悄悄尾随了来。 李师师凛然道:“刘莫,上次我若报官,你就要在大牢中待上十年了。念在你爹面上,我才放过了你,你还执迷不悟,是想蹲大狱吗?” 刘莫狞笑道:“蹲大狱算什么,老子现在死都不怕,你看到这根棍子了没有?” 刘莫举起手中鹅卵粗的木棍,嘿嘿地冷笑起来:“老子被你踢到做不成男人了,今天就用这根木棒,替伱通一通三窍!” 他毒蛇般的目光在李师师身上游离着,舔舔嘴唇道:“如果你还能不死,那你就活着,想必这滋味儿,你一辈子都忘不掉了。我是不在乎死不死了,我现在是生不如死啊~~” 刘莫尖叫一声,举起木棒,就向李师师扑去…… …… 面前是一个疯狂的只想不计后果地报复她的男人,要说李师师心中毫无惊惧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她的心性和理智,使她在这一刻,不像一个寻常小女子一般只会绝望地尖叫。 她沉住了气,等刘莫挥舞木棒,全力扑来,已经不及变换姿势的时候,才奋力向旁边一闪。 “喀喇”一声,木棒砸在小亭的护栏上,护栏被砸裂,木棒反弹起来,一下子磕在刘莫自己的脑门上,磕得他一阵眩晕。 但他如今只想报仇,这个执念,倒让他没有忽略了将要逃走的李师师。 他右手一探,正好抓住李师师的手腕,猛地往回一拽,狞笑道:“想走,没门!” 李师师被他拽回,踉跄地侧倒在护栏内的坐板上。 刘莫举起木棒,狞笑道:“李夫人,你是上边先受这一棒,还是下……” 刚说到这儿,他忽然目光一错,旋即就张口结舌地举着木棒说不出话来了。 李师师哪肯放过这个好机会,膝盖一提…… 依旧是那久违了的老地方。 刘莫“嗷”地一声怪叫,声音刚出腔子就没了,因为他那颗没了用的蛋也被撞碎了。 刘莫顿时痛到窒息,喊都喊不出来了,虾子一般蜷缩到地上抽搐着。 李师师头翻身从坐板上站起,脸儿一侧,目光扫过,顿时便如刚才的刘莫一般,目瞪口呆了。 一条小船儿,正飘到这小亭外,由于暗流的原因,在原地打起了转转。 船上,一人仰面倒在船头,身上杵着高高的竹篙,昏暗中也不知刺中了他哪里。 在他身上,另趴着一个男子,手中握着刀,正一刀刀地捅进他的肋下。 利刃透体而入的声音,显得异常可怖。 那被捅烂了身子的男人,手中紧紧握着一只铁骨朵,正在捶打持刀人的后背。 但他显然已经没有了力气,捶打的动作渐渐停歇,却还随着对方刺入的动作,微微颤动着手臂。 “终于,把他杀了。” 杨沅只觉自己也快要死了,他像一尾被捞上岸的鱼似的,大口大口地喘吸着,向岸边看了一眼。 然后,他就看到了亭柱上一片明亮的灯光,灯光里站着一尾明丽的美人鱼。 “李……夫人?” 即将昏迷的杨沅突然精神大振:“夫人,救我!” 李夫人诧异地惊呼起来:“二郎?” 杨沅挣扎起来,从那金人尸体上拔下竹篙,拼尽全力,往亭栏上一搭。 李夫人一下子会意过来,也顾不得篙尖上满是血迹,探手向前,越过篙尖,抓住篙杆儿便往身边一扯,把那小船儿扯到了亭下。 杨沅双手抓住已经有些裂开的亭栏,费尽全力向里一翻,滚倒在亭栏的木质坐板上。 然后,他就看到蜷缩在地像只大虾一般的刘莫。 这一幕……莫名地有点熟悉。 “他是金人?” 船被拉到了亭下,借着柱上的灯光,李师师一眼就看到了船上那人的发型。 她本来还想问问杨沅这边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一看,自己已经猜出了几分。 她可不知道杨沅这个“皇城司”的身份是假的。 一开始杨沅上门邀请她为女师的时候,说的是为了让父亲接受丹娘,所以要把丹娘打造的气质高贵一些。 但当时介绍自己身份时,他说的就是皇城司探事官。 这是为了避免李师师和丹娘聊天时露出马脚。 因为丹娘当时所知的他的身份,也是皇城卒。 到后来他和李师师被堵在茶室里,向李师师解释真相的时候,也只是撇清了他和丹娘是一对情侣的事。 在李师师眼中,他依然是一个皇城卒。 这时在船上与一个皇城卒生死相搏的金国人,还能是什么人? 当然是皇城卒抓捕的金国奸谍。 “你的伤重不重?” 李师师蹲下来,本想检视杨沅背部的伤势,可是手往他肋上一搭,杨沅就疼得一抽搐。 李师师这才发现,杨沅的肋下也有血迹殷然,不是浸染的模样,而是从里边渗出来的。 这时,杨沅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人在生死关头,靠意志力强撑出来的状态,一旦这股劲儿泄了,就无法维持了。 但,杨沅虽然虚弱到了极点,大脑却处于一种极其空明的状态。 先前自料必死,所以很多事他不想去想,想了也没有用处。 可现在既然逃出了生天,他在议事堂承尘上面所听说的秘密,就有大作用了。 但是,秘密一旦泄露,也就是不是秘密了,对方必然另起谋划。 除非,他们认为秘密没有泄露。 想到这里,杨沅一把抓住了李师师正要检查他伤势的手。 他盯着李师师,吃力地道:“你……务必藏起这具金人尸体,不要叫人找到。连夜去……后市街陆氏……骡马行,找鸭哥。叫他……叫他明天务必想办法偷一具尸体来,毁坏了面目,叫人难以辨认,然后再……和金人尸体弃之一处……” 李师师何等慧黠,目光一闪,道:“你要造成你已死的假象给你的敌人?” 杨沅点头,强调地道:“事关……社稷,千万……疏忽不……” 杨沅再也撑不住了,肋下的创伤,背部的重击、多日来的紧张、今夜的耗力过巨,让他一下子晕厥了过去。 “二郎,二郎……” 李师师唤了两声,杨沅寂然无声。 李师师试了试他的鼻息,还有气儿,李师师不禁松了口气。 “事关社稷,需要假死……” 李师师看看杨沅,又看看船上那具面目狰狞的金人尸体,然后把目光投向了昏迷在地的刘莫…… 灯把光影,投在了亭下。 亭中地面上,灯影映出了一道袅娜的身影。 那道影子举起了一根棒子。 仔细看的话,应该能辨识出,那不是一根棒子,从它头部的形状来看,那是一根铁骨朵。 然后,那道身影便握紧了铁骨朵,向地面上躺卧的一道人影砸去。 地上那道人影猛然痛醒,有片刻的挣扎,然后就在铁骨朵的重击下,软软地不动了。 一下、两下、三四下…… 狠、准、稳! 直接砸烂一个活人的脸面,直到他气绝,毫不手软。 时人曾赞曰:“师师不仅色艺冠绝,且慷慨飞扬,有丈夫气概,以侠名倾一时,号‘飞将军’,争辉彤史也!” 第145章 张公公,你说谁不是男人? 杨沅再醒来时,发现他已身处一座静室之中。 他躺在锦幄内,肋下缠了绷带,伤口有丝丝沁凉之意,应该是用了加了龙脑香的上好金疮药。 李师师折腰坐在榻边,灯光斜照在她身上,宛如昙花一朵,比月生辉。 她正用一只如玉的小碗,喂他喝参鸡汤,见他睁开眼睛,脸上不禁露出喜色。 “二郎醒了?” 杨沅恍惚了一下,虚弱地问道:“夫人,现在是什么时辰?” “天还没亮呢!” 杨沅有些心安,如果已经晕迷了三五天,可能就要误了大事了。 “夫人可已通知了鸭哥。” “妾身没有去。” “怎么……” “二郎可还记得那个刘莫?” 杨沅又想起了昏迷前看到过的那张脸,当时无暇顾及,也不曾问过他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杨沅道:“记得,如何?” 李师师道:“他对妾身怀恨在心,追踪到那小亭之中,欲行不轨,被妾身打死了。” 杨沅轻“啊”了一声,没想到那小子,到底还是“石榴裙下死”了,倒也求仁得仁。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在叮嘱李师师帮他制造死亡假象之前,那个刘莫还是活着的。 他是被师师姑娘生生砸死的。 这厮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胁到了李师师的清白和性命。 以“飞将军”李师师的脾气和做事的果断,她当初还是一个妙龄少女时,就敢对执掌一国军权的太尉、对登基坐殿的伪皇帝行刺,就算没有杨沅这個事儿,这次她也是绝不可能再让刘莫活着的。 如今,不过是废物利用罢了。 李师师道:“恰好二郎有所嘱托,我便把二郎的衣衫与他换了,用那金人的铁骨朵,毁了他的脸面,推到小舟之上,现在已不知飘荡到何处去了。” 杨沅听得一阵哑然,他一开始就压根没想过拜托李夫人去帮他做这件事,而是想找鸭哥帮忙。 毕竟,一个妇道人家,不仅找一具尸体很难,更没有胆子去破坏那尸体的容颜。 可李夫人……实在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忽然,杨沅心思电闪,不由色变,失声道:“不好!” 李师师黛眉轻颦,道:“怎么了?” 杨沅绝望地道:“我肋下有一道贯穿伤。伤我的那人是知道伤了我的,可刘莫身上……” 李师师莞尔一笑:“原来如此,给你脱衣裳的时候,妾身就已看见你肋下的伤了。妾身也不知道是何物所伤,比对了一下伤口,便用妾身的金钗,在他两肋下,也戳了个洞。” 杨沅:“……我,正是被一枚金钗所伤。” 李师师娥眉一挑:“你的对头之中,还有女人?” 杨沅想到那位万大娘子,心有余悸地道:“不错!我没想到,他们四人之中,武功最高的,不是那三个男人,而是……我大意了。” 随后,他又自嘲地一笑:“不过,以当时情形,我纵然不大意,这道暗器,我也避不过去。” 李师师对他的经历满是好奇,但是想到他的身份,应该是不便告诉自己的。 李师师便道:“妾身对于医术,略通一二,且手中就有上好的金疮药,便自行给你包扎了,实是因为不知你如今在做何事,方不方便去请郎中。” 杨沅已经知道,这位李夫人所说的略知一二、略懂三分,那都是精通的谦词。 所以,杨沅便道:“万万不可请郎中,我现在的身份,不可示人。” 李师师点了点头,幸好她已经想到这一点了。 当时她布置完了小船上“同归于尽”的假象,把小船推开,那根木棒也抛进河去,便在那里等陈二娘。 最后由陈二娘把杨沅给背回家来。 陈二娘是她买下的婢妇,和她有着主奴的人身从属关系,自然不会出卖主人。 饶是如此,李师师对陈二娘也只说是在此等候时,适逢故人为歹人所伤,没有说出实情。 杨沅想了想,虽然他语焉不详,但李夫人的处置已经称得上是完美了,应该能瞒得过他的对头。 想到在议事堂所听的秘密,杨沅心中一阵兴奋。 他本以为,他的复仇,到今夜就是尽头了。 却没想到,竟然听到这样一个大秘密。 只要能够让他们确信自己已死,秘密没有外泄,他们就会继续执行。 他们要对付的,是三衙禁军现在的几位将领。 杨存中、赵密、成闵…… 虽然我没有什么凭据,可事情如此重大,他们应该会宁可信其有的吧? 那么,借他们之手,我就能把“齐云锦标社”那些杀手,一网打尽了! 回想了一下当时李公公和他们的谈话,他们买通的几个军头、十将还要调整值宿时间,所以行动不会就在这一两天内,杨沅放下心来。 这一放松,顿觉疲乏涌来,杨沅不禁闭着眼睛呢喃道:“夫人恕罪,在下疲倦之极,且休息一下。” 他缓缓挪动了一下身子,想换个最舒服的睡姿,好好睡上一觉。 虽说身上有伤,但他现在最强烈的感觉,却是嗜睡。 不料这一挪动,却觉得身上似乎没有任何挂碍,这…… 杨沅吓得一下子又张开了眼睛,这一举动,倒把正想给他掖被角的李师师吓了一跳。 李师师嗔怪地道:“你是不是伤的太轻了?这一惊一乍的,又做什么?” 杨沅期期艾艾地道:“夫人,我……我的衣服……” “哦!” 李师师脸儿微微一热,神情却是云淡风轻:“我帮伱脱的,检视伤口嘛。妾身偌大年纪了,你一个小毛孩子,又怕什么?” “哦哦,是是……” 人家都不在乎了,他再大惊小怪的,那就显得矫情了。 杨沅干笑两声,便闭上了眼睛。 李师师扭过腰肢,把羹碗放在床头小几上,心中却想,这孩子生得挺秀气的,偏生那里看着却着实有些凶悍,男人……都是生成这般模样的么? …… 天亮了。 皇城司里,刘商秋正眉飞色舞地向木恩、曹敏、正在养伤的寇黑衣等十余名皇城司军官讲着他昨夜的威武战绩。 他那亲爹并亲娘和一众姨娘已经被他轰走了。 眼见儿子没事,老人家也就放心了,自然不会惹得儿子使性儿。 外人面前嘛,得给儿子留着脸面。 所以老头子带着一众妻妾,高高兴兴地就走了。 刘商秋正说的兴高采烈,外边忽然传来一声唱名:“安德军承宣使、带御器械、内侍省押班张去为,到~~~” 木恩和曹敏对视一眼,缓缓站了起来。 大珰张去为大袖翻飞,昂然而入,怒气冲冲的。 一进大堂,他便尖声喝道:“皇城司夜袭齐云社,明火执仗,屠戮无数,这是要造反了么?” 刘商秋不高兴了,小脸儿吧嗒一下就撂了下来,阴阳怪气地道:“皇城司直隶天子。你张去为跑来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难不成是你要造反了?” 张去为气极,看看是刘商秋,心思一转,便转向了木恩。 “木提举,你们皇城司夜袭齐云社,如何向杂家交代啊?” 木恩淡淡一笑:“张大珰,齐云社若是民,有临安府在。若是军,有三衙在。不知你内侍省,缘何出头啊?” “我……” 张去为愣了一下,说道:“李荣就死在齐云社,他是咱内侍省的人,杂家管不得么?” 寇黑衣道:“李荣是被刺客所杀,我皇城司是……” 他看了一眼刘商秋,刘商秋傲娇地扬起了下巴:“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张去为气急败坏地道:“你先斩谁?你先斩谁?” 寇黑衣硬着头皮,按照刘商秋编造的借口道:“我皇城司获悉消息,有个金人奸细在齐云社附近出没,皇城司前去搜寻,却被齐云社不问青红皂白即出手伤人,无奈自保而已。” 刘商秋喜孜孜地点点头,自己想的这理由,真是好。 张去为冷笑道:“杂家正要说,那潜入齐云社议事堂行凶的,难道不就是你们皇城司的人吗?” 刘商秋立刻向他伸出了手。 张去为瞪眼道:“干嘛?” 寇黑衣淡淡地道:“证据!” 张去为怒不可遏:“你们俩这是唱双簧呐?之前,杂家的‘至味堂’被一把火烧作白地,现场有几个便衣持械的歹人,就是在你们皇城司纵容之下逃走的。 “现如今,齐云社议事堂出现刺客,紧跟着你们就冒了出来,为他制造逃走的机会,这还不能证明,你们本就是一伙儿的?” 木提举不悦地道:“张大珰,人证、口供、书证、物证、勘验,你至少拿出一样来,能指向我皇城司行了不法之事,那本提举就去御前听你参劾,如今就听你一面之辞,便要指称我皇城司有罪么?” 张去为道:“事不寻常即为妖!至味堂大火,你们适逢其会也就罢了。齐云社出了刺客,你们又出现了,你们倒是给杂家讲出一个道理来。” 刘商秋跳了出来:“张大珰要讲道理,那好的很啊。龙山仓血案,我皇城司是去追查金国奸细的,国信所的人为何恰好出现在那里?” “本官正在‘春风楼’吃酒,国信所几百号人聚集在‘至味堂’,他们想干什么?” “昨夜本官在那山林茂密、人迹罕至处出现,是为了抓捕金人奸细,国信所李押班深夜赶去齐云社议事堂又是为了做什么?” “哎呀,我知道了!原来你的人就是和金国人勾结的人,你们去龙山仓,就是为了和金人接头!你们去至味堂,就是想聚会商议,对付我皇城司!李公公去齐云堂,是不是因为齐云社的人实为他的党羽?” 张去为被他的倒打一耙气的发晕,嘴唇都哆嗦了。 刘商秋突然恍然大悟地一拍手:“我明白了,李公公是你杀的!” “你你你……你说什么?” “一定是你发现李公公暴露了,杀了他灭口,又来栽赃我皇城司。” “杂家不是金人奸细!你才是金人奸细!” 张去为气抖冷,翘着兰花指,指着刘商秋大骂起来。 他还真跟金人没啥来往交易。 他是秦桧在官场上的盟友,却并不意味着,他知道并参与了秦桧的事情。 这时被刘商秋一番胡搅蛮缠,张去为自然怒发冲冠。 “我是金人奸细?我告你诽谤你知道吗,我告你诽谤!他诽谤我呀,他在诽谤我啊……” 刘商秋可算逮着理了,立即揪住张去为一句口不择言的气话做起文章来。 张去为气得浑身抖个不停:“刘国舅,你好好话说能不能?不要胡蛮搅缠了行不行,你是不男人是了?” 张大太监已经气到已经语无伦次了,不但倒装句出来了,连正常词语都颠倒了。 不料,这句话却把刘商秋一下子就给气到了。 这是皇城司,他是下一指挥所副指挥使。 你就是在这里直接指着他刘商秋的鼻子喊他的大名,都不如喊他一声国舅叫他生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 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是吗? 他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没本事,说他什么都靠家里,说他靠裙带关系上位,所以在这一点上格外敏感。 张去为只不过是宫里的太监,侍候帝后妃嫔的,自然是更习惯从内廷关系上去称呼一些人。 可他这句称呼,却戳到了刘商秋的痛处。 刘商秋平生两大忌讳,一个是讽刺他靠裙带关系,一个是说他不男不女。 因为他不仅容颜俏美,男生女像,而且从小生活在一大群女人中间,举止习惯,确实有些女里女气。 张去为一句话,把刘商秋的两大忌讳都给冒犯了。 刘商秋登时面红耳赤,额头青筋突突乱跳,那雌雄难辨的俊俏模样全然不见了,看着非常吓人。 “我不是男人?我他娘的不是男人?” 刘商秋一脚踩上官帽椅,再一脚……就登上了公案。 然后他就开始宽衣解带。 “来来来,姓张的,咱们俩一起脱,看谁不是男人!你过来,你快脱,你个没卵子的,你也配叫男人……” 这一句话,又一刀子戳到张去为心里去了。 本来他看刘商秋发飙,心里也有点打怵,刘商秋这句话一出口,他也气疯了。 张去为跳着脚的骂起来:“木恩,姓木的,你就这般纵容部下,羞辱杂家?胡搅蛮缠是没用的,今天这事你们必须得给杂家一个交代……” 木恩、曹敏、寇黑衣等人没空理他,大家正手忙脚乱地要把刘商秋从公案上拽下来。 这要真是让他站在皇城司大堂之上,脱看光不出溜的,像话吗? 这时,一个内侍小黄门从外边匆匆跑了进来,急急凑到张去为身边,小声道:“大珰,临安府差役在内城小河上发现一叶小舟,舟上有两具死尸。” 张去为没好气地道:“那又如何?” 小黄门小声道:“其中一具尸体,与齐云社所说的刺客装束极为相似。” 张去为神色一动:“另外一个呢?” 小黄门有些紧张:“是个金人。” “什么?” 张去为没来由的便有点慌,这里边怎么还出来金人了? 刚刚刘国舅还说他是金人奸细,这要是真搞出一个金人来…… “尸体在临安府?” “是!” “走,去临安府!” 张去为抬头看了一眼,五六个皇城司的官员,正拖胳膊抱腿的,把打着挺儿非要脱衣服的刘商秋从公案上抱下来。 张去为也懒得理他了,把袍袖一甩,转身就走! …… 临安府的仵作房里,内侍大珰张去为,临安府尹曹泳、判官陈凡、司法参军事刘以观,一起围观着案板上的两具尸体。 仵作毕恭毕敬地站在角落里。 张去为扭头问道:“验过了?确认吗?” 那仵作头也不敢抬,忙道:“是,小的验过了,这两人身份,都大是可疑。” “仔细说说。” “其中一个,似是……一个未曾阉干净的阉人。” 身为阉人,张去为不由一惊:“机速房和皇城司,都有一些宦官,难不成……” 他急忙问道:“另外一个呢?” “是个金人。” “你确定?” “小人可以确定。” 人,当然也可以是伪装的金人,毕竟金人的相貌五官,与宋人并没有多大区别。 而发型、衣饰等却是可以改变伪装的。 但是,生活习惯所产生的一些痕迹,发型等形态是不是新近才改变的,却瞒不过经验老到的仵作。 张去为挥了挥手,那仵作忙退了下去。 张去为看看那具面目模糊的尸体,问道:“此人是什么身份,可查清了么?” 判官陈凡忙道:“此人身上没有什么信物,一时难以查验清楚。” 张去为道:“齐云社的人若是来了,马上带来这里。” 刘参军道:“大珰,他们已经来了,未得大珰和府尹吩咐,暂时安置在二堂,下官这就领他们来!” 刘以观匆匆出去,不一会儿把万大娘子和邸九州两人领了来。 万大娘子已经换了一身缟素,显然是巴社头已经死了。 虽然身着一身孝,但万大娘子明艳妩媚的模样,却是丝毫不减。 张去为问道:“这个金人,你们可认得么?” 第146章 冗长的“遗言” 万大娘子和邸九州看了看案板上那具尸体,齐刷刷地摇了摇头。 “下官(民女)不曾见过。” 邸九州虽然是齐云锦标社的社副,可同时也是禁军一名军官。 只是他专门负责在外面替殿前司打理生意的,确有军职确实在身,称下官自无问题。 他们确曾见过李公公带去齐云社的那个高大蓑衣人,但即便当时就认出他是一个金人,又如何敢承认他们认识金人? 张去为暗暗松了口气,又指了指另外一具尸体:“此人被发现和那金人在同一条小船上,面目已被金人的铁骨朵砸烂,我们难以辨识,你们看看,可是出现在你们齐云社的那个刺客。” 万大娘子和邸九州靠近了去。 他们看了看这具尸体的面目,眉眼五官被铁骨朵砸烂了,虽说不是砸得完全不可辨认,但是已经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模样。 况且,昨夜此人出手敏捷,迅猛如豹,又是在尘土飞扬中现身,也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 纵然此人面目完好,此时也不足以判断了。 万大娘子的目光便落在了此人的肋下,她走向前去,借着自己身子为掩护,伸出两指,飞快地掀了一下盖在尸体身上的那块白布。 为了方便仵作检查,尸体的衣袍已经尽数除下,白布单下,尸体是赤裸的。 万大娘子一眼扫去,便看到了尸体肋下的伤口。 万大娘子心中一喜,急忙把布单放下。 邸九州则认真地看了一眼挂在前方墙壁上的尸体衣袍,果然是那個刺客的。 邸九州和万大娘子对视了一眼,一起摇了摇头。 邸九州道:“张大珰,此人不是出现在我们齐云社的那个刺客。” 张去为一听就放了心,他还真怕李公公和金国人扯上关系,那会连累到他的。 张去为欣然道:“如此看来,这是昨夜发生的另一桩案子了。既然事涉金人,按例该由国信所或者皇城司接手。这件事就移交给国信所吧,你们临安府不必理会了。” 曹泳乐得轻松,笑眯眯地答应了一声。 …… 宋家风味楼正在装修的院落前方,连接两岸的小石桥上。 宋老爹、计老伯和老苟叔站在桥上。 老苟叔撇着嘴道:“老宋,你还嫌弃我们慢了,你行不行呀你,又把人跟丢了。” 宋老爹瞪眼道:“如果我只负责盯着他,当然不会把人跟丢了,可我昨夜,既要负责侦伺敌情、拔掉耳目,又要负责上阵杀敌,分身乏术,能不顾此失彼吗?” 计老伯也白了老苟叔一眼,没好气地道:“昨夜那般情形,我们能全身而退,已经不易了,老宋到底是瘸了一条腿,没找到那小子的踪迹,有什么稀奇?” 这时,曲涧磊匆匆而来。 “各位,我刚刚打听到,中和坊附近的内河上,发现一叶小舟。舟上有两具尸体,一个青衣年轻人,另一个,是一个金国人。” 宋老爹三人听了,顿时色变。 计老伯和老苟叔也不拌嘴了,齐齐担忧地看了宋老爹一眼。 宋老爹沉声道:“在中和坊附近发现的?” 曲涧磊道:“是!” 老苟叔道:“如果从齐云社往城里逃,钱湖门、清波门……,一路下来,使船的话……,有可能……” 宋老爹脸色冷峻地道:“我去看看。” 曲涧磊瞅了老苟叔一眼:“伱也去,相互照应些。” 老苟叔点点头,马上跟上了宋老爹。 …… 仁美坊,李师师的宅院里。 她把手轻轻搭在杨沅的额头,有些担忧。 杨沅现在一阵清醒、一阵迷糊的,最大的麻烦是,他有内创。 肋下的那道贯穿伤,虽然没有伤及要害内脏,却也伤及了内腑。 外部可以敷药包扎,可这内创伤口愈合过程中发生的炎症,却是需要在内服药物的帮助下,凭借他自身的抵抗力,来撑过这段最危险的时间了。 杨沅也知道,凭借这个时代的医疗手段,对于这种内创,很大程度上要凭借他自己来撑过去。 实际上就算是在未来,这种内创,也不需要处处缝合,只不过现代抗生素的运用,会极大降低这个痊愈过程的危险,而这个时代,基本只能靠硬抗了。 李师师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扛过去,只是觉得,他的身体状态此时并不好。 似乎在昨夜受伤以前,他就已在不断地消耗、透支自己,这让他此刻显得尤其衰弱。 “我是……撑不过去了吗?” 杨沅迷迷糊糊地向李师师问道。 李师师缩回手,板着俏脸道:“如果你真这么想,大概就真的要撑不过去了。既然是撑,当然要用力撑住。妾身的医术虽不敢说通神,却也还过得去,我看你还未露死相呢,别轻易言死。” 杨沅笑了一声,忍不住咳嗽起来。 为了尽量不牵动伤口,他竭力压抑着,等咳劲过去,才喘息地道:“我有两件事,想拜托夫人……” 李师师冷冷地道:“等你快死了再说。” 杨沅苦笑道:“我怕真的要死时,来不及说。只是以防万一,以防万一……” 李师师沉默了一下,道:“那你就说。” 杨沅思索了一下:“大考就这几天了吧?大考之后一个月,也就张榜了。我……答应过,会请几位好友在‘水云间’吃烧尾宴,麻烦夫人,告诉丹娘一声,请她……代我前去相请。” 李师师挑了挑好看的眉,就这? 她还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嘱咐她呢,真就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你都要死了,还管人家吃不吃‘烧尾宴’,你……” 李师师忽然明白过来:“你是为了替‘水云间’扬名吧?” 李师师似笑非笑地道:“真没想到,你都要死了,还记挂着丹娘的生意,倒还真是个痴情种子。” “夫人,你误会了,我和丹娘,并无关系。我只是想着,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来这人间走一遭,总要留下一点痕迹不是?” 李师师没听懂,你想在人间留下点痕迹,和宴请几个书生有什么关系? 李师师道:“这是一件了,还有一件呢?” 杨沅缓缓地道:“还有一件,杨某……得先向夫人告一个罪了。” “怎么说?” “我……并非皇城司探事官。” “嗯?”李师师眸中闪过一抹讶色。 杨沅道:“我大哥才是皇城卒。我当初……之所以找到丹娘,让她帮忙对付完颜屈行,其实只是因为,我为了脱困,主动揽过了帮那金国贵女解除婚约的事……” 杨沅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李师师的脸色明显冷了下来。 杨沅自然知道她心中很是不悦,苦笑道:“我让丹娘帮我,但我也帮丹娘解决了麻烦,彼此并无亏欠。只是让夫人你牵扯其中,实属意外,杨某并非没有愧疚,所以……我杀了韩副使!” 李师师惊讶地道:“那个秃头金人,是你杀的?” “不错!” 杨沅简短交代了一下经过,李师师的神色缓和下来:“你虽然骗了我,总算还有点良心,也不枉我今日救你一场,此事……就此揭过吧。” “多谢夫人!” 杨沅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着实累了。 他喘息了几下,不见李师师给他喂水,知道她心中还是稍有芥蒂,只好舔舔嘴唇,继续说道:“这第二件事,就是麻烦夫人,写一封信,投到三衙禁军的大营,信上可以写明由殿帅杨存中亲启……” 杨沅把他大哥之死,以及他发现其中另有蹊跷的事情说了一遍。 本来,两国之人,各为其主,战场上明刀明枪也好,战场下暗枪暗箭也罢,那都是各凭本事,生死由命,怨不得旁人。 可是,自己人通敌背刺,那就不能不说道说道了。 杨沅正是发现其中另有蹊跷,查明是国信所通敌卖国,这才宁舍了这条性命,也要向他们发起复仇。 他本以为这番话说出来,要把李夫人唬个半死,不料,李师师竟是听得眉飞色舞。 当杨沅说到“至味堂”大火,李师师喜动颜色,恨不能击掌喝彩。 就凭她年方十六年纪,就敢悬赏刺杀大宋执掌军权第一人的太尉梁师成,你大概就能想象她的性格了。 这是个快意恩仇,根本不怕事儿大的主儿,杨沅一把火烧死近两百个吃里扒外、通敌卖国的奸贼,令李师师大觉爽快。 她端过碗来,细细地喂杨沅喝着参鸡汤润嗓,温和地道:“你慢慢说,一时半会,你还死不了的。” 这安慰……有点太不婉转了,不过杨沅偏偏能够体会。 李夫人不是不会说漂亮话,只有对她觉得亲近的人,她才懒得惺惺作态。 于是,杨沅又说到在“至味堂”大火时留了活口,问出了“三更杀手”的存在,继而又潜入“齐云社”,并且在承尘上,偷听到的大秘密。 李师师听罢,思索片刻,缓缓道:“既然如此,妾身建议,你不要直接去找禁军,而是应该去找皇城司。” 杨沅一怔:“这是为何?” 李师师道:“皇城司损失那么多人,虽然他们没有凭据,不能像你一般快意恩仇,心中也必定恨极了国信所,这就是不解的仇恨! “你说你从齐云社逃出来时,他们的杀手正与皇城司的人在交手,虽然现在还不确定,皇城司是不是为了给他们被害的袍泽报仇,但经此一事,两边势必更加如同水火,再无和解的可能。” “不错……” “所以,皇城司现在很愿意拿到一样能够对付国信所的利器。” “可此事,涉及禁军。禁军的身份,其敏感不弱于皇城司。皇城司是不可能无凭无据,就去查禁军的。” 李师师道:“通过皇城司,再通知禁军那几位将领。中间多了一个衙门知道此事,也可以防止三衙禁军出于种种忌讳,又或者因为什么利益交易,来掩盖此事。” 杨沅道:“不错,不错,我现在脑子有些不清楚了,夫人说的对。” 李师师从他头上拿下湿毛巾,投湿拧干了,重新搭在他的额头。 搭毛巾时,用掌背在他脸颊上试了试,微微皱了皱眉。 他的脸烧的更厉害了,这个杨沅还能挺到现在没说胡话,也是难得。 “没了?” “没了。” “那你先把参汤喝完,再好好休息,也许,扛得过去。” 李师师端起汤碗,舀了一匙,递到杨沅唇边。 不过她的眉始终轻轻蹙着,对于杨沅的伤情,她现在也不乐观了。 一下子交代了这么多话,杨沅累的意识有些涣散了。 他没注意递到唇边的汤匙,喃喃地道:“善始,善终。有来,有往。我也……不亏欠谁了。不……不对,只有她……” 李师师缩回了汤匙,疑惑地看着杨沅。 杨沅闭着眼睛,喃喃地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没有十全十美的办法呀,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只能……我只能……” 他忽然睁开眼睛,眼睛里又流露出了神采:“夫人,在下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李师师无奈地看着杨沅,这算什么? 人之将死,其言唣唣?这还没完了这…… 杨沅振奋了一下精神,道:“我……有一位朋友,就是等他大考高中以后,要请去‘水云间’吃烧尾宴的客人,名叫陆游。” 李师师道:“他又怎么了?” 杨沅道:“他曾约我,大考之后,同往绍兴,赴‘沈园之会’。” “所以呢?” “请夫人千万……要想个办法,别叫他去。” 李师师好奇地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杨沅的脑子已经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说道:“因为,因为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李师师奇道:“你在吟诗?” 杨沅迷迷糊糊地道:“阻止他,不要让他去。你去看,去绍兴沈园看看,如果……如果他已经题了那首诗,就……铲掉它!铲掉!那个害人性命的玩意儿……” 李师师惊奇地看着杨沅,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说胡话也不该思维如此发散吧? 他究竟在说什么呀? 她却不知,杨沅这是先想到了鹿溪,从而想到了陆游。 鹿溪与他缔结姻缘之后,便是社会认可的一种最亲密的关系。 哪怕鹿溪对他的复仇之举并未参与,也毫不知情,杨沅的行迹一旦败露,也要受到株连。 现在,他要默默无闻地死在这里了。他做的事,始终没有被朝廷知道,所以株连是谈不上了。 但,如果婚约还在,以他对鹿溪的了解,这个二八芳华的少女,就得为他枯守终生。 那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他宁愿鹿溪因为恨他而淡忘了他,以后再去寻找属于她的幸福。 她才十六岁呀! 所以,他就忽然想到了陆放翁。 这位仁兄就是抗不住母亲给他的压力,休了对他情深意重的表妹唐婉,把她送回了娘家。然后,另娶了娘子。 唐婉也是官宦世家,才貌双全,并不乏追求者。 大宋唯一一个世袭罔替的王爵,濮王这一脉的永嘉郡王赵士程,就对唐婉一往情深,马上把心上人娶过门去,对她宠爱异常。 从此,陆游另娶,唐婉再嫁,那就各过各的日子呗,可陆游偏不。 在一次沈园聚会上,这对表兄妹和前夫前妻又重逢了。 重逢也就罢了,赵士程很尊重他的妻子,唐婉上前给陆游敬了杯酒,他也没有在意。 结果,赵士程携妻离开后,陆大诗人却诗兴大发,在沈园墙壁上题下了一首《钗头凤·红酥手》。 既然你不能跟人家长相厮守,那就别表现得你对人家如何一往情深啦,你这不是只管撩闲不管结果的渣男么? 唐婉本来就对初恋念念不忘,第二年春天再游沈园时,见到了墙壁上陆游写给自己的这首词,心中大为悲恸,一下子就抑郁了,当年秋天,她就郁郁而终。 这件事大概也是陆大诗人一生中唯一一件深为后人诟病的事了。 要么你就顶着不孝的名声,坚决不和发妻了断。 既然断了,那就断爽快些。 你给不了人家幸福,却还要婆婆妈妈地对人家大表你的深情,让人家对你继续念念不忘,你这不是坑人吗? 杨沅虽然没有恩平郡王赵璩那种见不得人间不圆满,看见悲剧就要怒发冲冠的率性,可是对这件事,他也很不认同陆游的做法。 和陆游结识以后,他就想起了这桩悲剧,一直想着有机会帮他避免这桩大错。 方才思及鹿溪,想到了被陆游坑死的唐婉,所以念念叨叨的让李师师帮他完成这桩心愿。 只是,他现在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哪些是嘴里说出来的,哪些只是心里想过的,他都分不清楚了。 所以,他以为自己已经交代明白了,可李师师却是听了个云里雾里,不知所谓。 眼看杨沅说着说着,又沉沉睡去。 李师师不禁自语道:“我就没见过一个要死的人,还能絮絮叨叨说这么多的。” 可是,看了看杨沅热的发红的脸庞,李师师脸上又浮起一抹忧色:“不过,他好像真的快要死了。” “我……要不要把‘蛰龙功’传给他呢?那个牛鼻子不是说,这门功法能调理内症么?也许……管用?” 第147章 夫人,请指教 李师师有点小纠结。 她倒不是秘技自珍,况且那陈道人传给她的“蛰龙睡丹功“,她觉得除了特别助眠之外,倒也平平无奇。 如果说有别的效果,那自己衰老较缓,这些年来一直无病无痛,不知道和这功法有没有关系。 但她天生丽质,保养得宜的话,四旬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如三十许人,也不算稀奇。 而且她来到临安后,一直深居简出,生活规律,从不曾有过头疼脑热,也未必就与那功法有关。 因此李师师也就没把这功法太当回事。 但,她重“然诺”。 那位老道人说过,不许她把全篇“蛰龙功”外传,所以此前她只把这功法的上篇传给了丹娘。 可是,不仅老道对她做过交代,她自己也读了不少道家经典,那些道家经典虽然不是吐纳之学的道典,毕竟有不少名词与她所学功法是相通的。 所以从她的理解来看,她觉得如果说这套功法能够调治内症,那么主要就体现在下篇所载的内容。 可上篇是根基,不学上篇就学不了下篇,如果上下篇都传给杨沅,岂不是失信于人? 李师师一生还从不曾背信于人,要她做出违背自己做人原则的事,着实有些踌躇。 可是,看看榻上已经烧得两颊潮红的杨沅…… 这孩子杀了金国副使,又杀了近两百个卖国贼,便是征战沙场的老军,能有几人有这般战绩? 说起来,这也是于国于民有大功劳的人,而且,他还是自己干女儿喜欢的男人…… 犹豫良久,李师师突然两眼一亮,唇角渐渐逸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她,有了一个自欺欺人的好主意! …… 临安府衙的停尸房,在府衙西北角最偏僻的所在。 毕竟是存放尸体的地方,比较招人忌讳,所以选择的地点,都是比较偏僻,在众人日常活动范围之外的地方。 所以,宋老爹和老苟叔潜入这种地方毫不费力。 “不是他!” 房间里比较昏暗,宋老爹也不需要光线,他毫不忌讳地拿过死者手掌摸了一下,就已得出了结论,同时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就只这一摸,且只摸了一处,他就找到至少三处与杨沅不符的地方。 最明显处,就是他手上的茧。 一个天天用刀劈柴、劈了整整一年的人,手中哪個部位会有老茧,他一清二楚。 万大娘子那些人虽是杀手,学的却尽是杀人的本事,对这些方面,反而不及这个斥候老兵有经验。 再加上当时万大娘子急于想确认死者身份,又得在张去为和曹府尹面前,坚决和包括一个金人在内的死者撇清关系,所以只急急查验了一处对她来说最明显的标记:肋下金钗刺出的伤痕。 所以她根本不曾验过这具尸体掌上的老茧。 刘莫掌上也有茧,却是在手指的侧面,那是学习刺绣磨出来的。 老苟当然绝对相信宋老爹的判断,不禁松了口气,啧啧赞道:“这小子,挺厉害的呀,‘至味堂’火烧众恶犬,‘齐云社’突围一群狼,手上沾了这么多条人命,老宋,这可不比你杀的人少了。” “废话,毕竟是我……前女婿。没点本事,我当初肯把女儿给他?” “老宋,这女婿,你真不要了啊?” 宋老爹没好气地道:“这混账东西现在又不知道钻进哪个老鼠洞去了,我们想护着他,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他去,要什么要?” 宋老爹放下了布单子,道:“等他决定罢手,而且那时还没成为朝廷的通缉要犯再说,不然,叫我闺女天天跟着他钻老鼠洞当贼婆子?” 老苟叔担心地道:“老宋,这小子离开‘至味堂’就变警觉了,这回从‘齐云社’死里逃生,只怕会变得更小心,咱们不会就此跟丢了吧?” 宋老爹信心满满地道:“除非他不再出手,否则,只要有点风吹草动,我就能找到他。你也别开酒馆了,反正我家生意做大了,你也过来帮忙。这回,你帮我砍人,我主要负责盯着那臭小子,不怕他再跑丢了。” 这时,外边传来一阵嘈杂声,是国信所派来的人拖着板车来拉尸体了。 宋老爹听到声音,立即向老苟叔打个手势。 二人各自攀着一根柱子,三两下就爬了上去,身子往大梁后面一掩。 大门“吱呀呀“地打开,光亮透了进来…… …… 仁美坊,溪边小亭处。 寇黑衣轻轻抚摸着小亭栏杆处被砸裂的位置。 旁边站着两个便衣的皇城卒,三人俱着便衣。 这里应该就是船上金人死亡的第一现场了吧? 然后,顺流飘到了下游的中和坊? 可是,如果那个金人已经上了岸,从这砸裂的栏杆来看,他是面向河水,站在小亭当中。 最后,他的尸体为何又出现在了小船上呢? 二人缠斗之中,又跌回了小船? 金人和那个不知身份的死者,和昨夜齐云社之乱,究竟有没有关系? 思量半晌,寇黑衣缓缓抬起头来:“柯铄,你去查一查那条船,看看昨夜可有人船只失窃,从什么地方失窃的。” 身后一名便衣皇城卒答应一声,转身而去。 此时,杨存中正在殿前司向老伙计赵密吐槽:“伱说说,你说说,这天子脚下,现在这治安真是越来越差了,他曹泳是怎么治理的?唵?咱昨儿夜里拉着老友去夜钓,嘿!船竟然被偷了,简直岂有此理!” 仁美坊溪边小亭处,寇黑衣又道:“梁易!” “卑职在!” “你去临安县,报称在仁美坊丢失了重要公函,要他们派员配合,逐户排查一下,重点是调查昨夜有谁听到、看到这边的动静了,如果有可疑的人家,要格外仔细。” 梁易拱手道:“诺!” 两个便衣皇城卒相继离去。 寇黑衣轻轻拍了拍那截断裂的栏杆,这砸裂处,真的是铁骨朵造成的么?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觉得有些不对。 皇城司当然不放心让刘商秋独自去调查国信所,可是国舅爷发起了驴脾气,又不能不照顾他可怜的自尊心。 但私下里,曹指挥还是另行派出了一支人马,那就是寇黑衣所领的这一队人马了。 …… 午后的时候,杨沅又清醒过来。 他高烧未退,而且这么久没进什么食物,也不觉得饥饿。 这是回光返照了么? 杨沅对自己的身体状况隐隐有了一些察觉。 如果不是想断就断个干净,别让鹿溪对他再心存念想,像陆游一样,害了人家女子一生,他真想利用这短暂的清醒时光,重返青石巷,再见她最后一面。 罢了,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不能横下一条心,你可就害了人家,她还是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呢。 杨沅自嘲地一笑,转目打量这室中情形。 直到此刻,他才有心情,也有精力打量自己的所在。 这是一张雕花的绣床,红绡帐儿用金钩挂着。 床头有一张上漆描金的红木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丝巾之类的物件。 床尾靠墙处,摆着一张以以螺钿、玛瑙等镶嵌的妆台,妆台上却收拾的很干净,没有什么头面首饰或者胭脂水粉,想是都收了起来。 对面一张柿蒂方眼、平钏毬文的窗子,因为是卧室里用的窗子,并不能开启拆卸,全凭床上隐于花纹中的孔眼透气透光。 因是夏日,窗上罩了碧纱。 旁边博古架旁,搁着一架折起的画屏,晚间把它打开,挡在窗前,可以再遮一遍风,免得直接吹拂到榻上去。 杨沅又低头嗅了嗅身上的薄衾,是软缎绣水鸟荷花的锦被,有幽幽的水沉香薰气息。 杨沅想起他去“陌上花”绣坊第一次求见李夫人时的情景,她那小屋,从不待客的。 所以,这样精致的所在,应该不是客房,而是李夫人的绣榻闺房。 哎,倒是又承了人家一个大人情。 可惜,我这人一向讲究不欠人情,如今却是没机会还了。 她若是玉腰奴,我现在还能勉强哼哼几声,再哼首曲子给她听。 可人家李夫人,活得这般精致,人家又不缺什么…… 杨沅微微侧了侧身,虽然难免压到肋下伤处,可是总这么仰卧着不动,却更难受。 但他这一侧身,却发现枕边竟然放着一本手札。 李夫人缘何在我枕边放了这样一本手札? 放在他枕边,显然就是不怕他看的。 杨沅还以为是李夫人有事出去,留的什么交代。 他拿在手中一看,面上只有四个娟秀飘逸的字:“蛰龙睡丹”。 翻开一看,却是折成八折的一张连续的纸。 这是一张熟宣,经上矾、涂色、洒金、印花、涂蜡、洒云母等一道道工序制成的,质地较硬。 展开一看,便是一篇行文晦涩的文字,细细读来,似是一篇行功运气,调息吐纳的功法。 杨沅好歹也是看过几本修仙的,以他掌握的那半拉嗑叽的道家词汇,勉强能看得出这是一篇道家内功心法。 好在第三第四页处,是竖着画出的一副人体轮廓,上边标了一些人体穴道、脉络。 用它对照着,一句句地看,这篇文字,他便勉强能够看懂了。 难不成这功法对我有用,所以李夫人才放在这里? 可是,看着好吃力啊,她直接指点我多好? 是了,我方才一直在昏睡…… 杨沅现在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但凡有一点可能,又岂有不试的道理。 于是他便仔细研读那功法,照着调息吐纳,折腾了半天,关于内视意守、巡行经脉的部分,还是半懂不懂,但是光是按照那已经明白的部分修习吐纳之法,调息半晌居然很是有了精神。 他内腑中的痛楚难受的感觉,也似减轻了许多。 杨沅心中大喜,这玩意儿真的有用,难不成我不用死了? 可是,好多名词看不懂啊! 这时,门扉一响,李师师款款而入。 一袭月白色的道服,衬得修长玉颈,宛如一只高贵的天鹅。 她微敞的领口里,隐现出一抹雪玉之色,泛着月一般的莹光。 杨沅一见她来,便迫不及待地扬起了那份手札:“夫人,何为鹊桥、何为道胎、何为鼎炉、何为性命双修啊!” 第148章 骑意马逗心猿(又是三更一万三) “二郎何以问起……,啊,难道你看了妾身的手札?” 说时,李师师仔细观察杨沅气色,发现他的眼神明显有了光彩,脸上也不再是那种恹恹的死气。 师师心中暗喜,老牛鼻子倒是没吹牛,他这功法还真有调理内症的功效。 杨沅一呆,期期地道:“这……夫人这手札放在枕边,不是给我看的么?” 一时间,杨沅就有些不好意思。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还是很尊重他人隐私的,未经允许,不愿触碰他人私有物品。 当然,这个私有,是指涉及个人隐私的物件或事情,倒不是什么都沾不得,那种属于极度洁癖了,跟尊重隐私和保护隐私无关。 “妾身是想着二郎有内创,不晓得这功法有没有可以疗诊的效果,所以从箱底把它翻出来看看,没想到……” 杨沅又是一呆,她从箱底翻出来的?为什么那纸上的墨迹这么新?还有浓郁的墨香呢。 李师师问道:“你都看过了?” 杨沅点点头,有些难为情:“是,在下误以为是夫人留下来给我看的,所以……已经看过了。” “诶,既然已经看过,那就是天意。我本想参详一下,想個治疗你内伤的法子出来。” 李师师一本正经地说着,就在榻边锦墩上坐了下来。 她心中便想着,老牛鼻子,现在是他不小心自己看到的,不是我传授的,这便不算对你食言了。 杨沅听她语气,似乎看过也就看过了,没什么了不起,心也就放宽下来。 杨沅道:“这篇功法,不知夫人自何处得来。” 李师师已经说服了自己,反正我没传授他,就是没传,我没食言。此时心态便平和了下来。 她昨夜照顾了杨沅一宿,午饭时用了点酒,又小睡了一阵,此时还带些倦意。 听他一说,先掩口轻轻打一个哈欠,才道:“哦,这是一个老道人欠了我人情,他那人穷得清新脱俗的,也没旁的东西给我,就把这门功法做了心意,对你可有用处么?” 杨沅欣然道:“在下修习之后,感觉伤势确有好转。只是……其中很多名词过于晦涩深奥,不知夫人可否为在下解答……” “你说说看。” “何为鹊桥?” “任督二脉衔接处,即为鹊桥。鹊桥有上下鹊桥,上鹊桥在印堂、鼻窍处,一实一虚;下鹊桥在尾闾、谷道处,亦一虚一实。周天精气运转于任督脉上……” 杨沅听着,一段原本不通的运转口诀,顿时豁然开朗。 “那么,何为鼎炉呢?” “上篇炼精化炁,以下丹田为鼎,以心火降下为炉;下篇炼神还虚,以坤腹为炉,而以乾顶为鼎……” 李师师知无不言,只解说了几个词,杨沅便道:“停停停,多谢夫人,在下实比不得夫人的绝世聪明,再听,就记不住了。容我先吃透这段内容再说。” 李夫人颔首道:“也好,这套功法,倒是一个妙处,不必打坐,什么姿势皆可修习,卧姿效果尤佳。 “另外,就是它可以一段段地修习,随时可以停下。既如此,伱便先把融会贯通的部分练好,内息走上几回,自然就能记住了。” 杨沅道:“多谢夫人。” 于是,他便舌抵上颚,闭目敛神,双手各掐一个“三山诀”,默默调运气息。 李夫人就坐在榻边,看着他行功。 按照李夫人的经验,半盏茶的功夫之后,他的呼吸就会平稳下来,一盏茶后,就会进入睡眠状态。 但,功法运行不会因此而停止。 人体的睡眠,本就是自我休养、调节的一个过程。 而“蛰龙”功法,能在你睡梦中依旧默默运行,将人体潜能全部调动起来,给你调整成最好的状态。 杨沅闭上眼睛,默默行动,按照他方才自己尝试运行的功法经验,很快他就会沉沉睡去,醒来后就会精神奕奕,身体的创伤也会轻松许多。 这一次弄清了一些功法术语,可以运行更复杂的经脉了,杨沅也满怀期待,希望能够取得更好的效果。 但是,他闭上眼睛,刚刚开始行功,就感觉一缕淡淡幽香氤氲着,慢慢沁入他的心脾,散入他的神魂,令人飘飘欲仙。 这是…… 只有李夫人在身旁,难道是她的体香? 杨沅虽然没有多少分辨的经验,却也明白,这种香,似乎并不是外物所产生的,倒像是他的意识,令他催生出来的一种感觉。 杨沅暗暗啐了自己一口,他当然知道李夫人很美,那种无处不在的魅力,在“水云间”时,若能多看一眼,他也时常偷偷多看一眼的。 但这是什么时候,他还在生死关头,他还要尽快恢复体力,以免错过那些卖国贼的阴谋,这个时候怎么能心猿意马? 杨沅急忙收摄心神,按照新理解了的“上下鹊桥”等名词从而融汇的吐纳运行之法,继续行功…… 那种暗香浮动的感觉,居然变得更加清晰,更具真实感了。 它一寸一寸地慢慢洇入杨沅的心脾,弥漫身心…… 不仅仅是这种意识上“香味”的感觉,他明明闭上了眼睛,守摄心神在行功运法,可六识却突然变得无比空明,仿佛他生出了一双不是眼睛的眼睛。 他……能“看见”李夫人! 李夫人就坐在榻边的锦墩上,一袭月白道服,小醉之后刚刚睡醒的慵懒,散逸着惊人的魅惑。 哪怕她不言不动,就只是那么安静地看着自己,也叫人心旌摇荡不已。 怎么会这样? 杨沅暗暗自责,生死关头,还要调动六识全部的敏锐感知,去观想一个女人,简直是混账至极,死了都不冤。 但……,他明明能感觉到,自己并没有刻意去“看”,而且这种“分心”,并没有影响他行功。 恰恰相反,他运行功法似乎更快了,一抹无法形容的暖暖的气息在经络间流动,也更加粗壮有力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李师师坐在榻边,安静地看着杨沅行功。 明明杨沅紧闭双目,正在专心调息运功,可李师师竟有一种正被他大胆地扫视全身的感觉。 她的心中渐渐滋生出一种异样的滋味。 许是八月临安的风,吹不散她藏在心头的酒意,李师师竟尔生出一种坐立不安的燥热感。 “啐!你都多大年纪了,真是不知羞!二郎这岁数,做你儿子都够了!” 感觉到夜深人静,孤枕难眠时那种熟悉的悸动,李师师又是羞窘又是心慌,不禁暗暗唾骂了自己一句。 往昔每到这个辗转难眠的时候,她都是靠“蛰龙睡丹功”来促使自己平静下来,进入睡眠的。 这时发现自己心生异样,自知不妥,李师师马上掐了一个“老君倒骑青牛印”,就在榻边合上双眼,开始默运心法。 这门功法,坐卧行走时都能运行,倒不必拘泥于卧姿。 不料,这一闭上眼睛默运功法,李师师竟发现自己仿佛突然开了一双天眼。 明明她正闭着眼睛,可眼前却“看到”了杨沅,甚至比用双眼看到似乎还要清晰。 毕竟,双眼看到的他不只是他,而此刻“感应”到的他,如在虚空之中,除了他,一无所有。 李师师的娇躯悸动了一下,她想张开眼睛,但她却骇然发现,她竟像是陷入了梦魇一般,眼皮沉重的根本睁不开。 而她修习多年的蛰龙睡丹功法,却似完全不用她意念催动似的,就在体内默默运行起来,速度越来越快。 李师师骇然发现,体内功法的运行,已经进入了一种完全自主的状态,根本不由她控制了,她想停都停不下来。 不,不对!不是不受控制了,而是……似乎在受着冥冥之中杨沅的气息牵引,在随他动而动!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李师师又慌又怕,但她根本无能无力。 李师师坐在榻边,面对着锦幄,那张颠倒众生,魅惑万类的俏脸上晕染如霞。 她的鼻息也咻咻急促起来,娇躯倏而轻颤一下,不知道正在经历着什么。 杨沅躺在两尺开外的地方,却似有丝丝热力,从他身上渗透而出,一点点沁入李师师的肌肤,循穴走脉,双流合龙。 师师的眉梢眼角,渐渐涌起难言的神意,脸上的潮红,令她的鼻息愈加急促。 可就在这时,杨沅行功停止了。 他如今就只理解到这里,功法运行两个周天,就到此处为止。 李师师感觉自己的神念,就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被风浪抛上抛下,完全不能自控。 小舟已经被抛离了浪尖儿,越飞越高,眼看就要飞上天空那道彩虹之上了, 可是,忽然之间,风平浪静,云开日出…… 那被抛上半空的小船,一下子无力地落了下来,眼看就要触摸到天空那道彩虹,却一下子砸回了水面上。 那种骤然落差的巨大变化,真叫人心头说不出的难受。 李师师的眼睑颤动了几下,轻轻张开了眼睛。 就见床榻上的杨沅,也正张开双眼,他的气色,明显比行动之前又好了几分。 李师师生怕被他看出自己的异样,努力平抑了一下呼吸,故作镇定地道:“二郎行功之后,感觉如何?” 杨沅有些心虚,他哪敢说自己默默行功时,六识似乎变得无比敏锐,竟然有嗅到人家体香的感觉。 这等轻薄之语说出来,李夫人怕不是要一棒子打破他的头。 杨沅轻咳一声,掩饰地道:“夫人这功法,当真神妙无比,我感觉,这一回不但精神更足了几分,身上的伤势也轻的多了。” 李师师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杨沅,道:“有效果就好,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感觉了?” 杨沅“茫然”道:“没有啊,怎么了?” 李师师轻吁了一口气,道:“哦,没什么,传妾身功法的那个牛鼻子说,新人初学,容易走火入魔,你若没事,那就最好。” 杨沅一笑:“夫人放心,杨沅别无异样。杨沅这条命,只怕要被夫人救回来了。” 李师师微笑道:“无恙就好,你且歇息,趁着正有精神,妾身叫二娘给你热些粥来!” 李师师说完,起身便走,只是步伐迈得不快,稍稍有些别扭的感觉。 杨沅在后边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明明是一件肥大的道服,衬不出身形体态,却偏偏像是在无形地挠着人心,叫人心痒痒的。 李师师离开后,吩咐陈二娘去给杨沅热粥,然后立刻钻进了浴室。 正值夏日,不需要多少热水,本来烧着要煮茶的一壶水,就足以兑出一桶浴汤来了。 等她把自己整个儿泡进了浴桶,连头都没进了水中,仿佛唯有如此,才能遮羞。 可是,刚把身子全没进水里,她忽又想起此时沐浴,本就是为了洗去那不求自来的“无根水”,忙又从水里探出来了头来。 李师师“哗啦”一声,把那“未曾锦帐风云会,先沐金盆玉露恩”的无双容颜钻出水面,抬起手来,便给自己颊上,轻轻抽了一巴掌。 “不知羞,你下贱!” 那又羞又气的娇嗔语气,也亏得只有她自己听见。 若教旁人听了去,怕不听得骨软筋酥、魂飞魄散。 李师师真的是有点羞不可抑了,人家二郎毫无异样,那这说明她的反应,全是因为她自己寂寞久矣,对人家二郎生出了非份之想。 这让一向心高气傲,视天下男儿如无物的师师姑娘情何以堪。 哪怕是全天下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她都要羞得要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了。 此时,奉了寇黑衣命令去临安县衙报案的梁易已经带了临安府的两名巡捕、仁美坊的街子、铺丁等一共十几个人,挨家挨户的盘查起来。 他们就以那座有明显打斗痕迹的小亭为起点,先向一侧住户人家逐家户地走访盘查。 等那一侧的人家全都盘查过了,便查另外一侧。 至于河对岸,便是临安府衙和教场所在地,那边根本没有住户人家,自然是不用盘查的。 李师师本是好洁的女子,夏日里沐浴也方便,她本就是一日三浴的。 中午吃了酒,小睡之前,她就已经沐浴过了。 此时再沐浴一次,只是想……清理不该有的异样痕迹罢了,沐浴自然很快。 她匆匆洗了澡,换上内衣,着了外袍,便坐在妆镜前梳理秀发。 只是,往镜中一看,便是微微一怔。 李师师抬起手来,将铜镜上本来也不存在的雾气擦了擦,再仔细一看…… 怎么……神韵气质,仿佛年轻了一些? 虽然不是很明显,可她对自己的脸是见惯了的,骤然发生变化,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年华流逝,最是不能回头,我怎么可能变得年轻了。 一定是因为我滋生了非份之想,心魔作祟,自我以为! 李师师恼恨地把象牙梳子,冲着妆镜扔了过去,“叮”地一声,正打在镜中那酡红的朱颜之上。 “叩!叩叩!” 这时,庭院门外,访查至此的铺丁,扣响了李家门上的兽环。 第149章 我们知道但是都装不知道 正在热粥的陈二娘去开了院门,一见是几位官差站在门外,二娘立即敛去了一脸凶相。 但她仍忠心耿耿地堵在门口,问道:“众位差官,可是有什么事吗?” 皇城卒梁易问道:“你们家里,几口人呐?” 陈二娘心里“咯噔”一下,他们别是为了大娘子叫我背回来的那个小郎君来的吧? 陈二娘提着小心,却仍是一副粗憨傻笨的模样,道:“我们家,就我家主人和我,两口人,咋了?” “你家主人,是什么人?” “我家主人,是李大娘子。户牌上不是都写着呢嘛,我家就两个女人,你们一群大男人,可不许进来。” 说着,陈二娘张开双臂,把门户撑住了,回头便喊:“大娘子,大娘子,有官府的人来问话呢。” 梁易见她傻愣愣的样子,倒是不疑她会说谎,便笑道:“你不要怕,这光天化日的,我们又是官府中人,还能对你们有所不利么?” 这时,李师师听见陈二娘呼喊声,心中一惊,急忙取了一顶“浅露”盖在自己头上,匆匆从房中走了出来。 这“浅露”与帷帽相似,区别是,“帷帽”直垂到肩,遮得更严实,而“浅露”会露出嘴巴以下的位置。 “二娘,让开,不得对官差无礼。” 一见主人出来了,陈二娘暗暗松了口气,忙闪到一边。 李师师走到门口,道:“妾身便是此间主人,不知诸位差官有什么事?” 梁易和临安县的差官、仁美坊里的街子、铺丁,虽然看不见这妇人容颜,可是只看她那身姿,还有一张好看到让人见了,就想吮上去一尝香甜滋味的小嘴,就能想象出这妇人该是何等的美貌。 尤其是他们都是混公门的,谁还没几分眼力? 这妇人虽然只着一袭白色道服,看着极是素雅。 可她那衣服质料光润柔韧,银光闪闪,隐隐更有紫光可鉴,分明是湖丝中的上上佳品。 而且随着她的身体微动,光线变化中,更能隐约看见那道服上有浅浅的提花底纹。 这是湖丝提花重缎香云纱做成的衣服,寻常人家谁用得起? 再联想到这仁美坊附近是临安府衙、太常寺、秘书省、太史局的官署驻地。 所以仁美坊中大多是官员的府邸,然而这户人家的户牌上却没有男主人。 这……别是哪位高官的外宅吧? 这种自然而然的想法,放到千年之后的今天,也是很多人的第一反应,何况是他们。 于是,众人对这位头戴“浅露”风情无双的小妇人更客气了几分。 梁易温和地道:“大娘子,我们只是例行公事,询问点事情,你不要怕。请问大娘子,昨夜晚间可曾出门,可曾经过左一巷尽头的水边小亭。” 李师师淡淡地道:“妾身深居简出,极少出门,尤其是晚上,更是闭门不出的。” 梁易心道,果然如我判断,这定然是哪个高官养在这里的外宅了。 他便客客气气地道:“如此,打扰了。” 一行人便离开李宅,继续沿着巷弄去往下一家访查。 陈二娘松了口气,欢喜地道:“还是大娘子了得,三言两语……” 李师师竖起食指,向她做了個噤声的动作,然后摘下“浅露”,悄悄探头向外看了一眼,见梁易等人果然走远了,正敲着七八丈外另一户人家的院门儿。 还有几个邻居街坊闲来无事,跟在旁边看着热闹。 家里藏着个大男人呢,还是身上系着命案的,李师师自然不敢大意。 她回身道:“我来热粥,伱去买菜,顺道儿看看他们访查的情形,有无邻居看到什么,他们能问出些什么来。” 陈二娘答应一声,赶紧回厨房捡了个筐子挎上,便出了门。 李师师这才把院门儿关上。 梁易一行人来时的岔路巷弄口,国信所的陈力行震惊不已。 他看到李夫人了! 皇城司的人在查,国信所的人何尝不曾在查。 只是国信所损失了大量人手,沐押班一派的人现在正忙着抢位置占坑,所以对侦缉凶手不太热衷,因此效率极其低下。 他们不但出动的人手少,还落在了皇城司后面。 陈力行就只一个人,还被皇城司抢了先。 他们和皇城司现如今互相猜忌着,陈力行不想让皇城司的人知道他们国信所也在调查,便跟在了梁易他们后面。 却不想,李师师只是惊鸿一现的容颜,恰恰被他看在眼中。 陈力行在“水云间”酒家,假装去方便的时候穿行过酒家后廊,是见过院落中的李夫人的。 以李夫人如此相貌,但凡见过一面的人,又有谁能忘记。 “是她?那位李夫人?她怎么住在这里?” 围绕着“水云家”酒家发生了太多事,不由陈力行不生出警觉之意。 这时,陈二娘挎着菜篮子走出来,慢吞吞地走向正在另一户人家门口盘问的梁易等人。 陈力行想了一想,便跟了上去。 …… 李师师接手陈二娘没做完的事情,将粥热好,盛在碗里,却是犹豫良久,才鼓起勇气,端进杨沅的病房,也是她原本的卧房。 “二郎,且吃些东西。” 李师师说着,悄悄看了一眼,见杨沅毫无异色,这才放下心来。 杨沅道:“有劳夫人了。” 李师师挑眉道:“你杀金狗,便是值得钦佩的汉家男儿,更何况你我本就相识,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来,我扶你坐高一些。” 二人都是做贼心虚,但都以为对方完全不知情,所以全都装出一副坦荡模样儿来。 李师师把粥放下,先帮杨沅用枕头垫高了一下身子。 这一番接触,若在方才那种奇异感应之前,或许只有杨沅会因为对方无处不在的强大魅力稍觉不自在。 可此时,李师师俯身揽住他的脖子,帮他身下垫枕头的时候,衣襟微微垂下,触及他的鼻尖,也让杨沅产生了奇异的感觉。 而李师师的脖颈间,被杨沅的鼻息轻轻呼在肌肤上,却让她有种被炉火烤着的感觉。 所以,垫好枕头之后,她赶紧就撤开了身子。 李师师端起粥碗,一勺勺喂给杨沅的时候,陈力行尾随着陈二娘,走进了菜市场。 这个村妇模样的女人,傻大憨粗的,只要稍稍用点技巧,应该就可以从她口中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 “毫无疑问,潜入我齐云社的刺客,应该就是皇城司的人!” 秦相府,清溪厅内,正在等着秦桧的邸九州对万大娘子说道。 “我们知道就是他们干的。我们知道他们知道我们就是龙山仓的杀手,但是他们装着不知道,我们也只能继续装着不知道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知道他们知道了我们的事。” 邸九州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这个盖子,谁也不会揭开,因为他们没有我们的证据,我们也没有他们的证据,谁先揭开,谁就要陷入被动。” 万大娘子道:“可是,那个潜入的刺客,听到了我们和李公公的谈话。” “他已经死了!你不是已经确认过了么?谁会注意到他肋下的伤?如果皇城司的人接应到了他,绝不会把他弃尸船头的。” “表哥说的固然是这个道理,只是事关重大,我心中终究是有些忐忑。” “这时停下,禁军里那几个军头、十将,岂能不生疑心?他们只是被重利所诱,被我们利用,一旦生出警觉,这一环就要断掉了。表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可是……” “那个潜入者,已经死了!李公公带来的那个金人,是金国‘血浮屠’中的高手,潜入者能和他斗个同归于尽,已经出乎我的预料了。 “凤仪,你是和他交过手的,应该早看出来了,那个人的武功,不及我等,也更不及那个血浮屠,当时在堂上,他只是占了一个出其不意的优势,被杀,再正常不过了。” 邸九州凑近万凤仪身边,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表妹,我敢断定,消息没有外泄。可是,秦相生性狐疑,如果我们口风有半分松动,他很可能就会收手。” 因为此来是秘密拜见秦桧,万大娘子也不必披麻戴孝地装样了,所以此刻乃是一身常服。 邸九州道:“秦相收手,他还可以等下一个机会。我们这些已经暴露身份的门下走狗,还有前程可言么?” 他紧紧盯着万凤仪的眼睛,眼中满是炽热:“表妹,你知道的,我不嗜赌,我是充分判断之后,才确定的,这是我飞黄腾达的唯一机会! “用不了多久,我将成为执掌数万禁军的将领,而你,将是邸大将军的夫人!” 万大娘子意动了:“也罢,反正他们已经知道咱们是秦相的人,纵然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有所图谋,可那几个被我们收买的军头、十将,本来就是要被抛出去的弃子,也不怕他们知道。” 邸九州展颜道:“这就对了,这是阴谋,可也是阳谋,只要事情发作起来,被官家知道,呵呵,你猜,官家是信我们呢,还是相信背负着重大责任的他们不是在找借口推诿责任?” 万大娘子终于被说服了,向他嫣然一笑,道:“罢了罢了,富贵险中求!人家就陪着你,冒这一次险,争一场大富贵!” 邸九州道:“不,最重要的是,为你我争一个双宿双栖、夫唱妇随的前程。” 万大娘子含羞一笑,贴向邸九州怀里:“这一遭,相信我爹娘不会再阻止我们在一起了。” 邸九州道:“那是,当年舅父舅母,不就是嫌弃我没个好出身么?等我做了禁军大统领……” “呃……咳!” 一声清咳,秦桧缓缓走来,邸九州和万凤仪连忙分开,齐齐向他抱拳施礼:“见过相爷!” 第150章 你唬弄我,我唬弄你 秦桧背负双手,脸色阴沉地走进“清溪厅”,在上首坐了,淡然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相爷!” 邸九州担心表妹说错话,抢上一步,恭声应道:“昨夜,李公公赶到齐云社,将那金人随身护送的密信带了来……” 邸九州把皇城司派人潜入,被发现后逃逸,齐云社与皇城司正面火并,双方各有死伤的事情说了一遍。 不过,他瞒下了那个潜入者偷听到了他们谈话的事。 邸九州出身武道世家,少年时便自命不凡,可惜却只是一个江湖浪荡子,始终混不出什么名堂。 也正因此,舅父一家看不上他,最后选中禁军军官巴亭璋做了女婿。 要知道,在真正的历史中,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才是正途出身。 浪迹江湖,哪怕你身怀绝技,也没什么社会地位,但凡有点正业在身的,全都看你不起。 邸九州本与表妹万凤仪两情相悦,也就因此,被自己的舅父棒打鸳鸯,不得相守。 那时候,刚刚二度拜相的秦桧已经开始物色人员,组建独属于他的杀手组织。 巴亭璋进了他的法眼,被他暗暗扶持了起来。 后来禁军在临安开设武馆,作为一个“创收”的手段。 巴亭璋便主动请缨,负责起了这件事。 由此一来,他明着为禁军经商,暗地里却借着这個便利,大肆收容孤儿,培养杀手。 这时,他需要几个可信的得力助手。 结义兄弟鲁臧第一个被他找了来,而邸九州也是在那个时候,经由他表妹万凤仪介绍,投到巴亭璋门下。 这些年来,曾经的浪子在江湖上碰了个头破血流,终于回头了。 回头的邸九州,反比巴亭璋等人更加热衷于早日进入禁军,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现在,大好机会就在眼前,他绝对不想错过。 同时,他也仔细分析过,那个听到真相的人,应该就是被那个金人信使杀死了,不可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即便泄露出去,只要他们抢在禁军前头把那些“弃子”抓获,并把赃物交给天子,官家是信他,还是信现在的那些禁军将领呢? 可是,他已不只一次听巴亭璋说过相爷的谨慎与多疑,所以他既已判断不曾泄密,为了坚定秦相之心,他就必须做出隐瞒。 秦桧听罢,花白的眉毛微微一皱,沉声道:“你们确认,那潜入者已被击杀?” 邸九州断然道:“属下确认!那金人使者,乃金国‘血浮屠’的高手,他一路追杀下去,将那潜入者用铁骨朵打得脑浆崩裂而死。” 说着,邸九州看了一眼万凤仪。 万大娘子忙道:“那潜入者曾被民女用金钗射穿肋下,民女验过那具尸体,确实是他。” 秦桧轻轻吁了口气:“如此就好。皇城司竟然寻到了‘齐云锦标社’,看来是已经查到本相私蓄武士了。” 秦桧感觉很不舒服。 他能稳坐相位,上挟君王,下制百官。首先是有金国的强力支持,其次是这么多年来,他在朝廷中打造的心腹班底。 而国信所作为他的耳目,齐云社作为他的手脚,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可现在,金国换了皇帝之后,一直负责与他联络的完颜征受到了打压排挤,这就影响到了他的利益。 而国信所呢……,这个耳目,相当于废了。 现在,齐云社这个手脚也遇到了麻烦,真是…… 秦桧抚须沉思片刻,道:“李荣虽死,好在没有影响计划的执行。邸九州,现在由你接手此事,督促那几个军头,尽快行事!皇城司既已查到你们头上,再拖延下去,难保不会被他们发现更多端倪。” “相爷放心,此事交给属下,万无一失!” 邸九州兴奋起来,他已经想象到当他成为位高权重的禁军将领,全身披挂地出现在他舅父面前,该是何等的扬眉吐气啊! …… 陈二娘买了菜,哼着俚曲小调儿就回了李宅。 李师师已经喂杨沅吃了饭,正回到厨下洗碗。 刚刚喂杨沅吃饭的时候,她一直注意着自己的身体。 倒是不曾再出现过之前那种难言的且不可自控的反应。 只不过因为她的心思总是放在这方面,心中难免又胡思乱想了一番。 这让李师师愈加羞愤,她什么时候这般没有定力了? 年轻的时候都一路忍过来了,到了这把年纪,难不成…… 尤其是你对着的,还是个半死不活的少年人。 师师呀师师,伱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一只白瓷小碗在李师师手中洗得锃明瓦亮,不染纤尘了,她还在不停地洗着,心神恍惚的根本没放在这只碗上。 “大娘子,大娘子……” 陈二娘提着菜篮子一进了院子,脸上轻松的笑容就不见了。 她也不哼俚曲了,提着菜篮子就跑进了屋。 一见大娘子正在厨房,陈二娘赶紧放下菜篮子,跑上前表功道:“大娘子,奴婢刚刚去买菜的时候,有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凑过来,拐弯抹角地打听咱们家的事儿……” 陈二娘把陈力行如何接近她,如何旁敲侧击打听家里人口,近来事情的事说了一遍,“嘿嘿”冷笑道:“他以为咱是乡下来的人,就蠢笨的像猪一般,那么容易着他的道儿么? “我呸!就他那几下道行,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几个羊粪蛋子!奴婢就装着一副缺心眼儿的样子,嘻嘻哈哈地唬弄他。 “哈哈哈哈,奴婢听他自称姓陈,就说要认他做个干儿子,直接就叫他干儿子。他想恼,可又惦记着套我的话,哈哈哈哈……” 陈二娘是那种风一阵雨一阵的性子,突然把笑脸一收,又瞪起一双大眼道:“大娘子,你叫奴婢背回来的那个后生,不会真的犯了事儿吧?临安县的差役带着铺丁挨家挨户的查访……,奴婢看着,可不像是找什么遗失的公函。” “好啦,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就不要多问了。” 李师师向陈二娘微笑了一下:“我选中二娘你时,就是看你身大力不亏,而且大智若愚,是个精明的妇人,真没看错了你。你把厨房收拾一下,就歇息去吧。” “诶诶,好,好!” 陈二娘目送李师师出了厨房,心里喜滋滋的。 “大娘子说咱什么?大致若鱼?为什么大概像条鱼?看大娘子脸色,分明是一句夸人的话。 “大娘子是读书人,读书人夸人的话,一定有它的道理。那咱就大致若鱼了,不对,以后咱就是鱼了!” 李师师离开厨房,急急回到杨沅的卧房。 杨沅刚吃了碗粥,感觉背后痛楚隐隐,肋下伤口已经没有了清凉的感觉,正琢磨要不要请李夫人帮他换副药。 看看时辰,昨夜敷的药,到现在也有半天光景了,差不多是该换药了。 他正要呼喊李夫人,就见李夫人急急走了进来。 李师师把陈二娘的发现告诉了杨沅,杨沅心中顿时一沉。 不错,他在齐云社搞出这么大的事儿来,昨夜一战,齐云社不知死了多少人,官府岂能不查此案? 现在官府派来排查的,还能循礼而行。 随着事态扩大,朝廷方面层层施压,这些基层差役恐怕就要放开胆子了。 他们一旦闯进房来搜查,我岂不立刻露了馅? 杨沅本想着凭这“蛰龙睡丹功“的神妙,晚上再行功一次,歇息一晚。 明天便请李夫人帮他租一乘小轿,把他送去皇城司,密报自己查到的消息。 却不想现在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方才直接叩门盘查的是一拨人,这个向李家壮妇盘问的,应该属于另一股势力。 是国信所的人,还是三更杀手的爪牙? 杨沅沉声道:“夫人,这里待不得了,我得马上走!” 李师师一呆:“你现在这般模样,能往哪里去?” 杨沅道:“事不宜迟,劳烦夫人代我租一乘轿子,我现在就去皇城司。” 李师师摇头道:“就这么闯去,我只怕你根本到不了那里。” “这话怎么说?” “既然各方都已有所行动,互相监视必然是少不了的。而发生了这样的大案,官府既已在查,车船店脚牙,都是有人知会过了的。 “你一个大男人,还身受重伤、行动不便,如果乘轿离开,只怕轿夫就会禀报上去,若是报给了皇城司的人还好,若是……” 杨沅攸然变色:“夫人所言甚是,这……” 李师师沉吟了一下,道:“二郎可还有什么可靠的去处?最好人迹罕至的。” 杨沅两眼一亮:“西溪!” “你那里可有朋友招呼?” “有,有个朋友,叫徐大年,是我朋友的朋友,他家在西溪有一处茅屋,人迹罕至。” 李师师果断地道:“既如此,这样!我去租一乘车轿,使人停在门前,然后想办法支开车夫,这时扶你上车,再弄两个包裹遮在你身前。 “随后,妾身当着车夫的面乘车,叫他载我们去西溪。至于皇城司那边,待我们安顿下来,你再知会你的朋友,由他赶去皇城司,代你与之联络,如何?” 杨沅赞道:“夫人慧黠无双,此计甚妙。” 平时若有人这么赞她一句,李师师只会淡淡一笑。 老娘本来就慧黠无双,用你说? 此时杨沅一句由衷之语,李师师竟尔心中一甜。 这……这是什么反应? 李师师感觉有点怪怪的,还有点心慌,生怕杨沅看出她神情有何异样,忙不迭转身道:“妾身这就去安排。” 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很快,陈二娘就去租了辆牛车来,马车实在难租,而且牛车稳当,杨沅这伤势,颠簸起来,还真不好说会怎样。 然后,李师师便使了点钱,支使那车夫去巷口酒家买两坛酒来,做出一副要去西溪别业小住的假象。 待那车夫回来时,陈二娘主动上前,抢着把酒坛子搬上了车,那车夫看见车厢里已经堆了两个软绵绵的大包裹。 接着,李夫人头戴“浅露”,款款地上了车。 陈二娘坐在车夫旁边,把轿帘儿一放,牛车便慢悠悠地离开了仁美坊。 牛车离开才不过一柱香的功夫,陈力行就带着于吉光、大楚、毛少凡,荷刀佩剑地冲进了仁美坊。 第151章 我只知师师世无双 陈二娘虽然看着是一个憨笨没见识的乡下妇人,却也有着她一个小民的智慧与狡黠。 她欠缺的是见识、阅历和格局,但是人和人相处之间那种小心思,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所以陈力行接近她的真正目的,被她一眼就看穿了。 但,陈力行也不是一个笨蛋。 虽然他本能地看低了这個貌相显得憨笨的乡下女人,但陈二娘的装傻充愣,却也只瞒了他片刻。 在陈二娘故意占他便宜,喊他干儿子的时候,他就清醒过来了。 陈二娘的掩饰,就反证了一个道理:李夫人有问题,李宅有问题。 不过,国信所近来遭遇的一系列惨烈事件,让陈力行也大为紧张。 他可不敢单枪匹马地闯进李宅去一探究竟。 所以他马上离开,找到了自己这一班直的人,把于孔目和毛少烦、大楚带了来。 四人冲到李宅门口,就见铁将军把门,已然人去室空。 这一来,反而更加证明这户人家确实有问题了。 于吉光马上命令大楚翻墙进去,一探究竟。 四人之中,还得说属大楚最虎。他二话不说就翻过了墙头,前后转了一圈,最后撞开一扇窗子冲了进去。 不一会儿,他又爬出了墙头,兴奋地叫道:“于孔目,里边没有人。” 于吉光骂道:“没有人你跟捡了个金元宝似的傻笑什么?” 大楚骑在墙头,兴奋地道:“但是我嗅到了药味儿啊!屋里收拾的很干净,但是药味儿却还没有散去,我闻过了,是金疮药的味道。” 于吉光一听,顿时两眼放光。 国信所现在空出来这么多的位置,谁能立下大功,必然占据高位啊。 可是,这片刻功夫,他们逃去哪里了? 这时旁边一户人家的阁楼上,有人指点着这里叫喊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为何翻墙越入民宅!” 于吉光扭头看了一眼,见是一个老头儿,手中拿着一个小花铲,正在楼上侍弄花草。 于吉光便摸出腰牌向他遥遥一亮:“我们是国信所的探子,奉命查办案子至此。老人家,可知此间主人去了何处?” 住在仁美坊的人非富即贵,那老头儿倒不怕他,不过,既然是公门中人询问,那老头儿的戒心也就去了。 他向巷口指了指,道:“方才老夫看见那宅院里一位大娘子乘车,往那边去了,走了约摸有一盏茶的功夫了。” 陈力行扬声道:“老人家,那车什么模样,几人在车上?” 老头答道:“老夫只看见一位娘子乘车,戴了浅露。赶车的是个壮汉,还有一个胖大的婆娘坐在车把式旁边。车是一辆独牛厢车。” 宋时的交通工具很多,像临安城,城际交通工具包括人力的肩舆腰舆轿子,还有出租骑乘的骡马驴子,此外就是牲畜拉的车。 那时候甚至有跑长途的客运、货运车行。 拉货的车一般是太平车,人乘坐的客车则为厢车。 三牛厢车是一群客人乘坐的“大客车”,这种跑长途的“大客车”上下两层,上层是卧铺。 独牛厢车就是“小客车”了,专供老爷夫人们坐的,因为贵,但也平稳舒适。 于吉光拱手道谢一声,领着三名手下就冲向巷口。 已经知道车上坐的什么人物,也知道是什么样的车了,那就好找了。 牛车才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定然走不出太远。 而且仁美坊前边这条街,往西就出城了,如果对方没有离开临安,只能是向东。 犊车里,轿帘儿一放下来,李师师就赶紧搬开了两个包裹。 包裹是用来充样子遮挡用的,所以里边放的东西看着鼓鼓囊囊,实则并不沉重结实。 杨沅就躲在后面,车厢一角,有些萎顿地靠倚在那里。 李师师不敢高声,凑近了低声道:“二郎无恙吧?” 一抹幽香扑鼻而来,精致的面容就在眼前,这么近的距离,但有一点瑕疵,杨沅都能看得见。 但,李夫人脸上明明未敷脂粉,却水嫩光滑、吹弹得破,仿佛刚剥壳的水煮蛋,找不出半点瑕疵。 杨沅甚至觉得,她的气色容光,似乎比从前更好了。 杨沅忙点点头,小声道:“我没事,车子只要不太颠簸,就承受得住。” 李师师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凑得太近,忙悄悄拉开了一些距离。 杨沅道:“等我们找到徐大年,叫他用船把我送去西溪深处,夫人就可以回来了,今番真是多亏了夫人,救命之恩,容图……若杨沅留得命在,必有后报。” 李师师乜了他一眼,道:“你胆子够大的,金国使节敢杀,朝廷官员也敢杀。” 杨沅一脸的苦色,先前他是以为自己要死了,才对李夫人实言以告。 可现在,很可能死不了了,可是已经说出去的话,又怎么可能收回来? 这样的大秘密,却告诉人家知道了,实在是…… 不过,这李夫人是怎么回事儿?寻常女子听说了自己这些举动,怕不是早就吓得花容失色了,她怎么这么平静? 李师师看出杨沅的纠结,忽地嫣然一笑:“你不用怕,我喜欢!” “嗯?”杨沅诧异地看向李夫人。 她喜欢杀人放火的事情? 我这事情一旦败露,可就是朝廷钦犯了,你收留了我,也要受株连的,你喜欢? 李师师忽然脸儿一红,气恼地低嗔道:“伱胡思乱想甚么,人家说的是喜欢你做的这些大逆不道之事!” 杨沅有些委屈,我胡思乱想什么了?我本来也没觉得你是喜欢了我呀。 不过,他很理智地没有争辩,反正也是越辩越黑的事儿。 杨沅忙道:“夫人是说,你喜欢在下做的这些大逆不道之事?你可知道,事机一旦败露,在下就是朝廷钦犯,夫人你也要受到在下株连?” 李师师不屑地道:“不就是杀了几个金人,杀了一些通敌卖国的奸贼么?多大点事儿。想当年,本姑娘可是连当朝太尉梁师成,还有大宋宰相、伪楚皇帝张邦昌都敢刺杀的。比你今日之举又如何?” “什么?”杨沅顿时瞪大了眼睛。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牛叉了,牛叉的一塌糊涂! 放眼天下间,敢向一个朝廷强力机构举刀的,能有几人? 他也算是慷慨一义士了吧。 结果这位李夫人说什么?她刺杀过谁? 杨沅惊道:“夫人……究系何人,当年真的做过如此壮举?” 李师师一听,难得地失去了雍容端庄之态,也瞪大了眼睛,讶然道:“什么?这两件大事,你竟然没听说过?” 杨沅小心翼翼地道:“我……该听说过吗?” 李师师气不过了,她那心高气傲的性子! 就算梁红玉,她都觉得只是比自己命好,不就是帮着将军丈夫擂鼓助威以定军心么,我李师师虽然两次行刺均未成功,可做下的事儿难道不比你壮烈? 这时杨沅竟然听说了这两件事还不知道她是谁。 李师师指着自己的鼻子尖儿道:“清漪居士飞将军,你听说过吗?” 杨沅赧然摇了摇头。 李师师真生气了:“我李师师的名气就这般小吗?” 杨沅大惊失色:“‘遍看颖川花,不似师师好’的东京汴梁上厅行首,李师师?就是夫人你?” 李师师一双秋水明眸狠狠地瞪着杨沅,贝齿咬了又咬,忽然“嗤”地一声,不甘地扭过了头去:“男人,呵……” 不管她做了多少惊天动地愧煞须眉的大事,到头来,男人能记住她的,依旧只是她的美色排名。 杨沅还真不知道李师师竟然做过这样的惊世之举,方才被李师师一双水润雾湿的明眸睇着,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眉眼盈盈处,看得他怦然心动。 这时李师师扭过头儿去,杨沅才呼出一口气,不禁暗道一声惭愧。 关于李师师,他真的只知道她的美貌名声。 这可不怪他,他看过的所有关于李师师的故事,全是各种后世文人编造的关于绯闻艳遇的小作文, 根本就没人有兴趣讲她做过的这些轰轰烈烈的大事呀…… 大概……因为没有阅读市场吧?咳咳…… 杨沅干咳两声,道:“是在下孤陋寡闻了,没想到夫人你竟是……竟是名闻遐迩的师师姑娘,失敬,失敬了……” 李师师哼了一声,扭过脸儿来,正要说话,杨沅却突然色变,向李师师急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他悄悄掀开一角侧厢的轿帘儿,露出半边脸去,警觉地看向车外。 因为,牛车突然停下了。 李师师见状,也是心中一紧,便向车前问道:“为何停下了?” 车夫回首向车中道:“夫人请稍候,有贵人路过,小人得让道先行。” 李师师听了,这才松了口气。 杨沅扯开小半边轿帘,警惕地扫视车外动静,就见一支车队,正从自己车旁经过。 他们的车都要在路口右拐,只不过人家的车队一到,他们的车夫就勒住了缰绳,给人家让道。 杨沅也听见了车夫的话,正要放下车帘,却不想旁边经过的那辆车如他一样,也掀开了一角窗帘,探出一张脸来,贼眼兮兮地四处乱瞄。 两下里眼神儿一碰,杨沅就看见一张满是唇印的大花脸,顿时一呆。 那张大花脸也看见了杨沅,便“鹅鹅鹅”地笑了起来:“啊哈,是二郎啊,真是好巧,鹅鹅鹅鹅……” 第152章 有美一人,邂逅街头 杨沅怔了一怔,失声叫道:“润夫兄?” 旁边这支车队,正是恩平郡王赵璩的车队。 赵璩连忙蹬了蹬脚踏,吩咐前边的车夫:“停车停车。” 杨沅惊讶道:“润夫兄,你怎会在此?” 赵璩趴在窗口,兴致勃勃地道:“上次在凤凰山下时我说过的呀,我要向临安府购买天目山下的一块官地,刚刚便是去临安府衙过户的,你这是去哪儿呀?我看你气色不大好啊……” 杨沅大汗,这位大王还真是率性,这是停车聊天的地方吗? 他们两辆车往这儿一堵,所有人都不用走路了。 杨沅赶紧道:“润夫兄,咱们先往前走,过了路口再说。” 赵璩笑道:“过什么路口再说,前番邀你往孤山小聚,你却一直不来。如今相请不如偶遇,走走走,先跟我回家一趟,然后咱们乘船去孤山别墅。” “这……” 杨沅心中一动,避往西溪,难道还能比避到恩平郡王的别墅更安全么? 再者,恩平郡王可是大宋的王,他的利益,天然是与大宋王朝一体的。 这件事,也不知皇城司敢不敢管,又或者前去皇城司的路上,又会遭遇什么波折。 如果能够得到这位恩平郡王的帮助,将这件机密大事说与他听…… 想到这里,杨沅果断地道:“好好好,就依兄长。兄长请前行,小弟随在你的车后。” “鹅鹅鹅,好好好,后边车子停一下,叫我贤弟的车子插进来。” 赵璩正说着,旁边便出现三条玉臂,跟盘丝洞的蜘蛛精似的,把赵璩那张满是胭脂唇印的脸给揽了回去。 帘儿,放下了。 于吉光带着毛少烦、陈力行和大楚急急忙忙冲到十字路口,东张西望。 恩平郡王的车队从他面前缓缓驶过,一共四辆车,都是独牛厢车。 但于吉光视若无睹,他踮着脚尖,视线越过车队,投向对面的长街…… 眼前是恩平郡王的车队,车上打着旗幡,一看便知。 他要找的是一辆民间的独牛厢车,两者自然毫无干系。 而且前两辆车已经在他赶到路口之前就拐过去了,他除非追上去,否则只能看到杨沅那辆车的车屁股,也发现不了坐在“副驾”上的胖大妇人。 恩平郡王车队的最后一辆车驶过去了,于吉光站在路口,仍旧一脸茫然。 毛少烦喃喃自语:“一辆独牛厢车,车把式旁边坐着一个胖大的仆妇,车厢里有一个俏妇人,能往哪个方向去呢?” 大楚凑上前道:“孔目,要不……咱们四個各奔一个路口冲下去找?” 毛少烦冷笑道:“为什么要四个人各奔一个路口?” 大楚白了他一眼:“废话!不然的话,咱们知道他们奔哪个路口下去了?这正好四个路口,咱们一人一条,岂不正合适?” 我们来时这条路也要查?毛少烦质问的话都到了嘴边儿了,又咽了回去。 算了,跟傻子争论这个,岂不显得我也很傻? 陈力行冷静地道:“孔目,现在三个路口,往右去,是皇城方向,皇亲国戚们的居处,不太可能。 “往前去,是后市街、中瓦子、御街一带,不无可能。往左去,敦睦坊、大瓦子方向,也不无可能。不如我们分作两队,分别往前、往右搜,两人同行,也有个照应?” 毛少烦马上道:“我不跟大楚一队。” 大楚笑呵呵地道:“我要保护于孔目,也不跟伱一队,你自求多福吧。” 于吉光嫌弃地看了眼大楚,叹口气道:“你跟着我,我们走!” 说完,他就向左奔去。 大楚得意地瞟了一眼毛少烦,快步跟上了于吉光。 陈力行自然带着毛少烦,往前面的后市街方向赶去。 四人离开以后,旁边人群中,皇城卒郭绪之慢慢走了出来。 “一辆独牛厢车,车把式旁边一个胖大的仆妇,车厢里一个俏妇人……” 他们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人? 国舅刘商秋可是一直在盯国信所,他最先盯的,是张定邦、沈鹤等人。 这些人死了。 于是刘国舅又转而盯李荣李公公。 李公公也死了。 现在,刘国舅就只能盯沐押班这一派的人了。 郭绪之方才掩藏在行人之中,果然听到了最关键的信息。 只是,事到如今,郭绪之也不知该如何办才好,他只有一个人,无法分头跟踪这两组人。 想了一想,郭绪之便返身急急而去。 …… “让我穿女装?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郭绪之匆匆赶到春风楼,找到了刘商秋刘副指挥,禀报了他的发现。 “卧龙”袁成举立即献策,不如他们乔装改扮,扮成国信所追查的目标模样。 说不定可以从国信所的人口中套出真相,弄清楚他们究竟在追查什么人,以及追查的目的。 刘商秋一听就炸了,要我扮女人?毋宁死! “凤雏”郭绪之帮腔劝说道:“刘指挥,大丈夫能屈能伸,扮个女人怕什么。” “呵,那为什么你不扮?” “刘指挥,卑职眉眼粗犷,实在是扮不像啊。可刘指挥你就不同了,斯文儒雅、眉眼俊俏,扮成女人,才能瞒得过他们呀。” “我才不要,除非你们打死我!” 刘国舅生气了,又气又羞。 他一直想要表现男儿气概、男子阳刚之美,现在居然叫他扮女人? 袁成举道:“刘指挥,现如今咱们皇城司对龙山仓血案、至味堂大火,可是一直查无进展。如果刘指挥你能查出真相,你想想,木提举、曹指挥,还有咱们皇城司几千号兄弟,得如何佩服于你?” “嗯……” 刘商秋有些意动了。 郭绪之赶紧道:“卑职可以扮做胖大丑妇,配合刘指挥一起行动。” “那……行吧!” 刘国舅终于勉勉强强答应下来。 两柱香的时间之后,玉腰姑娘忍着笑,挽着一位柳腰莲脸,杏眼桃腮的“女子”从妆阁中缓缓走了出来。 天上掉下个刘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闲静犹似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 等在外边的一众皇城卒只看得呆若木鸡,木若呆鸡。 这……这位看起来比玉腰姑娘还要美上三分的俏佳人,当真是刘副指挥? 硬了! 拳头硬了! 凭什么他一个大男人,可以比女人生得还要好看! 刘商秋美则美矣,可那神情,却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一瞧众皇城卒这么看他,更是羞愤,他把凤眼一瞪,拿着手中的团纨小扇,便敲一个皇城卒的头,“大发娇嗔”道:“看看看,看什么看,本指挥为了朝廷社稷,这回真是亏大了!” 那皇城卒赶紧捂头而退,只是眼中惊艳之色,依旧挥之不去。 这时,扮车夫的袁成举,扮丑妇的郭绪之也分别从旁别妆阁走了出来。 他俩分别由蝉翼姑娘和一捻红姑娘帮着妆扮的。 郭绪之身上也不知缠了些什么,显得体态很是臃肿,嘴角居然还点了一颗媒婆痣。 这两人很是惊艳地看了一眼刘商秋和玉腰姑娘,便东张西望道:“刘指挥还没装扮好么?他几时出来啊。” 刘商秋冷哼一声,高高地仰起了下巴,抬手打了一个响指:“出发!” …… 西湖之上,一艘皇家画舫,向着孤山的方向缓缓驶去。 赵璩先是回了趟王府,收好地契,并且和已经候在家里的工头儿说了说自己要在天目山下所建别业的要求。 郡王的要求也不多,主要是床要够大,一张床睡得下十个八个的。 还有就是,要修一个大大的水池,可以供他和妃嫔们在池中嬉玩的。 等交代完这一切,他便风风火火地带着杨沅去了码头。 皇家画舫够大,独牛厢车是直接开到船上,然后被人把杨沅缓缓扶到船舱里去。 赵璩见了就忍不住发笑:“才这么一段时间不见,二郎你怎么虚成这样儿了了?” 忽然看到随在杨沅身后的那个头戴“浅露”的美人儿,赵璩不禁两眼一亮。 这美人儿容颜如何,他看不到。可就只看那袅娜风流的体态,简直是无一处不媚,勾人魂,摄其魄,销魂蚀骨啊。 赵璩便暧昧地笑起来,凑到杨沅身边低声道:“二郎这么虚,难不成是因为……那位大娘子?” 杨沅一呆:“呃……” 赵璩“嘿嘿”的笑起来,挤眉弄眼地低声道:“二郎,美色虽好,还是要节制啊。” 杨沅本还想着要如何对赵璩解释自己现在的模样,见他自己脑补出了一场大戏,已经替自己找好了理由,便也没有忙着解释。 于是,他也暧昧地一笑。 二人低声言语的声音不大,跟在后边的李师师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 但她显然却明白二人在说什么,微微地拧起眉,向二人背影瞟了一眼,她却只是抿了抿唇,并没有发作。 …… 于吉光带着大楚,一直追过大瓦子,还不曾找到他们要追的牛车。 牛车的速度不可能这么快,要么是他们追错了方向,要么就是那车半道拐入了什么坊巷。 总之,已经无从追起了。 于吉光垂头丧气地带着大楚往回走,刚到三桥河口,大楚突然兴奋地叫道:“于孔目,你看!” 于吉光顺着大楚抬头一看,就见一辆牛车,正跨过三桥,往涌金池方向驶去。 那是一辆独牛厢车,车上坐着一个车把式,旁边还坐着一个胖大的妇人。 于吉光大喜,立即喝道:“追!” 两人在府学大门前,把那辆牛车拦在了路上。 于吉光拔出刀来,缓缓拖刀向前,在车前站住,故意诈道:“李夫人,于某已经找你很久了,你……走不得了!” 第153章 非为食髓知味 车中,刘商秋大喜,终于有鱼上钩了。 他沉住了气,细着嗓子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拦住妾身的车轿?” 大楚眉头一皱,李夫人的身影,他在“水云间”后院里也见过一次,极美的女子。 只是这声音……似乎不够好听。 于吉光心中大定,唬对了,果然是她。 于吉光便仰天打一个哈哈:“李夫人,你这就是明知故问了,于某倒想知道,为何皇城司的人刚查到你家,你就急惶惶弃家而去!” 于吉光把刀往身前一拄,沉声道:“李夫人要去哪里,去见何人?昨天晚上,巷口小亭处,你究竟看到了甚么?” 刘商秋急急思索:“李夫人?这李夫人是何人?” 刘商秋便试探地细声道:“你……知道妾身是谁?” 于吉光笑吟吟地道:“夫人风华绝世,但凡见过一次,谁又会忘记呢?” 说着,他把笑脸一收,喝道:“夫人也不必拖延时间了,昨夜,伱究竟看到了什么,如今又为何急急逃走,说!” “昨夜……,巷头小亭处,你是说那条死人船的事么?” 于吉光冷笑起来:“夫人果然看到了,那个金人在船上搏斗的一幕你看到了是么?他们可曾说过什么?” 车中传出一声冷笑:“你是何人,竟敢在大街之上拦住我盘问?” 于吉光看了下四周,此处行人不多,府学门口倒是有几个读书人站在那儿。 因为他手执利刃,那些人台阶也不敢下,站得甚远。 于吉光便傲然道:“某乃往来国信所孔目官,姓于,那金人,乃是我国信所负责接待的,他如今死在临安,我国信所自然要查個明白,夫人切勿自误,你看到了什么,快说!” 于吉光连唬带骗,想欺她一个妇道人家,一时惊吓,也就招了。 而往来国信所正是专门负责接待金人使节的,他用这层关系给自己盘查此案加一个理由,唬弄一个妇人还不容易? 却不想,车中沉默了片刻,于吉光按捺不住,正想再次喝问的时候,里边便发出了一阵笑声。 “咯咯咯咯……格格格格……嘿嘿嘿嘿……哈哈哈……” 先是女孩儿家的娇笑声传出,结果笑着笑着,刘国舅自己先憋不住了,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笑声由女到男的转换太也出人意料,把于孔目和大楚惊得呆在那里。 车帘儿“唰”地一掀,一个眉清目秀的美人儿便搂着裙子从车中弯腰走了出来。 “她”先是一脚把坐在车辕上的“胖大妇人”踹到了地上,接着纵身一蹦,就从车上跳了下来。 俏生生的小美人儿向于孔目戟指一点,得意洋洋地翘起了下巴:“你承认了,是不是? 那个金人就是从你们国信所里出来的!他究系何人,国信所往来金国人员名单上可有此人名姓? 他为何雨夜不归?被他杀死的,是什么人?快给老子一一交代!” 于吉光和大楚目瞪口呆! …… 西湖之上,孤山的东北麓,有一幢园林。 步入园中,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 又有小潭流转其间,水质清冽。 潭中有鱼,皆若浮游于空无所依。 园林中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一处处精舍,掩映其中。 这便是恩平郡王赵璩避暑度夏的湖中别业了。 赵璩安顿下来之后,便来到了安置杨沅的住处。 这是用竹林隔开的一处小院落,两层精舍,对面而建,中间隔着一个满是花草的庭院。 李师师、陈二娘和杨沅便分别居住于院落两边的精舍内。 走进杨沅的精舍,见此刻室中只有杨沅一人高卧,赵璩便举手制止了随从跟入,自己笑吟吟地走了进去。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灯在桌上,杨沅在榻上。 杨沅的伤势其实还好,背上的钝器击打伤由于当时两人扭打在一起,那金人使不上力,虽然震伤了内腑,却并未打断骨头。 肋下那道伤口,金钗透体而过,只要没有伤及内腑要害,造成的内创没有发炎,其实也就不算严重。 而他伤后高烧,其实已经是有了炎症,可是修习那蛰龙功后,伤情也大为减轻了。 杨沅现在已经很清楚,他的命,大概率是保住了。 此时杨沅这边已经安顿下来,女子那边就要麻烦一些,李师师和陈二娘还要安顿好一阵子,他便想趁这个功夫再修习一下那蛰龙功。 只是他闭上眼睛,静心修习了一会儿,渐渐便有睡意涌来。 虽然他的身体也会感到舒适,但那功法运行的效果,与李师师刚刚为他解说一些道家名词后修练的那次,简直是云泥之别。 是因为那是第一次行功运法,所以感觉格外不同么? 杨沅不明所以,只道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正想顺其自然小憩片刻,赵璩就走了进来。 杨沅听到脚步声,张眼一看,便打断了行功,向赵璩道:“大王!” 人多的时候,恩平郡王不想显露身份,他也就称一声“润夫兄”了。 此刻不清楚对方的态度,那就还是保持恭敬的好。 赵璩手中随意转动着一柄折扇,笑吟吟地走到榻前,一撩袍襟,在竹墩上坐下,看着杨沅道:“你这是……受了很重的伤?” 杨沅微微一怔,你不是以为我是被女色所迷,纵情没节制,身子虚了么? 但他旋即想起这位荒唐王爷扮猪吃老虎的本事来了。 原来他早看出来了,只是当时人多眼杂,他是故意帮我遮掩。 杨沅心思电闪,面上却没有迟疑,他点了点头,爽快地应道:“是,九死一生,险死还生。” 赵璩皱起了眉,一手慢慢转动着手中折扇,一手摸挲着下巴,缓缓地问道:“你不是去杀人放火,为非作歹了吧?” 杨沅挑起了眉,反问道:“大王,如果在下是杀人放火,却不是为非作歹呢?” 赵璩目光飘忽了一下,微笑道:“那么,谁来判定,你的杀人放火,就不是为非作歹呢?” 杨沅轻笑起来:“大王说的是,我刚刚只是和大王开个玩笑罢了,我怎么……会去杀人放火呢?” 赵璩深深望了他一眼,脸上严肃的神情忽然不见了,轻佻一笑,道:“叫我大王的,很多很多,唤我一声‘润夫兄’的,却没有几个,二郎你还是唤我润夫兄吧。” 杨沅从善如流,马上接口道:“好,润夫兄。” 赵璩笑了笑,问道:“那么,二郎因何受伤呢?” 杨沅肃然道:“因为,小弟无意中听到了某些人的一个大秘密,他们想要杀人灭口。” 赵璩目光一凝:“愚兄可以与闻否?” 杨沅道:“此事关乎我大宋的江山社稷,而兄长你与这江山社稷是休戚一体、荣辱与共的,如何不能听得?小弟本想强撑身体去皇城司举告的,如今见到兄长,正要告与兄长知道,请兄长定夺。” 赵璩的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微笑道:“好,你说,我听!” 杨沅道:“润夫兄知道,小弟就是个打零工的帮闲,承蒙不弃,才与润夫兄相遇、相……” 赵璩道:“好,我信了,你说重点。” “咳!小弟前些日子去南屏山‘齐云锦标社’做杂役。昨夜有雨,小弟在议事堂后屋檐下避雨时,无意间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 赵璩邀请杨沅赴孤山,是要他在此小住的。 他把李师师当成了杨沅的女伴,所以把他们安排在了一处院落里。 李师师从仁美坊匆匆而走时,并没有携带太多的随身应用之物。 好在这精舍之中一应俱全,而且还都是全新的。 因为她是女子,入住以后,别业的侍女还给她送来许多女子应用之物。 恩平郡王身边总是美女如云,这女子应用之物自然也是常备的,而且规格档次很高。 李师师也是精致惯了的人,但是对恩平郡王送来的应用之物也挑剔不出什么。 李师师把自己从仁美坊打包出来的应用之物,和郡王府刚送来的东西一一归置完毕,便想去看看杨沅的伤势。 她走到门口,见对面杨沅门口有赵璩的侍卫按刀侍立,便又回到了卧房。 陈二娘头一次来到这等仙境一般的所在,欢喜的很。 她把自己的东西匆匆归置好了,便房前屋后的去熟悉环境了。 李师师一人无事,便躺回榻上,打算小憩一会儿。 只是,一躺在那儿,她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午后那叫人难以启齿的一幕,顿时脸上一热。 她强行排开脑中那些纷乱的想法和画面,可翻来覆去的却了无睡意。 于是,她便掐一个手诀,默运蛰龙功法。 初时,她还真担心再出现晌午时那种奇异的感觉。 不过,默默行功一阵儿后…… 奇怪,为什么没有那种感觉了呢? 李师师张开眼睛,望着床顶的丝帐。 果然,不是我的功法出了问题。 那么,是我头一次与一个男子独处一室,他又躺在了我的榻上,令我……产生了不该有的胡乱想法? 不确定! 那就……确定一下? 先不练了。 李师师轻轻咬了咬唇,晚一些,二郎还需要行功疗伤呢。 这功法中还有许多名词他不懂,到时……我过去指点他一下,陪他一起练。 正好……验证一下! 第154章 请夫人护法 赵璩坐在榻前,听着杨沅讲述,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当他听到关于三衙禁军的阴谋时,脸上不羁的神情早已不见了。 此时,他手中的折扇也不转了,而是紧紧地握在他的手中。 杨沅说的这个“故事”,其中还是有很多漏洞的,经不起推敲。 他一个打杂的,只因为要避雨,躲在了齐云社议事堂后边的屋檐下,然后他就能听到如此重大的一个秘密? 哪怕赵璩并不清楚齐云锦标社的内部建筑格局,他也不相信杨沅以一個杂役的身份,以如此荒唐的方式,就能掌握他人正在密谋的一桩大阴谋。 但……这对赵璩来说不是重点,有漏洞他也懒得计较,他在意的是杨沅说出来的这个大秘密。 杨沅把他在议事堂承尘之上听到的阴谋,完完全全地说给了赵璩知道,然后,他就紧紧盯着赵璩的眼睛。 他也想知道,赵璩对此,会做何反应。 赵璩深深地吸了口气,从榻边缓缓站了起来。 他在房中缓缓地踱着步子,来回走了三四遍,突然站住了脚步。 他慢慢转过身,看着榻上,杨沅躺在那里,也在盯着他看。 赵璩笑了笑,轻声道:“二郎,我记得,我跟你说,我喜欢有人借我的势。” 不等杨沅回答,赵璩又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怪癖,我特别喜欢替人背锅。” “当然,只限于我欣赏和我喜欢的人!” 他的折扇像剑一般,向着杨沅一指:“你,就安心在此养伤吧,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然后,他就快步走了出去。 杨沅还想问问他打算怎么做的,说不定自己可以出谋划策一番。 结果赵璩风风火火地走出去,旋即外边就传出了赵璩急不可耐地叫声:“备船,快备船,马上送本王离岛!” …… 于吉光不曾追到那位神秘的李夫人,反而被男扮女装刘商秋所诱,丢出了一个把柄:他说,那个死在小船上的金人,是国信所接待的金人。 而国信所负责接待的所有金人,从礼部、鸿胪寺、中央客馆、接伴使、边关出入关隘、沿途护送官府、国信所…… 一系列部门,都有档案。 如果想圆于孔目自作聪明的这个谎,光是国信所一个部门,一时半晌的这记录都难伪造的周全,更不要说协调那么多部门了。 于吉光只是信口一说,想要诈一个没见识的小妇人的,哪想得到从轿子里蹦出来的居然是皇城司的人。 这一下被刘商秋抓住了把柄,抓住他盘贼一般好一通询问,于吉光就差作揖叩头了这才狼狈而退,匆匆去找沐押班替他揩屁股。 而刘商秋也匆匆返回皇城司,要把金人出自国信所这个重要情报,汇报给木提举和曹指挥。 这可是把国信所的小辫子揪住了,够他们喝一壶的! 于吉光带着大楚,灰头土脸地回到国信所,一进衙门口儿,就看到陈力行和毛少烦勾肩搭背地走出来。 于吉光心头火腾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这两个混账东西,究竟有没有认真查找那位李夫人下落啊,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于吉光沉下脸道:“陈力行、毛少烦,你们查找李夫人可有下落?” 陈力行笑呵呵地站住,道:“哦,原来是于孔目啊。陈某往后市街一带搜发一遍,渐渐人流稠密,车马不断,却始终不曾寻得李夫人下落。” 于吉光听了一怔,陈力行这语气……有点不对劲儿啊。 于吉光没有马上发作,只是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说道:“本孔目和大楚向北寻了好久,也不曾寻得她的下落。你们这是要去吃晚饭么?等我一等,待我把今日所查汇报于沐押班,与你们同去。” 陈力行微微一笑:“也好,陈某正想寻你一起吃酒,那……我和小毛就在这里等伱好了。” 于吉光越听越不对劲儿,却又不愿开口问他。 于吉光正想赶紧回去向其他人打听打听,这陈力行今晚是不是吃错了药,就见毛少烦笑嘻嘻地道:“于孔目想来还不知道吧,陈大哥他已经被提拔为押番官了。” 于吉光顿时吃了一惊,难怪这小子突然对我改变了态度,原来他是升官了! 押番官和于吉光这个孔目官其实没啥区别,大家品级差不多。 只不过押番官是从武职中借用过来的,孔目官是文职中本来就有的一个职务。 现在陈力行的官职不在他于吉光之下,难怪对他前恭而后倨了。 哼!一个得意忘形的小人! 于吉光暗暗冷笑一声,忙拱起手来,满面堆笑道:“恭喜恭喜,于某早就知道,陈老弟你非池中之物,一有机会,必然一飞冲天啊,哈哈。” 陈力行谦逊地道:“于孔目太客气了,陈某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押番而已,算不得什么。” “陈押番不骄不躁,这养气功夫,令人佩服!” 于吉光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就劳烦陈押番在此稍候了,待我见了沐押班,便来与你汇合。” 于吉光说完,急急便走。 陈力行升了官,那自己也该升一升了吧?毕竟,一下子空出那么多位子呢。 待他急急赶到沐丝的签押房,就见一群官吏正围着沐丝。 “咻~~嘶哈~,哈哈哈,你们呐,沐某这也就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有什么值得恭喜的啊?好啦好啦,不就是被扶正了么,你们也不要乱拍马屁啦。赶明儿本押班设宴,大家都要来啊。咻~~嘶哈~~” 于吉光赶紧拍拍旁边同僚公孙牙的肩膀,小声问道:“什么意思,咱们沐押班升官了?” 公孙牙扭头见是于吉光,便道:“你还不知道么?任命已经下来了,沐押班升为往来国信所正印官了。” 于吉光惊喜道:“哎呀,那当真是可喜可贺。” 公孙牙似笑非笑地道:“同喜同喜。” 于吉光一愣:“同……什么喜?” 公孙牙微微挺起胸膛,矜持地道:“呵呵,某也升职了,如今忝为国信所勾当官。” 勾当官? 原本和他同级的官员,现在高出他一头了! 于吉光好不眼红,连急着找沐丝给他揩屁股的事儿都忘了。 他连忙向公孙牙恭喜一番,然后便拼命挤上前去,夸张地大笑道:“真金不怕火炼,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我就知道,咱们沐押班一身才学,必不会久居人下。沐押班升为我国信所正印官,正是众望所归呀。” 沐丝淡淡地看了于吉光一眼。 这小子,前些天对我好不冷淡,不但老去舔他李公公的腚沟子,就连李公公那一派的张定邦、沈鹤等人,他都竭力奉迎,显然是有了改换门庭的打算。 今天又来烧我的热灶了? 呵呵,我这个灶儿,现在可不差你这一条柴禾。 沐丝淡然道:“好啦好啦,时辰也不早了,该散衙下值了。大家都去忙吧,本押班定好酒宴之后,再知会诸位兄弟。咻~~~” 沐丝端起茶杯,便往屏风后走去:“嘶哈~~” 众人看出沐押班对于吉光的冷淡,若有深意地看他一眼,便各自散去了。 于吉光呆呆地站在那里,站了半晌,突然想起自己屁股还没揩呢,于是悲呼一声:“沐押班,你别走啊!属下还有要事禀报!” …… 夜晚,孤山别业的侍女,给精舍送来了晚餐。 这别业中一日三餐,竟然是可以点餐的。 李师师自己吃的清淡,杨沅现在也不适合大鱼大肉,所以李师师点的全是素的,只给杨沅多点了一道鸡汤。 而陈二娘则是大鱼大肉、重油重味的,吃的好不尽兴。 李师师提着食盒到杨沅这边,一边喂他吃饭,一边自己进食。 人家李姑娘就算吃饭,也是从小受到培养的,看在眼中,都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看得杨沅胃口大开。 所谓秀色可餐,直到今天,他才明白个中三昧。 李师师隐隐察觉神气不对,忍不住问道:“二郎可是有些不适,伤处有了变化?” 杨沅摇头道:“没有没有,我只是想,名闻天下的李师师竟然就在眼前,还能承蒙她为我敷药喂饭,实在是说不出的荣幸。” 李师师俏脸一板,不过……有过之前自己幻想的与杨沅颠鸾倒凤的一幕,这脸板着,也实在有点绷不住。 李师师只好故作严肃地维持自己的体面:“二郎你还是称呼妾身李夫人的好,李师师……已经死在汴梁城破之日了,如今世间只有李夫人,没有李师师。” 杨沅好奇地问道:“李夫人嫁过人么?” 李师师淡淡地反问道:“童夫人嫁过人么?” “那不一样……” “看来二郎已经吃饱了!” 李师师收回了饭碗,杨沅赶紧乖乖张开嘴巴,等她投喂。 其实今天这样对话,如果换做从前,杨沅是不敢的。 只不过,死过一次的人,他的脾气秉性以及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不同。 这和他初次来到这个世界不同,那一次他是完全没有准备,一个恍惚,人就已经出现在这里了。什么心理准备都没有,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还活着,只是生活在了另一个时空。 这次不一样,他的复仇从一开始,就是以卵击石的悲壮,他从未狂妄到认为自己能全身而退。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给大哥复仇的。“齐云社”一战,杨沅身受重伤,更是认为自己死定了。 在这种为了赴死已经准备许久、心态历程变化之后,他的性格和对人生的看法自然也会有所不同。有些东西会看淡,有些东西会更看重,他比从前,要洒脱了许多。 李师师给他喂了饭,喂了汤,再取来茶水和青盐,让他漱了口。 坦白说,光是有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无微不至地伺候着,就叫人心满意足了。 更何况,她还是当年的东京上厅第一行首。 在杨沅那个世界里,这也是一个声名远播的大美人儿。 杨沅对她的所知其实非常有限,而且大多集中在后人yy出来的有关李师师的各种风流韵事上。 只不过,他也知道,这事是绝对不能问的,不然,就真要冒犯了人家。 李师师收拾停当,将食盒放在门外石阶上,回到房中,又从博古架上取了沉香,帮他点上,淡淡幽香立即散逸满屋。 然后,李师师便再无动作。 杨沅已经把大包袱甩给了恩平郡王,现在也只是养伤兼等候消息,实也无所事事了。 于是,两人便面对面枯坐了半晌。 “咳……二郎你可要方便,妾身喊别业的仆役来扶你一把?” 杨沅失血多,补充少,一时还真没这个需要,便摇了摇头。 于是,两个人继续大眼瞪小眼起来。 又捱了一阵,杨沅还没提出练功的要求。 李师师便站起身来,走到博古架旁,背转着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沉香,低声说道:“二郎对蛰龙功,还有不通不解之处吗?如果有,尽管提出来,如果没有,那妾身就回房歇息了,天色……也不早了。” 杨沅精神一振,说道:“下篇中还有几句口诀,在下不甚明白,还要请教夫人。” 李师师马上回到竹凳上坐下,认真地问道:“你说。” 竟有些迫不及待的神气。 杨沅道:“夫人,何谓性命双修?” “性命双修,就是神形兼修。何谓之性?元始真如,一灵炯炯是也。何为之命?先天至精,一气氤氲是也……” 李师师侃侃道来,杨沅认真听着,这才明白这些名词所指。 等李师师将他不通之处一一解释明白,杨沅参照手札中所写全篇经文,暗暗融汇一番,喜形于色道:“我明白了,那我就再练一遍。这一回就可以把大小周天都行功一遍了,说不定伤势会好的更快,还请夫人为我护法。” 李师师一直是把这蛰龙功当成一套养生气功来练的,再加上这功法什么姿势、什么环境都可以修习,所以多年来独自修习,从不觉得它有什么紧要。这时听到“护法”二字,不由一呆。 杨沅忙解释道:“在下初练,唯恐走火入魔,夫人深通此功法,还请照拂一二。” 李师师正要验证心中所想,欣欣然道:“好,你行功吧,妾身为你护法!” 第155章 青鸟信又来(为南禾一梦盟主加更) 杨沅闭上双目,掐一个凝神静心的手印,便开始默默行功运法。 坐在榻边的李师师陡然娇躯一震,来了,那种感觉又来了! 果然,是需要他在身边行功运法,才能牵动我的气机,就如药引子之于药。 明明躺卧于榻上的杨沅,仿佛一下子拉近了距离,就在她的怀中一般。 他的呼吸、他的体味、他肌肤散发出来的热力,无一不在影响着师师。 李师师愕然发现,和上次一样,不等她行功运法,她的呼吸就已自动跟上了杨沅的频率,功法神念开始按照她修习多年的脉络路线在身体内缓缓流动。 若仅是如此,倒还没有什么。 只是,由此而产生的那种不可对人言的副作用,也开始渐渐浸染她的身心了。 身体的反应,还可以用理智来打断。 可她的神念此时也恍恍惚惚的,就像是在做梦一般,哪里还有理智。 这就如一个人陷入梦境中时,哪怕你明知那是一个梦,哪怕你在梦中明知道那样是不对的,但你还是会无视现实中的种种约束,任由自己的神识思绪随着本能放纵于梦中…… 李师师的鼻息又开始咻咻急促起来,美玉一般的脸颊上,渐渐泛起两腮的桃红。 她的双腿扭在了一起,足尖紧紧地抵在地上。 一种陌生的又让她不舍得放弃的奇妙滋味潮水般涌动,左冲右突,渐渐地把她的身心,如滔天巨浪中的一条小船儿似的,狠狠地掀了起来。 她似乎又看到了那条横在空中的七彩虹, 心猿的小船随着巨浪越掀越高,似乎马上就要跃上那七彩的长虹,让她亘于天上! 可是,忽然之间,又是风平浪静,小船儿一下子被狠狠压回平静的水面上。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了,她就能触摸到那彩虹,结果那奇异力量,却又一下子将她打回了原形。 李师师蓦然张开眼睛,只觉细汗沁满全身,叫人很不舒服。 她向榻上的杨沅望去,杨沅神色平静,依旧闭着双目,他已经收功了,正在缓缓平抑呼吸,没有发现她的异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看来二郎对他行功时对我的气机牵引一无所知,可我身上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上一次有这样的反应,她还以为是自己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忽然间心猿意马了。 可此时看来,并非如此,而是受他行功时气机牵引所致。 李师师忽然想起了她看过的一篇道藏文章里提到的一段经文: 阴阳相配,互为牝牡。牝牡之道,龟龟相顾,神交也; 鹤鹤相唳,气交也。盖由情爱相接,所以神气可交也…… 李师师心头一震,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神交之法? 那個不正经的老牛鼻子,传给老娘的分明是一门双修功法呀! 李师师觉得,她发现真相了。 杨沅之所以无感,只有她产生了强烈反应,那是因为她修习此功法已有二十多年。 杨沅初学乍练,二人功力深浅不一,所以她能有所感应,杨沅却对此一无所知。 也幸亏杨沅对此一无所知,否则她真是羞也要羞死了。 杨沅躺在那里,也有点心虚。 李师师其实猜对了,两人修炼这蛰龙功的火候不一样,功力深浅不一,所以,他没有李师师那么具象的反应。 他只是朦朦胧胧,会感觉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感应到李师师的强大魅力。 况且,男人纵然有反应也不明显,大被一盖,除了呼吸会稍显紊乱,也看不出什么来。 李师师想通了其中道理,顿时心虚不已。 虽然杨沅对此一无所知,但她能骗过杨沅,能骗过自己么? “咳!二郎已行功结束了吧?你且歇息,临睡前,妾身让二娘再来探望一下。” 李师师说完,就急急起身,只是,今天的步子迈得更小了。 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她脸上潮红之色一时半晌褪之不去,她可不想被杨沅看在眼中。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对面精舍的浴室中,便有水声响起来。 爱洁的师师姑娘,又在沐浴了。 陈二娘懒洋洋地坐在门下摇着蒲扇乘凉。 她先打一个饱嗝儿,然后心满意足地抚着肚子,心想:“原来一天洗三遍,现在一天洗四遍,城里娘们儿就是爱干净!” …… 大瓦子,牡丹棚。 白天夜里,这里都有相扑表演。 瓦子,也叫瓦舍,来时瓦合、去时瓦解,易聚易散之地,集市也。 勾栏,则是瓦子这种大型商贸集市里的舞台、场地。 因为演出舞台四周用栏杆相互勾连拦隔开,故名勾栏。 牡丹棚的腰棚(观众席)分上下两层,下层的是普通的观众席,上层则是间隔开的一个个小房间,算是雅座了。 面对舞台正中间的一处二楼雅座内,万大娘子正翘着二郎腿,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比赛,一边磕着瓜子儿。 晚上的相扑表演刚开始,按例都是女飐(女相扑手)先登台对打,等她们热完场,再由相扑技艺高明的男相扑手登台。 女子相扑,都是选那相貌姣好,身材火辣、衣装清凉的女子来表演。 此时台上的两个女相扑手,便是两个相貌姣好、身材火辣的女子。 她们的穿着,有点像后世女子在健身房里穿的那种短款健身服。 上身是露脐紧身的短背心,下身是一条紧身短裤,虽然不至于胆大到绷出骆趾的形状来,在这个时代,也算极为大胆的穿着了。 尤其是两个女子你揪住我的胸衣,我扯住你的短裤时,台下的看客便癫狂起来。 有那吃过了酒跑过看相扑的,乘着酒兴跑到台下,一边用力捶打着台子,一边齐声喊着号子:“脱!脱!脱!” 然后便有一把把铜钱,跟下起了金钱雨似的飞到台上。 不过,台上的两个女相扑手只是故意制造种种可能走光的危险动作挑逗观众情绪,自然不会真个叫伱饱了眼福儿。 那些看客便捶胸顿足,大呼可惜,也不晓得他们只是陶醉于这种气氛,还是真的不懂这是人家女相扑手游戏他的手段。 万大娘子还真是很少来看这种比赛,忍不住咯咯笑个不停。 看她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谁能晓得她竟是个手段狠辣的高手? 万大娘子家里与她表哥邸九州家一样,都是习武的世家。 女子体力先天弱于男子,所以万大娘子所习的武功技巧,较之男子更加刁钻狠辣,动辄取人要害。 当初万大娘子嫁给禁军小军官巴亭璋后,正是在她这位贤内助的指点之下,才让巴亭璋抓住了机会,被二度拜相后急于拓展势力的秦桧相中,招揽了过去。 等巴亭璋帮秦桧干了些脏活黑活,充分取得了秦桧的信任,又受命组建“三更杀手”这个组织时,背后为丈夫出谋划策、指点规划的,也是她。 可以说,真正组建三更杀手的人,实际上就是她。 只不过她一个女子,不方便抛头露面,所以由她来控制巴亭璋,巴亭璋听命于她,建立了这样一个杀手组织。 现在巴亭璋完蛋大吉,由社副邸九州总揽大局,她又成了邸九州的“贤内助”。 今天,她持李荣当日带到“齐云社”的那封密札来到此处,因此便卸去了一身的孝服,扮作了寻常客人。 瓦子里人来人往,勾栏里喧哗一片,谁会晓得这笑靥如花的小妇人是个刚刚死了丈夫的女人呢。 一个身材高大、魁伟有力的中年男子,穿着寻常的圆领长袍、软脚幞头,到了牡丹棚二楼,抬头看看门上甲乙丙丁的门号,选对了房间,叩了几下门。 听到门内是一个女子声音说了声“进”,这中年大汉微感诧异,但还是推门而入。 万凤仪放下二郎腿,笑吟吟地站起身来,把手中一把瓜子撒回了碟中。 在她打量这中年大汉的时候,中年大汉也在打量着她,询问道:“这是大娘子你的雅间?” 万凤仪嫣然答道:“沮员外有事,脱不开身,所以让奴家替他前来会见足下。” 中年大汉听她说出沮员外来,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对她拱拱手道:“在下欧阳伦,大娘子好。” 万凤仪笑吟吟地道:“奴家听沮员外说起过军头你,欧阳军头请坐!” 秦桧的“搬三山”计划,目的是搬去三衙禁军的几位将领,把这支尚不受他控制的,也是大宋最精锐的武装力量,掌握在手。只要办到了这一点,他的权力传承,自然不在话下。 可赵官家并不傻,表面上对他信任的无以复加,实际上与他也是勾心斗角、防范甚严。 三衙禁军是赵构心中的最后底线,不容他染指。 秦桧这么多年来费尽心机,虽在禁军中发展了一些心腹,却始终游离于三衙禁军权力核心之外。 于是,在他渐感苍老,大限将至的时候,又因为赵构把他的孙儿从状元打压成探花,令他感到自己一旦故去,秦家前景恐怕不太美妙,这才下定决心,不惜动用一切手段,谋夺三衙禁军的掌控权。 此时,北国那边完颜亮登基后,也在不断打压前朝重臣,剥夺他们的权力。 秦桧在金国的合作人完颜征处境也很艰难,尤其是被完颜亮夺走了财权,这让整个完颜雍一系都有些举步维艰了。 完颜征决定扩大在宋金两国之间的物资走私,以此为他们这一派赚取“经费”,所以藏入使节团队,来到临安和秦桧密谋。 秦桧和完颜征两个人各取所需,可谓一拍即合。 秦桧一口答应了完颜征的要求,同时要求完颜征为他提供一封“信”。 一封只要让赵构看了,必然会心态破防,丧失理智的“密信”。 而欧阳伦,就是下一步骤的取信人,也是送信人! 第156章 马死落地行,也要走下去 闲汉杨沅在班荆馆里掌掴秦长脚的那一天,秦桧和完颜征刚刚达成协议。 当天,完颜征就派人星夜兼程赶回了北国,去取这样一封信来。 这两天,信才刚刚送过来。 那个身披蓑衣,佩铁骨朵,跟着李公公去“齐云社”议事堂的金国“血浮屠”武士,就是送信人。 与完颜征达成协议以后,秦桧这边就已安排手下开始为宫中送信铺路了。 他授意大海商兼大海寇沮华观也就是关昊,秘密接触、重金收买了一些禁军军官。 等金人的这封信送到了,就由沮华观把它交给收买的禁军军官,秘密送进宫去。 可“铺路”这一步尽管耗费巨大,但秦桧其实上并不希望这封信真的送到收信人手上,那对他没有任何用处。 他需要的是这封信被官家“截获”。 他这些年来在禁军中拉拢、收买的一些将领,将成为发现沮华观阴谋,并且成功“截获”密信的人。 以秦桧对赵官家性情秉性的了解,只要让官家拿到这封信,他一定会心态崩坏,甚至丧失理智。 往宫中传递密信的,是现任的几位禁军将领带出来的兵,也是在他们任内提拔起来的。 这样几个人,串通起来往宫中传递东西。 哪怕他们传递的就是一瓶无害的胭脂、一坛无毒的美酒,那也是绝对不能容忍之事。 更何况是这样一封触及赵构逆鳞,令他彻底破防的密信。 那几个送信的禁军军官是秦桧手中必死的弃子,抄家灭族都是轻的。 而三衙禁军的那几位手握重兵的将领,也必然会因此受到牵累。 以赵构一向敏感多疑的性格,他们带出来的兵、他们提拔起来的将官,往宫中秘密传递如此犯忌之物,哪怕他们全不知情,也会让官家对他们丧失信任。 盛怒之中的赵构会不计后果的罢黜、剥夺他们的兵权,而秦桧安插的人就可以趁机占据这些将帅们空出来的位置。事后,哪怕官家冷静下来,察觉到不妥,到时也来不及了。 兵权一旦到了他的人手中,再想让他交出去,他可不是那些愚忠的将帅,岂会乖乖任由摆布、拱手交出? 秦桧的整個计划,可以说是环环相扣,毫无破绽。 只是,这个过程中,发生了许多无伤大雅,但是叫人比较闹心的事情。 比如,完颜屈行死了,韩副使也死了。 比如,沮华观身份败露,被迫逃亡海上,未尽事宜,只能另行交予齐云社的人去办。 比如,国信所里秦桧的亲信几乎被一网打尽,让秦桧失去了这个耳目。 比如,他一手培养的“三更”杀手,现在也开始麻烦缠身…… 但是幸好,所有这些麻烦,现在都还没有触及到他的“搬三山”计划。 只要这个计划能够完美执行,到时候大宋的军、政、财,全部都会掌握在他手中。 那时候什么三更杀手,什么国信所,这些鹰犬走狗,全没了又如何? 那时候他就是无冕的天子,言出法随,也不需要这些门下走狗了。 万大娘子看着欧阳伦,倒是一个面目周正、身材强健的汉子,可惜,他很快就要成为一个死人了,一个并不知道自己是“死间”的“死间”。 万大娘子微微一笑,说道:“沮员外需要欧阳军头把这封信传到宫中,交到太后手上。”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那封火漆封印一应完整的信札,往欧阳伦那边推了过去。 欧阳伦皱了皱眉,没有马上接过密信,而是问道:“这信究竟是何人所写,信中写些什么?” 万大娘子嫣然道:“太后只是一个深宫妇人,不涉国政,送给她的一封信,你说能有什么?不过就是些天伦叙乐、家长里短的闲话,不碍的。” 欧阳伦听到这里,却是脸色一变,呼吸也有些粗重起来:“天伦叙乐,家长里短?” 万大娘子脸上仍然带着笑,但眸子已经满是冷意:“军头不管猜到了什么,都不必说出来。” “你只要知道,太后拿到这封信,阅后会立即焚去,绝不会让它留在世上,军头还有什么好怕的么?” 说到这里,她又讥诮地一笑:“你们每一个参与者,因此拿到的都是三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你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这点风险也不敢担当么?” 欧阳伦早就没有退路了,与那沮员外交往多了,好处也拿了,这才知道他竟然是个大海寇,而且他的“商”,主要也是在宋金之间走私的“商”。 事情一旦败露,沮员外大不了往海上一跑,他们就惨了,前程将一片黑暗。 这对已经努力爬到今天高度的他来说,是死都不愿意去面对的。 他颤抖地接过信札,喃喃道:“当真……只是一封寻常家书?” 万大娘子白了他一眼,不屑地道:“不然呢?太后深居于宫闱,说到底不过是一介妇人,她能做什么?这真的只是一封寻常家书。我家老爷常在宋金两国之间走动,金国广平大王开了金口要他帮忙,他又岂敢不答应?” 广平郡王? 欧阳伦心头一震,想到一个传言,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但,他已无法回头了。 欧阳伦咬了咬牙,把信札揣进了怀里。 “好!这件事之后,我们便两清了,从此,莫再相见的好!” 欧阳伦起身欲走,万大娘子笑盈盈地道:“军头可还没说,你几时能把这封信送进去?” 欧阳伦也留了个心眼儿,冷笑道:“你以为皇宫大内,是外边事物随随便便就能带进去的么?这时间我哪里能说的准,反正三日之内,给伱一个准信儿便是。” 万凤仪嫣然道:“那好,欧阳军头一路平安。” 欧阳伦冷哼一声,走出了雅间。 此时台上一对女相扑手已经热场完毕,换成了一对身材健美的男相扑手登上台来。 万大娘子又在椅上坐了下来,把二郎腿一翘,悠然地磕起了瓜子儿。 …… 李师师这个澡,洗的时间比较久。 陈二娘躺在门口凉席上,枕着“竹夫人”,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快要睡着的时候,陈二娘还在想,城里娘们儿怎么就这么爱干净,这不得洗秃噜皮了? 然后,她就睡着了。 李师师换上丝绸的内衣,从浴室里出来,双足踩着竹履,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而轻脆的嗒嗒声。 那裙下的小腿,勾勒出美妙的曲线,被轻柔的裙袂轻拂着,满是灵动的魅力。 竹履中美足如玉,柔滑的肌肤泛着莹润的光泽。 她今晚洗的匆忙,到后来已经没有热水了。 但她正好想用清凉的水,浇一浇心中燥热的感觉。 两次,已经两次了,都是让她被勾起从未体验过的奇妙感受。 虽然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但她本能地知道,她……本可以飞得更高! 她是能够攀上那道彩虹的,但,偏偏每一次都只差一步,然后她沸腾的身心就会被彻底压制下来。 这让她着实难受的很。 应该……是二郎功力尚浅的原因吧? 可……可二郎功力若是深厚的话,他……会不会也能感应到那种奇妙的感受? 这让师师既有些想,又怕再经历那样的感觉。 她走到梳妆台前,柳腰轻折,在墩上坐了。 丝绸的柔软睡衣在她后腰凹出了一道曲线,又往下凸出了一弧浑圆。 李师师轻咬薄唇,犹豫许久,才伸出素手,把灯移近了些。 然后,她把反转的镜子,翻回了正面。 一张美到毫无瑕疵的容颜,映到了镜中。 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 李师师悄悄凑近了些,瞬也不瞬地盯着镜中的自己,春葱似的手指,轻轻抚上了脸颊。 没错了,不是错觉,她真的变年轻了,肌肤也更紧绷了。 那个邋遢老道人,居然没有骗她,这功法真的神异无比! 一时间,李师师望着镜中的自己,整个人都有些痴了。 谁不想青春永驻,尤其是对一个美人儿来说。 可她竟空怀宝山,直到如今,才无意中掌握了这个大秘密。 不对,如此说来,之前她修练这功法,应该也是有效果的,只是不如……只是远不如与同样修习了功法的二郎气机牵引,共同行功的效果。 陈老道传了我全篇的蛰龙功,却不许我将全篇传与旁人…… 只怕,只怕他也知道,我不会轻易食言,但我也不会死守规矩。 若我有朝一日破了对他的承诺,那这个人,一定是我看重到,可以背弃承诺的人。 那样的人,当然不是外人。 二郎,是不是外人么? 李师师“啪”一声把镜子反转了过去,她不想看到镜中的那个她。 因为镜中的那个她,已经有点不像她了。 明天……还是可以陪,替他护法的吧? 躺到榻上时,身条跌宕,宛若一副江南好山水的师师姑娘轻咬着下唇,默默地想着:“我只是为了变得更年轻一些,反正他也不知道。既然没有人知道,那还怕什么的呢!”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沈烟。 棋声惊昼眠,微雨过,小荷翻。 榴花开欲然,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第157章 暗流 早上,太后宫中。 吴皇后依旧一早便来向太后请安。 吴皇后十三岁入宫,曾经随赵构一起流亡于海上。 吴皇后不仅文才出众,还曾习练过武艺。 赵构逃亡期间,她时常身着戎装,佩剑随侍于官家左右,可谓劳苦功高。 不过,即便如此,因为赵构对大他一岁的发妻邢氏情深意重,所以后位也依旧空悬了一十六年,一直不曾再立过皇后。 直到韦太后从北国回来,也带回了邢氏已经死去的消息,洒泪祭奠了亡妻之后,赵构才正式把吴氏立为后宫之主。 吴皇后是一位贤后,深得上下爱戴。而她也以身作则,每日都向皇太后问安,风雨不辍。 皇太后韦氏对这个儿媳也甚是满意,看见她来,忙招呼她坐下,陪自己一起用膳。 韦太后如今已年过六旬,是个面目和蔼的老妇人。 其实她年轻时候,姿色也不算上佳,只能说是中上之姿,反倒老了,愈见慈祥。 韦太后出身卑贱,原本是致仕宰相苏颂买回家中的一个小丫鬟,后来送入宫中做了徽宗皇后郑氏身边的一個侍女。 当时,宋徽宗正宠爱刘贵妃,郑皇后为了不让刘贵妃专宠,就安排自己身边的侍女乔氏去侍奉官家。 这乔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颜也极是俏美,一下子就得到了宋徽宗的宠爱。 而乔氏在郑皇后身边时,和同为侍女的韦氏是一对好闺蜜。 两人曾对月盟誓,今后二人不管谁发达了,绝不忘记提携姊妹。 所以,小乔便经常给徽宗吹枕头风,怂恿他去临幸自己的好姐妹韦氏。 宋徽宗身边不乏绝色,对只是中上之姿的韦氏不太看得上眼。 不过架不住小乔这个好闺蜜不停地对他撒娇弄痴吹枕边风,徽宗就勉为其难地临幸了韦氏一次。 结果,人家韦氏是个争气的,据《起居注》记载,韦氏就被徽宗临幸了一次,便怀了孩子,也就是赵构。 不过,哪怕是给徽宗生了儿子,韦氏也依旧不得宠,生下皇子之后,只给了她一个“平昌郡君”的封号,依然是个下等妃嫔。 她的儿子赵构也只是徽宗三十一个儿子里边很平常的一个,并不受父亲待见。 可是,赵构的运气比他娘还要好,最后居然成了皇帝。 而韦太后流落北国那么多年,居然也一直活得很硬朗,直到被儿子从北国接回来奉为太后,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因为这样的坎坷经历,韦太后是个性情温和的女人,和吴皇后婆媳俩从未闹过什么不愉快。 婆媳俩有说有笑的,快要用餐结束的时候,便有宫女来禀报,普安郡王赵瑗来问安了。 赵瑗是赵构的养子,对养父赵构、皇后吴氏事母至孝的举动从小耳濡目染,所以也是一个极为讲究孝道的年轻人,进宫请安那也是风雨不误的。 韦太后便吩咐传见。 这边撤了御膳,太后和皇后上坐,宫娥奉了茶来。 韦太后呷了口茶,对吴皇后笑道:“璩哥儿推介给老身的这种沏茶法沏出的清茗,确是越喝越有滋味。” 吴皇后笑道:“太后说的是,我如今也已改喝清茗了。” 二人正说着,普安郡王赵瑗便进入宫殿,向太后、皇后请安。 韦太后和吴皇后受了赵瑗的问安,询问了几句他的功课与身体,赵瑗便起身告辞。 赵瑗正要退下,便有宫女进来,禀报道:“太后,皇后,恩平郡王赵璩来请安了。” 吴皇后听了便笑起来:“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璩哥儿今天这么早便进宫请安来了。” 韦太后也忍不住笑起来:“这只小猴子,难得起个大早,快叫他进来。” 从这,就能看出韦太后和吴皇后对待两个皇养子的亲疏来了。 韦太后和吴皇后对赵瑗也是很慈祥的,但是对赵璩,却更亲昵一些。 毕竟,赵璩才是吴皇后亲手养大的那个。 而吴皇后经常往韦太后身边走动,所以赵璩对养母和奶奶都更熟悉些。 一母同胞,都在亲生爹娘身边养大的孩子,都还有最得宠的一个呢,何况赵瑗和赵璩都是宫中养子。 赵瑗听说弟弟来了,微微一笑,便退过一边,没有急着离开。 他和赵璩都是太祖赵匡胤一脉子孙,原是堂兄弟。 赵瑗本名赵伯琮,赵璩本名赵伯玖。 小时候在宫里,他们时常一起玩耍,学文习武时二人也在一起,感情极好。 只是长大成人,各自赐下王府,离开皇宫之后,二人就有些渐行渐远了。 兄弟感情再好,皇位却只有一个。 而他们两个当初被选入宫,就是作为储君的备选。 这就难免让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尴尬起来。 如今赵璩刚来,他若就走的话,恐怕宫里又要有闲话起来了。 宫女正要回身去外边传话,赵璩已经不等传话,便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 赵瑗是每天都要进宫请安的,赵璩则不然,他时不时就寻个头痛脑热的理由便不来了。 即便是来,他也很少来这么早,能够日上三竿的时候才到,对他来说已经是大不易了。 “孩儿给太后、母后请安。啊,大哥你也在啊。” 赵璩一进来,就大大咧咧地冲着太后、皇后和赵瑗招手,全然没有赵瑗请安时行礼如仪的规矩。 但是老太太还就喜欢这么没大没小的孩子,韦太后眉开眼笑地道:“璩哥儿,快来老婆子身边坐着。” 等赵璩赶到她身边坐了,韦太后便捏捏赵璩的胳膊,对吴皇后道:“璩哥儿这身子骨,愈发地结实了。” 吴皇后道:“瑗哥儿和璩哥儿都是龙精虎猛的年纪,自然强壮。 只是璩哥儿这学业功课,可曾落下了? 你这孩子从小不如你大哥稳当,出宫之后少了人在眼前看管着,你可不要怠慢了学业。” “没有没有,孩儿一向很刻苦的,是吧大哥。”赵璩冲赵瑗挤了挤眼睛。 赵瑗微笑道:“自从出宫后,大哥和你也见得少了,哪里管得了你的学业,伱可不要拉大哥出来替你背锅呀。” 赵璩笑道:“咱们兄弟见是见得少了,那还不是因为我勤于学业,不常出门么。” 赵瑗道:“这倒也是,我听说璩哥儿你耗费巨资,在孤山上建造了一处别业,想必就是为了有个清闲的所在,方便你静心读书吧。” 赵璩呲牙笑道:“原是这般打算的,结果小弟到了岛上才发现,夏日炎炎的,湖上别业也不够清凉。 这不,前几天小弟刚在天目山下又买了块地,等明天夏天,便去那里避暑,山里方才清凉。” 这二人就似一家人寻常聊天一般互相打趣着,可是听在有心人眼里,那就是互相揭底,暗枪暗箭。 赵瑗说如今赵璩和他疏远了,而且斥巨资在西湖孤山上修建别业,不务正业。 赵璩就变本加厉地向他炫耀,我不但在孤山建了别业,我还要去天目山下再建一幢山庄呢。 咱就是比你有钱,光是宫里的赏赐就比你多得多,你不服气? 只是,这种暗流涌动,只要不揭破,那就是皇家的一团和气,兄弟互相打趣而已,有什么关系呢。 韦太后和吴皇后仿佛完全没有察觉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吴皇后笑道:“璩哥儿送给为娘的这茶甚是可口。为娘刚刚还和太后说起呢。” 赵璩笑道:“太后和母后喜欢就好,这茶还是新茶喝着香,久放难免失了味道。 等你们快喝完了知会一声,孩儿再往宫里送些。” 赵瑗道:“二弟发现了什么好茶新品么?” 赵璩道:“与茶无关,与吃茶的方法有关。大哥可还是在煮茶喝么? 小弟我新近发现了一种沏茶法,虽然只是清茗一杯,喝了却是口齿留香,回味无穷。 太后和母后都夸好呢,等我给大哥你也送些尝尝。” “好啊,那大哥就等你的新茶了。太后,母后,孩儿这就告辞了。” 赵璩跳起身道:“大哥要走了么,我跟你一起走,我正带了新茶,要去孤山别业,一会儿你就拿些回去。” 赵璩大大咧咧地朝太后和皇后挥挥手:“等孩儿的天目山庄建成了,明年夏天,请太后和母后去我山庄避暑去。” 韦太后笑骂道:“这孩子,老婆子还没跟你说上几句话,你又跑了,真是个坐不住的皮猴子。” 赵璩向奶奶扮个鬼脸儿,道:“大哥都嫌弃我出宫后不与他来往了嘛,我这不得赶紧去拿点好茶,拍拍我大哥马屁?改天我再来请安。” 说完,他就拉起赵瑗,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韦太后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兄弟俩出去,淡淡地道:“璩哥儿天性活泼,是个没心机的。孩子是个好孩子,就怕以后因为这一点会吃亏呢。” 吴皇后柔声道:“璩儿与瑗儿虽然性情不同,但他们品性都没得说,两兄弟互相帮扶着,想来也不会有人给他亏吃的。” 韦太后看了吴皇后一眼,笑道:“璩儿是儿媳你亲手养大的,谁养的孩子,总归是要更亲一些才对。 “婆婆说的是,只是儿媳毕竟是皇后,要亲疏无别,视之无间,才是本分。 这一碗水端平了,两兄弟的关系,想来也就不会差了。” 这婆媳俩说的很是含蓄,宫中侍奉的宫娥太监们也不知是听不懂其中的机锋,还是不敢有所表现,个个都是一副“有听没有懂”的模样,恭谨地侍立着。 赵璩拉着赵瑗往宫外走,眼见随侍宫人落在后面,赵璩突然低声道:“大哥,有大祸事来了!” 第158章 惯将喜怒融粉墨 “哦?” 赵瑗神色不动,却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说完,他突然停下,朝着宫中一个方向,双手作揖,深深地揖了一礼。 那里,是他的养母张婕妤生前居住的宫殿。 当初,赵瑗、赵璩两个孩子被送进宫来,赵构令潘贤妃、吴才人(也就是如今的吴皇后)还有张婕妤三人和两个孩子见面,看看他们与谁最亲近。 当时,赵构的亲儿子赵旉刚刚病死不久,而潘贤妃正是赵旉的生母。 潘贤妃正因儿子的夭折伤心不已,也没心情理会这两個孩子。 张婕妤和吴才人便分别招呼两个孩子到身边来。 结果,赵瑗走到了张婕妤身边,赵璩走到了吴才人身边,于是便分别由这两名妃子各自抚养一子了。 张婕妤两年前就病故了,但赵瑗每天进宫请安,都会向养母生前所居宫殿揖礼致敬。 赵璩在他施礼的时候,便停下了说话,等他行礼已毕,二人继续把臂而行时,才轻轻把杨沅告诉他的机密,说给赵瑗听了。 赵瑗听了,也是惊骇不已。 这件事,若真叫秦长脚做成了,这天下从此是姓赵还是姓秦? 兄弟俩把臂而行,一路轻声谈笑,看起来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 不过,两兄弟的不合尽人皆知,他们的这种谈笑风生,反而给人一种暗中较量的感觉了。 尤其是,赵瑗此时一脸的假笑。 赵瑗此时的笑容确实很假,不过,却不是冲着赵璩去的,而是因为赵璩告诉他的消息。 他和赵璩挽在一起的手,都已紧张地沁出汗来。 这倒不是赵瑗不够沉着,而是到了他这个层面的人,才能立刻意识到,赵璩告诉他的这个秘密,内中藏着多少杀机和凶险,才会有一种身在局中的紧迫与恐惧。 秦桧的计划一旦成功,二弟赵璩,或许还有成为傀儡皇帝的可能,他就注定不得善终了。 “二弟,他们……是要往宫里送什么东西?” “现在还不得其详,但……长脚汉既然确信只要此物进宫,且被官家看到,就必然会激得大怒,甚而不计后果地清洗禁军,可见此物定然非同寻常。” 赵瑗眼角跳动了几下,微微点头:“长脚汉对官家的了解,远甚于你我。 他既有这个把握……,那么这件东西,就绝对不可以出现在官家的御案之上。” 赵瑗没有问赵璩消息从何而来,是否真的可靠。 他们两兄弟从小一起长大,虽然赵璩的行径总是看着荒唐走板,十分叛逆。 但赵瑗却知道,他这个二弟不但聪明绝顶,而且大事面前从不糊涂。 赵瑗缓缓点头,道:“好,这件事,我知道了,我马上着手安排应对之法。” 赵璩脸上仍旧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却担心地低声问道:“你的人手够用么?” 赵瑗乜了他一眼:“不够又如何,你能帮我?” 赵璩叹息道:“我倒是想帮,可我真是无人可用啊!我身边就十个侍妾能打,你要不要?” 赵瑗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道:“那你就置身事外,不要管了。从现在开始,这件事你只当不知道,不要插手。” 赵璩知道这是大哥对他的维护之意,免得拦截失败,两兄弟全都暴露了。 他对此问题却不做答,只是叮嘱道:“伱最好也别公开露面。就算拦截成功,你置身其间,也难保不会引起官家忌惮。” 赵瑗缓缓点头:“大哥知道轻重,你放心。” 两兄弟说着,便出了宫。 赵璩的车驾正停在宫门外,车上果然备有有上好的炒茶。 赵璩取了两包递给赵瑗,两兄弟在午门外,又演了一出兄友弟恭的假惺惺戏码给别人看,这才各自乘车离去。 因为那空悬的太子之位,普安郡王赵瑗与恩平郡王赵璩不和,这是朝野内外尽人皆知的事情。 但是,只有赵瑗和赵璩两兄弟才清楚,他们两兄弟从未有过不和。 他们两个自幼聪慧,毕竟是从上百个赵宋血脉后裔中的适龄儿童里精心选出来的。 进宫以后,离开了亲生父母,生活在规矩重重的大内,他们比同龄孩子成熟的也更快。 他们两个很早就发现,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不希望他们两个和睦。 他们的生身父母和背后的家族不希望他们两个人和睦,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一跃而出,成为天选之子。 官家不希望他们和睦,官家希望他们之间争起来,不断地竞争,拿出自己全部的潜力,同时暴露自己全部的弱点,以便官家做出最满意的选择。 他们的养母也不喜欢他们和睦。 虽然张婕妤和吴才人都是贤惠女子,但是你不能因为她贤惠就要求她毫无私心。 好人并不意味着就是完人,谁还没有感情的侧重,谁还没有个人利益的权衡? 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忠、一个人善、一个人贤,那他就必须是完人,那你就是一个还没有真正走入成人世界的稚童。 她们也都希望,自己抚养的孩子,能够成为未来的天子。 那不仅有她对自己养大孩子的爱,还有她的身后荣耀,还有她家族的未来…… 朝臣们同样不希望他们和睦,政见的不同,使得大臣们早已分成了不同的派系,他们都希望看到一个符合自己政见的皇养子。 天下百姓同样不希望他们和睦,争嫡才是大家喜闻乐见的戏码,兄友弟恭一团和气,那有甚么看头? 但是,赵璩偏偏不想做一个被人利用、被人左右的人。 他是个只重朋友、不重天下的反骨仔,只想做个太平逍遥王,谁要去做那压力山大的官家? 赵瑗则认为,昔日徽钦二帝被掳,前车之鉴,我大宋赵氏是一损俱损的关系,安能不同心戮力? 只不过,为了不让全天下失望,尤其是不让他们的养母失望,这对兄弟只能很默契地开始“争斗”起来。 而这,也成了他们最好的保护色。 …… 次日一早,赵璩又跑来探望杨沅伤势了。 这厮神出鬼没的,也不晓得昨夜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赵璩绝口不提他应对那个秘密的办法,反而和杨沅闲聊起来了。 “龙山仓”惨案,“至味堂”大火,“齐云社”之乱…… 聊完了这些事情,赵璩突然向杨沅抛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一个人为兄报仇,他已经杀掉了很多仇人,继续下去的话,险阻重重,那么他这时该不该收手?” 两个人方才聊了这么多的事,心里都清楚就是在聊杨沅的事。 只不过两人用了类似于“我有个朋友”的说法。 所以,杨沅知道这就是赵璩在规劝他。 于是,杨沅反问道:“仇人就是仇人,应该用仇人死掉的多寡来决定仇恨是否已消么?” 赵璩道:“如果他已经杀掉了足够多的仇人,足以告慰亡兄在天之灵。 这时他发现了策划血案害死胞兄的元凶,而这个元凶位极人臣、势焰滔天、强大到不可撼动,他该怎么办?” 杨沅回答道:“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是一种办法。 蛰伏隐忍,以候时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也是一种办法。 要看对手是谁,办法要通权达变,不必拘泥于一种。” 赵璩道:“如果,匹夫之怒,对付不了这种人?” “那就做个君子。” 赵璩笑了,他微笑着看向杨沅,道:“那你想不想做一个君子?” 杨沅这时是真的不明白赵璩的意思了,反问他:“我要如何才能做一个君子?” 赵璩微笑道:“你想就好,这事交给我了!” 然后,他就风风火火地跑掉了,整整一天,又不见他人影儿了。 …… 李师师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把蛰龙功传给了杨沅。 随着李师师的讲解,杨沅已经把整篇蛰龙功法都学会了。 其实陈道人传给师师的,本就是一门夫妻双身功法。 单人也可以练,但进展缓慢而且效果轻微。 只有双人修行,才能进展神速。 李师师独自修练了这么多年,只是苦于缺少了另一半的牵引疏导,阴阳和合。 她就如堤中之水,水越蓄越多,大堤却始终牢不可破,所以看起来一直仍旧是风平浪静,其实泄洪的危险与日俱增。 直到杨沅打开了这个缺口…… 李师师的反应自然会显得无比强烈。 不过,这种功法,说到底还是唤醒潜力、提升能力的一种内气功。 现在杨沅功力尚浅,而且他正关注的是自己伤势的痊愈,所以还没有发现这功法对他身体的改造。 而李师师则是因为不会武,也从来没有她劳动筋骨的机会,所以同样不知道自己此刻身体正发生的剧烈变化。 容颜开始以她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得更年轻,只是外在的一种变化。 实际上她现在已经修出了内劲儿,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也不会运用而已。 午后和傍晚,杨沅又各练了一次功。 当然,两次都有师师护法,也让师师又快活了两截、难受了两回。 杨沅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愈发轻快了,皮肉伤虽然不可能痊愈的那么快,但内腑中的伤害,已经能够明显感觉出,对他已经没有太大的影响。 这两次,李师师都在行功前后悄悄观察过杨沅。 她确信,杨沅确实不清楚他行功运气时,他的气机运行会对自己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这让师师有些心安理得起来。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 只要是个人,谁还没做过荒唐的梦,谁不曾有过胡思乱想的念头? 她觉得,自己大抵就是做了一个荒唐的梦,或者有过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一闪而过的念头。 所以,她飞将军依旧是个顶天立地的娘们儿,谁敢说她半句不是? 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无人知晓。 她有些乐在其中了,只是,她始终够不到那道“彩虹”,不知道飞上天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于是,已经违背了祖宗决定的师师,渐渐萌生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 第159章 想做就去做 午饭后,歇息一阵,李师师又喂了杨沅自己调配的药羹。 看着他的时候,师师眸中似乎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幽怨。 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就像是她在用纤纤玉指点着他的额头,你呀,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李夫人怎么可能对我有什么幽怨? 杨沅觉得自己有点想多了,大抵是因为日日对着一个美到无可挑剔的美人儿,有点胡思乱想了。 然后,杨沅就发觉,今天的李师师似乎格外有些不同。 不是她的衣着、打扮有了什么变化,而是一种内在气质的改变。 她还是她,可她又不像她了,那种奇异的感觉…… 就像琅嬛宫的一位仙后,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欲界天的一尊天魔! 李师师是什么性子? 她有着最女人的妙皮相,也有着远超须眉的大魄力。 东京上厅行首是她,飞将军还是她。 她能陪文人墨客吟诗作赋,妙语如珠, 她也能啸聚天下豪杰,向强大的权贵发出刺杀令! 这样一个奇女子,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 有些滋味,她现在已经算是“尝过”了,却又像是根本没有尝过。 可是,既然已经浅尝了個中滋味。 那么,她就要好好品尝品尝。 她想了,便会去做,这才是她。 现在,她想触摸那道彩虹!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她不想白白来过! 可是,能送她飞越彩虹的那叶小舟,现在还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 这不是急病人碰上慢郎中了么? 幽怨,由此而生。 “二郎可休息好了?我们这便开始练功,如何?” 李师师化身严师,开始主动督促杨沅练功了。 既然这小贼半死不活,那就先帮他调养成龙精虎猛好了! “好!” 杨沅已经发觉这功法对自己的伤势确有奇效。 虽然这功法有点小小的“副作用”,不过“副作用”又不是“负作用”,不用紧张。 严师当面,杨沅听话地双手搁于腹前,捏了一个“太极印”。 他闭目凝神,舌抵上颚,刚要默运功法,门外便传来了赵璩的声音。 “二郎啊,可不枉为兄为你这一通的奔波,才一天功夫,我就替你办好啦,你就说咱厉不厉害吧,鹅鹅鹅鹅……” …… “咻~~嘶哈……” 大内,和宁门的城楼上。 已经成为国信所正印官的沐押班喝着茶,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曹敏曹指挥使。 在和宁门的东北方向,就是东华门,那里就是为当科进士唱名的地方了。 此时,夕阳斜照,余晖直入城楼,透得楼阁中金黄一片。 “曹指挥今日邀请本押班来,究系何事,现在可以说了么?” 曹敏道:“沐押班,你国信所和我皇城司近来多有误会,今日……” “诶!此言差矣!” 沐押班马上打断了曹敏的话,强调道:“是你皇城司对我国信所近来多有误会。” 曹敏微微一笑,道:“总之,是伱我双方多有嫌隙。你我两衙,本都是为朝廷做事的,都是官家的耳目,彼此间若生了嫌隙,实非朝廷之福。今日曹某邀请沐押班来此一唔,也是想双方敞开了谈谈,最好能够尽释前嫌。” 沐押班也微笑起来,欣然道:“这也正是沐某的心愿。咻~嘶哈,沐某刚刚做了国信所的掌印,本也想着,你我两衙都是为官家效力的,何必要闹得水火不容呢?只是,不知曹指挥你有何说法?” 沐押班刚刚上任,他是真的不想和皇城司这么较劲儿下去了。 于吉光那个夯货,又刚刚丢给皇城司一个大把柄。 现在皇城司已经正式行文,要他们解释那个船头死去的金人究系什么来历,为何死在那里了。 沐押班这新官的三把火还没烧,先把自己搞了个焦头烂额。 这时候曹指挥对他发出了邀请,他又怎能不来? 有台阶,就得下呀! 曹敏道:“其实哪有舌头不碰牙的,小小不言的事儿,我们就不必再说了。你我双方的嫌隙,主要是从龙山仓血案开始的……” …… 皇城司下一指挥所曹敏拉着国信所沐丝,两个特务机构的话事人正在和宁门城楼上“讲数”的时候,赵璩的车队已经乘船离开孤山,朝着雷峰塔的方向驶去。 他们要在钱湖门登岸,再驱车驶往宫城,通过和宁门进入宫廷。 船在钱湖门靠岸了,直接从船上驶出几辆牛车来,沿着长街,往宫城方向赶去。 这段路途,正好经过“齐云锦标社”的大门。 这段路途一侧邻湖,一侧邻南屏山,草木葱郁,古树参天,人迹稀落,暮色苍茫时,别有一种寥落的感觉。 林中偶有鸟雀声响起,车马辘辘,缓缓行于途。 林中有一道人影,悄悄地尾随着车队。 虽然他的身形蹿起时一高一矮的,显然是个瘸子,可他的动作轻盈的,竟连林中鸟雀都没有惊动。 但,没有惊飞鸟雀,却并不意味着不会惊动万物之灵的人类。 宋老爹正跟踪着赵璩的车队在丛林中悄悄掩进着,忽然,他汗毛一立,有种被人盯住了的感觉。 他和老苟叔在确认了那具尸体不是杨沅的之后,便知道又被那油滑如狐的小子溜掉了。 虽说这不是他蹑伏跟踪的本领不行,而是他一个斥候同时兼具了好几样职能,实在分身乏术,即便如此,跟丢了人,也让宋老爹心中很不服气。 而且,在这几位老军之中,对杨家两兄弟,也是他感情最深厚。 虽然他早知道杨沅这小子没有移情别恋,也没去什么金国,却也瞒着自己闺女,不曾告诉她。 他和杨沅的看法是一样的,宁可自己闺女伤心一阵子,也不想她难过一辈子。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若有机会,却不肯对杨沅伸以援手。 因此,在国信所、皇城司都在寻找那个神秘刺客的时候,宋老爹也在寻找。 而且,宋老爹以他比猎犬还要警觉十倍的侦察嗅觉,已经把最大的怀疑目标,放在了曾在十字街头临时加入了一辆独牛厢车的恩平郡王身上。 只是,还不等他想办法潜入孤山,恩平郡王就浩浩荡荡大队人马地又出来了。 同行的牛车帘儿遮蔽严密,宋老爹只能悄悄尾随。 车中人总要出来的,只要杨沅在其中,哪怕隐藏再严密,到时也能被他发现。 可他没有想到,忽然之间,自己竟有了被人盯住的感觉。 宋老实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样危险的感觉了。 凶猛而机警的野兽,都有一种直觉,当它们被实力不相上下,甚至比它实力更强的对手盯住时,它会本能地有所察觉,并第一时间评估出对方的危险性。 宋老实现在就有这样一种感觉。 他感觉到,这个盯住他的人所透露出来的气息,似乎比他还要危险一些。 如果他的脚没有瘸,他的实力还能提升将近四成,那时的他自然不会畏惧。 可是现在…… 宋老实站住不走了。 他把腰间的手刀,缓缓地挪到一个最易拔出的位置。 他的双脚在暗暗蓄力,随时可以让他在周围的灌木和大树间辗转腾挪。 这时,一道人影出现在了他的身前三丈处,那人是从一棵参天古树后面闪出来的。 他穿着一袭青袍,只用一张丝帕蒙住了面,露出了一双锐利的眼睛。 那张蒙面的丝帕上,绣了青竹数杆,十分精致。 “嚓~~~” 宋老实微微矮下了身子,缓缓向外拔刀。 大路上,车队辘辘而行,毫无察觉。 …… 皇宫大内,是圈了凤凰山的一部分山麓进去的。 首先就是东城墙头的吴衙山。 这里山势舒缓,瑰丽秀美,林木葱郁,如今算是皇宫御花园的一部分。 在这山势两侧,分别建有一座寺。 一座是南塔寺,一座是圣果寺。 南塔寺是原吴越王钱俶为供奉舍利而建的,寺中两座经幢高达六丈。 圣果寺则是隋朝时候建立于此处山崖之下的,崖上有西方三圣的浮雕和十八罗汉的石刻。 此刻,南塔寺的宝塔之上,刘商秋缓缓出现在了观景栏内。 由此,可以俯瞰整个皇宫大内。 刘商秋“刷”地一下打开官家亲笔给他题写的“拂暑”玉扇,骚包地扇了几下。 袁成举和郭绪之跟哼哈二将似的出现在了他的左右。 刘商秋睨了二人一眼,问道:“不是叫你们去盯着欧阳伦那班人吗?来此作甚?” 袁成举道:“寇黑衣已经带人盯住他们了,他叫我们来保护刘副指挥。” 刘商秋眉头一皱,不悦地道:“本官身手了得,需要你们保护吗?那寇黑衣……” 刘商秋转念一想,又改口道:“行吧,那你们就在此守着,等行动开始时,你们立即下去,协助寇黑衣拿贼!” 刘国舅是清楚寇黑衣的本事的,人家确实比他眼前这对“卧龙凤雏”要高明许多。 今日之事,关系重大。 他也没有必要非让袁、郭二人跟去,万一拖了寇黑衣的后腿,那结果就大大地不妙了。 圣果寺的山崖之上,茂密丛林之中,一个全身披甲,肋下佩刀之人,脚步稳健地出现在那探出山崖的一块凸探大石之上,敏锐的目光,俯瞰着宫廷。 茂密的灌木枝条从后边和左右探过来,在他头顶遮蔽成了一个天然的小窝棚,完美的遮挡住了他的身形。 身后灌木丛中,传来一名手下的汇报:“罗虞候,石九霄、萧山等人已经埋伏在垂拱殿左近了。” 站在崖上的,正是罗克敌。 罗克敌沉稳地吩咐道:“盯住他们!记住,等他们开始行动时,一定要抢在石九霄、萧山等人截住欧阳伦,但双方还未及搭话的时候动手!” “喏!” 身后草丛中一阵悉索声,那名军士悄然潜去了。 罗克敌站在崖顶,又仔细观察了一番各处宫门的人影幢幢,便转身拨开树丛,没入林中。 弹回来的树枝一阵摇晃,如风吹一般…… 第160章 以身扑火 树枝摇曳着,宋老实的身影,却比弹动的枝条还要轻盈。 一口手刀,在他手中化作了一柄最可怕的杀人利器。 随着他手中一道寒光呼啸来去,尽是杀招,若是在战场上,早不知收割了多少人命。 而他面前之人,却随着被宋老实的刀风刮落的树叶,宛如一片落叶随风般飘摇着。 你进我便退,你退我便进,他始终和宋老爹保持着一个相对的距离。 只有在宋老实的刀,让他仅靠身法已无法闪避时,这才大袖一挥,亮出袍下的刀抵挡几下。 所以林中传出的兵器碰撞次数并不紧密。 但二人每次兵器相交时传出的撞击声却极为紧密,每次至少传出七响。 足见他们每一次交手的凶险,看似只有一招,但那接触的刹那,所下的足以致命的狠手,却至少有七次。 突然,宋老实一记杀招,险些撩开了那青袍蒙面人的胸腹。 青袍蒙面人急急飘身后退,足足退出一丈有半,迅速拉开了距离。 宋老实足下用力,正要像一只豹子似的再扑上去,那人却已抬手摘下了面巾。 “宋老实,你虽然瘸了一条腿,可骁勇不减当年嘛!” 宋老实前脚猛一点地,在地上踏出了一个深深的脚印,这才止住自己向前冲出的身形。 看清了对方面目,宋老实不禁大吃一惊:“肥统制!” 青袍人呵呵一笑:“宋老实,你当初来找我要求伤退时,可是借口说你瘸了,抡不动刀了,走起路来都打晃了,我才不得不忍痛放人,如今你怎么说?” 宋老实冷哼一声,收起了刀:“咱要不是腿瘸了,就算是肥统制伱,也未必是咱的对手,这还不叫抡不动刀枪了么?” 肥统制自然知道他是为何退伍,不过是因为岳相公之事,心灰意冷而已。 他摇头一叹,问道:“这且不去说他,你既已退伍,如今鬼鬼祟祟地跟踪恩平郡王车队,意欲何为?总不成……你沦落成了一个盗贼?” 宋老实翻了個白眼儿,没有理他。 肥统制目光闪动,突然喝道:“你是为了杨沅而来?” 宋老实顿时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向他的老上司。 肥统制摇头一笑:“你不必这般吃惊,我也是昨日听恩平郡王吩咐,要帮这杨沅做点事。我自然要先查清他的身份,这才知道,他是你家的房客。” 肥统制唏嘘了一声,道:“哎,若非如此,我都不知道,你如今就定居在后市街那边。” 说完,他又一笑,道:“这个杨沅,其实我以前就见过了。只是……那时没有想到,他一个闲汉,竟有偌大的本事,如今更是入了恩平郡王的法眼!” 眼前这位青袍人,肥统制,真名叫做肥天禄。 原岳家军踏白军副统制,如今的“陌上花”绣坊坊主。 当然,这不可能是他唯一的身份。 大宋的谍报官员,但凡主要负责出外务,而非在官署内坐衙办公的,都有一个公开的非官方身份。 为了方便游走各地,他们通常最喜欢选择的身份有两种,一是僧道,二是商贾。 很显然,肥天禄选择了第二种身份做掩护,而且还做得很成功,这都混成皇商了。 踏白军中的高级将领,在岳相公被害后,几乎全被贬官或调任闲职了。 只有转投秦桧门下的一些没了气节的将领得以保全。 不过,其中也有一小部分人例外,他们虽然没有变节,却也没有受到影响或者受到的影响非常小。 比如踏白军的李道和肥天禄。 李道,相州汤阴人,早年追随宗泽抗金。 后来他调入岳飞的选锋军任统制,在收复襄阳等郡后,又改任踏白军的统制。 不过,他调出岳家军的时间也很早。 调出岳家军后,他先是迁升为御前诸军都统制,那时就是禁军将领了。 后来他又跟随刘锜抵抗金兵南侵,屡立战功。 等到岳相公被害时,他已调出岳家军多年。 他本就不是从岳家军升迁起来的将领,调出去的时间又早,身上没有太强的岳家军标签,加上他为人处事很圆滑,便没有受到牵连。 肥天禄受到影响较小,则是因为他是李道所器重并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 在李道任踏白军统制时,肥天禄就是他看重并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就像肥天禄任踏白军副统制时,发现了宋老实这个人才,并一手把他栽培起来,使他成为踏白军第一斥候一样。 岳相公出事以后,太多的人太重要的人,李道也护不住。 但是只保护一个担任踏白军副职的肥天禄,他还是办得到的。 于是,在李道的关照下,肥天禄虽然失去了统制一军的大权,却也保全了自己。 只是,宋老实以伤情为借口退伍的时候,肥天禄还是禁军中一名将领。 可是看他现在的模样,宋老实也不清楚他如今是致仕了还是另有了别的身份。 肥天禄显然看出了宋老实的疑惑,不过,他并没有对宋老实介绍自己如今的身份。 倒不是他信不过宋老实,而是因为他今夜要陪同恩平郡王进宫,去做一件大事。 他没功夫和自己的老部下在此时此地拉家常。 昨日恩平郡王赵璩找到他,要他安排杨沅的时候,他就迅速对杨沅进行了一番调查。 杨沅的公开资料并不难查,所以他很快就弄清楚了杨沅的一切,同时也发现了老部下宋老实的下落。 他已经通过恩平郡王知道了杨沅做过些什么,通过调查杨沅又知道了他和宋老实的关系。 肥天禄是很清楚宋老实为人的,在发现宋老实尾随恩平郡王车队的情况下,自然也就猜到了他为何要做出如此鬼祟的举动。 因此,肥天禄直接对宋老爹道:“老子叫你在军中听用的时候,你不肯,执意要退伍。” “现在你既然退了,就不要再干涉朝廷中事了,乖乖回去开你的‘风味楼’吧。” “你不要跟了,我实话告诉你,杨沅确实在车队之中。不过,他此去没什么危险。” “恩平郡王带他进宫,是去占一桩大功劳的,对他有莫大好处。” 肥天禄转身走去:“你回去等着吧,他很快就可以回去,衣锦还青石!” …… 欧阳伦、秦楚慕、李德福等几个军头、十将,之前特意和其他宿值宫中的将领换了防,把他们串联的几人都调整到了今天。 如此,才能保证那封密信,安全通过他们这一道道关卡,送往后宫。 后宫里面,也有被买通的太监,可以在接到密信之后,再悄然转呈太后宫中。 整条线,现在全打通了。 擅自往宫中传递东西,本是大罪。 哪怕你只是擅自往宫中传一壶酒、一盘菜,替某个内侍宫人送一封信,那都是死罪。 因为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 今天对你网开一面,明天可能就会有人往宫里送毒药,送内外勾结的消息。 当然,内外勾结,消息串通这种事,传递的方法有很多,不可能完全禁止。 但这也不是宫禁放松的理由。 欧阳伦几人也知道这是在冒着极大凶险,但是,他们已经上了贼船,退无可退。 而且办成此事后,他们获得的酬劳,就算明天就找托辞退伍,也能逍遥三辈子了。 如此一来,这个险,他们也只能冒了。 他们也已隐约猜到,这封信可能是什么内容了。 民间早有传说,韦太后被掳去北国后,曾被金国广平郡王完颜宗贤纳为妾室,并且还给完颜宗贤生了两个儿子。 那完颜贤在北国倒是素有贤名的一位大王,任归德军节度使期间,其治下政宽税简。 调任之时,士民相率,请旨金廷,祈求将他留下。 等他改任武定军期满时,当地百姓扶老携幼,相送数十里。 这些应该不是那种自己炮制万民伞一类的作秀把戏。 一则是因为金人当时还没有这种刷民望的官场习气。 因为……金廷上层,还不太在乎这种民望。 二则是完颜宗贤每到任一地,官声都非常好,算是北人中一位懂得如何治下御民的官员了。 韦太后被接回宋廷后,公开出来的一些消息显示,她被掳去北国时,已经四十八岁。 可是,你若从当初与她同在宫廷为侍女的好闺蜜乔氏等人的岁数做比较,以及她被选为宫中侍女的年纪倒推,就能发现,她被掳去北国时,应该是三十八岁。 这就难免叫有心人多疑了。 会不会是朝廷为了掩盖这一丑闻,刻意调整了太后的年龄? 因为四十八还被人看上并纳为妾的可能性终究不太大。 可她流落北国时,如果是三十八岁,那就不无可能了。 这个岁数再为新夫生儿育女,那也是有条件的。 这封信,会不会就是她遗落在北方的儿子写给母亲的呢? 欧阳伦等人心中已有了这个猜测,但反而因此更放心了。 因为他们笃定,如果真如他们猜测一般,那么太后看过这封信之后,一定会把它烧掉,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再看到它。 邸九州跟在虞候石九霄、防御使萧山等禁军将领后面,埋伏在垂拱殿的侧殿里。 这里是通往后宫的必经之路。 他们要在欧阳伦等人与后宫里买通的太监在宫门处交接信件的时候杀出来,把他们一网打尽。 邸九州很激动。 试想,即便是现代,考公对很多人来说,都有着巨大的吸引人。 更何况是这个年代,更何况只要一脚踏进那道门槛,他立即就能成为一个位高权重的禁军将领? 对一个江湖飘泊多年一事无成的浪子来说,这等建功立业的机会,该有着怎么样的吸引力? 纵如飞蛾扑火,他也义无反顾! 第161章 我就蹭蹭,沾点机缘 年轻时候放浪江湖,因此受尽了亲族和父母白眼的邸九州,一想到今夜之后,他将飞黄腾达、衣锦还乡,就兴奋的不能自已。 欧阳伦今夜是驻守宫城大门的,但是一路进来,几处关隘,全都换成了秦楚慕、李德福等几个同谋的军头、十将,他自然一路畅通。 当他来到垂拱殿和后面延和殿之间的已然封闭的宫门时,守在此处的将领是王宽。 “王兄!” “欧阳兄!” 两人抱了抱拳,互相递个眼色。 欧阳伦凑近了去,低声道:“内廷可有消息了。” 王宽低声道:“莫急,一会儿内廷挂灯人就是咱们的人,到时他会把灯钩探出来,我们把信挂上去,神不知,鬼不觉。” 两人相视一笑,欧阳伦便站到门侧与王宽低语起来。 两人说的都是这件事办完之后,凭他们收获的丰厚报酬,买多大的宅院、买多少地、建几家店铺。 这既是一种憧憬,也是二人紧张之中的一种自我安慰。 内廷开始挂灯了,由远及近,由内及外。 一盏盏宫灯挂上,点燃,内廷立时处处灯火,璀若星河。 由高处望去,衬着那飞檐斗拱、殿宇楼阁,宛如一座仙宫。 欧阳伦不由紧张起来,他摸了摸怀中的密札,抬头看看那紧闭的高大宫门。 外边的灯火已经升起,将宫门下照得一片通明。 侧殿里,邸九州、虞候石九霄、防御使萧山等人更是紧张。 邸九州扒在门缝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外面。 石九霄和萧山等几员将领则兴奋地在殿中走来走去。 殿上桌上,还摊着一本账簿和一些会子、交子。 他们要造成一种正在这里盘账,计算禁军创收,结果适逢其会的假象。 但,殿内此时没有掌灯,一片黑暗。 邸九州看着宫门前的动静,似乎已经看到高官厚禄在向他招手了。 表妹以后就是他一个人的了,三更组织,以后也将归他掌握! 暗靠秦相支持,明着又是在官家面前立过大功的,十年之后,他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光是想想,邸九州都兴奋的发抖。 “快来!石虞侯、萧防御使,你们快来,他们动手了!” 邸九州忽然颤声叫道。 石九霄立即冲到门前,从门缝向外望去。 这门虚掩着,露出了一条缝。 石九霄扒到门缝前,就看到垂拱殿和延和殿之间的那道隔绝内外的宫门上,有一只竹竿的灯钩悄悄地探了下来。 而欧阳伦已经走到宫门下,迅速从怀中摸出一封卷起的信札,正紧张得手发抖地往上挂。 守在宫门前的士卒,都是王宽一手带出来的心腹。 他们早已拿了好处,也得了上官的吩咐,所以欧阳伦赶到门下时,他们就已乖巧地背过身去。 石九霄大喜道:“动手!” 两名军士蓦地拉开虚掩的几扇宫门,侧殿的四扇大门也同时洞开,从黑暗中呼啦啦涌出一群禁军,呐喊着向内廷宫门处冲去。 与此同时,对面配殿里埋伏的军士们,也蜂拥而出。 宫廷值戍的官兵是不可以携带弓弩的,为此防御使萧山特意安排了几個飞刀使得好的兄弟。 他们冲在最前面,几口飞刀同时掷向踩着梯子露头在宫墙之上的内廷点灯人。 “啊”地一声惨叫,那个内廷点灯人同时被五柄飞刀投过来,中了三口。 虽说离得还远,三口飞刀威力不大,可是其中一口刀射中了他的右眼,那可是极脆弱的地方。 内廷点灯人惨叫一声,捂着眼睛,就从梯子上倒栽了下去。 欧阳伦越是激动紧张,手就越不听使唤,他好不容易用牛皮绳把信札缠在钩灯杆儿上,还不等系上,那钩灯杆儿就“吧嗒”一声,摔到了他的脚下。 随后,从两厢配殿,便有许多禁军呐喊着冲过来。 “不好!” 欧阳伦大惊失色,急忙弯腰去抢信件。 他不清楚内廷有几个人接应,但是如果能把信件抛进内廷,里边的人机警些的话,说不定来得及转移或销毁。 他匆匆拾起信件,见已来不及绑在杆上,就想把它穿在杆上。 可那杆头的倒勾并非铁器,而是木制的一截斜钩,用来钩挂灯环的,并不尖锐。 而那密信封得极严,并且是用做了防水处理的牛皮制成,一时竟穿不上去。 这时四下里冲过来的禁军已经和王宽等人动上了手。 王宽本来还想遮掩一番的,可是邸九州、石九霄等人只想把他们传信入宫的事儿做实了,根本不想与他们交谈,冲到面前,便即动手。 王宽及其手下禁军官兵自然不想坐以待毙,两下里就厮杀起来。 欧阳伦来不及把那密信穿在灯杆上,就被立功心切的邸九州冲到了面前。 欧阳伦一个懒驴打滚,逃开邸九州的一刀,情急之下,竟想把那密信塞进嘴里吞掉。 他也是急糊涂了,这种牛皮信,哪怕团成一团,又岂是他能吞得下去的。 欧旭伦把信塞满了嘴巴,后边还有一截塞不进去,前边却是死活也不往喉咙里咽。 这时,邸九州又到了。 邸九州满脸兴奋,狞声大喝:“死来,交出密信!” 欧阳伦把心一横,抽出佩刀,便迎上去。 他的嘴巴里仍旧满满塞着一封牛皮信,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 这时候,远处一声惊哨,凄厉地响起。 宫中不许携弓弩,违者以谋反论,所以罗克敌那边,是用竹哨发出了警讯。 但是在这夜晚时刻,竹哨发出的尖锐啸声,也可以传出好远。 罗克敌率领大批禁军,端着长枪,持着大盾,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排成盾墙,挺着枪林,向着垂拱殿这边,一步步移动过来。 四面高墙,内廷宫门已经上钥,他们也不怕会有人插上翅膀飞了! 刘商秋带着哼哈二将,站在高塔上看着。 垂拱殿后方广场上的混战,他看到了。 寇黑衣那边的皇城卒,在这边竹哨声传出的同时,就跟鬼影子似的闪出来,冲向秦楚慕、李德福等几个同谋军官把守的宫门处,这一幕他也看到了。 刘商秋一转身,就向塔下冲去。 想让我置身事外? 门儿都没有啊! 郭绪之和袁成举呆了一呆,才惊叫着追了下去:“刘副指挥,你去哪儿呀?你站住!” 垂拱殿前方仍在混战,后边的大门却轧轧地打开了。 肥天禄举步而出,仍是一袭青衫,站在最前。 两排便袍的精壮汉子,呈雁翎状冲出来,左右一分,按刀而立。 紧跟着,一辆诸葛武侯式的四轮小车被人推了出来。 杨沅坐在小车上,纶巾鹤氅。 这是赵璩回到孤山别业时,不由分说,给他的打扮和配置。 杨沅刚刚才因为看到了“陌上花”绣坊的肥员外而惊到目瞪口呆,就被赵璩推出了大殿。 看到眼前铜墙铁壁一般徐徐掩进的枪林盾墙,杨沅更是张口结舌。 下午他正要在李夫人护法下练功呢,忽然就被赵璩兴冲冲地抢进来,叫人把他抬走了。 杨沅知道他不会害了自己,也只能任其摆布,然后就是被抬上车子,驶入皇家画舫,接着登岸,继续前行。 杨沅也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再被抬出车子的时候,已经是在这宫闱之中了。 现在,他旁边站着“陌上花”绣坊的肥坊主,身后推车的是青衣小帽的恩平郡王,两旁是呈雁翎状排列的押阵武士,阶下是枪如林、盾如墙,徐徐掩进。 而更前方,则是两伙衣甲不整、身上带伤的禁军结阵自保。 那是石九霄一伙人和欧阳伦一伙人。 欧阳伦一伙人是蝉,石九霄一伙人是螳螂,现在,出现了一只黄雀。 这只黄雀,就是罗克敌统领的这支禁军。 他们神情冷肃,阵形严整,徐徐掩进,不断压迫着刚才还在互相劈砍的两伙禁军退缩下去。 “各位,各位,你们不要误会……” 邸九州慌忙冲到阵前,张开双臂以示绝无反抗之意。 “欧阳伦等人内外勾结,传递物品,我等是来抓捕他们的,他们才是贼人,抓他们,你们抓他们啊!” “嚓!嚓!嚓……” 军靴整齐地踏在地上,发出令人心弦为之颤动的声音。 密集的枪林,结合着如墙的大盾,依旧缓缓掩进,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然后,杨沅就亲眼见证了军队这个战争机器的可怕。 邸九州徒劳地挥动着他手中的刀,四面八方都是攒刺而来的枪林。 哪怕他贴地滚进,好不容易突破枪林,刀锋砍中的也是败革一般的大盾,这时,茂密而锋利的枪林又向他刺过来了。 如果是丛林、山地、屋舍密集处,他的个人武力还能发挥巨大作用,可是在宫廷广场这种平坦而空旷的地方,个人武勇在结队而进的军士们面前,几乎没什么用武之地。 其结果,也就是比不会武功的人晚死一些,能多挣扎一会儿,说不定还能多捞几条性命给自己垫底,仅此而已。 杨沅端坐四轮车上,手指因为紧张和兴奋紧紧抓着扶手。 他居高临下,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这才是力量,莫可抵御的力量,摧毁一切的力量。 没有一个男人,不因这种力量而着迷。 除了……恩平郡王。 郡王正为自己忘了寻一把鹅毛扇来的失误而懊恼。 “还缺了一把羽扇,没办法了,来,你拿着。” 青衣小帽、小厮打扮的赵璩不由分说,就把自己的折叠扇从袖中抽出来,塞到杨沅手里:“凑合一下!” 第162章 亮个相啊 罗克敌率领禁军行动的时候,寇黑衣那边也开始行动了。 罗克敌是殿前司的第四把手,今晚秘密调动这么多精锐,你真当他上头那三位大佬不知情? 他们只是不方便出面而已。 他们给了罗克敌最大的方便,同时也符合无可挑剔的规矩。 大宋军制,非边军,若未奉诏,遇急事需便宜行事时,军士调动最多不得超过三百人。 垂拱殿后正在结阵徐进,过处寸草不生的枪林盾墙,正好三百人。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 寇黑衣率领皇城卒,兵分两路,分别杀向大庆殿门,南宫门。 秦楚慕放欧阳伦“过关”后,便回到值宿的配殿,既兴奋又忐忑地踱着步子,他在等候欧阳伦的好消息。 守南宫门的李德福比秦楚慕的心态要好的多。 他不觉得这事有什么难度,或者什么凶险。 他已经在幻想事成之后,该用这笔丰厚的报酬做些什么了。 “春风楼”有个小舞娘,名叫“一捻红”,他不知花钱捧场多少回,又是送礼又是请酒,才终于哄得那小娘皮开心,做了一回入幕之宾。 那小娘子果然不愧叫“一捻红”,当真是独吟水韵清宵夜,鱼跃玄机一线天呀! 这回有钱了,他打算不惜重金,把那小娘皮买回家去做個如夫人。 对了,今日生辰,礼是收了不少,却因今日要做的机密大事,对贺客宾朋说是军务在身,寿宴回头再补。 等我聘那小娘儿过门时,一并把寿宴办了,双喜临门嘛。 赚了能花三辈子的钱,不挥霍留着干嘛,就是要一个逍遥快活。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子才不替他们瞎操心。 想到了“一捻红”,李德福就像喝了一口沸茶似的,腹中滚烫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比“一捻红”还要俊俏几分的大小伙子冲进了配殿,手中提着明晃晃一口宝剑。 “李德福,你的事发作了,还不束手就擒?” 漂亮小伙兴奋地对李德福说,就像是看到了一个苦苦挣扎求放过的小娘子。 守在门前的几名军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刘商秋飘也似地扑进了配殿。 他们惊慌之下,正要冲进来拿人,袁成举和郭绪之领着几名皇城卒冲到了。 “放开刘副指挥!” “冲老子来!” 卧龙凤雏大吼一声,就挥刀砍了过去。 守门军士:“……?啊!” …… 大内,和宁门城楼上,曹敏仍在和沐丝喝着茶“讲数”。 两个人已经一致同意,把龙山仓这笔糊涂账和至味堂的大火相互抵消。 至于齐云社李公公之死,双方也正在达成和解。 沐押班觉得此行不虚,收获满满。 忽然,远远有刀剑撞击声、呐喊厮杀声传来,沐押班听了倏然变色。 皇宫大内,怎么可能传出这样的声音。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冲到外面碟墙处,扶着墙垛向远处张望。 夜色茫茫,只觉远处一道宫门下的灯火,似乎比起平日格外地明亮了些。 站在这里,声音听得更清楚了,但是隔得太远,却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 闯宫惊变?不能啊,这是谁要造反? 沐押班心中猜疑不定,越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越是紧张。 曹敏跟了出来,站在他旁边,也抻着脖子往远处张望:“这是出什么事了?沐押班,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走,咱们去看看。” 曹敏的提议正中沐押丝下怀,旁边这不是还有皇城司的人在么?天塌下来,也不是他沐某一个人扛着。 二人立即各自召集部下,匆匆下了城楼,向南宫门方向冲去。 跑着跑着,沐丝的步伐就慢了下来,悄悄对跟在身边的陈力行道:“一会儿仔细看看,若是情形不妙,立即护着本官,咱们退回国信所,封衙不出,静候结果!” 陈力行还未回答,于吉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拍着胸脯,慷慨激昂地道:“沐押班放心,于某一定护得你的周全,谁想对押班不利,叫他先踏着我于某人的尸体过去!” 小点声儿,你他娘的小点声儿! 沐丝又是挤眼又是歪嘴的,奈何终于有了表现机会的于吉光亢奋的不得了,根本没发现他的暗示。 …… 垂拱殿后,延和殿前。 罗克敌率领的三百禁军已经开始“洗地”了。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在罗克敌下令降者不杀时,在此之前主动弃械仍旧被杀的军士已经超过大半。 如今伤而不死的,五不存一,其中包括邸九州。 一身武功,护住了他侥幸未死,此时他背倚宫墙,坐在血泊之中。 他身上被刺了五枪,虽然都被他避过了要害,伤势仍是极重。 而且,他还被枪兵扑近改用佩刀搏斗时,砍断了他的一条手臂,现在已经完全无力挣扎了。 “齐云社”执事韩佩就趴在他脚下,背上杵着两杆枪。 他今夜被邸九州选调入宫,本来也是为了占一份功劳,在接下来官家的封赏当中,占据一个禁军将领的位置。 可现在,他连性命都要不保了。 韩执事慢慢伸出手,抓住了邸九州的官靴,气若游丝地道:“邸……社副,你我从前……闲来无事,勾栏听曲,插花弄玉,也是……极好的。何必……非要求官呢?” “噗!” “洗地”的禁军官兵赶过来,看看此人已经不能活了,一刀便刺进了韩执事的后心,给了他一个痛快,然后踩着他的后背,把两杆枪拔了出来。 邸九州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死法不稀奇,杀人者无名,确实够憋屈,可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两名军士走过来,一人抓住了他的手臂,另一人没有手臂可抓,便提起了他的足踝,拖死狗似的把他拖走了。 邸九州在即将晕迷之际,看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那封密札。 密札还塞在欧阳伦的嘴巴里,欧阳伦仰面朝天,已经咽了气。 然后,一个面容清矍的中年人走过来,弯腰从欧阳伦口中抽出了那封牛皮封装的密札。 肥天禄持信在手,便快步走开了。 而邸九州则被拖着,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拖出了一地的血迹。 垂拱殿的右“丙舍”内,也就是耳房内,正有一个身着宫装的少女坐在一张茶床后面。 茶床上摆的却不是茶具,而是各种奇奇怪怪的小工具。 茶床两侧,各有一架猴儿攀树造型的落地大灯,灯上各燃蜡烛十余株,照得桌前一片通明,映得少女美颜如玉。 身着普通禁军服装的普安郡王赵瑗,正在“丙舍”内走来走去。 虽然他面上冷静,可他的步伐,却透露了他心中的焦灼与不安。 这时,门扉一响,一袭青袍的肥天禄手持密札,快步而入。 赵瑗立即迎上前去,急不可耐地道:“拿到了?” “茶床”后面坐着的明丽少女也抬起头来,唤了一声:“爹!” “幸不辱命,下官拿到了!” 肥天禄对赵瑗交代一声,便急急赶到桌前,赵瑗也马上跟了过来。 肥天禄把皱皱巴巴还带着欧阳伦口水的密札放到“茶床”上,急问道:“女儿,你快看看,可有把握打开,再循原样封合,不能露出破绽?” 赵瑗也满脸希冀地看向肥玉叶。 这位时常以供奉绣品为名出入宫闱,还是“尚书内省”的“内尚书”折月落折夫人的干女儿肥玉叶,立刻拿起牛皮密札,仔仔细细验看了一番,然后对普安郡王和父亲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我能!” 赵瑗和肥天禄齐齐松了口气,肥天禄道:“快,马上打开!” 肥玉叶把信摊在桌上,便从那些摆放整齐的小工具中,拿出一柄极细极小、锋刃不过一寸的木柄小刀,便往烛火上烤去…… …… 杨沅坐在四轮车上,眼看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大屠杀从开始到结束,肥员外也从身边离开了,只剩下在他身后推车的赵璩,还在津津有味地看着。 杨沅不禁仰起脸儿来,问道:“润夫兄,伱把我推到这儿,究竟是要干什么?” “亮个相啊!” 赵璩笑嘻嘻地答道。 杨沅茫然道:“亮个相?然后呢?” 赵璩道:“然后,就会有很多人证明,是你,运筹帷幄,破获了奸谋。论功行赏的时候,自然不会少了你。” “我……,润夫兄啊,你做事能不能着点调儿啊,我一个平民百姓,主持今夜行动,破获奸人阴谋?这……说出去能有人信吗?” 赵璩像变戏法儿似的,从袖子里变出一本厚厚的簿册,扔进了杨沅的怀里。 “拿去,回头慢慢看,背熟了它,等你伤愈,便可入职了。” 杨沅拿起那本厚厚的簿册,这簿册封皮的颜色和文字,看起来至少有七八年光景了。 左上角有一串编号,右面竖着还有一行文字:“大宋枢密院机速房杨沅甲历”。 杨沅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年多了,知道所谓“甲历”就是人事档案的意思。 而且,普通人是没资格被建档的,顶多也就是在官府的黄册里有你一笔,表示辖区内有你这么一个人口,是要交税服徭役的。 能被专门建立“甲历”的,那都是官。 他的为官履历,选拔、考课、奖惩。平时的功绩和过失,履职期间的德、行、识等方面都要有详细记载。 这是我的人事档案?还是枢密院机速房的? 我什么时候成了枢密院的官了? 第163章 代号‘宋词’ 杨沅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在大宋最高军事机构枢密院里,居然有一份人事档案? 看这封皮的作旧程度,可不比萧千月差啊! 垂拱殿耳房里,玉叶姑娘正小心翼翼地揭开火漆封印的密札,浑然不知外边的杨沅对她的做旧本领,给出了如此之高的评价。 杨沅翻开甲历,借着灯光看去。 略去最前边家世身份年龄等记载,关于他的第一条履历就是: “绍兴十四年四月,朝廷以吏部侍郎陈康伯为报谢使,钱恺为报谢副使,赴金国。” “杨沅以小厮身份随行,再以水土不服为由病故于金,自此假死脱身,原地潜伏,专司搜集、输运情报。” “别号:宋词!” 别号,就是代号的意思。 后边是他一次次成功搜集、传送金国情报回大宋的记载。 情报是什么内容,大宋这边是由谁负责接收的,情报起到了什么作用,之后对他有什么表彰和提拔。 一笔笔,一桩桩,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杨沅茫然地想,按这履历,我十三岁就当兵了?我这都……十年老兵了啊!我还潜伏敌营近十年,屡立大功? 不管杨沅信不信,反正任谁见了他这份详实、详尽的履历,那都得相信。 这位,可是深入敌后十年,在谍报战线上收获累累的大功臣呐! 杨沅一年前谎称自己从北国回来,想弄一份大宋的普通百姓的户籍,都得他大哥这位皇城司探事官亲自出面去厢公所,才替他把手续跑下来。 结果现在…… 权力,真是无所不能啊! 杨沅这厢感叹着,曹敏曹指挥已经带着沐丝沐押班,匆匆赶到了南宫门。 曹敏今天拉沐丝在这里谈判,假意要缓和皇城司与国信所双方的关系,实则就是为了把他国信所也拉进来。 这趟混水,是机遇,也是风险。 机遇我们拿了,但风险……,不好意思,有劳国信所的各位兄弟,帮我们一起担着吧! 他们赶到南宫门时,刘商秋正押着李德福从里边出来。 李德福真正的心腹毕竟只有那么几个,这几个心腹里,敢公然跟着他造反的更是几乎没有。 皇城司的人一旦亮明身份,道明来意,李德福那些手下就没几个敢死拼的了。 其实,同样的事放在垂拱殿后那些军士身上,也同样适用。 只不过,那里需要一场大屠杀,既是一场彻底的清洗,也是想让事情的影响力,扩大到一個官家必须面对的程度。 不然,以赵构已经习惯于逃避现实的心态,谁也无法预料,他究竟会做何反应。 一见皇城司的人拿了守卫南宫门的人,沐押班顿时松了口气。 他最怕的是发生宫变,因为他不清楚,今时今日有谁有那个野心、也有那个能力发动宫廷政变。 所以他也就无法判断,政变的成败,哪一种结果会牵连到他。 不过,此时见是皇城司拿人…… 大概性质没那么严重了。 李德福一见好友沐押班,立即叫道:“沐押班助我,沐押班助我,快杀退这些奸贼,他们要造反。” 沐丝看了一眼刘商秋,国舅爷要造反?你猜我信不信? 曹敏假惺惺地惊问道:“刘副指挥,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刘商秋向曹敏一抱拳,道:“曹指挥,此人串通欧阳伦、秦楚慕等一班人,往宫中偷运物事,被下官等当场拿获!” 李德福急病乱投医,还在狂叫:“沐押班助我,是我啊我是李德福啊,今天你还给我送过寿礼的,你忘啦?快助我啊!” 沐丝倒退一步,小心翼翼地道:“我……我祝你生辰快乐?” 沐押班何等鸡贼的人物,此情此景,他只想把自己撇个干净,不可能淌浑水的。 于吉光、陈力行等人跟在沐押班身后,见此一幕,也是一脸茫然。 刘商秋押着李德福从他们身边经过,忽然站住脚步,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们国信所也是来拿贼的?” 曹敏马上道:“不错!沐押班率众来此,也正是为了此事!” 李德福一听沐丝也是来抓他的,顿时面如土色,彻底绝望了。 曹敏转向沐丝,笑眯眯地道:“沐押班,你放心。就依伱我方才城头所议,今后精诚合作,有福同享!今日擒下李德福等大逆之贼,自然也少不了你一份功劳!” 沐押班本能地觉得不对,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一脚踩在了于吉光的脚面上。 他那官靴后脚跟儿极硬,这一踩,痛得于孔目一把捂住了嘴巴。 可他虽然吃痛,却不敢叫出声儿来。 沐丝觉得曹敏和刘商秋好像给他挖了一个坑,可他偏偏又不太舍得爬出来。 万一,真能立功呢? …… 垂供殿内,玉叶姑娘已经成功地打开了牛皮密札,将里边的秘信,使一根钝头钩针,小心翼翼地钩取了出来。 然后,她没有动,肥天禄也迅速背转身去,走到门边,贴着门缝向外边窥探动静。 普安郡王赵瑗急急取过密信,借着明亮的灯光展开看了起来。 只看信件抬头名讳,赵瑗脸色便是一变:“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母亲大人金安。光阴似箭,岁月易逝,自母亲大人归返宋国……” 赵瑗匆匆把信看了一遍,确认真的只是一封儿子思念母亲,辗转托人送至宫中,表达思母之情的家信,里边并没有涉及两国军政或其他事件的内容。 他马上把信匆匆按原样叠好,递给肥玉叶:“快,按原样封好。” 肥玉叶点点头,开始把信原样塞回牛皮信囊,然后开始封合被她切开的小小开口。 赵瑗站在“茶桌”前,脸色阴晴不定。 原来,韦太后流落北国之时,真的曾被金国大王完颜宗贤纳入后宫,甚至还给他生了两个儿子! 赵瑗是宋太祖一脉,是当今大宋皇帝的养子,与韦太后算不得一脉下来的祖孙。 尽管如此,他也深感屈辱。 他倒没有因此迁恨于韦太后。 他天天入宫请安,对韦太后也是很了解的。 一个贫民之女,少时为人奴婢,为人谦和,善良温和。 偶得天子临幸,虽然生下皇子,尚且不得宠爱。 流落北国时身不由己,哪里容得她做出选择? 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如钦宗皇后朱琏一般宁死不屈,投水自尽的。 国也好,家也罢,败亡之时,大多是男儿战死,女子任人摆布,自古如此。 可是,男儿怯战畏死,而使女眷受辱,作为一个男人,赵瑗深以为耻。 况且,那怯战畏死者,最终仍然是不得好死,那就更是莫大的讽刺了! 好男儿,何如死战,杀它一个轰轰烈烈! 赵瑗握紧了双拳! 虽然自幼作为储君培养,他的养气功夫远胜于同龄的他人,但毕竟还是一个年轻人,这一刻,他已双目赤红。 官家对于立储,一直态度暧昧,赵瑗并不确定他一定会成为大宋未来的皇帝。 但,我家与你家有争,我心向我家。我地与你地有争,我心向我地。我国与你国有争,我心向我国。 这种愤怒与憎恨,来自于一个宋国男子最朴素的尊严与爱憎。 这个仇,他一定要报! 这份辱,他一定要雪! 信,在玉叶姑娘的妙手之下,迅速还原了,在灯烛下透光细查,也再看不出一点痕迹。 牛皮割裂处,此时凭肉眼已经看不出一点曾经被割开的痕迹。 肥天禄接过去,依旧把牛皮密札按照欧阳伦塞入口中时的模样还原。 赵瑗深深吸了口气,对肥天禄道:“这封密札,由木恩呈上去。今夜,小王与恩平郡王,都不曾出现在宫中!” 肥天禄点点头,打开殿门,快步走了出去。 …… 垂拱殿后,已经迅速清理了现场。 除了隐隐的血腥气,光是看地面的洁净程度,你是无法想象这里刚刚死了近百条人命,一片血泊。 如邸九州一般被留下的活口,已经被押入天牢,严加看管。 皇城使木恩,已经带着那封牛皮密扎,候在内廷宫门之外。 内廷入夜,一旦下钥封门,天明之前绝不开门。 木提举要在这宫门外等上一夜。 但,宫门不开,不意味着内外消息断绝。 内廷里被飞刀射下梯子的那个人,在内外隔绝之下,也是无人可以遮掩的。 内廷现在已经开始行动了。 肥玉叶的义母,是尚书内省的女官,内尚书折月落。 大宋是有专门由女官组成、辅助皇帝处理文书的常设机构的,那就是尚书内省。 朱熹曾在《朱子语类》中简述过她们的权责范围:“宫中有内尚书,主文字,文字皆过他处。天子亦颇礼之,或赐之坐,不系嫔御,亦掌印玺,多代御批,行出底文字,只到三省。” 她们不是妃嫔,且颇得天子礼敬,呈递宫中的文书都要先经过她们,而且她们可以代皇帝撰写“御笔”。 她们被尊称为“内夫人”,简单说由一群女官组成的尚书内省就是天子的机要秘书处。 而“内尚书”,就是这个“机要秘书处的处长”了。 折夫人已六十有三,乃是如今内廷女官第一人。 赵构等一群皇子幼时,也曾由其指导读书习字。 她在宫中的势力和威望,实不在大珰张去为之下。 有她在内廷照应,内廷此刻恐怕也在循着被射瞎一只眼的那个挂灯太监,开始顺藤摸瓜,展开大清洗了。 第164章 八绂鱼字房,在下武修郎 赵瑗怔忡地站在耳房里,沉默半晌,才理清思绪,收敛了情绪,徐徐说道:“有劳玉叶姑娘了。” 肥玉叶盈盈起身,向赵瑗抱拳一礼:“此乃臣份内之事,何敢承大王一谢。” 赵瑗点点头:“小王这就出宫了,后面的事,你和令尊不必出面,叫木恩顶在前面吧。” “诺!” 赵瑗举步走出丙舍。 门口几位禁军军士打扮的人,立即将他护在中间,趁着宫闱惊变,往来军士奔跑不断的混乱,匆匆向宫外走去。 枢密院当然不是没有人出面,只不过这个出面人,已经被普安郡王内定了。 实际上,是被恩平郡王赵璩,死皮赖脸地向他大哥赵瑗内定了。 此人就是玉叶姑娘昨天熬夜为他炮制了一份枢密院甲历的杨沅。 杨沅,按照那份甲历记载,现在是武修郎,正八品,相当于后世的正营级军官了。 枢密院机速房下设有八处,分别是龙、凤、鱼、蝉、雀、蛇、象、狮,号称“八绂”。 杨沅,现在就是“八绂”之一的“鱼字房”武修郎,是她玉叶姑娘的部下。 肥玉叶,职武翼大夫,枢密院“鱼字房”掌房! 玉叶姑娘对自己这个还没来报到过的部下其实颇感好奇。 履历是她编的,毕竟是假的,她并不了解杨沅其人。 那个小子,究竟是什么来路,竟需要郡王开口,让我连夜为他炮制一份履历? 他显然不是普安郡王培养多年的心腹,否则对他必然早有安排,不至于如此仓促。 可是,他能被普安郡王如此器重,来头显然又不小。 当上司的,最忌讳空降下来的有背景有靠山的部下。 这种人本领未必能有多大,管教起来却很麻烦。 不过,肥玉叶可不怵他。 这小子,若是服从管教还好,如果不识相…… 哼哼!你以为本官是個女流,就摆布不了你? 凭本姑娘的手段,玩不死你! …… 齐云锦标社里,万大娘子彻夜难眠。 她已经安排好了美酒佳肴,只等邸九州凯旋,为他庆功接风。 巴社头的灵堂还没撤呢,但她已经懒得再穿孝服了,多晦气。 今夜,邸九州抽调了三更杀手的精锐主力,都去了皇宫大内。 这家弓箭社本就是禁军开办的,这些年来,他们已经陆续为不少三更杀手办理了军职,只不过这些人依旧一直效命于这家禁军开设的弓箭社而已。 当初爹娘把她许给巴亭璋,是因为巴亭璋是一个禁军的小军官,是有正途在身的官家人。 可是爹娘也不会想到,十多年后的今天,她又和表哥走到一起了吧? 而她的表哥,曾经的浪子,马上将要成为值得她爹娘对外炫耀的乘龙快婿了。 万大娘子想着,又是一杯酒下肚。 她自斟自饮的,眼睛却愈发地明亮,不见丝毫醉意。 …… “润夫兄,你……就是推着我去垂拱殿后面亮个相儿?” 恩平郡王宽敞的车厢里,杨沅纳罕地再一次确认。 “不然呢,你现在这样子,还能提得起刀,亲自下场杀人?” 因为之前这车厢里总是拥挤着四五位姑娘,有种脂粉味儿挥之不去。 但赵璩却依旧垂着车帘,所以杨沅也不知道车子现在是奔哪儿去。 他道:“这倒是不能,可……我们现在又是去哪?” 赵璩刚要回答,外边传来一个声音:“大王,我们到了。” 赵璩一笑,对杨沅道:“来,下车,伱一看就知道了。” …… 齐云锦标社杂役房的人是被自己人的嘈杂声惊醒的。 先是有人发现,黑暗之中,有密密匝匝的人群,悄然向齐云锦标社逼进过来。 接着,他们发现向齐云锦标社逼进的人群,是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没有留下一处缺口。 接着,向对方喊话喝问身份的人,就被一顿弓箭做了回答,射成了刺猬。 围上来的人群,在距齐云锦标社外墙一箭之地处站住了,肃立如墙。 而齐云锦标社里,却是乱作了一团。 留在齐云社的三更杀手们,匆匆去库房里搬出了弓弩、矢箭,不由分说便分发了下去。 这里是一处教习弓弩射击的学社,弓和弩是教具,并不算多,箭矢也是如此。 光是留在齐云社的这些三更杀手都不够分的,普通的学生和杂役自然更没有装备了。 不过,他们还是匆忙中被塞了一口刀在手。 但是,别说是给他们塞了一口刀,就算是给他们一人一架神臂弩,他们又岂会为“齐云社”卖命? 我来学个射艺、我来打个工而已,叫我替你们卖命? 外边围了这么多人,虽然隔的还远,看不清楚,可只要不傻,谁都明白,这不可能是有歹人明火执仗。 一定是朝廷官兵,才能拥有这般规模啊。 果然,随着恩平郡王下了马车,又有侍卫把杨沅那架骚包的四轮车搬过来,把杨沅抬上去,四下里肃立的黑压压的人群,突地点燃了火把。 “蓬蓬蓬……” 一枝枝火把点燃了。 如果从高空俯瞰下去,可以看到西湖岸边,雷峰塔旁,一道金光蔓延开去,沿着钵状的齐云社亮起。 就像法海祭出了他的金钵,罩住了那条千年的蛇。 那条修行于四川,为了一个浙江男人,跟一个河南和尚打架,淹了一群江苏人的蛇。 真正的三更杀手们,已经退缩到了内院里。 他们也清楚,其他人靠不住。 甚至退守内院的这些人,手上不曾沾过人命的,也被万大娘子派到了外围。 因为以眼下的局势,即便是“三更”杀手,没沾过人命的,她也不敢信任。 朝廷派出了兵马,这就意味着,邸九州那边失败了。 万大娘子一时如五雷轰顶,邸九州是死是活,她现在也顾不上了。 她登上内院墙头,眺望远方,心如死灰。 方才匆忙之下,未及多想,她便急令三更杀手退守内宅了。 此时看到肃立如山的朝廷兵马,她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坚守内宅?我守得住吗? 于是,万大娘子马上又下达了第二道命令:“集合所有兄弟,从东……不,从西边冲出去!” 这种临阵之际的仓促调整,混乱的不仅是自己一方的防御部署,而且最易降低士气,让军心大乱。 但,万大娘子又哪里懂得兵法。 她匆匆集结了三更杀手,准备不惜一切突围出去的时候,突然又想起自己不能就这么空着手走。 于是,她又急急冲回内室,不顾巴、韩等齐云社核心人员的家眷哭喊求助,匆忙拾掇了一些细软,打成一个包袱背在肩上,这才提着她如蛇信一般的细剑,重新冲了出去。 围住齐云锦标社的,是龙神卫官兵和皇城司官兵。 皇城司官兵的调动不受人数限制,此番行动,共抽调了三个指挥所的人。 而龙神卫官兵,被调来的则主要是龙卫军的骑兵。 龙神卫的兵,当然是由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赵密派来的。 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地位略低于殿前司所属的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下辖骑兵龙卫军和步兵神卫军. 龙卫军和神卫军合称龙神卫四厢。 此次,赵密调拨来龙卫军的三百骑兵,就是为了防范有人突围逃走。 所以,骑兵部署在更外围。 齐云社前院的人,早在官兵们亮起火把的时候,就纷纷丢下了刀枪。 白川白老大跪在大门口,高举双手,声嘶力竭地喊:“我们是循规蹈矩的良民啊,我们不曾造反啊!我们投降啦,我们弃械投降啦!” 喊完了他又扭过头去,凶神恶煞地大骂:“都跪下,全都跪下!大胡子你个小婢养的,你给我跪下!” 官兵徐徐而进,枪如林海涌动。 白老大赶紧趴低了身子,额头触着双手,把个腚撅个半天高,鬓角里的汗水小蛇一般爬了出来。 直到一队队官兵踏步而近,从他身边走过去,进入齐云社大院,白老大缩紧的菊花才悄悄放松了一些。 大……大概是不用死了? 一辆四轮车被士兵们抬上台阶,往前推了几步,正停在他的面前。 白老大心中惊疑,官兵拿贼,怎么还弄出来一辆四轮车? 曲先生的“新三国”已经完本了,很多效仿的说书人正在四处说三国,白老大也是很喜欢听的,让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诸葛孔明和他的四轮车。 我不会一抬头,就看到诸葛亮羽扇纶巾,手摇鹅毛大扇吧? 白老大心里这么想着,却不敢抬头。 这时,头顶传来一个带着笑音儿的声音:“白老大,今夜之事,与你不相干,起来吧。” 这声音…… 白老大蓦然一抬头,看到一张揶揄的笑脸,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小宋?!” 杨沅咳嗽一声,说道:“白老大,我来取我的工钱来了,你看……” “哦哦哦,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白老大匆匆爬起来,从自己怀中抓出钱袋子,也不管里边还有自己的工钱,一股脑儿塞进了杨沅手里。 他看看杨沅四周按着刀森然而立的禁军官兵,哭丧着脸对杨沅道:“我一文钱都没花,真的!我一文钱都没花呀……” 第165章 听风八百遍,才知是人间 杨沅被赵璩带到这儿来,依旧是来蹭功劳镀金的。 他现在有伤在身,自然不可能亲自下场搏杀。 但他亲眼见证了这一切,也深刻感受到了何为江湖,何为朝廷。 那些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人物,为何从没想过在朝廷中一呈威风? 军队之可怕,在他的面前,一览无余。 同样是弓弩,军弓军弩的威力比齐云社的民用弓弩至少要犀利四成。 同样是刀枪,齐头并进、配合默契的士兵们,会让你的辗转腾挪、高来高去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你若敢在枪林之中跃起如鹰,长枪和弩箭会教你如何做人的。 而且,大宋禁军不仅拥有冷兵器,他们还拥有火焰喷射器、手雷和火枪。 火焰喷射器就是猛火油柜,火油喷出时,便带了火焰,一旦沾上人身,水不能灭,而且很难及时刨来足够的沙土掩埋灭火。 他们那手雷,扔出去爆炸就是破片手榴弹,埋起来爆炸就是地雷,铁壳之内不仅有铁钉、瓷片,还有狼毒、砒霜,可以产生毒烟,熏人眼喉。 此时的大宋,虽然还没有发明后来发明的杀伤距离一百五十步的突火枪,但此时所用的竹管大抬枪,其杀伤范围也是横扫一大片的,。 只是射速是个致命伤,装弹一次太也麻烦。 但是,他们应对的又不是快疾如风的骑兵,对付一群杀手,同时有猛油火柜、弓弩和手雷配合压制,也够用了。 在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军伍中,在如此可怕的火力打击下,本应该行走在暗夜中的杀手,又如何能是对手? 杨沅是在西跨院里见到万大娘子的。 万大娘子死去的地方,距他第一次想要潜入齐云社内院,藏身的那处花丛不远。 在那处花丛前方,就是一个一览无余,没有任何遮挡的校场,对于军伍战斗毫无经验的万大娘子,就死在这个校场上。 杨沅看到她的时候,她仰躺在地上,一包袱金银细软,散落在她的身体周围。 她的人虽已死去,但双眼仍赤肿如桃,那是被毒烟熏的。 她的身上,脸上,嵌着碎铁、石子,瓷片,那是爆炸物溅射中对她造成的杀伤。 在她身上,还插着几枝弩箭。 和邸九州一样,她的武功,在这样的屠杀之下,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其实,她如果不跑,选择死守内宅,借助那里地域狭窄,建筑众多,官兵无法齐头并进,火器也无法发挥效力的优势,虽然她最终还是难免一死,但她至少能够凭借一身高明的武功,杀死十倍于己的敌人。 可惜,她不但逃了,而且还毫无章法地跑到了校场上。 这种地方正是禁军官兵的武器最易发挥威力的所在。 杨沅此前一心报仇,他曾有过“至味堂”的谈笑杀人,干净俐落。也曾有过二潜“齐云社”的动魄惊心。 可是与此刻大军压境,堂皇辗压的威风相比,不免就相形见绌了。 虽然,他那战果是他一個人造成的,而这里是出动了整整一支军队。 权力啊! 果然,权力才是那口最锋利的杀人刀! 杨沅喟然一叹,望向微曦的天际:“润夫兄,接下来,你还要带我去哪儿呢?” “没有啦!” 赵璩愉快地道:“杨沅,截获金人奸谋后急返大宋,暗中运筹调查,最终挫败金人奸谋。但他也在交手中不幸受伤。现在么,跟我回孤山养伤去吧,待你伤愈,走马上任可也!鹅鹅鹅鹅……” …… 赵璩和杨沅回到了孤山别业。 半夜三更,大队人马,好一阵喧哗。 不过,杨沅所住的精舍,倒是没有多么闹腾。 只需两个小厮,把杨沅推回精舍,把他抬上榻去,能有多大的动静呢? 对面精舍,陈二娘睡的香甜,完全没有察觉院里来了人,小呼噜打得抑扬顿挫的。 李师师的房间里,卧室窗子的窗帘掀开了一角。 一双春水般柔媚的眸子,正在黯淡的星光下,悄悄窥伺着这边的动静。 二郎回来了! 李师师心中不由一阵欢喜。 今天,赵璩把杨沅带走,李师师就猜到和杨沅告诉她的大秘密有关。 这件事朝廷方面究竟打算如何处理,结果会如何,杨沅身陷这个大阴谋漩涡,最后又会如何? 所有这一切,都还没有答案,由不得她不为之担心。 她悄悄站在窗边,外边每有一阵风来,她都以为是杨沅回来了。 现在杨沅终于回来了,被送回精舍养伤。 虽然她依旧不知道过程,却已猜到了结果。 那件危机,必定是已然解决了,二郎平安归来。 “睡吧!” 李师师穿着轻软的湖丝睡袍,赤着双脚,爬到榻上,愉快地翻了个身,拉过丝滑的薄衾,掩住了肚腹要害。 明天要给二郎换药,还要给他护法,天都很……都快亮了,赶紧补一觉! …… 皇宫大内,赵官家睡不着了。 夜里,先是一个挂灯的太监被外廷的人用飞刀贯入了眼睛,摔了个半死不活。 接着,外廷便喊杀声震天。 这消息如何还瞒得住,马上就有人飞快地报到了赵构的寝宫。 赵构正要吞下“神医”王继先给他调配的小药丸,与刘婉仪登榻而眠。 听到这个消息,赵官家一时失神,到了嘴边的药丸失手掉落在地,咕噜噜地滚到了床榻底下去了。 赵构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唬得他脸色苍白,立即命人去打听消息。 很快,吴皇后得知消息,也匆匆赶来了赵构的寝宫。 赵构便与一后一妃,坐在寝宫里等消息。 这个过程并不长,可是对赵构来说,却是无比煎熬。 在赵构登基称帝的岁月里,一共发生过两次兵变。一次苗刘兵变,直接扣了赵构,逼他退位,立其幼子称帝。 一次淮西兵变,郦琼等将领带四万官兵,裹挟十万民众投靠伪齐的刘豫。 两次兵变,尤其是“苗刘兵变”,他被软禁,日夜忧惧死期将至,给他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他生怕在他的帝王生涯中,再来一次兵变,把他软禁或者杀死。 很快,内侍大珰张去为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 他告诉赵构,有人内外勾结,要往宫里传递东西,且事情涉及到了金人。 枢密院机速房秘谍“宋词”与皇城使木恩,已经把内外勾结者人赃并获了。 现在殿前司的禁军正在皇城卒配合下,抓捕奸人余党。 赵构听了又吓了一跳,正在喝的茶杯失手落地。 虽然吓到口渴,他也不敢再喝了。 内廷外廷有人相互勾结传递东西? 万一是掺了毒药的茶饼怎么办! 不过,听闻事态已经得到了控制,赵构倒是不那么紧张了。 这时,尚书内省的内尚书折月落带着一班宫娥、太监,执着棍棒,押着几名宦官也来到了皇帝寝宫。 那些押来的内侍,其中一人只剩一只眼睛,满面披血,正是那挂灯人。 张去为一看被抓的人并没有他的亲信,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他刚才的紧张可不在赵官家之下。 如果这些内外勾结者有他的人,只怕他的命也就到头了。 别看赵官家一直很宠信他,可是一旦对他产生忌惮疑虑,官家也会毫不留情的。 赵构听折月落说明了抓捕这些内宦的经过,便冷冷地瞪向那些宦官,喝问他们与外廷何人勾结,要传递什么东西,要送给何人。 这些内侍有的自知必死,一言不发。 有的倒是不想受皮肉之苦,可他们每个被重金收买者,都只知道自己这一环的事儿: 他从谁那儿接东西,接着再送给谁。余此之外,他们也交代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至于要接送的东西,他们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赵构越是不清楚真相,就越是怒不可遏,有那一言不发的,立即咬牙切齿地喝令张去为把人拖下去狠狠地打。 但那招供的人,最后却招出了慈宁殿。 慈宁殿可是太后的寝殿,赵构立时色变,马上停止询问,叫人把他们全部押了下去,严加看管。 宫中内侍已经得了张去为的吩咐,有内侍爬着梯子,在宫墙上面观望,底下的内侍走马灯一般,往来皇帝寝宫传讯。 “殿前司兵马已经把奸人全部围困了。” “殿前司兵马已经击溃众奸,抓捕了一些活口,余者全都杀死。” “皇城司提举官木恩已然缴获赃物,就在宫门前侍立静候,只等五更启宫门,立即向天子禀报。” 听到这里,赵构终于把一颗心放回了肚里。 “皇后,你不必担心了,一会儿开了宫门,我见到木恩便知端倪了,伱且回宫歇息去吧。” 帝后间寻常说话,也与常人百姓家无异,所以赵构对吴皇后,无需以朕自称。 吴皇后见事态已经平息,便颔首答应,回转寝宫华殿去了。 既然事情涉及金人,定然不是寻常的内外勾结,后宫不可干政,她自然是要回避的。 赵构定了定神,见一头华发的内尚书折月落依旧忠心耿耿地守在殿上,不禁露出嘉许之色,软语嘉许一番,叫她也自回去歇息,毕竟偌大的年纪了。 随后,赵构便吩咐摆驾勤政殿,并且知会张去为,等宫门一开,立即带皇城使木恩到勤政殿来见他。 五更天明之后,内廷宫门开启,木恩立即被领进去,匆匆赶往勤政殿见驾。 木恩见驾,沉稳如仪,拱手道:“陛下,昨夜外廷之乱,源于枢密院机速房派驻金国的一个秘谍,得到了一份重要消息。” 说到这里,木恩微微一顿。 赵构听到这里,立即挥了挥手。 殿上侍立的宫娥、太监、侍卫,俱都鱼贯而出,退出了勤政殿。 第166章 师师,时不我待 张去为最后一个退出去,把宫门一关,背转身,亲自守在了外面。 事涉谍报机密,无关人等是不能与闻的。 这也是大宋与金国长期谍战当中以血泪教训总结出来的制度。 木恩所在的皇城司,虽然论地位要排在枢密院机速房下面。 但皇城司专司皇城和皇帝安危事务,而且此事皇城司也参与了。 作为皇城司的老大,他来禀报此事,便也没有什么不妥当。 木恩见殿上的人都退下了,这才道:“陛下!机速房十年前派驻于金国的一名秘谍,别号‘宋词’。 一年前有个重大发现,因来不及向我朝示警,遂放弃潜伏任务,尾随金谍回到大宋,自此暗中调查。 前日,那‘宋词’终于获悉,金人买通宫廷侍卫若干,想往大内投递物品。 ‘宋词’唯恐金人欲加害陛下,遂密报上官。由机速房联络我皇城司共同布局,于昨夜将内外勾结投递物品者人赃并获。” 说着,他将一直捧在手上的牛皮密札,双手送到皇帝御案之上。 “陛下,这就是金人千方百计,想要偷递入宫的东西。” 赵构看了看那皱巴巴的密札,一时竟未认出是封信来。 木恩解释道:“投递物品的禁军军头欧阳伦眼见事机败露,想把这密札吞入腹中。 只是这封金人密札,是用牛皮制成,坚韧防水,极难嚼咽,这才被臣夺下来。” 赵构这才恍然那是封信,他看了看那封信,问道:“这密札是写给何人的,里边写些什么?” 木恩垂首道:“臣昨夜只顾擒贼,还未及询问抓捕到的活口。至于这封密札的内容,也无人看过,故臣不知其中所载。” 赵构惊疑不定地看看那封信,把它拿在手中,仔细验看了一番,从御案上取过一把玉柄的“文刀”。 那“文刀”虽然锋利,也划了好几下,才割开牛皮,将其中的密信取出。 赵构将信展开,只看了两眼,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胸膛跟拉风箱似的呼啦个不停,脸色也胀成了酱紫色。 木恩惊道:“陛下!” “退下!” 赵构声色俱厉地喝斥了一声,木恩连忙垂手退后两步站定。 赵构呼呼地喘了半晌,才扶着御案缓缓坐下,沉默半晌,又把那封信重新颤抖地打开。 勤政殿上静寂无声,过了许久,才传出赵构有些无力的声音:“木恩。” “臣在!” “内廷,拿获了一些勾结传递信件者,你把人提去,和外廷抓获的那些人,俱都押入你皇城司。 由你主持,将所有人等,一一审個清楚!但凡还有涉及此案者,不论是谁,一查到底,无需请旨,全给朕抓起来!” “臣遵旨。” 赵构眯着眼睛,目中仍然泛着隐隐的羞愤之意。 “截获金人奸谋者,名为宋词?” “是!这是枢密院机速房给他定下的别号。此人真名杨沅,枢密院鱼字房武修郎。 其兄杨澈,就是我皇城司一员,前不久,在龙山仓血案中为国捐躯。” 赵构脸色稍霁:“兄为皇城卒,戍卫宫廷。弟为武修郎,潜伏异界,满门忠烈啊!他人呢?” “此人昨夜擒贼,一马当先,不幸身受重伤,如今正在歇养当中。” “嗯,此为我大宋忠义之士,当嘉奖之!” “陛下隆恩,臣会转告机速房。” “嗯!” 赵构摆了摆手,木恩忙施礼退下。 “来人,掌灯!” 张去为听到殿上传来官家的吩咐,连忙自内侍手上接过火绳火石,亲自赶到勤政殿上,点燃了一盏灯。 赵构将那信札凑到灯火前引燃,提在手上,直到那火渐渐燃大,手上只剩一小片,炙到人肌肤疼痛,这才撒手,看着它慢慢飘落地上。 “此事就此结束,宫中不得再生议论,宫外禁绝消息。违旨者,杖杀!” “奴婢遵旨!” 张去为慌忙俯身,但眼角余光仍旧看着赵构。 赵构走下御案,在那仍在燃烧的信札旁边站了一下,眼看着那最后一角信札也烧成了灰,这才举步向外走去。 张去为眯了眯眼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事儿,真的结束了吗?咱家这么多年,可还很少看到陛下如此大发雷霆。 …… 发生在宫中的这次惊变,并没有传出去。 由于内外交通者行事隐秘,而将他们一网打尽者,也是来自禁军与皇城司,以及枢密院机速房的幕后行动。 而发生地在大内,发生时间在深夜,附近并没有民居,也不可能有行人听得到此间的动静,因此在天子严令之下,这件事只记载在了皇室秘档之上。 仿佛,它从未发生过。 但,余波荡漾,并未因此而结束。 垂拱殿事件的第五天,杨沅扶着一根竹杖,与李师师漫步在孤山上。 在他们的精舍一隅,靠近西湖的地方,有一片滩涂地。 滩涂地显然是经过人工改造过的,因此绿草如茵、野花遍地,与更远处靠近湖水处是一片芦苇荡的模样大不相同。 但,恰因为一面是湖水,一面是精舍小筑,两面是芦苇荡,这里便形成了一片相对封闭的空间。 在杨沅看来,这儿挺适合改造成高尔夫球场的,小丘起伏,绿野生花。 杨沅痊愈的很快,这种痊愈的速度,让李师师也暗暗赞叹不已。 到底是年轻人,有着旺盛的生命力,肋下与内腑有伤,现在就能拄杖而行了。 这几天,杨沅一直是歇养、读甲历、练功。 赵璩倒没有天天来骚扰他,这几天赵璩也忙得很,不知道又在鼓捣些什么,每天都要离岛。 杨沅在岛上散步,经常看见他那威风八面的皇家画舫来来去去的。 “依二郎这么说,是恩平郡王相助,给你安排了枢密院机速房的身份?” “不错。” 李师师回想了一下她所知道的常识,道:“朝廷建立机速房,最初原因有二,一是边事急切,可是如果循照常例奏报,再等候处置,常常贻误军机。 “因此另设机速房,专司处理天下各处紧急军机大事。凡急切边事,可先行后奏,赏罚支用亦如之,且有事直奏天子,故而权柄甚重,而且枢密使节制不得!” 杨沅微微一惊,赵璩那个不着调的,丢给他一本甲历让他背,就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杨沅只以为这枢密院机速房是大宋最高军事机构的谍报部门,可是听李师师这么一说,这岂不是枢密之枢密? 李师师微微一笑:“兵权,是天子节制相权的最后一道关防,你以为呢? 官家已经让秦长脚掌握了相权,还敢把兵权,交到他儿子秦熺手里? 这机速房,就是官家用来节制秦熺这个枢密使的。” 说到这里,她看了杨沅一眼,嫣然道:“说起来,以后你就要在他手下做事了呢。” 杨沅道:“不怕,夫人不是说了么?机速房是天子直属,枢密使节制不了我。” 李师师莞尔道:“枢密使节制不了的,是机速房的权柄,可不代表整治不了一个机速房的小官。” “那么……,他最好别来招惹我。” 杨沅的笑意有些冷了起来。 杨沅和赵璩,在很多事上,是采取了心照不宣的做法。 赵璩知道他做过什么,但无论做的动机多么正确,那都是国法不容的,所以赵璩并不逼问,也不想让他承认。 而秦桧此人,一直是皇室眼中的一个大宋朝廷的毒瘤。 杨沅既然矢志对付秦桧,赵璩把他调进枢密院机速房,显然也是在增强反秦的力量。 所以,别看这厮做事不太着调,其实内中自有他的章法。 而杨沅的最后一刀,虽然直指秦桧,却也并没有非得杀他家人的意思。 秦桧因为岳飞将军,从众多朝代的权奸中脱颖而出,深为后人所熟悉。 所以杨沅知道,这个秦熺的孙子秦钜,还有重孙秦浚、秦瀈,都是为大宋战死的。 当时,金军攻打蕲州,秦钜与郡守李诚之率三千余众,抗十万金兵。 李诚之战死后,因秦钜是秦桧后人,金兵对他还挺有好感的,想招降他。 结果秦钜誓死不降,眼见城破,恐府库钱粮落在金人手中,助长金兵继续南侵的气焰,秦钜急返,纵火烧了府库,自己也就焚于府库,壮烈而死。 他的两个儿子和家中女眷,尽皆赴死,当真应了那句“歹竹出好笋”。 所以,杨沅在未闻秦熺有何劣迹的情况下,倒也不想因为他姓秦,就对他磨刀霍霍。 不过,如果这个秦熺死心踏地为他的养父秦桧效忠,那就别怪在下不客气了。 反正,秦熺已经给那一门忠烈生下了一个名叫秦埙的爹,任务完成,他也没啥用处了。 杨沅从不觉得这个从天而降的官身,可以约束他的思想和行为,把他变成一个循规蹈矩的旧官吏。 李师师也是因为知道他对秦桧的仇恨,所以有意提醒他。 这时便道:“这个秦熺,并不知道伱对秦长脚的敌意,妾身只是提醒你注意,倒也不必担心一去枢密院,便会被他针对。” 李师师又道:“枢密院人多眼杂,以前兵事、边报、谍报,多有泄露。 所以,另立机速房,便是枢密院中的其他人,也不得再干预内外军情谍报事务。你此去,应该就属于这一方面了。” 杨沅点头道:“应该是如此,恩平郡王看着不靠谱,其实心里还是有杆秤的。 他不会把我这个一天兵都没当过的人,调去做决策全国军务的军机参赞的。” 李师师道:“不管如何,至少你起步便是武修郎,多少人出生入死一辈子,都还达不到你现在的成就,更遑论你以后的前程了,妾身这里,要恭喜你了。” 杨沅叹息道:“可我心里,并无感觉。我原本打算……做个独此一家的大商贾来着。” 李师师淡淡一笑,道:“秦长脚最初的志向,只是能有三百亩水田供他养家。” 杨沅皱眉道:“夫人别拿我跟他比,招人膈应。” 李师师掩口而笑:“妾身在临安时,梁师成那老贼招惹我,呵,那我就做了他!虽然没做成。 二郎今日,颇有妾身当年的风范,妾身看了,很是欢喜。” 杨沅也笑了,摆摆手道:“如果秦桧贪了我的犒军银子,我想…… 我会忍了,血亲之仇,才不得不报,比不了夫人,还是夫人你虎。” “虎?” 李师师没听过这个词儿,但她眼珠微微一转,大概也就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不禁嫣然一笑:“多谢夸奖。” 二人相视一笑,一时倒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杨沅在一处绿草柔软如甸的草坡上站定,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长长地吁了口气。 李师师站在后面,凝望了他的背影一眼,缓缓走到他的身边,漫声道:“二郎打算,何时去枢密院报到?” 杨沅道:“我想,最多再有五天,应该就不耽误行动了,那时便去。” “哦……五天么……” 李师师目光闪烁了一下,抬手撩了撩被风吹乱的发丝,若无其事地道:“除了去枢密院报到,二郎……可还有其他的事,需要解决么?” “其他的事?” 杨沅探询地向李师师望了一眼。 李师师错开了目光,看着湖边的荷叶莲花,轻笑道:“比如,被你解除的婚约呀,不该先去见她,涣如冰释,重归于好么?” 鹿溪啊,这还用他人提醒么?一直惦念着呢。 自从他在垂拱殿后,拿到那本枢密院的甲历,知道他不但平安无事,而且可以堂皇现身的时候,他就想了,想着马上出现在她的面前。 不过,虽说他当日解除婚约,是因为那不近情理的株连制度,可当时鹿溪的悲伤,何尝不让他心疼。 他不是一个在乎形式的人,但这一次,他绝不能用一朵花、一句甜言蜜语,便去哄得那很容易哄的小鹿溪回心转意。 所以,他要先去枢密院报到。 他说过,要让鹿溪,做那青石巷里,最风光的姑娘。 这一遭,他怎么也得把这个意思给意思到了。 杨沅想着,忍不住轻笑起来。 李师师看着望平湖而笑的杨沅,心想,这小贼,笑起来还怪好看的,以前都没发现呢。 这么可爱的男孩子,当然不能放过啦! 第167章 明月春风与共 八月十四,今科大考放榜的日子,杨沅的身子已基本痊愈了。 那本甲历,也已被他背得滚瓜烂熟。 明天,他就要去枢密院报到了,这让杨沅有种坐立不安的兴奋。 一方面,此去他就能光明正大地重回青石巷,重新看到鹿溪甜美的笑颜。 另一方面,是因为赵璩为他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他有希望向秦长脚展开复仇了。 虽然他对李师师说过,仇人死掉的多寡,并不意味着仇恨的增减。 但实际上,随着杀戮的宣泄,他心中的仇恨不可能不减少。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的人也变得冷静起来。 他清楚,如果单枪匹马一个人,想要对付秦长脚并不容易。 秦长脚出行时明里暗里至少有五十個高手保护着,就这,他还深居简出的,如何接近他? 在秦府内,必然更是高手如云,防范严密。 再一个就是,他觉得简单地杀掉秦长脚,那就亏了。 秦长脚本来就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头子,还有几天好活的? 他要夺走秦长脚想留下的一切,那才是痛快淋漓的复仇。 午后,李师师姗姗地来到杨沅的精舍,看到了床头已经打好的包袱。 杨沅一见李师师来,便自觉地去给她搬竹椅过来,然后躺到床上。 李师师淡淡地道:“咳!今日的行功,挪到晚上亥时吧。” 杨沅一呆:“这是为何?” 李师师若无其事地道:“我给你的手札,所载并不完全。其实……还有最后一句口诀,需要口口相传。” 杨沅听了顿时动容不已。 他已经愈发感觉到这功法的厉害了,何止有助于伤势的痊愈呀。 杨沅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悄然发生的变化,假以时日,他相信自己的身手,可以几倍于现在。 可是,李夫人竟然说,这还不是功法的全部,还有最后一句至关重要的口诀? 那这功夫,还不强上天去呀! 一时间,杨沅心中对李师师的感激实是无以复加。 他怔忡半晌,才诚心诚意地道:“夫人无上恩德,杨沅……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李师师微笑道:“妾身只是欣赏你敢向不公挥刀的勇气罢了,何必言谢呢。” 她转身欲走,忽又站住,头却没有转回来,只道:“法不传六耳,为防泄露,你今晚亥时,到湖边草甸上等候妾身吧。” “杨沅遵命!” 杨沅连忙抱拳称谢。 再抬头时,李师师的俪影已经悄然消失了。 …… “二郎,你恢复的很快啊,我还以为你起码还得再将养半个月呢,你这身子骨,强!壮得像一头牛,鹅鹅鹅鹅……” 赵璩躺在湘妃榻上,左右两个俏侍给他捏肩,膝下两个俏侍给他捶腿,竹榻两侧还有两名俏婢给他打扇,他就跟个老太爷似的躺在那儿,鹅鹅地大笑着。 杨沅笑道:“还要多谢润夫兄,否则,这件事解决的不会如此顺利。” 赵璩摆摆手道:“要谢,也该是我谢伱,不该是你谢我。” 赵璩坐了起来,挥了挥手,几名美侍便盈盈一拜,飘然退开了去。 赵璩脸色严肃了些,道:“秦长脚那厮,不知有多少人欲食其肉、饮其血,你以为官家就不想收拾他?” “只是,且不提如果贸然杀掉他,金人那边会作何反应。单说这许多年来,秦长脚布局于朝野,党羽已经十分众多,如果想要除掉他,那就不是简简单单只干掉他一个人就算成功的。” 赵璩看着杨沅,认真地道:“我希望,二郎你能顾全大局,私仇从于国仇,慎重行事。” 杨沅点了点头:“大王放心,杨沅如今也想通了,杀一老朽,莫如夺其所有。我会攘助朝廷,先剥夺他所窃据的一切,再取他的狗命!” 赵璩微笑起来,又缓缓躺回榻上,懒洋洋的神情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我身为大宋宗室,这些事却要拜托于你,实在是惭愧。不过,我赵润夫就是这般不正经的性子,你让我正经一刻钟,我都要受不了,奈何,奈何啊!” 杨沅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因为他还不清楚赵璩和赵瑷在互相打配合的事。 所以,他并不清楚赵璩是真的无意于至尊的权柄,还是在韬光隐晦。 故而对赵璩的话,他现在并不能完全相信。 赵璩,究竟是一个闲王,贤王,还是…… 此时此刻,尚难定义。 赵璩道:“你明儿就要去枢密院报到了吧?” “是!” “好,等你有暇,再来找我吧,咱们之间,只谈风月,不论国事。只是,就怕你那时候已经没这个闲功夫了呀……” 赵璩长吁短叹的,只觉人生是如此无趣。 旁人纵然有那个躺平的心,也没他那个躺平的本钱! 他想找个游戏人生的朋友,实在是太难了啊。 …… 八月十四了,空中的月亮虽然还没有十分圆满,却已铺得满地清辉。 快到亥时,沐浴已毕的杨沅,把未干的长发随意挽一个马尾,穿着一袭轻袍,便往湖边草甸处走去。 明月当空,满地清辉,远处有湖水轻轻拍击着湖岸的声音。 他的脚步过处,远近的虫鸣声便静寂下来。 等他走过去,虫鸣声依旧停上一刹,才会重新唧唧地鸣叫起来。 杨沅在湖边草甸子上,选了一处水草丰沃柔软的地方坐了下去。 头上,有月,也有星。 近处,有涛声。 远处,有晚风。 身畔,萦绕着青草的清香。 杨沅盘膝坐下,心中对于今晚的会晤充满了期待。 他等了许久,感觉亥时已经过了差不多有两刻钟了,依然不见李师师的人影。 杨沅有些诧异,他站起身来,向精舍处望去。 星光月色下,他看到了一道袅娜的身影,正踏草而来。 她穿着一袭月白色的道服,手中……似乎还提着一壶酒? 明明同样是走路,可她的步态,却似轻盈地踏在那草尖儿上似的,飘然若仙。 她的长发是披散着的,晚风中青丝飞扬,宛如一只于月下出世的妖! …… 李师师提着一只锡制的酒壶,走上几步,便停下来仰头豪饮一口。 可壶中酒还有大半时,她便已经看到了杨沅。 杨沅见李师师终于到了,欣然向前走了两步,对她执了一个弟子礼。 人家对他有救命之恩,又有传功之惠,当得起他这一礼。 “杨沅请李师赐教。” 李师师沉默了一下,忽然笑了一声,笑声有些古怪:“你是真的诚心要人家赐教么?” “当然!” 杨沅有些诧异,这样的好机缘,谁会放过? “成,那我今晚,就好好指教指教你!” 李师师走到湖边,坐了下去,拍了拍身边的草地:“过来说话。” 杨沅感觉她今晚的神情举止有些与往昔不同,不过对于神功的渴望,使他没有多想,而是快步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李师师屈起膝,双臂抱着膝头,看看那天上的月,又看看那水中的月,忽然转过头,看着杨沅,她的眼睛非常明亮,似乎比夜空中的星辰还要璀璨。 “你知道这功夫,其实是什么功夫吗?” “呃……只知道是一门道家内功,夫人不曾解说太多,杨某……其实并不是很清楚。” “你……确定要把它彻底学全?” “当然!” “不后悔?” “为何要后悔?” “那么……” 李师师仰头喝了口酒,优美的下颌线惊鸿一现。 与月同色的锡制酒壶随手一放,便被湖水边的青草撑住,歪在了草地之上。 李师师凝视着杨沅,纤纤玉指捻住腰间丝带,轻轻一抽…… 衣袍铺陈于地,玉人端坐其上,宛如水中一朵白莲。 漫至腰下的长发,和她那细细的腰肢一起,在晚风中如流水里柔软的草一般摇摆袅娜着。 叫人只看一眼,便已惊飞。 “夫人……” 话未了,似水流涌动了那枝莲花,师师倾身过来。 他的唇,便被两瓣柔软甜蜜的唇吻住。 …… 马上就要到八月十八了,钱塘江的大潮是汹涌无比的。 浪头一个高过一个,那惊涛骇浪,似乎要搅动这满天风云,似乎要夯实这整片大地。 可是,天似无相,却又无处不在,包容着一切; 地是厚重的,任你大潮汹涌、轰轰烈烈,它依旧默默承载着大潮的澎湃。 好像并没用太多的时间,那大潮的暴躁,便被天地温柔的包容安抚了下来。 四周静寂了许久的虫鸣声,渐渐重新活跃起来。 天上一轮明月,扯过了薄薄的云,就像扯过了夏日的薄衾,悄悄遮住了它的脸颊。 水中一轮明月,被那一层层的水浪推涌着,碎成了满湖的白银万两。 湖边的青草,不知何故偃伏了一片,在那偃伏的青草丛中,冉冉升起了一轮新的月亮。 也许是因为马上就到十五的缘故,它是圆的,像圆规画出来的一般,标准的圆。 圆圆的新月,拥有着更强劲的潮汐引力! 它,唤来了新一波的浪潮! 于是焦躁的湖水便一波波地扑上岸去,周而复始,经久不息。 虫鸣声,便又静寂了许久。 第168章 她,下了凡(四更求月票) 西湖的晚风,不知不觉间就变得温柔起来,就如这明月清辉下的夜晚一般,梦幻而美丽。 师师终于触摸到了那道让她曾梦寐以求的彩虹,下了凡的仙子,一下子就明白了重归天上的好。 那只颤抖的柔荑,触摸到了那只与月同色的酒壶,似乎想要再饮一杯酒。 但那酒壶被她一碰,却一下子失去了支撑,滚落到了湖水里。 提锡壶,逛西湖,锡壶落西湖,惜乎锡壶。 一只锡壶,从此了无痕迹,仿佛它就从不曾存在过似的。 清晨,朝阳重新升起的时候,湖边偃伏的一片青草,顽强地撑起了它的身躯,舒展开它翠绿的枝叶。 叶片上,有暗红的露珠,或许,那就是阳光的颜色。 阳光,从远处斜照过来,阳光的尽头,是一轮彤红的太阳。 朝阳之下,还有点点白帆。 那是早起的渔人们,划着他们小船,在湖上辛勤地撒网,争取着新一天的收获。 阳光照耀在白帆更近处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宛如一颗颗被人不断抖动的宝石在闪烁。 水鸟重新嬉戏在西湖浅水边,碧玉盘一般的莲叶之间,偶尔会有一只湖中的肥鱼一跃而起,吞吃着那莲花上的花瓣,然后再带着一圈圈的涟漪,重新潜入到碧绿的湖水之中。 微风轻拂,带着湖水的清新和草木的芬芳,轻轻流动过来。 湖边的树木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树叶沙沙作响,鸟鸣声也于此时欢快地鸣叫起来,仿佛在向彼此诉说着夜晚的故事。 …… 天亮了,相携回到精舍的杨沅,依旧如在梦中。 他还是不明白,昨夜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一幕。 后悔么? 当然谈不上。 仙妃神后一般的师师姑娘,愿意化身为一位天魔女的时候,又有哪个男人不被她征服。 杨沅不是那么矫情的人,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负责任的他,已经在考虑如何安置人家了。 李师师慵懒地伏在他的胸前,手指在他胸前,轻轻地划着圈圈。 她眉眼舒展,如同被春风吹了一夜的花。 昨夜被他踏遍了山和水,有那么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要就此死掉了。 可是……真是叫人甘愿赴死的感觉呢。 昨夜选择去湖边,不是因为她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也不是担心被陈二娘听见什么, 她选择在湖边的唯一的原因,只是因为她不喜欢这精舍里的竹榻,稍有动作都会一阵吱呀作响, 她可是个活得很精致的小女人,最重视生活体验。 所以,即便现在回到了他的精舍,伏在他的胸口,她也丝毫不惧, 她是一个敢做敢当的女人。 “小坏蛋,想什么呢?” 师师呢喃地问他,声音柔柔软软的,叫人听了,一颗心便成了酥心的糖。 杨沅觉得胸口有点痒,捉住了她的柔荑:“我只是觉得……还像做梦一般,夫人为何会垂青于我。” 李师师吃吃一笑,懒懒地道:“那天在‘水云间’,你和丹娘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你说的很对。师师这一生,从未对人动过心,既然对你动了,那我自然不想错过。” “夫人又怎知,你是对我动了心呢。” 李师师抓过他的手,摁在了自己心口,里边有清晰而有力的心跳声传来。 “是它,告诉我的!” 李师师望着杨沅,含情脉脉地说。 杨沅沉思片刻,郑重地道:“我觉得,这也不一定就说明,是你对我动了心。” “怎么说?” “从前,有個叫张爱玲的,她说……” 杨沅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什么,换来了她的俏脸飞红,还有她纤纤玉指的一掐一拧,以及一句荡气回肠的娇嗔:“你个小坏蛋,又在胡说八道。” 杨沅苦起脸儿,道:“伱能不能不要说小啊?” “偏不,你个小鬼头,还想跟我充大辈儿么?” 旁人都是一夜之间便成熟起来,可她似乎反其道而行之,变得天真烂漫了。 “我不小!” “小家伙!”李师师冲他扮了个鬼脸, “我兄弟天下无敌!” “嘁,吹法螺,谁不会呀!” 师师一边说,一边用足尖轻轻地点他的脚背挑衅他,媚眼如丝。 杨沅忍无可忍,决定揭竿而起了。 师师一见,马上讨饶,不敢再玩火了,云萝小径初辟,哪堪莽撞人胡来。 杨沅见好就收,便对她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这个时候的女人心思都是很敏感、很脆弱的,所以,他不能不小心翼翼。 “师师,眼下,我还不太好安置你,你得暂时仍然住在外面……” 只听了半句话,李师师就诧异地张大了眼睛:“我在仁美坊有自己的宅子啊,为什么要你安置?” 杨沅一呆,期期地道:“我们……我们不是……” “那又怎样?” 李师师爬起来,拢起散开的道服,坐到梳妆台前,开始若无其事地梳理头发:“我做下的事,只是为了不叫我这一生会有后悔的一天。可我都偌大年纪了,难不成还能跟在你身边?” 杨沅坐起来,听着她老气横秋的话,看着镜中朱颜真真的她。 镜中的她,一夜之间,俨然就变成了一个二十四五的年轻女郎。 “我不用你管的,不住你的房,也不要你给我花用。不过……” 李师师纤腰一扭,又转过了脸儿来,眉眼间的风采,媚得惊人: “我要你来陪我时,你可得来!” …… 八月十五,在这个元气满满的日子里,杨沅终于收拾行囊,去枢密院报到了。 他是独自一个人去的。 赵璩为他伪造的证据,是走了暗中拥戴赵瑗的鹰派官员们的门路。 赵璩或者肥天禄,当然都是不方便出面的。 枢密院戒备森严,杨沅第一次来,既没有枢密院的腰牌,守门军士也不认得他,所以对他检查的格外仔细。 门房里,对他先是搜身,接着就是检查他的告身和调令。 在一切确认无误后,便由枢密院的一名士兵把他领到了枢密院使秦熺的签押房。 秦熺,三十七岁,正当壮年,可他的长子如今已是当朝探花郎。 秦熺是绍兴十二年的进士,从秘书郎做起,秘书少监、礼部侍郎,直学士院,翰林学士…… 可以说,他一直走的都是文官路线。 文官中,其实也不乏武功高绝或者精通兵法之人,但秦熺于这两样,都不曾涉猎。 他是一个纯粹的文人。 杨沅初看此人,第一眼的印象,就像一个整天埋头故纸堆里搞研究的斯文学者。 不过,杨沅当然不会就这么被他的表象所麻痹。 被秦桧培养这么多年,他就不可能是一个纯粹的书呆子。 不过,他显然也不具备独当一面的本事,有些东西,是讲天赋的。 如果不是秦桧在后边撑着他,以他的才干,怎也坐不上这枢密院使之位。 “杨沅?” “卑职在。” “坐吧。” “太尉面前,哪有卑职的座位。” 秦熺淡淡瞟他一瞬即:“本枢使看过你的甲历了。” 秦熺点了点面前那厚厚的一撂卷宗 “你是绍兴十三年被派往金国的。” “是!” “本枢使是绍兴十八年迁知枢密院使的。那时,你去北国已经五年了。” 秦熺看着杨沅,赞赏道:“这些年,你在北国屡次功劳啊!” 杨沅欠身道:“太尉谬赞了。卑职只是潜伏敌后,窥探消息,战场杀敌还是要靠太尉运筹帷幄,靠我大宋官兵上下用命。” 秦熺漠然端起一杯茶,拨了拨茶叶,又轻轻一吹,呷了一口。 杨沅看在眼里,眉头微微一挑,沏的炒茶? 这沏茶法流行的这么快么? 就连秦熺都改用沏茶法喝清茗了? 杨沅忽然有些懊恼起来,他娘的,我还是百密一疏啊! 我既然断定这清茗的饮法会快速流行起来,炒茶啊、功夫茶的茶具啊什么的…… 我当时就该包下一座茶山来! 亏了亏了,这是多大的利润啊! 商人们的鼻子最是灵敏,我若现在布局,只怕已是来不及了! …… 杨沅离开孤山别业,前往枢密院报到的时候,李师师也与他同船离开了。 不过,登岸之后,李师师乘了车,却没往仁美坊里去,而是待杨沅一走,就换乘了快马大车,直奔狮峰山去了。 这半个月,她都在孤山陪伴杨沅,也不晓得她的茶山和茶具作坊的生意有没有迟滞。 西子湖畔群山之中,一座狮峰山林木葱茏,一处处茶园碧绿苍翠,九溪十八涧蜿蜒其间,流水潺潺,云雾缭绕。 李师师带着陈二娘,在茶具作坊的大掌柜和茶园大执事的陪同下,漫步山间,就见村姑们肩背茶篓,穿梭园间采茶,一切有条不紊。 师师摘下“浅露”,微微点头。 她找的这大掌柜和大执事,还是很负责的,也是有能力的人。 她半个多月没有理会这边的事了,一切也都照常发展着。 随着清茗迅速占据市场,先行一步的她,利润几乎是在一天一个样儿的增长着。 当然,这是因为一种新茶刚刚成为市场主流,等整个市场稳定下来,就不可能有这样恐惧的增长速度了。 但那时的利润基数之大,恐怕每天的进账都是一个惊人数字了。 第169章 官家无故至此,罚金一镒 茶具作坊大掌柜彭涛、茶园大执事余林擦着汗,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彭涛呼呼地喘着,笑赞道:“大娘子好生了得,咱老彭和余执事紧追慢赶的,都不及夫人你随意漫步,如此轻松。” 李师师听了也是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今日登山竟如履平地,气息平稳,丝毫不喘。 难道这是因为…… 她心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想起那个小冤家,心头不禁一阵甜蜜。 她在清茗还未大行其道时,便果断包下大片茶园,还建了茶具作坊。 因为她看准了这是必然赢利、暴利的一个产业。 其实以她的财产,不做经营,也能自在一生。 当时只是想着已经搬离了绣坊,此后要找玉叶这样一個可以说说话儿的人都没有,实在过于冷清了一些,不妨弄点产业玩玩。 如今么…… 那厢有个知情识趣的小情郎,这边红红火火日进斗金一处产业,如果老牛鼻子传下来的功法真有那么神奇,能让我有一个孩子,那这产业可就不是闲极无聊的一处游戏之作了。 这样的日子,何等逍遥。 那小傻瓜,还想让我跟去他家,就不提我比他大了太多,今后如何自处呢? 我李师师岂是甘居人下之人? 伏低做小,取悦正妻,吾不愿为之。 阴谋诡计,取而代之,吾不屑为之。 就这样也挺好,悄悄地陪着……那只小牛犊子! 李师师想到妙处,不禁微微一笑。 才分开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已经开始想他了。 不过,杨沅不但要去枢密院报到,接下来还要回青石巷解决之前的一系列麻烦。 她便是心中再想,这个时候也不会一味痴缠着他。 适当的放手,才能更牢地拴住他的身心。 彭涛和余林都是五十出头的老汉了,瞧见李师师脸上漾起的甜笑,不禁赶紧扭过了脸儿去,不敢再看。 这位李夫人容颜之美,实是他们生平所见第一。 半个多月不见,李夫人竟似更加年轻、更加美丽了几分。 这也罢了,她的神情气质也变了,比起原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神韵,就更加叫人抵挡不得了。 他们都是有了孙儿、孙女的人了,不敢看,可不敢看呐…… …… 内朝西北方向,凌虚楼。 这里不属于外朝,却也在内廷之外,是毗邻内廷后建造的一处地方。 楼前有一块杵在门口中央的金字大牌,上边两列大字:官家无故至此,罚金一镒。 这是内尚书省的所在地,楼中女官均称‘内夫人’,即皇帝机要秘书。 这些女官并非皇帝妃嫔,而且能成为女官的,大多岁数都不小了。 但也不排除其中有些年轻的内夫人,姿色也还是不错的。 尤其是,在此楼办公的女官,俱都身着男装。 众所周知,女子穿男装,会凭添几分俊俏。 如果被皇帝看见,万一起了兴致,那女官又求之不得,不免坏了宫里的规矩。 所以,自内尚书省设立之始,门前便有这么一块招牌杵在那里。 对皇帝,自然不可能有太重的惩罚。 不过,除非是个泼皮皇帝,否则见了这牌子,但凡还要面皮的,也就回了。 几位内侍临监提着黄袋子,正走进凌虚楼。 那黄袋子里是百官上的札子,要先交付内尚书省,由直笔内人这些女官加以整理归纳,再进呈天子。 女官们负责登记、抄录部分有保存意义的文书,若有不痛不痒请安问候的,那就直接为皇帝代笔批复。 肥玉叶提着新鲜的螯蟹、石榴、葡萄、橘子,走到凌虚楼前,抬头望了望,举步走了进去。 此时的大宋,还没有中秋吃月饼的习惯,而是食月羹。 月羹是以桂圆、莲子、藕粉等为原料烹制,做成满月的形状。 这玩意儿不方便送礼,所以在临安,时兴赠送的就是玉叶姑娘提的这几样。 中秋,朝廷是放假一天的。 不过朝廷枢要部门,一般要到午后才散衙,此时的凌虚楼中,内夫人们仍在忙着各自的事情,只是比起平时,难免散漫了些。 她们都认识这位内尚书的干女儿,纷纷和玉叶打着招呼。 玉叶姑娘含笑应付着,走到了殿阁的最后面。 折夫人年纪大了,所以她的签押房就设在一楼,免得受那攀爬楼梯之苦。 “玉叶来啦!” 常年掌理内尚书省,让折夫人的容颜,不自觉地便带上了几分严厉的威仪。 不过,看到肥玉叶,她还是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来,这边坐!” 折夫人招呼着肥玉叶,搁下毛笔。 她穿着一身男式的圆领长袍,头裹纱罗软巾,鬓角已然斑白。 “玉叶,这几天在忙什么?” “还不是在为前几日那事善后么。” 玉叶在椅子上坐下来。 她是枢密院机速房的人,而折夫人就是内廷负责与之对接的人。 因为枢密院报呈宫中的,涉及到全国军情而非只是谍报,很多东西都要经过尚书内省整理、登记,再报呈天子。 同时,两人又是干娘义女,关系就更亲近了。 折夫人在这次事件中,能及时抓到传递物件的点灯人及其同党,就是因为事先肥玉叶向她透露了消息。 折夫人点点头,道:“事情,已经有着落了。此事,全权由皇城使木恩负责,到底审出了些什么,干娘也不甚了然。” “不过,官家今早已经下旨,邸九州、秦楚慕、李德福等人,全部处以磔刑!那些顽抗时已经死掉的,也一样家产抄没、家眷流放了。” 肥玉叶的脸色也严肃起来:“这件事惹得官家发雷霆之怒,此后宫禁中只怕要格外严厉了,干娘这边也自谨慎。” 折夫人笑道:“你这孩子,老身还需你来提醒么?官家小时候,还是老身手把手教他习字的,如今又是偌大年纪了,便有些差迟,官家也不会怪罪的。” 说到这里,折夫人饶有兴致地道:“你们‘鱼字房’的那个武修郎宋词很厉害啊,十三岁便孤身潜伏异国,屡立战功,陛下已经有嘉奖下来,正要我们内尚书省修饰措辞,内诏颁布呢。” 像这种谍报系统人员,是不会通过朝廷公开的政令系统进行嘉奖和任命的。 所以,这道诏书就由内尚书省负责了。 但是,五品以下官员,本不需要天子亲自下诏。 肥玉叶也不相信,就因为杨沅立了大功,就能一步登天,直接升为五品官以上,那也太把朝廷官制当儿戏了。 所以,天子下诏,而非五品以上官,基本上就是特旨,是天子给做的一个背书。 一是,这个官儿,以后的考课,基本上就全是“优上”了。 除非他犯下大错,受到了公开处分。 不然怎么办呢?你想说皇帝眼瞎? 除非你是海刚峰,就喜欢跟皇帝呛着干,不然,就得是此人真有掩饰不了的大过。 二是,这位考课全是“上优”的官儿,以后的升迁之路,将会变得非常平坦。 基本上,同样都是“上优”,那有了晋升的空缺,也会先选他,或者好职位先可着他选。 玉叶姑娘听了,便有些郁闷起来。 我之前给他编的履历,会不会太完美了些呀? 空降到我这,直接就是正八品的武修郎了。 就这还有官家亲自嘉奖,要是这小子不听话,我想拿捏他,不是比较麻烦了么。 玉叶姑娘便怏怏地道:“是吗?朝廷给了他什么嘉奖呀?” 折夫人笑道:“马上就要发付枢密院的,倒也不怕伱先知道。官家提擢他为武功郎了。” 肥玉叶顿时瞪大了眼睛。 武功郎?从武修郎越过武翼郎,直接就升为武功郎了? 要是再升一点,他就要爬到我这个武翼大夫上边去了! 武修郎,相当于营级。 武功郎,相当于团级。 他都还没报到呢,这就又升官儿了? 凭什么呀! …… “你来干什么?” 肥天禄看到宋老爹,便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儿:“不是我说你,我这地方你还真别常来。咱如今可是在枢密院机速房做事的。” 肥天禄向上指了指,神情严肃起来。 宋老爹没好气地道:“你当我给你送中秋礼物来呢?换做平时,你求我,我都不来。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他……怎么样了。” 肥天禄没好气地道:“你担心什么?唵?老夫还能抢了你女婿不成?” 宋老实对这老上司也不客气,还了他一个大白眼儿,道:“那,他人呢?” 肥天禄无奈道:“他正在养伤,伤养好了以后,总要先去枢密院报个到吧。毕竟,官家都御笔嘉奖的,也不能怠慢了。” “哦?”宋老实顿时有些惊讶,杨沅那孩子……这是立了多大的功劳?居然官家亲笔嘉奖。 宋老实是肥天禄最得意的部下,如果他不退伍,肥天禄迁调枢密院时,一定会把他带过去。 结果,宋老实不但退伍了,还把肥天禄另外几个极为看重的部下也给拐走了。 这让肥天禄一看到这位老部下就心里有气。 “行了行了,我还有事忙呢,你快滚蛋吧,记住,以后没事儿别来啦,败露了老子身份,我扒你的皮。” “嘁!我怕你!” 宋老实拍拍屁股就走:“老子回家过中秋去了,懒得理你!” 第170章 南风作秋声 宋老实回到“风味楼”的时候,鹿溪和丹娘、青棠,正在院子里打叶子牌。 今日中秋,丹娘说了,她孤家寡人一个,想和鹿溪妹妹一起过。 鹿溪多么善良的性子,何况本就是蜜友,自是欣然应允了。 如今“宋家风味楼”已经上了规模,鹿溪不需要事事操心了。 丹娘那边,在解决了娘家和婆家的麻烦,确认这家店已经在她掌握之中后,也大刀阔斧地调整了一番,聘了一位专业的大掌柜。 这一来,她也能腾出空儿来了,所以时常与鹿溪邀约结伴。 今儿我请你西湖泛舟,明日你找我青石调羹,加上青棠,三个小姐妹,相处得好着哩。 宋老爹一进院子,就看见自己闺女贴了一脸小纸条,只露出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还笑得跟个小傻子似的。 宋老爹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丹娘是什么身份,又为何接近闺女,他早就一清二楚了。 要不是看这丹娘丫头人品还不坏,知道心疼自己闺女,他早一刀下去,辣手摧花了。 偏偏自己这傻闺女还拿人家当好人,真是…… “丹娘姐姐你好厉害,你是会记牌吧,我就记不住,也不想记,一记就头疼……” 鹿溪咯咯笑着说。 嗯? 宋老爹站住了,他听到了一個很敏感的称呼,姐姐! “闺女,你怎么能叫丹娘小娘子姐姐呢。” 宋老爹义正辞严地说教起来。 鹿溪扒拉开一脸的小纸条,两眼茫然:“为啥不行呀?” “因为……,姐姐……是不能乱认的!你该称人家一声小娘子才是。” “嗨,人家跟丹娘姐姐很熟了嘛,是吧丹娘姐姐?” 青棠忙不迭点头:“可不可不,我还叫鹿溪姐姐呢。” 丹娘温温柔柔地对宋老爹道:“小奴家与鹿溪姑娘相处甚好,情同姊妹。丹娘也只是比鹿溪痴长了几岁,这才承她叫一声姐姐。宋老爹对丹娘不必当成客人一般礼遇的,不然,奴家以后可不好意思登门了。” “嗯……,小娘子不觉得小女孟浪就好。” 宋老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跟敌人打交道多,和女人打交道太少。 一旦不能拔刀,他就没多少招了,于是便随口应付一声,臭着一张脸往屋里走。 伱叫归叫哈,要是敢打我闺女位子的主意,哼! …… 选德殿内,皇城司提举官木恩恭立在赵官家面前。 他已经把调查结果,全部呈报到了御前。 赵官家冷着脸道:“送信的金人是如何一路通畅,自金国来到临安的。” “据臣所查,此人先是走的海路。通过往来于宋金之间的走私船,悄然抵达宋境。” “而市舶判官李麟,早已被他们收买,为他们开据了不少通行票证。” 赵官家又道:“那么,国信所,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表面上看起来,没有确实证据证明国信所有参与。但……国信所供奉张定邦,曾出现在龙山码头。” “而那个曾用名沮华观、关昊,真名不详的大海盗,正是那一天从龙山码头离开的,我皇城司也是那一天在龙山仓遇伏的。” “原国信所正印官李荣,则是死在齐云社内宅的议事堂。这个齐云社,就是叛贼邸九州等人的老巢。” 赵构点点头,又问道:“国信所新任正印官沐丝,为何会出现在和宁门?” “沐丝说,与我皇城司多有误会,因此想和皇城司勾通一下,约了曹指挥在那里会面。” 赵构道:“那个内外勾结,传递密札入宫的李德福,曾向沐丝求援?” “是,不过,沐丝并未理会他。” “呵呵,他看到李德福已然被擒,自然要撇清自己了!”赵构冷笑一声,心中默默把整个事件重新捋了一遍。 这位曾经除了一个兵马大元帅的头衔一无所有,却能把手握重兵山头林立的各个军头,渐渐掌握在手中的赵官家,心计智慧自然是不低的。 从皇城司提交给他的资料里,他已经看出了许多深藏其下的东西。 这是有人想利用他呀! 想用他这把刀,削他自己的刀把子! 谁想削他的刀把子? 自然是谁最受益,谁就是那个人。 何况,国信所后面是谁,他一清二楚。 这是真不给他留退路啊! 军权已经是他最后的保障了! 这道防线要是守不住,那么,距离改朝换代也就不远了。 忍无可忍的赵官家,眸中不禁露出了一抹杀气! 赵构眯起了眼睛,沉默半晌,又问道:“八月十八的‘弄潮大会’,秦桧去么?” 皇城护中枢,机速探八方。 皇城司是负责临安弄潮大会时朝廷安保工作的,所以届时出席的重臣都有谁,此时名单已经报了上来,木恩全都清楚。 木恩答道:“秦相已经送来消息,因身体有恙,不能出席。” 赵构唇边逸出一抹讥诮:“是啊,秦桧,现在太老了。他连朝会都没力气参加了,自然不会去钱塘江观潮。” 赵构屈指轻叩着御案,又思忖了一阵,说道:“木恩,你记下了。” “是!” 木恩微微欠了欠身,打起了精神。 “八月十八,观钱塘潮时,你想办法,把杨存中、赵密、成闵、李捧、钱端礼、张运安排在朕的左右。” 杨存中、赵密、成闵、李捧,这是禁军的总帅和三位大帅。 钱端礼,乃是吴越王钱俶六世孙,荣国公钱忱之子。 如今他是户部侍郎兼枢密都承旨,但最主要的是,他是临安的地头蛇。 钱家在临安一带的声望、影响,在民间的潜势力,无人能及。 张运,曾在地方上任职多年,又曾入朝主持过钱务,还曾掌理过刑狱,更曾打理过漕运和海贸,当初杨么、黄诚造反时跳梁于湖北,他更是在鼎州勒兵登城,控扼上下,力拒过贼兵。 这个人就是一个全才。能文,能武,懂经济,懂刑狱,懂海贸、懂金融…… 刚刚木恩对赵官家说过,市舶司已经遭金人渗透。现在官家突然提到张运此人,怕不是要…… 还有上边提到的那几位,陛下要在临安有些动作的话,离不了兵,离不了钱,也离不了钱端礼这个吴越地区的地头蛇的配合。 陛下这是要有大动作啊! 只是,如果把这些人都召进宫来议事,只怕这些人还没到,秦桧那儿就先知道消息了。 利用弄潮大会时,皇帝携后宫妃嫔、满朝文武,一起去钱塘江观潮的机会,在那种人群稠密、热闹非凡的场面下,想要接触几个人,秘密商议一些什么,反而就不显山不露水了。 木恩暗暗记下了这些人的名字,先称诺一声,回去再想如何巧妙安排而不突兀就是了。 赵构又道:“李显忠、刘锜、凌景夏、汪应辰、金安节,这都是朕许久不见的老臣了,叫他们都去钱塘观潮吧,趁着热闹,朕都见上一见,体恤一下这些老臣。” 木恩忙恭声道:“陛下隆恩!” 木恩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却也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因为赵官家提到的这几个人,比上边提到的那几个,身份更加敏感。 李显忠,出身将门,十七岁投军抗金。后被困降金,替金国屡次打败西夏。 绍兴八年,他设计抓获了金国大帅完颜杲,意图回归大宋。结果被金国追兵追及,不得已释放了完颜杲,因此求得一线缓机。 但他已来不及一路南归返回大宋了,遂转投西夏。 西夏对这样一员名将的归附,自然喜出望外。 但李显忠始终心在宋朝,第二年,他终于寻到一个机会,率兵重返大宋。 此后,他继续抗金,屡立战功。 不过,六年前,李显忠因献策要恢复中原,得罪了秦桧,就此赋闲在家。 如今,官家这是要重新启用他了么? 还有那刘锜、凌景夏、汪应辰、金安节…… 这几位朝廷大员有文有武,不过他们都有两个共同点: 一是资历老,才干出众,只要出山,立即就能独挡一面。 二是他们都是因为得罪了秦桧而赋闲在家的人,有的都闲居了十六七年了。 如今,这是都要重新启用了? 看来,秦桧意图染指禁军的举动,是真的吓到了陛下…… 赵构现在对秦桧,却是又惊、又惧、又恨。 可是,秦桧把持相权多年,党羽众多。 控制全国兵权的枢密院,又在他儿子秦熺手上。 虽说赵构早早有了戒备,用机速房牵制了秦熺,但名义上毕竟秦熺才是枢密院使。 赵构就算想对秦桧有所行动,也不能仓促行之,必须得徐徐布局。 赵构一边思索着对策,想着可用之人,一边吩咐于木恩。 最后,他又深深望了木恩一眼,说道:“宋金之间的走私,近来愈发猖獗了。此事,本该由市舶司负责,市舶司既然烂了,那你们皇城司就去好好查一查。” “臣遵旨。只是,我皇城司有不出临安城的规矩……” “那就叫‘机速房’派员配合你们。” 赵构纵然是天子,对此也无可奈何。如果他允许皇城司出临安城,士大夫们势必群情汹汹。 不仅是秦桧一派的人,而是所有的文武大臣,全都会反对。 “诺!” 木恩拱手,徐徐退下! 他知道,如今的一潭死水,很快就要暗流汹涌,有些船,要被拖下水底了…… 第171章 枢密第一关 秦熺抬起眼皮撩了下肃立案前的杨沅,又垂下目光,茶盖轻轻地拨弄着茶叶。 他动用枢密使的权力,已经对这个别号“宋词”的杨沅进行过调查了。 “鱼字房”里,确实有此人,十年前奉命潜入金国,且成功获取过很多情报,其中最近的一份嘉奖,是两年以前的,还是他亲笔签发的嘉奖令。 所以,杨沅的身份,毋庸置疑。 他的的确确是一年前才从金国返回的。 查清这一点并禀报父亲大人后,父亲对此人的疑虑已经消去了八成。 但,今日他既然到了机速房任职,有些事还是该再摸一下,弄个清楚。 不过,此人十三岁就能潜入敌后,混迹于敌营,成为一名杰出的秘谍,胆识谋略必然远超常人。 这样的一个人,他在你面前是怎么说的,又是怎么做的,恐怕……都有可能是他故意想让你听见、想让你看见的模样,须得谨慎一些。 心里盘算着,秦熺清咳一声,道:“杨沅,你这十年的经历,甲历中载记的非常详尽。只是你从北国归来这一年的资料,甚是简单。这一年多,你都做了些什么,本枢使甚是好奇啊。” 杨沅从丧失巨大商机的懊恼中迅速清醒过来,从容答道:“太尉,卑职在北国的时候,负责刺探他们的军情国政各方情报。但许多消息,只能先从一些事情的可疑处揣测分析,确定有异后,再进一步调查。有一次……” 杨沅把他编好的经历大概讲了讲,讲他发现金人正在实施一桩阴谋,似乎是直接针对我大宋宫廷的,这自然是十分紧要的情报。 不过,由于金人行事隐秘,启动了走私渠道与大宋这边进行联络,这不在他经营多年的关系网中,所以无法掌握更确切的情报。 考虑到事涉宫廷,关系重大,所以他毅然放弃已经营多年的身份,回到大宋,继续进行追查。 由于他要调查的人是从海上走私渠道过来的,而且他不知道要追踪的这個人在大宋这边的身份和名字。 为了不打草惊蛇,返回大宋后,杨沅只向枢密院机速房里负责与他单线联系的鱼字房掌房做了报备,便找到胞兄,以南渡逃民身份,以闲汉为差事,游走于大街小巷,侦伺可能的线索。 功夫不负有心人,前不久终于被他发现了大海商关昊的身影。 由于在临安地面上,皇城司的势力无孔不入,比枢密院机速房更加强大。 而且在调查临安地面上的金谍方面,机速房和皇城司的职能是重叠的。 鱼字房掌房便联系了皇城使木恩,由皇城司出面,到龙山码头追踪调查关昊的举动。 杨沅的这番说法,就把皇城司之前的举动和他这一年来的身份、表现,都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了。 不过,关于“至味堂”大火,他一字没提。 恩平郡王已经暗示过他了,为免留下一个小辫子给人抓,这桩无头公案,就让它一直无头下去吧。 哪怕秦熺怀疑他就是“至味堂”的飞天人,没有证据,也奈何不了他这个目前枢密院里的大红人。 不过,对“齐云社”潜入者的身份,他倒是承认了! 杨沅在孤山时曾反复推敲过,这一段要不要说,说的话该怎么说。 依据他的判断,秦桧当时并不知道阴谋已经泄露,不然他不会继续后边的行动。 所以,作为唯一的活口,他现在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种主动炫耀似的表功,更容易取信于人。 而且正常来说,李公公去送密信时,也没必要把计划对那几人再说一遍,所以事情的真相没有败露才是最合乎常理的推测。 只是,合乎常理并不代表就一定如此。 很多事情,都是在规则上可行,做事情的人却成为不可把握的变数。 因为是个人就有他独特的思想、性格,做事绝不可能按照制定计划的人的要求,一丝不苟地进行。 李公公认为齐云堂议事厅里绝对安全、保密。他又有“揣着鸡毛当令箭”的习惯,喜欢在人前炫耀他是秦相的心腹人,他还真就把计划讲了一遍,虽然那本就是邸九州他们几个已经知道的秘密。 杨沅对秦熺承认他潜入过齐云堂,但是在他的交代里,他是没听到那几个人密议的,刚刚靠近议事堂,他就被发现了,并在皇城司的接应下开始突围。 不过,因为他此前就已经确认了关昊是金国间谍,而关昊在逃离临安时,是三更杀手伏击皇城司,给他制造了逃走的机会。 所以,机速房和皇城司把出现在龙山仓的三更杀手们,当成被金人收买的“送信人”同伙,是合情合理的。 宫里边,歼灭这些人时,禁军和皇城司也是把石九霄、邸九州这伙“螳螂”和欧阳伦、李德福那伙“蝉”视为一伙的。 这样一来,杨沅的说辞,就形成了一个逻辑闭环,完全说的通了。 秦熺听罢,仔细盘算一番,杨沅的话确实逻辑自洽,没有破绽。 秦熺抚掌赞道:“武功郎所言虽然简略,本枢使却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其中是如何的险象环生了。” 他抚了抚胡须,微笑道:“除此之外,伱……可还有什么要对本枢密说的么?” 杨沅心中顿时一动,虽然不清楚秦熺为什么这么问,却产生了一种下意识的警惕感:他在试探我,他期待我说些什么,说什么?他想知道什么? 杨沅对于今天这场“面试”,可是做过充分模拟的。 如果说还有没交代的,那就只有…… 只一瞬间,杨沅就拿出了自己事先模拟的几种应对方案中最合适眼下局面的一套说辞。 “有的,卑职在此期间,还曾加入一个被称为‘有求司’的会社!” “哦?” 秦熺精神一振:“这‘有求司’,是个什么会社呀?” 听到杨沅坦率地交代了“有求司”的存在,秦熺对他的猜疑就更小了。 他调查过“宋词”,确有其人,长达十年的履历,他身为枢密使,有心调查的话,谁能伪造?谁有那个本事伪造的天衣无缝? 所以,秦熺相信杨沅确实是潜伏金国期间,侦知的这个秘密:太后之子联系母亲。 秦熺是不知道他父亲藏在金人送信计划之下的深层目的的:秦相欲谋三衙。 不仅杨沅的履历、杨沅的交代,都证明了这一点。 前几日垂拱殿之变的结果,也支持他的这种判断。 当时在宫廷里,邸九州是唯一知道真相且当场活下来的人。 各处宫门放行的那些将官,都是被抓了活口的,但他们只知道行动的第一层目的。 知道第二层目的的人,都在垂拱殿后争着立那一功,以便在禁军大清洗后占据高位呢。 结果,他们在罗克敌统率的禁军精锐屠杀下,几乎全军覆没,除了奄奄一息的邸九州。 秦桧在大牢内也有耳目,他的耳目是亲眼看着重伤的邸九州刚刚受了点刑,就不治而亡的。 死前,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实际上,他就算不死,也很难叫他招出什么来。 因为他的罪行太大,就算再招出什么来,也是必死无疑。 不招的话,过几年风声小了,他被流放的家人还能得到秦相庇护关照。 这一点他倒不用怀疑,因为这无关于秦桧的人品,而是秦桧必须做的。 关照死人的家属,是做给活人看的。 你不如此,谁还死心踏地为你卖命? 所以,谈话至此,秦熺已经相信,整个计划的失败,是由于金人那边的不谨慎。 这也正常,一个针对宋人的阴谋,在金国地盘上筹备时,谁会谨小慎微呢? 但,还有一个杨沅是接引使的“有求司”,让秦桧父子猜疑不定。 原本,秦桧是没把“有求司”当回事儿的。 但杨沅摇身一变,成了枢密院机速房的密谍,那他加入过的这个“有求司”,到底是个什么存在,就不免要招人猜疑了。 秦桧担心这是官家秘密成立的一个新的秘谍机构,而他并不知情。 因此,他才把消息透露给秦熺,让秦熺调查一下。 秦熺不相信他父亲是宰相,他是枢密使,居然会有一个军政两界最高首脑都不知道的新的秘探组织成立,但他还是要调查一下的。 杨沅从容道:“这‘有求司’,应该是一些达官贵人利用权势,勾连人脉,为人走通门路从中牟利的。” “卑职回到临安,秘密调查关昊的时候,被他们物色选中,做了他们的一个接引使。” “其实也就是并不接触他们核心机要的,替他们招揽生意的跑腿掮客!” “卑职当时本想着,或许能用上他们,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和金人有关。不过据卑职接触下来的情形看,这就是一群用人脉和背景谋取钱财的人。” 杨沅脸上露出一抹杀气:“需要卑职把他们揪出来吗?虽然卑职现在只是他们的一个外围人员,但是只要再给卑职一些时间,多替他们做些事,一定可以掌握他们的详细信息,从而把他们一网打尽!” “不必了,这不是我们枢密院该做的事。你且敷衍着他们吧,说不定……以后会有用处。” 秦熺随口答应着,他没有从杨沅的交代中发觉什么不妥,他对这个人已经没有兴趣了。 秦熺端起茶来呷了一口,淡淡地道:“今日中秋,午后散衙,你若去晚了,只怕今天就见不到你的上官了。你,这便去机速房报到吧。” “卑职告退!” 杨沅暗暗松了口气,向秦熺抱拳行了一礼,缓缓退下。 第172章 春花和秋月它最美丽 机速房八绂堂里,枢密院都承旨、机速房承旨官郑远东,拿着一柄剪刀,正琢磨着面前的一盆盆景。 他时而这里剪上一刀,时而那里剪上一刀,悠然自得。 郑远东年约四旬,容貌清矍,目似朗星,气度雍容,是个气质出众的美男子。 他是绍兴九年的探花,探花一般都是从应届进士里选取年轻、英俊者担任,相貌气质自然佼而不群。 郑远东和秦熺一样,也曾做过秘书郎,做过翰林学士。 而现在,他也是枢密院里位高权重的官员。 大宋枢要的高级官员,向来是由文官担任的。 其实,“以文制武”的制度并没有错,哪怕是现代各国,也大多是采用这种制度。 但凡军人主政的,你看看哪一个不是动荡频频。 大宋以前的各个王朝,没有如大宋一般制武,可他们的国祚还没有宋朝长呢。 自秦以来,中原王朝中,宋的国祚之长仅次于汉朝。同时在民生经济方面,宋朝也是可圈可点。 只是,宋朝虽然避过了前人摔倒过的坑,他们却又为自己挖出了一個新坑。 那就是对“以文制武”的矫枉过正,“以文制武”的国策很快就会变成“扬文抑武”。 在这个坑上,明朝也没能绕过去,只要士大夫集团存在,只要士大夫集团掌权,这个坑就不可能绕过去。 肥玉叶身穿一身男式官服,挺拔地站在公案前:“都承旨,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你就把杨沅调往别处呗!” “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让我把他往哪调?” 郑远东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了剪刀。 “现在可就你们鱼字房有个副掌房的空缺。官家御笔嘉奖,提拔的武功郎,到你鱼字房做个副承旨,很过分吗?” “不过分,可是……不公平呀!多少人为朝廷出生入死的,功劳难道就比他小了?” “什么叫公平?杨沅简在帝心,这就是公平!” “春花和秋月追随卑职多年,鱼字房副承旨空缺以后,卑职都答应举荐她们二人,由朝廷点选其一了,现在杨沅从天而降,卑职……岂不食言了?” 郑远东莞尔一笑:“杨沅现在是武功郎,难道委他一个押衙或者公事? 他虽然不是伱亲手带出来的人,可也是你们鱼字房十年的老人了,是替你们鱼字房立过赫赫战功的人。” “都承旨,他十三岁就去了北国,常年潜伏敌后,人才固然是人才,其实……也未必适合坐衙门的吧。” “嗯……” 郑远东想了一想,道:“杨沅现在是官家钦点的人,刚来就受冷遇的话,这不是打了官家的脸吗?” “玉叶,你看这样如何,先让他去你鱼字房做个副承旨,如果他德不配位,年终考课的时候,我绝不通融,该差评就差评,明年就有理由把他外调了,如何?” “这个……” 郑远东道:“现在都八月过半了,到明年开春,也就半年功夫嘛。” “那……好吧,我就忍他半年。” 肥玉叶嘟囔了一句,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刚刚是卑职不懂事了。 卑职掌理一房,若是赏罚不公,底下人难免就有意见,所以心急了些,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都承旨多担待。” 郑远东“哼”了一声,道:“本官不担待能行吗?把你这小妮子给惹哭了,你老子还不来剥我的皮?” 肥玉叶吐了吐舌头,赔笑道:“都承旨,那……卑职就告退了。” 肥玉叶的老爹肥天禄,是枢密院皮剥所的处置使。 宋代的官职和衙门有很多都属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出处的古怪名称。 像之前皇城司的冰井务,那属于挂羊头卖狗肉的类型。 明着是管理皇家冰窖的一个部门,实则是皇城司特务机构的内纪稽核部门。 而枢密院下辖的编修司、检详所、兵马司、皮剥所、御前弓马子弟所、宣旨库、架阁库、机要库、机速房等机构中。 有的官署名称继承于前朝,如架阁库;有的属于宋代独创,如机速房;还有借用其他部门官署名称的,如皮剥所。 大宋太仆寺下辖的群牧司,有一个皮剥所。 其职能是将生病不治的战马送到他们那里,进行剥皮处理。 一张马皮大概估钱三百五十文,如果他们自己进行硝制再出售,还能卖出更高的价钱。 枢密院就借用了太仆寺的这个衙门名称,也设立了一个“皮剥司”。 枢密院皮剥所的任务却不是剥马皮,而是大宋枢密院最可怕的暴力机构。 他们,不剥马皮,剥人皮! 现在皮剥所的“凝脂堂”里,就悬挂着十多张人皮,“凝脂堂”门口的灯笼,都是蒙的人皮。 那里边每一张人皮,都是一个给大宋造成过重大损失的宋奸或者金人奸细。 肥天禄还给它们刺绣,把它们生前履历、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都花儿一般绣在了人皮上。 枢密院上上下下,对肥员外,都有点敬而远之。 …… 肥玉叶刚回到鱼字房自己的签押房里,两个身穿浅蓝色官服、长腿细腰的“美男子”便相继走进了她的签押房。 两个“美男子”都是长身玉立,唇红齿白。 其中一个“美男子”瓜子脸、大眼睛,容色清丽脱俗,宛若春天枝头的第一抹新绿,她的颊上有一对小小浅浅的酒涡。 她便是肥玉叶口中的“春花”,枢密院机速房鱼字房左押衙官冷羽婵。 另一个“美男子”一张鹅蛋脸,天生的一对月牙眼,双眼总是呈弯弯的月牙状,看着特别的甜美。 她便是枢密院机速房鱼字房右押衙官薛冰欣。 这两位便是肥玉叶的左膀右臂,鱼字房的左右押衙官了。 不过,她们的人身关系隶属于宫内,算是宫里的女官。 “春花”和“秋月”,是她们和肥玉叶互相伤害的结果。 她们是肥玉叶通过干娘折夫人,把她们从大内调到枢密院机速房来的。 不过,两女心高气傲的,一开始可不太服气肥玉叶管着她们。 于是,她们每天都毕恭毕敬地称呼肥玉叶为肥掌房。 于是,肥掌房就笑面虎儿似的,给她俩定了个“春花”、“秋月”的别号。 等到她们俩被肥玉叶降服,心甘情愿做了肥玉叶的左膀右臂,这个“别号”却也摘不下来了。 两个男装美少女,把肥玉叶让进座位。 月牙眼的薛冰欣很狗腿地上前给她捏肩,比较矜持的小酒涡冷羽婵则给她端过了沏好的茶来。 薛冰欣甜甜地问道:“承旨,咱们都承旨答应你了么?那个姓杨的调走了吧?” 冷羽婵淡淡地道:“你就多此一问,有咱们承旨出面,都承旨还能不给她这个面子?” 肥玉叶把俏眼一瞪:“你们两个少给我一唱一和的架秧子啊,本姑娘不吃这一套。” 薛冰欣涎着脸儿笑道:“那哪儿能呢,我们承旨冰雪聪明,谁敢在你面前耍小心眼儿呀。” 冷羽婵眉头一皱,问道:“怎么,都承旨他不答应?” 肥玉叶叹了口气,怏怏地道:“都承旨说,杨沅是官家刚刚嘉奖过的人,不能刚到任就给他难看。” 薛冰欣听了,脸上顿时露出沮丧之色。 冷月婵虽然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看不出变化,但也没有作声儿。 肥玉叶有些愧疚,杨沅的甲历是她编的,她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啊。 如果不是她给杨沅的起点太高,杨沅又怎会夺走本属于春花秋月的副承旨宝座呢? 肥玉叶忙安抚道:“不过,都承旨答应我,只要这杨沅德不配位,明年他就找个由头把杨沅外调地方!” “只要他德不配位……” 薛冰欣两眼一亮,心中便默默盘算起来,冷月婵也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肥玉叶不动声色地瞟了她们一眼:“杨副承旨多年来一直潜伏北国,不熟悉我机速房诸般事务。 为了让他尽快熟悉本职业务,本官有意把你们左右押衙官调拨给他,听其调遣,不知你们两位意下如何?” 春花秋月顿时心领神会。 薛冰欣肃然立正,大声道:“卑职一定尽心竭力,辅佐好杨副承旨!鞍前马后,唯首是瞻!” 冷羽婵抿了抿嘴唇,虽未说话,颊上一对小酒窝却是因为这个动作而变深了一些。 肥玉叶唇角的笑意一闪即逝:“嗯!两位押衙官深明大义,本承旨很欣慰。 去吧,你们好好做事,莫要气馁。须记得,拨云见日终有时,雨霁初晴彩虹来……” …… “我们机速房,下设龙、凤、鱼、蝉、雀、蛇、象、狮八房。” 杨沅一边往龙字房走,一边回忆着方才机速房都承旨郑远东对他的介绍。 他从枢密使秦熺那里出来,刚刚去拜见了郑远东。 秦熺是秦桧推进枢密院的,郑远东执掌机速房,和秦熺是前后脚来的,就是为了牵制秦熺。 可见,郑远东必然是赵官家的心腹之臣。 杨沅对他自是天然就存着几分亲近之意。 但这种亲近,只是同为秦桧敌对阵营的亲近。 郑远东必然是赵构的心腹,那就不可能是恩平郡王把他推进枢密院的人。 恩平郡王不会傻到去收买官家心腹的,所以杨沅对他也保持着一定的警惕。 郑远东对杨沅这个潜伏敌营十年,立下赫赫战功的秘谍,还是很欣赏的。 不过他也不觉得,一个优秀的敌后潜伏人员,就一定适合在机速房里坐衙办公。 所以,方才肥玉叶央求他调走杨沅时,他已经有了同样的打算。 他打算明年开春便寻个由头,把杨沅调到建康去。 建康府是大宋的行都、东南重镇,仅次于国都的重要所在。 正所谓,国家之根本在东南,东南之根本在建康。 雄山为城,长江为池,舟车漕运,数路辐凑,正今日之关中、河内也。 机速房在秦淮河上建有一处堂口,把他调去那里享福,也对得起他为朝廷的出生入死了。 因此,对杨沅也就没介绍太多,简单聊了几句,便把他打发了出来。 杨沅打算去“龙字房”领了官服,便去“鱼字房”报到。 而“鱼字房”的三条美人鱼,已经游弋着,等着把他连皮带骨一口吞下了! 第173章 鱼字房阴气重啊(感谢俗人盟主) 八房各有职司,龙房主要负责密号的制定与解密,还有机速房日常各种行政事务。 象字房主要负责内部资金的度支取用以及分配核算。 凤字房主要负责机速房内部的考核、审查和考课。 蝉字房主要负责对外谍报,不管是策反、用间、破坏、刺杀,但凡对外事务,一般均由他们负责。 按照这种分工,杨沅这个潜伏北国多年的秘谍,其实应该属于蝉字房。 不过,郑都承旨也说了,这种分工规划,是他调来枢密院机速房之后的事。 那时杨沅已经被鱼字房派到金国去,而且是鱼字房掌房单线联系的秘谍,所以才继续由鱼字房管理的。 郑远东担任机速房都承旨后,对整个机速房重新做了规划和调整,设立“八绂”,分为龙、凤、鱼、蝉、雀、蛇、象、狮八房。 如今的“鱼字房”,职能与“蝉字房”基本相同,区别是一个对内,一個对外。 “鱼字房”现在主要对大宋内部各地军事机要情报的搜集、侦查、和归纳、分析。 由于敌国一些谍报事务会同时涉及内外,所以“鱼字房”和“蝉字房”经常会联手行动。 大宋的边军斥候系统、烽燧传递系统、邮驿传递系统,也置于机速房管理之下。 唯二除外的,是皇城司和国信所。 皇城司直属天子,国信所直属宰相。 杨沅消化着这些刚刚听来的关于机速房的比较宽泛的知识,赶到了“龙字房”。 凭着告身和调令,杨沅领取了官服。 他本以为就是一套外套和鞋帽,结果龙字房的管库验看手续无误后,开了库房,便按照他的身高体形支付衣物。 几个小吏役卒来来回回的,给他把春夏秋冬四季、祭朝公常四种、袍衫中衣、袄子汗衫、袴裈抱肚诸般衣衫,还有鞋子帽子,一套套地给他取出来,杨沅当时就看懵了。 做了入流的官就是不一样啊,这……里里外外、春夏秋冬,全都给啊。 大包小裹的,这不得装一大车? 杨沅赶紧向那管库告罪一声,言明要把领出来的衣袍暂寄于此,他会尽快取走。 那管库倒也无所谓,随口就答应下来。 杨沅只取了一套当季穿戴的常服,就在库房里边换好了,便匆匆赶向鱼字房。 中午就要散衙了,大家都忙着回家过中秋,他得抓紧时间跟同僚见个面啊。 …… “来了来了!” 骆听夏撅着屁股扒着门框,只露出一个脑袋,悄悄张望着抄手游廊。 就见一位身材修长、身姿挺拔的官人,自游廊下缓步走来。 七品的官服,却不是他“包打听”骆听夏认识的人,除了马上到任的“鱼字房”副掌房,还能有谁? 骆听夏马上扭头朝屋里喊了一声。 主事吕渊、李雪园,书令刘鹤翎,立即赶回自己的座位,研墨的研墨,批阅的批阅,展开一副地图在那里指指点点的亦有之,做出一副忙碌模样。 左右押衙官春花、秋月则站在公案旁,假装正和他们询问什么事情,微微弯腰,看着案上文牍,手指轻点着,耳朵则竖了起来。 杨沅走到“鱼字房”门口,就见那敞开的大门内,站着一个笑容可掬的年轻人。 这人眉眼清秀,年纪不大,看着也就二十出头,年纪轻轻的,却给人一种慈眉善目的感觉。 杨沅便向他打声招呼,道:“这位兄弟,鄙人杨沅,今日赴任鱼字房,敢问我鱼字房掌房如今可在?” 眉毛疏淡,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年轻人热情地道:“哎呀,原来是杨副承旨,卑职骆听夏,正在此等候呢,杨副承旨快请进来。” 这人声音颇显中性,配合他的慈眉善目,有一种老年人的和蔼感。 骆听夏退后两步,把杨沅让进去,笑容可掬地自我介绍道:“卑职是鱼字房的知客,名唤骆听夏,宫里出身。” 杨沅顿时恍然,原来是个宦官。 不过,对此他倒不以为奇,宦官在外廷任职的情况并不罕见。 像国信所、皇城司,里边都有宦官任职,只不过他是头一次和公公打交道罢了。 杨沅便谦和地拱手道:“原来是骆知客。” 骆听夏拍了拍巴掌,努力提了提力气,却仍旧是一副软绵绵的腔调儿,喊道:“各位,咱们鱼字房新任副掌房到任啦,大家快快上前相见。” 假装正忙着的众人听了骆听夏的话,便放下手上的活计,一一迎了上来。 左右押衙放慢了脚步,刻意走在了众人后面,但是要介绍鱼字房的人,自然得按照官阶、资历,从上往下说。 所以骆听夏把杨沅向前让了一下,先介绍的就是左押衙:“杨副承旨,这位是咱们左押衙冷羽婵姑娘。” 容色清丽的冷羽婵淡淡一笑,颊上便生出一对小酒涡,对杨沅拱手道:“卑职冷羽婵,见过杨副承旨。” 见到杨沅,冷羽婵心里其实也有点惊讶。 这个……杨沅和她预想的形象差距有点大呀。 她本以为,这位潜伏敌营、屡次战功的杨副承指,若不是个铁塔般的刀疤脸大汉,那也该是随了金人打扮,脑门锃亮,辫发垂肩。 却不想…… 起码看着不是那么招人讨厌。 二人相互见礼已毕,骆听夏又把天生一对月牙眼,凭空自生三分甜的右押衙薛冰欣介绍给他,道:“这位是咱们鱼字房右押衙,薛冰欣姑娘。” 薛冰欣向杨沅甜甜一笑,拱手见礼。 杨沅也向她还礼,心中却更加纳闷,这鱼字房的左右押衙官,都是女人么? 骆听夏又把六十出头、白面无须的书令刘鹤翎刘老先生介绍给杨沅,笑眯眯地道: “杂家和刘公公,还有左右两位押衙,都是从内侍省拨过来的宫里人。” 也就是说,这左右押衙官,原是宫女。书令刘鹤翎、知客骆听夏,是个太监? 接着,骆听夏又为杨沅介绍了主事吕渊、李雪园,这两位不比刘鹤翎小几岁,恐怕这两年也该致仕养老了。 杨沅笑吟吟地和众人见礼寒喧,心里却在犯着核计。 方才都承旨郑远东浮皮潦草地给他介绍了一下机速房的情况。 机速房除了外派的行动人员,驻衙听命的官兵役卒,尚有兵马司的五百人,大程官两百人,御前弓马子弟所一千五百人。 至于“皮剥所”,那是一群杀神,要求太严,所以从未满员,目前只有一百四十七人。 但坐办公室的八房官吏却不是很多。 如今这鱼字房里,杨沅看到的也就六个人,却不知是不是只有这六个人。 但,六个人中,就有两个年轻女子、还有两个快要告老还乡的老头子,最后是一老一小两个太监…… 这鱼字房的阴气可有点重啊! 而且这六人中,主事和书令、知客,那都是吏,只有左右押衙,是刚入流的小官。 而这左右押衙官,却是两个身材颀长、貌美如花的女子。 我们那位“鱼字房”掌房……,别是一个好色之徒吧? 杨沅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幅画面。 掌房承旨坐在宽大的公案后面,拿着一份案牍,对着面前的老太监刘公公指指点点。 刘鹤翎站在公案那边,点头哈腰,认真倾听着上司的修改意见。 清丽脱俗的左押衙冷羽婵被迫蹲在公案下。 她那对浅浅的小酒窝儿,在努力的时候应该会变成小漩涡儿吧? 杨沅赶紧晃去脑海中奇奇怪怪的画面,自从修练了这蛰龙功法,怎么总喜欢胡思乱想,太不应该了。 骆听夏介绍了众人后,便对杨沅道:“杨副掌房,这边请,穿过这个小花厅,就是我们掌房正印的签押房了,卑职带你去。” “有劳了!” 杨沅客气地向众人行了个罗圈揖,又说了两句祝贺中秋的话,便迈开大步,跟着一溜小碎步的骆听夏走开了去。 众人见杨沅离开,便各自回了座位。 刘老太监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架势,转身回了自己的位置,便埋头于案牍之上了。 主事吕渊和李雪园的座位本就相邻,两人坐下后,对杨沅的初印象做了一番点评。 虽然此前他们也了解过这位新上司的履历,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本人,第一观感倒还不错。 薛冰欣撞了撞冷羽婵的肩膀,摸挲着下巴,故作沉吟地道:“之前看甲历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一个何等心狠手辣的家伙,今日一见,应该还挺好欺负的,嗷?” 冷羽婵淡淡地道:“他能潜伏敌营十年,还能全身而退,你觉得他会好欺负?” 薛冰欣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 冷羽婵道:“我倒觉得,这样的他,才是一个狠角色。” “哦?你是想说,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么。”薛冰欣的月牙眼弯弯:“那咱们就先示敌以弱,麻痹他,待其不备,咱们再……桀桀桀桀……” 冷羽婵很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双手一背,悠然地走向自己的签押房。 不就是一个新来的么,还是个长期跑外务的,懂什么官场习气、坐衙的规矩,逃得出本姑娘的五指山? 冷羽婵背在身后的兰花手,十指纤纤,一根根合拢,仿佛食人花攫获了猎物似的悄然合拢! 第174章 英雄无名 “鱼字房”是一幢回字型建筑,一进门就是吏员们的大签押房。 左右两个侧间,左边的侧间辟成两间,那是左右两位押衙官的签押房。 右边的房间不出预料的话,就应该是他以后的办公之所了。 穿过回字型建筑中间那个优雅的小花厅,后边便是鱼字房承旨的签押房,也是整个鱼字房面积最大的一处房间。 杨沅被骆听夏领到门前,一见门正关着,杨沅向骆听夏点了点头,以示谢意。 然后,他便上前一步,抱拳朗声说道:“卑职杨沅,伤愈报到!” “进来吧!” 房间里传出了一個女人清脆的声音。 杨沅挑了挑眉,他的顶头上司果然是个好色之徒,这签押房里居然还有女人! 杨沅掸了掸刚穿上的官袍,上前一步,推开了房门。 一眼望去,杨沅却发现,偌大的签押房里,却只有一人,面对公案,负手而立。 杨沅下意识地就往公案下看去,咦?不是封死的啊,遗憾……不是,果然是我想多了。 随后,他的目光才移向公案前背对着他,负手而立的人。 那人身材颀长,不在两位身材出挑的押衙官之下。 一袭墨绿色的圆领大袖,应该是做过修身调整的,所以愈发显得“他”挺拔如竹。 “他”正缓缓转过身来。 头上一顶绯色方巾帽,黑犀革带束着绿色圆领大袖袍,颀长的秀项。 雪白的中单只露出一领,俏生生的一张银盆脸儿略瘦,清冷冷的一双杏子眼儿微扬。 那气质,竟然有点儿像陈乔恩版的东方不败! 杨沅不禁暗道一声惭愧,是自己思想下作了。 他本能地觉得军机枢要的所在,不可能有女人坐上正印堂官的位置。 之前出现两个女押衙,就已让他很意外了。 不过,机速房本就是皇帝用来制衡秦熺这个枢密使的,必然全是他的亲信。 他的亲信,又是从事谍报工作的,那么从内廷里往这调人,就再正常不过了。 宫女啊,太监啊,都是可能的。 只是,他真的没想过,一房正印承旨官,也会是女人。 杨沅无暇多想,连忙近前两步,抱拳欠身道:“武功郎杨沅,见过承旨。” 肥玉叶负手看着他,神情有些睥睨,叫杨沅有些不是很舒服:“杨副承旨是吧,坐吧。” 杨沅谢了座,等肥玉叶在主位上坐下,这才去客座上坐下。 肥玉叶的签押房,独占了这回字型建筑最后面的一排房子,所以辟出了正房和左右耳房。 这处房间纵深也大,坐在这里,距离门口可不近,只要不是高声说话,就算有人在门外竖着耳朵倾听,也听不见什么。 尽管如此,肥玉叶还是轻轻一弹指,那几近完全打开的两道门户便“吱呀”一声合上了。 杨沅见了,不禁挑了挑眉。 他不信有什么气功掌风能打出这么远,尤其是这位女上司的动作轻描淡写,只是一弹指而已,难不成还是“弹指神通”不成? 杨沅虽然未曾料到她会有这个动作,没有刻意盯着她看,但是在她屈指一弹的瞬间,还是看到了两道淡淡的银芒闪过。 应该是银针一类的暗器。 换作从前,杨沅是没有这样的眼力的。 可他方才尽管没有事先警觉专注,却依旧看到了两抹毫光。 大概……是因为与师师双修的缘故? 杨沅此时已经知道,那是一种神奇深奥的双修功法了。 这一想,师师的万种风情,顿时浮现在脑海中。 她应该已经回到仁美坊了吧? 中秋佳节,却没有痴缠自己陪伴她,如此知情识趣的女子,自当涌泉相报! 来日方长,这份体贴,且记在心头。 肥玉叶亮了一手,先给杨沅一个下马威,便漫声道:“你可知本官为何要紧闭门户?” 杨沅感觉她的神态、语气,都有些居高临下的劲头儿,心头便有些不悦,不过倒也不必这就发作,便只拱拱手道:“还请承旨赐教!” 肥玉叶淡淡地道:“你的甲历,是本官给你编出来的。” 杨沅顿时讶然。 杨沅也曾想过,这种生造履历,硬生生把他从一介草民变成一个公务人员,而且直接跃了龙门,成为一名官员,这事就不可能有太多人参与。 参与者不但极少,而且一定是机速房里的重要人员。 他也曾猜度过此人会是谁,却没想到,就是眼前这个“东方不败!” 不对,人家本来就是女的! 杨沅瞄了一眼她的胸脯儿,嗯……确实是女的。 肥玉叶神情肃然:“整个机速房,知道这件事真相的,只有两个人。可你的甲历之所以无懈可击,却是因为……真的有这么一个‘宋词’。” “哦?”杨沅有些动容了。 肥玉叶道:“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于十年前潜赴北国,并且成功潜伏在北国,为我大宋屡次战功!只是,一年半以前,他就死了。” 杨沅顿觉不安。 窃占一个为国赴死的有功之臣的身份和功劳,即便他来机速房不是来这里享清福的,还是让他深感不安。 肥玉叶道:“不过,他并不是被金人发现身份从而牺牲的。” 肥玉叶喟然一叹:“他是病死的。” 杨沅目光闪动,道:“朝廷何以对他的死讯秘而不宣呢?” 肥玉叶道:“宋词潜伏北国,还是上一任鱼字房掌房在的时候派出去的。 本官接手后,他已是我鱼字房掌握的,唯一一个潜伏于金国的秘谍。” “因为他是病死的,并未暴露,所以他潜伏之后结成的关系网还在。 本官曾经想过,是否能另行派人,以他亲戚的关系过去,也更容易继承他的关系网。” “而一旦公开了他的身份、公开了他的功绩,那么他在北国所经营的一切,也就不复存在了。 所以,他的身份和死亡,一直没有公开。” “只是本官没有想到,最后却会把他的身份,转嫁到你的身上。 这种情况下,本官只需要修改他原本的出身、年龄、姓名,就能让你顺利接替了。” 杨沅微微皱了皱眉:“承旨,这对他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肥玉叶微微有些意外,再看向杨沅时,眼中便多了几分赞赏。 她颔首道:“伱说的不错。不过,‘宋词’本是孤儿,他没有家人,便连抚恤都无人认领。” 杨沅听了不禁沉默下来。 肥玉叶道:“他甘愿孤身赴险,潜伏北地,是因为,他之所以变成孤儿,就是因为金人! 他自知病重必死时,没有死在榻上,而是对外宣称去金阿林做人参生意,默默无闻地死在郊外。” “他传回的最后一份消息,就是希望能以这种方式,让这个经营十年的身份,还能发挥些作用!” 生前无名,死后无名。但,谁敢说他不是个英雄? 杨沅肃然起敬。 肥玉叶道:“杨沅,你既然承接了他的一切,那你就要努力让‘宋词’这个别号,成为金人挥之不去的梦魇,那便是他成为无名英雄最大的回报了!” 杨沅的神色庄重起来:“将来若有机会,下官会让曾经的‘宋词’所立下的功绩,公开于天下。 而现在,我就是‘宋词’,我……不会让‘宋词’蒙羞的!” “好!我不管你有何背景,为何会劳动那位大人物替你出面,面子,我已经给了。希望你以后在我这里,低调做人,本分做事!” 肥玉叶又敲打了他一下,挑了挑眉道:“那么,你我现在正式见过吧。本官飞玉叶!” 不知为何,说到自己名字时,肥玉叶的舌头似乎跳了一下,“肥”字就念成了“飞”。 杨沅对她的敲打是有些不爽的,老子敬重那位无名英雄,可不是你拿来敲打我的理由。 他不卑不亢地抱拳道:“下官杨沅!” 肥玉叶道:“你已经见过都承旨了吧?都承旨可已对你介绍过我鱼字房?” “都承旨对八绂各房,简单介绍了一下,对我鱼字房,所提不多。” “那么,本官再对你详细说说。” 肥玉叶把“鱼字房”的详细情况,对杨沅又做了一番介绍。 “鱼字房”主要负责大宋境内一切与军队有关的谍报事务。 派驻于地方的情报人员、地方将领们的一举一动、涉及军事的其他一切事务,俱都在鱼字房的职责之内。 别看枢密院“鱼字房”里就坐了这么几个人,实际上由它控制的谍务分支机构遍布大宋各处。 其下辖的谍报人员之众,内外勤人员加在一块儿,不下五千人。 而所有这些人的活动,成果,最后都是集中到机速房“鱼字房”,由他们总领提调。 杨沅一步登天,到了这样一个衙门做官,可以动用的资源,真的是十分庞大了。 如果他能坐稳这个位子,他的触角,可以延伸到大宋各地,监摄天下。 讲完了基本情况,肥玉叶又道:“外面那几位,你可都见过了?” 杨沅道:“方才来时,和他们打过招呼。” 肥玉叶点点头,突然扬声道:“听夏,去把春花秋月喊来。” 院子里骆听夏答应了一声。 杨沅听得一脑门问号,春花秋月,这又是谁? 怎么听这称呼,像是两个大丫头? 肥玉叶对杨沅解释道:“左右押衙是我‘鱼字房’的老人了,和其他各房的人也都熟悉。 你初来乍到,本官把最得力的两个人手都给你,有她们帮衬着,相信你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 杨沅暂且按下心头的狐疑,拱手道:“多谢飞承旨栽培,下官一定不负所望!” 肥玉叶点点头,沉默着不再说话。 片刻之后,门口传来两道脆生生的声音:“冷羽婵(薛冰欣)候见!” “进来吧!” 肥玉叶吩咐一声,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两个“美少年”并肩走了进来,向肥玉叶一抱拳:“卑职见过掌房承旨。” 肥玉叶道:“这位,是我‘鱼字房’副掌房,杨副承旨,你们刚刚见过了?” 杨沅向二女颔首一笑,冷羽婵和薛冰欣又向杨沅再行一礼,喊了声“副掌房”。 肥玉叶对杨沅和颜悦色地道:“春花和秋月不仅是我‘鱼字房’的老人,对整个机速房的人员和诸般事务,都很了解。今后,就让她们两个,听你差遣了。” 杨沅恍然大悟,原来春花秋月就是左右押衙官呀,她们俩这别号还真是…… 飞承旨这是一见面就送了我两个大丫头啊,呵…… 还真是好大手笔! 第175章 门儿都没有啊 肥玉叶道:“春花秋月,杨副承旨今日到任,暂时负责临安之外各地军情、军务的稽核、调查、缉捕、反谍。 你们两个以后就辅佐幕僚于杨副承旨,当尽心竭力,不得怠慢了。” 冷羽婵和薛冰欣齐齐答应一声。 肥玉叶便道:“好了,你们带杨副承旨去看看他的签押房吧。” 两个长腿大丫头便领着杨沅走了出去。 到了天井小花园里,向右一拐,右边那幢房子果然就是给杨沅新辟出来的签押房。 原来这间屋子本是冷羽婵的办公之所,现在杨沅来了,就把薛冰欣的一间签押房隔壁成了两间,这间大的就腾给杨沅了。 杨沅进了签押房一瞧,布设典雅,细节处尤其精致,窗前还摆了一盆兰花。 他不知道这里原来是冷羽婵的签押房,只觉陈设布置都很合乎自己的品味,满意地点了点头。 杨沅回头看看两个虽然身着男装,却各具俏媚特色的姑娘,还俏生生地站在那里,两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看着他。 杨沅便笑着摆手道:“今后咱们要同衙共事的,两位押衙官不必如此拘束,坐,请坐。” 冷、薛二女对视一眼,便在左边两张圈椅上坐下了。 杨沅没去公案后边,那样未免显得生分了。 他往右边圈椅上一坐,一撩袍子,便往袍下一掏。 冷羽婵吓了一跳,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抬手就去摸腰间的佩剑 杨沅摸出一罐从恩平郡王那儿顺来的上好的狮峰炒茶,笑道: “我这儿有近来刚刚风行起来的上好炒茶,请两位押衙品尝一下。” 冷羽婵有些尴尬,握住剑柄的柔荑悄悄松开,迟疑了一下,她便很自然地把手往圈椅扶手上一搭,重新坐了下去,还顺势翘了個二郎腿。 嗯……这一下方才的动作就显得自然了。 杨沅道:“咱们这签押房里可有热水么?” 冷羽婵的屁股刚挨着椅子,杨沅的话就问了出来,冷羽婵又有些尴尬了。 人家上官刚问有没有热水,你就抢着坐下了,还把二郎腿一翘,这是生怕让你去打水吗? 薛冰欣忍着笑对杨沅道:“原来杨副承旨也喜欢喝清茗呀? 咱们近来都换喝清茗了呢,我们承旨那儿就有新出的上好炒茶,可贵呢。 她都不舍得给我们尝尝,太也小家子气了,还是杨副承旨你大方。” 杨沅一听,袍裾一搂,顺手一掏,“噌噌”两下,又从袍子底下摸出两个小罐罐来。 “啊哈,这炒茶,本官这里倒是还有两罐,不过,一共也就这三罐。 两位押衙各送一罐,你们先喝着,喝完了再跟我说,我到时再去顺……顺便买点儿。 不过,伱们可千万别叫旁人看见呀,本官这里可实在是没有啦。” 这一回,连故作矜持地翘着二郎腿的冷羽婵眉眼都舒展开来: “多谢副承旨,这上好炒茶刚问世不久,实在是不好买呢。” 薛冰欣雀跃道:“热水自然是有的,杨副掌房稍等,卑职去取。” 这“鱼字房”一共三个女的,两个太监,还有两个土埋脖子的老头子。 大抵是因为“鱼字房”的阴气真是太重了,热水是时常烧着的。 薛冰欣不一会儿就提了壶热水进来,冷羽婵已经洗好茶具,放在小几上。 三杯龙井沏下去,一旗一枪,嫩芽清香,赏心悦目。 冷羽婵和薛冰欣端起杯来闻香,顿觉心旷神怡。 杨沅端着茶杯,在鼻下轻轻转了一圈儿,笑问道:“方才我听飞承旨称呼两位押衙为春花秋月?” 冷羽婵听了,便有些羞愤起来:“这是掌房给我们两个起的别号。” 杨沅恍然道:“难怪了。只是这春花秋月……” 薛冰欣敏感地问道:“比较俗气是吧?” 她也觉得俗气,可谁让她和冷羽婵当时一个一个肥承旨、一口一个肥掌房,故意气人家肥玉叶呢。 结果就被人家给“打击报复”了,给她们俩取了这么个代号。 如今她们三个虽然早已亲密无间,可这别号,肥玉叶却一直不肯给她们改。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没有坏人的时候,你的闺蜜就是坏人。 真是恶趣味呀。 杨沅摆手笑道:“没有没有,也不算俗气。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轻声唱道:“春花和秋月它最美丽,少年的情怀是最真心。 人生如烟云它匆匆过呀,要好好地去珍惜……,哈哈哈,你看,这不挺好听的嘛……” 薛冰欣惊讶地道:“杨副掌房这是唱的什么歌?曲调好新颖,卑职闻所未闻,难不成是玉腰奴玉大家又出新歌了么?” 杨沅道:“呃,这歌……哈哈,是我随口哼哼的……” 薛冰欣便发牢骚道:“杨副掌房就不用帮我们遮掩了。 掌房给我们俩起这别号,就是在捉弄我们,我们也不爱听呀。 她还不如叫我们清风明月、慧净了尘好听呢,这别号是真不招人待见。” 冷羽婵眸波一闪,颊上那对小酒窝忽然深了一些: “如今我们两个归杨副承旨调度,不如请杨副承旨给我们另取一个别号如何?” 这样一说,连薛冰欣都张大了眼睛,一脸殷切地看着杨沅。 她也讨厌极了春花、秋月,听着就像两个乡下丫头,哪配得上她们两位高贵的押衙官呀。 “啊这……,那,你们就叫花好、月圆?”杨沅顺嘴就把他哼的这首歌的歌名给说出来了。 想要攻克鱼字房三人组的堡垒,不能指望一战而尽全功,就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点点地掏洞挖坑。 给她们另取别号,就算一个开始了。 冷羽婵一听还是花呀月的,本能地就想反对。 可她仔细一咂摸,明明就只换了一个字,可意境怎么就听着大不相同了呢? 花好、月圆,确实要雅多了,和春花秋月大丫头那是大不相同。 薛冰欣连连点头,欢喜地道:“这别号好听,那我以后就叫月圆了。花好,喔?” 杨沅笑道:“你们呐,可真会给我出难题。我才刚来就改了飞承旨给你们取的别号,可别让飞承旨觉得我这是藐视上官才好。” 冷羽婵反复念了几声,只觉这“花好”确实大雅,比“春花”雅致多了,连带着再看杨沅都顺眼了几分。 闻听杨沅此言,便道:“承旨未必会因为副承旨改了我们的别号就不高兴。 可是,杨副承旨一再念错我们承旨的姓氏,只怕就要惹她不快了。” 杨沅一呆:“念错她的姓氏?她不是叫飞玉叶吗?” 冷羽婵似笑非笑地道:“我们承旨是广州府人,她姓肥,有点儿乡音,肥字念着有点去声的调儿,就容易被听成飞了。” 杨沅道:“原来如此,我还说呢,姓飞的实在罕见。哈哈,不过姓肥的也不多见啊。” 说到这里,他不禁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在垂拱殿时见过的肥天禄了。 肥姓是很少见的,如果肥天禄只是“陌上花”绣坊的坊主,他倒不至于就把他和肥玉叶联想起来。 可是,肥员外既然已经不只是一个肥员外,那这位肥玉叶肥姑娘,和肥员外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呢? 薛冰欣撇嘴道:“行啦羽婵,你就别替咱们肥承旨找辙啦!还乡音呢, 如果她是因为乡音未改,才把肥念成了飞,那她怎么不把玉念成肉啊?那也是广州府方言喔。 哦!她就只有一个肥字有乡音是吧?咦?飞玉叶、肥肉叶,哈、哈哈哈……” 薛冰欣忽然有种“盲生,你发现了华点”的感觉,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冷羽婵白了她一眼,清丽的脸蛋儿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 闺蜜就是用来损的嘛!听着真开心。 杨沅听了她们这番对话,心中也觉得好笑。 不过,上官还是要有点上官架子的,不能跟着她们一起笑话人家。 杨沅便道:“咱们鱼字房是人人都有别号吗?本官的别号叫‘宋词’,不知道咱们肥承旨的别号是什么?” 花好、月圆对视了一眼,她们好像又发现了一个“华点”呢。 杨沅奇怪地道:“怎么了,难不成肥掌房的别号属于机密,不能说的么?” 冷羽婵脸上带着一抹古怪的神气,缓缓地道:“我们承旨,别号……‘唐诗’。” …… 新出炉的花好、月圆从杨沅签押房里出来,走到薛冰欣签押房门前。 薛冰欣扯住冷羽婵的衣襟,小声道:“哎,你觉得这个杨副承旨如何?” 冷羽婵瞟她一眼:“干嘛,一罐炒茶,让你心软了。” “怎么可能!他要不来,我就是副承旨!他抢了我的位子,我恨不能一脚把他踢出去。” 冷羽婵“嗤”了一声,道:“怎么就一定是你做副承旨呢?就不能是我吗?” “我比你大三个月,资历老啊。” “你老你了不起啊?” “我是说我比你早三个月入宫!资历老,不是我老!” “先入宫三个月,算个屁的老资历!” “冷羽婵,你是不是想打架?” “打也可以,先把外人赶走再说。” “有道理!姊妹阋于床,外御其务。咱们先把那家伙整走了再说。” 薛冰欣拍拍藏在怀里的茶罐,兴冲冲地道:“不说了,我先去品茶。” 冷羽婵若无其事地道:“我跟你一起。” 薛冰欣一个箭步便迈进门,反手就把冷羽婵推了出去:“你自己没有啊?还想占我便宜!” “哐啷”一声,门儿没有了。 第176章 咱们一起逛个街? 签押房里,杨沅一撩袍裾,“噌噌”两下,又从袍下摸出两罐茶来。 杨沅把茶笑吟吟地递到知客骆听夏手里,小骆进来,是殷勤询问杨副掌房还有什么吩咐的。 “小骆啊,马上就要散衙了。今儿中秋,我也没准备什么。 这是上好的炒茶,我一共也就这么三罐,自己留了一罐,剩下这两罐你拿去。” “一罐你喝,一罐送给刘师傅,你可别叫旁人看见了呀,若再有人来讨茶,我可没有了,哈哈哈……” 杨沅对骆听夏很热情。 他看出来了,刘鹤翎刘公公,如今就相当于“鱼字房”的办公室主任。而小骆,就是刘主任手下跑腿侍候局儿的。 在这“鱼字房”里,骆听夏的资历、职阶明显都是最低的。 有花好、月圆这两大押衙横在他前面,他也没机会去巴结肥玉叶。 所以,骆听夏要想出头,自己是他唯一的机会。 杨沅看重的倒不是他的主动来投,而是他的这份眼力,还有他的勇气。 毕竟自己初来乍到的,谁敢现在就对自己表忠心? 骆听夏固然是属于没有别的路可走的人,可他能够下这个决心,那就是有魄力的,值得拉拢。 别看杨沅方才对花好、月圆一样热情,其实他也不傻。 就从那两位姑娘现在所处的关键位置,就能知道她们必然是肥玉叶的心腹。 他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又是副职,有可能把肥玉叶的左膀右臂拉过来么? 所以,跟花好月圆打好关系是必须的,但他不会对花好月圆抱以幻想。 在他看来,这个骆听夏,才是他目前最该争取的人。 其次就是刘鹤翎刘公公。 那两個主事,吕渊和李雪园,眼看就要“请老”了。 一对快退休的老家伙,应该是属于哪边都不想得罪的油滑老吏,他不远不近地处着就行了,也不必特意去拉拢。 不过,他要想建立自己的班底,除了这一老一小两个太监可以争取,倒还可以提前布局,盯住那两个主事马上就要腾出来的位子。 可是,明白这个道理和做成这件事,那是两码事。 首先,他初来乍到的,根基全无,两眼一抹黑,肥玉叶又比他高半级,他怎么运作? 再一个,就算他能把这两个主事的位置抢过来,或者至少抢过一个来,他安排谁坐上去呢? 那两位主事,可都是举人出身。杨沅上哪去找个举人来鱼字房当主事?鸭哥……那是肯定不行的。 不过,杨沅只要明白这个道理就行了。 做为一个空降官,他自己的位置都还没坐稳呢,其他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是说心里话,杨沅是有点着急的。 要对付秦长脚这个庞然大物,他必须得建立自己的班底,不能再单打独斗。 这班底究竟该如何建立才好? 机速房这块大蛋糕是早就被人分好了的,不管他想谋划什么,那都是虎口夺食啊。 他又不能再去求助恩平郡王,就算他肯拉得下这张脸,势必也会让恩平郡王看轻了他。 一番恩抚,送走了骆听夏,杨沅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方才都承旨郑远东和掌房肥玉叶,分别向他介绍枢密院机速房和鱼字房的运作机制时,都曾随口提到过,但当时被他忽略了。 杨沅马上走出了签押房。 快到中午了,已经有些人开始准备下值了。 两位主事、刘书令、知客小骆,都在收拾东西,准备下值。 这时杨沅走了出来。 杨沅还穿着那身官服,下午才是他的重头戏,他要衣锦还青石,这身簇新的官袍是不打算换了。 不过,这身官袍穿在他身上,也是真的提气,比常服看起来精神多了。 头上一顶和肥玉叶一样的绯色方巾乌纱帽,身上一袭绿色圆领大袖袍,被黑犀革带束得他细腰乍背的,脚下一双白帮黑面的官靴,显得人特别精神。 杨沅本就相貌出众,如今这一打扮起来,修长的身材、俊俏的容颜…… 在阴气甚重的“鱼字房”里,三女两太监外加两老朽,抽冷子杀进来一条……一个年轻俊俏、满身阳刚气的小伙子,换谁不得精神一振呐。 此时的杨沅,不仅是“鱼字房”,简直就是整个机速房的“房花”了。 鱼字房的几个老吏本来就要去向掌房和副掌房说一声就散衙了。 既见杨沅出来,几人便纷纷上前向杨沅问好。 杨沅含笑答应着,然后拉了一把椅子,在主事吕渊桌旁坐了下来。 吕渊见这架势,只好留下来,听杨沅问话。 杨沅先简单询问了一下他负责的事务范围,便笑吟吟地切入了正题: “吕主事,朝廷给的公职向来是有数的。可是咱们每一个人都有诸多的细务,全靠一个人去跑,根本就是分身乏术。” “本官记得,就算是一个县衙里的捕快,经制正役的捕快也不过寥寥数人的名额。 那些副役、帮手、伙计,都是正役自己招募的帮手,每个正役捕快手底下至少有八九个这样的人,咱们机速房在这方面是如何安排的呀?” 吕渊本来对杨沅留下他还是稍稍有点紧张和警惕的。 杨沅和肥掌房还有左右押衙看着一团和气,不过,岂能真的那么简单? 他一个快要回家养老的人,才不想搀和这些破事儿。 如今一听杨沅只是问这个,吕主事暗暗松了口气,神色也自然起来。 他微笑地答道:“杨副掌房,正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嘛,朝廷经制正役的名额有限,咱们要为朝廷做事,就难免要雇佣一些帮手了。” “哦,机速房允许自己招募帮手?” “自然是允许的,只是雇佣一些人帮闲跑腿,不叫他们涉及枢密机要,机速房是不做限制的。” “只是‘象字房’拨付给各房的廪费是有限的,有时候想多雇佣一些人手,那就难免要动用家槖了!” 这位老先生说话文诌诌的,好在杨沅虽然听着稍稍有些迷糊,却也不用去请教别人,就能大概听明白他的意思。 “象字房”给各房拨付的办公经费里,本就包含了让他们自己雇佣帮闲跑腿的钱。 难怪肥掌房跟我介绍这一节时打了马虎眼,她是怕我从她手里要经费啊! 另外就是,拨付的经费如果不足,而你还想多雇人,那就只能动用家槖,也就是动用你的私人财产了。 杨沅听了,心中就有了数。 只要你们机速房允许我找人挂靠就行,我要的就是这个许可。 既然我能雇得起多少人就多少人,伱们在这方面不做限制那就好办了。 看来我这“有求司”还得继续开啊! 肥掌房手里掌握的经费,该属于我的那一份,我还得要。 我不要,就要被人看轻了。 别人成功拿捏我一次,以后就会变成常态。 但是,估计经费这一块不会太多,杯水车薪而已。 所以,我的“有求司”还得继续办,自己赚钱。 我如今正好有了官身,也能让“有求司”的人,成为半个公门中人了。 “原来如此,本官明白了,多谢吕书令指点。” “不敢,不敢!副掌房但有垂询,老朽岂敢知而不言,呵呵……” 包打听骆听夏假装收拾着自己的东西,竖着耳朵听着,一见谈话结束,马上带着早就收拾好的招文袋,向杨沅和吕主事打声招呼,便散衙离开了。 杨沅问清了心中所惑,也就有了准主意。 他先若无其事地去后边向肥玉叶打了声招呼,回到自己签押房,收拾好招文袋,往腰间一挂,便准备离开。 走到院中时,恰巧花好月圆从肥玉叶的签押房中出来,显然她们也是要下值了,过来跟肥玉叶打招呼的。 杨沅一瞧二人,便觉眼前一亮。 左右押衙官此时已经换回了女装。 花好冷羽婵穿了一条青玉色的云朵纹褙子,同样青玉色的抹胸。 抹胸之上的锁骨极显精致,配上她那浅浅的酒涡,整个人就似一套醉人的青花瓷酒器。 她系着一条旋裙,明明是一副格外清丽的容颜,服饰也是清冷系的风格。 偏偏却系了一条旋裙,这大概算是最早的包臀裙了,把她那曲线包裹的,三道弯儿,弯弯钩人心。 杨沅忽然觉得,花好和月圆这两个别号似乎应该给她们两个掉过来用。 不是说,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么? 就看冷羽婵那屁股,叫月圆准没错了。 薛冰欣和冷羽婵的穿衣风格却是大不相同。 一袭缠枝牡丹月桂纹的桃红色褙子,腰间系一条牡丹海棠红的百迭裙,一条芙蓉山茶栀子花的抹胸被她撑得,都有了极鲜活的立体感。 她的头发盘在头上,戴了一顶荷花冠,娇俏、甜美,宛如一朵刚刚吐红的菡萏。 两人这份打扮,就已经叫人惊艳了。 她们还各自带了一个包,一时间,竟让杨沅有种穿越了时空的感觉。 冷羽婵提着一个元宝状小牛皮的手提包,端庄而优雅。 那包包的造型,让杨沅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送给敏姐的那只爱马仕经典款。 薛冰欣却背着一个斜挎包,丝绸面料,刺绣蓝色蝴蝶的图案,包包下边还有丝绸细带子扭结出来的流苏,显得分外甜美俏皮。 看了这两位姑娘,杨沅就仿佛看到两个身穿汉服,提着包包去逛街的现代女性。 实在是因为她们的包包太具有现代感了。 其实杨沅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一年多了,早就见过各种各样审美和造型上不逊于现代的女性包包了,这时代就连双肩包也是有的。 只不过,他还是头一回看到如此出色的两个“毛豆”,这才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 一见杨沅,冷羽婵便道:“我们正要去杨副承旨那里打招呼呢,杨副承旨也要散衙了?” 杨沅笑道:“不错,我刚和肥承旨打过招呼,正要出去,两位押衙这是打算去哪里?” 冷羽婵目光微微一闪,反问道:“杨副承旨这是打算去哪里?” 她可是看过杨沅履历的,如今孤家寡人一个,他能去哪里过节? 杨沅道:“我要去后市街,两位呢?” 冷羽婵叹息道:“我和冰欣都是自幼入宫的人,无亲无友,只打算四处走走。” 薛冰欣心中一动,老话说的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呀! 这不正是了解杨沅的一个机会吗? 她脚尖一错,轻轻碰了一下冷羽婵的鞋帮,便对杨沅弯起了一双甜甜的月牙眼: “我们正打算去后市街逛逛,那不如……就和杨副承旨一起呀?” 第177章 花好月圆日(第四更) 人一旦有了奔头,活得就有精神。 鹿溪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 当她知道二哥是为了保护她,免得她受自己牵连,这才宁愿被她误会被她恨,也要和她解除婚约,那噬心的痛苦便也随风而去了。 初时,她还极为担心二哥会为了复仇不顾一切,担心他害了性命,为此忧惧的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不过,过了这么久还没有二哥的消息,她反而有些宽心了。 她宁愿一直没有二哥的消息,也怕听到他的坏消息。 如今“宋家风味楼”的名声已经彻底打响! 她研发新菜的速度虽然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快,但每隔一些天,总会有些新花样出来。 或者是新菜,或者是对已经发明出来的菜肴进行的改良。 这让“宋氏风味楼”的热度始终不减。 今天是八月十五,而这一届大考,也将在今天张榜公布结果。 三天后,则是钱塘江弄潮大会。 临安百姓如今是节上加节,每个人都快活的很。 丹娘已经和鹿溪说好了,等弄潮大会之后,要在“水云间”酒家为几位今科进士举办“烧尾宴”。 到时会邀请鹿溪携风味楼大厨前去“水云间”献艺。 在丹娘的提议下,鹿溪已经和她“交换了股份”,双方互相参投了对方的酒楼。 如此一来,两人便真正做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利益共享,风险共担。 风味楼位于闹市区,水云间位于风景区。 两幢酒楼在新式菜肴上共享之后,便成了临安城最赚钱的两大地区的酒楼业执牛耳者,确实起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宋老爹心里清楚丹娘为何要这么做。 他总觉得自己的乖女儿被人占了便宜,可是仔细算算,似乎又没吃亏。 宋老爹便觉得自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连账都算不明白。 丹娘刚才带着青棠去逛街了,说是晚一点就回来。 鹿溪没去,她正在研究一道新菜呢。 这是以草鱼、醋和糖为主料制作的一道鱼,像糖醋鱼,却又不是糖醋鱼。 这种鱼的做法,也是二哥和她说起“异域见闻”时提到过的。 不过,对于这道菜,二哥描述的并不多,所以鹿溪对制作出来的把握不大。 因此直到今天,她才想尝试着做一做这道菜。 万一真叫她成功了,那人类的菜谱上,岂不是又多了一道可以流传后世的美味佳肴么? …… 枢密院本就在皇宫左近,距离后市街并不远。 花好和月圆跟着杨沅到了后市街,这一行三人,那真是令人瞩目的很,回头率极高。 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官员,带着一清丽一甜美两个少女,这搭配,怎不羡煞旁人。 到了后市街,花好月圆才知道,她们这位杨副承旨居然还很有钱。 临安是被誉为“风俗典礼,四方仰之为师”的所在,这里商贸之发达,冠绝天下。 御街一带的高档店铺更是鳞次栉比,屋瓦相连。 杨沅出入豪奢品店铺,买东西丝毫不带犹豫的。 造型精美的银鎏金凤凰纹花头簪,买。 精致闪亮的金錾花指镯,买。 尽显俏皮可爱的金叠胜耳环,买。 三百多贯才一匹的泥金提花黄罗真丝,来两匹先。 这位杨副承旨,是真不差钱儿呀! 花好月圆这对丽人都被他的豪气晃花了眼。 难不成,他这是买给我们俩的? 冷羽婵和薛冰欣跟在他身边,趁他挑选金饰时,悄悄碰了一下眼色。 一罐上好的炒茶,我们收了也就收了,至于这金首饰么……呵呵,那就敬谢不敏了。 这個人收买人心的方式,都如此简单粗暴,还真是个棒槌! 只是,杨沅一直没说这个话,她们自然不能自作多情主动婉拒。 所以,她们只是微笑地看着,微笑地等着。 店家瞧这三人模样,还当是一位年少得意的官员带着两个爱妾来购物的。 在杨沅选购的时候,他就没口子的夸赞公子爷有眼光,两位夫人戴上这首饰一定如何美丽不凡云云。 杨沅也不辩解,这更让花好月圆两姊妹相信她们之前的判断了。 等杨沅买完了珠宝首饰,又去了绸缎庄,照样选了些华丽的丝绸,叫人包装好了。 他始终不曾说这些是要送给冷羽婵和薛冰欣的,这让两位姑娘心中愈发好笑。 这个可怜的男人啊,欲擒故纵的把戏也玩的如此拙劣。 薛冰欣甚至都有点不忍心了,等他开口说要把这些礼物送给她们,被她们拒绝的时候,一定很难堪吧? 要不,我就随便收他一点便宜的礼物? 可他买的,也没有便宜的啊。 哎!一时间,月圆姑娘都替杨沅发起愁来。 最后,杨沅又带着她们走进了一处胭脂水粉店。 之前买首饰和丝绸时,杨沅没有问过她们的意见,似乎就是按照他自己的审美来选择的。 可是走进胭脂店时,他却开始请教二人了。 冷羽婵心中暗笑,这个家伙,终于按捺不住了吧?狐狸尾巴要露出来了。 杨沅看着冷羽婵和薛冰欣认真帮他选择胭脂水粉,心中也很满意。 对于首饰和丝绸,他知道什么颜色、什么款式适合鹿溪,可是对于胭脂水粉,他真的一窍不通。 鹿溪是个过了年才满十七岁的少女,满脸的胶原蛋白,用的胭脂水粉必然是接近素颜的清淡风格。 花好和月圆年纪也不大,大概十八九岁? 而且因为她们天天在枢密院机速房做事,每天都要穿男式官服,所以她们的妆扮也是非常不明显的清淡风格。 请她们帮忙挑选,再合适不过。 二女和店家聊得火热,不知不觉中,就把他这个正主儿给挤到一边去了。 杨沅也不恼,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儿嘛,他就等着二人拿出意见,自己负责买单就是。 最终,花好和月圆总算达成了统一意见。 她们一共选购了两套胭脂水粉,分别由“修义坊北张古老胭脂铺”和“官巷北染红王家胭脂铺”出品,都是极为适合少女风格的化妆品。 杨沅买的东西虽然昂贵,不过胭脂水粉和金银首饰都不占地方。 也就两匹上好的真丝布料稍大一些,可是他也单手即可轻松提起。 杨沅提着买好的礼物,对花好月圆笑道:“多谢两位押衙一路相伴,还如此用心挑选礼物……” 冷羽婵和薛冰欣脸上都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一个梨涡浅现,一个月牙弯弯。 梨涡姑娘就等他开口,便一口回绝了。 月牙姑娘则不然。 方才挑选化妆品的时候,她在染甲液、画眉笔、粉底、胭脂、口红、香水等配套化妆品之外,额外向掌柜的多要了一样东西当添头儿。 那两套名牌化妆品很贵的,买了你家这么昂贵的两套化妆品,让你送点东西怎么啦。 薛冰欣向掌柜的要的添头是一条口脂,也就是口红。 所谓的古代女子涂口红,用双唇抿一张红纸的做法,那都是大聪明编导们自己想象出来的。 实际上古人用的口红,要么是盒装的膏状,用手指蘸一点涂抹唇瓣,要么是制成管状物,那就和现代的模样和用法相似了。 她们用的口脂,是用蜂蜡、紫草、朱砂,再加上可食用的香料制成的,用小竹筒或者瓷筒为模具,制作出来的可食用口脂。 所以,恩平郡王喜欢吃女人胭脂,他那是真吃。 如果是现代的那种化工产品口红,只怕他就没有勇气尝试了。 杨沅道:“本官要去那边青石巷子见一位姑娘。你们两位还要在这条街上逛逛么? 这一片儿我熟,你们再往前去,那边就是个大瓦子。 伱们如果累了,可以往那边走走,唱曲的唱戏的,杂耍。的相扑的应有尽有,很热闹的。” 浅浅的笑,僵在了冷羽婵的脸上,就连她颊上那对可爱的小梨涡,都仿佛冻结住了。 “啊,好的,就……不劳杨副承旨费心了,我……我们自己去逛逛。” 花好姑娘现在一点都不好了,只能讪讪地回答。 月圆现在却是真的圆了! 薛冰欣那双甜甜的月牙眼,此刻已经瞪成了吊睛白额大虫的虎目。 可她脸上,却还是挂着假惺惺的甜笑:“杨副承旨这是要去见心上人吗?那岂不就是我们的未来大嫂啦?都不教卑职见上一见么?” 杨沅无所谓地一笑,道:“自无不可,如果两位想看,那就一起来吧。” 杨沅提着东西,头前走去。 花好姑娘咬着牙根,“笑眯眯”地看着杨沅的背影,嘴皮子微微动弹起来:“你要死啊,咱们跟去干嘛?他在耍我们呢,你还没看出来吗?” 月圆姑娘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恶狠狠地道:“你觉得,咱们两个细皮嫩肉溜光水滑的大姑娘跟在他左右,他那心上人见了会怎么想?” 冷羽婵的眼睛亮了:“好主意!走,快跟上!” …… 宋家小食店经过兼并和扩张并重新翻修以后,现在已经是一幢二层楼,一楼散座、二楼雅间布局的大酒楼了。 一楼散座区的一角,刘媒婆和王媒婆正各据一桌。 二人都在嗑着瓜子,看着那是一脸的云淡风轻。 只是二人的目光偶尔碰到一起时,就似有无形的火花,喀喇喇地就崩溅了出来。 这两位媒婆,都是来给鹿溪姑娘保媒的! 第178章 燕归来(五更一万七) 如今的鹿溪,已经是临安饮食业的佼佼者了。 也许她现在还比不了那些门生众多的大师傅根基雄厚, 也没有那些经营多年的老师傅德高望重, 可是论起研发新菜的能力,不管是那势力雄厚的,还是德高望重的,都要对她甘拜下风。 如今市井间已经有风声传出来,说是恩平郡王尝过鹿溪姑娘研发的新菜以后,特意点了几道带进宫里,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尝了。 两宫尝过鹿溪姑娘的菜之后,都很喜欢。 太后娘娘有意让鹿溪进宫,给官家烧制几道拿手好菜。 若是官家喜欢,便大内御厨拜她为师,跟她学习新菜。 这意味着什么? 一时间,鹿溪姑娘变得炙手可热起来,托媒保媒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王媒婆今日打算介绍给鹿溪的,是龙山市最大的商贾王员外家的长子王烨然。 王家的财力,可不是现在的“宋家风味楼”所能比拟的。 不过,再有钱,那也是商贾人家。 如果鹿溪能搭上宫里的关系,而王家把鹿溪娶过门儿,那就等于王家有了宫里的关系。 这可是实实在在属于王家自己的强硬后台,那可比花上大价钱攀附某个权贵强太多了。 因此,纵然是王家这样一个商业巨无霸,对于和宋家联姻也是动力十足。 王媒婆自觉以王员外家的财力之雄厚,此次出马必定能够谈成,因此信心十足。 王烨然坐在王媒婆身边,神色间倒是有些不悦。 一个小厨娘,突然发达了。 可一個小厨娘,便再有名,比得了他龙山市上第一商贾人家? 也不知道这小娘长得怎么样,如果模样儿不美,那就娶回去供着吧。 这种小门小户出身的姑娘,能攀上我们王家,那就是烧了八辈子高香了,谅她也不敢多要求什么。 …… 刘媒婆最近比较惨。 她原来的名气,其实并不比王媒婆小。 可是,近来两个媒婆的名声却是一升一降,差距越来越大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撞了什么邪,打过了年,运气就特别差。 她给西湖岸畔“水云间”酒家的掌柜介绍了一个美娇娘,结果新婚之夜,醉酒的新郎倌一脚踏进湖里,淹死了。 她给青石巷的鹿溪姑娘介绍了个一桩好婚姻,结果女方又被男方当众退了婚。 她想把“陌上花”绣坊二掌柜的刘提家长公子刘莫介绍给丹娘。 结果,刘莫忽然就失踪了。 刘家已经报案,也不晓得官府有没有人认真查过,总之直到现在,这个人还是音讯皆无。 刘媒婆现在好慌。 这次来给鹿溪介绍如意郎君,她已经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证明她自己。 她要证明她刘媒婆,没有被扫把星附身,没有,绝对没有! 王媒婆要介绍给宋家的龙山市王员外家,的确是家大业大,富甲一方。 不过,她刘媒婆介绍的人也不差啊! 她介绍的可是一个举人,今年赴京赶考的举人,樊江。 樊举人今年二十五岁,就已经有功名在身了,多么年轻有为啊! 樊举人是凤翔路凤翔府扶风县人氏,标准的关中大汉,那强壮的,都不像一个读书人。 问题是,这位樊举人体魄很强健,心理素质却太差了。 考生们挤在密不透风的小小号舍里,一待就是好几天,吃喝拉撒都在这里。 又是炎炎夏日,如果心理压力大的话,结果可想而知。 这一届大考,就考死了两个人。 他们都是因为之前点灯熬油多日苦读备考,疲惫不堪,考场上紧张害怕再加上中暑,被发现的又不及时,结果死在号舍里的。 樊江樊举人还好,他是一紧张就腹泻。 不过连着泻了一天半,他也脸色腊黄,奄奄一息了。 他知道再挺下去必死无疑,虽然百般不舍,也只好放弃考试,被人抬了出来。 今天是科考放榜的日子,按照老规矩,很多权贵人家都会去“榜下捉婿”。 这也算是一种文坛风俗了。 历史上,文坛领袖欧阳修就是被榜下捉婿的,仁宗皇帝跟前的大红人王拱辰也是,范令孙被宰相王旦抢为女婿,蔡京的弟弟蔡卞则被王安石抢做了女婿…… 连名落孙山都算不上的樊举人,休养很久,此时才刚刚缓过气儿来。 人家高中的都是被抢着做女婿,他则需要自己争着去给临安人当女婿了,哪怕是有当上门女婿的嫌疑。 因为,他现在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 像刚才提到的那几位被榜下捉婿的,那都是高中时还未成亲的。 他们家境不差,不是没钱成亲,只是想要先考功名,再结姻缘。 这样对另一半的选择余地更大,可以产生强强联合的效果,对他今后的仕途更有利。 樊举人之所以晚婚,算是两种考虑兼而有之。 一则是他想先考功名,考中功名之后,要说亲的对象,门第就不同了。 二者是因为家贫,他家太穷了,供他读书就已倾尽所用,此时也没钱娶亲成家。 如今因为大考吓病了,白白错过了这次跃龙门的机会。 大病初愈,骨销形瘦的他便琢磨着,不如在临安物色一户人家,娶个临安姑娘。 这样就能留在临安继续备考,将来未尝没有机会一跃龙门。 如果真的还是考而不中,那么有举人功名在身,到时候央求老丈人帮他花钱运作一下,争取在附近廓县里做一个教谕,那也是一个光鲜靓丽的出身不是? 而对宋家来说,一旦结成这门亲事,那宋家也就从商贾人家,一跃成为诗书人家了,各取所需、两全齐美嘛! 所以,刘媒婆此番也是志在必得。 樊举人陪在刘媒婆身边,一壶茶反复地喝,都喝成白水了,抠门的刘媒婆也不说叫店里再换一壶。 罢了,继续喝吧,也不知道那宋老爹什么时候回来。 宋老爹去曲先生家喝酒了,不在家。 刘媒婆也搞不懂他,明明自己家就开着酒店,为什么要去曲先生家喝酒呢? 奈何家长不在,说媒这种事儿,又不可能直接找人家姑娘,就在这继续等着吧。 咦?宋老爹回来了! 两个媒婆眼睛一亮,同时站了起来,快步迎了上去。 两个媒婆的肩膀,恰到好处地狠狠撞在了一起,于是,她们就在宋老爹面前,“哎呀”一声,一左一右地倒了下去! …… 杨沅走进了青石巷。 杨沅曾经设想过,要摆出如何如何庞大的排场,搞得整个青石巷都轰轰烈烈的,想必鹿溪一定很喜欢。 他记得他小时候,看过一本叫做《颠覆笑傲江湖》的同人,是一个叫做“梦游居士”的人写的,最后一章男主吴天德三愿许情,用无比盛大的声势,向圣姑任盈盈求婚,简直浪漫的一塌糊涂。 他也想这么搞一个,把曲大先生请来,把玉腰奴请来,就凭他们两个的颜面,能发动整个临安娱乐业所有名家大家,什么排场搞不成? 要是还嫌不够,那就去临安府,那位府尹大人未必听说过“宋词”,听说了现在也未必想得到他的头上,还能用一用这个关系。 他杨沅也可以来一个“杨二郎三愿许情”,感动的鹿溪不要不要的。 只是,事到临头,他却放弃了这所有的打算。 他知道女人都是很重视仪式感的,可是在经历了这番风风雨雨之后,尤其是,他还没有求得鹿溪的原谅。 如果他搞出那么大的排场过来,于他而言,却是完全的作秀了。于鹿溪而言,却是在以势压人了。 如果想补偿她,娶她过门儿的时候把声势搞大一些,顺理成章的,也就是了。 这一次,他只需要一片真心一片实意。 他也相信,鹿溪不是那般肤浅的女子,今日有告白有真情,足矣。 所以,他就这么来了。 提着礼物,身穿官衣,独自一人,入青石。 花好月圆跟在他的后面,和他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倒不是两女想要避嫌,而是因为过节的缘故,到处都是热闹的商贾、行人。 还有锣鼓队排着长蛇阵,大街小巷的游走,一边走,一边击鼓舞蹈。 “嗵嗵它,嗵嗵它,嗵它嗵它嗵嗵它,它不嗵它它嗵它……” 再加上看热闹的人随之欢呼游走,就更难通行了。 杨沅一身官衣,见者自然回避了。 她们两个,不要说有人回避了,一路过来,冷羽婵还卸了一个“摸神仙”的登徒子的胳膊,薛冰欣则踹倒了一个故意贴上来的醉汉。 “咦?你……你是二郎?” 邻居吴大娘正让小孙子骑在脖子上,看着锣鼓队热闹非凡地通过,突然看到杨沅,顿时大吃一惊。 只是杨沅此时这副打扮,她都有些不敢相信了。 杨沅站住了脚步:“吴大娘,是我!” “真的是你,天老爷,你……你不是去金国了吧?这怎么……” “我是宋人,怎么会去投北国呢?” 杨沅笑吟吟地解释:“实不相瞒,吴大娘,你看见我这身官衣了吧?” “啊啊,啊,看到了。” “在下实际上,乃是我大宋枢密院机速房的一名谍探,之前所谓退婚、所谓去北国,都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 “实际上,我是为了抓捕一名重要的金国间谍,现在任务完成,立下大功,已经升了官啦,从七品,武功郎。” “啊~,啊啊!二郎回来啦,二郎当官啦,二郎没去金国,他是咱们大宋的武功郎啊……” 吴大娘扛着孩子,一路呐喊着跑开了去。 人群稠密,她嫌喊的不过瘾,于是跑到了河道之上的拱桥上,放声大喊起来。 “哗!”她的小孙子大概是被她过于激动的模样吓到了,一泡热尿就灌到了她的脖子梗里。 杨沅微微一笑,继续往宋家小食店走。 今日这番话,说给吴大娘一个人听就行了。 很快,吴大娘就能让整个青石巷、整个后市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都不用说的太细,反正不管他说成什么样子,这帮老娘们肯定会添油加醋给他魔改一番。 杨沅站到了“宋家小食店”门口。 自从那日去见乌古论盈歌,他就再不曾回来。 此刻,他熟悉的宋家小食店已经不见了。 展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幢两层楼,门楣甚是气派的大酒楼“宋家风味楼”。 人生中,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一些物件,会随着伱逝去的年华一起遗失在你的身后,直到渐渐淡漠在你的记忆里。 杨沅站在那里,想起了许多许多,想了许久许久…… 花好和月圆站住了,宋家风味楼前,有来来往往的行人,有进进出出的客人,可是站在稠密人群中的杨沅,仰着头,看着那门楣,却仿佛是置身于旷野之上,唯他一人。 那种寂寥与萧索的感觉,叫人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杨沅怅立了许久,轻轻眨了眨眼睛,眨去了眼中朦胧的水气。 然后,他大步走了进去。 …… 风味楼里,此时两个媒婆堵在宋老爹面前,指指点点,唾沫横飞,说话跟连珠炮似的,中间几乎毫无停歇。 当媒婆的哪有口才不好、口条不利索的。 而且,她们说好听的时候,那真是如糖似蜜,叫你如沐春风。如果要说不好听的,直接骂你一个时辰,骂出来的话都不带重样儿的。 那真是连损带骂,骂的鞭辟入里,说的天马行空。 只不过,两个媒婆贬低对方,抨击对方介绍的男子就是在坑人家鹿溪姑娘,不免就要直接贬损到两位当事人头上。 于是,樊举人和王大少自然就下场了。 两个大男人不能打女人,骂又骂不过,而且也骂不出口,那就只好跟对家对上了。 樊举人关中大汉,身量更高,魁梧结实,是真的一点都不像个读书人。 但是,久病初愈的他,脸颊削瘦,脸色苍白,两眼无神,瞧着也真是弱不禁风。 王大少虽然是商贾人家,不过龙江市上王家字号是搞运河运输和大宗商品批发的,做为王家大少爷,未来的当家人,他经常要跟着跑船,风里来雨里去的,身子骨也极结实,不是个纨绔子弟。 而且,他也习武,所以虽比樊举人矮了一头,腰杆儿似乎也不比人家的大腿粗几分,倒是还蛮结实的。 一见身高和块头比不过樊举人,王大少“哗”地一下,就把上衣脱了,露出一身满是精美纹身的精瘦腱子肉。 “我左青龙、右白虎,老牛在腰间,龙头在胸前……” 王大少发起狠来,他腰间还真的别着一口牛耳尖刀,“噌”地一下就执在手中。 这时,杨沅举步走了进来…… 第179章 是谁向我娘子求亲? 大堂里,很多食客都围了过来,兴致勃勃地看这场二男争亲的闹剧。 热闹啊,两家媒人撞了车的场面,可实在不多见。 而且,当着人家女方家长的面,两个媒婆就直接互相拆台,骂成这般模样的,更是难得一见。 这种热闹,怎能不看。 带着青棠逛街回来的丹娘也挤在人群里正在看热闹。 她自然知道鹿溪情有所钟、心有所属,这些保媒的只是徒劳往返。 而且,前些日子宋老爹还在张罗着帮闺女相亲,可是近半个月来,却忽然没了动静。 丹娘生就的一颗七窍玲珑心,察颜观色之下,她便觉得…… 宋老爹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是什么事情,能让宋老爹不再执着于给女儿说媒,而且平素神情看起来轻松安恬了许多? 再联想到在那之前,宋老爹几乎每天都要出去,有时晚上也不回来…… 只怕,他是在打探二郎的消息吧? 那么,现在是有了消息了? 而且消息似乎还不赖? 所以,她赶紧重金请了个掌柜大先生,自己则是几乎全天都黏在了风味楼。 她觉得,守在鹿溪身边,应该就能第一时间获得二郎的消息。 那個小没良心的偷心贼! 一旦回来,只怕他第一时间就会来找他的青梅竹马,才不会记起她这个忠心耿耿的望门小妾呢。 眼见两个媒婆相骂无好口,两个托人上门说亲的年轻人也要动起手来了,丹娘就把买的大包小裹都丢给青棠,踮着脚儿看热闹。 可怜青棠小丫头本来就比她矮,现在又提了一大堆东西,站在人堆后面,尽看屁了。 忽然,丹娘目光一转,踮起的脚尖儿顿时铁铸的一般,硬生生地定在了那里。 她看到杨沅了,那张让她朝思暮想的面孔。 只一刹那,她喜悦的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下子倾泻下来。 幸亏左右的人都在抻着脖子看前边骂架和准备打架,并不曾有人注意到她的神情。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看不清了。 丹娘急忙拾袖擦擦眼睛,她没看错,真的是他,那个杀千刀的小贼!他回来了! 丹娘紧紧咬着唇,泪在流,眼在笑。 那小贼穿了一身官服,他又要来骗人了么! 可他,毕竟是回来了! 青棠苦着脸儿,把两大砣东西放到地上,人也一下子蹲了下去。 手指头都要勒断了,受不了啦。 咦? 青棠忽然看到了丹娘的双脚。 哗!丹娘姐姐只用一双脚的脚尖尖就能抵着地,双脚快跟小腿一条直线了诶! 师父她老人家这是啥时候练的功夫,为啥没教过我! 青棠蹲着往前挪了两步,赞叹地看着干娘的“芭蕾立”,试探地摸了摸她的小腿。 没错,真的就是这么立起来的,小腿肌肉都绷出线条来了。 青棠忽然觉得头顶心处微微一热,她诧异地仰起头来,脸颊上又被温热的一滴泪水打了一下。 这时,她才看见,丹娘竟然在哭。 可她分明哭着,却又在笑…… 姐姐这是怎么啦? 青棠忽然觉得好心疼。 …… 今天鸭哥不在店里,马上就要八月十八弄潮大会了。 他对死去的好兄弟发过誓,要为之夺一回“弄潮儿”的称号。 之前为杨沅表演的那一次,只是为了促成丹娘和完颜屈行的相识。 那一次只是他自己物色了些嬉水弄潮的高手,算是一次正式比赛前的演练。 而这一次才是他所追求的,临安弄潮儿争霸赛。 官家都要去的! 所以,这几天他向店里告假了,临阵之前,总要和伙伴们配合练习一下的。 如果他在,势必不能让店里吵成这副模样。 宋老爹其实比鸭哥更有能力制止这场闹剧。 但是一则表面上,大家都知道他就是一个可怜无助的、年老体衰的瘸子。 再一个,他是两个媒婆争着抢着要为其女儿保媒的人,他也不好声严色厉地训斥人家。 宋老爹只好一脸苦笑地看着两个媒婆吵闹。 直到,樊举人举起了他的鞋底子,王大少举起了他的杀牛刀…… 宋老爹感觉有点过火了,这才准备出手制止。 他还没动,身边便有一个人越了过去,双臂一探,正好抓住樊江和王烨然的手腕。 樊江本来身高体壮,奈何好汉架不住三泡稀,他何止是三泡,差点儿拉死。 将养了许久,他才慢慢恢复过来。 这段日子,他一则是没钱,二来也是大病之后闻不得一点荤腥,不然就会作呕,所以一直吃的稀粥咸菜。 如今刚刚有点起色,身上实在没有力气,所以和身高、体重都远不及的瘦猴子王大少扭打起来,居然没占上风,这让樊举人很是脸上无光。 就在这时,他的手腕,突然被一只铁钳子牢牢钳住了。 “嘶~” 樊举人倒吸一口凉气,向旁边看去。 对面的王大少更是不堪,疼得痛呼起来。 杨沅方才走进风味楼,就看到了这混乱的一幕。 他听了片刻,就已明白这两伙人为何在风味楼里打架了。 所以,他撂下东西,毫不客气地冲上前来。 宋老爹微微一讶,杨沅? 宋老爹犹豫了一下,脚下便悄悄退了几步,拉开了一点距离,他急急一个转身,就溜了。 他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杨沅为何离开,离开后又发生了什么的。 只是杨沅并不知道他在帮自己收尾,他也不曾把这件事告诉女儿。 现在杨沅回来了,这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不过,他此时该以什么态度面对杨沅,宋老爹有点不好把握了。 尤其是,宝贝女儿一直对杨沅念念不忘,现在这个时候,还是让他们两个直接面对彼此吧。 战场上神出鬼没的第一斥侯,溜得飞快。 他很庆幸,好像……杨沅并没有看见他。 杨沅一把攥住两个求亲人的手腕,野马分鬃,左右一甩,两个人便蹬蹬蹬各退了几步。 杨沅第一时间转过身去,脸上已经赔起了笑脸。 他打算向老丈人问好的。 结果,他并未看见宋老爹那张老脸。 就见风味楼门口,两个肩膀一高一矮的一道人影,飞快地闪了出去,跑得比兔子还快。 呃…… 杨沅脸上笑容一僵,这不该是宋老爹见到我时的反应啊,他跑什么? 王大少站住身子,恼火地看了杨沅一眼,见他一身官服,官阶似乎还不低,到了嘴边的粗口,便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你……足下,多管闲事了吧?” 杨沅见宋老爹已经跑了,便转过身来,看一眼王大少,道:“本官可不是多管闲事,你在我岳翁店里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岳父? 樊举人和王大少都有没多想。 他们听媒婆介绍过,这家大酒楼并非只有一个股东。 这个姑爷子,指不定是哪个小股东家里的呢。 樊举人便斯斯文文地拱手道:“这位小兄弟,非是樊某无礼。樊某今日来此,是向鹿溪姑娘求亲的,是此人无礼,口出不逊,还要动手。” 王大少嘿嘿冷笑,晃着膀子上的青龙白虎蛮横地道:“我蛮横了么?我无礼了么?我还就蛮横又无礼了,你咬我呀? 你一个外乡人,敢跟本少爷使横?我,也是来求亲的,鹿溪姑娘,我王大少要定了,你若识相,现在就滚,否则……” 樊江抖了抖被抓皱的袍襟,傲然道:“否则又怎样?你敢对本举人动手?” 王大少先是一愣,随即又恢复了得得瑟瑟的模样,转着手中的牛耳尖刀道: “那又如何?伱一个外地的举人,我这个太学生,难不成还怕了你?” 听了王大少这番话,杨沅、樊江,加上在场所有看客,齐齐一怔。 就见王大少光着膀子,精瘦的身子,上半身全是龙啊虎的纹身,都看不到一块好皮了。 他头发被揪得凌乱了,原本插在鬓边的一朵大红的月季花,已经随着歪斜的发髻,顶在了脑袋顶上。 就这般形象的他,还栽愣着膀子,得得瑟瑟地转着手中的一口牛耳尖刀。 这……居然是一位太学生?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太学,在唐朝时候,仅限文武官员五品以上子孙、取事官五品的期亲,或三品的曾孙,以及勋官三品以上有封之子。 然而,到了宋代,文武官八品以下的子弟及庶民之俊异者也有资格入学。 这本来是宋朝教育体系的开放与包容,对没后台的平民百姓是个大利好。 只不过,硬性指标放宽了,必然会有一部分人可以想办法利用这套新的规则。 王家有钱,所以耗费巨资,给王大少买了个太学生的录取名额。 太学生分外舍生、内舍生和上舍生三种。 上舍生中的上等生,是可以上报朝廷直接授予官职的。 中等生也可以免除科举前面几场的预考,直接参加殿试; 下等生(包括一些成绩极其优良的内舍生和个别外舍生)可以获得“取解”(选送士子应进士第)的资格,而且还可以留校任教,充任学正、学录(相当于助理讲师的职务)。 请注意,“包括一些成绩极其优良的内舍生和个别外舍生”! 这又是一个可以运作的条件。 所以,哪怕王大少就是一个刚入学的外舍生,理论上也有做官的可能。 这一来,樊举人登时优势不再了。 他本来就是个外地人,还是个穷书生,一急之下,咬牙切齿地道:“你是太学生又如何?本举人可以入赘!你敢么?” 王大少一呆:“算你狠!可是,我王家是龙山市上第一富有人家,你猜人家鹿溪姑娘会不会愿意招你入赘呢?” 杨沅清咳一声,道:“两位,你们哭着喊着要娶我娘子,有没有问过,我同不同意啊?” 第180章 全体起立,拜见祖师爷 人群中,丹娘早已飞奔而去。 大伙房里,最里边一个灶上,鹿溪正在尝试着制作那道鱼。 几位此时不忙的大师傅和帮厨,都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看着必然会成为临安食神的鹿溪姑娘做菜。 今天,他们将亲眼见证一道新的名菜隆重问世,好激动啊! 腌制好的鱼已经从大火转成小火焖煮了,鹿溪正在另一个锅里调制汤汁。 几个大师傅眼都不眨,默默地记下鹿溪的每一個步骤和用料的多少。 忽然,丹娘一阵风儿似地跑进来:“鹿溪,快,快快,二郎,不不,杨沅,回来了!” “什么?” 鹿溪手一抖,醋倒多了。 鹿溪也不管,把醋瓶子一扔,就激动地跑过去:“丹娘姐姐,你说什么?” “杨沅回来了,杨沅回来了!” 丹娘抬手拭了下眼角:“就在大堂呢,你快去。” 鹿溪“呼”地一声,就像一只自由的小鹿跃过了围栏,从门槛上一跃而过,飞奔而去。 “我……哎哟,我的腿,抽筋了抽筋了!” 丹娘正想追上去,忽然一条腿抽了筋,疼得她一把摁住案板,努力蹬直了一条腿。 双手撑案,凹腰蹬腿,那充满张力的身体曲线…… 众师傅只看得目瞪口呆。 …… 大堂里,听了杨沅的话,樊举人和王大少齐齐一呆,马上同仇敌忾起来。 二人不约而同就站到了一起,横着眼睛看杨沅:“足下究系何人,鹿溪姑娘尚未嫁人,你便对她口称自家娘子,这……未免与礼不合了吧?” 杨沅道:“谁说鹿溪尚未嫁人?她是本官明媒正娶的妻子!这文定之书就在这里,你们要不要看个明白?” 杨沅当日是在大茶坊公开退的婚,休书是当场写了的,之前订婚时的婚书可没有还给她。 这时杨沅就从怀中取出婚书,慢条斯理地打开,给樊举人和王大少亮了亮。 樊举人和王大少一见勃然大怒。 樊举人气极之下,狂飙陕西话:“刘妈妈,夜儿个你咋给额说哩,这都成怂咧。” 刘媒婆看到杨沅,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二郎?他不是去北国了么,怎么回来了? 一见樊举人恼了,刘媒婆忙又安抚他:“樊举人,你听老婆子说啊,鹿溪姑娘她……” “伱可包说咧,捏婚书都搁这捏,都寺捏屋里人咧,宰得死休先儿咧!” 王大少也向王媒婆瞪起了眼睛:“诶诶诶,王媒婆,这是怎么回事儿?人家鹿溪姑娘都许了人了,你还来给我撮合,像话吗像话吗像话吗?” 王媒婆苦着脸道:“大少爷,这不是你爹托我给你说媒吗,也不是我主动撮合的呀。” “不是你主动撮合的你就有理了?人家鹿溪姑娘已经许亲了,你做媒人的不该打听清楚吗?我王大少需要跟人抢婚吗?” 王媒婆满头大汗道:“也不算抢婚,鹿溪姑娘……是说过一门亲,可还没成亲就和离了的。” 王大少用牛耳刀拍着肚皮,啪啪作响:“那不也是个‘离妇’了么? 我王烨然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的人,吐口唾沫就是个钉,响当当一条男子汉! 家里又有花不完的钱,我需要娶个‘离妇’吗?” 冷羽婵和薛冰欣跟进宋家风味楼时,就看见了这样一幕混乱不堪的情景。 二人听了一小阵儿,薛冰欣便惊诧地道: “哗!我还以为杨副承旨是来探亲的,这可倒好,三姓抢亲呐! 那位鹿溪姑娘到底是何许人物,这般抢手的么?” 性子一向清冷的冷羽婵也不禁来了兴致,饶有兴致地站在那堆礼物后面,继续看热闹。 这时,一声脆生生的声音猛地喊道:“二哥哥!” 杨沅蓦然抬头望去,就见鹿溪系着碎花小围裙,手里还拿着个汤勺,从后边跑过来。 看到杨沅,还隔着几步她就站住了,只是瞪大眼睛看着杨沅。 泪水迅速蓄满了她的眼睛,然后便忍不住地流下来。 杨沅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赶到鹿溪身边,手往她肩膀上一搂,心里便是一疼。 这丫头,瘦了。 杨沅轻轻为她拭着泪,柔声道:“不哭不哭,是二哥不好,二哥给你赔礼,别伤心了。” 照理说,鹿溪被他伤透了心,又认为他去了北国,此时骤然看见他,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可此时此刻,杨沅哪有心思去细究其中道理。 鹿溪的泪,流得他鼻子酸酸的,他只想先哄得鹿溪露出笑颜再说。 王大少拎着牛耳刀,上下打量鹿溪一番。 刚刚他只看了一眼,鹿溪就扑进那个官儿的怀里去了。 不过就只那一眼看去,王大少就像嘴里被喂了一勺蜜似的,一直甜到了心里去。 好甜好甜的一个小女子。 王大少便把牛耳刀向鹿溪一指,小声问王媒婆:“那位,就是鹿溪姑娘么?” 王媒婆赔笑道:“正是。 王大少便把牛耳刀往后腰里一别,把倒披在腰间的衣服胡乱地穿上。 然后人模狗样地对王媒婆道:“王妈妈,鹿溪姑娘只是订了婚,然后便和离了?” 王媒婆道:“是呀是呀,老婆子打听的真真儿的,可不知为何,与她和离的这个人,他又回来了,你看这……” “无妨无妨。” 王大少笑吟吟地道:“虽然已是‘离妇’,毕竟还未洞房,这位姑娘很合本少爷的眼缘儿,王妈妈,拜托了!” 樊举人听了他的话,便冷笑道:“既然已经定过亲,你怎知她不曾洞房?” 王大少白了他一眼,“嗤”地一声,傲然道: “你懂个屁,本少爷‘千人斩’的道行,是人是妖,拿眼这么一扫,马上一清二楚。 我说她是黄花大闺女,她就是顶花带刺儿的黄花大闺女!” 樊举人一听,又看了看鹿溪,嗯,果然是个娇俏可人的小娘子。 鹿溪小姑娘从杨沅怀里钻出来,仰着脸儿,眼泪汪汪,带着鼻音儿地道:“二哥哥,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吗?” 哎呀呀,不行了不行了,樊举人听的心都要酥了。 鹿溪那小模样又软又萌的,再加上那江南语音柔柔软软的,樊举人这关中大汉如何受得了。 樊举人马上转向刘媒婆,大黑脸微微一红,忸忸怩怩地道: “刘妈妈,先前的事呢,樊某也就不与你计较了。 这女子嫽地很,樊某觉得很活试,既然那人已经退了亲,还请刘妈妈为我撮合一番。” 刘媒婆面有难色,讪讪地道:“还……都这样了,还撮合啊?” 樊举人连连点头:“要的要的,万一能成呢?” 这时,杨沅已经揽着鹿溪,柔声道:“这里人多,咱们到后面说。” 他已经觉察出鹿溪对他的态度不对劲儿了。 鹿溪见了他,没有一点惊讶,也没有一点反感,分明是思念已极,喜极而泣。 泥人还有个土性儿呢,鹿溪脾气就算再好,也不可能对他的“移情别恋”,对他抛弃自己的举动不生气呀。 难道,鹿溪早就明白我的苦心了? 不过,这些疑惑,只能到僻静处慢慢说了。 这里人多,如果多说几句,他刚才对吴大娘说的那番话,可就要穿帮了。 杨沅揽着鹿溪刚要走,忽然想起礼物还丢在地上。 他刚刚转过身,冷羽婵已经会意,急忙一碰薛冰欣,便弯腰提起一捆丝绸。 薛冰欣也急忙把捆扎在一起的首饰盒子、妆彩盒子都捡起来,笑眯眯地凑过去。 薛冰欣夹着嗓子,甜丝丝地叫:“杨副承旨,奴奴帮你拎着就好了。” “咦?” 围观的看客们都看向这位十分甜美的姑娘,另一个甜妹还在杨沅怀里呢。 这位大官人,很是了得呀! 这时,清丽如雨后百合般的冷羽婵也走上前来,清悦入耳地道:“杨副承旨,这礼物我们拿着呢,快带小娘子去后边吧,这里人多眼杂的。” 杨沅深深望了二女一眼,赶紧再看一眼鹿溪。 这俩丫头这是给我上眼药儿呢是吧? 他还真怕鹿溪当场发作,不过鹿溪看着二女,似乎有点发懵,倒是不曾发脾气。 杨沅见状,赶紧趁着她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揽着她肩膀往后面走。 这时,青棠笑靥如花地就迎了上来:“嗨!干……师……姨夫,好久……” 她话没说完,人群中就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她薅了过去。 杨沅看见青棠,先是一呆,听见她对自己的称呼,又是一呆。 这个憨丫头,这又是从哪儿论的呀? 青棠琢磨过了,她是丹娘的徒弟,丹娘算鹿溪的姐姐,所以鹿溪实际上是她小姨。 只不过,她还没跟她小姨夫唠上两句,就被躲在人群背后,又气又急的丹娘给一把拽了过去。 杨沅往人群里看了一眼,丹娘已经矮了身子,躲在围观者的后面,生怕被他看见。 她只要看见杨沅回来了就心满意足了。 这个时间,只能是属于鹿溪的,她哪能那么不识趣。 但,一瞧人群中伸出来的那只红袖,鹿溪就已经知道是谁了。 她忽然从杨沅手臂里闪出了身子,往人群里一伸,便把丹娘给扯了出来。 “丹娘姐姐,咱们一起走。” 丹娘都惊呆了,我没跟她说过我和二郎的事呀,鹿溪妹妹这神情怎么…… 对了,刚刚我去厨房喊她时,倒是说漏过嘴。 可是,就算她当时注意到了,这也是刚刚才发生的事,她此时应该是惊怒、意外才对吧,为何会如此坦然? 丹娘现在满脑门的问号,就被鹿溪牵住手,一起向后边走去。 青棠只是满心的欢喜,她也不敢乱叫了,冲着杨沅扮个鬼脸儿,便蹦蹦跳跳地跟在了他的身边。 前边是鹿溪、丹娘,身畔是小青棠,后边是花好、月圆…… 这排场,一时间满堂肃穆,大有全体起立,向祖师爷致敬的架势。 就连“千人斩”王大少都惊呆了! 第181章 我想插个话 王媒婆一见这架势,便先打了退堂鼓。 她的眼光何等老辣,眼前这情况不是一切都明摆着了么。 不管之前坊间说法如何,人家这小两口分明还是郎有情妾有意啊! 这是能给你硬撬过来的么? 你没看到人家身上穿着官衣呢吗? 那可是个官诶! 你举人也好,太学生也罢,那都只是有做官的资格而已,能跟人家比吗? 王大少一见王媒婆迟疑了,便把巴掌一伸,大喝道:“五百贯!” 王媒婆吓了一跳,吃惊地道:“多……多少?” “五百贯!” 如果就只是在大街上行人之间看到了鹿溪,可能王烨然也就只是赞叹一声:“好一个可人的小娘子”,也就完了。 娇俏可爱的女子,他也不是没见过,未必就会生出娶回家去的想法。 但鹿溪不一样。 如果坊间传闻属实,那么鹿溪姑娘很快就能和宫里搭上线了。 不管两宫里的哪一位青睐了她,那都是她以后的大后台。 这对越来越有钱,却也开始树大招风,然而自保能力严重不足的王家来说,可就太重要了。 王家原本混迹底层,不算黑道,却也是灰色地带里崛起的。那时就没想过洗白之后的事儿,所以交结官府的事儿就耽误了。 偏偏这种关系的建立,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现在王家意识到了,却也晚了,在竞争中,因为这个原因没少吃亏,急于寻求官方势力的保护。 如今亲眼看到鹿溪是如此娇俏可爱的一個姑娘,王大少便连最后一丝担忧都没有了,他愿意娶这小娘子为妻,很愿意。 他刚刚看到的鹿溪,可不是一个街头行过的可爱少女。 而是一个与恋人久别重逢,悲喜交加之际,真情流露中的鹿溪。 真情流露时的女孩子,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魅力,是平时的她自己都无法展现出来的强大吸引力。 王大少看到了她泪光盈盈的温柔眼波,也看到了她菱角般的唇边,那欣慰欢喜的甜笑。 那刹那间的风情,让王大少怦然心动。 “千人斩”觉得,他忽然找到他的真爱了! 他想起了他十二岁那年,那是一个夕阳下无忧无虑地奔跑在码头河边的少年, 他看到蹲在了河畔浣衣的一位船娘,那宛若成熟了的葫芦的身材…… 那晚,他做了一个既难忘又难堪的梦, 那是他逝去的青春和湿透的兜裆布…… 浪子,也是有过情感单纯而炽烈的岁数的。 …… 樊举人那边,此时的心情也跟王大少差不多。 樊江大抵是有一点声音控的潜质。 刚刚鹿溪软萌中带着哭泣鼻音的一句话,一下子就击中了这个关中大汉心头最柔软处。 再说,他现在真的是需要找一碗软饭吃啊,活不下去了啊。 他最后一点钱,都给媒婆了。 今天这件事再定不下来,他明天连店都要住不起了,是要流浪街头的。 两个媒婆都很无奈,原本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此时竟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好吧,那老婆子就再努力试试。” 刘媒婆叹了口气,然后转头四顾:“咦?宋老爹呢?” …… 杨沅和鹿溪、丹娘,还有跟屁虫小青棠上了二楼一处雅间,“鹿鸣轩”。 这里位置极好,窗外就是一棵大香樟。 窗下有小桥流水,雅间内布置也极是恬静幽雅。 冷羽婵和薛冰欣自来熟地跟了进来,鹿溪看了她们一眼:“这两位是……” “啊,小嫂子你别多心,我们和杨副承旨没什么的,我们……只是他的属下,真的!” 薛冰欣笑得一脸灿烂,眉眼弯弯,极是甜美。 不过,这话怎么听都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冷羽婵没说话,她只是抿了抿唇,颊上小酒窝微微一现,然后眼神便飘忽到了窗外。 她盯着窗外大香樟的枝条,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她没说话,可她的戏简直比薛冰欣还要多! 这两个女人,是生怕鹿溪不误会我啊。 杨沅心中有点恼火,这两个女人不会无缘无故就来坏他好事的,必然是有人支使。 之前被肥玉叶敲打,他还想着能忍就忍,可现在看来,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好!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还不等杨沅有所动作,鹿溪已经甜甜一笑:“哦,原来是二哥哥的同僚呀,鹿溪方才多有怠慢,两位姑娘莫要怪罪。” 薛冰欣眉开眼笑地道:“不会啦不会啦,我们怎么敢怪罪小嫂子你呢。” 鹿溪微微一笑:“青棠,把两位姑娘请去‘呦鹿堂’,准备几样咱们店里的拿手好菜,不要怠慢了客人。” “好嘞!” 青棠立刻答应一声,伸手肃客:“两位姑娘,这边请。” 别看她小,她早就看出这两个女人不正经了!哼,看她师丈的眼神儿就不对劲儿! 打从这两只狐狸一进门儿,本姑娘就闻到她们一身的臊味儿了,不知道本姑娘的鼻子比狗都灵吗? 薛冰欣和冷羽婵无奈,只好把东西放下,跟着青棠走了出去。 出去的时候,她们俩还想着隔墙有耳,或许可以偷听。 结果青棠领着她们走到长廊尽头,左拐;走到长廊尽头,左拐;走到长廊尽头…… 好吧,中间没有墙,只有一个天井。 …… “鹿鸣轩”里,青棠领着花好月圆一走,就只剩下杨沅、鹿溪和丹娘了。 鹿溪幽怨地瞪了杨沅一眼,心中又气又爱。 那一天,二哥是真真伤透了她的心,让她既悲伤,又屈辱。 可是当她知道真相,却又为二哥的呵护与体贴深深感动。 一名战士走上战场的时候,会安顿好家中的一切,做好他一旦阵亡,家里可能面对困难的准备。 她的父亲当年就是这样的。 更何况是杨沅要单枪匹马去面对一个属于朝廷的强大衙门? 这是二哥作为一个男人的担当,也是他对自己的一切真心。 二哥宁愿被她误会、被她痛恨、咒骂,也不想误了她一生。 唯其如此,她才更加觉得,自己此身所托正是良人。 现在所有的担心都不必要了,她想对杨沅撒娇,可丹娘姐姐还在。 她想假意生气,对二哥发泄一下心中的委屈,可……又怎么舍得他为难。 千言万语、万语千言,最后只是化作了悠悠一叹。 这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可把一旁的丹娘紧张坏了。 当房中只剩下他们三人时,丹娘就已觉得如芒在背,浑身的不舒服。 她主动接近鹿溪,交好鹿溪,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明确了彼此的关系,能相处的融洽一些。 可是,现在有点没按她的计划走啊。 她没想过这时就公开他们三人的关系。 尤其此刻是二郎和鹿溪重相见的日子,她心虚的不行。 堂堂的游手界大手子,连朝廷盐铁副使如夫人都敢乔扮的雪玉丹娘,此时却有些进退失据了。 “鹿溪,你……伱和二郎终得重逢,恭喜恭喜。你们先好好聊聊。我……我帮你去款待二郎的两位下属好了。” 丹娘说着,就像一条黄花鱼儿似的,溜着边儿地想要逃出去。 “丹娘姐姐就不想知道二哥这些时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又为何是现在这般打扮么?” 鹿溪一句话,就像是对丹娘施了定身法,一下子把她定在了那里。 “我……我一个外人,听那个……不太合……适吧?” 丹娘讪讪地说着,看见鹿溪微带促狭的笑容,声音便越来越小,没底气说下去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我和二郎……,是因为方才,我去厨下唤你时,说错了……话么?” 丹娘低下了头,嗫嚅地问。 鹿溪轻轻叹了一口气:“丹娘姐姐,鹿溪只是笨了那么一点点,可不是傻子呀。谁会初次见面,就对我二哥那么关心,不断询问他的事情,还生怕我误会了他呀?” “啊?”丹娘瞪大了眼睛,难不成我第一次见鹿溪时就暴露了? 我的功力,退步这么快的吗? 鹿溪继续道:“这也就罢了,你第二次还问,第三次还问,每一次都问!拐弯抹角的问,旁敲侧击的问。” “只要是跟二哥有关的事,你就没有不问的。不管我说什么,只要和二哥有关,你就听得津津有味,我又不瞎,还看不出来么?” 丹娘脸蛋儿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尤其是当着杨沅的面被人揭穿,简直羞得她要刨个坑儿把自己埋进去了。 丹娘讷讷地道:“鹿溪妹……不不不,鹿溪姐姐,不怪二郎的,是我……二郎对丹娘有天大的恩情,丹娘对他动了心,鹿溪姐姐若要怪罪,你就怪我吧。” 丹娘说着,双膝一屈就要跪下。 鹿溪一把拉住了她,幽幽地道:“二哥生死不知的时候,他还是个大骗子的身份,是个一不小心就要变成朝廷通缉要犯的人。” “就是这样,你还能不离不弃,还能时时来陪我,开导我,哄我开心。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又怎么会怪你。” 听话听音儿,一时间丹娘惊喜交集。 她感觉,自己的小心翼翼、自己的百般机巧,在鹿溪面前,其实真的根本都不需要。 要获得她的善意,不需要任何相处的技巧,只要真心相待,足矣。 丹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感动的她泪珠盈盈。 丹娘忍不住抓住鹿溪的手,感动地唤道:“姐姐,妹妹我真是……真是……” 鹿溪抽出手来,在她掌背上拍了拍:“姐不姐的,也不在一个称呼上。丹娘姐姐你比我年长,你叫人家一声姐姐,都要把人家叫老啦。” 丹娘破啼为笑:“那不成,尊卑规矩不能坏了,鹿溪就是奴家的姐姐。” “这不妥,丹娘姐姐……” “鹿溪姐姐!” 两女执手相望,深情款款。 杨沅不识趣地咳嗽一声:“呃~咳!两位姐姐,我是不是可以插嘴了?” 第182章 各有心情在,随渠爱暖凉 杨沅在旁边已经看半天了,那叫一个精彩,他都不想叫停了。 不过他也有一肚子的困惑啊。 明明他那场戏演的挺成功的,鹿溪怎么就好像早就知道真相了似的呢? 丹娘又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呢? 好像,我也没对她说过我跟何人定的亲呐! 还有就是,我跟丹娘相处的时候,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小暧昧,但是我俩从来没有明确过什么吧?怎么这就搞得一往情深了呢? 眼见鹿溪和丹娘都要开始排排坐,吃果果了。 谁坐第一把金交椅,谁坐第二把,天罡三十六,地煞七十二的,争得不可开交,杨沅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鹿溪俏巧地白了他一眼:“那……二哥你就说吧,我和丹娘姐姐都听着呢。” “我是妹妹,鹿溪姐姐。” 丹娘特有觉悟,姿态放得很低。 “哎,此事……说来话长啊……” 杨沅悠悠一叹,若是再给他一块醒木,那就可以去找曲大先生接班说书了。 “先等等!” 丹娘突然紧张地道:“二郎,你……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官服,还有刚刚那两位姑娘,她们究竟是谁?你别是……别是去做游手了吧?刚刚有好多人看到你了呢,会不会出事呀?” 杨沅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现在真的是官。我是枢密院机速房的一位副承旨,从七品的朝廷命官!” “哇!” 丹娘这个一辈子躲官、怕官的大老千,突然听说自己男人做了官,惊喜的浑身发抖。 她紧紧抓住鹿溪的手,便是一通摇晃。 鹿溪的兴奋丝毫不在丹娘之下,两位姑娘摇着手激动了好半天,突然看见杨沅眼巴巴地看着她们,二人便迅速撤回手,正襟危坐起来。 鹿溪咳嗽一声,小脸威严地道:“咳,二哥,你可以说了!” 杨沅道:“说来话……,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 “呦鹿堂”里,青棠殷勤地请花好月圆二人坐了,先给她们上了一壶茶。 薛冰欣呷了一口,两眼顿时一亮:“好茶,和杨副承旨送我们的茶叶味道一样好。” 青棠得意地很:“是吧?这清茗刚刚风靡起来,上好的炒茶可不好买呢。 我们店里这炒茶,是我干娘从她干娘那儿托关系买来的,怎么伱们也喝过吗? 你们说的杨副承旨就是小姨夫吧?师丈他真做大官了? 干爹这个‘副承旨’是什么官呀,我姐夫他是几品官呀?” 花好月圆听得一头雾水,眼前这小姑娘指定有什么大病,这胡言乱语的,烧糊涂了吧? 冷羽婵便道:“青棠姑娘,我腹中颇觉饥饿,这一喝茶,饥火上来,更是难受了。还请姑娘随意去点些饭菜送来。” 青棠扁了扁小嘴儿,答应一声,便去张罗饭菜了。 青棠一走,“呦鹿堂”里顿时清静下来。 这一清静,街头的喧闹声,锣鼓的敲击声,便一声声传进来,衬得室中更加清静。 冷羽婵和薛冰欣都没了声音,二人就只是坐着默默地吃茶。 过了半晌,薛冰欣精神一振,分析道:“杨副承旨应该是从北国回来,暂时藏身在此的时候,和那位鹿溪姑娘认识的。” 冷羽婵喝了口茶,没有应声。 薛冰欣又道:“杨副承旨应该是冒险刺探金贼与我宋奸的阴谋时,担心此去一去不回,不想让鹿溪姑娘担個‘望门寡’的坏名声,这才与她和离的。” 两位姑娘都是大宋最高谍报机构的一名押衙官,放到后世,那就是谍报某处的处长级人物。 虽说她们从小长于宫中,接着就跑到枢密院坐衙,有些方面一窍不通。 不过,她们那个脑子,又怎么可能不够用。 哪怕只听了只言片语,看起来胸大无脑、甜美无害的薛姑娘,就已拼凑出了基本事实。 冷羽婵不说话,薛冰欣就自说自说。 这对好姊妹,早就熟悉这种相处方式了。 薛冰欣捧着茶杯,回想着杨沅与鹿溪相逢的一幕,甜蜜地笑道:“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感觉,真好。” 冷羽婵睇了一眼大发感慨的薛冰欣。 薛冰欣的感慨,是由感而发。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感觉, 尤其是在这八月中秋的热闹日子里,倍觉凄凉啊…… 她们是宫中的侍女出身。 吴皇后身边,训练过一批女侍卫。 她们和普通的宫女不同,她们不负责日常的洒扫宫殿、端茶递水,而是负责宫中妃嫔们出行时的安全。 当初,吴皇后从这批大内女侍卫中,挑选姿色出众者选出十人,要送给她的养子恩平郡王赵璩。 她们俩和另一位好姊妹菡萏,当时都是入选之人。 不过,等到十名女侍卫要送去恩平郡王府时,她们两个却又被留了下来,另换了两个姊妹顶上去。 她们还以为是被涮下来的,结果转天被送到机速房时,她们才知道,是内尚书折夫人向吴皇后要下了她们两个人。 折夫人在宫中位高望重,就连官家幼时,都曾受过折夫人的教导,吴皇后对折夫人也是尊重异常,自然不会拒绝折夫人这个小小要求。 从此,她们和最要好的菡萏,三位姐妹,便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路。 谁的路更好呢? 坦白讲,一开始,她们觉得,她们走的路,比菡萏幸运。 为人作妾有什么意思,哪怕是一位大王的妾室,不就是服侍男人么? 她们在机速房里,足不出户,便能调动遍布天下的数千秘谍,每日与人斗智斗勇的,其乐无穷呀。 可是,渐渐年长之后,那种感觉就不复存在了。 她们如今已经十九岁了,马上就要踏入老姑娘的行列。 日复一日的谍报事务,也不再让她们觉得新鲜、刺激。 有时候,菡萏会来看望她们,说起陪在恩平郡王身边,陪他上山下海的诸般趣事, 她们才发觉,她们每日周旋于鱼字房内,就像爬在一张巨大蛛网上的蜘蛛。 她们以为自己张网天下,可是她们自己,又何尝不是被束缚在那张网里,无聊透顶。 她们的未来,只有两条路可走了。 一是到三十岁时,被放出宫去,自行嫁娶。 可她们俩都是六岁入宫,接受宫廷教养培训,熟习宫廷礼仪,学习各种技能。 等到三十岁出宫时,她们不懂得民间的生存技能,又学了一身的皇家规矩, 想嫁人自然也是嫁的出去的,只是想要嫁的好,却只能碰运气了。 再不然,就是如折夫人一般,努力往上爬,争取成为一名高级女官。 那么她们就可以一辈子生活在宫廷里,除了不能嫁人、不能生儿育女,倒也一生无忧。 她们两个商议过自己的未来,最后决定要走折夫人那种人生。 菡萏妹妹的路,她们也曾有机会踏上去过,但是错过了。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她们也就只能在女官这条道儿上走到黑了。 只是,伤春悲秋,有时候总是难免的。 尤其是在触景生情的时候。 冷羽婵便叹息道:“哎,又到了长虫发情的季节了……” 薛冰欣瞪起了一对月牙眼:“你说谁?” 冷羽婵一脸无辜:“我说蛇啊,‘七月蜂八月蛇,九月的黄鳝惹不得’,这句老话你没听说过么?” 薛冰欣冷笑道:“瞎掰,你根本不是在说长虫。” 冷羽婵眼珠转了转,恍然道:“哦!对了,我是说梅花鹿,我在鹿苑待过的,这个时间也没错。” 薛冰欣气鼓鼓地道:“真是梅花鹿,没有别的了?” 冷羽婵看看她:“那……还有你?” 嘻嘻哈哈的打闹声,顿时从“呦鹿堂”里传了出来。 年轻人的忧愁,来的快,去的也快,毕竟……她们还年轻。 …… 杨沅终于说完了。 为了博同情,杨沅把他一次次搏杀,一次次死里逃生,说得惊心动魄、扣人心弦。 听得鹿溪和丹娘,哪怕眼看着他就在眼前,知道他没事,还是揪着心,提心吊胆。 如此一来,等他说完,二女自然是满心的庆幸,哪里还能对他有一丝怨尤。 不过,杨沅除了对惊险处添油加醋一番,却也有略过的地方。 关于李师师,他一字未提。 其实这是一个极好的坦白机会,鹿溪是如何对丹娘的,他已经看到了。 这时再讲讲自己的惊险,尤其是被李师师搭救的部分,不要挪到恩平郡王赵璩身上,而是直接说出李师师这个大功臣,此事必然能风平浪静地解决。 不过,李师师岂是一般人物? 她的经历,她的性格,她的年龄,她所有的一切,都注定了她是不会正式进入杨家的。 杨沅只能尊重她的选择。 况且,杨沅也不想因此就委屈了鹿溪。 先是先,后是后,哪怕你是个公主郡主,也不能一屁股压在我的小鹿溪头上。 所以,此事就暂且含糊了过去。 杨沅说完,“啪”地打个响指,曾经被鹿溪丢掉的那枝连珠金钗,就出现在了他的指间。 杨沅望着鹿溪道:“这支钗子,是当日被你扔在王妈妈大茶坊的……” 鹿溪想起了当日那一幕,曾经的酸楚悲愤,此时却尽数化作了芬芳甜蜜。 她唇边露出甜笑,就想伸手接过那支钗子,杨沅却把手一缩,摇了摇头。 “这枝钗子,是金国贵女乌古论盈歌作为报酬,送给我的。” “那时,二哥囊中羞涩,只好做它做了礼物。可它终究不是由始到终都只属于你的……” 杨沅手腕一翻,那支连珠金钗就从窗口飞了出去。 窗外,小河边。 训练结束,划着小船回到“风味楼”的鸭哥,刚把船泊靠在岸边,一枝金钗就掉了下来,正砸在他的船帮上。 鸭哥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然后,那支金钗跳跃了一下,落进了水里。 鸭哥二话不说,一个鱼跃,就追着那金钗,一头扎进了水底…… 第183章 翁婿相看冰映玉 “哎呀,你这人……” 鹿溪看的好心疼。 二哥这话,当然听得她心里熨贴。 可是,那可是金的诶! 管它什么新的旧的,金就是金! 嫌它旧,翻新一下不就好了,怎么可以丢掉呢? 杨沅按住了她的肩膀,鹿溪是真的瘦了,只是一摸她的肩膀,就能感觉得出来。 杨沅柔声道:“现在既然有了条件,我理应送你更好的!” 说着,他打开一只首饰盒子。 一只造型精美的银鎏金凤凰纹花头簪,正静静地躺在丝绒的盒底。 “鹿溪,这只……” 鹿溪忽然伸出食指,按在了杨沅的嘴巴上。 鹿溪娇憨地一笑,对杨沅道:“二哥哥的心意,人家已经懂了。只是,女儿家喜欢用什么东西,适合用什么东西,你一个男人家又哪里明白呢,还是让我来吧。” 鹿溪站起身,把杨沅带来的礼物一一打开来。 “这只银鎏金凤凰纹花头簪好看,上边还有金丝缀明珠的步摇,丹娘姐姐身材高挑,戴上它再合适不过啦。” 打从杨沅取出这些礼物,丹娘就格外的不自在起来。 她倒不是嫉妒鹿溪,她也清楚,杨沅此前根本不知道她今天会在这里。 可是,人家深情款款地送另一个女子礼物时,她在旁边看着,岂能不觉尴尬? 却不想,鹿溪不等杨沅多说,就把分配礼物的事儿包揽了下来,而且第一件就给了她。 丹娘既感惊讶,又觉感动。 这一刻,她可是真的死心踏地把鹿溪当了姐姐。 鹿溪不容丹娘推辞,把金簪给她插到发髻上,又拿起一枚精致小巧的金錾花指环,欣赏一番,笑道:“这个适合我。” 说着,她把戒指轻轻推到指上,举起手来欣赏了一下,又继续分东西。 珠宝首饰、泥金提花黄罗真丝的布匹,还有著名作坊的化妆品,鹿溪都是一式两份,和丹娘平分了。 除了薛冰欣想为杨沅解围,让店家做添头送的那只口红,算是鹿溪多占了。 于是,杨沅事先准备好的,情深款款、感天动地的爱情表白,最后就只能加了一個字。 “时间为媒,余生为聘,以你们之名,冠我之姓,始于初见,止于终老,可好?” 他,加了个“们”。 加就加了,他都死过一回的人了,很多事,想开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快活,你快活,那就是人生好生活,矫情什么。 鹿溪都答应了的,他若还夹夹谷谷的,那还是男人吗,那它么就是个“二椅子!” 窗外小河上,鸭哥从水里冒出头来。 他兴奋地抹一把脸上的河水,举起了一枝金灿灿的发簪。 “哈哈哈哈哈,这一定是哪位客人喝多了发酒疯,把金簪都丢掉了。” “发达了发达了,把它送给我老娘,老娘一定很喜欢!” …… 宋家风味楼的菜肴还真是没得挑,尤其是种种新菜,哪怕是冷羽婵和薛冰欣这种在宫里见多识广的,也一样认不出来。 两人大快朵颐,对每道菜肴的名字也甚感兴趣。 “喂,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薛冰欣想问问传菜的女小二这道菜的名字。 女小二恭敬地答道:“客官,奴家叫秋月。” 薛冰欣听了,顿时就没了向她询问菜名的兴趣。 啊~~~,掌房给我起的别号,果然像个大丫头啊! 性子一向比较清冷的冷羽婵忽然急咳了几声,赶紧端起茶来想顺口气,结果茶也喷了。 于是,她就扭过身去,肩头不停地耸动。 薛冰欣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恨得牙根痒痒的。 女小二一见,急忙冲外边喊:“春花,快取块手帕来。” 外边有人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诶!” 嗯? 冷羽婵的肩膀马上不抖了,薛冰欣的肩膀却开始抖动起来:“咕咕咕咕……” 冷羽婵转过身来,狠狠瞪了薛冰欣一眼,然后咬牙切齿地对女小二秋月道:“伱去,再上一道‘红熬乳鸽’来!” …… 丹娘这边,随便找了个由头,便出了雅间,顺道儿还拧住了青棠的耳朵,把听墙根的小丫头一块带走了。 丹娘不是个不识趣的人,哪怕大官人正式接受了她,她也不会一直抢着和鹿溪一起粘在他身边。 谁不希望有一段独处的时光呢,将心比心嘛。 下了楼的丹娘,正看见眉飞色舞走来的鸭哥。 丹娘怕鸭哥上楼去,耽误二郎和鹿溪说悄悄话,便把他和青棠,一起带到了后厨院里。 先摘菜吧你们! 杨沅爱惜地把娇小轻盈的鹿溪放在自己腿上,轻言蜜语,极尽柔情。 那青春的圆润就压在他的腿上,少女青春的气息毕露无遗。 鹿溪害羞地发现,自从二哥回来,仿佛有了很大的改变,他更热情,也更放得开了。 鹿溪有些怕,又有些羞,但……竟然还有一些乐在其中。 两人就这么耳鬓厮磨着,说着悄悄话。 两人说的话也不需要个头绪,想起什么便说什么。 全是凌乱的碎片,却如飘在心头的新雪,悄悄浸润着小鹿溪的心,让那里清清甜甜的。 “呃……咳!” 不知什么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威严的咳嗽。 鹿溪娇躯一颤,一下子从杨沅腿上跳了下来:“哎呀,我爹来了。” “你别怕!” 杨沅淡定地站起来,正了正衣冠,对鹿溪小声道:“你先出去,我跟岳丈大人说。” 鹿溪羞喜地嗔了他一眼,又不放心地小声叮嘱道:“我爹脾气不好,二哥你……” 杨沅云淡风轻地道:“岳丈大人一直希望你能嫁个公门中人,我如今不但是公门中人,还是个官,从七品的京官,都抵得上外放一任的知县了,他还会不满意么?” 说完,杨沅把双手一背,脚下不丁不八,昂然而立,把下巴一扬,气定神闲地道:“去,开门。” “哦!”眼见杨沅如此镇定,鹿溪有了莫大的信心。 鹿溪赶紧跑过去打开门,就见她爹站在门口,挺胸腆肚,双手负于身后。 那神情,和屋里的小郎君出奇地神似,就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 鹿溪垂下头,低低地唤了一声:“阿爹。” “嗯,我知道他回来了。你先出去吧!” 宋老爹说罢,便举步走了进去。 他努力挺拔着腰杆,不让自己的瘸腿显得那么明显,竟然隐隐走出了八字步的威严感。 鹿溪担心地回头望了杨沅一眼,这才给他们把门关上。 门刚刚关上,杨沅就一个箭步,窜到了宋老爹面前。 杨沅一把搀住他,殷勤地道:“岳丈大人,这边坐,这边坐。” 那副前倨而后恭的嘴脸,着实令人作呕。 宋老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冷笑道:“杨沅,你对我女儿做的好事!” 杨沅站在他身前,弯着腰,赔笑道:“岳父大人,那个时候,小婿还能怎么做?小婿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就算鹿溪不在乎落一个望门寡的坏名声,可还有朝廷的株连之罪躲不过呀。” 方才和鹿溪聊天,鹿溪已经把她偷听到的,父亲和老曲叔他们几人商议搭救杨沅的事说出来了。 杨沅本就觉得,从“至味楼“开始,逃脱的太也轻松,似乎国信所太也蠢笨了些。 这时他才知道,宋老爹竟在暗中,默默地帮他做了许多事。 他一直都知道宋老爹和计老伯他们是从军多年的老兵,却不知道他们竟然是兵王一般的人物。 此刻他对宋老爹不仅有对岳丈的尊敬,也有对这个老兵的感激。 当然啦,这并不影响他刚才在鹿溪面前拿腔作调。 男人嘛,在自己女人面前显摆一下,怎么啦? “诶,你可别先叫岳父,你退亲的事儿,已是尽人皆知,你打算怎么办?” 杨沅道:“不瞒岳父大人,刚刚回来的时候……” 杨沅把他对吴大娘说过的话,又对宋老爹说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道:“这样,于鹿溪的名声不就没什么非议了吗?” 宋老爹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杨沅又道:“明年开春,小婿迎娶鹿溪,一定把婚礼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 宋老爹眉头一皱:“你明年开春,就想迎娶鹿溪?” 杨沅心头一紧,还以为宋老爹火气还没消,忙道:“是啊,既然前次的退婚只是作戏,那自然什么都不影响……” 宋老爹摇摇头,肃然道:“你以为我在跟你说这个?到明年开春,你大哥去世还不满一年……” 杨沅这才恍然,原来宋老爹是在说这个。 他和大哥的感情自然毋庸置疑,只不过,做为一个现代人,他更认可厚养薄葬一类的思想观念。 一个人的思想观念,是没有那么快被古人同化的。 他没觉得拘泥于守孝多少天才是对大哥的缅怀,相信大哥也愿意见到他成家立业。 宋老爹却严肃地道:“没错,人死了就是死了,老子在战场上,见多了死人。人都死了,许多的臭规矩对他来说还有个鸟用啊! 可是,朝廷礼法如此,天下人情如此。你现在是官,一个官,在这些方面就绝对不能留下半点污迹,否则,早晚成为别人对付你的手段。” 杨沅顿时憬然。 宋老爹道:“父母之丧,是‘斩衰’,居丧三年。兄弟之丧是‘齐衰’,要居丧一年。仔细算下来,你们的婚事也就是从明年春天挪到明年夏天了。不过,那样也显得太急切了些,再往后挪一挪,就明年中秋吧。” “是是是,还是岳父大人想的周到。那小婿就明年中秋,再隆重迎娶鹿溪过门儿。” 宋老爹重重地“嗯”了一声,道:“好,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不过,‘鹿饮轩’里,现在还有一个来提亲的举人,一个来提亲的太学生,上门提亲的,又不好打出去,你去想办法打发了吧!” 杨沅吃惊地道:“他们还没走呢?” 宋老爹老脸一红,居然有些忸怩:“咳!之前吧,那些媒婆来问,咳!老夫自然是说,我闺女现在是自由身,还没许人呢。这不……就整岔劈了么……” 第184章 收取樊王二凤雏 一楼‘鹿饮轩’里,此时正坐着四个人,王媒婆、刘媒婆、樊举人和王大少。 宋老爹刚才听他们抱怨了一番,含含糊糊地说是一会儿再给他们一个交代,接着就跑了。 他们坐到现在,还没见宋老爹回来。 刘妈妈和王妈妈是媒婆,媒婆总是见人三分笑的,可她们此刻却是臊眉搭眼的,一点也不像媒婆。 两个媒婆心里都清楚,就算宋老爹回来了,今天这事也不太可能谈成了。 她们的雇主又没和鹿溪姑娘已经定下亲事,这公道上哪儿讨去? 杨沅下了楼,先和在院里摘菜的鸭哥简短地打声招呼,便走进了“鹿饮轩”。 他走进去的时候,就看到两個不像媒婆的媒婆,一个不像举人的举人,还有一个不像太学生的太学生。 那位太学生的头顶上还竖着一朵打了蔫儿的月季花。 杨沅看了看四人,和气地拱手道:“两位大娘可否先出去一下,容我与他们好好谈谈?” 两个媒婆正觉自己就像风箱里的一只老鼠,一听这话,求之不得,连忙站了起来。 刘媒婆正要起身往外走,忽又站住,看着杨沅道: “老婆子方才听见外边有传言说,二郎你……和鹿溪当初并非真的和离?” 杨沅颔首道:“不错,杨某并非闲汉,实为朝廷谍探。 当时那番举动,本是为了麻痹金人作的一场戏。 现在大功告成,我也升了官,自然不需要再继续隐瞒下去了。” “那二郎你……啊不不不,那么大官人你,你和鹿溪姑娘……” “我们当然依旧是未婚夫妻,等我为家兄守孝期满。 明年中秋,便和鹿溪完婚。届时,还是要请你这位大媒人来吃喜酒的。” “啊!哈哈哈,好好好,好,真好!” 刘媒婆喜出望外,她的魔咒好像解除了呢。 刘媒婆欢欢喜喜就往外走,杨沅却又想起一事,忙又唤住她: “对了,刘妈妈,我听说‘水云间’的丹娘那边,也经常有人托你去保媒啊?” “啊!是啊,大官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呵呵,有人托刘妈妈伱去‘水云间’保媒的事儿,以后刘妈妈就不必再接了,因为丹娘……也是我的人!” 刘媒婆迷迷瞪瞪地走出“鹿饮轩”,站到门外就开始傻笑。 鹿溪的婚事没有解除,平安无事了。 丹娘也有了人家,平安无事了。 她身上的魔咒真的解除了,苦尽甘来,苍天有眼啊! 王媒婆看不过去了,冷笑道:“那丹娘就算跟了杨大官人,也是个妾,你得意什么?” 刘媒婆夹了王媒婆一眼,撇嘴道:“没听说过宁为英雄妾、不做庸人妻吗? 没说过叫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吗? 杨大官人要人品有官品,要官品有人品,丹娘一个背着克夫名声的寡妇,能做他的如夫人,怎么啦?” 王媒婆顿时词穷。 刘媒婆便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似的,摇着小手帕,拧着她磨盘似的大腚,晃到院子里,一屁股坐到小圆桌旁的石墩上。 “鹿饮轩”里,杨沅看了看樊举人和王大少,微笑道:“方才,杨某听岳丈大人介绍了两位的身份。” “你们两位一个是举人,前途无量。一个是太学生,家里富甲一方。 若想寻一桩良缘,那还不容易,为何执意要在这里闹事?” 王大少乜视着杨沅道:“你说你和鹿溪小娘子尚有婚约就尚有婚约了啊,你们已经和离的事儿,可是尽人皆知。” 杨沅道:“想要蒙骗金人,自然要闹得尽人皆知才成,这有什么?本官和鹿溪婚约尚在,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且……” 杨沅脸色一冷:“就算杨某和鹿溪婚约不在,你们今日登门也只是来相亲。 相亲,就没有人家女方必须答应的道理,你们理直气壮的做什么?” 杨沅这么一说,二人顿时便有些凛然了。 他们确实有些不甘心,可他们也不是什么见识都没有的一介莽夫。 樊江是个举人,哪怕他不知道机速房这种具体的部门,也知道枢密院是个什么所在。 那可是大宋的最高军事衙门。 王烨然就更不用说了,他常在运河上行走,见多识广。黑白两道、三教九流,就没有他不交的朋友。 而且王家现如今正是树大招风,根基不固的时候,最怕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虽然说一个从七品的官儿,且不是现管,倒还不至于让王家诚惶诚恐,可也不是王家可以无视的存在。 杨沅眼见自己的话已经震慑住了这两个人,便把话风一转,又道: “我家鹿溪,当然是个可爱的姑娘,但我观你二位气度,却也不像是为色相所迷便胡搅蛮缠的无赖。 难不成……你们执着如此,别有隐情?”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王大少是个顺毛驴儿,被杨沅这么一捧,心里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干笑一声,道:“其实也没什么。本大少什么美人儿没见过? 本大少可是个‘千人斩’,你比得了吗?你比得了吗?” 王大少先向杨沅问了一句,又向樊举人问了一句,两人齐齐摇头。 王大少得意地道:“那就是了。再说,凭我王家富甲一方,什么样的好女子娶不到?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家树大招风,却没个稳固的靠山,我听说……” 王大少忸怩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宫里边都听说了鹿溪姑娘‘小食神’的名号,想要请她进宫去做御膳……” 这事,杨沅方才也听鹿溪给他说过了,确实有这么回事儿。 杨沅知道,这必然是恩平郡王在帮他的忙,壮大他的势力。 如今再听王大少说出这番打算,心中顿时恍然。 樊举人本是个性情爽快的关中大汉,见王大少能如此爽快,他也不藏着掖着了。 樊举人苦笑一声,对他二人拱拱手道:“至于樊某,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今年大考时,樊某生了重病,耽误了科考。家中又是一贫如洗,如今是归也归不得,留也留不下……” 樊举人仰天长叹一声,唏嘘地唱道:“唉!无银钱当时把英雄困倒,大丈夫低下头泪如雨抛。 恨苏秦今得志他居心薄傲,悔不该和小人我挂冠夜逃……” 杨沅擦了一把并不存在的冷汗,干笑道:“樊兄这段‘秦腔’唱的真是一声嗓子一段情,三寸舌象七分味。 不过,店里客人多,还请兄台小点声,不要吓着人家。” 樊举人赧颜道:“额有感而哈,有感而哈。” 杨沅看着眼前这两位,一个不像举人的举人,一个不像太学生的太学生。 但举人确实是举人,太学生也确实是太学生,不由得心中一动。 鱼字房主事吕渊和李雪园这两个老头子,再有几个月就该“请老”了。 我不是正要打那两个主事位子的主意么? 樊江是举人,王烨然是太学生,从资历上来说,若是运作一番,未必不能把他们塞进鱼字房去。 想到这里,杨沅便道:“樊兄,王兄,你们的意思杨某已经明白了。 我与两位可谓一见如故,便对你们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吧。” “其实王兄所求,不过是攀上棵能乘凉的大树。 依我之见,也未必就一定要找个有背景的妻子,与其求人,不如求己。 若是你自己做了官,轻易的也就不会有别的官来打你家主意了吧?” 王大少咧了咧嘴,我自己做官? 家里早前不曾经营官方人脉,如今想送礼都没有门路。 之前把我塞进太学,家里都不知费了多大力气,官是那么容易做的么? 杨沅道:“王兄有钱,我有门路,这件事,未必不可行。” 王烨然一听,两只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杨沅又转向樊举人,握住他的手道:“杨某愿意助樊兄你谋取个一官半职,不知你可愿意?” 他拍拍樊举人的手,道:“反正,樊兄若不满意杨某给你安排的位子,你想再考,随时可以辞官赴考。 这样,你也可以暂时有个栖身之所,能腾出时间来读书啊。” 樊江惊喜道:“杨……大官人,你真能帮我谋一个官身?” “不敢说一定,但……八九不离十。” “这……我真的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其实樊兄你满腹经纶,若非生病错过大考,未必不能高中,杨某也是不忍朝廷错失人才啊。” 樊举人感动地道:“杨大官人过奖了,你……你听说过我的故事?” “没有。但你的脸上,写满了故事。” 王家由灰转白,正挖门盗洞的想要谋求官方后台。 其实王家做灰色生意,也不可能不和官府打交道。 但那时候他们打交道的,都是运河沿线的税卡关卡,各地码头的市令监官。 现在层次上来了,主打的是要在临安城有一棵遮风蔽雨的大树,临时抱佛脚,就比较难了。 如果杨沅真能帮他运作一个官,哪怕这个官不太大,那也毕竟是官的一员了,谁想打王家的主意,就得合计合计。 而且王大少自己做了官,再去结交更大的官,那就等于有了一块让人信任和接受的敲门砖,局面不就打开了么? 因此,王大少一口答应下来。 至于樊举人,那就更不用说了,他现在为了有口饭吃,赘婿都肯做,能当官,他还挑挑拣拣? 就这样,樊王二人组,就自投罗网地拱到了杨沅门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85章 岳父帮我打个工?(三更) 宋氏风味楼里的看客们失望了。 两个上门提亲的人走的时候斯斯文文、客客气气的,谁也没闹事。 举人真的像个举人了,太学生也真的像个太学生了。 王大少对杨沅一揖再揖,言明改日再来拜访,便满面春风地离开了。 至于樊举人,杨沅则带着鸭哥,亲自把他给送到了陆氏骡马行去。 鸭哥特意给樊举人安排了一個小单间,一日三餐,店里全包。 杨沅让他暂住于此,读书歇养。 樊举人知道,运作一个官职,三年五年都是正常的。 杨大官人只让他等上几个月,那实在已是非常之快了。 樊举人只觉此番赴京赶考,实在是遇到大贵人了,因此对杨沅感激涕零。 直到许多年后,樊老太爷躺在病榻之上,儿孙围绕于膝前,含泪听他老人家口述遗言的时候。 樊老太爷才突然回想起来,他给杨大官人当牛作马的日子,就是从“陆氏骡马店”开始的…… …… 晚餐,杨沅自然是跟鹿溪和宋老爹一起吃的。 丹娘本想回避的,她要回“水云间”,却被鹿溪硬给拉了回来。 于是丹娘便也上了桌,和鹿溪一左一右地坐在杨沅身边。 对于这件事,宋老爹和杨沅保持了一种男人之间的默契,全都绝口不提。 宋老爹是个有眼力的斥候,知道什么事情应该关心,什么事情抓大放小。 眼下这种事,不是他一个老丈人可以挑明了放在台面上说的。 青棠小丫头在一旁侍候局儿,侍候的可用心啦。 端茶递水,打个手巾板儿,那都不用你说, 当你有需要的时候,她已经提前一步,把你需要的东西给你递到眼跟前了。 青棠一直竖起耳朵在听着,听杨沅对宋老爹、对鹿溪、对丹娘说的话。 “岳丈、鹿溪、丹娘,我打算在仁美坊,买一幢宅院。” 杨沅吃着丹娘给他布的菜,慢条斯理地说:“买个三进三出的大宅院。 那边衙门多,闲杂人少,安静,环境也好。” 宋老爹有些不情愿,风味楼已经扩建了,以后女儿成了亲,就和女婿一起住这儿不成么? 杨沅看了宋老爹一眼:“岳父大人,到时候,你也搬过去吧。 这酒楼,也不用天天看着,和‘水云间’一样,雇个精明的大掌柜就是了。 你有时间呢,就来瞧瞧,不想来的时候,就在西湖边钓鱼。” 鹿溪一听二哥允许自己老爹过去住,不禁雀跃道:“好啊好啊,这样的话,我就还能和阿爹在一起了。” 宋老爹白了她一眼,道:“扯淡!我是老丈人,哪有老丈人住到女婿家去的,成什么样子?” 杨沅道:“那么大的宅子,只住我和鹿溪的话,不嫌太荒凉了么?” 说着,他瞟了一眼丹娘。 丹娘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向他甜甜一笑。 大官人,奴奴懂得,不必安抚啦。 但心里还是为二郎的贴心而熨贴。 三进三出的大院子啊,到时候她也可以有一幢独立的小院落了,到时一定要好好经营一番。 那边的风景,确实好。 对了,干娘也住那附近呢,以后和干娘走动起来,也更方便了呢。 这样一想,丹娘更开心了。 宋老爹对于杨沅的孝顺还是很高兴的,但是老丈人跑去女婿家住,他还是接受不了。 宋老爹板着脸摇摇头:“算了算了,我老东西就不去了,让我闺女住个大宅子,倒是好。三不五时的伱们能回来看看我就成。” “岳父大人,你得去。” 杨沅诚恳地道:“我请你老去,不仅因为你是我的岳父。 我还想,把‘有求司’壮大。我想请岳父大人、计老伯、老苟叔还有曲大叔,全都过去住。” 杨沅便把“有求司”的概念,对宋氏父女介绍了一遍。 丹娘和青棠是基本就清楚了的,倒不用给她们多说。 杨沅解说完毕,看着宋老爹道:“我是想,把岳父大人你,鹿溪,包括那三位叔伯,都拉进‘有求司’,以后你们也算是半个公门中人了。” 一家人一起做买卖,在这个年代这种事儿并不罕见。 这个年代本就是家族企业主流,聘请职业经理人,自己当甩手掌柜的,反而是极少数。 不过,对于这个十分新颖的,而且还要挂靠到枢密院的“有求司”,宋老爹一时间很难把它想象成一家普通做生意的店铺。 杨沅道:“我如今有了官身,和以前不一样了。 有些事,前怕狼后怕虎的,也不行了。 我既然回来找鹿溪,以后如果有事,再想找借口和鹿溪撇清关系,也是没用的了。” “我想,既然如此,那不如就让岳父大人和鹿溪,大大方方地和我一起经营‘有求司’。 一则,你们有了一层半官方的身份,会有风险,但也会更安全。” “再一个,咱们有了枢密院机速房做靠山,再加上岳父和几位叔伯的本事,‘有求司’一定可以壮大起来。” “到那时,哪怕咱们家真有点什么事儿,也不再是单打独斗了,想要自保,也未必便没有机会。” 杨沅如今已经知道,宋老爹他们,可是真正的兵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这样的英雄豪杰,退伍之后就混迹在市井之间,整日里沽酒卤鸡、守店说书? 太浪费了,人才啊,得用起来! “嗯……” 宋老爹听到这里不禁怦然心动了。 杨沅说的危机公关什么的,他听不懂。 不过杨沅说的建立自己的势力,他听懂了。 如果,招揽一批人,以他和老计、老曲他们几人的本事,好好调教一番,就能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力量。 那么,不管将来出了什么事,他们都拥有了一支可以自保的力量。 就算是朝廷,到时候也不可能对他们任意揉捏。 抵抗大军自然不可能,一走了之总可以吧? 找座大山找个湖,哪里不能逍遥自在? “嗯,你这个想法倒是不错……” 宋老爹捋着胡须徐徐点头,可是,忽然之间,他又一怔。 “不对啊,杨沅,我可是你的岳父!” “没错啊!” “可我再做了‘有求司’的伙计,那你……到底是我的女婿,还是我的东家?” 杨沅赔笑道:“各论各的,各论各的,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嘛。” “什么各论各的,二哥你一着急就犯糊涂。” 鹿溪赶紧白了杨沅一眼,然后拉着父亲的衣袖撒娇: “岳父就是岳父嘛,岳父帮女婿打理产业,天经地义啊,啥伙计不伙计的。” “诶!” 宋老爹没话说了,得嘞,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惯着呗! 前半辈子,为国效力,出生入死。 这后半辈子,就为自己的亲生骨肉,争一个太太平平的未来吧。 宋老爹一仰脖儿,便干了一盅美酒,就算是答应了。 青棠小丫头一边侍候局儿,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他们商量家族大业。 “有求司”这是要做大做强了呗? 以两处大酒楼和曲大先生说书的勾栏去结交人脉,承揽生意。 那我以后是不是得管小姨父叫东家了? 要有态度,要不他嫌我白吃饭,不养我了怎么办? …… 这一晚,一家人计议了很多,规划了很多。 宋老爹是斥候出身,心计头脑,本就比一般的军士强很多。 丹娘是游手行里的大宗师,虽说她志不在此,总想着金盆洗手,可从小学来的一身本领却在。 她以前是研究怎么坑人的,现在的‘有求司’是研究怎么帮人填坑的。 会挖坑的人研究填坑,那上手得多快? 至于鹿溪,杨沅叫她加入进来,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想让她置身事外,渐渐游离于他人之外。 但,鹿溪天性纯良,她不适合研究一些阴谋诡计,可有求司需要赚钱和花钱啊。 尤其是杨沅现在已经不把“有求司”当成一个纯粹的生意,而是他立足官场的强大底蕴。 那未来对于赚钱和花钱的要求,就都是很高的。 所以,让她负责“有求司”的人事和财务就好。 曲大先生原是岳家军中的书记官,上万人的人事和财务问题都打理过,让他帮着鹿溪,没问题的。 更多细节,可以随着问题的出现、人手的增加再慢慢调整、完整。 不过,关于“有求司”的基本框架,就在今晚,已经定下了。 青棠始终是旁听的,倒也没人撵她走,但也没人安排她什么。 太小了,才豆蔻十三的年纪。 虽说在市井间,这年纪都有当妈的了,也有在欢场成为新星的了。 但在杨沅眼里,她却是实在太小了,不能用,先养着吧。 …… 因为商量的太晚,丹娘便没回“水云间”,而是和青棠一起,跟鹿溪挤到了一个房间。 天明之后,杨沅便去枢密院当值。 今天是他第一天正式上任。 基本的事昨夜已经商量好了,剩下的就是让大家去落实,这些事不用他操心。 去仁美坊物色大宅子的事儿,就由丹娘负责。 杨沅只是划定了一个大致范围,根本不需要太明确什么。 和李师师关系密切的丹娘,选择的宅子,离师师的家还能远了? 杨沅从后市街穿过时,很多店铺还没有开门。 但杨沅还是敲开了一家正做内部准备的店铺,买了一样东西才离开。 昨儿个花好、月圆想要离间他和鹿溪的事儿,他还没算账呢。 杨沅是个报仇不隔夜的主儿,这都已经隔了夜了,他一刻都不想等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86章 兵王归来,发现…(为MinJC盟主加更) 枢密院的人,都知道“鱼字房”来了一位副掌房。 他们还知道,这是一位兵王! 是一个孤身匿敌营,十载立奇功的狠人。 最后,这个狠人竟还能全身而退,追着几名重要的金人秘谍回到大宋,把他们绳之以法。 听说,龙山仓皇城司血案,就是那些金人秘谍伙同他们潜伏在大宋的内奸们干的。 破获这桩案子,这位“宋词”出力甚巨,得到了官家御笔嘉奖。 虽然他们不知道细节,而且出于职业习惯,也不会去刻意打听细节。 但还是对这位别号“宋词”的杨副掌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去的可是“鱼字房”,谁不知道“鱼字房”掌房,是剥皮大老肥的爱女? 这小女子年纪轻轻,就执掌了机速八绂中极重要的一房, 这里边或许离不开她干娘内尚书折夫人、她亲爹皮剥司处置使的关照, 但是能把“鱼字房”打理的井井有条,那她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中豪杰了。 各房的官吏们都知道,冷羽婵和薛冰欣是肥掌房的左膀右臂,她刚上任就带着的人。 这三个小女子,在机速房有個绰号,“冰冷一块玉”。 冰、冷、玉,是各取她们三人名字中的一个字。 这“一块”,自然是指三人同进同退,形同一人,是谁也撬不动的铁三角。 那位纵横北国十载,成功瞒过阴险狡诈的金国谍探组织“血浮屠”,获取了大量情报的“宋词”,必然是个杀伐决断的狠人。 这等狠人,遇上已把“鱼字房”视作禁脔的肥掌房,会发生什么故事呢? 龙、凤、蝉、雀、蛇、象、狮,七房官吏,都拭目以待。 骆听夏用蜗牛一般的速度,在肥掌房门外的抄手游廊上,慢吞吞地扫着地。 他竖着耳朵,努力地听着房间里的声音。 肥掌房的这间签押房进深很大,不要说在里边压低声音说话了,就算用正常的声音说话,站在檐下也听不到什么。 但,“包打听”骆听夏还是忍不住想听,而且他居然听到了。 虽然声音时高时低,断断续续的,他居然还是听到了大半。 一方面,这是因为小骆的听力本就比常人高出一些。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里边的人说话声音太大了。 签押房里,此时只有肥玉叶和杨沅两个人。 一大早,杨沅就找肥玉叶来磨经费了。 一开始还好,两个人都在打官腔,官腔打来打去,就渐渐打出了火气。 肥玉叶想用官大半级压死杨沅,杨沅只比她低半级,却也不怕她能摆布得了自己。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两人的火气越来越大,言辞愈发激烈,就变成了吵架。 “啪”地一声,茶杯被肥玉叶摔到地上,跌得粉碎,刚沏好的茶叶都溅到了她的官靴上。 肥玉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杨沅,你放肆!竟敢公开顶撞上司!” 杨沅道:“这屋里就你我两个人,你说公开?那要怎样才算是私下顶撞上司?” 肥玉叶怒不可遏:“你不要跟本官油腔滑调的。我告诉你,廪费,没有!” “没有?这不对吧,肥掌房!咱们鱼字房的廪费,可不是按人头发的!” 杨沅一口一个肥掌房:“下官打听过了,廪费是按职位发的。 一个职位一个坑,每个坑里都有一份廪费,我这个副掌房那份呢?” 肥玉叶冷冷地道:“伱八月才来,这都过去大半年了,谁会料到有一个你来上任? 鱼字房的廪费已经花得七七八八,你想要廪费,那就等明年。” “下官可以等到明年,下官负责的事务,也能等到明年吗? 花得七七八八,那也就是仍有剩余喽?我那份呢?” “现在剩下的廪费,都是留着有大用处的,岂能挪作他用?” “本该属于我的廪费,怎么能算是挪作他用呢? 准确地说,这应该是物归原主吧?” 肥玉叶道:“杨沅,你负责的是临安之外的军情谍报。 若是差派你去地方时,机速房自会调拨随员,听凭你的差遣。 你在临安府,招募一帮人做何用处?” “这个就不劳你肥掌房过问了吧?我能问问,肥掌房你都雇佣了哪些人,他们平时都负责帮你做些什么吗?” 杨沅其实本不想用这样的方式和肥玉叶相处。 倒不是因为肥玉叶帮他伪造了甲历,使他顺利入职枢密院。 在这件事上,他欠的是恩平郡王的人情。 恩平郡王欠的才是肥玉叶的人情。 杨沅要还人情,也是还给恩平郡王。 而且从昨天第一次来,肥玉叶对他的敲打,他也品出滋味来了。 肥玉叶受恩平郡王赵璩(实际上是普安郡王赵瑗)所托,帮他伪造了一份甲历,使他成功入职枢密院时,并没想过要把他安插到自己的鱼字房。 也就是说,肥玉叶只是受大王所托,伪造了一份甲历,使杨沅变成了枢密院的一员。 但是他杨沅成为鱼字房副掌房,并不在肥玉叶的计划或安排之中。 很可能,肥玉叶一开始的盘算中,他这个在“八绂”分工明晰之前,由“鱼字房”派去金国的秘谍,回来之后,是会去如今负责对外谍报的“蝉字房”的。 所以,肥玉叶才会对他留在“鱼字房”如此排斥。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变数,很可能是因为官家插了一手的原因。 官家御笔嘉奖,又给他提了一格,而“蝉字房”现在却没有合适他的职位。 由此,杨沅也就知道,短时间内,他是不可能调离“鱼字房”了。 他想建立自己的势力,尽快建立针对秦长脚的力量,没那么多时间供他挥霍。 更何况,肥玉叶又想排挤打压他,他也只能露出棱角,和肥玉叶硬碰硬了。 他倒不是梦想架空人家,但是他这个副掌房拿回本该属于他的权力,这总可以吧? 肥玉叶没想到昨天杨沅还挺隐忍的,今天正式上任第一天,就跟她叫了板。 忽然,窗前出现了一道人影,看那动作,正在慢吞吞地扫地。 又是那个“包打听!” 肥玉叶压了压火气,不想让属下们看笑话,便冷静了一下,说道: “好!等本官匡算一下最后一个季度的用度,尽力把你的那份廪费给你调剂出来。” 杨沅立即满脸堆笑:“那么肥掌房需要多久呢?” 肥玉叶怒道:“本官既然答应了你,难道还会故意拖延你不成? 你不要得寸进尺!别忘了,我,终究在你之上!” “是是是,下官一直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杨沅,当然在你肥掌房的后面。” “哼!” 肥玉叶见他服软了,便傲娇地扬起下巴:“三天,三天之内,拨付于你。” 杨沅笑容可掬地道:“好!刚刚下官是有些失礼了。 其实你我同朝为臣,同室相处,哪有个舌头不碰牙的? 有了磨擦也不要紧,磨合磨合就好了,以后一样是配合无间的同僚。” 肥玉叶的气又消了几分,却忍不住嘲讽道:“行了,你刚刚对本承旨半句不让的气势呢?现在你也别怂啊。” 杨沅依旧笑脸迎人:“那不是下官一时情急嘛,掌房你不必跟我一个粗人一般见识。” “老话说的好,食补药补,不如互补。 掌房你擅长运筹帷幄,下官我擅长冲锋陷阵。 只要你我一心,到时候,你主内,我主外,掌房做什么不都没有后顾之忧了吗?” 肥玉叶的气儿消了,不屑地纠正道:“什么我主内你主外的,像话吗?是我主上,你主下!” “是是是,掌房你说什么都对。” 肥玉叶吁了口气,想要弯腰拂去靴上的茶叶,忽又想起杨沅还站在这里。 当着一个大男人,这样的姿势终究不太方便,一下子又止住了身子。 杨沅见状,忙上前道:“下官为掌房清理。” 杨沅这一下子低声下气起来,倒给肥玉叶整不会了:“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来,你退下吧。” “嗨,就一下下的事儿,掌房你看不见脚尖,还是下官代劳吧。” 肥玉叶听了也没多想,一般人穿上官袍,确实不太容易看到脚尖。 虽然,她不穿官袍也看不见。 眼见杨沅蹲在面前,轻轻为她拂去靴上的茶叶,肥玉叶不由得心头一软。 算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他都对我这般低声下气了,这廪费…… 我便一文不少地拨给他得了。 不过,他这个人,我还是要想办法调出去的。 占了我爱将预定的位置不说,他还是个男的。 我当初接掌“鱼字房”时就说了,我的副手得是女的。 干娘这才从宫里给我调了春花、秋月过来。 这才几年呐,就给我安插了一个男副手进来。 杨沅目的达成,高高兴兴地出了签押房,就见骆听夏挟着扫帚,正急急拐过墙角。 这小子,也太好打听事了吧? 杨沅皱了皱眉,抬眼看看右手边的押衙签押房,摸摸怀里的东西,便嘿嘿一声冷笑,迈步走了过去。 花好月圆是吧?想坏我是吧?我来了! 杨沅刚钻进冷羽婵的签押房,刘公公就拿着一份公函,急急走进了肥玉叶的签押房。 皇城司行文,要求机速房配合调查宋金走私事宜,并打击东海大盗沮华观! 郑远东把这任务,理所当然地批转“鱼字房”来了。 第187章 点绛唇 冷羽婵刚刚收到一份从山阴送上来的密报。 山阴的谍探密报,驻扎于绍兴的江南东路转运司最近异动频频。 但是,依据都是侧面的,诸如转运司衙门近来每日伙食消耗的多寡。 往码头起运税赋赴京的船只多寡,转运司中一些官吏近来作息的异常种种。 另外,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了绍兴都监府,都监府也出现了类似的现象。 像这种经年累月都是按部就班的衙门,这些日常现象偶尔产生较大波动也是有的。 比如哪儿发生了水灾旱灾,虽然转运司不负责赈灾,那是州府的责任。 但他们负有监察的责任,并且在州府衙门因故丧失执行能力时,它要做为预备队顶上去。 这个时候,诸如点卯人数、日常供应午餐的多寡等等,就能体现出许多问题。 但是近来江南东路并没有什么大事件,而且都监府也随着转运司一起产生波动,这就显得有些异常了。 “鱼字房”常驻绍兴府的谍探人员查觉有异,这才向上汇报过来。 是否进行进一步的调查,他们还要等候上司的决断。 别看机速房散布在国内各处的谍探内外勤人员加在一起有数千人。 其实也就一百多个小组,而这每个小组,只能负责一地。 不可能把这些谍探化整为零,遍布上下各级大小各地的各個衙门,那样的话,几万人都不够用的。 因此,绍兴府的谍报小组,做为一处重镇的谍报组织,超规模配备,内外勤全部人员,也只有不到二十人。 他们负责绍兴一地的全部情报,监控的也不只是一个部门。 所以察觉异常后,也要请示,才能决定要不要集中人手,暂且放弃对其他部门、其他事件的监察,对有异常的衙门进行深入调查。 当然,紧急且明显事件就有一定权限便宜行事了。 冷羽婵正在认真分析着这份密报,斟酌着是否同意他们对转运司和都监府进行深入调查,忽然听见叩门声,也没在意,便喊了一声“进来!” 杨沅走进签押房,将门轻轻掩上,轻轻走到冷羽婵身边。 冷羽婵头也没抬,认真看着密报,随口问道:“什么事?” 她还以为是某位主事或者书令有事向她汇报,却不想身旁传来“啵”地一声响。 然后,一抹细幽而不腻味的甜香,便飘到了她的鼻子里。 “嗯?” 冷羽婵目光一转,便看见一只手,掌中正托着一只圆圆的玉一般质地的小瓷筒。 筒里红艳艳的一汪,那种诱人的甜香,正是从那鲜艳的红里散发出来的。 这是……一瓶上好的口脂呀! 冷羽婵的眼睛便弯了起来,双眸微挑,笑看向托着口脂的人。 她只注意那瓶口脂了,没注意那只手,只道是薛冰欣买了口红向她炫耀,而且这“鱼字房”里,日常也只有薛冰欣跟她分享这些。 可她一抬头,却看见杨沅手托“羊脂白玉瓶”,笑吟吟地看着她。 “呀,杨副承旨。” 冷羽婵急忙想要起身,可香肩却被杨沅一把按住,又把她不由分说地摁了回去。 “冷押衙不必起身,杨某昨日劳烦冷押衙陪伴,又是选金饰又是挑妆粉的。 杨某昨日也是急于去见故人,对冷押衙未免失了礼数,今日特来致歉。” 杨沅唤她一声冷押衙本也没有错,可是不知道这位杨副承旨是不是也有口音,他的押和衙念的都是平声。 声音温柔一些,再冷鸭鸭冷鸭鸭的,听得冷羽婵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杨副承旨,你太客气了,卑职本也无事,随处闲逛着消磨时光,顺道帮副承旨挑挑礼物又算什么。” “冷押衙你可以不放在心上,杨某可不能这般不知礼数呀。 昨日挑选胭脂水粉的时候,我看冷押衙对这种口脂端详了许久,想是有些喜欢的。 所以特意买来一只,赠于冷押衙,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我?我端详这罐口脂良久?我怎么记得是薛冰欣呢? 冷羽婵心里划了个问号,连声推辞道:“不不不,卑职不能收受副承旨的礼物,还请副承旨收回去吧。” “也没多少钱的东西,不过就是一点小小心意。再说,我一个男人又用不上它,你若不收,可不浪费了。” “副承旨可以送给那位鹿溪姑娘呀。” “我昨日才送了她礼物,今日突然又独送口脂,岂不惹人生疑么?” “这个……” “如若不然,那杨某就只能把它扔掉了,冷押衙看不上这件东西,等散衙之后,杨某陪冷押衙去亲自挑一件。” 冷羽婵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不不,不必了不必了,这件就挺好的。” “真挺好的?” “真挺好的,卑职的……很喜欢。” “既然如此……” 杨沅把口脂盖儿一合,笑吟吟地往她手里一递:“那就请冷押衙笑纳吧。” 冷羽婵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接过来。 突然,冷羽婵脑海中灵光一闪,忙问道:“杨副承旨,你这礼物……薛右衙可也有么?” 杨沅道:“本官本来也想送薛押衙一件的,不过后来仔细一思量,却觉得不妥。” 冷羽婵一听薛冰欣没有,正想以此为由把礼物退回去,可是听他这么一说,又不禁好奇。 冷羽婵便道:“有何不妥呢?” 杨沅道:“薛押衙性情爽快,天真烂漫,远不及冷押衙成熟稳重。”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冷羽婵清丽如百合的脸蛋儿上,微微漾起一抹笑意。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别的事你看穿了,难免厌弃。可这马屁,看穿了也会觉得被拍的很舒服的。 杨沅道:“故而,杨某有些担心,如果我送口脂给她,会不会让薛押衙对我产生什么误解。” “啊,杨副承旨是说……” “不错!本官与薛押衙都还是年轻男女,又同在一衙,作为上下官属。 若是薛押衙对我有所误会,再闹出什么流言绯语,岂非不美?” 冷羽婵听得脸皮子急剧地抽搐了几下,差点儿没笑出声儿来。 你脸大是吧?这人也太爱臭美了吧?伱送个口脂,就想让薛鸭鸭爱上你? 薛冰欣那爽快性子,指不定就当场给你个没脸,让你下不来台。 杨沅道:“当然啦,薛押衙也有可能因为误会本官有倾慕之意,而拒绝礼物,若是这样,一样会让本官难堪。” 拒绝……会难堪的么? 冷羽婵刚要婉拒的,这条路又给堵死了。 杨沅道:“冷押衙你就不同了,你人品端庄,性格沉稳,善解人意。 既不会误会了杨某的善意,也不会拂了杨某的脸面。 杨某才想着,对冷押衙表达一下谢意,还是可以的。” “那……,那就多谢杨副承旨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不就是一瓶口脂么,冷羽婵也无所谓了。 “不谢不谢,那你忙着,本官告辞了。” “慢走不送。” 冷羽婵松了口气,把口脂放到一边,重新拿起了卷宗。 “冷押衙,你不会……等杨某一走,就把杨某的礼物扔进渣斗(废纸篓)吧?” 已经走到门口,一手拉起门环的杨沅,又不放心地回头问道。 “……不会啦,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呢?” “真的不会吗?” 杨沅一脸不放心的样子。 冷羽婵无奈,拿过口脂盒,“啵”地一声拔下盖子,用小指蘸起一抹香甜的口脂,在自己薄薄的唇上轻轻一抹。 她的上下薄唇又轻轻一抿,那骤然鲜艳起来的唇,登时让她清丽的瓜子脸都变得明媚起来。 “你看,我都用过了。” 杨沅点点头,欣慰地道:“既如此,本官告辞。” 杨沅拉开门出去了。 冷羽婵吁了口气,把口脂盒盖上,推放在案边,重新拿起了卷宗。 冷羽婵的思绪刚浸入案情…… “对了,那个掌柜的说,这口脂……” 冷羽婵耳边突然又传来杨沅的声音,把冷羽婵吓得娇躯一颤。 然后她才发现,杨沅正俯身在她肩头。 这个鬼!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走路都没声音儿的! 不过,杨沅还是很君子的,他就只是俯身在冷羽婵的肩头上方,并没有挨着她。 不过如此一来,冷羽婵反而不方便站起来了。 杨沅热心讲解道:“那个掌柜的说,涂口脂前,最好先洁面。 另外,如果嘴唇皲裂的时候,最好不要用……” 杨沅巴拉巴拉地介绍了一通,冷羽婵就觉得她的身上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一抹羞红,从她纤秀玉雕一般的颈上,渐渐蔓延到了吹弹得破的脸上。 冷羽婵咬着唇,眸中水光粼粼。 “杨……杨副承旨,请……请你不要在卑职耳边……说话了。” 冷羽婵忸怩地说,声音都细细柔柔,一如夏夜的晚风了。 “啊,为什么?” 杨沅像个大直男似的一脸茫然。 冷羽婵被他在耳边每说一个字,每呼一口气,都惹得想要一激灵,这时候就连心都要跟着一起痒起来了。 她强自忍耐着,才没有扭动起身子:“卑职……卑职听不得旁人贴着耳朵说话。” “哦,哦哦,抱歉!” 杨沅立刻站直了身子,倍儿君子。 冷羽婵松了口气,看来杨副承旨果然是无心之举呢。 杨沅道:“店家嘱咐的也就这么多了,想来冷押衙本就懂的,哈哈。那么,冷押衙你忙吧,本官回去了。” “好,杨副承旨你慢走。” 冷羽婵转过身,瞪大眼睛看着杨沅出门,紧张之下微抬的双肩才松驰了下去。 她揉了揉发红的耳朵,重新坐正身子,拾起卷宗。 刚刚看了片刻,她突然一个扭头! 呼~~,还好,他这一去没再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88章 牵丝戏 杨沅没有回自己的签押房,而是遛遛达达地去了前厅。 没一会儿,杨沅就和前厅的几位主事、书令、知客们打成了一片。 “鱼字房”的三位上司都是女的,这几位主事书令平日里说话都不敢高声。 这位新来的杨副承旨人很随和,大家又都是男人,说话不用那么多的顾忌,气氛自然就热烈了起来。 杨沅坐在中间,眉飞色舞,声音朗朗。 “那你说,咱是什么样的人?最最擅长随机应变的!” “我去到北国的第二年,就制造机会,从惊马之下救了一个大官儿的老父亲。” “当然啦,那惊马就是我做的手脚,于是,我就成了他们中都架阁库里走马郎君身边的一个小厮!” “走马郎君你们知道吧?就是管着他们架阁库上下官吏午餐的人,算是伙夫头儿,但他不做饭。 我呢,就跟在这个走马郎君身边跑腿跟班,那些金人都唤我小二。” “这时候,我就能接触不少机密了,毕竟很多机密都是要放进架阁库的,谁会防范一個十四岁的半大孩子呢?” “五年之后,我就当上走马郎君了,金人还是叫我小二。 不过,这一回他们得在小二两字后边加一个哥了。 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称我为哥吗?” 正听书听的入迷的众人,齐刷刷地摇头。 杨沅一拍胸口,得意洋洋地道:“因为咱脑瓜子活啊! 架阁库那可是个清水衙门,外捞很少的。” “可是,咱有来钱的道儿啊,咱能给他们赚来钱,上上下下的谁还不捧着我? 除了一个齐公子,那小子他总找我的麻烦……” 本来要找杨沅去商议皇城司行文的肥玉叶,站在侧门外,已经听他吹了半天牛逼了。 明知道杨沅在扯淡,可他的履历还是自己帮他编的呢! 他在不超纲的前提下,自己丰富了一下细节,饱满了一下人设,肥玉叶能怎么办? 拆穿他? 拆穿他不就是拆穿我自己吗? 决定了!不商量了,就把他派去配合皇城司! 这个人在“鱼字房”里多留一刻钟都碍人眼睛! …… 薛冰欣拿着一份公函,门也不敲,晃晃悠悠地就进了冷羽婵的签押房。 “羽婵呐,这份公文你看一下,什么意思。” 薛冰欣把公文往公案上随意一丢,目光忽然一定。 嗯? 这只口脂……好眼熟呀。 这不是……我昨儿个帮杨副承旨向掌柜的要添头时,掌柜的送的么? 羽婵是啥时候买的? 薛冰欣歪了歪头,看到了冷羽婵的唇。 她平时用的口脂是‘桃子粉’的颜色啊,现在怎么换成了‘美人霁’? 薛冰欣的月牙眼,慢慢弯成了一对充满探询意味的吴钩…… …… 肥玉叶一声令下,就把杨沅召进了签押房。 片刻之后,知客骆听夏去通知了两位押衙,也来了。 他向肥玉叶和杨沅欠身一笑,便很自觉地在最末尾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刷地一下翻开札记,握着铅笔,做好了记录准备。 但是,他们又等了好半天,冷羽婵和薛冰欣才匆匆而至。 左右押衙的神色都有些不太对劲儿。 冷羽婵一脸无奈的苦笑,薛冰欣却是一副又气又急的模样。 她们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杨沅就已扭头看去,把她们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中。 然后他就扭过了脸儿去,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肥玉叶低头翻阅着皇城司的行文,仿佛没注意到冷羽婵和薛冰欣的到来。 都是她的心腹爱将,迟到这种小事,她舍不得训斥,那就只好装做注意力不在这儿了。 不过,看到肥玉叶的时候,尽管她没往二人身上看,冷羽婵还是迅速做好了表情管理。 薛冰欣也是一样,马上收敛了心情,让自己的神情平和下来。 她私底下跟冷羽婵怎么吵怎么闹都行,却不能在肥掌房面前卖了她。 她和羽婵都是六岁时就入宫,从小相依相伴一起长大的,感情比起和肥掌房还要深厚几分。 和肥掌房,她们可以说是好姊妹,但是和羽婵,她们那是亲姊妹! 这其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哦,你们已经到啦,好,那就开始吧。” 肥玉叶咳嗽一声,端起茶来,先呷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这才道:“有件事呢,需要做些安排。” 肥玉叶把皇城司的行文举起来晃了晃,道: “近来宋金两国的民间走私日益猖獗,而市舶司却出了一个被海盗收买的判官。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此事导致整个市舶司都在接受稽核审查,暂时不可大用了,因此官家责令皇城司负责此事。” 肥玉叶扫了众人一眼,说道:“皇城司不可出临安,这是规矩,大家都懂得。 而宋金两国间的走私呢,他们的操纵者可以在临安,但是他们的主要活动范围,却恰恰在临安之外。” “因此,朝廷责令我机速房与皇城司共同办理此案。都承旨把这件案子,拨给我‘鱼字房’负责了,杨副承旨……” 肥玉叶看向杨沅,杨沅立即起身,抱拳道:“下官在。” 肥玉叶见他态度恭敬,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她还真怕这小子发了痞气,当着这么多的部下,依旧吊儿郎当的,那可就叫她下不来台了。 杨沅刚来,毫无根基,如果说正副掌房这个时候爆发了大冲突…… 你说都承旨和其他各房的人听了,是相信杨沅以下犯上,还是她肥玉叶以大欺小? 肥玉叶松了口气,道:“杨副承旨如今正负责我‘鱼字房’临安之外的一应事务,所以这件事,本官就交给伱负责了。” 杨沅道:“下官遵命。只是,下官还要确定一下,我们鱼字房和皇城司,谁主、谁副?” 肥玉叶道:“临安城内,皇城司为主。 一旦出了临安城,皇城司的人即便可以出去,也不可以再打着皇城司的旗号。 那时,就以我鱼字房为主,皇城司为辅了。” 杨沅点点头道:“明白了,卑职没有疑问了。” 杨沅坐下之后,肥玉叶又道:“杨副承旨毕竟刚刚到任,于机速房的诸般事务都不熟悉。” 她看了冷羽婵和薛冰欣一眼,问道:“两位押衙中,至少应调去一人,辅助杨副承旨。” “我去!” 薛冰欣腾地一下挺胸站起,由于起的太急,胸前还猛地跌宕了一下。 幸亏她官袍里系了抹胸,倒没有颠颠又倒倒好比浪涛。 她起这么急,是因为刚刚去找冷羽婵商量事情的时候,竟然在冷羽婵公案上发现了一盒口脂。 在她百般询问之下,羽婵竟然还想含糊过去。 可她薛冰欣天生一双慧眼,是那么好骗的? 就羽婵那点道行,在她的慧眼之下,根本就无所遁形,最后还是招了,那口脂,是杨副承旨送的。 果然啊,昨日看见他和那位鹿溪姑娘重逢的时候,他身边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娇俏美丽的姑娘,看他的眼神儿就不一般。 这个男人,果然是个贪恋美色的风流之辈。 他都已经享了齐人之福还不知足,居然又把主意打到了羽婵身上,可恨! 薛冰欣和冷羽婵都是宫里的人,不曾年满三十岁之前,是不能销册出宫的,更不可以在此期间谈婚论嫁了。 否则,一旦被宫里发现她失去了处子之身,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再一不小心搞出个孩子,那就更是糟糕至极。 薛冰欣紧张的不行,因此对冷羽婵是苦口婆心,竭力劝她悬崖勒马。 冷羽婵一开始还只是苦笑着应承她,到后来竟然恼羞成怒了,还跟她辩解起来。 薛冰欣哪里肯信,两姊妹争吵半天,这才耽误了功夫,来晚了。 现在一听掌房要安排一个押衙陪在杨沅身边,薛冰欣生怕冷羽婵抢这差使。 到时候他们两人一起出了外差,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这一辈子不就毁了么。 情急之下,她才挺身而出,主动请缨了。 “你?” 肥玉叶轻轻皱了皱眉。 薛冰欣这是要抢着去找点杨沅的差错,好把他赶出“鱼字房”么。 可是,你这也太性急了些。 那厮不是个善茬,太心急的话,难免被他察觉端倪。 他一旦起了戒备之心,那可就不好对付了。 想到这里,肥玉叶不动声色地道:“本官还有些事情,正要安排你去做。 所以,陪同杨副承旨去稽查海上走私一案,还是交给冷左衙去吧。” 冷羽婵无奈地看了一眼薛冰欣,起身拱手道:“卑职遵命!” 薛冰欣大急,掌心都沁出了汗来。 可事已至此,终究不便再争,不然定会被肥掌房问出她抢着去的原因来。 一旦肥掌房因此把羽婵送回宫里去,那羽婵可就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肥玉叶道:“小骆,杨副掌房执行公务期间,未必能时时回‘鱼字房’通报事务。 就由你来负责‘鱼字房’和杨副掌房之间的联络沟通。” 骆听夏马上站起来,爽快地答应了一声。 肥玉叶又转向杨沅,将一块类似虎符的铜制令符郑重地交给他。 “杨副承旨,你持此令,在临安城内,需要人手时,可就近借调兵马司的官兵。 但最多只有三百人,多了是无法调动的。” “你若要去外地,便凭此令,先去‘御前弓马子弟所’调人,随你同去。 调动多人,看你需要,但是最多也一样不能超过三百人。” 杨沅郑重地答应一声,将令符双手接了过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89章 九月鹰飞 兵马司就是三衙禁军了。 而这‘御前弓马子弟所’,则是枢密院直属的。 这是他们招募青壮良家子教习武艺,培训军官的所在。 那里由提举官、干办官和押教等一众官员管理。 枢密院需要派员去地方公干时,就会从他们那儿抽调人手随同。 他们这里的士卒,都是按照军官标准来培养的,素质极高。 而且,每次抽调的人员和人数都不确定。 这样,随行人员的可靠程度大增,还可以起到很好的防范保密作用。 同时,一群预备军官,也更加的热血果勇,用起来能更加得心应手。 肥玉叶道:“好啦,你们各自回去吧,该交接的事务,今天俱都交接清楚。 明日一早,杨副承旨和冷左衙便去皇城司,找下一指挥所的刘商秋刘副指挥,共同办案!” 众人纷纷散去,杨沅却没有走。 等众人都散了,杨沅便对肥玉叶道:“肥掌房,明天我就要去皇城司报到了,那我的廪费……” 肥玉叶刚刚因为他的乖巧,对他生出些许好感,一听这话,顿时烟消云散了。 肥玉叶没好气地道:“明天一早,拨付给你!” “好嘞,多谢肥掌房,下官告退。” 杨沅高高兴兴地向外走去。 …… “杨副承旨!” 杨沅正要进自己的签押房,身后突然传来脆生生的一声呼唤。 杨沅回身一看,就见冷羽婵俏生生地站在她的签押房门前,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冷羽婵颊上因之浅浅地露出了一对梨涡儿。 那小梨涡儿就像冰糖捏出来似的,透着丝丝的甜意。 让她那清丽出尘的姿容,也因之生出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冷押衙,你有什么事吗?” 冷羽婵侧了侧身:“卑职有些事,想要向杨副承旨请教。” “好!” 杨沅爽快地答应一声,便向冷羽婵的签押房走去。 等杨沅进了签押房,冷羽婵马上就把房门紧紧地关上了。 通向前厅门口的柱子后面,薛冰欣咬牙切齿地闪了出来。 啊~~,快气死我啦! 那个小蹄子,还真的被杨副承旨一点小恩小惠就给打动了。 他们这才……见过几面啊,这就情根深种啦?真是个没出息的小废物!” 薛冰欣满脑子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真想立刻冲进去,撞破这对狗男女的好事,把那个小傻子骂醒。 可她身子刚刚一动,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马上停下身子,左右上下地找了起来。 找到了! 薛冰欣看到骆听夏正蹲在天井一角,头顶一片爬藤,他手里拿着個小树枝,也不知在地上戳着什么。 薛冰欣眯了眯月牙似的眼睛,问道:“小骆,你在那干嘛呢?” 骆听夏抬起头来,笑得一脸纯良:“薛右衙,这儿的地漏下雨时总是积水,卑职疏通一下。” 薛冰欣呼地喘了一口大气。 真是服了,这都是一群什么牛马,我真是服了! 签押房里,冷羽婵把房门一关,对杨沅道:“杨副承旨,你请坐。” 冷羽婵的签押房里也有客座,那是供部下或者其他衙门口的人来谈事情的时候坐的。 但杨沅偏偏就坐到了冷羽婵的公案后面。 冷羽婵也不以为忤,她迈开一双悠长笔直的大腿,慢慢地踱过去,绕到了公案前面。 冷羽婵双手往公案上一撑,便微微眯着眼睛,盯着杨沅。 “杨副承旨,你送我口脂,其实……是为了挑拨我和薛右衙的关系吧?” 杨沅眨了眨眼:“就像冷押衙昨日殷勤地帮我提东西,其实是为了离间我和鹿溪之间的感情?那没错!” 冷羽婵顿时一呆,她没想到,杨沅竟然承认的如此爽快。 她本来还想着杨沅百般狡辩,她该如何一层一层地剥去这家伙的伪装呢。 这一下给冷羽婵都整不会了。 “伱……你知道我和薛右衙是多深的感情吗?就凭你,想离间我们?哈,可笑!” 清冷的御姐音在签押房里开启了嘲讽模式。 眼见骆听夏在地上捅咕个没完,薛冰欣不好现在闯进冷羽婵的签押房。 免得撞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被骆听夏看在眼中,那就完蛋了! 可不进去,她又担心冷羽婵会被杨沅占了便宜,只急的抓心挠肝的。 杨沅笑问道:“冷押衙,你觉得这是一个很拙劣的离间之计么?不不不!” 杨沅竖起长长的食指,悠然地摇头:“你们女人,和我们男人的脑回路…… 哦,脑子,是不一样的,这种看起来很简单的玩意儿,对你们很有效。” “哼!” 冷羽婵冷笑一声,一把抓起那盒口脂,就要狠狠摔在地上。 杨沅悠然道:“如果你现在把它摔了,你猜薛押衙会不会认为你是心虚,想隐藏我们的关系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冷羽婵举起的手臂,一下子定在了空中,就如一只牵丝的木偶! 杨沅微笑道:“三个女人一台戏,是么?那我倒要看看,这三个女人,是唱给我看呢,还是唱给我看!” 杨沅的这两个“看”,一个重音,一个轻音,于是,便有了截然相反的意味。 杨沅微笑道:“冷押衙,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把口脂送给你,而不是送给薛押衙么?” 冷羽婵绷着俏脸问道:“为什么?” 杨沅一边回答,一边站了起来。 “因为,她比你更容易冲动,也更容易对付。” “我若是对付那个更容易对付的,那个难对付的,就会不断拆我的台。” “我对付那个难对付的女人,那个好对付的女人,却会变成我的好帮手。” 杨沅走到门口,拉开了门环,向冷羽婵回眸一笑:“你看着吧,我前脚走,我的那个好帮手后脚就会来。” 杨沅拉开了门,在袍襟上撞了掸,扬声道:“明天要去皇城司报到的,你记得早点来!” 杨沅出去了。 很快,薛冰欣就像一阵风儿地卷进了冷羽婵的签押房,然后房门又紧紧地关了起来。 小骆一边通着地漏,一边侧耳倾听着。 冷羽婵的签押房里,时而“大弦嘈嘈如急雨”,时而“小弦切切如私语。” 时而“嘈嘈切切错杂弹”,时而“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两个人对话的声音又急又快,偏偏骆听夏一句也听不清楚。 小骆着急起来,正寻思要不要冒险靠近了去听。 就听冷左衙忽然崩溃了似的发出一声呐喊:“你滚啊!你个傻呼呼的大傻子!我真是受不了你啦……” “你二傻子!” “你大傻子!” …… 新宫桥,一条民巷。 夜色已经深了,幽仄的小巷中,两旁的门户大多已经掩上。 一道人影慢慢地走在长长的巷弄间,偶尔穿过一些人家从门扉里散出的灯光,身影忽隐忽现。 寇黑衣是个浪子,时常夜宿花船。 他在这附近长租着一幢小屋,三五天的功夫才会回来一趟。 最近几天,跟着热情高涨的刘国舅负责调查官商勾结,走私宋金之事。 其他时间,寇黑衣俱都留连在各处勾栏瓦子,或是西湖画舫之上。 因为明天一早要联合机速房的人一起办案,需要早点去皇城司。 考虑到路程远近,寇黑衣才回了自己的长租房。 小巷尽头再往前去是一条丁字路口,所以行人不多,夜晚很是宁静。 再过十几天,就到九月份了,空气已经透着些许清凉。 寇黑衣租住的院落,就在小巷尽头一侧靠路的二层小楼里。 院落大门显得极小,进去后,却是一个挺宽敞的厅堂。 左右后三处各有一处卧室,后边临河的那处卧室住的是房东。 楼上有四间卧室,二楼临河的房间,便是寇黑衣的住处。 房东和几位住客正在院里纳凉,看到不常回来的寇黑衣,便热情地向他打了声招呼。 寇黑衣懒洋洋地同邻居们寒喧了几句,便走进房去。 他踩着狭窄的吱嘎吱嘎的楼梯登上了灯光幽暗的二楼。 回到自己房门处,寇黑衣懒洋洋的神情便不见了。 他先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门锁,从缝隙里抽出一根轻轻拴系在上面的头发,这才取出钥匙开了门。 寇黑衣回房后先点燃了油灯,把佩刀摘下搁在桌上,这才回身给门落了闩。 他把长衫脱下,再宽去内袍,露出了健美的腰背曲线来。 寇黑衣身上有几道刀剑旧痕,倒是给他的细腰乍背凭添了几分阳刚之气。 寇黑衣哼着不知名的有些苍凉的俚曲小调儿,弯腰从榻下拿出一个木盆。 寇黑衣重新打开房门,只穿一条犊鼻裤,先把房门锁好,便踩着吱嘎嘎乱响的楼梯下了楼。 寇黑衣到了后河边石阶上,打起一盆水,“哗”地一声,浇在了结实的胸膛上。 “嗯?” 他刚惬意地搓洗了几下,目光转处,忽然看到了旁边墙上的涂鸦。 那些凌乱的图画,大多是房东和租户家的孩子乱涂乱画的。 但是在较高处,现在有一只线条凌厉的“鹰”。 寇黑衣半站在水中,借着河对岸人家微弱的灯光又仔细看了看,然后慢慢走过去。 这回,他看清楚了,的确是一只刻画在墙上的鹰。 应该是用石头瓦片刻上去的,透过白色的墙皮,已经露出了青色的砖墙本色。 看那刻痕,应该就是这一两天刻上去的,因为刻痕处翘起的墙皮灰还没有掉落。 只是寥寥几笔的勾勒,那是一只猎鹰,仿佛刚从崖上的巢穴里探出身子,正要展翅高飞,去外边觅食。 但,它没有画上眼睛。 寇黑衣轻轻摸索着那鹰的线条,喃喃自语道:“终于,要被‘唤醒’了么?” 沉默片刻,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瓦片,用瓦片尖在那只鹰的头上用力一摁,旋了一匝。 一只侧首远眺、展翅欲飞的猎鹰,便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了墙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90章 三喜盈门 八月十六的夜,鹿溪还是和丹娘一起睡的。 两个小女人沐浴已毕,便穿着同色的柔软的丝袍,齐齐地往榻上快活地一趴。 她们头并着头,肩并着肩,一起惬意地扬起小腿,像鸭子戏水似的轻轻拨荡着。 月从圆形的雕窗照进来。 窗外有明月,窗内也有明月。 窗外一轮明月,窗内两轮明月。 现在的鹿溪,神采与往昔大不相同了,眉梢眼角都一片飞扬。 二哥哥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还做了官,这就是一个大大的惊喜。 昨日,她惊闻杨沅归来,匆匆从厨房跑出去时,那条快要烧完的鱼就懒得管了。 几个在一旁偷艺的大师傅不舍得那条鱼烧坏了,就用鹿溪已经基本调制完成的调料汁浇了上去。 还别说,这不慎多撒了一勺醋的鱼,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那种特殊的酸,微微的甜,叫人吃了既觉得开胃,又没有汤汁过于浓郁的腻味。 鹿溪听说后,把他们特意留给自己的一小段鱼肉尝了尝,确实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于是,她就把这道菜归功于这几位大师傅的共同发明,在“风味楼”里挂上了这道新菜的招牌。 “风味楼”时不时就会有新菜问世,这是大家早就已经习惯了的。 甚至有老饕专门注意着“风味楼”的动静,一旦有新菜问世,马上就会来尝個新鲜。 这道新菜的招牌一打出去,立即又引起了一番轰动。 食客们的反应相当不错。 鹿溪也没想到,她本以为还要尝试多次才能成功的一道新菜,就在无意中妙手偶得了。 这真是一个意外之喜。 然后,便是今晚的大欢喜了。 丹娘今晚本该回“水云间”去住的,但她今天去“仁美坊”一带跑了一整天,带回来一大堆的关于宅子的资料。 女人对于一个舒适小窝的热情,丝毫不亚于她们对珠宝的热爱。 两个小女人甚至都无心吃饭了,她们简单对付了一点,就沐浴更衣,然后趴到榻上,对着一份份的图画资料,开始指指点点起来。 这幢宅子院子小啦,那幢宅子不敞亮啊,这幢宅子户型逼仄啦,那幢宅子空间浪费啦。 这幢宅子不方便改造啦,那幢房子离邻居太近啦…… 这些问题,她们能热情洋溢地讨论三天都不带烦的。 杨沅见此,干脆就去了仁美坊。 他对鹿溪说是因为刚刚上任,就接了一桩需要配合皇城司共同调查的大案。 新官上任三把火,所以公务格外繁忙些,今晚要留宿于枢密院。 “宋家风味楼”现在可供主人居住的空间实在是太小了。 反正他晚上留在‘风味楼’也见不到鹿溪,甚至就连说句体己话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鹿溪和丹娘现在满脑门都是新家选在哪里以及如何改造的问题。 师师就像是猜到杨沅会来似的,也或许,她平时的饭菜就如此精致? 但,至少从菜量上看,是一定带了他那一份的。 明明两人关系的突破也没几天,可两人一见面,自然就有一种温馨而甜蜜的从容。 丹娘也有这种本事,可以在极短的时候里,就让一个原本很陌生的人,与她相处时就像相知相识多年似的,如沐春风。 不过,李师师的道行显然更高,她甚至不会让你觉察到这种变化是多么的迅速。 她就像一个已经共榻多年的温柔小娘子,在迎接她晚归的丈夫一般自然而从容。 饭菜都是师师自己下厨烹制的,平时也是她下厨,陈二娘负责准备和饭后的清洁整理。 只是等杨沅到了,师师又现蒸了一屉湖蟹、温了一壶黄酒。 杨沅先用些饭菜,今晚的主食是牛肉的灌汤包,师师亲手调料包成的。 官方禁止擅自杀牛,所以市面上牛肉极少,但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自然难不倒师师姑娘。 两人说话的功夫,湖蟹已经蒸好,黄酒已经温热,陈二娘麻利地给他们端了上来。 杨沅胃口很好,师师就喜欢他的胃口好。 只吃了一点点就饱了的师师,便一面专心给杨沅剥蟹,一面听他讲衙门里的事、家里面的事。 杨沅吃肥蟹、饮黄酒,酒到杯干,杯底便只剩下几缕姜丝和一颗梅子。 师师面前,不知不觉间便摆放了一排的蟹将军。 蟹将军们看起来仍旧十分完整,全须全尾,仿佛还未曾用过,但里边的蟹肉已经剔得干干净净。 看到杨沅把屉里最后一只牛肉丸的灌汤包一口吞下,师师便甜甜地笑起来。 灯下甜笑的她,有一种朦胧的少女感。 有少妇感的少女和有少女感的少妇,都是难得的尤物。 “二郎你呀,还真是个小牛犊子呢。”师师夸赞道。 杨沅便笑望着师师,问道:“那师师姑娘想不想吃牛肉呢?” 师师眼波流动,吃吃笑道:“奴奴不想呢。” 杨沅叹道:“你不想,可我还想吃灌汤包,那怎么办?” 他说着,促狭的目光便在师师妩媚的身上游走着。 师师对于他有些调戏的目光还挺受用,谁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对自己有兴趣?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她挺了挺胸,一只软绵绵地手掌却软绵绵地拍向了杨沅。 杨大宗师自然是一伸手,就接住了师师姑娘的化骨绵掌,还把自己的唇凑了上去。 于是,师师姑娘便也尝到了湖蟹的鲜味。 …… 次日一早,杨沅按照事先与冷羽婵约定的时候,出现在了枢密院门口。 长身玉立,一身官袍,杨沅站在那儿,便有佼佼之姿。 沐浴在朝阳之下的他,气质尤其卓卓。 自从修练了“蛰龙功”之后,杨沅就发现自己由内到外都在发生着变化。 昨夜又经一番好修行,杨沅今天的气色便愈发不凡了,阳光一照,直如玉人。 来的早的枢密院同僚,都看到了这位年轻英俊的武功郎。 武功郎杨沅的“院花”之名,不胫而走。 “呵,时辰可快到了,冷押衙要是过时未到,嘿嘿,那可莫怪本官……” 杨沅抬头看看天色,然后便冷笑一声。 他的身后,马上便传出一个幽幽的声音:“若是卑职迟到了,杨副掌房又待如何呢?” 杨沅一脸惊讶地转过身去,就见冷羽婵身着一袭墨绿色圆领官袍,正俏生生地站在他的身后。 杨沅若无其事地道:“当然是要……严厉训斥你一番啦,怎么冷押衙你早就到了么?” 冷羽婵淡淡地道:“卑职比杨副掌房早到了一会儿,先去签押房整理了一下东西。” 杨沅眉头一挑,“啪”地打了个响指,指间便拈起了一朵玉兰花。 玉兰花色白微碧,香味似兰。 杨沅道:“冷押衙,你看这花好看吧?” 还来?伱昨儿送了我一罐口脂,薛冰欣那傻丫头跟我闹了半宿啊。 冷羽婵立即弹退了一步,连连摆手:“卑职不……” 杨沅一抬手,那玉兰花已经插在了他的绯色方巾帽上。 杨沅又是一个响指,转手就走:“陌上花开,可缓缓行矣。” 冷羽婵白玉似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抹红晕。 这混蛋,又被他耍了! 可是,她竟有些拿杨沅无可奈何的感觉。 人家耍阴谋诡计了吗? ……耍了! 可是人家有瞒过她吗? 没有! 人家就是堂堂正正地在用阴谋诡计,她却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那种无力的感觉,是如此陌生。 …… 皇城司,木提举、刘商秋、寇黑衣等人已经到了。 曹敏没在,前两天他就带人已经驻扎到钱塘江边去了。 皇帝要在八月十八去观潮,携着满朝文武、勋戚国亲、后宫妃嫔,这是多大的阵仗。 其安全保卫事务,不仅缜密全面,而且极其繁琐。 提前许久,就有大批人手调动过去了。 皇城司的八千多子弟,调动了大半。 目前皇城司对宋金间的走私,还没有涉及到地方,之所以就向机速房求助了,原因主要也是在此 他们忙不开了。 木提举对赶到的杨沅、冷羽婵,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刘国舅和寇黑衣的情况,便匆匆赶去钱塘江观潮处了。 他当年是给赵官家牵马坠镫的亲兵,是赵官家最信任的人之一。 在他心中,自然是赵官家的安危最为重要。 刘商秋等皇城使一走,便对杨沅竖起了大拇指,笑吟吟地道: “你上次来我皇城司讨封,就是为了麻痹国信所那帮忘八蛋吧?” 杨沅笑了笑道:“刘副指挥,杨某不是很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过,人总是会变的嘛,那时候杨某不懂事,有些痴心妄想的举动,叫刘副指挥你见笑了。” 刘商秋嘿嘿地道:“不见笑,不见笑,刘某钦佩的很。 好了,咱们先说正事。这位寇都头,你应该也是熟悉的。” 寇黑衣向杨沅抱拳道:“下官寇黑衣,见过杨副承旨、见过冷左衙。” 这几人中寇黑衣职阶最低,比冷羽婵还要低一阶。 而他这个职位,就已是杨澈当初出生入死都还不曾获得过的。 但是刘商秋靠着姐姐刘婉仪的关系,杨沅靠着恩平郡王赵璩的面子,却是轻而易举! 杨沅对刘商秋道:“刘副指挥,关于查稽官商勾结海上走私一案,如今可有什么进展?” 刘商秋叹了口气道:“有点,不多。这不才找得你么……”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91章 往蕃坊里去 刘商秋给杨沅和冷羽婵让座道:“两位,先坐,咱们慢慢说。” 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绸缎的小包包来,得意地道: “这是本官从六姐那儿顺来的上好狮峰炒茶,是皇后娘娘赏给我六姐的,你们尝尝。” “原来刘副指挥你也喜欢吃清茗啊……” 杨沅哈哈一笑,把袍裾一甩,“噌”地一下,就从袍底摸出一个小罐罐来。 “下官趁着清茗刚刚兴起时屯了几罐,自己也喝,朋友也送的,也就喝光了。 昨儿下官挖门盗洞盗洞挖门的好不辛苦,才又弄来两罐,这一罐你先喝着,再多可就没有啦,哈哈……” 刚刚落座的冷羽婵忍不住乜了杨沅一眼。 这句话,怎么似曾相识呢? “弄得到炒茶不难,难的是品质上佳者……” 刘商秋说着,打开罐儿嗅了一口,登时喜道:“好茶!” 刘商秋赶紧把小罐罐宝贝似的藏了起来,先吩咐兵士去沏茶,才对杨沅说道:“杨副承旨……” 杨沅欠身笑道:“杨某尚未取字,刘副指挥唤我二郎即可。” 刘商秋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托个大,唤你二郎好了。 刘某表字青阳,二郎唤我青阳就好。二郎,对于蕃坊,你了解多少?” 杨沅道:“本官扮帮闲送索唤时,曾经去过两次,但均未停留太久,对蕃坊可以说,毫不熟悉。” 大宋商贸发达,尤其是海洋贸易发达。 所以,在泉州、广州、临安等地,有大量蕃人经商、定居,渐渐便形成了蕃人聚集点。 官府为了方便管理,便在他们的聚居区专设蕃坊。 蕃坊的管理者由这些蕃人中德高望重、财力雄厚者充任。 当然,也是要经过大宋朝廷认可并任命的。 蕃坊就像是后世的唐人区,生活在那儿的蕃人自成一個生活体系,连自己的学校都有。 只不过,这蕃人不及唐人区的是,唐人区住的都是华人。 他们虽然被宋人统称为蕃人,实际上却是东洋南洋西洋,哪儿的人都有。 东瀛、吕宋、新罗、暹罗、柔佛、天竺、大食、勿斯里、波斯…… 刘商秋客气了一句,才道:“那些蕃坊,经营东西方生意,常有海上大船往来。 我们目前查到的消息是,在宋金两国间走私的那些海盗船,极可能冒充蕃船作为掩护。” 杨沅沉吟道:“这可不是挂上面旗子就可以乔扮的,有蕃人照应他们吧?” 刘商秋微笑道:“不错!市舶司方面,有李判官帮他们伪造出入关牒,此外,就是有蕃人照应了。” 寇黑衣补充道:“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出这个或者这些蕃人来。顺藤摸瓜,就能揪出一串。” 冷羽婵问道:“既然已经有了指引到蕃人头上的线索。有这个能力的蕃人应该不多吧?” 刘商秋叹了口气,道:“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 杨沅道:“哦?难不成还有什么问题?” 刘商秋颔首道:“是。我本以为,有能力做这种事的,应该就是蕃坊坊主了。 但是一番调查下来,才发现蕃坊虽名为蕃坊,却是人种复杂、来历复杂、势力同样错综复杂。” 寇黑衣道:“简单来说就是,山头林立。朝廷设立的蕃坊主,定居临安已经二十多年了。 他地头儿很熟,和官府也常打交道,因此稳坐蕃坊坊主之位,但他早已不是蕃坊势力最大的商贾了。” 杨沅恍然道:“原来如此。” 刘商秋道:“我们已经调查到,在蕃坊里,势力强大者分为三派。 东洋者一派,南洋者一派,西洋者一派,这三股势力,都有参与宋金之间走私的资格。” 寇黑衣道:“最有可能牵扯到宋金走私中去的,就是东洋派,其次是南洋派。 我们也是按照这个顺序调查的,可是……” 刘商秋道:“可是,一番调查下来,线索却指向了西洋派。 我们是宋人,长时间逗留在蕃坊,是很引人注意的。 哎,为了对这三股势力逐一排查,刘某真是费尽了心思啊。” 说到这里,刘商秋不禁四十五度角望天,一脸的生无可恋。 寇黑衣忍着笑意道:“前两天,我们刘副指挥甚至男扮女装去蕃坊打探消息。” 冷羽婵听了也有些忍俊不禁,仔细看了眼刘副指挥,嗯…… 还真是,刘副指挥若扮上女装,也不是不行…… 刘商秋瞪了寇黑衣一眼,又无奈地一叹,道: “现在,我们最大的怀疑目标,是来自勿斯里(埃及)的大商人阿莱西斯·瓦迪耶。 但是上次的刺探,我已经连女装都用过了,再想接近瓦迪耶的话,实在是无人可用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刘商秋所说的“无人可用”,自然不是单纯地指没有人。 如果随便拉来一个人都可以的话,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人,都没问题。 问题是,如果没有足够灵活的头脑,没有随机应变的本事,没有接近、打入、刺探的能力,那派去的人只能打草惊蛇。 普通的皇城卒,还真不具备这种能力。 这年代没有系统培训间谍的地方,谍报系统的人全靠个人的历练和天赋,或者由前辈传帮带,能胜任复杂谍报事务的人还是太少。 而杨沅别号“宋词”,曾在金国潜伏十年,且全身而退,显然,他是可以胜任的。 杨沅听到这里,也明白了皇城司向枢密院请求协助的目的。 杨沅道:“原来如此,那么,劳烦青阳兄和寇都头把这个瓦迪耶的情况,再跟我说仔细些。其他几方势力已经调查到的,也请一并说说。” 这时,清茗已经沏好,端了上来。 茶香飘逸,刘商秋精神大振。 “二郎,你这茶好,和宫里的上好炒茶竟然一个味道。” 刘商秋迫不及待地端起茶来,对寇黑衣道:“寇都头,伱来说吧。” …… 寇黑衣的解说倒是比刘商秋细致,且有条理。 杨沅听他说完,沉吟道:“这种怀疑目标,一般的做法,只能长期盯梢了。” 寇黑衣点了点头。 之前杨澈盯梢大海商关昊,耗时半年多才有结果。 之前盯梢金国间谍魏汉强,差不多也用了半年多的时间。 其实,半年多已经算快的了,想要挖出一个深藏不露的间谍,有时候连续监控几年都属寻常。 刘商秋道:“问题是,如果按部就班地查,耗时太久,官家那里不好交代。 再者,近来宋金走私愈发猖獗,长此以往,对我大宋税赋影响极大。” 杨沅道:“所以,青阳兄的意思是要尽快有个结果?” 刘商秋道:“至少有所斩获。” 杨沅道:“这样的话,那我们就只能下个饵,主动钓鱼了。” 刘商秋迟疑道:“他们既然与金人做交易,行事必然非常谨慎。 要下饵,也得先取信于他们,就这只怕也要一两年的功夫才成吧?” 杨沅道:“西方商人,从诞生那一天起,每一个毛孔就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他们有一半的利润就会铤而走险,有一倍的利润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有三倍的利润就敢冒杀头的危险。” “他们做海贸,风险极大,可他们不还是做了? 这些肯飘洋过海,冒着一去不回的风险做生意的人,天生就喜欢冒险,只要利益足够大,就不怕他谨慎。” 寇黑衣:“可他们替金人打掩护,获利定然不菲,我们要冒充什么商贾,才能得到他们的看重? 如果冒充临安有名的某个大商贾,很容易就露馅的吧?” 杨沅看着刘商秋手中捧着的茶杯,悠然说道:“茶,就是一项暴利的产业! 茶在西方,更是暴利中的暴利。如果我们能说服一个大茶商协助我们,此事可成。 如果那茶商不肯……” 杨沅看了刘商秋一眼,刘商秋会意地挺起了胸膛。 “就这么办,找茶商帮忙,就找这个制炒茶的奸商!” “我们临安左近产茶的地方,几乎全都被他包圆了。” “这且不说,他还把手艺好的炒茶师傅全都高价聘请了去,害得别人想跟着做这门生意,一时半晌的都拉不开架子!” “这且不说,他还开了一个茶道场,你猜怎么着?” “他生产的茶道用具,只要不是金玉一类昂贵之物做成的,购买茶叶每满一石,就赠送精美茶具一套。” 刘商秋把茶杯重重地一顿,愤愤然道:“他的茶叶现在可是供不应求啊,用得着赠送茶具吗? 他就是为了鼓励外地茶商多买他的茶。” 冷羽婵有些不解地问道:“他都供不应求了,还鼓励外地茶商多买他的茶叶做什么?” 刘商秋冷笑道:“当然是为了抢占外地茶行的生意啦,毕竟这新茶道流行的虽快,上好的炒茶出的却慢。” “他先叫外地人都喝惯了他的龙井,习惯一旦养成,想换就难了。 至于临安这边,反正他占着地利人和,当然不急啦。” 杨沅笑道:“也说不定是为了在临安制造饥饿营销的效果。” 刘商秋、寇黑衣和冷羽婵一时没太理解何谓饥饿营销。 杨沅已然道:“如此说来,这个茶商果然够奸诈,成!那我就去会会他!他若不识抬举……” 刘商秋傲然道:“那就本官出马。寻个由头,封了他的茶厂,占了他的茶山!叫他不给我茶喝!”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92章 羽婵出糗了 一辆马轿,行驶在通往狮峰山的林荫道上。 道路还算宽敞,毕竟经常有商贾的车辆由此往返。 这马轿虽然名为马轿,实际上却是由两头大骡子拉着的。 在宋代,马被称为良马,骡子则被称为劣马,驴子则称为大牲口。 所以骡子拉的车称之为马轿,倒也不算欺诈客户。 道路虽然宽敞,地面却不平坦。 骡子力气大,车子拉得飞快,那车子便不停地颠簸起来。 杨沅一身士子袍服,束发青巾,身着青袍,手执一柄折扇,稳稳地坐在车上,任那车子如何颠簸,始终悠然自若。 换回了一身女装,坐在他身侧的冷羽婵可就惨了。 她穿的就是中秋游玩时穿的那一身,青玉色的云纹褙子,青玉色的抹胸,系一条旋裙,三道弯儿的曼妙好身材。 只是一辆马轿两人并坐,车子一颠簸,身子就难免要晃来晃去。 杨沅半瘫在靠背上,随着车子晃荡,她一个女孩子,却不能如此不雅。 可要是坐的端正了,那身子就难免要左右地晃,上下地颠,时不时还要猛地弹上一弹。 她担心会碰到杨沅,所以坐得格外辛苦,这一路行来把她给累的,腰都快折了。 换装,是杨沅要求的。 杨沅说,此番来找那位茶商,软硬兼施,总要逼他就范的。 可那茶商一旦答应,他们就要跟在那个茶商身边了。 所以,他们现在就得改换装扮,不然以公门装束找去,太也引人注目。 一旦落入有心人眼中,被蕃坊的人知道了,那就坏了大事。 杨沅言之有理,冷羽婵只好匆匆回去换了一身装束。 …… 狮峰山林木葱茏,九溪十八涧蜿蜒其间,流水欢快地奔腾着。 暑气已消,天高云淡,秋高气爽。 忽然,前方一片葱绿之中,跳出两座庄院的影子来,一左一右,夹峙于道旁。 冷羽婵大喜,终于不用颠颠又倒倒了。 冷羽婵挺起腰杆儿,指着前方,兴奋地道:“杨……公子,我们到了,你看!” 马轿的车轮猛地辗过了一道雨天时货车打滑辗出来车辙,车子猛地弹跃起来。 冷羽婵被一下子颠了起来,再往下一落,便正好坐在了杨沅的腿上。 两人齐齐一愣。 车子颠起时,“葛优躺”的杨沅身子只是晃悠了一下,然后冷羽婵就一屁股坐下来了。 就挺让人……措手不及的。 冷羽婵俏脸通红:“我……我没动呀!” 杨沅一脸严肃地道:“那并不重要,问题是我二弟脾气不好,你现在可以起来了吗?” “哦哦!” 冷羽婵忙不迭从他身上爬起来,挨着马轿的一角,把后背拱了进去。 杨沅皱了皱眉,先扯一扯袍襟的褶皱,再“乱弹琵琶”地拂了拂袍襟,一脸嫌弃。 冷羽婵本来羞窘不堪,看到这一幕却有些气不过了。 本姑娘有那么招人嫌么? 杨沅整理好衣袍,悄悄颤悠了一下大腿。 啧!那感觉……挺好,就像蝴蝶敛翅,落在花蕊上的感觉。 可惜,快乐总是短暂的。 狮峰龙井茶厂到了,车子始终没有再那样有力地颠起来。 …… 狮峰龙井茶厂和狮峰茶道器场是对门儿开的,都属于同一个东家。 杨沅让车把式直接驶进了茶厂大门。 杨沅事先已准备了一份名贴,上边写的是江南西路大茶商宋世杰。 一般来说,茶商、盐商这类大商人,后台都挺硬的。 虽然这個狮峰炒茶厂是借着清茗流行的机会,刚刚壮大起来的,可能没有那个底蕴。 但如果他原本是制作团茶、饼茶的老茶商,适时转型过来的,那就不好说了。 所以,还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行。 茶厂里,师师戴着一顶浅露,领着茶园大执事余林,还有忠心耿耿陈二娘等人,正在巡视炒茶作坊。 李师师打算扩建两个炒茶作坊,今天就是来和大执事余林商议此事的。 忽然,有人送来一份名贴。 余林打开一看,不禁大喜:“东家,你真是智计无双啊! 如今,江南西路的大茶商也找上门儿来了。 等他们都喝惯了咱们的狮峰龙井,嘿嘿,老朽这就去会会他。” 李师师微笑颔首:“你去吧,我带二娘随处走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余林持着名贴快步出了炒茶作坊。 杨沅和冷羽婵已被请进了一处雅致幽静的茶室。 茶室旁边有一幢竹屋,不过竹屋有墙,茶室却是敞轩。 茶室周围绿植环绕,花香芬芳,清澈的流水就在绿木丛下穿流而过。 上好的清茗被待客端了上来,冷羽婵嗅了一下,暗暗有些佩服杨沅的手段。 茶厂明知他们是江西来的大茶商,进货量不会小,待客的茶就不会差。 可是看这待客之茶,比起杨沅送给自己那罐,无论从品相到香味,都要逊色一筹。 杨沅能弄到连刘国舅都难得弄到一点的上好炒茶,着实有些手段。 余林兴冲冲地走进茶室,一进来便含笑拱手: “哎呀呀,这位想来就是江西宋公子啦,老朽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余林一边与杨沅说话,一边飞快地瞟了一眼旁边的女郎。 哪怕是他时不时就会受到李师师那无双绝色、无上风情的冲击,冷羽婵的清丽出尘还是让他有些惊艳。 有这样的女伴陪侍,可见这位宋公子,在江西也是极为不凡的人家了。 美人就和名牌服装、包包、手表手表一样,都可以成为一个人的名片。 余林是生意人,最擅于从这些侧面表现,去评估一个人的真正实力。 毕竟只听他说出来的,可以有许多夸张的成分。 但是身边能有一个气度雍容、容色出尘、举止优雅的美人儿陪伴, 那就不可能是小门小户人家了,便是暴发户也没有这样的底蕴。 冷羽婵从小在宫里学的坐卧行走诸般礼仪,就只是一起身、一颔首,看在余林这种眼光毒辣的生意人眼里,也能看出不平凡。 于是,他对杨沅这位江西宋公子便更加热情了。 两下里寒喧几句,请杨沅坐了,余林便笑道:“不知宋公子是要购买几石炒茶?” 杨沅笑问道:“这狮峰龙井茶厂,你余执事可完全做得了主吗?” 余林微微有些惊讶,这位宋公子是要买多少货,竟然还怕我做不了主? 余林便傲然道:“我们东家非常信任余某。这个茶厂,余某做得了大半个家。宋公子你想拿多少货,只管开口,余某都接得下。” 杨沅微笑道:“本公子有些好奇,不知伱们东家,是什么人呢?” 余林顿时便有些警觉,他怀疑地看了杨沅一眼,道:“宋公子,你是来买茶的,用不着询问我们东家的身份吧?” 一时间,余林心里便犯了合计。 这个宋公子真是来买茶的? 别是在路上看到了我家东主,被我们东家美色所迷,一路跟过来的登徒子吧? 杨沅笑道:“好吧。贵东家既然这么信得过你余执事,那余执事想必是贵东家的心腹了?” 余林下巴微微扬起,矜持地道:“那是自然。” 杨沅笑道:“既然如此,那这件事说与你听,便也无妨了。” 说罢,杨沅向冷羽婵递了个眼色。 冷羽婵莫名其妙地对他张了张眼睛。 杨沅又向冷羽婵递了个眼色。 冷羽婵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没有茶渍啊,哪里失礼了吗。 冷羽婵忍不住问道:“公子……看我做什么?” 杨沅以手扶额,一脸无奈地扭过了脸儿去,小声地道:“你倒是亮身份啊,你不亮身份,难道要我亮吗?” 冷羽婵这才恍然大悟:“哦哦哦,我知道了。” 冷羽婵便站起身,神情一肃,说道:“余执事,我们是大宋枢密院机速房差遣来此公干的。 我们要查办一桩大案,需要你狮峰茶厂予以配合,你可听明白了?” 余执事惊讶地看了看杨沅,又看了看冷羽婵,扭头便冲外喊:“护院,快来人呐,快喊护院来。” 冷羽婵拍案喝道:“本官与你说话呢,你喊护院作甚?” 杨沅一脸痛苦地道:“你倒是亮腰牌啊,就这么红口白牙地说,谁信呐!” “哦哦哦!” 冷羽婵俏脸儿一红,赶紧又去摸腰牌,心里一慌,手没拿稳,腰牌一下子掉在桌上,叮叮当当地就弹到了余执事的茶碗里。 杨沅更加没眼看了,这也……太丢人了! 冷羽婵更是大羞,一张清丽的脸蛋儿已经胀成了紫色,脚趾扣呀扣的,快把她的鹿皮小蛮靴扣烂了。 她这就是缺乏相应历练的原因了。 冷羽婵从小生活在宫中,接着就去枢密院坐衙。 很多常人不了解的东西,她都了如指掌。可很多人都了解的常识,她却压根没接触过。 她在宫里需要向人以居高临下的气势亮腰牌么? 她陪着皇后、妃嫔们出宫上香、省亲,需要向人亮腰牌吗? 她在机速房里当差,从来都不用她离开衙门去亲力亲为什么,都是别人来见她,她需要向人亮明身份吗? 所以,她在这方面的稚嫩,甚至都不如一直混迹于市井的鸭哥。 余执事从茶碗里捡起那面腰牌,甩了甩茶水,仔细一看,就见雕工精细优美的图案之上,“大宋枢密院机速房”一行大字赫然入目。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93章 小筑的叙话 余执事微微颤抖地把那面铜铸的腰牌翻过去。 腰牌背面,一条尾巴向左的鲤鱼身上,还有“押衙”两个刻字。 余执事不禁为之色变。 腰牌就是从宋代开始的,余执事虽然没有见过枢密院的腰牌,但他知道这玩意儿的存在。 看这块腰牌的模样,显然是有些年头了,应该是真的。 反正余执事这大半辈子,还没遇见过冒充官员的,尤其是枢密院那等所在。 他吃惊地看看杨沅,又看看冷羽婵,讷讷地道:“不知两位……官人,方才要说什么?” 杨沅道:“你现在相信本官身份了?本官所说之事干系重大,你究竟做不做得了主,如果不能,马上去把你们东家请来。” “是是是,两位请稍坐,小老儿马上去请我们东家。” 余执事就是一个生意人,哪见过这种架势,这他可做不了主。 余执事起身就往茶室外跑,刚跑出几步,又一溜烟儿回来。 他把腰牌毕恭毕敬地放在冷羽婵面前,然后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 冷羽婵收好腰牌,若无其事地掠了掠头发,不过她脸上始终不退的红晕,却暴露了她心中的难堪。 杨沅瞟了她一眼,忽然道:“听说,冷押衙是济南府人?” 冷羽婵心道,他果然也在盘算着对付我们呢,连我的甲历都查清楚了。 面上,她是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道:“是,卑职是京东东路济南府历城县人氏。” 杨沅屈指在竹几上轻轻敲打了几下拍子,哼唱道: “听说那老包要出京,忙坏了娘娘东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 杨沅唱完了,对冷羽婵笑道:“冷押衙知道我唱的是什么吗?” 杨沅刚才唱了一段山东吕剧,他也就会这么一段。 这还是听一位姓侯的相声名家说的一段相声里唱过的。 不过,在这个年代,吕剧还没有出现呢,就连吕剧的前身山东琴书都还没有出现。 冷羽婵虽然出生在临安,听杨沅这一哼唱,竟也觉得这音调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不过,她也是真的从未听过这种调子,便摇了摇头:“卑职不知道。” 杨沅道:“这是你们老家地方的调子,唱的是我大宋名臣包拯的故事。” “传说,陈州大旱,国舅去放粮时却抬价缩斗,米粒掺沙,从中牟利,还打死灾民张老汉。 包拯奉旨去陈州查办,娘娘担心国舅被杀,所以东宫给包拯烙大饼,西宫给包拯剥大葱。 两位娘娘贿赂包青天,希望他能饶了国舅。” 冷羽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两宫娘娘贿赂大臣,就送個烙饼卷大葱啊? 那怎么拿得出手。再说了,哪有娘娘下厨做饭的。” 杨沅笑道:“村妇都要给丈夫做饭,她们自然以为,娘娘也要给皇帝做饭。 在那儿的庄稼汉眼里,烙饼卷大葱就是最美味的食物。 所以,他们就以为皇帝家的好生活,就是能天天吃上烙饼卷大葱。” 冷羽婵先是忍俊不禁,忽然却意识到了什么。 她刚刚才出了丑,杨沅这是又趁机借喻嘲讽她么? 冷羽婵忍不住问道:“杨副承旨忽然说起这个,意欲何指?” 杨沅道:“我的意思是,他们并不比别人蠢笨。 之所以会有这样可笑的想法,那只是因为,他们从没走出过他们的村子。 他们就只见过巴掌大的那么一片天,所能想象的极限也只限于那一方小天地。” 杨沅看着冷羽婵,温柔地道:“你六岁入宫,十六岁到枢密院做事。 三年功夫,升为鱼字房押衙!,管理差遣着天下数千名谍探,谁敢说你冷羽婵没本事?” “我方才唱的那些百姓,他们一辈子也跳不出那口井,看不到外面的天。” “而伱,也只不过是从小就站在云天之上,不曾脚踏实地。 所以,有些事不会亦或不懂,也没什么了不起,不是你笨手笨脚,不用觉得难堪。” 冷羽婵呆呆地看着杨沅,一股暖流迅速熨贴得她身心都酥了。 啊~~~,杨副承旨,他好暖…… 不对!他一定是在故意哄我。口蜜腹剑地哄我上当,然后就可以对我磨刀霍霍了! 冷羽婵忽然激灵灵打个冷战,赶紧提醒自己不能上当! 冷羽婵啊冷羽婵,你清醒些,不能被他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他,就是一匹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 余林匆匆找到李师师说明来意,师师不禁黛眉微微蹙了起来。 枢密院机速房的人? 二郎如今不就是任职于枢密院机速房么? 李师师问道:“你可验过了他们的腰牌?” 余执事苦着脸道:“验是验过,不过老朽哪里见过公门中人的腰牌啊,反正老朽看着可不像假的,那腰牌背面还有一条鱼,像活的一样。” 鱼?来人是鱼字房的? 李师师心中一动,难道是二郎来了,这么巧的吗? 李师师忙问:“那人长得什么模样?” 余执事道:“她身材苗条修长,比夫人你还要略高一些,容色清丽出尘、气度……” 李师师打断他的话道:“我问的是那个主事者,那个男的。” 余执事道:“哦,那人年少英俊,身高八尺,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丰神如玉……” 李师师忽然便打断了余林的话:“余执事。” “在!” “这茶场你经营的很好。接下来,就按我们商定的,再扩建两个作坊。还有,你每月的薪俸,再提四成。” 说罢,李师师拿起“浅露”戴上,便姗姗地向外走。 陈二娘马上跟了上去。 余执事有点懵,扩建炒茶作坊,这他理解。 不过,炒茶作坊扩建,多招些炒茶师傅就行了,用得着给他加工钱么? 不理解,实在不理解,不过……好高兴啊! 于是,余执事就高高兴兴地追着李师师去了。 李师师到了茶室檐下,目光透过浅露一看,唇边便露出一丝会心的笑意。 果然是他,那只小牛犊子。 李师师有些好笑起来,今儿早上才分开,没想到此时竟又相见了。 李师师又瞟了眼杨沅身边那个女子,果然如余执事所说,是个极清丽高挑的女子。 这女子,大概就是二郎说过的那位左押衙了。 李师师目光匆匆一扫,脚下却是未停,径直走了进去。 杨沅看见师师进来,不由便是一呆。 他见过李师师戴“浅露”的样子,怎么可能看错? 再说,纵然她头戴“浅露”,遮住了容颜,那袅娜风流的小腰身、无限姣好迷人的嘴巴,又有谁还能这般美丽? 没看她鲜艳的唇瓣还微微有些肿么,那就是他昨夜的杰作,怎么可能认错人呢。 可师师怎么会在这儿,难道这茶场…… 难怪丹娘能送给鹿溪那么好的炒茶,和我从恩平郡王那儿顺来的一个品级档次,原来丹娘也是从师师这儿顺走的呀。 杨沅想着,慢慢站了起来。 陈二娘跟在李师师后面,一眼看见杨沅,顿时大吃一惊。 这不是我们夫人那小相好儿的么? 不能说,这可不能说,嘴巴要闭紧,要不饭碗就没了。 陈二娘赶紧闭上了嘴巴,还装模作样的左顾右盼,仿佛没看到杨沅似的。 冷羽婵看到款款而来的李师师,便是双眼一亮,呀! 这……仙后神妃一般的美人儿,便在宫里美女如云中,也是难得一见的绝色呀。 杏眸再一扫杨沅,看见他怔忡的神情,冷羽婵心中便鄙夷地一嗤。 果然是个好色之徒,看见美貌风流的小妇人,便失魂落魄了! 然后,她又仔细去看李师师,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欢。 啧!看人家是怎么长的!连我一个女人都爱看! 大抵是深宫寂寞的缘故吧,薛冰欣喜欢磕cp。 冷羽婵则更是生冷不忌、饥不择食,美丽的女子她也喜欢欣赏了。 “妾身姓李,便是这狮峰茶场的东主了,不知这位大官人有什么话要说……” 李师师站住身子,柔声问道。 她没有马上相认,旁边还有那个女押衙呢。 那女人可是小郎君的对头,不能不防。 杨沅见她没有当场表明身份,便配合地站起来,拱手道: “枢密院机速房副承旨官杨沅,今有一桩朝廷大案,希望能够得到李大娘子的帮助。” “哦?” 浅露下,那好看的唇微微一抿:“杨大官人这边请。” 李师师向旁边那幢竹屋肃手一让,转身便走,杨沅忙追了上去。 冷羽婵看着杨沅那迫不及待的样子,便撇了撇嘴。 真不知道他在北国那十年是怎么混过去的。 就他这副德性,如果北人对他用“美人计”,只怕这厮的坟头草,现在都有两丈高了吧。 一进竹屋,杨沅便在李师师的肥鹅之股上轻轻捏了一把,低笑道:“怎么回事,你在这里作甚?” 李师师回过身来,风情万种地瞟了他一眼,小小自得地道:“这茶场是我的产业,怎就不能来了?” 虽然杨沅已经有所猜测,还是吃了一惊:“真是你的产业?” “当然,闲着没事儿,弄来解解闷儿的。” 需要这么凡尔赛吗? 虽然杨沅不知道这茶场每日利润多少,但他也清楚,用日进斗金形容,并不夸张。 就这,还只是她闲来没事儿弄来解闷儿的? 杨沅忽然就觉得,自己还玩了命的创办‘有求司’,还办个球啊! 师师阿姨,我不想努力了! 清茗流行起来,是他一手推动的,他当初怎么就没及时想到其中蕴藏的巨大商机呢? 坐到椅上时,他便有些泄气。 李师师笑道:“好啦,茶场的事,回去我再跟你细说,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杨沅叹息道:“我本想找个暴利的行业,找个大赚的掌柜,要他也为朝廷效点力。 哪知道一选就选中了你啊,这不是算计到我自己头上了么? 我看我还是琢磨卖丝绸的或者贩瓷器的好了。” “什么就算计到你自己头上了?” 李师师白了他一眼:“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这茶场跟你可没有关系。 你要是缺钱花呀,看在你二弟面上,本夫人倒是可以免息借贷。这产业嘛……” 李师师摸了摸小腹:“那就看你争不争气了。” 说着,她袅袅婷婷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了他的腿上,小指如钩,在他脸上妖娆地一划,娇声道:“说吧,你有什么麻烦了?” 第194章 蕃坊行 杨沅把他正在调查的事情对李师师说了一遍。 李师师赞道:“不错,蕃人生性贪婪,那些飘洋过海而来的人,本身就是亦商亦盗。 他们一路之上,遇强则商,遇弱则盗。对他们,不能以金谍的心思忖度,二郎这个办法,是极好的。” “二郎想用茶商的身份接近他们,也是极好的办法。尤其是用我这种暴发户般的身份。 一朝暴富者,常会利令智昏,干出些蠢事儿来,也不叫人觉得奇怪,这个计划很有可能成功。” 杨沅皱眉道:“看你说的眉飞色舞的,怎么,你还真想参与? 此事之后,那些蕃人必然知道是被利用了。 他们或许不敢向官府发难,但是对你……” “对我,他们也不敢的。” 李师师笑吟吟地道:“一群独在异乡的蕃人,你道我会怕了他们?” 李师师瞟了杨沅一眼:“二郎不会以为我毫无自保之力吧?” 杨沅挑了挑眉:“不会啊,我两次遇到你,你不都是险之又险地逃过了一劫么。” 李师师瞪了他一眼,娇嗔道:“那不一样的 如今我包着这么多的茶山,伱以为就没人寻我晦气? 我现在招募了很多护院,那群蕃人长相又特殊,根本近不了我的身。” 杨沅迟疑了一下,心中便有了算计。 此事之后,可以请老苟叔或者计老伯贴身保护她。 她自己找的护院……,都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吧? 让这样一群男人,守着这样一朵天香国色…… 杨沅总觉得是在让猴子去守蟠桃园,不放心呐。 杨沅心中算计着,便道:“也好。那我就跟你仔细说说……” …… 冷羽婵以前走过最远的路,也就是陪皇后娘娘去山里上香。 可皇后娘娘的车驾怎么可能如此颠簸。 这次过来,她在车上颠了一路,此刻她坐在那儿,渐渐缓了过来,只觉屁股一阵麻痒。 可是余执事和陈二娘就在一旁,她又不能搔痒,那也太不雅观了。 无奈之下,冷羽婵只好借着偶尔挪动身子的机会,磨蹭那么几下。 杨沅和那位头戴浅露的夫人终于出来了,似乎……双方谈的很成功? 冷羽婵看到杨沅脸上那副很满意的笑容了。 还有袅袅娜娜走在后面的那位夫人,她的唇瓣在阳光下显得更丰满、更鲜艳了。 真好看! “走了!”杨沅没有再进茶室,只是对冷羽婵招呼了一声。 冷羽婵恋恋不舍地又瞄了一眼那位“浅露夫人”,便匆匆跟了上去。 于是,车子的颠簸又开始了。 好在这次是回城,不用急着赶路。 冷羽婵实在按捺不住,嘱咐车把式慢了一些,车子颠簸的才不那么厉害了。 …… “你……杨副承旨,你不要在我耳边说话。” 冷羽婵只是想问问杨沅和那位浅露夫人的沟通情况,不料杨沅竟凑到了她的耳边说话。 冷羽婵被他在耳边一说话,整条脊柱似乎都痒了。 她恨不得立刻跳下车去,原地打一套“五禽戏”来活动一下筋骨。 杨沅无奈地道:“我不在你耳边说,会被车把式听见的呀。” 冷羽婵咬了咬唇,气道:“那……咱们回去再说呗。” “也成啊,是你非要问的嘛。” 杨沅往车座上一瘫,又变成了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这个惫赖的家伙! 冷羽婵恨得牙根痒痒的。 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杨沅就是故意的,但她没有证据。 冷羽婵根本没有意识到,在这短短两天里,她情绪的起起伏伏,比她在皇宫和枢密院的十多年加在一块的还多。 她那颗古井无波的心,正在渐渐被风浪侵袭。 …… 杨沅和冷羽婵先去了一趟皇城司。 为防雇来的车把式发现他们去了哪里,车到左近时,杨沅就叫停,下了车。 反正皇城司和枢密院隔的并不远,这边交代完了,步行回去就是。 二人到了皇城司,见到刘商秋和寇黑衣,便把去茶场交涉的情况说了一下。 杨沅道:“茶场掌柜的已经答应帮忙。到时候我们会扮作她的身边人,跟她一起去蕃坊见那個瓦迪耶,对他下饵儿,接着就看他咬不咬钩了。” 刘商秋大喜:“好极了,二郎不愧是在北国磨砺十年的谍探!那么,我们皇城司在外围策应你吗?” 杨沅笑道:“我又不是去攻城掠寨。再说了,那些蕃人在我大宋地界上,也不敢公开的动刀动枪。 他们的产业、他们的性命,可都在朝廷手上攥着呢,何需刘副指挥策应。” 杨沅这话倒不是吹牛,如今的大宋,也就是在金国面前矮人一头。 至于其他诸国,于宋廷而言,不是藩属就是蛮夷,反正都是渣渣就对了,依旧可以俯视的。 杨沅道:“我希望,刘副指挥和寇都头能够去市舶司和各处码头追查稽核,多折腾折腾,声势闹大一些。” 寇黑衣目光一闪,道:“杨副承旨是想……明修栈道?” 杨沅道:“算是吧,有你们在明里头折腾,在有心人眼里,就会判断我们现在还毫无线索。 认为我们行事没个章法。他们越是麻痹,我这边就越容易成功。” 刘商秋大感兴奋,抚掌道:“好好好,我去市舶司,寇都头去各处码头。 咱们好好折腾折腾,看看里边还有一些什么蠹虫,顺道儿都给他揪出来!” …… 双方计议已定,便决定分头行事了。 杨沅和冷羽婵告辞,便往枢密院里去。 冷羽婵早已按捺不住了,离开皇城司后,就开始向杨沅询问他和浅露夫人的交谈细节。 她跨过枢密院的门槛,问道:“所以咱们此番乔装改扮,以那位夫人为首,去和藩人谈生意?” 杨沅向那个还不认识他的侍卫亮了亮腰牌,迈步进去,说道:“不错。” 冷羽婵一听,不禁大感兴奋。 在她平静如水的生活里,实在没有什么精彩可言,无趣的很。 现在乔装成另一种身份,去市井间体会另一种人生,这让冷羽婵很开心。 “那……我们要扮成什么呢?” “那位夫人,扮作我阿姐。我呢,则扮她兄弟,我刚刚长大成人,正准备逐步接手家族产业,所以跟着大姐出来增长见闻。” “嗯嗯,这理由倒是说的通,那我呢?” “你?你当然是扮作我的内人啦,刚过门儿的那种,正恋奸情…… 不是,正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所以就跟了来,这理由也说的通吧?” “我不要扮你夫人!” 冷羽婵气道:“我就不能扮你妹妹吗?” 杨沅道:“那样说不通啊。” 冷羽婵道:“哪里说不通了?” 杨沅道:“因为我之前年幼,所以阿姐不嫁,主持家务,直到把我拉扯成人,这说的通。” “可你要是扮作我和李夫人的小妹,那你在家等着嫁人就好啦,你跟我来干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一家人谈个生意也要齐齐整整?说的通吗?” “这……那我也不扮夫人!” 冷羽婵气鼓鼓的,本来就被薛冰欣耳提面命,叫她一定远离杨沅了。 如果她再扮成杨沅的新婚妻子,那还得了? 她不得天天被薛冰欣魔音穿耳吗?那她还活不活了。 杨沅忍不住笑了起来:“放心吧,我和你开玩笑的。 万一那藩人眼光毒辣,一眼看出你是处子之身,咱们这饵撒下去,可也钓不上鱼来了。” “这还差不多。”冷羽婵满意了。 “你呢,就扮作我姐身边的小丫鬟就行了。” 听说要让自己扮作小丫鬟,冷羽婵本能地又要反对。 但她转念一想,不扮小丫鬟就得扮新娘子,两害相权,那还不如扮丫鬟了。 再说,那位李夫人风华绝代,实在是叫人百看不厌。 给她做小丫鬟的话,似乎也不吃亏。 于是,冷羽婵的颊上,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那对小酒涡浅浅的,像装了酒一般醉人。 只是,她的甜笑只维持了两个呼吸,就僵在了她的脸上。 因为薛冰欣正站在抄手游廊下面,抱着双臂,仿佛一个弃妇似的,很幽怨地看着她。 不是,我…… 冷羽婵发现自己有点要百口莫辩了。 她追在大步流星的杨沅身边说话,是事实。 杨沅回了她一句话,她便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这也是事实。 可……她的笑和杨沅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但我这么解释的话,不知道冰欣会不会信。 冷羽婵急忙向游廊下望去,薛冰欣已经恨恨地转身大步离去了。 冷羽婵欲哭无泪。 …… 肥玉叶听了杨沅的计划,不禁微感诧异。 “这是皇城司的谋划,还是你的主意?” “是下官的主意。” “哦……”肥玉叶点了点头,这小子,还算有点头脑。 这个计划看着有点冒险,但却是眼下破局的唯一办法。 而且,计划虽然不是非常严谨,但也要看你的计划针对的是什么人。 人是最复杂的,同样一件事,一百个人可以产生至少三十种不同的应对选择。 所以,一个高明的谍探,最忌讳把你的一种揣测直接代入到他人身上,认为他就一定会按照你的预想走。 “这个计划还不错。” 肥玉叶难得地赞许了一句:“那么,就按这个计划执行吧。 不过,任何计划都有失败的可能,或者中途发生新的变化,你须谨慎行事。” 杨沅点了点头,这倒是一句中肯之言,应对变数的预案,他当是要做的。 肥玉叶道:“春花,秋月,你们两个,秋月守家,春花就跟在杨副承旨身边吧。 要钓这条鱼,很可能要出海,到时你多带些机警的兄弟。” 冷羽婵和薛冰欣齐刷刷地看向了杨沅。 “怎么?”肥玉叶挑了挑娥眉。 她不相信春花秋月会背叛她,就算背叛,也没有这么快的道理。 不过,我吩咐你们一句,你们不吭声儿,一起看杨沅,这是几个意思? 如果说,冷羽婵和薛冰欣原本对“春花秋月”,还只是觉得比较俗气的话,自从“宋家风味楼”回来,她们对这个别号就有点深恶痛绝了。 杨沅忍不住笑起来:“哈哈,肥掌房,实在不好意思,你的春花秋月,现在是我的花好月圆了?” “什么?”肥玉叶不由一呆,她们……不会真的这么快就被杨沅收买了吧? 冷羽婵忙道:“卑职和右押衙划归杨副承旨管带之后,杨副承旨重新给我们取了别号。” 薛冰欣赶紧补充道:“花好、月圆!” 然后,冷羽婵和薛冰欣齐刷刷地向肥玉叶点了点头,很是肯定。 肥玉叶定定地看了她们片刻,忽然绽开了一个笑脸。 那一刻的嫣然,竟是说不出的生动。 这两个小妮子,这是有多烦我给她们取的别号啊? 成吧,当初给她们起这别号,本就是为了惩罚她们故意喊我“肥掌房”,如今……改了也就改了吧。 肥玉叶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冷羽婵和薛冰欣见肥玉叶认可了她们的新别号,心中大为欢喜,连忙答应一声,便急急退了出去。 肥玉叶等两女退出去,淡淡地瞥了杨沅一眼,冷哼道:“幼稚!” 杨沅笑道:“如此活色生香的两个美人儿,用了两个使唤丫头的名字,确实不妥嘛。下官也没有旁的意思。” 肥玉叶似笑非笑地道:“本官还真没看出来,你杨副承旨还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 杨沅笑而不语。 幼稚吗?有点。 有用吗?没有。 但是如果这样的事儿多了,它就会有用了。 量变一定会引起质变。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如此。 …… 八月十八。 皇帝率后宫妃嫔、满朝文武、皇亲国戚、致仕的老臣,往钱塘江上观潮。 虽然,皇帝只是出一趟宫城,到江边走一走,并非去地方上巡视,不至于夸张到“搬着皇宫一起走”的地步。 但其仪仗流程,也是极其繁琐奢靡的。 临安府尹曹泳、临安县令徐海生、太常卿、御史大夫、兵部尚书等为导驾前行。 然后便是十二面“大纛”,每面大旗都需数人托持牵扯才行。 大旗之后是“清游队”,持弓弩和槊净街清道。 再其后是执朱雀旗,仍然持槊和弓弩的朱雀队…… 一面面大旗之后,导驾队伍结束,然后又是引驾仪仗,鼓吹乐队。 接着骑兵和披甲步卒才簇拥着皇帝的玉辂缓缓而来。 …… 杨沅这边,却由六名青衣小帽的家丁,护拥着两辆轻油车,悄然驶向了凤凰山下的蕃坊所在地。 这六名青衣小帽的家丁,都是从“御前弓马子弟所”里挑选出来的士兵乔扮改扮的。 此时,蕃坊里勿斯里国大商人阿莱西斯·瓦迪耶正与他的一位挚友开怀畅饮。 他的这位好友,在不断向宋廷上表,极尽谄媚阿谀之后,终于哄得赵官家松了口,允许他在泉州安家落户了。 蕃人所住的蕃坊,蕃人们是没有土地所有权的。 蕃坊等于是朝廷划出一块地皮,供他们在此暂住而已。 而瓦迪耶的这位好友,向宋廷乞求到了“永居权”。 这个权利拿到手之后,他便可以向宋人一样买地置宅,像宋人一样科举入仕,一切尽如宋人了。 瓦迪耶的这位挚爱亲朋、手足兄弟,是一个大食国商人。 他有一个曾让后世的朱元璋咬牙切齿,并为此不惜挥起屠刀大杀特杀的姓氏。 他姓蒲。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95章 法兰西玫瑰 织工精美、带着浓烈异域风情的地毯上,瓦迪耶正和他生意上的亲密伙伴,生活中的挚交好友蒲押麻,盘坐席上,一边吃着东西,一边交谈着。 两个人都是一件长及足踝的白色亚麻罩袍,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提花头巾。 头巾外面,戴着黑色头箍,瓦迪耶头箍是驼毛的,蒲押麻的头箍是羊毛的。 他们腰间,还各佩一口匕首长短的弯刀。 弯刀于他们而言,不仅是一种武器,同时也是一件佩饰。 在他们那儿,成年男子不佩腰刀,是会被视为衣冠不整的。 他们两人身上的装饰着实不多,只有弯刀的刀柄极尽奢华。 瓦迪耶的刀柄用犀牛角制成,用金银在上面镶嵌了一段经文,光彩夺目。 蒲押麻的弯柄则是用长颈鹿的角制成的,刀鞘上用了错金技术,交饰金银纹路,宛如一条蜿蜒的蛇。 瓦迪耶把面饼一块块地掰碎了扔到盘子上,浇上一杯牛奶,又淋了些蜂蜜。然后用手拌和起来。 他微笑地对蒲押麻道:“恭喜你呀,我的蒲押麻兄弟,从此你就可以长居泉州,在那里子孙繁衍、永远扎根于这块富饶之地了。” 蒲押麻叹息道:“真是不容易呀,前前后后,我向大宋朝廷请求了五次,用了十四年的时间,终于恩准我永居大宋啦。” 蒲押麻的头发已经白了,满是褶皱的脸上生出了老年斑。 他今年已经七十一岁,他是大食人,同瓦迪耶不同的是,他的国度连年征战,政权更迭也极其频繁。 现在的他虽已禁不起远涉重洋的风浪,但十多年前,他是可以回去的。但他在故国已经毫无根基,回去做什么? 更何况,大宋虽是异乡,却比他的家乡富饶太多。 六十二岁的瓦迪耶听了,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留下,对即将回去的我,却是个大好消息啊。” 蒲押麻正满意地端详着金盘中盛着的“羊眼”,这在他们那里食物中的地位。 就和我们这边宴席上的“熊掌”一样,虽然稀有度远远比不了。 瓦迪耶笑道:“我去年就已经安排人回去了,在那边的码头上,买了好大一块地。 以后,宋国这边有你这个老朋友,那边有我,我们俩就可以控制住这条流淌着黄金的河道两端。” 蒲押麻满意地嚼着羊眼,对瓦迪耶道:“瓦迪耶兄弟,回去之后,你要注意结交当地权贵。 贵人们的通融,将是我们赚钱最方便的门路,伱知道的,那些权贵都很贪婪。” 瓦迪耶笑道:“正因为他们无比贪婪,所以,我只要喂饱了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哈哈。倒是宋国这边……” 瓦迪耶皱了皱眉:“宋国的一些官,有一种我不能理解的坚持,他们非常固执,不懂得变通,死守他们心中的道德,这很讨厌。 而另外一些官,他们倒是愿意接受我们的好意,但又不满意于我们过于直白的好意、单调的好意,是一群很难打交道的人……” “那只是因为,你没有弄清楚,用什么来做敲门砖,才是最有用的。” 蒲押麻微笑道:“我在宋国比你待的久,我了解他们。 宋人有句老话,叫做‘酒色财气四堵墙,多少愚贤在其中。” “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翻得过一堵墙,也翻不过第二堵,总有一堵墙,能让他为我们留下来。而这四堵墙里最管用的就是……” 蒲押麻抓起一只金匙,在一只镶着红蓝宝石、极尽华丽的碗上当当地敲了几下。 两排美人便从客厅两侧的帷幔后面鱼贯而入,姗姗地站到了柔软平坦的大地毯上。 她们都穿着波斯风格的服装,灯笼裤、短上衣,露着一截纤细而圆润的腰肢。 她们的肚脐处甚至扑了金色的粉沫。 她们脸上都蒙着一层薄纱,很难说那层轻纱是否真能遮挡住她们的容颜。 但是正因为这层薄纱,让她们精心描绘过的双眼显得更迷人了。 她们都赤着纤纤的足,雪白的足在地毡鲜丽的花卉图案上轻轻地一点,腰肢随之一扭。 灯笼裤里极富质感和沉甸甸感觉的翘臀,便随着一阵靡靡之音,划了一個充满诱惑的圆。 舞蹈,开始了…… 蒲押麻微笑道:“瓦迪耶兄弟,你看到了吗?我这些精心挑选出来的美人儿,就是我到了泉州之后,用来迅速站稳脚跟的敲门砖。” 蒲押麻向瓦迪耶促狭地眨了眨眼睛,以手掩口,嘿嘿地笑道:“她们可都是没被人沾过的处子哟!” “你知道的,不管是在我们那儿,还是在宋人这儿,是不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她的价值,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嘿嘿……” 瓦迪耶欣赏地看着那些正在舞蹈的波斯美人儿们,诚如蒲押麻所言,这些女孩一定是他精心挑选过的。 纵然是以瓦迪耶的阅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些美人儿全都无可挑剔。 一个个明眸皓齿、美貌如花,无论是她们的姿色或是身材,全都是上上之选。 如果不是他已偌大的年纪,年轻时又透支过度,现在只剩下一双锐利的眼睛,他高低是要向蒲押麻讨两个回去尝尝鲜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瓦迪耶问道:“蒲押麻老兄,你是打算用她们去征服泉州的官员们?” 蒲押麻道:“不错,好钢当然该用在刀刃上。 我打算定居泉州后,就把她们逐一赠送给泉州的官吏们,知府衙门、水军衙门、市舶司……” 蒲押麻兴奋地挥了挥手:“假以时日,我会把泉州打造成一座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蒲氏之城!” 瓦迪耶对此深以为然。 就算真有人不近女色,不是还有另外三堵墙吗? 再者,不近女色,大抵都是他这样,已经有心无力之人的托辞吧。 他也相信,只要喜好美色,那些泉州官吏就很难抵抗得住这些美人儿的诱惑。 不要真以为古人对高鼻梁、深眼窝的番婆子会视做鬼怪般丑陋。 美是共通的,哪有那么大的区别。 那些说蕃人如鬼的说法,其实是那些记载奇人异事的文人,以一种上国心态,对那些被贩卖过来的异域蕃奴们轻蔑的评价。 你见过哪个华国上等人会对游荡在十里洋场,腰里别着个警棍,蹲守着大门的阿三哥有好评价? 可要是换成宝莱坞的迪皮卡·帕度柯妮,他还能是一样的评价么? 人类对于美人的标准,基本上是一致的,而且中外同,古今同。 汉唐时候,常有胡姬当垆卖酒、亦或者成为一个跳胡旋的舞娘。 那正是因为商家看中了她们的美貌对男人的吸引力,才重金聘请去的。 如果中原男子不觉其美,只是有一种猎奇心态,她们就不可能以此为业并干的长久。 瓦迪耶点了点头,认同地道:“我觉得可行,只要不是对金币的光采比对美人的夺目更感兴趣的官员,你就能让他挺起腰杆儿来!” 蒲押麻大笑道:“如果更对金币感兴趣的官,那我就把金子挂在他的脖子上,让他把腰弯下来,哈哈哈……” 这时,乐曲声忽然渐息,众舞女弯腰碎步,宛如潮水之退。 一个穿身一袭白色亚麻长袍,头戴一顶鲜花织成的花环的金发少女。 赤着一对雪足,怀里抱着一把七弦琴,从两列舞女中间,盈盈地走向前来。 瓦迪耶惊讶地道:“蒲押麻兄弟,这个女人是……” 这一刻,瓦迪耶觉得无比惊艳。 那少女熠熠的金色长发仿佛微掀的波浪,轻披在她的肩上。 她那双湖水绿的柔美眼睛,带着一抹楚楚动人的忧伤,就像清澈的湖水在流动着。 看到这金发碧眼、一袭白袍的赤足美人儿,瓦迪耶仿佛看到了天使走下了凡尘。 蒲押麻得意地笑道:“怎么样,够美吧?一年前,我花了五袋金币,才把她买下来的。” “她是法兰克人,她的父兄是路易七世的骑士。 在入侵大马士革的时候,被英勇的奥努尔领主击溃,逃跑的时候,这位可怜的姑娘就被俘虏了。” 这是十字军的第二次东征期间发生的事情,在此期间,被贩卖为奴隶者超过了两万人。 这种大事,宋国这边其实也有耳闻,比如,《资治通鉴》里就有所记载,只是没有说清楚来龙去脉。 蒲押麻做为一个大海商,对此当然更清楚一些。 这场战争要持续两百年呢,现在也不过才进行了五十多年,离结束还早着呢, 蒲押麻道:“因为她出色的美貌和高贵的出身,每个得到她的人都想靠她赚回一辈子的衣食无忧。 所以不断转卖,层层加价,落到我手里时,那个贪婪的人口贩子,居然要了我足足五袋金币!” 蒲押麻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我本打算把她献给大宋皇帝的,否则我怎会接受这么高昂的讹诈。可是……” 蒲押麻悻悻地耸了耸肩膀:“我只是对他们礼部的官员透了点口风,就招来了他们严厉的训斥。 他们说,蕃人异相,不可进入宫闱,皇室不可以生出奇模怪相的子嗣。” 瓦迪耶“哈哈”地笑了起来:“高贵的血统确实不可以玷污。在我们那边,也是一样的规矩。” 蒲押麻道:“所以,我打算把她送给泉州知府了。如果能够因此得到泉州知府的友情,那么也是值得的。” 金发少女微微歪着头,轻轻拨弄着琴弦,发出了咏叹一般的歌声。 她唱的歌似乎没有歌词,只有一个“啊”字吟哦出来,却有一种空灵渺渺的感觉。 仿佛、随着她的歌声,你在飞翔,一下钻进了清澈的湖底,一下飞到了丛林的树尖,风在你的耳旁低喃,云也被铺在了你的身下。 那些胡人舞姬的舞姿也是一变,由之前的无比妖娆,变得优雅而圣洁起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96章 挚爱亲朋 冷羽婵走入民间的机会极少。 像今天这样,能够从容而行,放松心态,路上也不用把她的全部精力用在护卫警戒上的机会,更是没有。 至于昨天和杨沅去狮峰山…… 那事儿就不要再提了,那车子一路颠的,她的屁屁颠的麻了半宿。 结果就是这样,薛冰欣还不让她好好休息,一直在对她喋喋不休。 “羽婵啊,听姐一句劝,感情都是虚无缥缈的。这里边水很深,你把握不住啊!” 说是听姐一句劝,可薛冰欣在她旁边足足唠叨了半宿,闹得她也休息不好。 不过,今天这车坐的是真舒服。 今天,她坐的是一辆健牛拉着的清油车。 花梨木的厢板,车厢宽敞。 身下的坐板框内,不是硬梆梆的板子,而是用编织精密的细藤绷扎上去的。 然后又在上边放了一张柔软的车垫,如此一来,车座便柔软而富有弹性了,比之后世的高级沙发也不遑多让。 不要说牛车本就走的平稳,冷羽婵相信就是把昨天那两头大骡子拉来,坐在这辆车上她也不会颠的屁股痛了。 登车后,李师师摘下了“浅露”,冷羽婵便看到了她的容颜。 看到李夫人的绝色风情之后,冷羽婵就觉得,她扮小丫鬟天经地义,一点问题都没有。 在这位李夫人面前,她就是一个货真价值的小丫头,人家李夫人那才叫女人啊。 她冷羽婵跟人家一比,显得实在是太青涩了,她不配做女人了,呜呜…… 但是李夫人好美呀,百看不厌! 于是,冷羽婵就美滋滋地坐在一旁,偷偷地看李师师。 人家就只是坐在那儿,便有万种的风情!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冷羽婵正想着,忽然感觉车子慢了下来,外边传来一阵吵闹声,夹杂着一些生硬蹩脚的汉话。 冷羽婵马上拉开侧帘儿,向外张望。 她发现,她应该是已经进入蕃坊了。 这里的街道、建筑、人群,风格样貌与宋人大不相同,一看就是蕃人和蕃人聚居的场所。 车子被挡住路口前了,前面正有两群人在气势汹汹地对峙叫骂着。 左边那群人,穿着扶桑国和高丽国的服饰,手里握着武士刀和棒子,气势汹汹的。 不过,他们应该不都是流浪武士,因为他们的发型五花八门。 有剃武家的“月代头”的,但也有留公家的“一髻头”的。 还有梳普通百姓的“本多髻”的,也有相扑力士们常梳的“银杏髻”的。 总之,成分很复杂。 对面则是一群比他们更加瘦小,肤色黎黑的南洋人了。 这群南洋人拿着缅刀、黑藤短棍,还有锋刃开叉呈v字形单手剑的,神色同样很激动。 双方比比划划的,不停地冲对方叫骂。 由于他们双方的本国语言对方都听不懂,所以他们都是用汉话交流的。 冷羽婵一见这般情形顿时精神大振! 市井之间果然有趣的很呐,在皇宫和枢密院里,又怎么可能看得到这么有趣的事呢。 杨沅乘坐的清油车本来跟在李师师车后面的,前车一停,他就马上叫人把他的车子驶到了前面。 轿帘儿一掀,杨沅就在车上看着。 虽然那些南洋人和东洋人说汉语的腔调有些怪异生硬,但杨沅听了一阵儿,还是听明白了。 他们双方争执的原因,大抵就是东洋人这边新开了一家酒屋,抢了那群南洋人的生意。 为此双方纠集了大批人手,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的意思。 杨沅见双方叽哩呱啦的吵了半天,还不开打,心里就有些不耐烦了。 他正要呵斥几句,让这些拦道理论的家伙让开,一个东洋人便呐喊一声,抡起长刀就向对面的南洋人劈去。 双方正式大打出手了。 杨沅松了口气,对车把式道:“往前走,不用理会他们。” 杨沅曾往这里送过一次索唤,大抵也了解这些蕃坊的人在大宋的地位,还真用不着在乎他们。 说罢,杨沅就把轿帘儿放了下来。 杨沅往椅背上一靠,心中便想:“就这?刘国舅他们还需要对蕃坊逐一排查?弄到后来还要男扮女装?” “这些东洋人和南洋人,能为了一家小酒屋的收益就火并,他们像是在帮金国人打掩护,做走私货生意的人吗,这也太寒酸了。” 车把式也是皇城卒假扮的,自然不在意那个东洋人南洋人,驱车便往前走,为李师师的后车开道。 那些东洋人南洋人一打起来,自然也就散了,到处都是追逐厮杀的人,没人还站在原地,倒不影响车子前行。 一個东瀛浪人一刀劈中一个使黑藤短棍的南洋人胳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那人急往后退,“砰”地一声撞在杨沅的车轮上,撞得车子微微一晃,趁机一个翻身,拎着藤棍跑了。 杨沅微微拉开轿帘,不悦地看向外面。 那个正高举武士刀的东瀛浪人忽见车中露出一个汉人公子,神色不悦地看着他,不由吃了一惊。 他急忙收刀,“刷”地一个九十度的鞠躬:“摸西哇给过撒一嘛三!” 杨沅听了,但是没懂。 不过不用懂,也看得出这人还挺有礼貌的。 于是,杨沅很好心地向他指了指:“小心后面!” 那浪人随着杨沅手指的方向急急扭头一看,不对,偷袭的在另一边! 浪人再想躲,却已来不及了。 刚刚跑掉的那个南洋人,甩着一胳膊的血,一脸狞笑地冲过来,凶悍地抡起了黑藤的短棍,狠狠一棍抽了下去。 浪人额头挨了一棍,惨叫一声,就仰面倒了下去。 杨沅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 蒲家大宅里,蒲押麻待那一曲“精灵之叹”唱完,便挥手让那金发少女和八个波斯少女退下了。 待众人退下后,蒲押麻又让侍候在左右的仆人也都退了下去,这才说道:“我今天邀请瓦迪耶兄弟你来,一呢,当然是为了庆祝你的返乡之喜……” 瓦迪耶笑了笑,道:“蒲押麻兄弟,你要去泉州定居,而我要回故乡去,所以,我们是要一起离开临安的。” “更何况,我的船也要先去泉州,停泊下来补充一些给养,饯行这种事,会不会太早了些。” 蒲押麻哈哈一笑,对瓦迪耶道:“当然,饯行嘛,只是顺道而为之,我还有别的事与你商量。” 瓦迪耶微微一笑:“请讲。” 蒲押麻道:“离开临安的时候,你的船队是不是要帮金国人带一批货物出海?” 瓦迪那笑嘻嘻地道:“蒲押麻老兄啊,伱不也在帮着金人偷运货物嘛,这种事,我们就不用摆在明面上说了吧。” 蒲押麻道:“不不不,这一次,必须要放在明面上说。 你我都在帮金人偷运货物,而现在,你我都要离开临安了。” “所以,金人正在物色新的合作伙伴。可一时半响,他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因此,这次需要偷运的货物,非常之多。” 瓦迪那转动着手里那只漂亮的杯子,泰然自若地问道:“蒲押麻老兄为何突然说起这件事呢?” 蒲押麻满是老年斑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丝阴鸷的笑意,他的声音也随之压低了。 “瓦迪耶,你马上就要回故乡去了,难道你就不想在临行之前,发一笔横财?” 瓦迪耶目光闪动着道:“那么,老兄的意思是?” 蒲押麻道:“金人这一次需要你帮忙捎带出海的货物非常之多,比平时要多的多,他们还找了我。” 瓦迪耶挑了挑眉毛,道:“所以呢?” 蒲押麻舔了舔嘴唇,轻声地道:“你我联手,卷了金人的这批货怎么样?连人,带船!” 瓦迪耶灰棕色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金人的押运人员里边,似乎有很厉害的人物。” 蒲押麻道:“那又如何,以有备算无备,他就是有天大的本领,又能如何?绑上石头往海里一沉,他也会死。” 瓦迪耶垂下眼睛,认真地思考起来。 蒲押麻见状,又道:“你我这许多年来做海上的贸易,实际上本就是亦商亦盗。这么庞大的一笔财富,我们为何要放过呢?” “金人……” “金人当然也不好惹,不过,你马上就要回国了,还怕什么呢?难道金人还能从茫茫大海上一路追下去?” 瓦迪耶慢慢抬起头来,微笑地道:“蒲押麻老兄啊,你为什么会想到找我一起做?” 蒲押麻严肃地“你我可是多年的手足兄弟、挚爱亲朋啊!当然是有福同享喽。” “其次,我要去的泉州,虽然金人鞭长莫及,不过,事成之后,如果我把事情全部推到你的身上,显然麻烦就会更少。” “第三,金人这一批的货物实在是太庞大了。 他们从山阴那边运出来的货,还在源源不断的运输当中。我们把他这批货吃掉,抵得出生入死一次远洋了!” “最重要的是,瓦迪耶老弟,你的船队也装不下他们那么多货,他们还找了我帮忙。 如果我不能先和你达成协议的话,凭我一个人,想吃掉他们,很难。” 瓦迪耶转了转眼珠,又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 蒲押麻叹了一口气道:“瓦迪耶,我已经七十一岁了,却也没有因此就觉得我的牙齿已经咬不动肉了。 难道你瓦迪耶老弟的胆子,现在已经这么小了吗?” 瓦迪耶沉默不语,只是沉着地喝茶。 蒲押麻安静地看着他,道:“二一添作五,如何?” 瓦迪雅依旧不语。 蒲押麻道:“你把吞掉金人货物的罪名承担下来,也算帮我解决了一个麻烦,那么……四六分成?” 瓦迪耶马上哈哈大笑起来,他热情洋溢地向蒲押麻举起了杯子,朗声道:“来,我亲爱的手足兄弟,预祝你我,马到成功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97章 弄潮何止江上人 蒲押麻一见,也愉快地举起了杯子。 瓦迪耶心中大喜,还有一些小小的得意。 蒲押麻这个老狐狸,这一回终究是被我算计了一把。 我马上就要回国了,本就打算在离开大宋的时候,摆金人一道,吞掉他们的货。 没想到,金人这次也找了你,而你又主动找上了我。 四六分成啊,这可比我单干还要强多了。 天上掉金子的事儿,我为什么不答应呢? 蒲押麻笑得比他还要愉快,或许……是因为成功说服了他吧。 这时,瓦迪耶的一个随从快步走了进来,到了瓦迪耶身旁,恭敬地垂手道: “主人,临安大茶商、狮峰李夫人想要见你,她现在已经赶到主人的府上了。” 狮峰李夫人? 瓦迪耶听说过最近如日中天的狮山茶场。 他打算回国时,买上十余石的炒茶,只是他之前派人去茶场问过了。 余大执事回复说,他们茶场如今生意供不应求,对于海域之外的这个市场,现在还不是东家的主攻目标,所以没答应。 无奈之下,他只好照旧买了百余箱的饼茶和团茶。 只是……,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茶场主人,怎么竟主动造访他了。 不管如何,能有结识这位大茶商的机会,他是不想错过的。 于是,瓦迪耶马上向蒲押麻告辞。 蒲押麻也正想着要弄一批上好的炒茶呢,他是要搬家去泉州不假,可他与西洋的贸易也一直在进行啊。 可是这炒茶刚刚成为时尚,茶叶实在是供不应求,他之前派人去狮峰,也是铩羽而归的。 做为一個商人,眼看着一座金山摆在面前,他却只能失之交臂,那如何忍得。 此刻听说龙井茶场的场主来拜访瓦迪耶,顿时动了心思。 主动造访,必是有求于人。 或许,利用这个机会,我能从这位李夫人那儿弄到一批抢手的炒茶? 这样一想,蒲押麻便成了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死皮赖脸地跟着瓦迪耶,一起去了他的家…… …… 钱塘江畔,仅是皇家和官员们,就占据了一面江畔偌大的场地。 两侧更远处和江对岸,百姓们更是云集于此,熙攘一片。 由于凤凰山上的位置容不下这么多的官员,所以朝廷在江边搭了一个长长的观景台。 观景台高三层,官家和太后、皇后、妃嫔们自然是在最高一层。 接下来,便是三衙禁军的将帅和一些皇亲国戚了。 武将们能和官家挨这么近,甚至还在众文官之上,这是不合规矩的。 为了达成这一目的,皇城使木恩便想到了一个巧妙的办法。 他把品秩够高的文官都安排在了两侧的观景台上,由于中间有一条过道,自然就和皇帝隔开了。 这些高阶文官的观景席位,和皇帝的席位一样,上边都搭了彩棚遮阳,而且面前的几案上除了干果蜜饯,酒水饮料,还有文房四宝。 官家已经下诏,令众文官观钱塘大潮、看健儿弄潮时,若有所感,便写成文章。 皇家有重大庆典活动时,就算皇帝不号召,文官们也是极熟衷用诗文把事情记下来的。 通常这种诗文的题目都是以“感皇恩”、“沐皇恩”开头的。 如果是皇帝提议众文官们写的,那就是应制诗了。 这是一个一展才华的机会,众文官们自然是求之不得。 如此一来,对于那几员武将能坐在皇帝御阶之前,他们也就不在意了。 那些武将头上还没有彩棚,因为怕挡了官家的视线。 这阳光要是强烈些,那就晒着吧。 上不了台面的粗胚,才坐那儿呢。 带着一种莫名的优越感,文官们便高高兴兴地走上两侧观景台,寻到了自己的位置。 今日弄潮的场面,可比鸭哥上次弄潮夺魁时盛大多了。 足足有十二支队伍参赛。 精于商道的临安商贾,还在两岸遍插彩旗,旗上大多写着自己家商铺的字号或者商品的名字,这也算是一种宣传广告了。 大潮滔天,无比壮观。 待十二支队伍的健儿们手执红旗,跳进大江,尽情展示一身水上本领时,两岸登时喝彩声震天。 不同弄潮队伍的支持者们,更是锣鼓喧天,挥开膀子一通敲。 众文官端坐台上,观潮望水,怡然自得。 有些人已经眉锋微锁,开始琢磨是写首诗词还是作一篇赋,如何立意如何措辞才能在同僚之中脱颖而出了。 官家那张看台上,就热闹多了。 那些武夫,官阶高的、坐的离官家近的还好,稍稍矜持一些。 更前排的那些武官已经撸胳膊挽袖子,甚至是捶着几案大声呐喊喝彩了。 他们大碗喝酒、大声说笑,真是一群上不了台面的粗胚!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借着钱塘江两岸无数观潮者,都为弄潮儿的精彩表演而沸腾起来的气氛,杨存中举起杯,笑呵呵地走向了御案。 远处的文官自然看到了杨存中的举动,但……离官家这么近,上前敬杯酒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方才已经有一拨人率先过去敬过酒了,就是那些已经致仕养老,此番也被官家邀请观潮的老臣。 他们久不见天子了,如今又沐圣恩,率先向天子敬酒谢恩,合情合理。 这些老臣,就是以李显忠、刘锜为首的那几位文武老臣了。 杨存中是在官家还是以康王殿下身份任河北兵马大元帅的时候,就担任康王身边侍卫的老人了,上前敬杯酒,实属寻常。 “官家,今日钱塘观潮,观者如山,声势之大,更胜往昔啊!哈哈,老臣杨存中,为官家贺!” 杨存中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了,醺然大笑着凑上前去,手捧酒杯向赵构敬酒。 赵构大悦,举杯饮了一口酒,拍拍身旁木阶,笑容满面地道:“正甫公,来来来,到朕身边坐坐。” “诶!” 杨存中走过去,便在赵构身边坐了。 赵构坐的是椅子,杨存中是坐在椅子旁边搭起的观景台的台阶上。 不过他身材魁梧,坐在那儿虽然矮了一截,但是与赵构说话,倒也并不妨碍。 赵构指着钱塘江,笑着对杨存中说了几句话,杨存中也笑着回应了几句,一副君臣相得的模样。 赵构身边跟着两个近人,一个是起居郎余淮,一个是大珰张去为。 奈何锣鼓喧天、呐喊声声,尤其是前面那群上不了台面的粗胚,吼叫的嗓门实在太大。 除非他们俩人把耳朵凑到官家和杨殿帅中间去,否则他们两个根本听不清这一君一臣在说些什么。 张去为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着实听不出几个字来,只好作罢。 “正甫公,朕有意叫你歇养两年,你意如何?” “官家你看,那人水性多好!” 杨存中指着水中执大红旗,游龙一般摆脱对手,还顺势拔去两个对手背上小旗的鸭哥。 杨存中兴奋地大喊了一声,然后迅速压低了声音:“官家苦心,老臣明白,一切但凭官家裁断就是!” 赵构抚着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伱若歇养,何人可用?” 杨存中道:“三衙三帅,马、步、殿,各司其职即可。赵密、成闵、李捧,都可大用。” 赵构望着江上风景,缓缓地道:“动作不大,恐难惑其心志啊……” 杨存中起身给赵构满酒,趁机低声道:“官家,动作若太大了,又恐禁军不稳呐!” “若只老臣一人卸甲,不足以麻痹其人、骄其心志的话,可否用一招将帅失和之法?” 赵构目光闪动了一下,微微点头:“嗯,这也不错,朕知道了。” 他顿了一顿,问道:“正甫公的两个儿子,如今在何处任职?” 杨存中心中顿时一喜,连忙道:“臣之长子杨偰,现直秘阁。次子杨倓,现为光禄寺主簿。” 赵构听了,心中对杨存中更加满意了。 杨存中位极人臣,总揽三司,如果他想利用职权给两个儿子谋个好前程,实在不难。 可他没像秦桧那么不要脸,养子塞进枢密院做了一把手,孙子还要运作成一朝的状元。 杨存中的两个儿子,长子现在是直秘阁,也就是宫廷图书馆的馆长。 次子是光禄寺主簿,主管着酒醴膳馐之事。 也就是给皇家酿酒啊,种菜、养家禽,这些给大内供应绿色无污染肉蛋禽的事儿。 如果杨存中有心运作,他的两个儿子断然不至于如此。 赵构便点点头:“你之长子,可去兵部,担任驾部员外郎。次子,就去户部吧,任一个左曹员外郎。” 大宋的户部,分为左曹和右曹,分掌不同职事。 户部侍郎分管右曹,以便制衡尚书。而左曹,则直属户部尚书。 朝廷现在已经有消息出来,现在的户部尚书不日就要致仕。 而秦桧的心腹,现在的户部侍郎兼临安府尹曹泳,将会晋升为大司农,从此执掌户部,成为大宋的财政大管家。 如今官家把他杨存中的儿子调去户部,做左曹的员外郎…… 这不就跟秦桧刚把他儿子弄进枢密院,官家马上派一个郑远东去执掌机速房,一个道理嘛。 主打的就是一个牵制啊。 这个位置,官职没有你高,但位置很重要。 很多政令公文,你不通过他这个人,那就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而且秦桧就算明白皇帝这么做的动机,也没有办法。 任何一个皇帝,只要不是昏聩无能之辈,都会这么干。 权力制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虽然明白官家此举,既是对他的安抚,也是对秦桧做的一手牵制。 但杨存中依旧心中大喜,他的功勋战绩立的再多,也早就升无可升了。 如今他已年迈,恨不得官家把恩惠和机遇,送给他的两个儿子呢。 杨存中强抑激动,道谢一声,便坐了回去。 此时,队长大旗被夺,整队落败退赛的已经游出大江,江面上只剩下三支队伍了,而竞争也愈发的激烈。 两翼彩棚之下,许多官员正挥毫泼墨,痛快淋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98章 杨沅的助攻 瓦迪耶和蒲押麻在金碧辉煌的会客大厅里迎接了他们尊贵的客人。 狮峰李夫人头戴一顶“浅露”,那“浅露”和波斯舞娘脸上的面纱一样,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的容颜,却又流露出了一种神秘的美感。 瓦迪耶和蒲押麻分别作为勿斯里国和大食国的两支大海商首领,都已是风中残烛的年纪了。 随着衰老,他们渐渐失去了很多欲望,包括美食和美女。 即便如此,看到这位李夫人,他们还是有一种由衷的愉悦感。 虽然看不到她的容颜,但是看看她身边的侍女就知道她有多美了。 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让一个比她更漂亮的女人陪在身边。 可是这个侍女居然眸如秋水、容色清丽、身材高挑,楚楚动人。 从她,你便能想象的到,这位李夫人是如何绝色了。 李夫人的弟弟看起来和他的姐姐一样出色,他是一個很英俊的宋国年轻人。 但,瓦迪耶和蒲押麻只看了他一眼就不看了。 只是一个初出茅庐、自以为是的毛头小子罢了,还有一些轻佻和浮躁。 杨沅眼里闪着贼光,正在盯着弯腰给他奉上茶水和鲜果的那名埃及侍女。 她赤着足,用薄如蝉翼的一布匹,通过缠裹和披挂的方式,缠成了一件衣服。 因而这一弯腰,便如水上浮瓜,让杨沅大饱眼福。 她身上戴着金灿灿的项圈、手镯、脚镯,耳下还有蛇形的耳环。 所有这些,都让蜜糖色肤色的她,呈现出一种有别于宋国水乡女子的野性美。 她还染着一头蓝色的秀发。 勿斯里女性很喜欢改变头发的颜色。 厅中这些漂亮的异国侍女中,好几个都把黑色的头发染成了蓝色、绿色和黄色。 当然,并非正色,而是偏柔和、顺眼的那种亚色。 或许就是这种新奇感,才让这位狮峰茶庄的大少爷对她们目不转睛吧。 猫儿,总是爱吃腥的,越新鲜的腥,它越喜欢。 两个精明的大商人在发现李家大少爷不堪造就之后,就把注意力放回了李夫人身上。 “我早听说,狮峰茶场的主人是一位尊贵的女士!今日见到夫人,我才知道,夫人竟是如此美丽。” 瓦迪耶赞叹道:“只有集齐了智慧女神塞丽斯、爱与美之神哈托尔、财富女神福图纳的全部祝福,才能让人间出现一位如夫人一般完美的女子呀。” “姐,你听这个人说的话,像不像这碟子里的蜂蜜一样油腻。” 杨沅大大咧咧地盘腿坐着,拿着一块油炸的类似馓子的食物,在那碟蜂蜜和奶油的混合物里戳呀戳的。 “姐,你还是快点跟他们说正事儿吧。真是的,我们就不该来。 叫人招呼一声,叫他们去茶庄见咱们不就行了?他们这儿连毡毯上都有股膻味儿。” 杨沅把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表演的淋漓尽致。 他一把拉住了摆好葡萄正要起身的侍女手腕,色眯眯地抚摸着她的手,柔声道:“来,叫我闻闻,看你身上有没有膻味儿,嘿嘿嘿……” “小沅,你安分些。” 李夫人怒声呵斥了一句。 她身边的那个清丽小侍女也适时地对李大少爷翻了个白眼儿。 杨沅放开侍女手腕,哼哼两声,不言语了。 李夫人对瓦迪耶道:“舍弟年少轻狂,有失礼数,还请瓦迪耶先生莫要见怪。” 瓦迪耶笑道:“谁还不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呢,我老瓦迪耶,也曾经是个这样的少年啊。 哈哈,不妨事的。不知尊贵的夫人今日造访,是有什么事吗?” 李师师道:“蕃坊实力最强大的,就是你瓦迪耶先生。我有一桩生意想和伱谈,只是……” 坐在一旁的蒲押麻听到“生意”二字,顿时像看到了猎物的狼,一双老眼瞬间锐利起来。 瓦迪耶笑道:“夫人但说无妨。这位,是我最信任的好友,来自大食的蒲押麻先生。 至于这些侍女,她们自从来到大宋,连我的家门都没有出去过,她们不懂贵国的语言。” 李师师点点头,便爽快地对瓦迪耶说明了来意。 听了李夫人的话,蒲押麻和瓦迪耶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眸底有一抹藏不住的惊喜。 李夫人竟想让瓦迪耶用蕃邦海船,帮她捎一批炒茶出海。 到了海上,她再另外安排船只接应,把这批茶叶销往金国。 瓦迪耶和蒲押麻正想吞掉金国走私者委托他们捎带的货物,结果这又来了一个上赶着的李夫人,最近横财运这么旺的吗? 哈哈哈,你就是真被智慧女神、爱与美之神、财富女神祝福过又怎样?运气之神是站在我这边的啊。 瓦迪耶强抑着激动,说道:“啊,要捎运货物出海吗? 尊贵的夫人,你应该明白,绕过市舶司的交易是非法的,你就不怕我举告给朝廷吗?” 李师师淡然道:“瓦迪耶先生不必试探本夫人。 我相信,你既然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就一定不会这么做的。” “何以见得?” “没有人比商人更了解商人了。” 李师师从容道:“我们商人只想赚钱,不喜欢结仇。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如果你畏惧我们宋国的律法,你可以拒绝和我合作,但你是不会去举告我的。” 李师师自信地道:“因为,你那是自断商道。你将因此收获一个仇人。 同时,让其他商人都对你敬而远之。毕竟,谁敢保证自己永不犯错呢。” “哈哈哈哈,夫人还真是睿智啊!不错,我瓦迪耶不会告发夫人,但这么做风险很大的……” “本夫人给你的回报,也将非常丰厚。” “比如说?” “本夫人要趁着炒茶刚刚兴起,而我先走了一步,把同行都远远甩在身后的这个机会,快马加鞭,一举成为大宋、成为全天下最大的茶叶供应者。” “我要让这天下的茶叶,都要经过我的手才可以卖出去。 哪怕它不是我狮峰茶场产的茶,他不从我这儿过一遍,也走不远。” 李夫人忽然言语铿锵,霸气侧漏,俨然就是一个信心十足、野心勃勃的大商人。 “本夫人的策略是远交近攻!我要先抢占大宋、金国、夏国、大理,乃至东瀛、吕宋的茶叶买卖。” “之后是三佛齐、暹罗、昆仑国、注辇国等南洋诸国。” “到那时候,西洋诸国,我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垄断!” 李夫人看了看瓦迪耶,若有深意地道:“而你瓦迪耶先生,你可是一个西洋大商人。” “嗯……” 瓦迪耶抚着胡须,和蒲押麻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儿。 其实,当李夫人刚一说明来意的时候,他就已经动心了。 本来就决定对金国走私者黑吃黑了,现在又来了一个主动送上门儿的,为什么不要? 只不过,多疑的本性,让他还是忍不住试探了一下。 只是,他没想到,李夫人一介女流,胃口比他还大。 他只想成为勿斯里和这遥远东方国度之间商品流动的一个阀门儿,可是人家…… 瓦迪耶顿生自愧不如之感。 李家那位年轻气盛的少东家又不耐烦了:“姐,刚才来的时候,我看见这蕃坊里有不少东洋人南洋人,其中大多都是好勇斗狠的人!” “那种人贱命一条,我们只要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就肯为咱们卖命的。 咱们李家又不是买不起大船,何不自己买船,扶持那些浪人亡命为我所用,何必在这儿求人呢。” 蒲押麻笑道:“李家少爷,那些浪子亡命,都精于航行。 只要有一条大船,他们的确可以马上投入使用。 但,难的并不是学习如何驾船,而是……保证他们对你的忠心啊。” 瓦迪耶道:“不错!我们在临安有家有业,而且我们在大宋经营十多年了。 金字招牌,是有信誉的。至于那些浪子亡命,你敢保证他们出了海,不会带着你们的货一走了之?” “李家大少”顿时语塞,他又不想承认自己愚蠢,遂把脖子一梗,猛地灌了口茶,“呸”地一声,便嘟囔起来。 “自从有了炒茶,再喝这饼茶,是真喝不下去了! 茶汤温吞,口感苦涩,舌尖发麻,有锁喉感,还蕃坊第一大海商呢,就喝这茶……” 杨沅那副模样,饶是冷羽婵知道他是谁,知道他在装模作样,还是差点被他带入戏。 冷羽婵顿时一阵后怕。 这个男人太能装了! 幸亏他爽快地承认,就是在有意挑拨我和冰欣的关系。 不然,他若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对付我,我的下场如何? 李夫人已经懒得再训斥她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了。 她叹息一声,对瓦迪耶道:“如何,瓦迪耶先生,你和你的这位手足兄弟、挚爱亲朋,是否愿意和本夫人建立长期的合作呢?” 蒲押麻生怕瓦迪耶拒绝,忙抢先道:“尊敬的夫人,瓦迪耶和我当然愿意合作。 如果,今后远洋贸易在茶叶这方面,夫人同意只跟我们合作的话。” “那不成问题!” 哪怕隔着“浅露”,瓦迪耶和蒲押麻都有一种看到了她嫣然一笑,灿若春花的感觉。 “我的茶,只要你们吃得下,我又何必另找买家呢?这本就是合则两利的事。” “好吧,那么,我们可以合作。” 蒲押麻顺势答应下来:“不过,我要派人去你的茶场,监督你们包装茶叶。 运输、装船时,由我的人负责,夫人可以派护卫一路监护。” “另外……我们之间长远合作,那毕竟是以后的事儿。 这一次我们冒险替夫人运送这批货出海,需要抽取十分之一的货做为报酬,不知夫人的意思是?” “没问题!”李师师爽快地答应下来。 “咳!” 李家大少爷又开口了:“你们谈好了是吧?那我插个话。 瓦迪耶先生,你家这些大丫鬟卖不卖啊?我想买那个蓝头发还有那个绿头发的。” 李师师和冷羽婵异口同声地道:“闭嘴!(不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199章 无风波处起风波 “夫人请慢走。明天一早,我们就会派人去狮山茶场拜会夫人,还请夫人到时候妥为安置才是,哈哈……” 瓦迪耶和浦押麻站在大门口,含笑拱手,目送着两辆清油车缓缓驶出。 李师师坐在车上,只是矜持地向他们点了点头,便放下了车帘。 至于后车的杨沅,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二世祖模样,趴在车窗口。 他不死心地追问:“蓝头发绿头发真的不卖吗?不行你搭一个红头发,我可以攒出一道七彩虹” 瓦迪耶哭笑不得:“李家少爷,老朽赠送你两个都没问题,但是需要您的姐姐同意才行啊。” 杨沅登时把脸一沉,刷地一下放下了车帘。 好了,他这个助攻,任务已经圆满园成了。 他的纨绔形象,一是起到麻痹瓦迪那的作用,降低他的戒心,使他尽快上钩。 另一方面,他动辄就嚷嚷着应该建立自己的团队,扶持东洋人或南洋人为傀儡,也能刺激瓦迪耶无暇多想,尽快答应下来。 待车子走后,蒲押麻便上前一步,对瓦迪耶压了低声间说话。 “我们要离开临安的消息,现在虽然还没有传扬开。 但你我家大业大,一旦开始搬家,那是瞒不住人的。” 瓦迪耶道:“我明白,所以我们得尽快行动,李夫人那边也同时进行,不等她听到消息,我们已经……” 瓦迪耶得意地一笑。 蒲押麻道:“只有我们动作快没有用的,我们还得催促金人,让他们加快货物的集中。” 瓦迪耶颔首道:“速度快了,便容易露出马脚。不过……那已经不是你我需要考虑的事了,哈哈……” 蒲押麻道:“不过,现在有了李夫人加入其中,事成之后,就更得把这件事全部推到你身上才行了。” “必须要保住她对我的信任,这样,我们才能从她这儿源源不断地拿到上好的茶叶。” 瓦迪耶沉吟道:“有道理。我们回去,再好好谋划一下。或许,我们可以留几個活口,再联手做一场戏……” 两人一面说,一边走回大宅去了。 …… 此时,刘商秋正坐镇市船务。 他从户部任职的四姐夫那儿借来了六个帐房先生,人手一把算盘,账房先生们面前是堆积如山的账簿。 六个账房先生头不抬眼不睁的核账,算盘声噼呖啪啦响个不停。 袁成举和郭绪之坐在刘国舅左右。 袁成举拿着一把小刀,在练习如何把一个梨子的皮儿全都削下来,却能宽窄一致,还不会断裂。 刚刚看到刘国舅露了这么一手,可把他羡慕坏了。 郭绪之面前则是一壶茶和一盘葡萄。 葡萄只剩细枝了,他显然是吃齁了,于是就不停地喝茶。 市船务的几名官员陪坐在一边,神情紧张。 “市船务”是个放屁流油的肥衙门,在这种地方做官,就不说贪赃枉法吧,随便给人走个人情行个方便,那也有大把的孝敬。 可这方便之门,必然不是那么合乎规矩。 所以,谁还没点把柄? 结果那天杀的市舶判官李麟居然去勾结金人。 他勾结金人居然还不是为了走私做生意,而是打了宫里的什么主意,这不是作大死么? 现在可好,李麟两眼一闭,走了,坑了他们这班老兄弟,只能干瞪眼。 “市船务”已经被查了几轮了,逮进去的官儿也占了两成,现在国舅爷来了,又在查。 天知道他又能查出些什么啊。 “刘副指挥,学生反复核查了好多遍,发现从山阴运来临安的税赋官船,似乎有些问题啊。” 一个账房突然抬头说道。 刚刚端起茶杯的刘商秋顿时眼睛一亮,立即放下茶杯冲了过去。 几位市船务的官员,虽然不清楚山阴那边的账目是不是真有问题,以及有什么问题,但一颗心,还是随着刘国舅的拔身而起,一下子揪了起来。 …… 临安的各处码头,全都列入了寇黑衣的调查范围。 秉持着声势能闹多大闹多大的原则,寇黑衣领着数十号皇城卒,俱着皇城司军服,第一站就到了龙山码头。 不仅是龙山码头要查,龙山市、龙山仓他们都要查。 龙山藏污纳垢者固然人心惶惶,哪怕合法经营的也是心中凛凛。 刚刚由灰转白的龙山市首富王家,同样紧张兮兮。 二十多个皇城卒死在了龙山仓,王员外就知道这事儿绝不会善了。 这不,皇城司果然找后账来了。 这个时候,谁要是触了皇城司的霉头,没事他们也能给你找出点事儿来,更何况王家的屁股本来就不算干净。 王员外得知皇城卒已经盘查到他上一家店铺时,就亲自跑到店铺门口候着了。 漫地的青砖用净水泼过了,门楣招牌也是该擦的擦、该洗的洗了。 店里面,上好的狮山龙井已经泡好,水温恰恰好。 虽然不知道那位皇城司的官儿收不收礼,心意也是准备好了,到时候见机行事。 大儿子整天惹是生非,是个不安份的主儿,王员外就把他轰出店去了。 王员外领着两个小伙计,揣着手站在门口,惴惴不安地候着。 忽然,他就看见一群人正向他的店铺走来。 远远就见一身材颀长者,与市令贾陌寒并肩而行。 这人一身军服,王员外便知道,此人定是皇城司官员了。 王员外马上迈开双腿,肥硕溜圆的身子颠儿颠儿地就跑过去,嘴巴一张,便露出了八颗牙齿。 “龙山商人王孟远,见过市令。这位,就是皇城司来的大官人吧?” 寇黑衣和市令贾陌寒还没说话,从他们背后就闪出一个人来。 那人快活地叫道:“爹,这位就是皇城司的寇都头。” 王员外一呆,定睛再看,说话的正是他那不成器的长子,王烨然。 王大少笑嘻嘻地上前道:“爹啊,别让贾市令和寇都头站这儿说话啊,咱们王家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他转过身,肃手道:“贾市令、寇都头,快请堂上就坐,待小弟奉上香茗,咱们再好生叙谈。” 寇黑衣冲他点点头,向贾陌寒一肃手:“贾市令,请。” 贾陌寒向王员外颔首一笑,也对寇黑衣肃手道:“请。” 二人领着“皇城司”和“市易务”的一班人浩浩荡荡走了过去。 王员外一脸惊讶地抓住儿子的手,急声问道:“儿啊,伱是怎么认识皇城司寇都头的。 那贾市令一向目高于顶的人物,今日对你怎生这般客气。”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王大少得意洋洋地道:“那你看,儿子刚刚在街头闲逛,被贾市令看到,提到近前问话……” 王员外吃了一惊,急道:“你又惹什么事了?” 王大少翻了个白眼儿道:“我没惹事啊,只是你儿子这般长相,任谁看了,都是惹事的模样。 那还不是要怪你老人家把我生成这般模样?” “你个小兔崽子……” “好啦好啦,贾市令问话,我自然就答他啊。 结果这么一唠,发现孩儿在枢密院任职副承旨的一位好友,竟与寇都头是老相识,我这不就攀上关系了么?” 王大少说完,赶紧一拉王员外:“爹啊,你先别问那么多啦,客人都进门啦,快走,快走。” 王员外被儿子拉着一溜小跑,心中却是大慰,这孩子,终于有出息了,枢密院的官儿他都认识?” …… 瓦迪耶和浦押麻百般推演算计,刘国舅在市船务搅得上下不安,寇黑衣在龙山码头逐户盘查的时候,鹿溪和丹娘正在选房子。 丹娘选中了一幢极满意的宅子,今儿就是带鹿溪来看的。 这是一幢三进三出的大宅子,由前院、中院、后院三个院落组成。 每个院落里,都有自己的正房、厢房和下房。房舍之间,用单檐雨廊连接。 每个院落之间都有一道门户,这道门户一关,就相当于隔开了三个独立的四合院。 鹿溪看了很是满意,以丹娘的眼光一眼就能相中的地方,鹿溪自然也挑不出毛病。 三进三出的宅子,足够用了,而且,这也是他们现在能住的极限了。 想住五进七进的宅子,那你得是王侯将相,才有这个资格。 至于九进的宅子,你头一天住进去,第二天就可以拉去砍头了。 鹿溪和丹娘满面春风。 宫里已经派了位公公告诉鹿溪了,五日之后,宫里会派人来,接鹿溪入宫,为官家、太后和皇后烹制一桌美食。 有了这趟进宫的经历,鹿溪在临安餐饮业的地位,便稳若泰山了。 而三日之后,丹娘要在“水云间”为四位新科进士举办“烧尾宴”。 开榜那日,一大早丹娘就派了个小伙计去守在张贴榜文处了。 他送回的消息是:陆游、范成大、杨万里、虞允文四人都中了进士。 丹娘把这个好消息转告杨沅的时候,杨沅马上把他收藏的那首由虞允文代笔的诗取出来,叫丹娘也挂到了店里去。 本来因为这诗不是虞允文写的,杨沅当时又想当一个低调的危机公关人,所以这首虞允文真迹他是单独收藏起来的。 现在,管它呢! 这四个人大考之前,都在“水云间”酒家留下了墨宝。 然后,他们四人就都中了进士。 你猜以后有多少赶考的读书人,到了临安必来此间打卡消费? 他们不但要在这儿消费,还得吟诗作赋,央求“水云间”把他的字画挂在店里。 如果有一百个人这么做了,却只有三个人考中,那时店里把另外九十七人的字画一撤。 “幸存者偏差”的效果加满,你猜“水云间”酒家会不会成为一处文坛胜地? 鹿溪的“风味楼饭庄”靠着远远高出时代品味的特色菜和皇家这块金字招牌,算是彻底打响了。 丹娘的“水云间酒家”,则是靠着金榜题名的幸运光环,成为天下读书人的吉祥之地。 放眼整个临安餐饮业,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了。 然而,春天的时候,她们还是何等境遇? 那时的鹿溪,只是小食店小厨房里的一个小厨娘, 那时的丹娘,正处在爹娘和方氏族人的欺诈凌辱之中, 她们两人能有今日机缘,都离不开杨沅的作用。 杨沅本也无意进军餐饮业,他只不过就是小厨娘聊过一些后世的菜肴; 他也不过就是在算计金国小王爷完颜屈行的时候,顺道向几位大才子索要了几副字画; 于是,便有了鹿溪和丹娘的脱胎换骨。 “丹娘姐姐,这间屋子我住,那间屋子你住,好不好?” 鹿溪挽着丹娘的胳膊,雀跃地指点道。 “鹿溪姐姐,这样……不太合适吧。”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鹿溪诧异了。 丹娘道:“这……这间卧室离你的寝室也太近了。” 鹿溪脸儿一红:“那有什么的呀,难道你还怕听到什么呀?反正我不怕。” “我当然不怕了。我是怕呀……” 丹娘凑到鹿溪耳朵边儿上,叽叽喳喳了一阵儿,又担心地道:“到时候……二郎可是一抬腿,就能从一间屋子,钻进另一个屋的。” 鹿溪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却仍嘴硬道:“那怕啥的,他都不嫌累,咱还怕了他不成?洗洗一样用。” 说到这里,鹿溪“扑哧”一笑,一头扑进了丹娘的怀抱,晃着肩膀撒娇。 “哎呀呀,刚刚不是我说的,你没听见。都怪你,人家以前可乖了,都跟着你学坏了!” 丹娘抱着鹿溪,笑得花枝乱颤。 在她的熏陶之下,鹿溪可是越来越可爱了。 这时,小青棠“蹬蹬蹬”地跑了过来,小脸兴奋得像朵小红花儿似的: “掌柜的掌柜的,‘水云间’传来消息,咱们‘有求司’的生意上门啦……” “掌柜……咦?什么事呀这么好笑呀?” 忽然看见鹿溪和丹娘的模样,青棠张着一双萌萌的大眼睛,好奇地询问起来。 丹娘把脸儿一板,嗔道:“去去去,你个小孩子瞎打听什么?” 鹿溪从丹娘怀里探出头来,脸上红晕未褪,便已急声问道:“青棠,你刚刚说什么,咱们‘有求司’生意上门了?” “嗯嗯嗯!”青棠把小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有人来请咱们‘有求司’解决他们的麻烦呢,是一个暹罗国商人。” 鹿溪眉开眼笑地道:“丹娘姐姐,咱们才把饭庄酒楼可以帮人联络到‘有求司’的风声放出去,这就有生意上门了。” 丹娘也很高兴:“青棠,那商人有没有说,是什么事需要我们‘有求司’帮他解决?” 青棠道:“我又不能告诉他,我就是‘有求司’的小丫鬟,怎么问呀,你回去一问不就知道了?” 鹿溪兴奋道:“对对对,咱们快去见见这位客人。” 丹娘道:“那这幢宅子……” “就它了吧,我看也挺好的。劳烦丹娘姐姐明日就跟庄宅牙人,把契约签了就是了。” 鹿溪说着,迫不及待地拉起丹娘的手:“走走走,咱们马上去‘水云家’,嘿嘿,咱们‘有求司’可算是开张啦!”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00章 师师倒拔垂杨柳 杨沅和李师师的车子出了蕃坊,杨沅便向师师告辞。 杨沅要赶去钱塘江边,因为今天是鸭哥弄潮的日子。 杨沅虽不知道鸭哥为何会有如此执念,却知道这是他从小到大的一个心愿,自然要去看个结果。 师师坐在车中,向他嫣然道:“你去吧,我自回狮峰山下便是了。” 杨沅看了冷羽婵一眼,说道:“好,冷押衙会贴身保护你的。” 冷羽婵听了杨沅的话,立即敏感地看了他一眼。 这回他的“冷押衙”三个字怎么发音正常,不再是“冷丫丫”了。 他是在避忌什么,或者说,他是在避忌什么人吧? 冷羽婵下意识地看向李师师,恰看到她眼底正在敛去的脉脉情意。 不对劲!杨沅和李夫人之间,一定有点我不知道的什么事情。 女人的直觉,让冷羽婵心头迅速浮起了一個疑问。 她敢断定,杨沅和这位李夫人,绝不是她和杨沅此次拜访狮峰茶场时才刚刚认识的。 杨沅和一名扮作护院的皇城卒换了马,打马扬鞭,沿凤凰山飞驰而去。 此去钱塘观潮处,路途虽然不近,但是骏马疾行,倒也没有耽搁太多功夫。 前方将要转过一片矮丘的时候,杨沅已经看到了矗立在江边的彩色大旗,还有一阵阵的欢呼声传过来。 快马过了弯坡,杨沅便猛地一勒马,骏马人立而起,鼻息咻咻地停住了。 江上大潮咆哮,江边人潮涌动。 即便是人头攒动,也能看到人群中的那个少年,他裸露着结实、黝黑的胸膛,胸前披着大红的绸缎。 他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那马儿身上也披着红缎子。 那人正是鸭哥。 鸭哥正向四下欢呼的人群挥手致意着,神采飞扬。 杨沅拍了拍马儿的脖颈,远远地看着鸭哥,微笑起来。 鸭哥,正在万人中央。 …… 瓦迪耶明天就要派人到狮山茶场来,显然是存了监视之意。 所以李师师今天必须回茶场,提前做些安排。 虽然她的茶场本就是做的正常生意,瓦迪耶的人就算来了,也看不出什么。 不过,这边的茶叶正常售卖都供不应求呢,怎么可能挤得出十余石的茶叶让瓦迪耶运出海。 杨沅要冒充茶商,跟随蕃船到出海口,看看他们有无夹带私货,不可能用十余石的真茶来做诱饵。 那会耽误师师赚钱的。 再说,如果到了出海口,真的发现了蕃船协助金人走私的罪证,双方打斗起来,万一让货物受损,朝廷会赔偿如此巨额的损失吗? 显然不可能。 师师在给自己的小宝宝赚奶粉钱,不会允许如此重大的损失发生。 那么,如何在瓦迪耶派来的监视者眼皮子底下鱼目混珠,就是一个技术活了,当然要早做准备。 牛车逍遥于途,冷羽婵与李师师并肩而坐,一路闲谈着。 李师师博览群书,见闻广泛。 她当初是东京上厅行首,那时更是黑白两道交游俱广。 所以不管你聊起什么话题,她都知道,而且还知道许多常人不曾听说过的事情。 冷羽婵听得津津有味,对李夫人也愈发地钦佩和惋惜起来。 初相识的折服,她是折服于李夫人的美貌与风情。 现在因为李夫人的学识和眼界,而让她心生敬意了。 也因此,她才觉得惋惜。 因为她听到杨沅唤李师师为李夫人,便以为她已经成了亲或者已经孀居。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她都不该和杨沅有所暧昧才对。 像师师这等仙妃神后一般的绝代风华,在冷羽婵看来,没人值得她受委屈。 …… 车行于半,已经出了城。 路上行人渐稀,车帘儿便卷了起来。 夕阳斜照,暖洋洋地撒进车子,铺在二人身上,如同一幅美丽的油画。 冷羽婵托着腮,望着天边的晚霞,心里便想,看来今天要夜宿茶场了。 也好,免得回去,又要被薛丫头聒噪。 她正想着,路旁便突然传出一阵梆子声,然后便有一群人从两侧灌木丛中冲了出来。 策马护在车旁的几名“御前弓马子弟所”士兵大吃一惊,他们没有想到,这里居然有人埋伏。 众护卫急忙拔刀在手,迅速圈马,护住了李师师的车子。 但是看到围堵上来的人群,他们不禁脸色大变。 左右两侧围堵上来的人,只怕不下百余号人,个个手执哨棒! 冷羽婵在窗口看到如此一幕,不由大骇。 她把竖在身旁的长剑一提,就要弯腰出轿。 李师师目光一闪,突然提醒道:“切记,不可说出你们有公门身份。” 冷羽婵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不错,难说这些人不是瓦迪耶派来试探他们的人。 就算不是,对方这么多人,绝对守不住秘密,一旦对他们公开了身份,势必传扬开去。 消息一旦传到那个蕃商耳朵里,这条鱼便钓不成了。 冷羽婵沉声道:“夫人放心,请安坐车内,不要出来。” 说罢,冷羽婵一弯腰便掀帘而出。 …… 远处一块土丘上,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 土地庙前,站着两个人。 左边那人年约四旬,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手中盘着一对锃亮的铁球。 鸡卵大小的铁球在他掌中滴溜溜地旋转着,不时碰撞一下,发出叮当的响声。 看到已经被围住的车子,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狮峰茶场的东家啊,还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呢,不过,你再狡猾,今天还是被我堵住了,嘿嘿……” 这人乃是大茶商冯启怀,主营团茶、饼茶的。 茶从唐朝时候开始流行,很快以种茶、制茶、贩茶为业的人就形成了一条稳定的产业链。 从此,茶叶成为人们最重要的饮料,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撼动它的地位,除了……它自己。 同为茶叶,当炒茶成为主流,对传统茶的产业链就是一个最沉重的打击。 很多茶商已经意识到未来将会是炒茶的天下,尽管舍弃一种成熟的产业模式,必然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他们还是毅然开始转型了。 可也有一部分人脑筋转不过来,尤其是那些之前屯货太多,以致损失惨重者。 他们对狮峰茶场这个炒场的推波助澜者恨之入骨。 冯启怀就是其中之一。 他主要经营团茶、饼茶。 他没有自己的茶山,但是有自己的茶场。 他会派人往各地去收购散茶,回来后自己加工,再批销出去。 在此过程中,就是他造假的机会了。 他的茶场不仅把茶梗、碎茶叶等杂质掺入茶叶里以次充好。 每年春季的时候,他还会大量收购槐树和柳树的嫩叶,把它们掺杂在茶叶里。 这些假茶叶和真茶叶混在一起,制作成饼茶或者团茶后,那就更是肉眼难辨了。 在大家都卖饼茶的时候,他家的茶饼纵然味道差一些,只要比别人家卖的便宜一些,也能销路通畅。 可如今炒茶大兴其道,就连好饼茶都开始滞销了,何况是他那又苦又涩的劣等饼茶? 冯启怀的货一下子就积压下来了。 这种掺假的茶叶容易腐烂,而且占用的资金无法回笼,这些都是冯启怀无法承受的。 冯启怀因此对狮峰茶场恨之入骨,他已经不只一次派人去茶场找碴儿了,但效果甚微。 等狮山茶场组织起了自己的护院队伍,他派上门去的人就更无用武之地了。 于是,他才联合了旁人,纠集了一大批打手埋伏在此,他要一劳永逸。 杀人他倒不敢,但是把人打残,就有大把的运作空间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他的同伙就是旁边那人,此人瘦削一些,穿着一身铜钱纹的员外袍,乃是目前处境与他同病相怜的另一位茶坊坊主,章鑫。 章鑫看着已经被团团围住的车子,笑道:“冯员外,你听说了吗,据说这位狮峰茶场主人之所以很少在人前露面,乃是因为她是个女人。” 冯启怀冷笑道:“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敢断我的财路,我就让他变成废人!” …… 李师师今天是去蕃坊“钓鱼”的,带的随从都是“御前弓马子弟所”官兵所扮。 这些官兵虽然未曾经历过战场,但毕竟是作为基层军官培养的,训练有素。 虽然变生胕腋,他们还是及时调整队形,马头冲外,完成了对李师师车驾的保护。 只是,他们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的伏兵。 足足百十号人,人人提着哨棒,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那冲在前面的,已经抡起哨棒,劈头盖脸地向他们砸将下来。 七八名官兵立即拔刀抵挡,由于马困原地,失去加速冲锋的加成,骑马反而成了累赘。 围攻者又个个手使长棍,占尽了兵器的便宜,再加上他们人多势众,这几名官兵哪里招架得住,登时就有两个官兵被打落马下。 其他士兵一看,果断下马,选择步战。 冷羽婵冲出车厢,站在车辕上往四下一看,登时俏脸含霜:“尔等不必留手,务必要护得车子周全!” 冷羽婵果断下达了命令,同时拔剑出鞘,自车辕上一跃而下。 “当当”两声,剑光挥过,冷羽婵拨开两根哨棒,锋利的剑尖过处,已然见了血。 一个使哨棒的狰狞大汉胸口被她划过一剑,另一个被她反手一剑,把肚皮豁开了一个口子。 虽说那道口子只是剑尖划过造成的创伤,不至于开膛破腹,却也唬得那人脸色发白。 他怪叫一声,就向后退去。 可后边一群人,正举着哨棒疯狂地涌过来。 两下里一撞,这个打手就被撞倒在地,不等他喊出声来,七八只脚已经不由自主地踩了上去。 冷羽婵从小生活在宫闱里,出来后就去了最高军事衙门当差,自然是杀伐决断。 她在宫中受训,负责保护出游妃嫔时,所接受的指示就是,但遇变故,杀! 谁有空弄清伱的来路,以及你的目的为何? 不要说伤了贵人了,就是惊吓了她们,身为大内侍卫,那都是莫大的罪过。 如今虽然情况不同,而且看这些人的装扮和所执的武器,应该就是平民,此来也没有杀意。 因为宋朝民间是不禁刀枪的,连弓弩都不禁。 如果这些人是为了杀人而来,他们就不会清一色的手执哨棒了。 尽管如此,李师师可是朝廷缉捕金国走私要犯的关键人物,岂容有失? 眼见敌众我寡,冷羽婵便果断下达了随意出手的命令。 众官兵一听,登时再无顾忌,手中钢刀气势一变,竟把蜂拥而来的打手们逼退了丈余。 只是,放手一搏的官兵追的太快,拱卫圈一扩张,人数又有限,便有了空隙。 一个凶悍的泼皮趁机抢进,一棍子就搠进了轿窗里去。 李师师正要掀开轿帘一探究竟,刚刚倾身过去,突然便心生警兆。 就像一些机敏的动物,它能听到人类听不到的声音,察觉到人类感应不到的风险一样。 李师师只觉眉心发炸,她无暇多想,急急一抽身子。 棍子挑开轿帘,贴着李师师的鼻子尖儿,“呼”地一声捅了过去。 只差毫厘! 李师师的反应若是慢上半分,她这张张娇美无俦、国色天香的脸,就要彻底毁了。 李师师被惊出一身冷汗,紧张之下,肾上腺素飙升。 眼见一条哨棒横在面前,李师师想也不想,探手便往哨棒上抓去。 虽然她不谙武艺,不过,手中若是能有一件兵器,多少总是能让人心安一些。 李师师素手一伸,一把抓住哨棒前端。 她也知道自己力弱于男子,所以身子往侧后一仰,另一只手也往棒头上抓去。 她想趁着车外的执棒人猝不及防,把哨棒抢过来。 外边那人一棒刺去,枪一般扎进车中,却是前势一空。 那打手知道没有打中人,急忙缩手撤棍。 他这一刺一缩,说来虽慢,却只不过是一弹指的功夫。 可是,就在他双手一紧,要撤棍再打的时候,棍子上突然传来一股沛莫能御的巨大力道。 “哎……” 那泼皮打手惊呼了一声,还没来不及撒手,整个儿就被撅到了半空中。 他在空中足足飞起两丈多高,越过了车顶,张牙舞爪地就向对面草地上的同伙砸去。 车里面,李师师竭尽全力,猛地一夺! 结果,她有一种棍子另一端的人突然撒手了的感觉,棍头上轻飘飘的浑不着力。 李师师夺了个“空”,身子猛地往侧后方一撞,肩头一下子撞在了厢板上。 只听“喀喇”一声响,那花梨的车厢板竟被她全身蓄力的一撞,硬生生撞得裂开了。 原本方方正正的车顶也因此扭曲成了一个歪歪斜斜的不标准的菱形。 李师师手里仍旧紧紧地攥着哨棒,哨棒外边的一端猛地往上一扬,外边抓着哨棒的泼皮就双手脱棒,飞了出去。 但师师夺棒的余力未消,哨棒先是抽散了窗框,接着“轰”地一声,就把已经变形的车顶给掀了出去。 被掀飞的泼皮手舞足蹈地飞出去,砸倒了几个同伴,他自己居然没受什么伤。 他惊喜万分地爬起来,刚刚站起身子,破破烂烂的车顶篷就翻滚着砸了过来。 “噗”地一声,车顶盖就像砸中了一个烂西瓜。 那泼皮脸上还带着庆幸的笑,就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这般声势,顿时惊动了敌我双方。 那些使刀的官兵和使棒的打手齐刷刷地停了下来,愕然向车子望来。 车顶飞了,车厢裂了,车厢的四片厢板便晃悠起来。 师师察觉要塌,急忙挺身而起。 她这一起,肩头在那裂开的厢板上又顶了一下,于是四片厢板晃悠了两下,就像开了花似的,向外一翻,掉了下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就见变成了平板大车的牛车上,俏生生地站起一个手提哨棒的美妇人! 约素小腰身,一段好风流。 …… 李师师也因为这意外的一幕而惊呆了。 那位神秘的陈道人不晓得是不是能看到未来的某种天机, 又或是看到了当时追随在师师姑娘身边的燕小乙,误以为二人终能修成正果, 所以才传了师师姑娘这样一门道家心法。 现在学过这门功法的人,有师师、丹娘、小棠、鹿溪,和……杨沅。 一共五个人。 丹娘、小棠和鹿溪只学了上篇,算是还在筑基阶段。 杨沅倒是登堂入室,学全了。 但,他才练了多久啊,只能说是初窥门径、初学乍练。 他离略有小成的境界都还差得远,更不要说融会贯通、驾轻就熟、炉火纯青了。 这些人里边,李师师修练最久,受益也是最大的。 她一开始就是学的全篇,只不过始终差了“融会贯通”这个关键环节,所以只能反复在筑基阶段来回地打转。 可也因此,她扎下的基础比谁都牢。 等她突破最后一环,自然也就一下子拥有了雄厚的实力,毕竟像她这样扎实的筑基,就连创造出这门功法的人都没达到过。 方才她险些被毁容,惊得肾上腺素飙升,这种状态下暴发出来的力量,就算不曾修习内功心法,也不容任何人小觑了。 更何况她方才这一拽,起码二十年的功力,你挡得住吗? 冷羽婵一手抓住对手的哨棒,另一手长剑举在空中,呆呆地看着“平板牛车”。 她不明白,车厢怎么就……炸了呢? 李师师在片刻的错愕之后,却已迅速想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时间惊喜万分。 原来那个邋邋遢遢的老道人所传的功法,居然这么厉害? 可惜,他当年就已偌大的年纪,现在只怕早就化作一坯黄土了吧? 要不然,等我有机会再见到他,高低得给他老人家磕一个!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01章 羽婵奋起千钧棒 四周的打手们愣了一刹那,就呐喊着继续冲了上来。 他们不清楚车厢为何会碎裂,也没心思去研究其中的道理。 冯启怀和章鑫干的丧天良的买卖,欺诈成功之后,就要考虑如何解决麻烦了。 所以,他们招募了一群泼皮无赖充当打手。 这些庄客打手中,不乏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轻易是震慑不住的。 这几个枢密院的护卫虽然砍伤了几个打手,反而让见了血的亡命徒们更加兴奋起来。 这几个枢密护卫加上车把式,一共也才八個人,他们有一百多号人呢,怕什么。 所以,打手们如蚁之聚,呐喊着又冲了上来。 趁着刚刚被李师师丢出去的那个打手撕开的口子还没被护卫封锁,立时就有两个泼皮又冲进来,扑向李师师的车子。 他们不仅垂涎于冯启怀和章鑫给他们开出的丰厚赏赐,也被李师师的美貌给惊艳到了。 虽然他们不可能在这儿占了这美貌妇人的便宜,可是冲上前去,趁乱摸一把她的美肉, 甚至是一棒子敲断这美貌妇人袅娜的小腰身,都能让他们获得极大的满足。 兽性在这一刻,在他们心底被彻底激发了。 “呜”地一声,一条哨棒便扫向李师师的足踝。 那力道之大,足以一棒就把李师师的骨头扫断。 李师师一个后空翻,避过了这一棒。 身子飘然落地的刹那,李师师足尖一点,身子继续向后一飘,又躲过了另一个打手扫过来的一棒。 紧接着她身子一旋,棍随身转,信手扫出,“砰”地一声,那打手的胸口就塌了,被她扫得倒飞了出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飘逸如仙,实在是妙不可言。 李师师并不曾学过技击术,看倒是看过的。 她方才的后空翻,以及落地后的一点、一侧、一旋的曼妙身法,实际上都是舞步。 做为东京上厅行首,什么“绿腰舞”、“柘枝舞”、“胡旋舞”、“转踏舞”,就没有她不精通的。 而这些舞蹈中的步法、身法,加上她超乎常人的眼力和反应速度,不但使她成功避开了两个打手的攻击,而且姿态动作,施展起来极尽美感。 不过,她毕竟不曾学习过技击。就是学过,一直没有实战,只在练功房里比划的人,在实战交手的时候,也很难发挥出真正的战力。 师师这一棍,完全是误打误撞。 但一招得手,让李师师信心倍增。 然后,一种迅急而恐怖的“呜“声便回荡起来。 李师师握着一条哨棒,呼啸生风,而招式……只有一招! 冷羽婵看着,李师师这一招有点像“横扫千军”,但使力的技巧和哨棒招式的运用,似乎又不太像。 不过,一条哨棒在李师师手中,已经快得看不清哨棒的本来模样了,就只见一片模糊的棍影,带着恐怖的呼啸声席卷四方。 一时间,李师师的打法,竟然起到了“一力破十会”的效果。 就只见,李将军手执哨棒,如虎踏羊群。 一条哨棒在她手中虎虎生风,众宵小是挨着死、碰着亡、落花流水,哭爹喊娘。 冷羽婵一剑挥出,当面之敌挣不回哨棒,急忙放手躲避利剑。 冷羽婵夺棍在手,一手提棍,一手提剑,返身冲向李师师,生恐她有所闪失。 这一路杀来,就见李师师娇滴滴一个身子,水灵灵一个模样,却仗着一身蛮力,使一根哨棒,打出了坊中正在流行的《隋唐》中天下第四条好汉,“紫面天王雄阔海”的气势,不禁为之汗颜。 “啪!”地一声,李师师只仗着蛮力使棍,在一棍扫飞五条哨棒的同时,她手中的哨棍也应声而断了。 正仓惶退散的打手们见状大喜,立即挥棒涌了上来。 李师师一呆,亢奋的劲儿一去,人便冷静下来。 毕竟她从不曾以拳脚称雄,顿时就生出了怯意。 一条条哨棒打来,李师师便仗着敏锐的观察力和惊人的反应速度,用她那曼妙绝伦的舞蹈步法和身法,周旋着躲避打手们的攻击。 吸腿转、展翅转、探海翻身、绞腿蹦子、掖腿拧身、站下腰、穿掌仆步…… 全都是拆散了的舞蹈动作,有些动作虽然好看,但是用在闪避上,其实有点华而不实了。 动作的美感自然十足,却不是最有效的闪避动作。 奈何李师师的六识之敏锐已非常人,反应速度哪是那些打手能比的,竟被她险之又险地一一避过了。 一时间,李师师和围攻她的打手们,就像事先套好了招似的,给大家呈现着一出视觉盛宴。 攻击狠狠哒,师师美美哒!冷羽婵快要吓屁了。 李夫人这闪避动作也太吓人了,稍有不慎,怕不就要落个骨断筋折? 也就是这些泼皮打手功夫有限,如果其中有个身手高明的,此时已经一棍把李夫人打成两截了,到时候杨沅能饶了她才怪。 冷羽婵快步抢到李师师身边,还剑入鞘,只使一根哨棒,便扑向李夫人的当面之敌。 一个毒蛇出洞,嗖! 一个霸王敬酒,呼~ 一个横扫千军、嗡! 一个左右逢源,呜~ 同样一条棒,在那些泼皮打手们手中和在冷羽婵手中,威力大不相同。 和李师师方才使来的模样也大不相同。 一条哨棒在冷羽婵手中,便如活物一般。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刚柔并济,留力三分,吞吐伸缩,戳挑撩滑…… 围向李师师的几个打手被冷羽婵一条棒打得头破血流,节节败退。 “原来要这样使棒啊!” 李师师眼睛亮了。 地上就有刚刚被她蛮力吓得屁滚尿流的泼皮扔下的哨棒。 李师师捡起一根,学着冷羽婵使棒的方法,跟在她身边,不时便是一棍挥出。 李师师的学习能力自然毋庸置疑,那是学霸中的学霸。 若是没有她那么好的脑子,只凭一副好皮囊,也成不了东京上厅行首。 再加上,她内力早具,只差运用之法。 这时跟在冷羽婵身边,有冷羽婵护着,一时间没有人能接近她。 李师师可以心无旁骛地揣摩冷羽婵的用棍之法,悟到一种方法,便上前比划两下,拿那些打手们练手,居然颇见奇效。 初时她的动作还有些笨拙和生涩,打着打着竟是越来越顺手。 她可不是生硬地学习冷羽婵出手时的固定动作,而是学习击打运力的方法。 棍的攻击方式,基本上也就是劈、扫、戳、击、撩、挑、崩、拨、点、刺十种方式。 再加上握棍、挥棍、挡棍等基本动作,接下来就看你的眼力以及身体的灵活度、移动速度和反应速度了。 后边这些条件,李师师都不缺。 只要这十种运棍方式被她掌握了,具体的棍法招式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千变万化。 最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李师师还渐渐掌握了内劲的运用,开始以内劲御棍,而非刚才的莽打。 没一会功夫,李师师竟打得有声有色,威力不在冷羽婵之下了。 而且,她虽然聪明地削减了舞蹈动作中一些纯粹是为了美感才增加的花哨动作,但她用棍的招式,依旧难免舞蹈的痕迹。 因此一来,金戈铁马的女侠和风情万种的名伶,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便在她的身上完美统一了。 李师师开心不已,现在已经是她主动寻敌一战了。 冷羽婵是护在她身边的,其他那几位军士,知道自己人手太少,也已放弃主动攻击,开始缩拢防御,以李师师为中心,呈半圆形保护着她。 李师师没有后顾之忧,只管随心所欲地出手,棍法运用的种种技巧心得,在这种实战领悟中渐渐纯熟圆润起来。 她的攻击,自然也是愈发地凌厉了。 “这……这怎么可能!” 土地庙前,冯启怀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章鑫面如土色道:“难怪她一介女流,竟敢买下茶山,与我等作对,原来竟是猛龙过江,是身怀绝技的人呐。冯员外,我们快走吧,今日之事已经不成了。” 冯启怀不甘心,大叫道:“她再强,也只是一个人。在她的力气耗尽之前,未必就能打倒我们这么多人!” 章鑫两眼一亮:“有道理!” 话音未落,远处一片呐喊声起。 就见狮峰茶场方向的道路上,一大群茶场的护院和工人,举着各色武器,呐喊奔跑而来,人数何止百人。 章鑫大惊失色,很有义气地对冯启怀道:“还是快跑吧,迟了就跑不掉啦。” 说完,章鑫一把提起袍裾,往腰带里一掖,深吸一口气,撒腿就往丛林深处跑去。 暮色苍茫,一时惊起昏鸦无数。 …… 此时,鹿溪已经回到了“风味楼”。 她从仁美坊出来,就和丹娘兴冲冲地去了“水云间”,见到了等在那里的暹罗商人。 丹娘是懂得如何包装才容易取信于人的。 高明的老千,本就是玩弄心术的高手。 所以,她一把拉住了急于去见客人的鹿溪,躲进了她的闺房。 等她二人正式出现在那位暹罗商人面前时,两人一个一身黑,一个一身白。 她们头上带着垂肩的帷帽,并肩端坐在灯光昏黄的阁楼里。 小青棠板着小脸严肃介绍,这是“有求司”的“四海报应神”和“惩恶扬善使”。 唬得那个暹罗商人差点儿当场跪下。 鹿溪和丹娘一番询问,便弄清了那暹罗商人所求何事。 虽说一直周旋在灶台案板之间的鹿溪,对于这种涉及海事的商贸纠纷毫无头绪,但是架不住她乐观啊! 她觉得,这案子可以接!这案子,能解决! 丹娘也觉得,这事儿能平。实在不行,不是还有二郎么。 于是,两位老板娘就开开心心地收了定金,打发那暹罗商人回去等信了。 “爹,爹啊,我们‘有求司’接到生意啦。” 鹿溪回到风味楼,马上开心地跑去告诉阿爹。 宋老实听了也很开心:“是吗?杀谁,你说,我去!” 鹿溪嫌弃地道:“噫~,阿爹啊,做生意呢,不是打打杀杀,是要动脑子的。” 她挥挥手道:“算啦,说了你也不懂,不跟你说了。晚上我和二哥商量。我先去给二哥做饭。” 鹿溪蹦蹦跶跶地又跑开了。 宋老实一脸老父亲的担忧:“脑子?闺女诶,那东西你有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02章 二哥哥,人家太想进步了 弄潮夺魁的人,在接受种种奖赏之后,还有一个跨马游街的过程。 杨沅并不上前打扰,今天的荣光,是属于鸭哥的。 他骑着马,远远地跟着敲锣打鼓的队伍。 那队伍中间簇拥着陆亚,一直进入临安城中御街大道,迎来沿街百姓不断的欢呼与喝彩。 极尽的风光,直到暮色降临时才结束,杨沅这才上前道喜,并与鸭哥有说有笑地一起回了后市街。 到了陆氏骡马店,陆家的人也早翘首以待了,得知儿子果然夺魁,喜得陆老汉夫妻俩笑的合不拢嘴儿。 杨沅使了点小钱,让一个半大孩子往青石巷里跑了一趟。 他去告诉宋氏父女,今晚二郎要在陆氏骡马店为鸭哥摆庆功宴,不回去吃饭了。 当晚,鸭哥一家、左邻右舍,还有正在房里苦读的樊举人,都被请了来。 杨沅索唤了几桌酒肉,就在陆氏骡马店宽敞的院子里摆开了酒席。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大家痛痛快快地畅饮了一番。 晚饭后,该是让鸭哥一家人分享喜悦的时候了。 杨沅便去樊举人屋里小坐了一阵儿,临走时又从袍下摸出一罐茶来送给他。 杨沅带着几分醺意,步行走回了青石巷。 他那匹马正好寄放在陆家骡马行里,风味楼里可没地方安置这个大牲口。 鹿溪得到口信儿,知道二哥今晚不回来吃饭,便少烧了两道菜,多备了一道醒酒汤,在那儿慢慢地煲着。 等杨沅回来,酒店里已是人满为患,雅间散座都坐满了。 鹿溪便把杨沅拉进自己的闺房,先把醒酒汤给他端来,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给他分享了一遍。 风味楼里今天的进项又增加了多少,她和丹娘姐姐已经选中了一幢大宅子…… “二哥,你哪天有空过去看看,有没有你想改建的地方。” 杨沅想了想,道:“那处宅子前边有河,后边靠山是吧? 要在合适的方位,建一座祠堂。” “等咱们搬家的时候,我要把祖先牌位请回来。 我和大哥说过,要买座大宅子一起住的,大哥也要回祠堂的。” 杨家列祖的牌位,如今依旧放在西溪深处徐大年家的那幢茅屋里。 杨沅七月十月中元节,悄悄去郊外给兄长上坟的时候,也顺道去了一趟西溪,给杨家祖先们也上了柱香、烧了些纸。 现在他等于还没有一幢属于自己的住宅,便没把牌位请回来。 鹿溪严肃地答应一声:“二哥放心,这件事,我也记着呢。 等宅子过了户,我和丹娘会去找位风水先生给看看,确定位置。” 然后,鹿溪才说起暹罗商人求助于“有求司”的事。 鹿溪说完了,眨着一双萌萌的大眼睛,希冀地看着杨沅:“二哥,这笔生意,我没接错吧?” 那神情,就像一個努力进步,想要得到大人认可与表扬的孩子。 杨沅被她天真可爱的表情给逗笑了,说道:“鹿溪啊,你记住,这和开饭馆是不一样的。” “开饭馆呢,人家付了钱,咱们就要把客人满意的饭菜给他端上去。” “而‘有求司’不管事儿办没办成,定金都是不退的。 我们已经动用的人脉,苦思的办法,奔走耗用的时间,难道不要钱吗?” “所以,干这一行,除非接不到生意。只要接到了,那就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不存在事若不成退钱给他的道理。” 鹿溪忙问:“那二哥,你觉得这件事,咱们能办成吗?” 杨沅道:“你既然接了这桩生意,心中可有解决的办法了吗?” 鹿溪吐了吐舌尖,不好意思地道:“我……我还没想呢。” 看到杨沅好笑的眼神儿,鹿溪忙解释道:“人家今天很晚才见到那个暹罗商人嘛。 然后就急着回来给你烧菜了呀。我是想着……明天再好好想想办法的。” 杨沅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笑道:“好,那我把事情好好捋一遍,伱认真听,现在就想。” 鹿溪一听,马上正襟危坐,打起了精神。 杨沅把鹿溪方才告诉他的话,择其重点,极有条理地说了一遍。 事情的起因是,东瀛一个领主要建造一座豪绰的家庙。 他把此事,交给了一个名叫铃木的建筑商负责。 铃木向暹罗商人坤泰定购了一批珍贵木料。 暹罗商人坤泰用三佛齐国的海运船去东瀛交货,途中发生海难,货没了,船主也死了。 若是他不能及时交货,铃木将会错过家庙建成的时间。铃木太郎就会受到领主惩罚。 因此,铃木要求坤泰必须在交货期限内重新交付货物。 可坤泰是个刚起家的商人,这次损失让他元气大伤。 而他遭受海难一身负债的消息传开后,他又借不到钱,根本无力再购买一批木料。 坤泰正向三佛齐国那位船主的家族追责,希望能从货运方获得赔偿,再赔付铃木。 可问题是,铃木等不了,期限一过,他就人头不保。 坤泰也同样拖不起,如果铃木完蛋了,即便他能从船主家族追回损失,也逃不过铃木家族对他的巨额追偿。 更何况,船主方现在也有一屁股的官司在打,根本拿不出钱来赔偿他。 两人因此就打起了官司。 可是双方都担心在对方国家打官司,自己会吃亏,恰好海难发生时,又是在大宋海域。 所以双方不约而同,选择向宗主国大宋告状,请求大宋给他们主持公道。 大宋“市船务”作为舶司系统的最高机构,本该负责审断这类案件。 可大宋“市船务”现在正麻烦缠身,由于市舶判官李麟私通金国的事,整个“市船务”包括下辖的各处市舶司,目前都在接受朝廷的调查。 这个时候,哪个官员还有心思去给暹罗商人和东瀛商人主持公道? 所以案子就被无限期地拖了下来。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原告被告都拖不起。 这个案子真是绝了,原告、被告、主审官,每一方都有自己的危机和麻烦。 而每一方背后,又都有一个比他们更加强大的猎食者,正对它虎视眈眈。 这件案子若单独拎出来,把涉案各方的博弈、涉案各方背后各方的图谋,各方之间的恩怨情仇、各方内部在危急关头的家族动荡写一写,都能写出一部至少五百万字的宏篇巨著了。 杨沅忍住笑看了看鹿溪,这丫头,真行。 丹娘看着挺聪明的一个姑娘,没想到也是个凤雏。 这么一团横跨四国,乱麻套乱麻的案子,她们俩居然也敢接。 鹿溪被杨沅看的有点发毛,不禁心虚地问道:“二哥,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呀?” 杨沅道:“没有啊,我不是说了么,就算事儿办不成,咱们也有定金拿呀。” “可是,事情办不成,不会影响‘有求司’的声誉吗?” 她低下头,有点委屈地道:“人家……人家只是想陪在二哥身边,不只是一个围着灶台打转的厨娘……” 杨沅无奈地笑了,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这小丫头…… 杨沅本想把这个案子分析一遍,再引导鹿溪开动脑筋去想办法的。 没有人天生就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他刚入行时的许多作为,如今回想起来,都有不少让他脸红的幼稚举动,而当时他却在为此自鸣得意。 他又哪能苛求一个正值碧玉年华的少女呢。 虽说在这个年代,很多十三四岁的姑娘这时都要当妈了,但在杨沅眼里,他的鹿溪,依旧是一个应该犯错的年纪。 算了,还是等有了更简单些的案子,再交给她去练手吧。 杨沅想了想,便道:“这件案子,铃木和坤泰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也都有必须马上为他们解决的麻烦。” “实际上这么混乱的案子,就算市船务的官员现在有心思理会,也很难审得清楚公正的。” “不过,我们‘有求司’是干嘛的?我们是替客人解决危机的,而不是替他主持公道或者做为判官给他们断案的。” “因此,我们只要能够解决他们面临的危机,把悬在他们头顶上的那口刀摘下去,就算大功告成了。” 鹿溪眼珠转了转,脸上渐渐露出欢喜的神彩。 她兴奋地扑到杨沅怀里,欢喜不禁地道:“好哥哥,你是不是有办法了?是不是?” 杨沅刚吃了酒,正是微生醺意,周身舒泰的时候。 这时一个香香软软、宜喜宜嗔的少女扑进怀里冲他撒娇弄痴,这叫人怎生忍得? 鹿溪忽然察觉异样,顿时脸儿一红。 她现在可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了。 之前冯大嫂把“压箱底”和“嫁妆画”给她看了,对她逐一解说过的。 再后来,她又认识了丹娘这个损友。 只有她们两个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丹娘那车也是开的飞起,弯道漂移风驰电掣的主儿,她早把鹿溪小丫头领进新世界的大门了。 一俟察觉不妙,鹿溪连忙爬起身子,羞涩地掠了掠鬓边的发丝,双眼不知该看哪里。 杨沅故意板起脸道:“我只是在教你如何分析这件事的关键,可这桩案子实在太复杂了,我哪里会有好办法。” 鹿溪才不信呢,她早从杨沅的神情里看到了肯定的答案。 鹿溪牵起杨沅的衣角,使起了她对杨沅百试不爽的撒娇大法: “哎呀,好哥哥,你就教教人家嘛,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没有,反正咱们没有损失。那个坤泰,你不用理会他了。 先拖一段时间,然后咱们就告诉他,我们已经想过办法了,但是没有办法。叫他实在不行去跳海好了。” 鹿溪一听就知道他在逗自己,心里却更着急了。 “那不行那不行,做人要有良心,哪能那么做生意的。好哥哥,你就告诉我嘛。大不了,大不了……嗯……” 鹿溪咬了咬嘴唇,好像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一下子凑到杨沅耳边,小声地道:“一会儿,人家……人家帮你……” 这一句话说完,她的脸就变成了一块大红布。 羞不可抑的鹿溪一把扯开杨沅的衣襟,就把自己的脑袋埋了进去,再也不肯露面了。 杨沅惊呆了,他真没想到,小鹿溪居然会对他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的小鹿溪,长大了啊! 生瓜蛋子守到现在,终于开始散发出成熟的香甜味儿了吗? 杨沅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真的?鹿溪,你快说,是不是真的?” 鹿溪羞的直扭身子,却不肯把头伸出来,就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道:“嗯,真的,真的啦,你知道就好,不要说出来,好丢人……” 杨沅顿时眉开眼笑:“好,这可是你说的。我家鹿溪向来说话算数,一定不会骗我的。” 鹿溪气极,在他胸口咬了一下,跟鱼唇啄了一下似的“疼”。 “说了不许再说出来!我要生气啦!” “好好好!我不说了!”杨沅满面带笑。 不能再挤兑她了,真让小姑娘恼羞成怒起来,他岂不是要鸡飞蛋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杨沅忙打起精神,换了一副播音腔:“这件事,如果从断案的角度、从公道的角度,去寻求问题的解决之法,那将毫无办法。” “然而,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只去考虑如何解决他们面临的危机。那就能豁然开朗了。我们只要……” 教自己妻子本事,杨沅哪能不尽心竭力。 他耐心解释道:“这个危机中,所有的症结,其实最后都集中在一个人一个点上,那就是坤泰和坤泰的货。” 鹿溪认真地点点头,确实,只要解决了这个人的问题,所有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坤泰的难处,解不了。 但她确信,二哥既然这么说,那他一定是有办法的。 鹿溪相信二哥也不会对她负心,但她不想一辈子只靠二哥的宠爱和庇护立足于杨家。 她要做个有底气的女人,而要做到这一点,她就不能只是一个厨娘。 杨沅道:“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有求司’不必拘泥于任何一种,只要能解决问题,那就是好办法。” “如果这个办法。还能让我们获得更大利益,那我们又何必去做调解人呢,为什么不能入局中去?” “我们也入局中去……,解决坤泰那批木料的难题……” 鹿溪喃喃几句,两眼渐渐地亮了起来。 “二哥,你是说,由我们借贷给他,从而解决这个难题?” “利用坤泰在暹罗的商路人脉,我们出本钱,我们赚利润。” 鹿溪一边想着,一边顺着这个思路捋了下去。 “坤泰现在只求度过难关就好,所以头拱地他也会全力促成这桩买卖。” “嗯……,只是,如果让我们帮他补上海难的亏空,恐怕利润就没多少了。” 鹿溪眼珠一转,又提议道:“我们需要让他签一份契约,向三佛齐船主索赔成功后,那钱要归咱们。” “还有,既然他还有钱求助于‘有求司’,那就是烂船还有三斤钉了,这三斤钉,我们也要!” 杨沅听了忍俊不禁,这丫头,还真有经商的潜质呢。 他在鹿溪的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笑道:“你看,这问题不就解决了么?” 鹿溪开心地道:“是,管它是一团乱麻还是两团乱麻,本姑娘一刀剁下去就是!” 鹿溪向杨沅抱了抱拳:“谢谢二哥老师傅给小奴家指点迷津。” 杨沅笑道:“如果我是你,做到这一步,就很完美的。 不过,我恰巧知道另外一些消息。所以,我们不必把这件事做成一锤子买卖,而是……借鸡生蛋。” “嗯?怎么借鸡生蛋?” 求知欲甚强的鹿溪同学马上追问,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杨沅道:“凤凰山下有座蕃坊,聚集着很多异域商人,东洋人,南洋人,西洋人。” “他们之中,实力最强的是大食商人,而这些大食商人,很快就会遭受重创,十年之内,也恢复不了元气。” 鹿溪乖乖坐在椅子上,就差把一双小手背在身后了。 她崇拜地看着二哥老师,虽然还不明白他又有了什么算计。 但她确定,二哥心里一定有了一个完美的主意。 而且,二哥和她说的这么认真,就是想让她去主办这件事情。 而这件事一旦成功,必定会树立起她在杨家无人撼动的威望与地位。 杨沅道:“蕃坊的东洋人南洋人现在很惨,就是靠捡大食商人的残羹剩饭混日子。” “我今天去了一趟蕃坊,看到他们为了一家小酒屋的生意,都能发生械斗,甚至打死了人。” 鹿溪吃惊地道:“蕃坊这么乱的吗?难怪我爹从不让我去那种地方,官府也不管管?” 杨沅笑道:“官府给他们划了一块地,任命了蕃长。 只要他们乖乖纳税,蕃坊内再发生什么,官府都是不再管的。 其实,官府这也是在养鸡了,只要他们下蛋就行。” “哦!”鹿溪睁着一双萌萌的大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杨沅道:“那些大食商人一旦遭受重挫,恢复元气需要八年十年,东洋商人和南洋商人会趁机崛起,抢占市场。” “不过,这是不久以后才会发生的事。他们现在可不知道,马上会有一份大好机缘落在他们头上,懂了么?” 鹿溪听到这里,终于回过味儿来。 鹿溪雀跃地道:“所以,我们不是要借贷给那个坤泰。 而是让那个坤泰当领路人,先把那些苦哈哈的东洋人南洋人带出去给咱们做生意。” 杨沅道:“这叫调虎离山!” “嗯,等那些大食人倒了霉,我们就接手他们的海船,做蕃坊幕后的东家。” “这叫腾笼换鸟!” “等他们回来,也就一头钻进了咱们给他们圈好的鸡笼子,以后只能乖乖下蛋了……” 看到二哥眼中欣赏意味越来越浓的笑,鹿溪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由得心花怒放。 哪怕她很少离开青石巷,她也知道,那些蕃商尽管是浮海经涛,风波险恶。 但他们往返一次,只要没有葬身大海,便能遽成暴富。 如果二哥说的消息准确,她就能利用这个先知先觉的条件入场,那么未来…… 大人物想让自己人发财,根本不需要用什么拙劣的违法手段。 他只需要透露一点点信息出去,站在风口上的弄潮儿就会出现了! 鹿溪兴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越想越兴奋。 杨沅道:“其实只要用心,机会遍地都是。比如,蕃人那边,香料又多又全。 如果你进宫做菜的时候,能够得到皇室夸奖,有了这个名头,还可以专卖独家调配的香料包,谁能争得过你?” 鹿溪越听越兴奋:“二哥哥,你这脑子怎么长的,也太厉害了吧!” 杨沅得意笑道:“以后再有不懂的,就及时向你二哥请教,我包教包会。” “怎么说话呢你?” 鹿溪叉起了腰,一脸傲娇:“跟谁俩呢?知不知道本姑娘十年之后就要富可敌国啦?惹得本姑娘不高兴,我休了你信不信。” “十年之后是吧?得嘞,那这十年,你先伏低做小吧!” 杨沅说着,就向她张开了双臂。 鹿溪叫了一声,慌里慌张转身就跑。 可惜,她两条腿倒得虽然够快,可是那双有力的手臂速度更快。 一双大手迅速箍住了她的小蛮腰,然后她的双腿就只能离地“空转”了。 杨沅灼热的呼吸喷到了她的耳朵上,耳边响起魔鬼的声音:“你该实现你的承诺了呢,小娇妻~” 鹿溪捂着脸耍赖:“人家不会!” “你二哥包教包会!” 一条笔直的大长腿探出去,轻轻在门上一勾,门闩“咔”地一声,落了下来。 …… 狮峰茶场,今夜灯火通明。 来不及逃走被抓获的泼皮打手们,全被被倒绑了双手,颓丧地坐在茶场的大院子里。 冯启怀在,章鑫也没跑了,而且章鑫还一脸的血檩子,那是逃跑的时候,被灌木枝条抽出来的。 一排蒙着白布单子的死者,整整齐齐地摆在他们前面。 死了大概有十多个人,其中还有在混乱中被他们自己人踩死的,满脸的脚印子,惨不忍睹。 伤者更多,刀剑伤、棍棒伤…… 也没人给他们敷药包扎,就被丢在被反绑的打手们中间,生死由命。 李师师的住处不在茶场,而是在对面的茶具厂,那里更安静,也更雅致。 虽然李师师极少在这边住,但她一向讲究精致,闺房自然不会差了。 …… 画屏六扇金鹧鸪,其后便是一张围子床和一张妆台。 窗下还有一张高脚半圆的小几,有细长的花枝插在白瓷的花樽中,直欹横斜,在墙角的阴影中散逸着淡淡的花香。 冷羽婵坐在榻上,初秋仍然闷热,榻上的玉骨冰簟凉席还没有撤去。 席上横置了一个水青色荷叶边鸳鸯绣的枕头,她一条赤裸的手臂,就搁在枕头上,冰凝玉润的。 圆润的肩头已经涂上了跌打药油,被灯光一照,有一种淡淡的金色。 旁边就是一根锁骨,恰如窗下白瓷花樽中斜探而出的纤细花枝。 李师师穿着一身丝袍坐在妆台前,便是一个燕居闲适的美艳贵妇了,娇艳而柔婉。 她的头发还带着湿气,挽一个松松的堕马髻,使一根碧玉簪子斜斜地插了,身上则散发着香藻豆的清香。 冷羽婵在护着李师师大展神威的时候,肩头挨了一棒,虽然她及时卸力,没有伤到骨头,但还是肿了。 她一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伤处的药油,促使它更快地渗入肌肤,一边对李师师道:“李夫人,你今天用的那是什么功夫……” 李师师看着镜中的自己,淡然道:“我哪会什么功夫啊,只是见你使棍,有样学样罢了。” “可是……你那使棍的劲道……” “哦,你说力气啊,我天生神力。” 李师师对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那个陈老道传下来的这门功夫,她已经从最初的漫不经心,现在是视若瑰宝了。 这门功法,她不打算再叫外人知道了。 这门功夫她以后也不会轻易传人了,半篇也不成。 她还打算回头叮嘱杨沅一声,虽然杨沅可能比她更加懂得要“秘技自珍”的道理。 丹娘嘛,好歹叫我一声干娘,倒不是不可以把下篇传给她,反正都已经对二郎破例了。 鹿溪姑娘也得传。 我李师师可不是一个白占人便宜的人,总得有所回报呀。 送她驻颜不老之术,这回礼够丰厚了吧? 至于其他人,给我爬! 冷羽婵见人家不肯说,只好作罢了。 以她的眼光,当然看得出来,李夫人一定拥有着一门极为神奇的内劲功法。 虽然她练的是外功,但是作为大内侍卫,她是见识过真正的绝世高手的。 可惜,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功法全都视若瑰宝,就算是正式拜入门下的弟子,也未必都能学到师父压箱底的绝活,何况她一个外人。 冷羽婵遗憾地轻叹一声,挪到了榻里边,一头光滑油亮的青丝,便披在了鸳鸯绣枕上。 今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是要贴身保护李夫人的,虽然现在看来,可能李夫人不再需要她的保护了。 李师师已经卸妆完毕,见冷羽婵就寝了,她便抬手压灭油灯,也向围子床款款走去。 师师轻盈地登榻躺下,两个美人儿便同榻而眠了。 明月清辉从纱窗溜进来,泼洒在锦榻上,一时间便有了“小山重重叠,柳暗花又明”的意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03章 天大地大,运气最大 当青石巷、水云间、狮峰山下,相继进入梦乡的时候,临安“市船务”衙门里的灯,依旧亮着。 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远处传来了鸡啼声。 室内的油灯已经快熬干了,只剩下豆大的灯火,还在顽强地挣扎着。 被审了一夜的市船务主事江万载也像那油灯一般奄奄一息了。 没有人对他用刑,他只是被不间断地讯问了一夜。 一夜不眠,也还撑得住。 可他不仅一夜不眠,其他几个房间都有同僚在受审。 江主事也不清楚会不会有人扛不住,交代出一些什么来。 他和判官李麟通金案并没有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其他腌臜事儿。 他担心的是那些事情被捅出来。 正是因为这种担心和恐惧,才让他心力交瘁。 才一夜的功夫,王主事就脸色灰败,一副马上就要咽了气儿的颓废模样。 袁成举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手里端着手下刚去买来的早餐,一碗热气腾腾鲜香味美的蟛蜞馄饨。 “不交代是吧?我们的人可是去户部调阅相关文卷了,到时候查出点什么来,你这拒不交代的可要罪近一等啊。” 袁成举一边吃馄饨,一边斜着眼嘲弄他:“你也知道,我朝是优待士大夫的。 只要你能坦白交代,那就又可以罪减一等了,你想想,最后能有多大的罪过啊?” “可你要是不说……” 袁成举囫囵吞了个馄饨,烫的他嘶嘶哈哈地道:“嘶嘶~哈,我让你病死在嘶哈这儿,伱信不嘶信?” 江万载终于绷不住了,垂头丧气地道:“罢了……我说……” 袁成举心中一喜,立刻向书办递了个眼色。 那书办丢下筷子,兴奋地提起了毛笔。 当太阳从江天一线处喷薄而出的时候,刘商秋披着外袍走进了唯一一间没有充作审讯室的签押房。 连夜去户部调取文档的郭绪之正和袁成举说着话,旁边还站着一個账房。 那个账房先生正是昨日发现记载有问题的那个户部账房顾天星。 刘商秋打个哈欠道:“怎么样,审得可有结果了?” 袁成举叹息道:“卑职倒是查出了一些案子,不过都和李麟通金走私一案无关。” 刘商秋不耐烦地摆摆手:“那就移交大理寺去,谁有空理会他们那些狗皮倒灶的事情。” 郭绪之道:“卑职和顾账房昨日连夜回户部查账,已经把户部近几个月来的相关数目都抄录过来了,其中的确有大问题。” 刘商秋两眼一亮:“当真,你快说。” 郭绪之说道:“市船务的账目,没问题。户部的账目,也没有问题。户部和市船务之间的账目,依旧没有问题……” 刘商秋瞪着郭绪之,怒道:“那么你有什么问题?” 顾会计见状,连忙赔笑解围:“账目数据这类事儿,小人更清楚,还是由小人来说吧。” 刘商秋便看向顾账房。 顾天星道:“从山阴上缴朝廷,运抵码头的税赋粮米,船只石数,俱都无差。 市船务接、缴数目,完全相符。市船务与户部的入库账目,也全无问题。” 刘商秋深深吸了口气,这是从四姐夫那儿借来的人,多少给他点面子。 刘国舅强忍着没有一个大嘴巴扇他脸上,就只是那么冷冷地瞪着他。 却见顾天星一脸狡狯地举起一份抄录来的账簿:“刘副指挥,请看,这是市船务报到户部的每次装卸、运输粮赋的雇工费用支出。” 刘商秋一把抢过去,上边写了一堆的数字,看的刘国舅头昏眼花。 于是他又把账簿塞回顾天星怀里,等着他来解开这个哑谜。 刘商秋道:“临安码头的力夫工人,每装卸一石粮食,需用工钱几文,都是有定数的,刘副指挥请看这里。” 顾会计指了指账簿上记载的单价,总价,然后也不用算盘,直接就说出了装卸的石数。 接着他再对照当日户部接收的粮赋石数,两者果然出现了差异。 码头工人的装卸石数,比交付户部的米粮石数,要差出数十石来。 顾会计又随手指着另外某天的记录,还是数字一扫,直接心算结果,报给刘商秋的答案依旧差了数十石。 虽然这粮赋不是每天都有运来,可一次就差数十石,经年累月的积累下来,该差了多么惊人的一个数字? 装卸货物,是要用到码头工人的。 你运到户部的米粮可以在账目上作伪,而且可以做到天衣无缝。 但是,码头工人卖苦力的,他从船上搬下了多少东西,他是有数的。 每次都要过秤,一共搬了多少,他们心里自有一本账,你敢少给他一文钱试试? 而这笔支出,体现在户部,就只是一个单价和一个笼统的总额。 这个总额,相对比户部每日经手的大宗数字,实在是微不足道。 从来没有人去注意码头工人的费用报销数额,更没有人想过用它倒推,去比对装卸货物的多寡。 码头关卡的进出账目相符,市船务的进出账目相符,户部的进出账目相符,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谁会想到一个数额极小人工费用支出,竟是一个这么大的漏洞?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顾天星只是一个貌不惊人的户部小会计,一辈子和算盘打交道的主儿。 但这一刻,他却是“市船务”里最靓的崽,是他这一生中的最高光时刻。 他站在那里,胸有成竹、神采飞扬、抑扬顿挫地对刘国舅大声道:“真相,只有一个!” 真相,只有一个! 那就是从山阴转运司以粮赋名义运到临安来的东西,并没有全部送进户部。 从山阴转运司到临安市船务,两头都有人在做手脚。 一些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税赋官船上的东西,账目上完全没有体现。 于是,那些东西就仿佛从不曾出现过似的,从山阴运到临安,然后就人间蒸发了。 如果不是这一笔笔总额极小,从来没人在意过的码头工人搬运费,这个秘密可能永远也不会暴露。 刘商秋重新抢过那张薄薄的纸,仔细看了看上面那一串串数字。 虽然他还是看不懂,却看的很开心,他看到那字里行间,写满了“精明、强干、国之干臣、国之能吏”的褒奖之语。 “哈,哈哈哈……,好好好,顾账房,你立了大功了!” 刘商秋重重地一拍顾天星的肩膀:“你放心,这事儿我会跟四姐夫说的,是你的功劳,那就没人抢得走!” 刘商秋霍然转向袁成举和郭绪之,杀气腾腾地道:“袁成举,你依旧坐镇市船务审这些贪官。 但却不必着急,慢慢拖着时间,暗中盯着‘市船务’里经手过税粮交接的官员,不要让他们跑掉。” 袁成举一愣:“暗中盯着?咱们不马上动手拿人吗?” 刘商秋瞪了他一眼,训斥道:“你是猪脑子吗?我们知道他们运送的税粮有问题了,可那凭空消失的东西,他们弄到哪儿去了,现在查到了吗?” 郭绪之得意地看了袁成举一眼,竖起一根大拇指,对刘商秋道:“刘副指挥英明神武!” 刘商秋道:“再者,杨沅那边正在钓鱼呢,只要那条蕃鱼咬了钩,咱们就能把等在东海上接应他们的那条金鱼也一网打尽。” 郭绪之又竖起一根大拇指,道:“刘副指挥雄才大略!” 刘商秋道:“如果我们现在动手,很可能会惊动那条蕃鱼,它若不敢咬钩了,我们只抓一些内部的蠹虫又有多大用处?” 郭绪之两根大拇指往上一举,赞道:“刘副指挥思虑周详。” 刘商秋牵了牵嘴角,对郭绪之道:“你下次拍的稍微含蓄一些。” 郭绪之干笑道:“是,卑职一定努力。” 刘商秋道:“你先别努力了,马上带人去山阴,把江南东路转运司的官儿们,也给我暗中盯住了,只等本官这边一声令下,各处便同时拿人!” …… 宋家小食店变成了宋家风味楼以后,早晨在店里用餐的客人就少了。 杨沅和鹿溪在一个雅间里用早餐,就他两个人,气氛宁静而恬美。 恋爱的气息,在空间里轻轻流动着, 鹿溪埋头吃着自己碗里的东西,偶尔抬头,看到二哥促狭的眼神儿,便会羞不可抑。 于是她就红着脸瞪他,结果却被杨沅的目光看的更加受不了。 恼羞成怒的鹿溪便抓起一根油条,一把塞进了杨沅嘴巴里。 “干嘛呀你,不好好吃饭,贼眼兮兮的看什么,这回让你得意了吧?”小姑娘气鼓鼓的。 杨沅笑道:“得意,得意,当然得意。就是有点齿感,不过我相信会越来越好的。” 鹿溪递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人家当然有耻感啦,都要羞死了。” 嗯?我们两个说的好像不是同一个问题呢。 杨沅忍不住笑了。 他很享受现在这种感觉。 恋爱的感觉和成亲之后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人的感情可以不变,但心境会变。 你不可能指望一个哪怕成亲才三天的人,面对你时,依旧还能保持之前恋爱三年的那种感觉。 那是两种不同的风情。 明年中秋,他就要和小鹿溪完婚了。 他会珍惜现在这段,可以供他们回味一生的青涩的甜美。 并且,多多制造一些和她一起的甜。 杨沅一边吃早餐,一边逗着小鹿溪, 这时一个慈眉善目的年轻人,脚下无声地走进了风味楼。 宋老爹正坐在前堂大厅里,和住店的厨子伙计们坐在一桌,一起吃早餐聊天。 看到这个一脸纯良、慈眉善目的年轻人时,宋老爹眉头微微一皱,心中隐隐生起一种莫名的不安。 但是那种感觉稍纵即逝。 宋老爹还想再感应仔细些时,那个慈眉善目的年轻人已经向伙计问清了杨沅的所在,朝后面走去了。 那人说话也是慢声细语,斯斯文文的。 他的步伐和他的声音一样,软绵绵的猫儿一样。 宋老爹看清了他身上的公员服饰,眼尖的宋老爹甚至看到了他腰间挂着的那枚铜铸的腰牌。 原来是枢密院机速房的人啊。 宋老爹放心了,便收回目光,拿起一个咸蛋,在桌上磕了磕。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04章 识大体懂进退 骆听夏走到杨沅所在的雅间外,听到房中传出了说话声。 小骆那喜欢偷听别人说话的毛病又犯了。 他下意识地贴过身子,还侧过耳朵,想要听个仔细。 小骆脚下无声,跟鬼魅似的,里边的人还真不能从他发出的声息听到他的存在。 就听房中传出一个少女娇憨的声音:“什么嘛,才不好玩呢,二哥尽会哄人,人家……那时都要喘不上气儿来了,你还那么凶。” 接着便是杨沅的声音:“这不巧了么,二哥这里有一门吐纳之法,最是神奇。我正想传授给你……” 少女娇憨的声音再起:“不学不学!” “啪!啪啪!” 骆听夏的后背突然被人拍了三下。 骆听夏缓缓扭过头,就见一个胖大厨子瞪着他道:“你这客人,站在这里作甚?” 骆听夏暗道一声晦气,脸上却是习惯性地浮起一抹人畜无害的笑来:“啊,我是来找杨副承旨的。” 说着,他就很自然地在门上叩了三下,扬声问道:“杨副承旨可在?” 门儿开了,杨沅看见骆听夏甚是惊讶:“小骆,你怎会在此。” 那胖大厨子见真是杨大官人的朋友,便向杨沅问了声好,遛遛达达地走开了。 骆听夏微笑道:“鱼字房里有点事情,卑职特来禀报。” 说着,骆听夏往雅间里看了一眼。 一個模样甜甜、笑容甜甜的小姑娘,正鬼鬼祟祟地把她咸菜碟的肥肉丝儿,飞快地拨进杨沅的粥碗里。 骆听夏立即收回目光,做目不斜视状。 杨沅听了骆听夏的话不禁纳罕,机速房出什么事了,需要一大早就派人来找我? 杨沅走出房门,顺手把房门一带,示意骆听夏陪他走走。 二人在游廊下缓缓而行,骆听夏落后了半步,低声禀报道: “昨晚,狮峰茶场的李夫人返程时,被两个茶商纠集百余名泼皮打手半道伏击了。” 杨沅一惊,霍然止步,急问道:“她怎么样了?” 骆听夏微笑道:“李夫人安然无恙,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掉。” 杨沅顿时松了口气。 骆听夏又道:“倒是护在李夫人身旁的冷左衙,肩上挨了一棍。” 做为上司,自然要表现出对下属的关切,杨沅便又问道:“冷押衙伤势不重吧?” 骆听夏笑道:“冷左衙皮糙肉厚的,只不过挨了一棍,没什么大碍的。” 嗯?你说冷羽婵皮糙肉厚? 杨沅不太明白他这是从哪儿得来的论调。 不过,他看了看骆听夏的模样。 白白净净的,虽然不如冷羽婵皮肤白,但小骆这肌肤真是细腻,白里透着红啊…… 行吧,小骆的肌肤纹理之细腻,不比小冷差,他是有资格这么评价的。 杨沅听说己方损失不重,这才耐心询问事情详细经过。 骆听夏便把情况对杨沅说了一遍,这是“御前弓马子弟所”的人报回来的信儿。 小骆最后说道:“钱塘县已经派捕快去了,调集了许多民壮,把那些闹事的泼皮都带回县衙去了。” “掌房已派人去钱塘县知会他们,除了首恶要予以严惩,其余人等,在我机速房发话之前,也不许放纵一个。” 骆听夏笑吟吟地道:“想来,掌房是怕他们再去闹事,坏了副掌房你这边的计划。” 杨沅听说只是普通的商业竞争引发的械斗,就放心了一半。 这时再听肥玉叶安排妥当,就更放心了。 他点点头,对骆听夏道:“掌房有心了。我扮的是个纨绔阔少,平时不在茶场也没什么。 可是姐姐遇袭受伤,若不去探望就不像话了。一会儿我直接去狮峰茶场,伱回去后和掌房说一声。” “卑职晓得了。” 骆听夏除了爱听墙根的毛病,还真没啥讨人嫌的习惯。 话已带到,他也不多叨扰,便告辞离开了。 杨沅回到房中,继续陪鹿溪一起吃早餐,对于骆听夏的来意,他并没有多说。 鹿溪知道那人找二哥是公事,也没有多问。 杨沅昨晚告诉她要调虎离山、腾笼换鸟、借鸡生蛋,这只是三个概念,具体执行的话,还有很大的发挥空间。 鹿溪打算等杨沅去衙门后,便去“水云间”找丹娘一起商议一下。 杨沅用罢早餐,鹿溪就把昨晚就给他熨烫好了的官袍取来,板整的不见一丝褶皱。 熨斗这东西,据说商朝时候就发明了,但是有实物流传下来的最早是汉朝。 宋代的熨斗已经和现代的熨斗基本一样,只不过它不用电,而是用炭火或者热水装在里面。 鹿溪像个贤惠小妻子似的帮杨沅穿戴整齐,把他送出门,便急急回去换衣服。 她也要去“水云间”酒家,找丹娘姐姐商议大事了。 杨沅出了“宋家风味楼”,要先去后市街陆家骡马店取他寄放在那儿的马匹。 正往石牌坊下走,迎面便有一个黑衣男子迎面走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两人身量相仿,都是身高八尺有余。 一样的细腰乍背,一样的五官俊朗。 区别只是,这黑衣人的五官棱角更锋利一些。 黑衣人气质桀骜,颊上有一道不甚明显的刀痕,更让他带上了一丝凌厉的气息。 而杨沅相比于他,温润如玉,更讨喜一些,显得阳光灿烂、朝气蓬勃的。 两人在青石巷前的石牌坊下撞见了。 杨沅顿时一呆:“寇都头!” 寇黑衣喜道:“杨副承旨,我正要找你。” 杨沅道:“我要去骡马店取马,咱们一边走一边说。” 二人并肩而行,虽然气质迥然,却是一样的俊美少年。 一个俊美倒也罢了,两个都是如此英俊,这一路行去,便引得许多大姑娘小媳妇儿贪看不已。 路边一个卖早点的小嫂子,一边抻着拉面,一边盯着两个俊俏小哥儿从街头走过,手里的拉面越抻越细。 锅台对面站着的虬须大哥,本来叫了一碗“大宽”。 眼看着小嫂子给他抻成了“韭叶”,他也不恼。 小嫂子抻面的动作真好看,双臂那么一扩、再那么一扩,虬须大哥看的“频频点头”。 抻吧,抻成“毛细”他也不在乎。 寇黑衣此来,是奉刘商秋之命,向杨沅通报“市船务”那边的发现的。 杨沅请刘商秋和寇黑衣去调查“市船务”和码头,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声东击西,掩护他在蕃坊的“钓鱼行动”。 他本没指望皇城司那边能有所收获,却不料一个账房先生,竟从无人注意的角度,发现了大问题。 杨沅喜道:“妙啊!刘副指挥的决定是对的,暂时还不能出手。 否则,我这边的鱼儿就要吓跑了。要等机会,才能把他们一网打尽,木提举也同意这个计划吗?” 寇黑衣有些无奈地道:“刘副指挥已经下了严令,谁也不许上报皇城司,否则,他绝不轻饶。” 杨沅奇道:“这是何意?” 寇黑衣苦笑道:“刘副指挥是当朝国舅,杨副承旨应该知道的吧?” 杨沅道:“我听说过。” 寇黑衣道:“咱们这位国舅爷,本来在家享清福就行了,可他偏不,执意要从军。刘家是拗不过他,才把他送到皇城司来。” “刘家这么安排,只是想着既能满足了他从军的要求,又能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免得刘家这千顷地里的独根苗,有点什么闪失。” 寇黑衣叹气道:“可是,如果什么都不让他干,那刘国舅又岂肯甘休? 这次调查市船务,木提举觉得不会出什么事,又是在临安地面上,这才允许他主持此事。 结果,现在真查出问题来了……” 寇黑衣摇了摇头:“既然涉及金人走私,就难说有什么凶险了,如果木提举知道了此事,必然要把刘国舅换回去,刘国舅当然不愿意。” 杨沅这才听明白,不禁失笑道:“谁那儿有个惹不起、碰不得,又不能不哄着的宝贝疙瘩,也实在叫人难做。 不过,你不上报皇城司,真的没问题吗?” 寇黑衣黠笑道:“表面上,我自然是没有禀报的。” 寇黑衣哪敢担这么大的责任,趁着派他来通报的机会,已经密报木恩了。 木恩也清楚刘商秋的脾气,他一门心思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你真要惹了他,他的反应,非常像一个女孩子。 到时候气急败坏回到皇城司,跟他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他也受不了啊。 好在刘商秋现在不想动那些通金的官吏,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木恩便也佯装不知道了。 不过他已再三叮嘱寇黑衣,正式开始行动时,一定要提前跟他禀报。 到时候,他会亲自赶过去。 杨沅听了,会心一笑,道:“好!你们那边的情况,我已知道了。 等我这边有所行动时,我一定提前和你们打招呼,咱们双管齐下,同时收网。” 这正是寇黑衣此来的目的,两人走到陆氏骡马行时,事情也已商量完毕,寇黑衣便告辞离去。 杨沅去骡马店取了马,配上鞍鞯,也无暇和正在刷牙的鸭哥多说,便翻身上马,往狮峰山下而去。 日上三竿的时候,狮峰茶场一派热闹景象。 炒茶作坊已经开工了,烟雾袅袅,在上空形成一片云雾般的颜色。 广场上沸沸扬扬,钱塘县三班衙役全体出动,人手犹嫌不足,又调集了大批民壮团练。 他们把一群泼皮打手,连着冯启怀和章鑫两个掌柜,用绳子串成十人一串,正要押解回县衙。 茶具作坊大掌柜彭涛和茶园大执事余林跟在李师师身旁,站在屋檐下,看着正被点名穿串,一串串押走的泼皮们。 昨日彭掌柜的不在作坊,今儿一早才闻讯赶来,一瞧抓了这么多人,可见昨日械斗之凶猛。 彭掌柜的不禁担心地道:“这些人太过嚣张了,夫人你没有受伤吧?” 李师师淡笑道:“自然是毫发无伤,不必担……” 她刚说到这里,一骑快马飞驰入园,到了近前一勒马缰,骏马人立而起,仰天长嘶。 马上骑士飞身而下,稳稳落地,身手之矫健帅气,叫人怦然心动。 李师师一见这俊俏矫健的小郎君,登时两眼发亮。 她再走过去时,便一副浑身无力的模样,泫然道:“二郎,姐姐好险……便再也见不到你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05章 谁在敛翼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李清照无疑是一个心态上一直很年轻、充满了青春活力的女人。 成亲之后,和她的夫君依旧保持着一种少女时的活泼与娇羞。 李师师和她的这位本家一样,也是一个心态上非常年轻的女人。 她想到什么就会去做,恣意奔放自己的人生。 她从不会用年龄或阅历来束缚自己,也不会在乎旁人的眼光。 比如此时此刻,檐下彭涛和余林两人,一脸怪异的神气,但是,关她什么事? 她的情郎来了,她想撒娇,就像摔了一跤的小孩子,要看到可以依赖的人了,她才会举起手,奶声奶气地哭诉,人家手手疼…… 识大体懂进退,撒娇卖萌全都会。解风情有韵味,让人迷恋又沉醉,收放自如很到位。 这就是一个有趣的灵魂,一個有趣的灵魂加上一副好皮囊,便是一个尤物了。 哪怕是早已从骆听夏那儿,知道师师毫发无伤,见到她如此模样,杨沅还是难免心疼。 他赶紧上前,扶住师师,柔声道:“我已听说了,这才急来看你,怎样,你可受了伤?” 李师师摇摇头:“不曾受伤,只是奋力使一条棒子,虽然打的对手一败涂地,可人家的膀子也累酸了呢。” 这个妖精! 看着李师师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杨沅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走,我扶你去歇歇,听你详细说说!” 杨沅可不敢让她当众撒娇,连忙扶她一起离开。 到了师师的闺房,房门一关,娇怯怯无力模样的李师师就雀跃起来。 她一把拉住杨沅,兴奋地道:“二郎,你知道吗?妾身昨日可厉害了! 我就使一根哨棒,十几条大汉都近不了我的身,那个‘蛰龙功’好厉害,真的好厉害啊!” 杨沅笑道:“我已听机速房的人说过了。我自从修练了这功法,也已察觉它的神奇之处了,传你这功法的人一定很不简单。” 李师师连连点头:“大隐隐于市,当初我年少无知,真的是错认了真人了。” 杨沅道:“不过,伱毕竟不曾习练过武功,昨日真的让十几条大汉都近不了你身?” 李师师认真地道:“真的,许多人都看见了,冷左衙就在我身边呢。 一开始,我确实不太懂得运劲之法,棒法上更是一窍不通。 不过有冷左衙使棒,我在旁边有样学样,竟也渐渐颇有心得……” 李师师把昨日如何迅速掌握棒法,并且大展雌威的经过,对杨沅仔细说了一遍。 杨沅听罢也大为兴奋。 对于李师师昨日的这种突然变化,他倒是能够理解。 这就像学了九阳神功的张无忌,照猫画虎地再去模仿对手的少林龙爪手,那自然易如反掌。 让他震撼的是,这门蛰龙功竟然拥有如此神效。 它不仅能强身健体、能驻颜还春、能修出内劲,还能让人尽情享受床笫之欢…… 这哪是什么蛰龙功,这简直就是一门万金油神功啊。 两人兴奋地交流了一番各自对这功法的领悟和体会。 杨沅便道:“师师,你现在若是习武的话,可以一日千里,进境神速了。” 李师师欣然道:“有武功傍身,总不是坏事。我聘请的护院中就有本地出色的武师。 冷左衙也会是一个好教头,平日里,我会向他们多请教技击之术的。” 杨沅大为赞同,颔首道:“技击之术,招式上来来去去也就那些,并没有多少秘不可宣的东西。 真正难的,其实是功力,这方面你恰恰不缺。” “所以,你学招式技巧,再容易不过。正好有冷左衙在你身边,你可以随时向她请教切磋。 对练很重要,时机、火候、经验的历练,都从这里边来。” 李师师嫣然点头。 少女时的她,也有一个侠客梦。 高来高去,驰骋江湖。 想不到,这个梦在她已经渐渐忘却的年纪,却被她给实现了。 这时,门外传来了冷羽婵的声音:“杨副承旨在吗?李夫人,瓦迪耶的人来了!” 李师师扬声道:“知道了,我们马上就来!” 杨沅压低声音,对李师师道:“走,咱们去见见。接下来,你在他们眼前,就只管扮好商人本色。 等那瓦迪耶咬钩,才是我发动的时候,不动则已,一动千钧!” 李师师吃吃地笑,昵声道:“真的呀?二郎一动千钧,这么厉害的么?” 她笑睇着杨沅,杏眼红唇、眉梢眼角,都是妖气。 杨沅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在她那纤腰玲珑,臀韵袅绕处拍了一巴掌,训斥道:“正经点儿,不许浪!” “哦!”李师师乖乖地……发出一声奶萌音。 这个妖精! 房门打开,冷羽婵看着李夫人和杨沅一本正经的样子,心中却想:他俩指定有事儿! …… 大食商人瓦迪耶此番一共派了十个人过来,其中九个是大食人。 两个领队管事,一个是大食人,取了个宋人名字,叫李霏。 另一个本就是宋人,是被瓦迪耶招募的一个临安闲汉,名叫邹文。 两人带着八名护卫,向狮峰山下过来时,就看见大批的民壮,押解着一串串的犯人迎面走去。 等他们赶到狮峰茶场,才知道那些人是两个大茶商纠集的泼皮打手,昨夜设伏对付李夫人的。 邹文在向余执事了解清楚事情经过后,马上派了一个护卫,快马回去向瓦迪耶报讯去了。 瓦迪耶听说之后,对李夫人一行人的身份,自然更是没有疑心了。 本来他就知道狮峰李夫人的存在,不曾怀疑过她的身份。 更何况,如果是有人假扮,断然不可能采用这样的方式来取信于他,操作难度不小。 不过,尽管如此,该有的小心还是要有的。 派到茶场的十名护卫分成三队,从炒茶、装箱、存库,三个重要环节处,他们都留了人。 确保不会出现任何闪失…… …… “市船务”里,刘国舅还在不停地折腾。 虽然看起来他始终没有查出关于串通金人走私的案件,但他却顺手挖出了不少其他案子。 这些人都被他一股脑儿丢进了大理寺,倒是把大理寺上下累的不轻。 寇黑衣也在各处码头上横跳,虽然本就是为了麻痹敌人,其实还是给金人造成了麻烦。 金人获悉与他们合作的瓦迪耶和蒲押麻一个要回国,一个要定居泉州,很快就不能为其所用后,他们就开始物色新的合作伙伴了。 但问题是,之前的海贸市场基本被大食人垄断了。 东洋和南洋的那些旅居大宋的人,并没有太大的实力,如果想利用他们,还得先把他们扶持起来。 这中间就会出现一个较长的空档期。 而金国那边,完颜雍等人是等不起的,他们要有所作为,需要钱,不可能红口白牙地去给那些部落酋长、统兵大将们谈理想。 为此,金人只能利用这两个蕃商离开临安的机会,尽量多带些货物出海,以此缩小空窗期造成的影响。 可是因为刘商秋和寇黑衣这么一闹,他们从山阴这块集散地分批转运到临安来的货物,便受到了严重的流动影响。 之前一口答应,协助金人扩大走私规模的,是秦长脚。 现在金人遇到了麻烦,自然要去找他。 秦桧此时虽称病不出,其实却很忙。 之前在他连番运作之下,秦派的许多官员都得到了提拔,占据了更重要的位置。 比如曹泳由兼职的户部侍郎,正式成为户部的大司农,正印官了。 而他原来的临安府尹一职,也落在了秦桧的心腹手上。 但是,自钱塘观潮时,赵官家会见了致仕多年的几位老臣后,似乎对他们又念起了旧情,开始逐一起复了。 李显忠应诏,复官为招抚司前军都统制,加保信军节度使、浙东副总管。 退闲多年的老将刘锜,被赵官家起用为潭州知府。 全能小选手,尤其善于理财的张运也入职户部,接替了曹泳原本的户部侍郎一职。 如此种种,秦桧倒还忍得。 一则,他和赵构虽然表面上君臣相得,亲密无间。实际上却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早就是常态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秦桧每次给他的派系争取到一个重要职位,先是客客气气退让一步的赵官家,随后就会暗挫挫地开始往里面掺沙子。 他一定会千方百计再安排一个跟秦桧不对付的人,来充当副职或者关键要职,以此来制衡他、牵制秦桧。 这一帝一相,就跟下棋似的,对于对手的弈棋风格,早就了如指掌了。 所以,对于赵官家这种暗挫挫的小动作,秦桧并不在意。 赵官家有此反应,才是正常的,赵官家若不这么干,他才会犯合计呢。 这几个人虽然被起复了,但李显忠是任职于地方,刘锜不但任职于地方,还是个文职。 张运虽然被留在中枢,职位却仍在曹泳之下,优势在我! 真正让秦桧在意的,始终是三衙禁军。 三衙禁军也发生变故了。 杨存中那个老东西,显然是已经老糊涂了。 之前,他居然去拍秦桧的马屁,使唤禁军士卒们,去给秦桧找猫。 不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秦桧并不领情,生性多疑的官家反而对他起了戒心。 为了重新获得官家的信任,杨存中又开始极力撇清和秦桧的关系。 如今眼见一批主战派官员重获起用,杨存中不晓得这是官家为了平衡朝堂,还以为是官家对待金国的态度有了变化。 于是,他自作聪明地上了一道奏疏,言曰宋金目前虽然仍是一片太平,但大宋不可因此而忘战,并进呈了备敌十策,建议朝廷加强对金国的防范。 秦桧安插在御前的眼线传回消息说,官家见了这道奏疏勃然大怒。 他痛斥杨存中已老迈昏聩,身为三衙总帅,竟然妄自揣测金人怀有恶意。 此等蠢行,一旦传到金人耳中被金人误会,那还得了! 随后,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赵密,不知道从什么渠道获得了官家的反应,觉得对杨存中取而代之的机会到了。 于是他立即上疏天子,弹劾杨存中喜功生事,破坏“绍兴和议”,离间两国关系。 秦桧马上抓住这个机会,授意由他控制的言官一并上书弹劾。 杨存中无奈,只能上疏请罪。 官家这次没有包庇他,已经对杨存中有了芥蒂的赵官家,趁机罢了他的兵权,由赵密升任步军司统帅。 没了杨存中这个大宋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总揽三衙的统帅,原本铁板一块的三衙禁军,从此分裂。 三衙禁军由殿帅、步帅、马帅分别统领,分别直属天子,在他们之上,不再设立总帅了。 这让秦桧欣喜若狂。 虽然他没能从中分一杯羹,但三衙禁军的瓦解,于他而言就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这样一来,他以后的运作空间就扩大了。 杨存中致仕后,官家在湖州给他赐建了一座庄园,并为他亲笔题写了一块匾:“水月”。 官家又把杨存中的两个儿子从门可罗雀的清水衙门,提擢到了兵部和户部去任职。 这更让秦桧坚信,杨存中确实是失了圣宠,从此赋闲了。 “杯酒释兵权”,富贵换平安的作派,一直是大宋官家沿续下来的传统。 如果官家不是铁了心要把杨存中踢下去,不会给予他如此丰厚的赏赐和礼遇。 见此情景,秦桧蠢蠢欲动,他又想做点什么了。 秦长脚和赵官家就是一对泥瓦匠。 秦长脚掺沙子,赵官家就兑水,相爱相杀了一辈子。 然而,三衙的分散,虽然也为秦桧掺沙子制造了更多的机会,但不是眼下。 官家此时正盯着三衙呢,秦桧不会在这个风口浪尖儿上,去触碰官家的逆鳞。 于是,他想到了国戚。 政坛,现在他掌握着最大的盘面; 兵权,现在止步于枢密院,禁军这支最强大的武装,暂时还无缘插手; 内廷,他和大珰张去为各取所需,互为奥援。 另外,还有赵官家最为倚重的“私人保健医”王继先,他让夫人王氏认其为兄了。 后宫里面,韦太后是他与金人交涉,才迎奉还朝的。 这于韦太后而言,是一份永远还不清的大恩。 可以说,为了他死后秦家风光依旧,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 不过,太后毕竟只是太后,而且韦氏娘家凋零。 今后宫里面能起更大作用的,一定是吴皇后。 正好,秦葭月刚过了生日,如今已经十一周岁。 而唐、宋时期,法定结婚年龄是男十五,女十三。 目前也只有临安娱乐业发达,兼科举制度在宋朝开始发扬光大的原因,导致部分临安人和部分读书人成亲较晚,提到了男二十三四,女十六七成亲。 但大部分人家尤其是皇室还是遵循传统成亲时段的。 比如宋仁宗就是十四岁娶的十二岁的皇后。 当今吴皇后也是十四岁入宫为妃的。 因此,秦桧就考虑,让童儿和吴皇后家联姻。 其实秦桧心里,最理想的选择当然是皇养子。 只可惜两个皇养子都已有了王妃,而且都已有了子嗣,那就只有选择吴皇后了。 吴皇后将来会是吴太后,最有希望成为皇帝的赵璩是吴皇后亲手养大的。 吴后的亲弟弟,今年十九岁,虽说年龄差的还是稍稍大了点儿,但这已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他若还不采取行动,再过两年只怕这位吴国舅也要娶亲了。 童儿现在十一,再过两年就可以出嫁。 以他宰相人家的身份,嫁女于国舅家,这场婚礼罗下来至少得一年。 再加上和当朝皇后家里联姻,根本不是两个小儿女的事,那是要牵扯到太多各方利益的平衡的。 所以,想把这事谈定了,也需要很长的时间。, 这么一算,现在就为孙女谈婚事,时间已经很赶了。 结果这时候,金人又找上门来。 自从和秦桧达成合作,扩大了走私规模,被打压中的完颜雍一派获得了充足的资金,可以做点事了。 这个时候一旦停滞,刚刚恢复了一些的力量,将再度偃伏下去。 这倒也没有什么,怕的是好不容易提振起来的士气一旦散了,下次再想重聚,那就难上加难了。 因此金国那边催促甚急。 你秦桧要求我们做的事,我们已经做到了。 广平大王那封家书,我们已经顺利交给了你。 至于你办没办成事,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但你答应我们的事,可得做到。 赶到秦相府,请求秦桧干预此事的人,名叫崔显允。 单从衣袍、貌相来看,他和普通的宋人没有任何区别。 但他对秦桧说的话,却带着金人那种特有的高高在上的蛮横。 秦桧很无奈,他现在正布局朝廷,布局天下,正是全力以赴的时候,哪有闲功夫理会金人走私赚钱的糟烂事儿。 突然,秦桧心中一动,一下子想到了一个人,“国信所”如今的正印押班,沐丝。 沐押班昨儿刚来秦桧府上拜见过,对他拐弯抹脚的表示,愿意和李公公一样,惟秦相马首是瞻,甘为秦相鞍前马后。 对于这种半道投靠的人,秦桧只是含糊地答应了了声,却也没想真的栽培他。 不过现在金人的骚扰甚是恼人…… “何立。” “学生在。” 一个身材修长、貌若书生的中年男子近前一步,向秦桧拱手而立。 他是秦桧的幕客,同时充任着秦府管家一职,乃是秦桧的心腹。 秦桧道:“你领崔显允去见沐丝,此事着令他来操办。” 何立略一思忖,道:“就说相爷正与吴国舅府洽谈联姻,采买了一些东西,不便张扬于外,所以着他操办,这样如何?” 秦桧微微颔首:“告诉他,这件事办妥了,大用。办不妥,叫他自己解印走人。” “喏!” 何立答应一声,领着那崔显允,潇潇洒洒便往外走。 直接由他这位相府大管家带人去,自然是不想留下只言片语的证据。 如果沐丝办不好这件差事,解印走人都已算是最好的结局。 大概率,是要成为一名光荣的“背锅人”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06章 我得吉光,如鱼得水也 秦桧让何立把崔显允领走,捏了捏眉心,只觉隐隐作疼。 秦桧不禁哀叹,到底是年纪大了,精力大不济了。 他正想去小憩片刻,忽又有人来报:“相爷,今科状元张孝祥领六进士,登门求见。” 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 这算是一些懂得人情往来的进士,前来拜见这位官中至尊了。 秦桧虽然身体不适,心情略显烦躁,但是想着这都是后生中的佼佼者,将来宰相也难保其中会出几人。 虽然他大概率是用不上了,但是倒也不妨见见,说不定将来就能有自己儿孙所用之人,于是又坐下了,吩咐传见。 一会儿功夫,今科状元张孝祥领着六名同为今科进士,且彼此交情不错的士子走了进来,向秦相见礼。 秦相含笑应承一声,也未起身,便吩咐赐座,同他们交谈了一番。 这种迎来送往,本是官场常态,真正想要结纳何人,也不可能在如此场合兴师动众的。 但是若有人想要投效,也不会冒失前来,这种拜会也算是一种试探和接触。 秦桧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在这种场合下,也没说什么交浅言深的话。 张状元领着几位好友拜会当朝宰相,也是想着他们很快就要被授予官职。 秦桧这里拜一拜码头,不求他能给自己什么支持,但也别给自己下绊子才好。 因此礼数到了也就是了,没有多做打扰。 眼见秦桧面露疲态,张孝祥便领众人起身告辞,并献上自己带来的礼物。 他们送给秦桧的礼物,太贵重了不合适,太简陋了也拿不出手。 因此送的多是自己的诗词文章,文人嘛,这种礼物不能用轻重来衡量了,那叫风雅。 虞允文就在六名进士当中,是被好友张孝祥拉来的。 轮到他时,虞允文献上的却是厚厚一本书册。 这和一首诗、一幅画可不一样,居然写成一本书,这礼就太厚重了些,秦桧颇觉意外。 他接在手中一看,书页上写着《五代史注》。 这竟是虞允文通读《五代史》并为之作注的一本书,其学术价值,自然远非诗词画作可比。 秦桧不禁对虞允文有些另眼相看了,翻开看了几处,文字工整,见解独到,秦桧不禁微微点头。 于是,他便和颜悦色地询问了一下虞允文的基本情况,得知他是四川路人氏,便更生了几分好感。 他的妻子王氏就是四川籍,这么七拐八绕地一算,也算半个同乡了。 于是,秦桧便和虞允文多聊了几句。 结果,虞允文自谦只是二甲三十七名,“顺嘴”提到了好友陆游就在他前一名。 秦桧方才醒觉,近来忙于谋划大事,又兼精力不济,居然忘了整治那个不识相的山阴陆氏家的小子。 秦桧把脸色一沉,淡淡地道:“我朝选士,每科千名举子,方取中一人,能得二甲三十七名,亦是当世之豪,彬甫何必自谦。” 当初为了运作自己孙子上位,一开始他是叫人敲打过陆游的,若是陆游乖乖放水,自然你好我好。 偏那小子不识相,逼得他只能亲自出手。 结果陆游是被他搞下去了,他也搞得灰头土脸,孙儿到手的状元也变成了探花,秦桧深恨那不识相的陆游。 这时心中有气,手中那卷《五代史注》便顺手往几案上一抛。 原来翻开的书卷,这一抛书卷在几案上便没有停住,“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虞允文见了顿时满面通红,他的确有为好友吐气扬眉之意,却没想到堂堂宰相如此没有深沉。 这便是印刷的书籍,那也是极大羞辱了。 更何况他成书之后,就只誊录了这么一卷清洁版,全部是一字一句手写而成。 他献此书于秦桧,其实用它做礼物还是其次,而是想着有当朝宰相赞誉几句,那要找书商雕版印刷,便容易许多。 著书立说,于文人而言,那是莫大的成就。 可是,要自己出书,那花费实在太大,又有几人负担得起。 虞允文这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心血能发行出来,迂回耍了一个小花招。 结果,秦桧这一抛书,当着他的六名同年,简直就是把他的脸放到鞋底下磨擦了。 虞允文强忍怒意,俯身拾起《五代史注》,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不卑不亢地道:“晚生多谢秦相教诲。晚生于此著虽竭尽心血,然囿于学问,难免还有许多不当之处。 忽然想及,若就此献上,殊为不妥,待晚生重做修订,再请秦相斧正吧。晚生告退!” 虞允文拂袖便走,张孝祥略显尴尬,急忙领众人向秦桧告一声罪,急忙追着虞允文去了。 秦桧冷冷一笑:“不知屈伸之道,不通人情之理,此人走不长远。给我记下了,此人授官时,不授正印!” 旁边有幕客连忙记下,秦桧把袖子一拂,冷笑而去。 宋代科举考试自一至五等称“五甲”。 一甲赐进士及第并文林郎;二甲赐进士及第并从事郎;三、四甲进士出身;五甲同进士出身。 做为二甲进士,要么留京,如果外放地方,也是一方正印。 秦桧恼虞允文无理,尤其是旁边还有其他进士看着,此事必然传开,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岂不谁都敢捋他的虎须了。 因此,一语便定了虞允文的前程。 …… 秦府管事何立把崔显允领到国信所,介绍给沐丝,便扬长而去。 他来的唯一作用,只是向沐押班证明,此人确是秦相爷托付给你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沐丝自从坐上这正印押班,其实日子不是很好过。 国信所折了一半的人手,到现在也找不到凶手。 原来的押班李公公你说他任嘛不干吧,他是内侍省出来的,同时又是秦相跟前的人。 上边有什么事,或者牵涉到其他衙门的事儿,这位整天看着无所事事的李公公还真能解决。 沐押班是做基层的事儿得心应手,这些方面的人脉关系就差的远了。 什么叫权力,不是你领了官印,坐在那個位置上,你就真正拥有了权力。 大家听你的,伱才能在那个位置上施展权力。 别人为什么听你的?要么你掌握着暴力,要么你掌握着利益,又或者兼而有之。 所以,沐押班真正坐上这个正印官后,才感觉前路艰难。 他主动去拜会秦桧表忠心,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不想昨日才去拜见,今日相爷就有了差遣,这可是大喜事儿啊。 沐丝向崔显允认真询问了一番,得知秦相要和吴国舅两家联姻。 因为消息还没有对外公布,所以采办大婚礼物尚须秘密进行。 需要国信所想办法提供方便,免得财货一路运来,被各处关隘盘查。 弄明白了崔显允的用意,沐押班满口答应,叫他且回去等候消息。 只需一天,他一定想出一个妥当的办法,给负责采办的崔显允大兴方便之门。 送走了崔显允,沐押班便回到签押房,皱起眉头苦苦思索起来。 秦家采买的东西也太多了。 沐押班估计里边还有秦家人,或者傍着秦家这棵大树的其他人,自己趁机渔利者的货物。 要如何才能通关,且能避过正常的稽核检查呢? “咻~嘶哈……” 沐押班喝了许久的茶,也没想出一个妥当的办法来。 于是,沐丝便叫人把陈力行、毛少凡和大楚喊来。 这都是他一直带着的人,可以信任。 自己一个人想不出办法,便把他们喊来吧。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或许他们一起参详,能想出个好主意? 一会儿功夫,陈力行、毛少凡和大楚就来了。 沐丝抬头一看,于吉光也跟在后边,点头哈腰的。 沐丝便把脸色一沉:“于孔目,本官不是吩咐你负责清理‘至味堂’废墟么,你来此作甚?” 于吉光厚着脸皮道:“押班,卑职是追随你多年的人啊,也是押班最器重的部下。 如今押班有了难决之事,卑职哪有不替押班分忧的道理。 何况,‘至味堂’废墟,卑职这两天就能清理完毕了。” 沐丝皱了皱眉,转念又一想,这厮这段时间夹着尾巴做人,也还算识趣。 自己手下确实乏人可用,这人还算是个有头脑的,如今敲打的也差不多了,便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于吉光一见沐押班没有逐他出去,不禁大喜,连忙凑上前去,先给沐丝把茶满上,这才退回来,谄媚地一笑。 沐押班挥了挥手,道:“你们都坐吧,现在,有这么一件事儿,本官喊你们来,一起参详一下。” 沐押班把事情一说,几人便陷入了沉默。 毛少凡和大楚听命行事没问题,让他们想办法,哪有办法可想。 陈力行倒是有些头脑,只不过连官方税赋船只,都要经过水道关口的点检,私船岂有不检之理,这法子一时半晌的还真想不出来。 于吉光眼见众人都沉默不语,沐押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禁微微一笑:“我道押班为何事为难,原来不过如此。” 于吉光笑吟吟地道:“押班,卑职有一计,不但可以圆满解决秦相采办之事,还能让押班在内侍省张大珰那里,落一个大大的人情。” “咻~你快说!” 沐押班急忙吞下一口茶,盯住了于吉光。 于吉光道:“沐押班,‘至味堂’可是张大珰生蛋的一只金鸡。 如今废墟即将清理完毕,张大珰岂有不重建‘至味堂’的道理? 卑职受押班差遣,一直负责清理‘至味堂’废墟。 卑职无意中曾听张大珰的人提过,张大珰从这‘至味堂’的收益之中,常有支用,孝敬太后、皇后的。” 沐丝皱眉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于吉光道:“押班,你可以主动请见张大珰,包揽替他采办、运输建材之事。 如此一来,必能在张大珰那儿,留下一份大大的人情。 然后,押班再请张大珰向太后那里说项,采办之事,请官家通融一二。官家事母至孝,必然应允。” “嘶~~”沐丝眉头一挑,再看于孔目时,眼光便有些不同了。 于吉光道:“秦相嫁孙女,能嫁几回?张大珰建‘至味堂’,又能建几回? 既然不是常例,只此一回的事,官家便下道御旨又有何难? 如此一来,这批采办船,不就通行无阻了吗?” 沐押班大喜,再看于吉光,哪哪儿都顺眼。 沐押班便环顾左右,抚掌大悦道:“吾得吉光,真如鱼得水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07章 三姐妹武萌天下 “水云间”酒家明日就要大办“烧尾宴”了。 今天店里特意打烊一天,进行诸般精细的布置。 选备的食材也要提前开始处理,务求明日的这场“烧尾宴”能够一炮打响。 “水云间”酒家的旁边,各自清理出了一大片平坦的空地。 明天,这里将暂时充作来宾们的车马停放之地。 之后,这里是要以“水云间”为主楼,再各起一座副楼的。 因为可以预见的是,今后这处“水云间”酒家必然客似云来,现在的酒店已经不敷使用了。 三楼茶室之中,鹿溪和丹娘并肩坐着,一人面前一杯清茗。 鹿溪此前已经把解决坤泰问题的计划告诉丹娘了。 按照这个计划,他们已经不是单纯地去帮人解决危机了,而是利用这个契机,直接插手一个巨大产业之中。 不过学而优则仕,唱而优则演,演而优则导,说到底,就是为了壮大自己的事业。 既然利用职业优势,掌握了这個契机,为什么不加以利用,扩大自己的产业? 有了杨沅方向性的指导之后,鹿溪就没有再就任何细节问题去请教他。 鹿溪当然相信,只要她问了,二哥一定会事无巨细地帮她分析,但她不想。 小鹿溪也是有志气的,她想剩下来的事情全部独自完成。 她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让二哥看看,她鹿溪也是有本事的。 “丹娘姐姐,我会带我爹一起去蕃坊的。” 鹿溪捧着茶杯,甜甜地道:“二哥说了,他们那种人,向来是畏威而不怀德。 所以,要让他们真正服气才行。我一个小女子,怎么服众呀,带上我爹就不怕他们敢欺负我了,你就放心吧。” 丹娘点点头,道:“嗯!鹿溪姐姐,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一件东西。” 说完,她就起身走了出去。 这两个女人,如今互相称姐姐,只不过这两个姐姐的含义自然是大为不同的。 鹿溪诧异地看向正在一旁鼓捣红泥小炉的青棠:“丹娘姐姐去找什么了。” 青棠摇摇头,突发奇想道:“难不成我师父有件护身宝甲要送给你?” 这孩子是听了什么话本了么? 鹿溪苦笑地叹了口气。 丹娘去的快回来也快,不一会儿就捧了一只小盒子回来。 她坐到茶案后,认真地对鹿溪道:“鹿溪姐姐,这海贸生意,如果真能掌握在咱们手中,那以后可不得了。” “是呀,所以我会全力以赴的。” 丹娘道:“可人力有时穷,鹿溪姐姐既然要专注于海贸经商,那丹娘倒是有个提议。” 鹿溪好奇地道:“你说?” 丹娘道:“鹿溪姐姐,以后你就专门操心海贸远洋和‘有求司’的事就好了。 风味楼和水云间莫如就交给我来打理吧,这样也免得你太过分心。” “宋家风味楼”和“水云间酒家”如今固然是很赚钱的,但是要和海贸比起来,那就不值一提了。 而且杨沅最看重的,肯定是“有求司”的发展,那实际上是他踏足官场的一个强有力的保证。 旁人都是先踏足官场,才渐渐建立属于他自己的势力,等他的实力足够强大,又开始培养暗势力。 比如秦桧的发展之路,以及他的“三更杀手”和“国信所秘探”。 杨沅算是反其道而行之,他还未入官场,便先拥有了自己的潜势力了。 所以,丹娘才大胆地提出,由鹿溪今后专注负责海贸生意和打理“有求司”,由她来负责酒店业的打理。 这是让出重要权力,同时也是避嫌,姿态可以说放的极低了。 “水云间”酒家现在已经彻底属于丹娘了。 她之前为了和鹿溪的“风味楼”彼此参股,特意派人跑了一趟湖州,去找方家的人谈判。 她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 按照官府原来的判词,只要她不嫁,那么只有等她死后,方家才能继承这座酒楼。 如果她嫁人,那么就由官府把酒楼作价,她能拿到最高不高于五千贯的补偿。 而当时的“水云间”酒家一共也就值五千多贯。 就凭之前曹府尹和徐知县那种狼狈为奸的样子,就算“水云间”酒家值一万贯了,他们也依旧会估价为五千贯出头。 所以丹娘提议,不如把方家对酒楼未来的拥有权转化成现在的股份。 她愿意给方家一成的酒楼股份,从此每年方家都能从酒家这里领一笔分红。 如果方家选择不答应,那么就只能等年纪轻轻的丹娘把他们全都熬死,再让他们的后代有机会继承这家酒楼。 甚至如果丹娘想嫁人了,由酒楼作价出售酒楼的话,最多也就分给他们几百贯钱。 另一种选择就是占有“水云间”酒家一成的股份,从现在开始就可以年年吃分红。 “水云间”酒家只要不倒,方家就永远都有钱拿。 伱说方家的人会怎么选? 当然是答应啦。 其实这也是因为丹娘的心态已经变了。 她过的不再是那种朝不保夕、时时被人算计的生活,心也就柔软了许多。 她这么做的确是在让利给方家。 虽然方老三和方家并不对付,可也毕竟是方家的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丹娘不愿意串通官府,把酒楼作价,扔给方家几百贯钱了事。 “水云间”酒家是要屹立不倒的,方家将世世代代都能从这里拿分红,她这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当然,她和鹿溪互相参投以后,原来的股份受到了稀释,方家现在所占的股份大概只有半成了。 不过,随着“水云间”酒家的爆火,方家这半成股份所能拿到的红利,也比以前的一成还要多。 鹿溪听了丹娘的话,惊讶道:“丹娘姐姐,你以后不帮我了么?” 丹娘道:“其实要说帮,在‘有求司’来说,宋老爹、计老伯他们对你帮助更大。 将来做了海贸生意,鸭哥也能起大作用,我能帮上多大的忙?” “所以我想,我莫如专注于一处。如此一来,说不定将来咱们杨家的酒楼,就不只这两家,也不局限于临安了。” “咱们可以把分店开到整个天下,甚至大理啊、西夏! 再以后,跟着咱们家的海船,还可以开到三佛齐、开遍整个昆仑国,那也不是不可能。” 昆仑国,是中原对南海诸国的总称。 唐朝时候所说的昆仑奴,指的就是贩来为奴的南海诸国的人。 丹娘笑眯眯地道:“到那时候啊,我可不是一家两家饭庄的东家了,会和你一样威风的好吧?” “嗯……” 鹿溪歪着头想了想,不禁怦然心动。 如果杨家的饭庄真的开遍天下,走到哪儿都能去自己家的饭庄,吃自己最中意的饭菜,那是什么感觉? 再者,到那时,杨家的各处饭庄分号,应该不只是一处处饭庄了吧? 它或许对二哥……会有更大的用处。 而且,现在做什么都拉着丹娘,她能觉察出来,丹娘姐姐有些放不开,什么事儿都是在悄悄看她眼色。 于丹娘而言,这很难受,她的心里也不自在。 “成!” 鹿溪爽快地点点头,笑眯眯地道:“回头我跟爹爹说一声,他老人家会同意的。” 丹娘一呆,她话还没说完呢,鹿溪这就同意了。 丹娘强抑激动,把拿来的那只小匣子轻轻推给鹿溪:“那么,这件东西,请姐姐收好。” “什么呀?” 鹿溪好奇地拿过匣子,里边竟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几张纸。 鹿溪打开一看,“典身文契”四个字赫然入目。 丹娘微笑地看着她。 这,算是丹娘主动要求独自打理饭庄,交给鹿溪的“投名状”了。 鹿溪只要有这“典身契书”在手,作为杨家大妇,那她丹娘的人身,就也属于鹿溪了。 鹿溪永远不用担心她能翻出自己的手掌心。 鹿溪吃惊地道:“啊,原来是这个呀……” 丹娘柔声道:“丹娘曾想把它交给二郎的,二郎不要,叫丹娘自己收着。 可这典身文契,哪有自己收着的道理。今日就把它交给鹿溪姐姐了。” 鹿溪摇了摇头:“二哥不肯收,我收了,那我岂不是要惹二哥生气?” 丹娘急道:“不是的,丹娘并无意挑唆,实在是……” 鹿溪不等她说完,便轻轻一笑:“丹娘姐姐的一片诚意,我若是退回给你,那也是不妥的。” 说着,她已拿起那几页纸,慢慢地团成了一团。 “不如,咱们谁都不要了吧!” 鹿溪说完,顺手一丢,就把那纸团丢进了红泥小炉。 红红的炭火,立即把一团纸燃烧起来。 “鹿溪姐姐……” 丹娘眼里噙着泪花,感动地看看鹿溪,又看向红泥小炉中渐渐燃成灰烬的纸团。 丹娘从小被家人控制,被游手团伙控制。 她一直想要挣脱这种控制,她却不知道,在这漫长的过程中,虽然她对于别人的控制深恶痛绝,却也渐渐把这种被控制当成了一种有依赖。 其实这也就是她在杨沅帮助下终于摆脱了爹娘的控制,解决了方家的隐患之后,她却主动又签了“典身文书”给杨沅的原因。 只是这种潜意识里的作用,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 她就像是一只习惯了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兽,它厌恶那里,却又把那里当成了家。 她就像一只被人系惯了绳子的小狗,它想摆脱那根绳子的束缚, 但是当那条绳索真的被人丢掉时,它又要把它叨回到主人手里,才敢放心地行走。 此时此刻,看着那团纸在炉中烧成灰烬,看到鹿溪清澈而温柔的目光,丹娘的心才算是真正的从桎梏中被解放了出来。 青棠很激动,她当然知道,这对丹娘来说意味着什么。 丹娘于她而言,是母亲,是师父,是姐姐,是她一生的恩人和依靠! 看到丹娘释怀的样子,青棠的眼中也不禁流动起了泪光。 她开心地扑过去,牵起了丹娘和鹿溪的手。 “太好了!以后,鹿溪姐姐的船走遍天下,丹娘姐姐的店开遍天下!” 鹿溪打趣道:“那你呢?” 青棠道:“我呀,我就坐着鹿溪姐姐的船,吃遍丹娘姐姐的店。我们三姐妹,要日月当空,武萌天下!” 丹娘汗颜:“闺女,你多读点书吧。那个字,念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08章 我全都要! 蕃坊和任何一个城市、任何一个大坊一样,自然而然地就会形成富人区和穷人区。 蕃坊虽然分成三大势力,可是居住在富人区的,却基本都是大食、勿斯里等地方的商人。 东瀛高丽一派和昆仑国一派都是住在穷人区的。 即便他们里边的头面人物,所居住的屋舍还算体面,比起富人区的一些房子也并不差,但他所居住的区域依旧属于贫民区,周边环境又脏又乱。 贫民区的人总想进入富人区,但富人区的人从不涉足贫民区。 所以,鹿溪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大食、勿斯里等国商人的注意。 穷人区里东瀛、高丽国人聚居的地方,有一幢明显属于富有者的大屋。 大屋雨檐下,几个剃着月代头的武士双手扶膝,鞠躬肃立,久久才直起腰来。 秋雨连绵,前方雨幕中,正有两人并肩而行。 看到那两個人影,几个东瀛武士依然面带惧色。 一个少女,穿着一件窄袖短衣,系一条百迭长袖,外边套着一件长袖小褙子。 她的衣袖和裙角有漂亮的花边,被风吹起时,就像是雨中四处躲藏的蝴蝶。 她手中打着一把谈竹为柄的绸伞,天青色的伞面,绸面上有山水的图案。 伞如其人,轻巧、悦目、优美…… 但是看到这个叫人赏心悦目的小女子,几个武士却是脸色凝重。 令他们畏惧的,并不是撑着绸伞的鹿溪,而是鹿溪身边穿着蓑衣的男人。 那个走起路来一高一矮的瘸子。 北条大翔是这群东洋武士和高丽武士中公认的刀法最好的人。 但是,他突起发难的一记“拔刀斩”,在那个瘸子面前却毫无用武之地。 北条大翔的“拔刀斩”,就算是一只飞舞中的苍蝇,也能被他一刀两断。 可是,方才跪坐交谈,在对方全无防备之下,他突然一记“拔刀斩”,却被那个瘸子轻松化解了。 诚然,他当时并不想杀人,他只是想把刀架在那个大言不惭的少女细细的脖子上。 但是,他的刀出鞘的时候,那个貌不惊人的瘸子,就已把刀尖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他竟没有看清对方的出手。 一个以突袭、暗杀绝技自傲的上忍,居然在抢先出手的情况下,被人轻易制住。 那个瘸子,实在是一个可怕的男人! 一个穿着华丽的和服,踩着高齿木屐的中年男人,从台阶上“嗒嗒”地走了下来。 北条大翔微微侧身,恭谨地垂首道:“铃木君!” 铃木太郎是个商人,但他是给一位有权势的领主大人效力的,所以这些浪人对他很是恭敬。 铃木太郎微微颔首,然后眯起眼睛,看了看在雨幕中渐行渐远的那对父女。 北条大翔问道:“铃木君,我们真的要答应他们吗?” 铃木太郎道:“往南洋去,最赚钱的贸易航线都掌握在大食人、勿斯里人手上。 昆仑国的那些猴子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慢慢转过身,看着北条大翔:“而东海这边,宋金两国之间的走私愈发猖獗。 大海盗郑大良与他们合作,扼控着双屿岛,就连我们,也要仰他们鼻息过活……” 铃木太郎摇了摇头,喟然道:“这种情况下,我觉得,跟着他们干并不是坏事。 他们吃干的,我们总还能喝口稀的,总好过那些大食人,他们连一口残羹剩饭都不想分给我们。” 北条大翔皱眉道:“可是,大食人也好,宋金两国的走私者也好,我们都斗不过,就凭……” 北条大翔扭头向前方望去,雨幕中已经看不见那个瘸子和那个少女了。 北条轻轻地道:“他们?能行吗?” 铃木太郎轻轻地笑了起来:“难道你忘了,就是刚刚那个人,在你抢先出手的情况下,击败了你引以为傲的拔刀斩?” 北条大翔不服气地道:“个人的武勇如果能够解决这些问题,那么双屿岛上的郑大良就不会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了,阁下。” “是啊,可是,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就没有强大的力量呢?” 铃木的神情严肃起来:“如果领主的家庙不能按时建成,领主大人就会把我的家族拿去祭祀鬼神。 除非我抛弃家业,逃亡大宋,和你们一样流落他乡……” 铃木太郎拍了拍北条大翔的肩膀:“跟着他们试一试吧,万一成功了呢。 反正,我们的处境,也不会更糟糕了!” 几个武士齐齐向铃木顿首:“嗨依!” …… 鹿溪一脸矜持,步态优雅。 她知道那些东瀛人还在后面看着她。 她这一辈子都没走得如此端庄稳重过,袅袅婷婷的,虽然生涩,竟是别有一番韵味。 直到转过一个街角,离开了那些东瀛人的视线,鹿溪才雀跃起来。 她一把抓住宋老爹的胳膊,开心地道:“阿爹,女儿刚才是不是很厉害?说服他们的话很有条理吧?” 宋老爹微笑地点头,这时候的宋老爹满脸慈祥,和北条大翔眼中那个眸中满是杀气、举手投足就能杀人的杀神,判若两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鹿溪拍拍自己心口,庆幸地道:“丹娘姐姐说,要想说服别人,一定要绝对的自信。 哪怕自己都不信,也要先哄得自己相信了,才能叫人觉得可信。” “她还告诉我说,说话一定要慢,不管对方说什么,只管保持淡淡的笑意。 如果反驳不了的时候,那就做出一副根本不屑反驳的样子,只管强调自己想说的话……” 鹿溪喘了口大气,庆幸地道:“我刚才好怕说错话,好怕被人看出我什么都不懂呢,幸亏丹娘姐姐教给我的办法,还真唬住他们了。” 宋老爹笑道:“你呀,别高兴的太早。 他答应的,可是先要我们帮他解决领主家庙的危机,此事成了,他们才会俯首听命。” “我知道啊,我肯定能办成,我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初战告捷,让鹿溪信心倍增,走起路来都昂首挺胸了。 宋老爹看到女儿这神采飞扬的样子,不禁为之失笑。 好吧,既然孩子喜欢,那伱老爹就是头拱地,也得帮你成功! 宋老爹转头看向路旁一幢拱形层顶的大屋,扬声唤道:“老计,你这边还没完事吗?” 片刻之后,身材胖大的计老伯和身材胖小的坤泰就从大屋里走了出来。 两人一边走一边披上蓑衣,计老伯扬声道:“早谈妥了,听坤泰跟他们吹牛皮呢。” 后边跟出许多黑黑瘦瘦的昆仑国人,站在屋檐下,热情地向他们招手告别。 坤泰是个暹罗商人,体态脸型就像计老伯缩小了两个号码儿似的。 只不过和计老伯胖大形象不同的是,他不仅衣着邋遢,还显得一脸油滑。 鹿溪见他们走过来,忙道:“计老伯,你这边早就谈妥啦?” 她有点不服气,她跟东瀛人谈判很吃力呢,那个东瀛浪人还想拿刀威胁她,坤泰这边却谈的如此顺利? 坤泰“呯呯”地拍着胸脯儿,对鹿溪笑道:“鹿溪小娘子,你就放心啦。 来的时候我就说过啦,他们过的很苦的,只要能带他们赚钱,什么都没问题。” 计老伯点头道:“不错,坤泰刚一说,他们就答应了。他们的人太杂了,来自南海十余个小国。 他们答应派人跟坤泰一起,去他们的国家搜集铃木所需要的珍贵木料,并领我们熟悉海道航线。” 坤泰眉飞色舞地道:“我都说了嘛,他们有奶就是娘喽。” 计老伯“嘿”地一声,睨着他道:“那你呢?我们原只说帮你解决麻烦,你贴上来做什么?” 坤泰涎着脸儿道:“背靠大树好乘凉嘛!怎么赚钱不是赚呐,我坤泰不适合单打独斗啦。 以后我就跟鹿溪小娘子混。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真的有能跑远洋的大船和远洋水手吗?” 宋老爹和计老伯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已经深谙“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真谛的鹿溪小娘子,立刻信心满满地道:“那是自然,远洋万里的大船和水手,我们都有!” …… 雨天的茶场,有种叫人想要睡去的秋意。 凉亭下,杨沅半躺在竹椅上,看着仿佛笼罩了一片云雾的茶山。 这两天,他和大食人的两个管事李霏、邹文都已厮混熟了。 这两个大食人管事都很喜欢李二少。 李二少为人豪气,经常拉着他们一起酒肉。 当他们听说,此番出海,李家二少爷将作为押船人同行。 并且还跟他大姐央求了半天,要把李夫人那个清丽脱俗的贴身侍女也要来,陪他出海。 他们再看李二少的眼神儿,就像看亲爹一般亲切了。 李二少真是个大好人呐,不但给他们送了价值万金的好茶,还要送他们一个宋国美人儿。 他们远洋来去,有些东西大宋是禁止贩运的,比如书籍、图册,而人口也是其中之一。 所以,如果此番能把一个神秘东方的美人儿,带到遥远的巴格达…… 可以想像,那些巴格达的富人老爷们,会舍得拿出多少金子来竞买啊! 李霏刚从大好人李二少这儿离开,他给李二少送来了一个“好消息”:三天之后出发! 李霏走后,杨沅懒散无聊的神情便慢慢变成了凝重。 三天之后出发,也就是说,金人的这批货已经备齐了? 这么快的吗? 杨沅屈起手指,轻轻叩击着躺椅。 明天,要去‘水云间’参加陆游他们的‘烧尾宴’。 三日之后,正是鹿溪入宫烧菜的日子。 虽然,即便他不出海,也不能进宫陪伴鹿溪,还是有些遗憾啊。 还有鸭哥和蕃坊那边,不知让鸭哥招募的弄潮儿已经招募了多少,也不知道蕃坊那边是否已经谈妥。 这一次,于公,我要截断宋金两国的秘密走私渠道。 于私,我要把那些大海船和经验丰富的水手,送给鹿溪做礼物。 可千万不能出纰漏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09章 猎场 瓦迪耶的大宅里,崔显允站在华丽的地毯上,怒不可遏。 “瓦迪耶、蒲押麻,不是说好了吗,要等我们把这批货集中完毕,你们再分别以回国和去泉州的名义给我送到出海口? 如今我货物尚未集中完毕,你们怎么就要走了。” 瓦迪耶笑容可拘地道:“崔先生,你们金人不懂海洋之事,不懂得风和洋流,对于万里行船的影响。” “我也想再等等啊崔先生,可是这天气不等我啊,如果这时再不上路,错过了节气,我怕是要等到明年才能启行了。” “我……” “先生,请让一让!” 崔显允刚开口,两个赤脚仆人就把那张豪绰、华丽的大地毯卷到了他的脚下。 崔显允一个大步迈过去,站到了光秃秃的地板上。 这大宅里的很多东西,都在陆续装车,准备运往码头的大船上了。 崔显允愤怒道:“你们这些商贾,太不讲信用了。 我刚刚想到办法,正从山阴一带,往临安快速集中货物。 你们现在就走,我运来临安的货怎么办?” 瓦迪耶和蒲押麻听了,心中也很遗憾。 如果金人能更快地把货集中过来,他们这次“黑吃黑”也能获得更大收益吧? 可是,一方面确实是考虑到洋流和风向的原因, 另一方面他们也担心久则生变,不能因小失大啊。 蒲押麻眼珠一转,上前一步道:“崔先生,这件事,你也不必太过焦急。 瓦迪耶是要回国,但并不是不做海洋贸易了。 而我,也只是去泉州,以后北面的生意,直接插手的不多了而已。” “我虽然去了泉州,却也在考虑,从临安蕃坊中,选择一两个有信誉的商人扶持起来,配合我做北面的生意。 伱剩下的货,可以先想办法藏储在临安,等我们交接完毕,我会把他们介绍给你。” 崔显允听了怒气稍歇,他也是没办法,事已至此,无能狂怒又如何? 他的金人身份在这儿是不能公开的,就算公开了,奈何得了两個马上就要离开临安的大海商? 崔显允问道:“你要扶持新人,那要多久他才能接替你原来的事情?” 蒲押麻笑容可拘地道:“以后,我的瓦迪耶兄弟,将承揽从大食到泉州的航线。 我则负责从大宋集中货物在泉州,把东方的货物交付给他,西方的货物承揽给我。” “这样的话,我们蒲家就不需要那么多的大海船了,我会把其中一部分船,交给我看中、扶持的人,所以,崔先生不用等很久的。” 崔显允无奈,恨恨地道:“好!希望你不要食言,蒲押麻先生!” 崔显允拂袖而去。 蒲押麻耸了耸肩,和瓦迪耶相视而笑。 …… 蒲押麻回到自己的大宅,他的家和瓦迪耶的家一样,也在紧张地进行着搬运。 该打包的贵重物品,都在逐一地装箱。 那群准备带去泉州当敲门砖的波斯、大食美人儿暂时不用登船。 但屋里屋外都在搬运、包装,她们实在碍事,就被集中了满是花草的花园里,坐在草地上。 那独一无二的金发少女,在阳光下头发最是醒目。 不过她也取了一块面纱,学着那些波斯、大食女人一样,遮住了自己的面孔,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和那些明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就是被送给某个贵人或富人充当玩物,只有竭力发挥自己的本钱,才能换来更好生活的女人不同。 那些女人,目中是接受了命运的温驯和顺从。 但金发少女偶尔扬眸,看向那些忙碌搬运的家仆时,眼中却会攸然闪过一抹精光。 那绝不是个认了命的女奴该有的眼神儿。 蒲押麻回到尚未清理的卧室,他最受宠的小儿子蒲望泉就兴冲冲地赶了来。 他这个小儿子是他的商船第一次抵达大宋泉州时,在船上出生的。 孩子呱呱落地的时候,他正好看到远处的泉州大港跃入眼帘。 所以,他给这个小儿子取名为望泉。 或许他认为是这个小儿子给他带来了财运,从此开启了他的发达之路。 因此,这个小儿子虽然只是他的一个女奴生的,他却最是宠爱。 “父亲,我那边都准备好了。” 蒲押麻刚在地毯上坐下,看到他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他拍拍身旁的地毯,让蒲望泉坐下,向他询问了一番安排的细节。 蒲押麻点点头道:“你要沉住气,等我们和瓦迪耶联手干掉金人和李夫人的押船人,我们双方才会联手做一场戏。” 蒲押麻满是老年斑的干瘪脸庞上露出狐狸一般狡诈的笑容。 “我们要和瓦迪耶假装一战,这个时候,你再动手。 瓦迪耶是假戏假做,而我们,却是要假戏真做,趁机要他的命!” “孩儿明白!”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蒲望泉从小生长在宋国,除了长相还能看出异域特色,言谈举止一如宋人。 他有些担心地道:“不过,我们本来不是说,以后由瓦迪耶家族负责大食那边,我们蒲家负责这边,一同把持这条海上黄金之路吗? 如果把他们干掉,我们还有合适的合作伙伴吗?” 蒲押麻摇摇头,道:“瓦迪耶想落叶归根,却又舍不得这块富饶之地,所以他想跟我合作。” 蒲押麻端起茶来呷了一口,继续教导儿子:“可我需要他吗? 不不不,也许,他的大海船,对我倒是还有些用处。” 蒲押麻拍拍儿子的肩膀,道:“到时候,我们一下子拥有了成倍的海船。 叫你几位兄长分别带队,往返于巴格达和泉州之间,把财富源源不断地带进我们蒲家。 至于瓦迪耶,呵呵……他还真以为,我需要他在大食那边帮我打开局面吗?” 蒲押麻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瓦迪耶是波斯人,他是大食人,瓦迪耶能在那边打开局面,难道他还不如瓦迪耶? 因为,现在的波斯,属于他们大食啊! 在大食人纵横于大海之上的时候,便很少有人提到波斯了,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时期的波斯,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 它已经被大食帝国吞并了,尽管大食帝国还是大量利用了当地贵族来管理这些地方。 但是蒲押麻做为一个大食人,他想在那边建立稳定而庞大的贸易船队也并不比瓦迪耶差。 当所有金币都能流入他手中的时候,他怎么会舍得分给别人一杯羹呢。 蒲望泉低下头,恭敬地给父亲斟茶,趁机掩饰了他眸中的一抹喜色。 几个兄长负责海上贸易,这样漫长的航线,一个来回就需要一到两年时间。 父亲的年纪又这么大了,那么……蒲家,将会被谁掌控呢? 显然,和他的父亲一样,蒲望泉也是一个有志青年啊! …… 今晚就是“水云间”举办烧尾宴的日子了。 选在夜晚举行的原因是,丹娘订购了千盏花灯。 “水云家”酒家、门前的大桃树、西湖岸畔,尽皆婉转布置。 光是这千盏灯的制作、千根烛,还有人力部署,这手笔便叫人佩服“水云间”酒家的气魄。 白天的西湖风光,大家都已见过了。 雨天雾天的西湖时光,那就要等天气。 千灯璀璨的西湖风光,又有几人能得一见? 这不禁让人想起当年苏东坡呼朋唤友,邀集上千名青楼女夜游西湖的盛况。 带珠翠朵玉冠儿,穿销金衫儿裙儿,骑银鞍宝马,执花斗鼓儿,捧龙阮琴瑟,所经之地,绣幕如云…… 千灯烧尾宴,可以说是别辟蹊径了。 听说那灯都是用的孔明灯,饮宴之后,会请赴会的文人士子在灯上题诗词愿望,放飞千灯以祈福。 这一来,不仅“水云间”酒家成为今天整个临安最为人瞩目之地。 之前有四位举子在酒家留下墨宝,于是全部跃了龙门的故事更是顺利传扬了开去。 此举还带动了周围所有的酒家,今晚全部客满。 “师师,今晚‘水云间’烧尾宴,你去不去?” “妾身不去,你自去吧。二郎行踪小心一些,不要叫那些大食人看见,出海在即,免得他们生疑。” “他们那边不必担心,这儿毕竟是咱们的地盘。 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换了茶叶,他们都发现不了,何况我只是离开半宿。 不过,你真不去吗?你可是……丹娘的干娘啊。” 师师大羞,小拳拳便捶杨沅胸口:“你少跟我说这个,你这坏蛋。” 李师师故意加了点力道,小拳拳捶得杨沅退了两步。 李师师嗔道:“又不是她要成亲,只是她作为店主张罗‘烧尾宴’罢了,我去做甚。” 杨沅怕她再打,先握住她手腕,才促狭地笑道:“所以,你说的喔,等她进我家门儿的那天,那杯喜酒,你可得去喝。” 李师师眸波一转,忽然软绵绵地贴向杨沅怀里,在他耳边呵气如兰: “好啊,官人要奴奴去,奴奴去便是了。只是奴奴敢去,官人你……敢一起要了么?” 李将军反将一军,杨二郎登时高挂“免战牌”。 从这儿回城,还得一段时间呢,他可不想擦枪走火。 “咳咳,那么,我去准备一下,这便起行了。” 李师师吃吃一笑,放过了她的小男人:“去吧,带上冷左衙。” 杨沅还待分说,李师师已然道:“她身手高明,有她陪着,我才放心。 再者,你二人一起出没,那几个大食人若是问起你的下落,我这里也好搪塞过去。” “嗯,有道理!” 杨沅听李师师说的在理,便打了个响指,干脆地道:“我去找她!”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10章 我加钱 冷羽婵从炒茶作坊里顺了两罐上好的茶叶,浑若无事地回到自己住处。 她从床里搬出一口匣子打开,一弯腰,“噌!噌!”两下,就从袍下掏出刚顺来的两罐茶叶,整齐地摆进匣子。 匣子里,有她这几天顺来的茶叶,已经有十几罐了。 冷羽婵满意地笑了笑,这下子够她和冰欣喝一年了。 嗯……掌房嘛,不给她,谁叫她宝贝似的不给我们尝。 “咚,咚咚!”这时门口传来叩门声。 冷羽婵忙把匣子盖上,往床榻最里边一推。 冷羽婵回身拉开房门,一看是杨沅,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干嘛?” 杨沅满面春风:“冷姑娘,你换身衣裳,打扮漂亮些,我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 自从瓦迪耶派来的人进驻茶场,杨沅便称她冷姑娘了,而且人前人后,一副对她很有意思的模样。 正因如此,他押船出海时要带上冷羽婵,那两位大食国管事才毫不疑心。 冷羽婵俏脸一板:“打扮漂亮些?本姑娘现在不够漂亮吗?还要怎么打扮!” “呃……,我就随口一说,主要是你们女人出门就喜欢打扮啊,其实我倒无所谓……” “不打扮,就这身!” “那……成吧!” 杨沅是真无所谓,反正今夜“水云间”之行的主角既不是他也不是她,而是那四位新科进士。 见杨沅答的爽快,冷羽婵气儿顺了:“等着!” “砰!”房门关上了。 一个时辰之后,已经应付了大食人,巧妙离开茶场,并且让人提前把轻车准备在了离茶场约半里地外一片丛林边的杨沅,焦急地等在那里。 天边的太阳,已经红彤彤地挂在树梢,招摇着晚霞的光彩。 冷羽婵还没来。 这姑娘……不会是迷路了吧? 毕竟,她好像除了皇宫和枢密院,很少一个人外出过? 杨沅按捺不住,正想潜回茶场看個究竟,路旁树枝分拂,冷羽婵走了出来。 喜欢素淡打扮的她,还是一身素淡的颜色。 月白色的小衣,淡青色的外裳,一条月白色带青色花叶的百褶裙。 一双修长的腿,走得优雅娴静。 或许,因为打扮花了时间,又或许是因为走在丛林间怕树枝刮蹭了她的衣衫,所以才姗姗来迟。 身材出挑、容颜清丽的她,极配这一身衣裳。 青黛为眉,秋水为眸,丹唇吐润,玉颜生香…… 她就似这晚霞下的青山绿水,化作了一个精灵,姗姗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 轻车上路了,在夕阳下,在晚霞中。 杨副承旨的车一如既往的不靠谱。 夕阳下,时不时就见那车轻快地一颠,带动车上一道清丽的倩影随之一个起落。 直到快入城时,道路平坦起来,冷羽婵才放松了捏紧了车子扶手的手指。 杨沅还在看着前方,若无其事地哼着歌。 “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冉冉檀香透过窗心事我了然,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 冷羽婵脸色微微有点红,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 人家只是在唱歌好吧? 你能说什么呢? 你说人家撩骚伱了?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冷羽婵轻轻吐出一口气,扭过了脸儿去。 曲调有点怪,从未听过的曲风,可是听了一路了,居然觉得蛮好听的。 不知不觉的,冷羽婵在心里面也跟着哼唱了起来: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你眼带笑意……” 就连词儿,她都记得滚瓜烂熟了。 …… 丹娘在仁美坊已经定下的大宅是要做部分改造的,所以现在还没有住人。 不过,其中有些屋舍建筑是不需要再兴土木的,尤其是前院。 前院一间房舍内,贴墙置放了一块大大的木板,鹿溪拿着炭条,在木板上涂涂抹抹的。 炭条比铅笔粗,在这样的大木板上写画东西,会更明显些。 但,尽管她写的字体很大,宋老爹、曲大叔、计老伯和老苟叔四个老军,依旧看得一脸茫然,不知道鹿溪在写些什么东西。 鹿溪丫头说这是杨沅教给她的办法,有助于思考,可他们怎么越看越乱呢。 木料来源、船只来源,交付东瀛日期、东瀛建家庙时间、建筑用工时间、各个环节可能遇到的意外…… 木板上毫无规律地写着许多名词,名词之间用一些线条接连着,画的仿佛一团乱麻。 宋老爹忍不住道:“闺女,今晚还要去‘水云间’呢,你先别想了吧。” 鹿溪头也不回地道:“没事儿,大师傅已经派过去了,我晚点走,来得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曲大叔轻咳一声,指着鹿溪刚刚写下的一行字,道: “鹿溪啊,你这里写的,是担心如果延迟了交付,东瀛那边来不及建造家庙?” 鹿溪点点头道:“是啊,那个东瀛领主,要建一座极为恢宏的家庙,殿宇足有八座,要建成需要很长时间的。” 计老伯道:“咱们只要帮那个坤泰把木料运到不就行了,东瀛人来不来得及建成家庙,咱们也要管吗?” 鹿溪认真地道:“如果来不及建成交付,那个铃木就不会接收啊。 这件事,就终究不算解决了。我们也就无法顺利收服他们为我所用了……” 老苟叔摸挲着下巴,沉吟道:“那么,你觉得,我们会延迟交付吗?” 鹿溪道:“按照最顺利的估计,应该来得及。但是……” 但是,哪有什么事,是所有环节都按你的心意毫无波折完成的。 如果其中有一两个环节出了意外,即便最终得以解决,那不还是耽误了时间? 曲大叔点了点头,赞许道:“未虑胜,先虑败,鹿溪的考虑是对的。不过……” 曲大叔困惑地道:“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这事儿我们必须一管到顶,那…… 能不能从建造着手啊?加快那个领主家的家庙建造速度呢?” 鹿溪一呆:“加快建造速度?这个……我倒没有想过,咦?加快建造速度……” 鹿溪重新转木板,沉吟着:“倒是可行呢。 不过,那个铃木说,这已经是他们东瀛最好的匠师,最快的建造速度了,还能更快吗?” 曲涧磊目光闪动了一下,道:“鹿溪呀,你还是拾掇一下,先去‘水云间’吧。 这件事就交给你曲大叔我了,要想缩短建造工期,说不定我能办到。” 鹿溪惊讶道:“真的?能快多少?” 曲涧磊迟疑了一下,道:“缩短一半工期,我想……应该还办得到。” 鹿溪一双漂亮的鹿眼瞬间亮了起来:“缩短一半建造工期?啊!那肯定来得及了。” 鹿溪雀跃地抓住曲涧磊的手臂,开心地跳了起来:“曲大叔,真能吗?真能办到吗?” “呃,我……” “好,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宋老爹当机立断,在曲涧磊肩头重重一拍:“你快去想办法,不要误了我闺女的大事! 闺女,走,快打扮打扮,得去‘水云间’了。” 宋老爹拉着闺女急急回家梳妆打扮去了。 老苟叔好奇地问道:“老曲,你真有办法?” “啊……,整天说书,倒是认识一些奇奇怪怪的江湖异人……,我赶紧去问问,我也不确定啊!” 曲大叔越想越不靠谱,赶紧匆匆离开了仁美坊。 …… 萧旧师阔气的大宅子里,萧千月在一妻两妾的陪伴下,刚用完晚餐。 他一边吃茶,一边吩咐小妾黄氏:“一会儿备些热水,等我散了步,过去沐浴一下,再叫春梅给我按按,有些乏了。” 这是老爷今晚要宿在她那边了,黄氏眉开眼笑,连忙答应一声。 萧千月也是满意地一笑,黄氏身边那个小丫环春梅,已经是豆蔻初开的年纪了,生得眉眼如花。 萧旧师早就动了心思,打算把她收房。 今夜,他打算就把这事儿办了。 又饮一口茶,啧,这清茗,果然别有一番滋味,就像犹自青涩的小春梅呢! 今晚,我萧千月就要摘青梅一朵,嘿嘿嘿…… “老爷,有位曲涧磊曲先生找你……” “噗……咳咳,他……咳咳……这怎么还……咳,找家里来了呢?” 片刻之后,萧旧师气急败坏地出现在了客堂。 曲涧磊一点都不见外地坐在那儿,翘着二郎腿,正指使他的管家去取点心,说他来的急,饿了。 萧旧师把管家轰了出去,怒气冲冲地道:“姓曲的,你又来做什么,怎么还找我家来了?” 曲涧磊笑道:“老萧啊,我记得你家祖上,是属于‘继嗣堂’五行部里金部的人,是吧?” 萧旧师心有余悸地道:“你又要打造什么了?你上次让我打造的东西都还没给钱……” 曲涧磊摆摆手:“不不不,今天我不找你,我就问问,金木水火土五部,其中土部是不是也有传人在世啊?” “没了,土部已经断了传承了。” “不可能啊,我记得以前聊天的时候,听你说过……” 萧千月恼羞成怒:“那你还问!” “说说嘛,我都记不清了。” 萧千月忍了忍怒气,道:“土部就剩下两个传人了,一个姓雷,流落北方,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还有一个叫王长生的,流落……可能流落到岭南去了吧?我同样不知他死活。” 曲涧磊乜视着他道:“所以,你连他的名字都还记得,难道前两年见过?” 萧千月沉默片刻,一屁股在椅上坐下,瞪着曲涧磊道:“你找土部的人到底要干吗?” “盖庙。” “我懒得管你那破……” “给钱,而且……加钱!” “那我……明天帮你联系联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11章 觞咏尽高朋 杨沅的车驾还没到“水云间”酒家门前,远远的便看到了那千盏明灯织造出的美轮美奂的一幕。 灯光,灯光下的花树…… 楼阁,楼阁中翩翩起舞的女子…… 湖水,湖水中迷离变幻的反光…… 所有这一切,让那“水云间”宛如从天而降的一座天宫。 杨沅微笑起来。 他只是随口向丹娘描述了几句后世一些场馆建筑的灯光秀,想不到丹娘就能利用时下的条件,营造出这样的效果。 真是……娘子可教也! 冷羽婵到底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看到这如梦似幻的一幕时,已经为之迷醉了。 自从车子拐到这灯光迷离之处,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那妙不可言的夜景。 这附近,因为“水云间“的千灯秀,也不知来了多少围观客。 他们许多不曾受邀,今天是进不了“水云间“的,便在附近游走赏玩,也有人就近去了别的酒家。 杨沅的车子驶到了“水云间”大门前。 门前一位丽人,梳着堕马髻,插着珠翠的簪子,发系一条红带,身穿拖曳于地的窄袖长裙,肩环窄幅披帛,腕上有镯,首饰粲然,腰间环佩,悬物禁步。 翩翩然若仙子焉。 车在大桃树下停下,早有店里伙计过来殷勤放下脚踏,引客人下车,再导引车子去旁边停下。 杨沅举步下车,回身伸出手臂。 冷羽婵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哪怕心中认定了他这只是在人前装做对女伴斯文有礼的模样,冷羽婵也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了。 实在是一次次被他打击的,难得看见他如此体贴的一幕。 杨沅让冷羽婵搭着他的手臂,一手提着曳地长裙姗姗落地,这才很君子地收回手去,带着她走向“水云间”门口。 站在门口迎候贵客的,正是丹娘。 丹娘穿着紫灰縐纱滚边的窄袖褙子,系一条泥金印花罗的旋裙,举之若无,裁以为衣,直若烟雾。 其实不只冷羽婵喜欢素淡妆扮,宋人大部分都喜欢素淡妆扮,这与宋人的主流审美有关。 因此,丹娘的妆容虽然精致,也极难看出她做了梳妆,有点像后世形容的“心机素颜”了。 她只是在眉心点缀了一片梅花瓣的花钿,这一下,素淡的眉眼便瞬间生动了起来。 “杨大官人!” 丹娘看到了杨沅,向他深深一望,便盈盈福了一礼。 仍有客来,这时她却不好对杨沅多做表示。 杨沅站住脚步,看了丹娘一眼。 芙蓉山茶梅花纹罗的抹胸,一条旋裙,她腰肢本就纤细,系裙时又格外勒紧了些,那风情万种的身体曲线,直如一只化作人形的蜂后。 再素淡的妆扮,也遮不住她如此强大的诱惑力啊。 因此,杨沅从容问了一句:“虞、范、杨、陆四位兄长可已到了?” 问话时,却不露痕迹地瞪了她一眼,然后目光往她胸口一落。 杨沅那言外之意是,过了啊娘子,打扮得这般妖媚可人的,想干什么你。 丹娘嫣然一笑:“四位进士尚未抵达,大官人可先往厅中坐着,奴家备有上好的清茗。” 丹娘心中小有得意,大官人有些吃醋了呢。 不显露一下人家的本钱,大官人岂不是要冷落了人家? 二人的眉来眼去,实在是一点都不明显。 可,冷羽婵在宋家风味楼是见过丹娘的。 这时两人越是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冷羽婵越觉得心中有鬼。 哼,在我面前装什么装,你俩指定有事儿。 杨沅对丹娘点点头,小娘皮,回头我再收拾你,转身却对冷羽婵伸出手:“慢些走,有台阶。” 冷羽婵见旁边走来两位士子,便很给面子地向杨沅温柔一笑,递出手去。 到了厅中,“小知客”青棠就迎了上来。 一瞧是她师、姨、干、姐、东家来了,连忙殷勤地迎上来,把他二人引到了上首一张席位上。 冷羽婵盈盈落座,屁股还没坐稳,杨沅就对她道:“桌上有干果蜜饯,茶水瓜子,你先吃点,我去厨房看看。” 去厨房看什么? 看那个小厨娘么? 冷羽婵用指背擦了一下鼻尖,佯做毫不在乎地抓起一把西瓜子儿。 拈起一粒送到嘴边,上下牙轻轻一嗑,舌尖一点,瓜子仁儿便卷入口子。 舌尖再一弹,瓜子壳就无声地落在了桌上。 整个过程,其速无痕,旁人只能看到她颊上酒涡稍稍一现一隐。 瓜子倒也香脆,可惜没拿盐焙,终究差了点意思。 冷羽婵酸溜溜地想着,但也没耽误她继续磕。 一嗑一弹间,桌上的瓜子皮很快就堆了一堆,冷羽婵颊上那对小酒窝一隐一现的频率,始终不见稍慢一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陆游、范成大、杨万里和虞允文,共乘一辆油壁车,慢悠悠地走在御街上。 这油壁车,是唐朝时候就兴起的一种城际公交车。 唐朝时候多用几匹马拉车,可乘坐多人。 有的车行会把它改造成乘坐六到十人的大车。 不过,陆游他们四人乘坐的这辆车走的是高端路线,座位宽阔,中间还有长条几案,能坐四到六人就是极限了。 四個人都懒洋洋地倚靠在座位上,车窗上悬挂的帷幔随着晚风轻轻拂起。 不要以为榜单公布后他们就没事了。 先参加朝廷的鹿鸣宴,接着去拜座师,然后同年互拜。 考中的朋友轮流请客,没考中的朋友也来请客,知交好友请,主动结识的也要请。 他们是上顿喝下顿喝,夜宵还在喝,除了早上那顿,一天都在迷迷糊糊当中,此时真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 虞允文一只手搭在窗栏上,任凭晚风吹着,又把衣襟撕开了些,方才觉得畅快。 朝廷评卷打分,张榜公布,前后耗时一个多月。 而对考中者斟酌评估,选官任吏,那就更加的复杂,没有三五个月功夫下不来。 所以,很多考中者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衣锦还乡,时间上完全来得及。 但,今日酒席宴上,虞允文却听一个叔父在朝为官的同年透露,他虞允文的前程,已经定了。 据说是有人向吏部打了招呼,虞允文将被任命为彭州通判。 彭州通判当然也是一个不小的官儿了。 可虞允文是二甲的进士,按照规矩,他是要被任命为正印官,去一个地方做主官的。 通判,还不是要受制于知州? 虞允文没想到那秦长脚竟然如此无耻,此时一腔愤懑实在难以言喻。 陆游打个酒嗝儿,察觉虞允文兴致不高,便道:“彬甫兄,若消息属实,也莫气馁,以兄之才华,总有出头之日。” 通判说起来,算是一州的二把手,而且对知州还有监督的权力,倒也不算差了。 但是,直隶州的州判,才有从五品、正六品的职阶。 散州的通判,一般最高也就是七品,刚入职的,得从八品开始。 虞允文这个彭州通判,就得从正八品做起了。 这比他之前没有科考,而是通过荫封制得到的小官品级也差不多,你叫他如何不郁闷。 虞允文“嘿”地笑了一声,道:“务观贤弟不必相劝,为兄已经这把年纪,又有什么想不开的。 只是,正因为为兄已经这把年纪,再去一个散州从通判做起,哪里还有出头之日啊。” 虞允文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他今年已经四十四岁了。 在一些人家,四十四岁已经是做爷爷的年纪了。 他还要从一个八品小官开始打拼?那他这辈子还有仕途前程可言吗? 虞允文苦笑着摇了摇头。 陆游道:“兄长虽已四十有四,可有些人,年纪却比兄长还大,不妨隐忍一时……” 杨万里听出陆游这是在暗示秦长脚年纪更大,没几年好活的老东西了,且忍他几年,未必不能有所转机。 杨万里敏感地看看前面,虽然不觉得一个车夫能听懂陆游的话,还是把窗帘儿拉紧了些。 虞允文仰天打了个哈哈,拍拍陆游的肩膀道:“正因为有些人已是风烛残年,没几年好活子,虞某才更不必忍他。 且等,且等,若那厮作祟,果然委我一个通判,我便拒不受命,去他娘的!” 虞允文骂了句脏话,冷笑道:“到时候,我游游山水,访访朋友,逍遥自在几年,且再看他!” 陆游和杨万里、范成大面露苦笑,这位仁兄的性格也太刚烈了些,不晓得在人屋檐下的道理吗? 罢了罢了,他正在气头上,且容他发泄一番,以后再慢慢相劝吧。 远处,一片灯火,宛若仙境。 酒家到了,就在西湖岸畔,水云之间。 …… “鹅鹅鹅鹅,我敢打赌,这千灯烧尾宴,一定是二郎给那丹娘小娘子出的主意。” “鹅鹅鹅,也就这小子,鬼花样说不出的多,鹅鹅……” 恩平郡王赵璩站在他那骚包的皇家画舫上,自西湖之上,踏平波月色,缓缓驶来。 看到岸上千灯璀璨的一幕,赵璩不禁大笑起来。 今天他是便装赴“烧尾宴“的,若带着十个侍妾,未免喧宾夺主了,所以他只带了菡萏一人。 菡萏姑娘站在赵璩身畔,笑吟吟地道:“听大王这意思,难不成那杨家二郎对水云间酒家的丹娘有点意思?” “嗯?” 赵璩看了看菡萏,又摸摸自己头上的折上巾:“你问他做什么,怎么着,小菡萏想给本大王头顶上也来点意思?” 菡萏轻轻拍了他一下,娇嗔道:“大王又来消遣人家。人家是听薛丫头说,冷丫头现在正跟在杨二郎身边,担心冷丫头日久生情,会坏了规矩,所以我才好奇问问他的情况嘛。” 赵璩叹息道:“伱们呐,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歪理。本大王才是过来人,以我之见,日久啊,它不一定生情,但一定很累!”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12章 人比人 菡萏白了赵璩一眼,皱了皱鼻子道:“娘娘当初把我们赐给大王,可是因为大王你时常离开王府,娘娘想让我们保护大王。 谁让大王你偏说要我们贴身保护,贴呀贴的就贴到榻上去了。要不……” 菡萏转了转眼珠,笑嘻嘻地道:“要不,趁着奴家还算青春貌美,大王你把我们十姊妹都遣散了吧?” “那不行!” 恩平郡王正气凛然:“累是真累,可我甘之若饴啊。能者多劳之,我不累让谁累?” “嘁!” “哎呀,你这个小蹄子,嘁谁呢你,敢对大王不敬!” 菡萏向他扮个鬼脸:“奴家就对大王不敬了,大王你意欲何为呀?” 赵璩揽住她的纤腰,黠笑道:“那大王也要对伱不敬啦……” 他撅着嘴巴刚要亲上去,菡萏突然推了他一把,低声道:“大王,有船来啦。” “嗯?” 赵璩扭头看了一眼,就见另有一艘画舫,同样驶向“水云间”酒家。 船只比他的略小,但船上彩灯高挂,比起他的画航那种贵气逼人的感觉,显得更加热闹几分,竟是一条花船。 赵璩登时两眼放光,兴致勃勃地道:“二郎莫非还请了临安名妓来助阵,却不知是哪一位姑娘。” 菡萏撅了撅嘴儿道:“大王……” 赵璩拍了拍她的屁股,正气凛然地道:“你不要多想,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擅长抚琴还是绿腰。” 菡萏撇了撇嘴道:“大王你不是听曲只听竖笛,看舞只看瑜伽的么,什么时候换了口味了?” 两个人正斗嘴,两艘画舫便缓缓靠了岸。 水手放下踏板,两条船上,两個男子各自携了女伴登岸。 “鹅鹅鹅……我道是谁,原来是刘国舅啊……” 赵璩看清对面船头的男子,不禁笑了起来:“今晚谁那么大的面子,竟能请得动刘国舅大驾光临啊?” 刘商秋正体贴地扶着玉腰奴上岸,忽然听到那魔性的笑声,不禁抬起头来。 果然是他,恩平郡王。 刘商秋看到他也有些诧异,微微皱眉道:“原来是大王,大王你这又是看了谁的面子,才来参加‘烧尾宴’的?” 赵璩打个哈哈,道:“我啊,我是闲极无聊,瞎遛达,你呢?” 刘商秋淡淡一笑,道:“彼此,彼此。” 国舅和大王不太对付啊。 一听两人这语气,菡萏和玉腰奴再看向对方时,欣赏的目光顿时就变了微微的敌意。 其实真要说起来,刘商秋和赵璩并没有什么过节,他们两个纯粹就是气场不合。 他们两人的气场没办法合。 赵璩是那种“世间万物,唯兄弟与美人不可辜负”的人。 而在他眼中,兄弟只能是男的,美人也只能是女的。 刘商秋却是雌雄难辨的阴柔美,他看着别扭。 再从身份辈份上说,认真理论起来,刘商秋算是他舅,因为刘商秋的姐姐,是赵璩养父的妃子。 至于刘商秋这边呢,他是因为姐姐入宫,成了官家的宠妃,这才有了国舅的身份。 可国舅这层身份,又恰恰是他极为讨厌的。 他不希望自己有什么努力和成就,都因“国舅”这个身份而被抹杀,似乎那都是“国舅”这个身份带给他的。 因此,他也不愿意见到恩平郡王这个让他见了,就等于时时在提醒他是国舅的人。 赵璩看了看刘商秋身边的女子,虽然只有八分的姿色,比刘国舅穿上女装还要稍逊一些,但体态非常完美,眉锁腰直、颈细背挺的,人也特别精神。 赵璩便笑道:“这位姑娘是刘国舅的心上人么?” 刘商秋道:“我们兴趣相投,乃是一对异性知己,大王你如此说话,未免冒昧了。” 玉腰奴听了,心头便是微微一黯。 她这出身,哪怕已被人尊为“大家”,终究还是入不了贵人法眼啊。 赵璩却笑起来,道:“刘国舅,你就不要否认了。喜欢一个人呢,是藏不住的。就算你上面的头在摇,下边的头也在点呢。” 菡萏轻轻捶了他一下,这个昏王,什么混话都说。 刘商秋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这才省起上当,不禁恼羞成怒:“大王真是胡言乱语,有辱斯文!有失体统!” “鹅鹅鹅,他急了,他急了!” 赵璩拉起菡萏就走,得意洋洋地对她道:“菡萏啊,找男人呢,就要找你家大王这样的,喜怒哀乐,从不掩饰,不像某些口是心非的家伙,虚伪的很。” 菡萏一点也不给他面子,两眼放光地道:“人家真的可以找男人吗?” “那不是重点!” 赵璩恨恨地在菡萏圆滚滚的翘臀又拍了一巴掌。 两个人打打闹闹的,就往酒家门口走去。 菡萏和冷羽婵、薛冰欣这对小姐妹说话时,总是会说起她在赵璩身边的日子,带着一种小欢喜、小自豪。 其实,她真的很幸运。 恩平郡王身份地位足够崇高,能够给她最优渥的生活。 而且这位郡王离经叛道,他不肯受皇家规矩的影响,也从不以此约束自己的女人。 像菡萏这样的姑娘,在他身边,才能活出自我。 甚至哪怕是床闱之乐,寻常夫妻也只是新婚燕尔时亲热更多一些。 天长日久下来,恩爱的次数和质量,反不及这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大王雨露均沾的多。 …… 刘商秋也知恩平郡王素来荒唐,便转向玉腰奴,有些难为情地道:“玉腰姑娘莫恼,方才这位是当朝恩平郡王,他行事一向荒唐,口无遮拦。” 看到他的羞窘,玉腰奴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欢喜。 玉腰奴本来就因为自己卑贱的出身,甚至比不上刘商秋女装的美貌,而暗暗自卑着。 偏偏刘商秋又是女人堆儿里长大的,他喜欢玉腰奴,却不会男人那种带些霸道和占有欲的表达。 因此,两人相处下来,始终难以更进一步,还真的越相处越像一对知己了。 如果就这么走下去,总有一天,两人会渐行渐远,回归各自的生活规矩。 而此刻,因为赵璩的一番话,却似在二人暧昧不清的这层窗户纸上,戳了一个洞。 玉腰奴忽然鼓起勇气,向刘商秋嫣然一笑:“奴家自然不会在意旁人的胡言乱语。只是……,奴家想知道,恩平郡王说的,是否真是荒唐之言、不实之语呢?” “啊?这……” 刘商秋忽然就有些慌乱起来。 这种场面,该如何应对呢? 从小到大,六个姐姐、七八个姨娘、百十个丫鬟…… 好像……好像都没有类似问题的答案可以选择? 不见刘商秋回答,玉腰奴微微垂下眼帘,幽幽地道:“奴家,倒是很喜欢公子的谦谦如玉、铮铮若铁。若公子无意,奴家是该避一避嫌疑,免得坏了公子的清誉。” 铮铮如铁? 玉腰懂我啊! 刘商秋心头一热,一把抓住欲折身返回船上的玉腰奴皓腕,目光灼灼地道:“商秋,自然也是喜欢玉腰姑娘你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当真?” 玉腰奴缓缓转身,凝视着刘商秋。 刘商秋就和任何一个少年郎,第一次心动,第一次表白,第一次得到肯定的回应时一样的心花怒放。 他用力点了点头:“当真!” 忽然,之间,刘商秋便觉得,传说是对的。 “水云间”酒家,是一处登科圣地! 大登科,小登科,都是登科! …… 无意中做了一回月老的赵璩,高高兴兴地走向酒家。 丹娘听他自报身份为伯玖公子,也不张扬,忙让今晚充当知客的青棠把这位贵客领进去。 一进大厅,赵璩便抻着脖子四处张望,一个认识的都没有。 菡萏姑娘忽然看见了冷羽婵,冷羽婵坐在那儿,跟只小仓鼠似的,面前一堆瓜子皮。 “冷丫头!” 菡萏雀跃地叫了一声,便一扯赵璩:“大……公子,这边。” “菡萏!”冷羽婵看见菡萏,不禁惊讶地站了起来。 看到常服打扮的恩平郡王,冷羽婵更是惊讶,是谁这么大的面子,能把恩平郡王请来? 不等冷羽婵施礼,菡萏便抢先道:“这位是我家伯公子。” “伯……公子?” “本公子伯玖。” 赵璩对她打了个哈哈,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看看冷羽婵:“这位姑娘是……” 菡萏挨着赵璩坐了,小声道:“奴家刚和公子说过的呀,就是陪在杨沅身边的那位冷姑娘。” “哦~,哦哦,是你呀!” 赵璩恍然大悟,原来这姑娘是机速房的。 赵璩笑道:“杨沅怎如此不知礼数,这般美丽的女伴他也抛之不顾,人呢?” 冷羽婵淡淡地道:“杨副承旨少年从军、混迹于胡虏之地,哪里懂得什么礼数,大……公子太高看他了。” 冷羽婵都没发现,自己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语气有多酸溜溜的,菡萏坐在对面,都闻到醋味儿了。 看来薛丫头没说错,冷丫头真的陷进去了。 哎呀,这可不成! 杨沅可比不得大王啊,大王把皇后娘娘送给他的十名女侍卫变成了十个女侍妾,屁事儿没有。 可杨沅要是胆敢与内廷女官私通,冷丫头就要跟他一起完蛋了。 菡萏马上道:“我听说北人野蛮,哪怕表面彬彬有礼,私底下也是衣冠禽兽,好色,赌博、酗酒、狎妓、殴妻…… 杨沅久居北境,定然学得一身恶劣习气,冷丫头,你可要离他远些才是。” 冷羽婵一呆,结结巴巴地道:“他……倒也不会如此不堪吧?” 菡萏急了,她当然信闺蜜的话了。 薛冰欣把杨沅说的阴险无比、恶毒无比,菡萏先入为主,对杨沅自然印象不好。 杨沅若是对别的女人有意,她也懒得理会,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姊妹,菡萏哪能眼睁睁看她掉进火坑。 菡萏急道:“冷丫头,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你跟他才接触多久,可不能被他的一副好皮相就欺骗了呀。” 恩平郡王往几案上拍了一巴掌,沉下了脸色:“你也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了,那你见过杨沅几回,就知道他为人不堪了?” “啊,我……” “长舌长舌,离间挑拨。车某耳旁说马,马某面前骂车,是不是今天我若不在,你还要把我也贬得一文不值啊?” 菡萏怯怯地道:“啊?不是啊,奴家……” “闭嘴!” 菡萏赶紧乖乖闭上她的樱桃小嘴。 赵璩把冷羽婵面前还剩小半的一碟瓜子拽过来,往她面前一摔:“我要吃瓜子!” “哦!” 菡萏赶紧拿起瓜子,嗑一颗,便喂给赵璩一颗。 赵璩正襟危坐,板着面孔,只有瓜子递到他嘴边了才张开一下,还真是饭来张口的作派。 冷羽婵看着二人这副模样,忽然觉得,杨沅这人似乎也不错。 菡萏把她男人都夸上天了,也不过如此。 虽然,杨沅把我作为女伴携来此处,却自己跑掉了。 可是,纵然他十分生气的时候,也不会当着旁人让我如此难堪吧…… …… “水云间”酒家的厨房已经扩建过了,在整认酒家的最后面,向着后边的丛林空地又扩建出了一块。 厨房宽敞,中间是长长的案板,左右是一口口灶台。 “水云间”的厨师在左侧一趟灶台前忙活,从“风味楼”借调过来的厨子在右边一侧的灶台。 两边都有头灶、二灶、三灶的掌灶厨子,今天两家酒楼既是合作,也难免就有了竞争的意思。 因此掌灶的厨师们都使尽了浑身解数,一个个面容严肃,精心准备着自己的拿手菜。 水台、砧板、炉头、上什等分工人员各司其职。 鹿溪在厨下缓缓地巡视着。 今天的重头戏当然是四进士烧尾宴的登科噱头,不过一处酒家想要长久,可不能只仗着一块招牌,真正让人赞许的美味,才是它的根本。 所以鹿溪对后厨事务十分重视,刚刚赶到酒家,便一头钻进了厨房。 不过,还好,整个后厨井然有序,没有什么需要她调整安排的麻烦,鹿溪这才放下心来。 她正想出去看看前面情景,瞧瞧丹娘那里有没有需要她帮忙的事情,一回头,就看到了正站在厨房门口一侧,微笑看着她的杨沅。 这两天杨沅在茶场那边,未曾回来,鹿溪着实想他,看见他来,鹿溪喜不自禁,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杨沅转身先走,二人很默契地进了后院儿。 鹿溪欢喜道:“二哥不去厅中陪着客人,过来后厨做什么。” “当然是看你。” 鹿溪皱了皱鼻子,甜甜地道:“以后,叫你天天看,不嫌看腻味了就好。” “你觉得会吗?” 杨沅拉起了鹿溪的小手:“后天,你要进宫做菜,我本想在外边候着,第一时间为你庆功。可是……” 鹿溪紧张起来:“二哥那边,要开始了?” 杨沅笑道:“很快,你就可以拥有自己的远洋船队了,开不开心?” 鹿溪道:“二哥是……后天出海?” 杨沅无奈地道:“不错,正好是你进宫做御膳的日子,我也实属无奈……” 鹿溪摇摇头:“不是不是,不是因为这个!” 鹿溪道:“坤泰、北条大翔和鸭哥,他们也是后天出海啊,会不会……误了二哥的大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13章 葱花 杨沅听了鹿溪的话,不由一怔,失声道:“他们也是后天出发?” 杨沅还真不清楚坤泰他们出海的时候。 坤泰他们要去南洋搜集珍贵大木,这件事不能等到杨沅这边斩断宋金之间的走私线之后才进行,时间上来不及。 杨沅已把此事交给鹿溪负责,所以没有包办一切、过问一切,那样鹿溪始终依赖着他,又如何真正主持一方。 只是他没有想到,双方竟不约而同选择了同一天出海。 鹿溪道:“要不我告诉鸭哥一声,叫他们错开时间?” 杨沅想了想,摇头道:“不必。他们出海的日子,定然也是精心挑选的黄道吉日。 若贸然改期,不免挫了锐气。坤泰那边,也不能再拖了。” “可是……” 杨沅笑道:“你以为那大海是和大江一般的宽阔么? 一进大海,一片汪洋,两支船队很可能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没影响的。” “嗯……” 听杨沅这么说,鹿溪稍稍宽心,只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杨沅,眼波流动如雾。 杨沅没有对她说过自己这边的详细计划,他要以身为饵,跟在蕃船上。 所以,在鹿溪心中想来,这是枢密院机速房和皇城司的联手行动,又有水军接应,应该很安全。 可即便如此,又怎能毫不担心? 只是,她也明白,二哥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可能一方面追求着富贵、荣华与权力,一方面却不去承担任何风险。 那种投胎投的好的人,实在太少太少。 不过,她不想说出心中牵挂,那除了给二哥增加心中负担,毫无益处。 她的父亲上战场时,母亲的表现她都看在眼里,哪怕那时她还很小,她也记得很清楚。 母亲从不在父亲面前抱怨,或者在他踏上征程的时候,哭天抹泪地诉说她的恐慌与牵挂。 每次,都是当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母亲的泪才会流下来。 每次,当父亲从战场归来,母亲迎接他的,永远都是一张笑脸和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她,也要学着做一个能分担、能承担的好妻子。 “怎么了?” 杨沅还是察觉了异样,轻轻勾起鹿溪的下巴,审视地询问。 他觉得鹿溪的眸子里似乎藏着千言万语,有说不完的话要对他讲。 鹿溪轻轻摇了摇头,忽然对他甜甜一笑:“那我祝二哥,马到功成!” 说完,她就踮起脚尖,双臂柔柔地环住了杨沅的脖子,在他唇上印下了甜甜地一吻。 杨沅轻轻拥抱住了她,在她的发丝上轻轻一嗅,带着笑音儿说:“这吻,葱花味儿的。” 杨沅的说笑,换来鹿溪不依的一声嘤咛。 感伤忽然便散了很多,或是被葱花冲得淡了。 …… 西湖群山中,有一处形若鸡笼的山包,鸡笼山。 山坡上,浓荫之下,有一片墓地。 墓地前,有两群手执火把的人正在沉默地对峙着,唯有火把上的松油,在燃烧中发出噼啪的声音。 北条大翔和坤泰站在人群后面,沉默地看着。 北条大翔神色漠然,坤泰时不时就鬼祟地回头看上一眼,身后就是一个個坟包,让他觉得鬼气森森的。 徐大年等一批年轻力壮的年轻人顶在最前面,他们都是鸭哥从水性极佳的弄潮儿中招募来的渔民船夫。 鸭哥告诉他们,要购置大船、远洋贸易,拉他们一起干…… 他们当然知道远洋贸易很赚钱,至于海上的风险,他们倒是毫不担心。 他们哪一天不是在风浪里讨生活? 只要生活能更好,他们又何惧那风浪比钱塘大潮更凶猛。 只是,不管是大海船、昂贵的货物、远洋的渠道和人脉…… 所有这一切,都不是他们所能拥有的。 他们只能拥有一条最多载起两三人的小船,终其一生飘泊在江湖上,勉强求一个温饱。 现在,鸭哥给了他们这个机会。 风波浪里走一回,赚回来的就是他们全家五年、十年的收入甚至更多的收入,所以他们毫不犹豫地就来了。 谁会放弃这样一个改变自己和后人命运的机会呢? 鸭哥还要等出海之期,在此之前,他在城里没有足够大的地方安置这些兄弟。 “陆氏骡马店”虽然开的是大车店,但是位置好,生意一向不错,店里没有那么多的空铺位。 所以,鸭哥就把他们带到了自家在乡下的老宅,结果碰上了今晚这档子事,他们自然没有不出头的道理。 今夜与他们对峙于坟场的都是鸭哥的族人。 起因是,鸭哥家那只老狗寿终正寝了。 鸭哥带着招募来的兄弟回老宅安置时,做了一具小棺材,把狗爷盛敛,带回了乡下,埋葬在他们这一房的墓地里。 可是,这事儿被上山摘榛果的族里人看见了,回去一说,引起了很多族人的不满。 那是家族的墓地,是埋人的,你埋狗,成何道理? 这不是要坏了陆家的风水吗? 因此,一群族人冲上山来,要把狗爷的坟刨了。 鸭哥当然不干,那是他的救命恩狗,是他三个头磕在地上,正儿八经认下的干爹! 就这么着,双方对峙起来。 也亏得鸭哥带了一帮兄弟回老宅,要不然,族里人多势众的,他还真护不住狗爷的坟。 这坟真要被人刨了,就鸭哥那狗脾气,指不定他能惹出什么乱子。 双方该说的话已经说了,该骂的话已经骂了,开打的话好像谁都占不了便宜,于是就这么僵持在了这里。 已经有人下山去请老族长了。 “你个小伢儿,真出息啦,跟你叔伯闹架儿,是吧?” 老族长被人用滑竿抬上山来,一见鸭哥便没好气地骂起来。 “太叔爷……” 鸭哥怂了,老族长是他爹的叔爷,辈份太高了。 “太叔爷,这可不怪小亚啊,那一片儿是我这一房的墓地,我把狗爷埋自己家坟里,关他们什么事儿。” “什么他们你们的,你们不都是陆家的种?一个祖宗传下来的子孙,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 老族长拎起拐棍儿,在他肩上敲打了一下,吩咐道:“放我下来!” 抬滑竿的两个族里人忙把滑竿放下,把老族长小心地扶起来。 “伱,你们几个,到我跟前来说话。” 老族长把鸭哥和跟他对峙的领头人唤到面前,问了问双方冲突的具体原因。 那个族里人讲完了经过,委屈地道:“叔爷,这可是咱们陆家的坟地,埋条狗进去,还不坏了风水?” “风水?咱们家现在的风水很好吗?也就小亚他爹那一房混出了点样子。” 老族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看看陆亚:“你就为这,招来这么多外人,唵?怎么着,你堂叔要是不许,你还要跟自己的族亲们动手?” 鸭哥赶紧解释:“太叔爷,我哪儿能啊。 这些兄弟,都是我招募来的,回头是要跟着我出海跑船的。 我们要去昆仑国,要去更远的大食国,跑海做生意。 这不一时半晌儿的,城里店铺安置不下,才领到乡下老宅子来的么。” “哦?你要出海做生意?” 老族长为之动容:“你……买得起大船? 买得起蕃人喜欢的丝绸、瓷器和茶叶? 你懂蕃语?到了人家的地界,你会做生意?” 鸭哥挠了挠头:“我……我哪有那钱,哪会那些呀。 我……我也是遇上贵人了,嘿嘿!人家拿我当亲兄弟,愿意带着我一起发财……” 鸭哥颠三倒四的跟老族长解释了一番。 听说鸭哥背后那人是个官,而且还是大宋枢密院那等至高存在衙门里的官,老族长浑浊的老眼都迸出了光来。 老族长看看围拢过来的族人,拐棍用力顿了几下,山上顿时一片静寂。 老族长道:“老话说的好,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这条老狗,救过小亚的命,小亚知恩图报,有情有义,怎么会坏了风水呢? 一命二运三风水,常怀恩义之心、常行仁恕之道的人,就连他的命和运,老天爷都能给他改,还会坏了什么风水?”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四下里鸦雀无声,只有老族长虽然中气不足,但却甚是威严的声音响起。 “这事儿,我做主了,那条老狗就埋在那儿了,谁也不许再生非议。” “小亚弄过钱塘江的潮了,还夺了魁首,大家都知道了吧?” “刚刚小亚说了,以后,他要去大海上弄潮了! 他要乘着大海船,飘洋过海,去赚蕃人的金子!” 老族长转向陆亚:“小亚啊,你太叔爷年纪大了,是看不到你飞黄腾达的那一天了。 但是,不管你飞的多高,终究是咱们陆家的人。 你的叔叔伯伯,族里兄弟,老头子替他们说一句话,你要是真能闯荡出一片天地来,带一带他们。” “好!” 被自家老祖如此托付,陆亚顿觉无比荣光。 他面向众人,大声说道:“我鸭哥……” 马上,他的肩头又被老族长的手杖敲了一下:“混小子,跟谁称兄道弟的?” “哦哦,我陆亚,对咱陆家列祖列宗发誓! 我若出人头地,绝不会忘了拉扯我陆氏族人一把。 大家放心,等我的海贸航线走通,咱们陆家愿意跟我一起干的,我全都要!” 北条大翔按着刀柄,微笑地看着站在人群前方的鸭哥。 那个由一个可怕刀客保护的可爱少女,所指定的海上商队的队长,就是鸭哥。 北条大翔拍了拍坤泰的肩膀,微笑道:“坤泰,你是个幸运的人!” “啊?” 坤泰眨了眨他的一对绿豆眼,一脸茫然:“我都快要家破人亡了,还幸运?” “是的,因为你今晚拉着我到这里来,找鸭队长商量事情。” 北条大翔微笑地说着,但没有说全。 实际上,做为一个身手高明、性情桀骜的浪人,他根本不服气服从于一个弄潮儿。 他和拥戴他的一群东瀛浪人、高丽浪人已经秘密商量过了,出海之后,他们就夺船而走。 有了大海船,有了被裹挟走的水手,他们可以去做海盗。 郑大良可以成为一个成功的海盗,盘踞在双屿岛上,靠着帮金人走私吃香的喝辣的,他们也可以。 北条大翔本已决定,一旦夺船成功,他们就往南走,盘踞在澎湖、琉球?一带,劫掠过往商船,以后的成就,未必就比郑大良差了。 但是今晚这一幕,让他改变了主意。 坤泰还不知道,随着北条大翔改变了心意,他已经在鬼门关前一个漂亮的“漂移”,又转回来了。 坤泰道:“你和我是鹿溪小姐指定给鸭队长的左右手啊,拉你一起来商议事情,不是很正常嘛?” 北条大翔摇了摇头,凝视着鸭哥的背影,缓缓地道:“中国,有句古话……” 坤泰抓了抓肚皮上被蚊子咬起的包,笑嘻嘻地接口道:“我知道,嘻嘻舞者魏骏杰?” 北条大翔摇了摇头:“叫做: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鸭队长,对一条有恩于他的狗,都能如此仗义。 我相信,他和他背后的人,值得我们追随。” …… 陆游、虞允文、杨万里、范成大四人赶到“水云间”的时候,“烧尾宴”的四位主角便到齐了。 楼阁上的乐曲顿时变得喜气洋洋起来。 杨沅等人都是贺客,他们可以欢迎四位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却不能去做店主才应该做的事。 而丹娘虽然有长袖善舞的手段,却并不熟悉士子文人宴饮祝贺的套路。 不过,杨沅早已想到了这一点。 于是,樊江樊举人、王家王大少,就充当了两位司仪官。 做为饱读诗书的士子,主持一场“烧尾宴”自然不在话下。 樊江身材高大、声音哄亮,尤其是,他是个好激动的人。 一个很容易情绪高涨的人,他说出来的话,就特别容易感染其他人。 樊江本是这一科的举子,结果人家成为东华门外唱名的好男儿,自己却在考试途中狼狈退场,心中的感慨,让他说出来的话更是诚挚感人。 这可比妙语如珠、字字珠玑更能打动人心。 樊江也是头一次发现,原来他有做司仪的天赋…… 王大少很着急,他为今晚的“烧尾宴”引经据典地准备了一篇花团锦簇的贺词。 结果,樊举人这一开口,就霸气控场,滔滔不绝,根本没有了他表现的机会。 “啊!这个讨厌的樊黑子,他是看不起我吗?说好了他说一段我说一段的啊! 王大少攥着词本在一旁咬牙切齿。 他最讨厌别人瞧不起他这个太学生了,那也是他们家费了好大的力气、花了好多的钱才买回来的好不好? 不过听着听着,他也被樊举人的话感动了。 唯二不为樊举人情真意切的言辞所打动的,只有恩平郡王和刘国舅。 因为在他们两人的人生中,完全不会产生“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艰辛共鸣。 …… 刘国舅进入酒家比较晚。 因为赵璩的一个恶作剧,一下子促使他和玉腰奴正式确定了关系。 刘商秋这才发现,原来爱是如此妙不可言,一言、一行,都让人全身心地为之兴奋、幸福和感动。 天可怜见,如此优秀的刘国舅,竟是人生中第一次对异性萌生了感情。 你看人家攥着台词却抢不上槽的太学生王烨然,年纪轻轻就做男人了,怎么比啊! 由于和玉腰奴在大桃树下卿卿我我许久,所以刘商秋走进酒家的时候,烧尾宴已经开始了。 刘国舅便拉着玉腰奴先坐下,直到此时才寻到机会,带着玉腰奴,举杯走向杨沅一座。 杨沅、伯玖、四进士,都是当日观潮人。 所以他们六人再加上冷羽婵、菡萏两个女伴,八人共坐一桌。 玉腰奴跟在刘商秋身边姗姗而行,目光落处,忽然看见一个人,一双眸子顿时张大了。 宋公子,宋歌! 自从七月初七,“至味堂”一场大火,宋公子神秘离去,她就再也没有宋歌的消息了。 虽然两人来往不多,但宋歌是改变她一生命运的人,在她心中,如兄、如父、如神! 可是在她登临巅峰,一时彷徨,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走的时候,宋公子却消失了。 宋公子给她留下了一首歌,那是一首向心上人倾诉情意,表示她愿洗尽铅华,远离喧嚣,从此归于一人的歌。 她明白了宋公子的意思,宋公子显然是觉察到了她和刘商秋的情愫,劝她激流勇退、大胆表白,求一个正果。 只是,由于她的自卑和刘国舅在感情上的温吞,时至今日,这层窗户纸,两个人都没有揭开。 不想,今日陪刘商秋赴宴,竟然再次见到了宋歌公子,而她的情感归宿,也正是明朗于今夜。 玉腰奴想不相信冥冥中自有神明的存在都不可能了,她相信宋歌公子就是她的命运之神! 杨沅看到刘商秋走来,微微有些意外。 他今晚的去向,在通知皇城司两日后他将出海,皇城司可以同时收网的时候,他是有提过。 不过,其目的只是想着,万一皇城司有急事要联络,能够及时找到他。 可是他没想到刘商秋会来参加他朋友的“烧尾宴”。 然后,他就看到了玉腰奴。 玉腰奴正陪伴在刘商秋身边。 他们终于修成正果了么? 杨沅微笑起来,但是看到玉腰奴激动的模样,杨沅立即微微摇头。 他和玉腰奴从未涉于私情,但他与玉腰姑娘如何相识,却是一个永远不可示人的秘密。 玉腰奴看到杨沅递来的眼神,方才醒悟过来,连忙控制住了趋前跪拜的冲动。 刘商秋得知两天后杨沅出海,他就着急了。 美到雌雄难辨的刘国舅,骨子里却是一个喜欢刺激、喜欢冒险的人。 相比于杨沅的出海擒盗,他留在临安收网,能有什么意思? 可是,显然谁也不会答应让他出海。 所以,他来了,他要参加今天这场“烧尾宴”,从杨沅口中套问一些出海的细节。 既然谁都不想让他出临安,那他就自己走。 他可不想像条泥鳅似的,就在临安河里瞎扑腾。 天下那么大,国舅爷想去大海里头看一看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14章 烧尾宴和春 “恭喜诸位,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从此后,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啊!” 刘商秋笑吟吟地走过去,先向陆游四人举杯祝贺。 四人虽不认得刘商秋,忙也起身举起杯来。 杨沅起身,笑着给双方介绍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朋友,皇城司下一指挥所的刘副指挥。刘兄,这位是虞彬甫虞兄,这位是……” 杨沅逐一介绍了一番。虞允文等四位进士都是主战派的文人,对于武人并无看轻之意,听杨沅介绍了刘商秋的身份之后,便笑脸迎人,道谢寒喧一番。 玉腰奴站在旁边,双眼却是一直落在杨沅身上。 她没想到她的大恩人竟然和刘国舅认识,看起来竟也是一个官场中人。 实在是杨沅之前给她留下的神秘感太重了,尤其是他一首歌可点石成金的神奇能力,让他在玉腰奴心目中的形象太过高大了一些。 玉腰奴都把杨沅当成不食人间烟火的活神仙了。 这时突然发现他一直生活在人间,玉腰奴心中自然是格外欢喜。 杨沅对刘商秋和陆游等人互相引介一番,趁着双方谈笑寒喧的空隙,这才看向玉腰奴。 他看得出玉腰奴眸中对他满是欢喜、感激甚至是孺慕的神色,却只微微笑了一笑,用眼色向她微微示意。 玉腰奴此时已经警觉,宋歌公子当初所做的事,那是绝对不能示人的。 因此她和宋歌公子,此前也应该无缘相识才对,所以只能强抑激动,如初相识一般,对他礼貌地一笑。 她的感激、她的谢意,尽在一笑之间。 他俩指定有事儿! 冷羽婵坐在旁边,却把杨沅和玉腰奴之间的眼神交流捕捉到了。 等等!这女子乃是刘国舅的女伴!嘶…… 冷羽婵顿时瞳孔放大,她好像……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呀。 杨沅他……他是怎么敢的啊! 真就是色胆包天了吗? 刘商秋过来敬酒,实则意在杨沅。 但他此刻却只能捺着性子,先与四位新科进士谈笑风生一番,请四位进士入座,这才转向杨沅。 “玉腰,这位是枢密院杨副承旨。二郎啊,这位是我的女伴,如今风靡临安的玉腰奴玉大家。” 杨沅忙做惊喜状,站起身道:“啊!原来是玉大家当面,失敬,失敬了!” 冷羽婵心中冷笑,装!你继续装!你俩要是此前不认识,我把盘子吃了! 哼!熊瞎子看告示,你装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咧! 冷羽婵此刻是又气愤又伤心。 气的是杨沅无耻,到处留情。跟在他身边,自己都丢人。 伤心的是,她曾那么喜欢玉腰奴和玉腰奴的歌,塌房的心情,你们懂吗? 玉腰奴装作初次相识的模样,对杨沅温柔一笑,道:“玉腰不过一介歌伶,岂敢当杨副承旨如此礼敬!” 杨沅道:“玉腰姑娘过谦了。玉腰姑娘的歌风靡天下,杨某也是会唱的。杨某实未想到今日竟能见到玉腰姑娘的真容,实在是三生有幸了。” 刘商秋听杨沅夸赞玉腰奴,不禁与有荣焉。 他哈哈一笑,道:“二郎,你身边这位姑娘是……” 杨沅忙介绍道:“哦,这是我的女伴,冷……姑娘。” 冷羽婵见说到她了,便盈盈而起,向刘商秋福了一礼。 刘商秋笑吟吟地道:“冷姑娘宛如寒梅冷香,清丽不俗呀。” 冷羽婵浅浅一笑:“刘副指挥谬赞了。” 说完,她飞快地瞟了杨沅一眼。 看看,你看看,伱看看人家刘国舅的眼光。 哼!不小心坐到你腿上,都算便宜你了,你居然还一脸嫌弃地掸衣裳! 这事儿,冷姑娘耿耿于怀,可一直没忘呢,太伤自尊了主要是。 刘商秋道:“玉大家,请与冷姑娘小坐片刻,我有些话,要和杨副承旨讲。” “好!公子请便。” 玉腰奴温柔一笑,她正想多了解一下恩人情况呢,可方才只听刘商秋介绍了一句。 这位冷姑娘想必就是恩人的心上人了,正好向她打听一下恩人的情况。 刘商秋说罢,向杨沅递个眼色。 杨沅不知他要说什么,便离席而起,与他走向一边柱下。 冷羽婵同情地看了刘商秋一眼,哎!这刘国舅的眼神儿,似乎也不是那么好,你在引狼入室啊你知不知道…… 玉腰奴在冷羽婵身边坐下,浅笑道:“玉腰年方二九,不知冷姑娘年方几何呀?” 冷羽婵嫌弃地挪开了一点身子。 一马不配二鞍,一女不更二夫,这女人水性扬花,太给我们女人丢脸了。 她神色冷淡下来,答道:“哦,我比玉大家要年长一岁。” 玉腰奴含笑道:“啊,那玉腰得称一声姐姐了,姐姐和杨副承旨相识很久了吧,不知你们二人何时成就鸳侣呀?” 冷羽婵淡淡地道:“姑娘你误会了,我跟他不太熟!” …… 刘商秋在柱子旁停下,回身看向杨沅,问道:“二郎后天一早就要出海了?” 杨沅微微颔首:“我这边海船一离码头,刘副指挥你这边就可以收网了。” “好!我这边,只是把早就下好的网子收起来,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刘商秋一本正经地道:“二郎那边可已计划周详了?大鱼可在你那边呢,千万莫要出了纰漏才好。” 杨沅笑道:“世间事,谁敢预言圆满?不过,我带上船的,都是机速精锐。 而且,大食人并未怀疑过我们的身份,这就是我在暗,他在明的优势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杨沅对刘商秋并未隐瞒自己的打算。 这個案子,原本就是由皇城司负责的。 只是皇城司不出临安,这才由机速房接手,刘商秋有权知道计划细节。 杨沅道:“预计我们所乘的船,将在申时之前出海,那里有水军的耳目盯着,水军的舰船会提前出海,远远接应。” “我们这边等金人接应船到来时,就会在船上纵火。那些假茶叶中,不仅有纵火之物,还有生烟之物。” “到时浓烟滚滚,水军的舰船看到讯号,便会及时赶来接应。 等水军舰船与金人和蕃人护卫交上手,我们会突然发难,里应外合!” 申时之前入海么? 刘商秋暗暗把时间记在了心里。 只要有了入海时间,他就能倒推出蕃人的船队一路行进的速度,以及抵达各处码头的大概时间,他就可以安排自己的行动了。 刘商秋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微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放心了。 刘某收网之后,就在临安置酒,等你杨二郎凯旋,为你接风洗尘!” 杨沅笑道:“这是皇城司与机速房的联手行动,一旦成功,是我们共同的功劳,应该是同喜、同贺才对。哈哈……” 说着,两人举起杯来,轻轻碰了一下,各自欢喜。 …… 冷羽婵的态度冷淡,玉腰奴当然会觉察出来,不过她对冷羽婵的冷淡,自有一番解读。 这位冷姑娘果然是喜欢恩公的吧? 所以她不喜欢恩公方才恭维了我? 玉腰奴自以为找到了冷羽婵冷淡对待自己的原因,心中不以为忤,反而有些欢喜。 这不正说明冷姑娘与恩公是一对么? 所以,玉腰奴并不介意冷羽婵的冷淡态度,依旧与她热情攀谈。 玉腰奴旁敲侧击地打听恩公近况,还真被她问出了一些东西,包括杨沅的真名。 冷羽婵见玉腰奴被自己冷淡以待,却还锲而不舍地追问杨沅的情况,心中对她愈发不屑。 你连他的近况都不知道,怕是早就被人家抛弃了吧? 可你却还对他恋恋不舍的,难道刘国舅他不够好么? …… “烧尾宴”有了樊举人完美的开场白,把气氛一下子就烘托到了高潮。 紧接着后厨菜肴一一呈上,美味可口的饭菜又一下子征服了客人们的味蕾。 环境、氛围、美食,俱都无可挑剔,整个宴会的气氛也就掀了起来。 但鹿溪不敢马虎,仍旧亲自坐镇在后厨。 忙活了一晚,站得脚跟生疼的丹娘和青棠,双双站在二楼一角的围栏边。 师徒俩同一个动作,伏在栏杆上,褪下一只鞋,一只脚虚踏着地面。 看到整个宴会大厅的热闹场面,丹娘心满意足。 站在这儿,可以看到整个宴会大厅,而视线最正中的位置,就是杨沅所在的一桌。 “皇城妖妃”刘商秋和“机速之花”杨二郎,正站在酒桌后面的那根立柱旁,浅笑交谈着。 “孤山一秀”赵伯玖和“鱼跃龙门”四进士,则坐在桌前举杯畅饮,谈笑风生。 清丽如雪的冷羽婵,和笑靥如花的玉腰奴,肩并肩地坐着,低声轻声,宛如一对并蒂之莲。 这一桌人叫人看着,实是赏心悦目。 丹娘笑吟吟地想,其情其景,若是入画,当不逊色于《韩熙载夜宴图》的意境吧? 小青棠趴在栏杆上,一双小手托着下巴,宛如两片绿叶托起了一朵小红花。 “人家看来看去,还是自家师丈最为俊美。” 小青棠认真地评价了一句,眼珠向丹娘斜了一下,问道:“师父啊,你什么时候把小姨夫给拿下呀?” “哎……”丹娘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快的话,明年入冬,慢一些的话,后年早春吧。” “啊,怎么这么晚呐?” 丹娘无奈地道:“因为你鹿溪姐姐要明年中秋才能出嫁呀,她不过门,我怎么过门?她刚过门,我哪能那么快过门?可不就得多拖几个月喽?” “哦,这样啊……” 青棠托着下巴,就暗暗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明年入冬,人家就十四了。 后年早春的话,人家就十五了。 及笄之年,也该找婆家了。 师父那时才刚出阁,一时之间也顾不上理我吧? 那我就得等到十六了。 万一那时候师父给我怀上个小师弟小师妹什么的,还是没功夫理我,那我就得拖到十七了。 “半法以上排成一,不满半法废弃之,四舍五入算一算……” 哎呀!那人家就要变成一个老姑娘了! 生于忧患的小青棠,心里立刻充满了浓浓的危机感。 然后,她的目光就落到了楼下那个“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的男子身上。 大慈悲看观世音—求人不如求己…… 青棠有些心虚地瞟了一眼旁边的丹娘,下意识地挠了挠屁股。 被师父摁着,用鸡毛掸子抽的感觉,清晰地涌了上来。 我要是欺师灭祖的话,会被师父抽吧? 要是师父就抽我一顿,也还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15章 子夜,蛰龙动,万物萌 子夜,混沌万物之初萌。 夜阑更深,一灯如豆。 枢密院机速房的鱼字房里,肥玉叶半仰在椅子上,微微闭着眼睛。 她的官帽摘下来了,打散了头发,让头皮轻松一下。 因此,她虽穿着男式的官袍,却也尽显女子媚态。 灯光下微阖双目的她,宛如一朵春睡的海棠。 薛冰欣坐在客座上,一身公服,正义愤填膺地讲着: “前天晚上,一千盏题了诗词的孔明灯同时放飞,西湖之上,宛如仙界。 ‘水云间’酒家这一回可是名闻全城,不,是名闻天下了!” “你知道吗?是冷丫头陪他去的,呵!据说杨沅跟‘水云间’女掌柜的关系暧昧,冷羽婵那蠢丫头居然跟他去捧场,这是被人迷了心窍嘛。” 肥玉叶轻轻哼了一声,带些倦意的媚。 薛冰欣继续义愤填膺:“咱不能看着她掉进火坑吧?别睡啦!” 肥玉叶懒洋洋地道:“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有什么办法?” “嗯?” 肥玉叶忽然张开眼睛,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让他犯些无伤大雅的过错倒也罢了,但是绝对不可以在关乎生死、关乎社稷的事情上做文章,知道了吗?” 薛冰欣翻个白眼儿道:“你以为我是要在他办案子的时候做手脚?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那就没问题了。” 肥玉叶又懒洋洋地躺了回去,呻吟道:“好想吃东西啊,胃里抽抽……” 薛冰欣撇了撇嘴:“你本来就不胖,整天减什么减。” 她从袖中摸出一個纸包,往肥玉叶面前一推:“喏,荷花酥,先垫垫肚子。” “我不吃,我忍得住!” 肥玉叶很有骨气地扭过头去,但是马上又扭回来,吸了吸鼻子。 隔着纸包,她似乎就已经嗅到了荷花酥的香气了。 “这是采芝果子局做的糕点?” “昂!” “那……我闻闻味儿。” 肥玉叶拿起点心包,凑到鼻子底下,贪婪地嗅起来,就像一只偷食的小老鼠。 薛冰欣再次义愤填膺:“冷丫头是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就叫我这么眼睁睁地看她被臭男人骗,我舍不得。” “那你到底想怎么办嘛?” 肥玉叶一边说,一边麻利地解开点心包上的细绳:“我打开闻,这样闻的清楚。” 薛冰欣眯了眯眼睛,一脸阴险地道:“你说,我以身作饵,让杨沅暴露真面目,怎么样?” 肥玉叶一呆:“伱?以身作饵?” 薛冰欣站了起来,在签押房里来回地踱着步子: “杨沅此人,毫无疑问,是个好色之徒!如果我主动对他示好,你说他会不会上钩?” “唔……” 肥玉叶抹了抹嘴角的点心渣子。 薛冰欣挺起了胸:“本姑娘貌美如花,以那登徒子好色本性,必然把持不住!” “唔唔,你说下去!” “只要他上了钩,冷丫头也就会看穿他的真面目了。而且,我这一计,还有一石二鸟的作用!” “是吗?冷丫头是一鸟,另一鸟是什么?” 肥玉叶一边问,一边又拿起块荷花酥,端着茶杯先润了润嗓子。 薛冰欣冷笑道:“到时候,我先施展手段,引他移情于我,抛弃冷丫头,叫冷丫头看清楚他的丑恶嘴脸。” “然后,当他真的想对我做什么的时候,你就来抓他一个人赃并获! 如此一来,咱们不但让羽婵清醒过来,还有借口赶他出‘鱼字房’了,怎么样?” “嗯……”肥玉叶感觉饿的狠了,脑子有点不太转动,这主意似乎不错? 薛冰欣道:“他才来了几天,已经闹得人心浮动了。 李主事他们私下就说,和杨副承旨在一起如沐春风,跟着你做事就如履薄冰。 再不赶他走,‘鱼字房’就要没有规矩了。” “成!” 肥玉叶拍板决定了:“那就……等他办完这件差事吧。 办成了这桩案子,他就又立了一功。 有这桩一功顶着,我们抓了他的把柄去找都承旨时,都承旨也不会太为难了他。” “好!” 薛冰欣摩拳擦掌起来:“小小蟊贼,看本姑娘手到擒来!” 房外屋檐下,一道人影轻盈地斜飘下来,仿佛风吹的一片落叶似的,稳稳地落在院子中间。 然后,他就跟个鬼影子似的,无声无息地向前边的签押房走去。 小骆不想让人知道他在偷听的时候,就很难有人看得到他的身影、听得到他的声息。 前边吏员们的签押房内,所有人都在。 他们在等“御前弓马子弟所”派来的兵。 未经圣谕,机动调遣的兵力,不能超过三百人,超此上限以谋反论处。 但,请旨的就不受此限了。 而枢密院,恰恰是有资格向皇帝请旨的。 虽然杨沅已有人手配合,可肥玉叶还是不放心。 所以,她向都承旨郑远东磨了好久,才央得郑远东行文,向官家请旨,又拨了五百精兵。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此刻,她正在等着“御前弓马子弟所”派来的兵马。 她要连夜把这些官兵送到事先安排好的大船上,做为杨沅计划之外的一支奇兵。 小骆走进前边签押房的时候,外面便传来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肥掌房调的兵,已经来了! …… 一只老鼠从缆绳中间爬出来,机敏地四下嗅了嗅,然后跃上甲板。 桅杆上挂着的气死风灯,在晚风中轻轻地摇晃着,灯光晃照在甲板上,仿佛正在摇晃的波涛。 但那老鼠却跑得极稳,一头钻进船舱,去寻觅它今晚的美食了。 在它刚刚爬过的地方,舱盖忽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推开。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从底舱里爬了出来,那双赤裸的大脚,稳稳地踏着甲板,向船头走去。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一个个水手从底舱爬出来,一块块长而结实的踏板,就被他们固定在船舷和码头之间。 船头挂起了更多的灯火,照得甲板一片通明,旁边的水面都因此灿烂了起来。 很快,一个绞盘式的吊机也在船头组装完成了。 有了这玩意儿,大宗货物的搬动,将会容易很多。 同样的举动,在左右停泊的一条条刺桐木的大海船上,不断重复着。 瓦迪耶家的几条海船,蒲押麻家的几条海船,在这子夜,都在匆匆做着清晨远航的准备。 这里,是候潮门外的浙江渡,临安最古老的渡口。 …… 纱窗外,虫鸣唧唧。 月光透过碧纱窗,照在窗前白瓷花樽中的花枝上。 疏影横斜,投在对面墙上,宛如一幅水墨,水墨随风而动。 妆台前,杨沅敞着睡袍坐在锦墩上,头发披散在肩头。 李师师穿着一件雪白柔软的丝袍,正用象牙梳子给他梳着头发。 杨沅看着镜中的师师,师师的容颜,似乎固定在二十五六的模样了,但她的气色和神韵,却比这个年龄更加富有朝气。 一件绛红色的细枝荷花纹抹胸,竭力包围着她那颤颤巍巍的沃雪奇峰。 随着她手臂的动作,灯光映着雪嫩的肌肤,不断变幻着流转的曲线,赏心悦目。 “好看吗?” 李师师给他梳好头发,向上盘起时,忽然睇着镜中的自己,嫣然问道。 “好看!”杨沅看着镜中的她,坦然笑答。 李师师把一枚镶宝金簪往他发髻上一插:“好看,你就安全去,安全回,不然,你就没得看了。” “放心吧。” 杨沅回过身,揽住她的纤腰往怀里一拉,手掌很自然地停在腰窝凹陷处,有高高的隆起当腕托,丝绸虽滑,却也不会滑下去。 “狡兔有三窟,我如今只探明两处,尚有一处不曾发掘,怎舍得就此一去不回呢?” 李师师娇嗔地打掉他的手:“你是不是属兔儿的呀?” 杨沅挑起眉道:“对啊,你不是知道我的岁数吗。” 李师师在他额头轻轻点了一下,娇嗔道:“十二生肖,就数你这兔子最色!” 杨沅哈哈一笑,站起身来。 李师师取过袍子为他穿上,整理了衣领、袍襟,再为他束带。 李师师漫不经心地道:“丹娘看似机灵百变,实则从小受人控扼,故而小事精明,大事难拿主意。” “鹿溪虽然看似烂漫天真,马马虎虎,实则却是外柔内刚,大事拿得了准主意。” 杨沅正张开双臂,让她系袍,闻言神色一凝:“你跟她见过了?” 李师师莞尔道:“我不用见,听丹娘一说,便知她的秉性为人了。” 杨沅笑道:“若论识人,我不及你远甚。” 李师师道:“鹿溪有道,而丹娘有术,她二人正好互补长短。 再加上有你妙计指点,她二人如今的财富,便是坐吃山空也可安享一生了。所以……” 李师师顿了一顿,忽然狐疑地看着杨沅:“就她们俩吧?” 杨沅被问的一愣,明白过来,不禁干笑道:“这不是还有你么。” 李师师轻哼一声,道:“所以,你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只管一往无前,放手杀敌便是!” 杨沅笑道:“可我怎么好像听见有人在说,你就安心地去吧,汝妻子吾自养之,汝勿虑也。” 李师师白了他一眼,伸手在他胸口一推:“坐下!” 杨沅一屁股坐到了锦墩上。 李师师取过一只靴子,说道:“抬脚!” 杨沅便乖乖抬起脚。 李师师一边给他穿靴,一边道:“叫你安心地去不假,可你也得安全地回来。 不然,就有人睡你的女人,揍你的娃,花你的钱,连席垫都是你买的……” 杨沅苦笑道:“好啦好啦,你不用激我,我并非蛮干之人,自会保全这有用之身。嗯?等等……” 杨沅突然两眼放光:“揍我的娃是怎么回事?我到如今,可也只和你一人有过鱼水之……” 杨沅突然反应过来,惊喜道:“师师,你有了?” “我不知道。我给自己号过脉,但时间太短,脉象上还听不出来。可我有种莫名的感觉……” 李师师把另一只靴子也为杨沅提上,盈盈起身,轻轻抚摸着肚腹,满面的温柔。 她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把杨沅深深埋在了自己胸口。 由于师师自备高级“主动降噪”硬件,所以她的声音干净、清晰而温柔: “等你回来,咱们一起看,看你有没有一箭中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16章 丑时,梦与梦想,若其行 丑时。 丑,名曰赤奋苦,气运奋迅而起,万物无不若其行。 一具简易竹架,中间横置着一条带有刻度的信香。 香有婴儿小指粗细,在“丑时”的位置上,挂着一条丝线,线的两端各拴了一只小铁球。 香有宁神、驱蚊的效果,所以屋主人老耿,嗅着淡淡的蚊香,睡的很踏实。 “当!当!” 黯红的香火烧到了“丑时”的刻度处,烧断了丝线,两端坠着的铁球掉了下去。 竹架下边是横置的一张长方形的小铁盘,铁球掉进铁盘,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熟睡中的老耿被这“火闹钟”的声音惊醒了。 他打个呵欠,揉揉眼睛,便翻身坐起,从榻边衣架上,一把抓过了衣袍。 老耿是狮山茶场的一个养牛人。 山顶养牛,山坡种茶。 牛可以吃掉茶园的杂草,可以松土犁地、可以载人载货,牛粪可以肥沃茶园…… 每个茶场都会根据茶山规模的大小,养上一些牛。 牛这牲口,夜里得给它们补一回草料,要不然哪能养得膘肥体壮。 狮峰茶场不只一個养牛人,今夜轮到老耿当值了,他系好袍子,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平时的深夜,狮山茶场一片静谧,但今夜却是火把处处,人来人往,十分的热闹。 老耿就只是一个养牛人,不晓得那么多。 他只知道,东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了,已经和蕃人谈妥了一笔大生意。 东家有一个兄弟,今夜要押运十几石的茶叶,跟着蕃人的大船去做更大的生意。 老耿眯着老眼,看看场院里忙碌的情景,转身走向了一旁的牛棚…… 狮山茶场安排了三十个身手矫健的护卫,今夜随同他们二少爷一起去码头。 实际上来自“御前弓马子弟所”的三十名在训军官,扮作打手护院并没有破绽。 他们背着刀,安静地站在院子里。 旁边一箱箱做了防潮包装的茶,正在几名大食人的监督下,从茶仓里搬出来,装上大车。 每装满一车便用麻绳捆紧,然后便是下一车。 大食商人的两名执事李霏和邹文,就站在茶车前面,看着“李家二少”和他大姐依依道别。 那个高挑、清丽的侍女就站在李二少身旁。 今夜,她穿着方便出行的一身白色武服,因之衬得蜂腰长腿,曲线腴润。 原本看她高挑清丽,还以为身材难免要干瘪一些,却不想她还挺有料的。 李霏和邹文便露出了很满意的微笑。 他们眼中的冷羽婵,已经变成了一袋金币,袋子正倾向桌子,一枚枚黄灿灿的金币欢快地跳跃到桌面上,跳得他们的心情也美好起来。 李夫人带着“李二少”向李霏和邹文走过来。 “两位管事,妾身这二弟,年少轻狂,少经历练,这次让他押船出海,也是为了磨励他,还请两位一路上多多关照。” 李霏和邹文满面堆笑,李霏用生硬的汉话答道: “李夫人请放心,二少就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我们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李夫人点点头,深深地望一眼杨沅。 杨沅站在旁边,像个不耐烦家长反复叮嘱交代的孩子。 等他们一说完,杨沅便迫不及待地跳上清油车,眉开眼笑地拍着座位:“小婵,来来来,坐本公子身边。” 这个小兔崽子! 李师师暗暗啐骂了一声,不过看到杨沅能这么快入戏,她倒是放心多了。 冷月婵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很不情愿,但是又无法反抗的神情,走到车边。 她也不用脚踏,只是长腿一抬一屈,足尖便踩在了车辕上。 她的长腿轻轻一用力,便已稳稳地站上了车子。 那抬腿、屈腿、绷足的一串动作,不过刹那之间。 但银绫滚边的裤儿,绷紧的一刹所暴露出来的腴润之美,却让李霏和邹文心尖儿齐齐一跳。 …… 茶园的大门敞开了,一辆辆车子向外边驶去。 李霏和邹文共坐一辆车子,微笑地向李夫人招着手,待车子驶出茶场,二人便笑脸儿一收,端正了身子。 “邹文,我希望,那个俏婢,你能放弃争夺。” 邹文冷冷地看了一眼大胡子李霏:“我们说好了的,谁能把她拿下,她就是谁的战利品。 这也是我们船上一贯的规矩,怎么,你想反悔?” 李霏微笑道:“我知道,虽然你是宋人,但是在瓦迪耶老爷面前比我更受宠。可是……” 他扭过头,盯着邹文,轻轻地道:“那是从前啊,瓦迪耶老爷要在大宋做生意,他需要你这条地头蛇。” “现在,我们要去巴格达。你知道那儿距此有多远吗?你对瓦迪耶老爷的作用,还会有从前那么大么?” 他微笑地拍了拍邹文的肩膀:“我欣赏伱的头脑,但是到了那儿,你需要一个忠实的朋友。” 邹文沉默了片刻,说道:“船到泉州补充给养的时候,我们找个稳婆子给她验一验。 如果她是处子之身,那么她就归你所有。但是不管你把她卖出什么价,我都要三成。” 邹文也是刀头舔血混出来的亡命,岂会被这个大食人几句话就吓住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他并未妥协,他的笑在月色下显得有些狰狞。 “如果,她已非黄花。那么,就不要分什么你我了。 漫长的航程中,她归你我共有,到了巴格达我们再把她卖掉,钱么,你我平分。” 李霏看到邹文狞狞的笑容,有些生怯了。 他盘算了一下,尽管在他的故乡,这个东方女子拥有异域风情的优势。 但她若是已非黄花,能卖的钱,也并不比漂洋过海运过去的几盒茶叶价值更高。 这样的话,平分自己也没吃多少亏。而且在枯燥的航行途中,他还可以尽情享用这个长腿美人儿。 如果她是处子之身呢,那么运到巴格达就能卖上一个极高的价钱了。 说不定在奴隶场上竞拍时,碰到出手豪绰的大富翁,可以赚回一笔惊人的金钱。 那样的话,他占七成,这多出的两成,便宜就足够大了。 想到这里,李霏微笑起来:“好,成交!” 两只手,在黑暗中握在了一起。 …… 丑时末,正是临安夜市四鼓结束,夜市将收的时候。 青石巷中行人渐少,一些店家正在打烊,巷中灯火便有些迷离起来。 石牌坊下,一个双挂垂髻的少女,提着一盏“滚灯”,踏着夜色轻盈而行。 在她身旁,还有一个体态娉婷的女子,两人的身高和装扮,宛如一对主仆。 提着“滚灯”的,是青棠。 这“滚灯”,利用了类似于陀螺仪的原理,哪怕是把灯笼放在地上滚动,里边的烛火也是始终向上,不会熄灭。 丹娘带着青棠赶到了“宋家风味楼”。 风味楼打烊的时间比较晚,这时还有客人正相互扶携着出来,醉醺醺的样子。 丹娘和青棠走进风味楼,很快来到后院鹿溪的住处。 未到门前,丹娘便看到窗前的灯火亮着。 是啊,二郎今日要出海擒龙蛇,她们要入宫做御膳,鹿溪怎么可能直到此时还沉睡不起呢。 或许,她一夜都没睡吧? 丹娘想着,轻轻叩了叩门。 青棠停下来,弯腰开始熄去灯中的烛火。 门开了,鹿溪穿着小衣,披散着一头秀发,那张小脸笼在散乱的秀发里,居然已经有了几分小女人的媚意。 “丹娘姐姐,青棠,你们快进来吧。” 鹿溪绽开了笑脸,将她们让进门,不见外地转身,便走向了妆台。 青棠回身关门,丹娘姗姗上前,柔声问道:“可睡好了么?” 鹿溪在妆台前坐下,拿起梳子,点头道:“嗯,有丹娘姐姐所传的睡觉功,人家几息之间就能入睡。 哪怕只睡上一两个时辰,醒来也能精神奕奕的,这功法真是好。” 丹娘笑:“我也是,使了这功法,那真是沾上枕头就睡,什么也不想。” 青棠嘟囔道:“可我怎么还是觉得困呢,咱们是去给官家做午膳的,要不要起这么大早哇。 食材、厨具什么的,又不用咱们自己准备,自己带进宫。” 丹娘白了她一眼道:“你懂什么,你以为皇宫大内是咱们随便就能进去的么? 咱们天不亮就得先赶去礼部,学习面君之礼。” “入宫时,还得有宫娥给咱们验身搜身。 那宫里的御膳房咱们也不熟悉,不得让鹿溪姐姐先看个仔细?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三人说笑着,没有人说起进宫的紧张,也没有人提及将要出海擒龙蛇的杨沅。 有些事情,提起也是徒劳,她们都在有意地回避。 鹿溪正在渐渐地成长,丹娘的心也在渐渐变强…… …… 刘商秋一宿没睡,每次他下定决心要反抗家里对他的安排时,他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从而整宿地睡不着觉。 他的窗上正挂着一张床单,遮住了室内灯光的散逸。 若非如此的话,只要他屋里的灯,过了午夜还没有熄灭, 他爹、他娘、他亲娘,或是他姨娘…… 一定会有一个发现,然后就忧心忡忡地跑来叩门,殷勤备至地询问他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简直是叫人窒息的人生啊! 灯光下,刘商秋站在一人高的大铜镜前。 铜镜纤毫毕现,镜中的他,穿着一套黑色劲装,头发盘成一个道髻,使一块青帕包了,在额头系出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国舅爷把剑往肩后一背,侧身照了照镜子,刻意地露出了肩头的鱼皮纹剑柄。 顾盼一番,他总觉得似乎还欠缺了些什么。 忽然,他一拍额头,弯下腰,兴冲冲地从榻下拖出一口小箱子来。 他从里边拿出一条插满了飞刀的束带,往腰间一缠。 然后,他又照了照镜子,抬手把刚刚被他一掌拍平了的蝴蝶角,重新给支棱起来。 嗯,这回满意了! 镜中的他笑靥如花,就像一个要去打家劫舍的美貌女侠!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17章 寅时,万物承阳,虎啸山岗 寅时,红日将升,虎啸山岗之时。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鸡笼山就如同一个披着轻纱的美人儿,以晨雾为裳,袅袅俏立。 鸭哥、徐大年和数十个被他招募、选拔来的水性好的弄潮儿,已经背起了行囊。 鹿溪和丹娘对未来的杨氏远洋船队规划中,关键岗位和关键人员,都是要用自己人的。 这些人目前要随东瀛人和昆仑国人的杂牌船队,先往南洋一带走一走,熟悉一下海洋航行。 以后,他们是要被分配到远洋船队的各条大船上,掌握舟师火长、舵工、缭手、斗手、碇手等岗位。 “舟师火长”就是船长,“舵工”就是舵手,“缭手”是负责掌控船帆绳索的;“斗手”是负责占风望向的;“碇手”是负责升降锚碇的。 他们将形成一条海船基本运作的最关键部分。 鸭哥的族人很多都起了大早前来相送,给他们煮了鸡蛋、鸭蛋和糍饭团子。 这些弄潮儿将要承载的,不只是他们自己的未来和家人的未来,现在还有陆家村人的希望。 很快,他们出发了。 他们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说笑着,迈着轻快的步伐,渐渐消失在袅袅的山雾里。 随着阳光渐渐明朗,雾气在渐渐消散。 所以那队伍,始终在朦胧里若隐若现…… …… 蕃坊,穷人区。 由于穷人区和富人区的泾渭分明,所以穷人区这边街头人头攒动,富人区却毫无动静。 东瀛人、高丽人、统称昆仑国的南海多个国家的人,但凡要随船去南洋的,都已打点了行装。 他们的亲人家眷,在为他们送行。 他们也有自己的海船,只不过,能承受得起海上大风巨浪的船只不多,而且船只承载量不大。 所以,他们出海时,大多是贴着海岸线在近海处航行,同时每次能够载运的货物有限。 他们最大的一条船,在拖去临安造船厂修补后,因为支付不起维修费,一直停在船厂无法取回。 这次,还是鹿溪付了钱,才把他们最体面的这条大船开了回来。 “那么,就拜托了!” 铃木太郎和几個留在蕃坊的浪人,向即将率领浪人们出海的北条大翔鞠了一躬。 北条大翊郑重地鞠躬还礼:“瓦迪耶和蒲押麻离开临安后,其他大食商人都会觊觎他们空出的位置。 蕃坊难免会有一番动荡了。那么,守家的责任,就拜托了。” 相比于这边的凝重和严肃,另一边的昆仑国人,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坤泰和一群肤色黎黑、瘦削矮小的昆仑国人拥挤在一起,欢声笑语。 送行的昆仑国人兴高采烈的,好像他们的亲人不是要出海,而是去做官。 准备出海的昆仑国人同样上窜下跳,仿佛他们不是去历险,而是去挖金山。 他们是一群乐观且纯真的人! 坤泰的胸膛已经拍红了。 这个好不容易从小商人渐成规模,又因海难一夜返贫,现在一屁股债的暹罗商人,似乎完全忘记了他的困境,以及此行一旦失败的严重后果。 被众人不断赞美、夸奖的他,已经觉得他就是这些昆仑国人迷雾中的灯塔、黑暗里的指路明灯,是他们的贵人、财神和慈祥的老父亲。 北条大翔带着由东瀛人和高丽人组成的队伍,走到这群乱烘烘的人群前面,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 得意忘形的坤泰才开始喊着那些要跟他远行的人赶紧出列。 这些人跑出来了,但还是分不出谁在送行,谁将远行。 因为这些即将远行的昆仑人,连个行囊都没有。 “拜托了!”铃木太郎带着留守者,再次郑重鞠躬。 “要发财啊!要满载而归啊!” 昆仑国人挥舞着他们又瘦又黑的胳膊,快乐地向即将出海的亲人们说。 …… 离升衙的时间还早。 但刘商秋已经赶到了“市船务”。 他那身像极了女侠的劲装和满腰的飞刀都不见了。 此时的他,还是一身华丽、威武的皇城卒武官服装。 “袁成举,你马上调动人手,在‘市船务’内外布防! 开衙之后,你就守在门前,按照事先确定的名单,来一个,抓一个!” “是!” 袁成举很兴奋,一个钓鱼的人,最快活的那一刻,当然是提竿出水的那一刻。 “寇黑衣,你去‘浙江渡’,但是先不要有所行动。 等那些蕃人海船离开,至少过半个时辰再动手,免得惊动他们,前功尽弃!” “是!” 寇黑衣抱拳领命。 刘商秋又唤过一名皇城卒:“郭绪之已经带人去了山阴,我们在那边是不能执行公务的。 你叫他行文当地官府,由他们动手拿人。” 正要赶去‘浙江渡’的寇黑衣听了,忍不住提醒道: “刘副指挥,我们要对付的可是浙东转运司,很可能当地衙门里也有人和他们勾结,若动用当地官府,只怕消息泄露……”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刘商秋淡定地道:“我们这边一动手,消息很快就会传过去。 若提前从外地提调人马入山阴,事机早就败露了。若此时才提调人马,能有那些地头蛇反应快?” “就算当地官府中有人与他们勾结,但牵连有深有浅,有远有近,有人会选择做一条绳上的蚂蚱,也有人会选择死道友莫死贫道。” “更何况,他们一个个都拖家带口的,逃?有几人能逃,又能逃去哪里? 不过是提前知道了消息,赶紧串供和毁灭证据罢了。我们这边已经撕开了口子,他们缝不上的!” “是,卑职明白了。” 寇黑衣初觉不妥,听刘商秋这么一说,倒也确实是这么一个理儿。 眼下最紧要的,是斩断海上走私线,先弄死这条趴在大宋身上吸血的大蚂蟥。 在此大前提下,他们在‘市船务’和码头上的行动都要让位,更不要说山阴那边了。 至于查遗补缺、深挖蠹虫的事,只要临安这边撕开了口子,那边的清洗只是早晚的事儿。 于是,他向刘商秋抱了抱拳,快步而去。 刘商秋等他们一一领命而去,便咳嗽一声:“进来!” 一名皇城卒迈步而入,向他抱拳道:“刘副指挥。” 刘商秋笑容可掬地道:“我叫你准备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那皇城卒答道:“沿运河一线,直至入海口,每一座码头,卑职都打点好了。” 刘商秋道:“就在他们每一处码头的监渡衙门么?” “是,就在每一处码头的监渡衙门门口。遵照刘副指挥的吩咐,卑职没有惊动他们的监渡官,而是跟他们各处码头的监曹打好了招呼。” 渡口管理,是隶属工部水部司的。 不过,就像临安城里的铺兵,日常行政归各厢公所,人身和薪俸发放归禁军一样,各种监渡码头的监曹官,也有这种“一身二属”的身份。 因为各处渡口不仅负有水利、通行、税收等各项管理责任,还有检查禁物、堵截亡叛的责任。 这就有可能涉及军情了。 就像明代的驿站,驿站归兵部车驾司管辖,但每个驿站都有锦衣卫的外围情报人员。 因此一来,刘商秋才能绕过各处码头的监渡官,通过监曹给自己行方便。 监渡官们是工部的人,他指挥不动。 刘商秋听了此人的话大为满意,拍拍他的肩膀,赞许道:“很好,你办事很稳妥,本官很欣赏,伱叫什么名字来着?” “卑职任知喜。” “名字也好,喜庆,本官记下了。” 任知喜好奇地问道:“刘副指挥,却不知你让卑职如此安排,究竟是……” 刘商秋从容地道:“哦,我有一个朋友……” 任知喜不是现代人,他没听过“我有一个朋友”的梗。 所以,他信了。 …… 从狮峰茶场出来的车队,抵达了“浙江渡”码头。 阳光还没有从地平线上跳出来,但码头已经“苏醒”。 一条条大船,都在做着启航前的准备。 运送货物上船的、运送饮水、食物、蔬菜上船的…… 绞盘吊机将大宗的货物一件件吊上船去…… 码头力工或独自背着,或合力用大杠子抬着货物,正喊着号子往船上移动。 他们脚下的踏板都被压弯了,真叫人担心踏板会断裂,让他们连人带货摔进水里。 小商小贩们也早早开始做起了生意。 码头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小食味道,炊烟处处,叫卖不绝。 即将东行西去、南来北往的各种船只,拥挤在码头附近, 帆还没有升起,一条条桅杆密密麻麻的,仿佛北方冬天落尽了枝叶的树林。 “停车,停车,我要去用点早膳。” 车上的杨沅忽然叫了起来。 后车赶了上来,车上的邹文笑吟吟地道:“二少,咱们的船走的早,为免大家分头用餐耽搁了时间,船上已经给大家准备好早餐了。” “你们去吃吧,本少爷就只带小婵一人去尝尝小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杨沅一边说,一边冲邹文挤了挤眼睛,递过一个“大家都是男人,你懂得”的眼神。 然后他便下了车,马上转过身,对车上的冷羽婵殷勤地伸出了手。 大胡子李霏坐在邹文身边,看着杨沅牵住冷羽婵柔软的小手,把这个出挑、美丽的少女领下了车。 李霏胡子一翘,对旁边的邹文冷笑说道:“这个二少,能不杀咱们就不要杀了。 把他阉了,带去巴格达,我要让他做我的仆人!” 亚欧非各帝国,在历史上都是有阉人存在的。 没有哪个帝王,会放心让一个正常的男人,去替他打理庞大的后宫。 而且,大食帝国的阉人还是所有大洲各帝国里最庞大的一个群体。 因为在大食帝国,不仅皇家使用阉人,任何一个有钱人都可以。 说起来,没有太监制度的就只有东瀛了,据说是因为他们不懂阉割技术,当时连马都不会阉。 大胡子李霏已经把这个清丽脱尘的长腿侍女,视做他的囊中之物了。 “李二少”居然觊觎他的财产,甚至还想让他的财产贬值,真是不可原谅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18章 卯时,茕茕白兔,偏爱青青草 卯时四刻,破晓。 天边泛起了半轮红光。 河对岸西兴渡的滩涂草地上,一只机灵的兔子钻出了洞穴。 它警惕地四下观察了一番,便蹦蹦跳跳的,开心地啃起了带着露水的新鲜野草。 人,也到了该进食的时候了,尤其是他们今天还起了个大早。 杨沅大步流星地在前方走,冷羽婵就碎步地在后面跟,一前一后地走进了一家夫妻店。 “店家,羊杂汤一碗、多加芫荽,天罗筋一套,还有肉瓜齑一喋。” 杨沅随口看了一下店家面前柜上摆着的食材,就大概知道这家摊位主要卖些什么了。 毕竟是做过那么久“闲汉”的人,基本功而已。 冷羽婵听他每样东西都只点了一份,压根儿没带她的,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她知道,杨沅在薛丫头和肥掌房面前对她故做亲热,只是为了离间她们三个。 她也清楚,杨沅在李霏、邹文面前做出一副对她色眯眯的样子,也只是为了掩饰他自己的真面目。 由始至终,杨沅都只是把她当成一件被利用的工具。 杨沅对她的真正态度,或许是那天她不小心坐到杨沅腿上时,杨沅拂掸衣服的时候吧。 冷羽婵举起手向店家摇了摇:“店家,我要镜……” “另外,镜面糕来一盘,丁香馉饳儿一碗,盐瓜菽一碟。” 杨沅喊完了,回头对冷羽婵笑道:“知道你口味清淡,没给你点油腻的,他们这小店,也没更多口味可选了,你凑合一下?” 冷羽婵呆了一呆,他……给我也点了? 他居然知道我早上不喜欢吃荤腥…… “嗯!” 冷羽婵绷着脸点了点头,但脸部线条明显柔和了下来。 “其实我一碗馉饳儿就差不多饱了。” 杨沅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用雪白的手帕仔细擦拭了一遍,很自然地递给冷羽婵。 “你是练武的人,食量大些才行,可别学你们肥掌房。” 冷羽婵心中一动,他怎么知道玉叶姐老是嚷嚷“减瘦”? 他在鱼字房里,好像一共也没待两天呀。 这个疑问刚刚涌上心头,冷羽婵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一张慈眉善目的年轻人的脸…… 好吧,破案了。 冷羽婵接过杨沅递来的筷子,轻声道:“其实我们掌房也就是嚷嚷‘减瘦’,我和冰欣每次说要出去吃好吃的,她都会跟着。 去了她也先说不吃,然后就会吃啊吃的,比我们吃的还凶。 仔细算下来,她一年时间里,大概只有三個月是在‘减瘦’,剩下九个月都在为了‘减瘦’而积蓄力量。” 杨沅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这样饥一顿饱三顿的也不好,胃容易落毛病。年轻时还不觉得,等年长一些,就会遭罪了。” 这时店家把镜面糕、盐瓜菽、羊杂汤、天罗筋、肉瓜齑给端了上来。 丁香馉饳儿需要现煮,没有那么快。 杨沅向冷羽婵示意了一下,然后就把一碟香菜倒进了羊杂汤。 他喜滋滋地用筷子把鲜绿的香菜叶儿都压进汤底,端起来嗅了嗅,然后美美地喝了一口。 冷羽婵稍一犹豫,便也拿起一块镜面糕,小小地咬了一口。 一餐小食而已,区区小恩小惠,又不可能收买了我,那我为啥不吃? 杨沅先喝了口汤,又挟起汤里的羊杂,一边吃着,一边对冷羽婵道: “瓦迪耶、蒲押麻替金人押运货物,船上必然有金人的押运人员。” 冷羽婵听他说起公事,神态便认真起来。 杨沅道:“我们有三十个人随行押船。金人每次偷运的货物,价值还在我们这批茶叶之上,他们的押运人数不会比我们少。” 冷羽婵插嘴道:“但这里是大宋,金人不可能像我们一样有太多人手可以调动。” 杨沅赞许地点点头:“不错,所以,他们的押运人员,三十人也就最多了。 其中可能还有一些只是被他们雇佣的打手,甚至不知道他们是金人。” 杨沅拿起一根“天罗筋”,往上边抹着肉瓜齑。 “天罗筋”就是“油炸桧”,“油条”。 只不过,长脚汉现在还活着呢。就算他已经死了,朝廷一天不给他定罪,百姓们便一天不敢公开羞辱一位宰相。 杨沅咬了一大口油条,又香香地喝了口羊杂汤,说道:“我们就算他们有三十个人押船好了!” “另外,蕃人船上的水手大概也有三十个上下。他们一旦知道我们是朝廷中人,也会出手反抗,所以一条船上的敌人,大概有六十多人。” “杨副承旨,你忘了把他们的家人算进去。” 冷羽婵轻声提醒:“这一次,两个蕃商可是把家眷都带上了,这些家眷之中也不乏能战之士。” “我没忘,可是他们之中还有老弱妇孺啊!” 杨沅笑道:“到时候,我们突袭放火,船上有火,船外有要靠近的水军。 他们既要分出人手去保护家人、又要去攻击靠近的水军,我们直面的对手,不会增加的。” “唔……” 冷羽婵狠狠地咬了一口镜面糕。 其实杨沅这段话,也是她想说的。 她想等杨沅皱着眉,把蕃人家眷算进对手时,再给他做进一步的分析。 没想到,人家也想到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本来想表现一下的冷羽婵,不免有些郁闷。 杨沅道:“我们这三十个人,都集中在装着我们‘茶叶’的船上,以三十对六十,看似有点凶险。 不过我们是出其不意,外面还有人接应,可以说胜算还是很大的。” 这时,热气腾腾的丁香馉饳儿端上来了。 杨沅便专心吃东西,也让她消化一下自己的话。 冷羽婵用汤匙轻轻搅着撒了虾皮和紫菜的馄饨,稍显疑惑地看着杨沅。 她不是很明白杨沅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 唔…… 冷羽婵突然回过味儿来。 她一直生长。在大内,接着就到枢密院坐衙。 实际上,她没有什么实战经验。 她的剑,就没见过血! 杨副承旨这是在担心我会害怕吗? 冷羽婵心里,忽然就有了一丝暖意。 这个男人,不气人的时候,倒还蛮细心的。 刚刚还在告诉自己,小恩小惠收买不了她的冷羽婵,似乎忘了,一句“三冬暖”,还不如一碗馄饨值钱。 “杨副承旨是担心卑职第一次外派公干,会紧张畏惧吧?” 冷羽婵浅浅一笑:“我觉得应该没有问题,至少不会拖了副掌房的后腿。” 冷羽婵不是在自夸,她是真的不紧张,她未觉紧张,也未觉兴奋。 有些人天生就是这样的,一些令常人恐慌畏惧的事情,他哪怕头一次经历,也会很淡定。 宫里的人,都是经过挑选的。 挑选一个人时,他们不仅仅看外貌,言谈举止都要看,是否形貌端正,是否举止稳重…… 而这其中,很多方面都是一个人心理素质的外在体现。 就是在这样一群经过了重重筛选,才得以入宫的人中,她又被再次筛选出来,成为一名女侍卫,去学习武艺。 并且,在女侍卫的队伍中,她又幸运地被挑选出来,成为皇后娘娘准备送给她宝贝儿子恩平郡王的十名女武侍之一。 结果,她在这十名女武侍中,又被内尚书折夫人看中,外派去了枢密院机速房。 试想,这样一个被层层筛选出来的人,心理素质又怎么可能会差了。 “我自然是相信冷左衙的。”杨沅微笑道。 冷羽婵敏锐地察觉,杨这次很正式地称她“冷左衙”,而不是之前总是让她牙根痒痒的那个戏谑称呼:“冷鸭鸭。” 可是,为什么现在听到他如此正规的称呼,心里反而觉得不舒服了呢? 我是不是犯贱啊? 杨沅可不知道她会有这么多的内心戏。 杨沅笑道:“伱不要忘了,我想离间你们鱼房三姐妹时,可是选了最难对付的女人作为我的目标,那就是你!” 杨沅把耍阴谋诡计对付别人,都说的正气凛然的。 冷羽婵轻哼一声,不屑地扬起了下巴,心中却有小小得意。 那还真是,不选我做对手,难道选薛鸭鸭那个没脑子的蠢货吗,哼哼…… 杨沅道:“我也幸亏选了你,我们的对手不弱,甚至可以说,很强。 这时,一个冷静、聪明、睿智的同伴,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杨副掌房过誉了。” 冷羽婵眉眼弯弯,脸上一对小酒涡也深了些,像是漾满了酒。 杨沅道:“我在路上做了一番谋划,上船以后,只怕我们很难再有机会仔细商量,所以趁此机会和你确定一下。” “哦?副掌房请讲。” 冷羽婵认真起来,馄饨都顾不得吃了。 杨沅道:“我打算,把我们三十个人,分成五组。 第一组七人,金人接应船只一到,就由第一组点燃底舱的‘茶叶’,同时在舱中纵火。” “第二组也是七人,趁着混乱,立即攻占舵楼,破坏舵轮、滑车并砍断绳索。 一旦失去了舵,他们的船就只能原地打转,无法逃离了。” “第三组还是七人,负责攻打他们的家眷居住区。 此举的目的不是为了屠戮那些老弱妇孺,而是以此牵制他们的人手。防御,总是比攻击麻烦一些。” 冷羽婵缓缓点头,杨沅的这个计划没什么问题。 杨沅道:“第四组依旧是七人,负责游斗于船头,大声自称金人。 让蕃人误以为金人觉得他们没有了利用价值,这次不仅利用他们运货,还想把他们一口吞了。 如此一来,他们就会拼命抗拒金人接应船只的靠近。 同时,如果我们这条船上也有金人的话,也会成为他们的敌人,帮我们分担一些。” 冷羽婵赞赏地道:“副掌房的计划很周详,我同意!那么……第五组就只剩下两个人了?负责做什么?” 杨沅的神情严肃起来:“第五组,我打算交给你来负责。 这一组,负责的是我们整个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关系到我们整个计划的成败,也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生死!” 我……这么重要的吗? 冷羽婵耸然动容,她下意识地坐正了身子,筷子也端端正正地横在了碗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19章 辰时三刻, 潜龙勿用,藏锋守拙 杨沅沉声道:“冷左衙,我想请你从带上船的人里,挑一个身手好的,做为四组之游击,机动全船!” 冷羽婵听得热血沸腾,激动地道:“是!那么卑职的具体任务是……” 杨沅道:“首先,你们要配合第一组放火。他们在明,你在暗,要确保他们行动顺利。 因为一旦烟火讯号发不出去,我们的水军就不会赶来。 此时我们又已暴露,其他各船的敌人会赶来支援,我们三十个人将独木难支,必定送命!” 冷羽婵用力点了点头:“卑职纵粉身碎骨,也会确保计划完成。若一组失败,卑职亲自上!” “好!一组的放火任务完成后,必然会遭到蕃人武士的反击,你接应他们杀上甲板。 然后一起加入第四组,也就是由我率领的游斗组。” 冷羽婵振奋道:“好!” 杨沅摇摇头:“我指的是让完成放火任务的第一组加入我们第四组。不要忘了,你的任务是机动。” “所以我该……” “所以,你登上甲板以后,不要恋战,而是尽快往船尾的舵楼赶去。 负责破坏舵楼的第二组若是未能破坏船舵,以蕃人海船的灵活性,很可能会在我水军包围之前及时逃脱。” “我明白了!” 冷羽婵听到这里,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底舱的一把火,至关重要。 船尾的舵楼,又何尝不重要? 这两点,是确保围歼讯号传出,以及不让他们所乘的这条大船逃脱的关键。 他们将要乘坐的这条船,叫“百勒开”号。 这条船是蒲押麻船队中最大也最豪华的一条船。 瓦迪耶的船队中没有比这条船更舒适的大船。 因为瓦迪耶一直跑远洋,舒适和豪华从来都不是他对船的追求。 而蒲押麻这些年来,一直在拓展他在大宋沿海大城大埠的生意。 这条豪华大船,是他和宋人谈生意的门面,自然极尽奢华与舒适。 瓦迪耶和蒲押麻是挚交好友,在抵达泉州以前,瓦迪耶也会在这条船上。 因此,皇城司只要控制了这条船,也就控制了两个海商世家的家主。 为了他们的家主,为了这艘船上的最有价值的货物,即便商队的其他船只猜到船上冒起的浓烟,是向远方水军发出的讯号,也未必就会第一时间选择逃走。 而杨沅,把这最重要的两点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我懂了,副掌房尽管放心!”冷羽婵信心满满地对杨沅说道。 杨沅点了点头,道:“如果,船尾的舵楼已经被第二组成功捣毁,伱就攀上桅杆,居高瞭望,随时向我通报以下两方面的消息。” 杨沅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我们的水军来没来,距包抄过来,大概还需要多少时间。” 杨沅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如果瓦迪耶或者蒲押麻的船队中有船逃跑,跑了几艘,逃向了哪個方向。 这很重要,不然,茫茫大海之上,我们是无法再找到他们的。” 冷羽婵听到让她攀上桅杆,居高瞭望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但,杨沅马上就提出了第二点,让她观察有无逃跑的舰船,以及逃向了什么方向。 她又觉得,这个任务确实很重要了。 杨沅没给她多加思考的时间,交代完了,便问道:“可都清楚了?” “清楚了!” “吃饱了?” “吃饱了!” “好!”杨沅站起身来,便往大海船方向。 冷羽婵一见,连忙追了上去。 “哎哎哎,小娘子,你还没付钱呢。” 夫妻店的老妇人看见了,连忙追了上来。 “诶?” 冷羽婵看了看前面的杨沅,杨沅跟个老大爷似的,挺胸腆肚,背着双手,遛遛达达,头也没回。 冷羽婵忍住了气,掏出荷包往外数钱:“多少?” “三十六文。” 冷羽婵哼哼着把钱往她掌心一放,嘟囔道:“你可真会挑人呐大娘,你怎么不找他?” 冷羽婵朝杨沅的背影努了努嘴儿。 妇人咧着豁牙嘴儿笑:“哎呀,小娘子你说笑了,小两口儿出门,付账的当然是娘子你了。” “诶?” 冷羽婵又看看杨沅的背影,欲待向老妇人解释。 可是老妇人已经挥着手,热情洋溢地迎向了两位客人:“客官来啦,客官请坐,客官吃点什么?” “哼……”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冷羽婵跺了跺脚,气咻咻地追向杨沅。 这男人什么玩意儿呀,一大早上的,白感动了! …… 太阳已经整个儿浮现在了远处的水面上,红彤彤的就像咸蛋黄儿一般诱人。 一辆轻车,缓缓驶到了一座气势恢宏的衙门口儿。 宋老爹从车把式旁边的位置上跳下来。 车把式麻利地拿起脚踏,支在了车辕旁边。 轿帘儿掀开,先出一个小姑娘,眼神儿这么一扫,便是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 她踩着脚踏轻快地落地,然后便返身举起手臂,充当扶手。 接着下来的便是鹿溪。 她嫣然地抬头望去,阳光正照在门楣之上,黑底金字的大匾,两个大字金光闪闪:礼部。 …… 孤山别业,十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正穿着短打,在青草地上练习拳脚。 赵璩穿着一袭道服,晃晃荡荡地走了过来。 “菡萏、绿萼,你们俩别练了,快过来,服侍本王更衣,随本王入宫。” 被点到名字的菡萏和绿萼跑过来,白里透红的脸蛋儿上,一团朝气。 绿萼拭一把额头的汗水,好奇地道:“大王今儿起这么早,是要进宫去问安吗?” 赵璩打个哈欠,懒洋洋地道:“嗯,嗯嗯,顺道儿问个安吧。 主要是鹿溪姑娘今儿要进宫做御膳,那是我推荐的人,懂吗? 我若不去,万一有不服气的御厨给她下绊子怎么办?” 菡萏道:“哦?鹿溪……姑娘?我们这是又要添一个好姊妹了么?” 赵璩抬手就在菡萏的第二张脸上,“啪”地抽了一巴掌,斥道:“不许胡说八道,那是我兄弟媳妇,弟媳,懂吗?” 菡萏双手捂着屁股,委屈地道:“弟媳你说弟媳啊,你说什么鹿溪姑娘,那谁能不误会啊?” 赵璩瞪着眼睛道:“那不是因为她还没过门儿呢嘛,改口茶我都没喝呢,现在叫她弟媳,那我不是亏了?” 绿萼茫然道:“大王,你这账算的不对吧?被人敬了‘改口茶’你才吃亏吧,就一杯茶而已,可你是要给‘改口礼’的。” 赵璩反驳道:“怎么能是就一杯茶呢,那不还有改口么,鹅鹅鹅鹅,想想都开心。快快快,赶紧拾掇拾掇随我入宫。” …… “百勒开”号船头,蒲押麻、蒲望泉父子扶着船舷,看着不远处瓦迪耶家的大船正在巨鲸吸水一般“吞”着一车车的货物,眼中露出炽热贪婪的光。 尽管,他们自己的大船,也在不断地装纳着货物。 蒲押麻道:“你几位兄长,各自主持一条船。他们在行进时,会悄悄对瓦迪耶的船形成包围之势。 等咱们这边一动手,他们会立即贴近敌船,跳帮作战,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蒲望泉道:“金人押运者、李夫人押运者,还有瓦迪耶和他的近身侍卫,都在我们船上,人数比我们要多,直接动手的话……,要是能下毒就好了。” 蒲押麻不悦地瞪了儿子一眼:“他们分属三方,且又毫无防备,这种情况下,人数多些,又怕什么?” 蒲押麻对这个小儿子,确实格外地疼爱。 训斥完了,他还是耐心解释道:“要弄到放倒这么多人的毒药,何其难也。 也就蒙汗药可用,但它的味道,只有放在酒中,诡称劣酒,才能骗人喝下。” 这个年代,没有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的所谓毒药。 而且无论是植物毒素还是动物毒素,采集和提炼的难度,保存的困难,气味的消除,都是难关,矿物毒素则太过罕见。 同时,四方人马混处于船上,你要如何精准地只给目标下毒,也是一件相当困难,甚至无法实现。 蒲押麻道:“况且,我们将在申时前后入海,入海后,就要立即动手。 必须抢在金人的接应船只抵达前动手,否则我们的对手就太多了,应付不来。 可是,在这个时间点动手,如何下毒? 刚刚出海,正要赶去与他们的接应人碰头,这时突然开饭,而且给他们备上烈酒?是个人都知道有问题了。” 蒲望泉讪然道:“是孩儿思虑不周了。” 蒲押麻道:“咱们家身资巨万,自然不可轻身涉险。 但是,当有巨大利益当面的时候,就该放手一搏,万万不可犹豫,创业与守家,都需要大魄力!” 蒲望泉大喜,听父亲这语气,分明是把他在当继承人培养啊! 蒲望泉忙恭谨地道:“是,孩儿记住了。” “他们来了,镇定些。” 蒲押麻说着,看向踏板。 宽阔的,几乎铺满四分之一船舷的踏板上,左侧是搬运货物的力工通道。右侧是用绞盘吊机吊运货物的通道。 中间是行人区,他的女奴们,面蒙丝巾,只露出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摇曳着袅袅的异域风情,款款地走上船来。 但是,她们忽然停下了,左右靠边站定,微微弯下了腰。 队伍中间,瓦迪耶领着一群侍卫走上船来。 蒲押麻立刻满脸笑容地张开双臂,大步迎了上去:“啊哈,我的老朋友,我刚和儿子说到你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20章 辰时七刻,雷音震,神龙探首 瓦迪耶满面笑容地张开了双臂,一边向蒲押麻迎去,一边笑道: “蒲押麻兄弟,我这还是第一次登上你的‘百勒开’号呢,果然是豪绰无双啊。” 瓦迪耶话音未落,一只手就从他后边伸过来,在他肩头拨拉了一下。 亏得这踏板铺的够宽,两边又站满了人,瓦迪耶虽然趔趄了一下,却没有摔到水里去。 杨沅左顾右盼地从后边闪了出来:“诶,你这女奴真的不卖吗?红发的蓝发的绿发的,哟,这还有个金发的……” 杨沅在那个法兰克姑娘身前站住,色眯眯地打量她几眼。 金发女子蓝色的眼眸微微垂下,怯生生地退了一步。 杨沅大声道:“多少钱一个,你开個价儿,一出了海,我们家,那就是我做主了!” 屁! 冷羽婵从后边追上来,听到这句话,心里暗骂一声:“三十六文的饭钱都不给,跑这一掷千金来了!”。 她现在有点抽筋儿的感觉,如果不是她还保持着理智,她那大长腿可能就会不受控制地抬起来,一脚把杨沅踹上桅杆去了。 蒲押麻眸中闪过一抹怒意,但被他迅速掩饰了下去。 在他眼中,这位嚣张狂妄、人事不懂的“李家二少”,很快就是一个死人了。 他又怎会和死人一般见识。 “呵呵,二少爷,如果你真的喜欢她们,倒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不过,我老蒲可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洋过海地把她们运过来的,所以这价钱……” “有的商量就好!” “李家二少”眉开眼笑:“你放心,我攒了很多压岁钱,哈哈哈哈,一个一千贯我也出得起。” 蒲押麻微笑道:“我知道,在临安,一个绝色俏婢,最高也就一千多贯。 可我说过了,她们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运过来的,价钱至少还要翻五倍。” “啊?这么贵啊,你个老登,是不是唬我?” 蒲押麻也不明白何为“老登”,但是听着不像好话,大概是临安方言? 蒲押麻皮笑肉不笑地道:“物以稀为贵嘛,贵国的丝绸、茶叶和瓷器,飘洋过海到了我们的地方,价值又何止翻了十倍。” “有道理!” “李家二少”一副因为还没当家,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却又好面子不肯承认的模样。 “那什么,我知道了,等我合计合计一共买几个,咱们路上再谈,到泉州交接。” 押船人既然是以小商贩租用大商船代运货物的理由上船的,那就不能在海上与走私人交接完毕后马上登岸返回,那样太惹人怀疑了。 所以,“李家二少”在海上转移走私品后,他还要跟船去泉州,在那里露一面,再返回临安,由此完成整个“洗货”的过程。 “好好好,李二少是个爽快人,我们路上再细谈。也许,我还可以给伱打个折扣,哈哈哈……” 蒲押麻满口答应着,吩咐人把杨沅和他的贴身女侍领上船去,然后迎向瓦迪耶。 “这个李家二少,实在令人厌恶!” 瓦迪耶恼怒地看着“李家二少”一路轻佻,胯骨轴子乱扭的恶心样子,恨恨地道。 蒲押麻揽过他的手臂,并肩往船上走,微笑地道:“瓦迪耶兄弟,跟一个将死之人,何必计较呢? 你的卧舱,就安排在我对面,是船上最豪华的所在,走,我带你去看看。” 杨沅被领到了他的住处,在第二层的一间船舱里,船舱很宽敞,还有一个带帘儿的舷窗。 卧室分内外两间,内间大,外间小,不过要进内间就要先经过外间。 外间的舱室很小,小到只容一人睡下,窄到翻身都难。 想进这小舱室,连鞋子都要脱在外边,进门就直接爬上那张低矮的床板。 小舱室没有窗子,所以也没有门。 不然舱门一关,简直会让人窒息。 这显然是给侍候主人的奴隶准备的。 冷羽婵跟进卧舱,揶揄地道:“二少色心不死啊,还想着买人家女奴呢?” 杨沅拉开帘子,推开舷窗向外看看,又重新拉上,对冷羽婵道: “这样,我就有借口去缠磨那老东西,说不定……可以擒贼先擒王。” 冷羽婵嗤之以鼻,她相信杨沅确实是假意,但未必不是真心。 杨沅把自己往榻上一摔,舒服地叹了口气:“如果是这样的卧舱,海上跋涉数月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忍……” 冷羽婵四下看了看,问道:“我睡哪里?” 那间小舱室,冷大姑娘当然看到了。 不过她没认为那是一间能住人的舱室,她还以为是杂物间呢。 大宋有奴仆,但是没有奴隶。 下人的居住和饮食条件再差,也不至于苛刻到如此地步。 更何况冷羽婵的那个“下人”,那能叫“下人”么。 所以在她的认知里,根本不会把那拴条狗都嫌拥挤的地方当成一个住人的地方。 “呃……” 杨沅怔了怔,没有点破刚刚一进门的那个“杂物室”就是她的卧房。 杨沅想了想,身体一摆,滑到了床里一半:“外边一半让你?” “嘁!” 杨沅又把身子一摆,滑到了床外一半:“那床里一半让你?” 冷羽婵一字一顿地道:“我睡地板!” “好!” 杨沅笑嘻嘻地摊开了四肢,大字型躺在榻上,惬意地叹了口气。 冷羽婵看着他那气人的样子,大长腿又有了抽筋的冲动。 …… 码头仓储区,二十多个搬运工人打扮的汉子,散乱地坐着或站着。 忽然,一身儒衫的崔显允从仓库中走出来,等在外连的搬运工们马上站了起来。 崔显允扫了他们一眼,说道:“这一次运出海的货,要比前几次更多。 虽然是你们已经走熟了的路,也不要马虎大意。 另外,这次货交付完毕,中间要停一段时间……” 崔显允按照蒲押麻的提醒,已经联系了两个长居临安的大食商人。 但是原本在蒲押麻和瓦迪耶两大巨商之下,这两个大食商人的船队规模始终发展不起来,现在还不具备帮他偷运大宗货物的能力。 现在看来,他还是得等蒲押麻那个奸诈的老狐狸在泉州站住脚,再腾出手来扶持临安蕃坊这边的代理人。 而山阴那边,提前订购了大量的货,此时还在源源不断地运往临安。 幸好不是保质期短的时鲜水果什么的,储放一阵倒也不用担心。 崔显允道:“所以,这一次,你们不必急着回来。 可以随接应船只去双屿岛上快活一阵,十天后,再按原来的秘密渠道返回。” 这句话一出口,二十多个大汉立即振奋了起来。 双屿岛上酒可以随便喝,还有风骚的扶桑女人可以随意享用,对长居岛上的人而言,岛上的生活极其枯燥乏味。 可是对他们来说,却无疑是一个放纵快活的长假。 “是,崔谋克,你就放心好了!”二十多个大汉七嘴八舌地笑答道。 这时的金国,正在不断学习、转化中原王朝的各种制度,处于转型期。 所以现在的金国不仅有和宋国一样的州县官僚制度,也有原本的“猛安谋克”制度。 猛安谋克,是女真内部军政合一的一种制度。 最初的猛安是指部落长,谋克是氏族长。 他们率领所属女真百姓,平时生产,战时参战。 现在的猛安则是指千夫长、谋克指百夫长,他们依旧既是军事长官,也是行政长官,依旧是无事耕作,有事战斗。 而崔显允,显然是完颜雍派系的一位百夫长了。 崔显允点点头,挥手道:“去吧!” 二十多条大汉,每人背起一件作为掩护的货物,向着“百勒开”号的方向走去。 …… 鸭哥把徐大年等人,分别安排在东瀛人和昆仑人的几条船上学习观摩。 他自己则和北条大翔还有坤泰,一起登上了由鹿溪出资从船厂赎回来的那条大船。 这条大船在蒲押麻的船队里只能算是一条普通的商船。 但是对他们这支破破烂烂的船队来说,却已经是最好的一条船了。 这条船也配备了中式船的船尾舵、指南针、多重桅杆、水密隔舱技术,长十五丈,宽约三丈。 这艘船的“火长”叫盖,盖一上船,便赤着脚跑来跑去,摸摸这儿,亲亲那儿,不断用夸张的手势动作,大喊着“沙掰、沙掰!” 鸭哥茫然地问坤泰:“他喊什么呢?” 鹿溪已经对他们明确了今后船队的分工。 鸭哥是商队的首领,北条大翔负责整个商队的武力保护,而坤泰则负责与各处当地商人具体接洽商务。 因此,对于自己的顶头上司,坤泰很是恭敬:“啊,火长大人,盖是在喊他的船,这条船就叫‘沙掰’。” 鸭哥疑惑地道:“沙掰……又是什么意思呢?” 坤泰笑眯眯地道:“就是舒服的意思。” 鸭哥皱了皱眉:“你这船名,叫平安啊、吉祥啊、发财啊、威风啊,都行,叫……舒服?你们还能不能有点出息了?” 坤泰干笑道:“也许,船长是觉得平安吉祥发大财,自然就会舒服的原因吧。” 鸭哥摇了摇头,一边走,一边吩咐道:“等我们搞到大船之后,船队里所有的船都要重新编号取名。” 坤泰一溜小跑地跟上去:“是是是,那我们这条船,改成什么名字好呢?” 鸭哥没好气地道:“改成‘舒服死了’!” 北条大翔按着刀,稳稳地跟在他们两人后边,听着二人的对话,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觉得,和这样两个人做同一条船上的朋友,似乎很不错,至少这样的人生,不会寂寞。 …… 准备出海的船,都是做好了核验检查票,票证齐全的。 沿途下去,还有一道道的关卡,尤其是泉州市舶司,那是出海的最后一关。 所以临安做为这些商船出海的起点,检查也并不是特别严格。 辰时七刻,鼓声旦旦,监渡开闸了。 一条条满载货物的船,驶离了码头。 它们在大河之上徐徐展开,慢慢延伸出去,仿佛一条苏醒的神龙,正缓缓舒展了身躯,探出了它的龙首! 第221章 巳时,大荒落,万物伺机(为捕捉屏幕盟主加更) 八月下旬,依旧一轮骄阳。 和早晨刚刚升起时的温和模样不同,江南的上午,太阳余威犹烈。 大船行于江上,除了晒得黝黑的水手,那些出发时还站在船上观望风景的人,早已纷纷躲回了船舱里去。 江水悠悠,两岸一派青苍。 水边嶙峋的岩石上,有蛇虫盘踞其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作为冷血动物,它需要阳光给它补充行动的能量。 狮峰茶场,李师师坐进了她的轻油车。 人往车中一靠,轿帘儿一放,原本端庄坐姿的一个美人儿,就变成了慵懒的倚躺,宛如一条正在晒着太阳的美女蛇。 “去萧山,南氏坊。” 李师师吩咐了一声,轻车便由八名策马扬鞭的青衣武士护拥着出了茶场。 余林站在屋檐下,目送李夫人离去,便返身回了他的公房。 扩建炒茶作坊的事情正在进行着,扩建和招募同步进行。 今天,那两个被拘押在钱塘县衙的大茶商冯启怀、章鑫的家人还要来茶场,和他商量收购对方茶场的事情。 当然,作为苦主,如果李夫人愿意撤回诉讼,对冯启怀和章鑫网开一面的话,那么冯、章两家出售茶场、茶庄的价格,就有得商榷了。 这些事,李夫人已全权交给余管事负责。 经过这段时间的考察,李师师对余林的人品和能力已经足够信任。 所以,她给了余林一些干股。 余家是当地大户,谈不上有多么大的权势,可是家族庞大,子弟众多。 在这个时代,你千万不要小看了一個家族兴旺的“坐地户”的能量。 就算他们家族没有一个人做官,如果他的家族人口庞大到周围几个村子,都是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 那么不管是被尊为百里侯的县太爷,还是什么致仕的高官权贵,也都得高看一眼。 用一些股份绑定余林,绝对可以获得丰厚的回报。 李师师本人则是去萧山,见萧山南氏丝绸作坊的南风迟。 南风迟家的作坊,是萧山最大的茧、丝、绸生产作坊,从蚕茧收烘、缫丝、绢纺、织绸,自成一条龙体系。 李师师深知,想垄断茶业生意根本是不现实的,她只要做到在茶行里最强就好。 在远洋海贸生意中,最大宗的商品输出,就是丝绸、茶叶和瓷器。 对于丝绸和瓷器,李师师也想分一杯羹。 她已经派茶具作坊的大掌柜彭涛去龙泉了。 龙泉生产青瓷,有不少青瓷作坊,其中就有出口贸易。 但此前主要销往占城、爪哇、暹罗、锡兰山、古里一带。 大宋往更遥远的西方的远洋贸易,这时还只是一个开始,瓦迪耶和蒲押麻的商队,就是其中的先行者。 可这两个先行者并不满足于远洋贸易带来的巨大利益,还插手宋金之间走私的好处,马上就要完蛋了。 他们两个空出来的市场,乃至还有很大拓展空间的市场,为什么不及时去抢占? 所以李师师派彭涛去龙泉考察,无论是自己建窑厂,还是收购经营不善的窑厂,这杯羹,她吃定了。 而她自己,此时则是去萧山见丝绸商人南风迟。 师师无意与他商战,而是想共赢。 南家有临安最大的丝绸生意,她的徒弟玉叶家则拥有临安最好的刺绣作坊,鹿溪那边则马上就要拥有最强大的远洋船队,她不做点什么的话,那多无聊? 她要做的,是服饰。 她可以根据了解到的异域审美风格,向南氏丝绸作坊提出印染方面的要求…… 对“陌上花”绣坊提出刺绣风格的要求,有针对地进行生产和加工,然后再由她设立的成衣铺子设计西人的成衣铺子。 以她东京上厅行首的审美,由她一手设计的服装,她有信心,将和茶叶、瓷器一样,成为蕃人那边的畅销货。 师师明白,按部就班的做生意,快则十几年,慢则几代人,才能打开一片天地。 但,如果发现了风口、抓住了风口,就可以同风而起,扶摇万里! 风口已现,蛰伏多年的她,现在有兴致与大鹏扶风了! …… 沐丝带着于吉光、毛少凡、大楚和陈力行前两天就抵达了山阴。 沐丝按照于吉光出的主意去见内侍省的张去为,果然受到激赏。 张去为立刻就去向韦太后哭诉央求。 韦太后是个没主见的妇人,况且张去为的“至味堂”对她每年都有孝敬,怎好不为他说话。 韦太后便对赵官家提了一嘴,赵官家是个至孝之人,对他的亲娘自然没得话说。 于是,赵官家便默许张去为开了一张皇家采办的“公凭”。 沐丝拿到皇家采办的免检公凭,喜不自胜。 他先通知了崔显允一声,让崔显允在山阴那边的人联系他。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随后,他便把国信所的事交代了一下,便亲自带着几个亲信赶赴山阴去了。 沐押班到山阴的第一件事,就是采办,真正的采办。 因为他是打着替张大珰购买重建“至味堂”建材的名义来的,他总不能装上秦相爷家准备联姻的财货,就径直返回临安去吧。 毕竟这份皇家公凭只能使用一次,张大珰的建材得先买好。 于是,沐丝一到山阴便开始大肆采买起来。 有皇家采办的身份,他替张大珰购买建筑材料,可以拿到最公价。 再加上运输时一路免检,不用交任何赋税,会省很多钱。 饶是如此,沐丝也没想过从中贪墨,他觉得只要巴结好秦相和张大珰就足够了。 只要内廷有张去为,外廷有秦相,他沐押班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所以,沐押班采办木石漆竹诸般器物,是非常上心的,凡事亲力亲为,毫无怨言。 郭绪之带着几名化妆成商贾的皇城卒,一到山阴,就对江南东路转运司进行了监视。 同时,他还和枢密院机速房派驻在山阴的谍探分署取得了联系。 两下里一通报,发现彼此正在调查的事情,似乎是同一件事。 这一来,郭绪之这个外来户,要监视转运司便游刃有余了。 沐丝抵达山阴,四处联络商人,采办各种材料,马上引起了郭绪之的注意。 于是,他亲自带人盯了两天,却发现那位沐押班整天打交道的都是些经营砖、瓦、木、石、漆等建材的商人。 金人不可能大老远的跑到宋国来买建材,郭绪之遂放弃了对他的怀疑,取消了跟踪。 只是,他却没有料到,就在他撤回盯梢的第二天,崔显允在山阴的人就找到了沐丝,大批缺少“公凭”,不能正大光明地运往临安的货物,开始向沐丝移交。 …… 巳时整,“市船务“开衙了。 随着皇城司的人在“市船务“不停地折腾,“市船务”的人也经渐渐适应了这种压力。 关于“市船务”有人勾结海盗,在宋金之间走私的说法,迄今依旧查无实据。 之前那些暴露了自己不法行径的官员,都是被皇城司的阵仗给吓到自乱阵脚,这才暴露了的。 当官吏们适应了皇城司的存在,对他们也就造不成什么影响了。 “市船务”的官员们私下判断,再有三两天,一无收获的皇城司就会从“市船务”撤走。 但是今天一早准时赶到衙门的官吏们,却感觉到了一种不一样的气氛。 衙门口外,一如平常。 一旦走进大门,就会发现,“市船务”如今已是外松内紧。 走进衙门的官员,都被要求从两侧抄手游廊通行。 前方的仪门已经封了,后边的入口则是只准进、不许出。 从两侧抄手游廊经过的官员,都会被询问名姓、职务,并经“市船务”的人确认。 然后就会有人被放行,有人被请去了侧厢的公房。 但凡被请去侧厢公房,再也不见出来的,都是负责审批、抽查,从山阴往临安运输商船的官吏。 …… “浙江渡”码头,送走二十多个护船人后,崔显允又返回了货仓。 他租的这个货仓在浙江渡码头的货仓区里,也算是一个比较大的了。 如今货仓一角,还有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堆货物没能运走。 在这巨大的货仓里,那堆货物似乎显得不多,可是走近了去,你却会有一种站在一座小山下的感觉。 崔显允就站在这座“小山”下,仰望着堆积如山的货物。 “不管如何,至少从山阴到临安的这条水运线,暂时是没有阻碍了。 等货运来,就暂且储放在这里吧,也不知蒲押麻何时才能把大船交付给临安蕃坊的大食商人。” 崔显允皱了皱眉,对于一切主动掌控在蒲押麻手中,他很不满。 但是,只有蒲押麻和瓦迪耶手中那种远洋大海船,才方便在底舱里做手脚,藏匿他的货物,这又让他无可奈何。 宋国商人的江河船不具备这样的藏匿条件,而且这种大宗货物的走私,是抄家杀头的买卖,宋国商人敢于如此铤而走险的也不好找。 “如果,我有一支由我控制的远洋船队就好了,可是……我要在宋国发展一支属于我的远洋船队,何其难也!” 他又不是真的做远洋贸易,这种想法是不切实际的。 崔显允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向仓门走去。 仓中虽然昏暗,仓门却正迎着阳光,一片明亮。 崔显允在空旷的货仓里笔直地向前走,一直走到那阳光里…… 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稍稍适应了一下光线。 崔显允正要吩咐手下关闭大门,脸色攸然变了。 他在这里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一队队身着戎装、手执利器的皇城卒,正在迅速开进码头区,控扼了所有进出要道。 仓储区这边,也有一队皇城卒,正握着长枪,鱼贯而至……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22章 巳时四刻,蕃坊,东方哥谭 浙江渡码头的仓储区,为了防止暴雨时节河水漫灌,所以仓库都选建在地势高处。 因此崔显允站在这里,就可以一览整个码头的动向。 当他看到冲进仓储区的皇城卒,径直向他所在的仓库扑来时,他就知道,暴露了。 崔显允一甩袖子,返身便走,疾声大喝道:“快,放火,把货烧了!”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仓房里回荡着,几个部下放弃仓门,快步追上了他。 既然对方有备而来,那就放火。 今日风高,虽然各处仓库的建造考虑了防火,所以并不密集。 但风势太大时,也难免会燎着其他仓库,一旦这里变成一片火海,他们要脱困就容易多了。 再一个,用金国人的钱购买的物资,他也不想落入宋人手中。 尤其是通过其中一些物资,是可以判断出近来金国缺少哪方面物资的,这更属于军机。 但,崔显允的反应虽然很快,那队由寇黑衣亲自带队的皇城卒杀来的却更快。 寇黑衣早就在盯着码头了,只是为了配合杨沅那边的行动,一直没有动手。 码头上有哪些监渡官员收受过好处,给金人行过方便,他都查清楚了。 就算崔显允行踪神秘,可金人的货进了哪座货仓,却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 因此在蕃人船队离开后,寇黑衣便带着人马冲进码头,他本人则直接杀向了这处仓库。 崔显允的人刚刚点燃堆积的货物,寇黑衣就带着皇城卒杀了进来。 崔显允身边的人并不多,只不过是四五個守货舱的人,如何是一队如狼似虎的皇城卒对手。 尤其是寇黑衣的一身武功,崔显允这位“谋克”显然不是对手。 两人交手不过十几个回合,崔显允身上就挂了彩。 刚刚燃起的两处火焰,也被皇城卒给扑灭了。 崔显允领着幸存的两名部下,背靠货物,执刀而立。 寇黑衣从皇城卒中间向前缓缓走出几步:“你们已经无路可逃,何不弃械投降?” 崔显允冷笑不语。 寇黑衣微笑道:“贵国的‘血浮屠’很可怕,那么我大宋与贵国‘血浮屠’齐名的‘皮剥所’,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 崔显允左右的两个人顿时面露惧色,对于“皮剥所”的威名,他们显然是知道的。 皮剥所处置使曾经潜入金国,把一个叛逃金国,把他那条线上的九名宋谍全部出卖的叛徒,活生生剥了皮。 当金人察觉不妥,冲进那个叛徒房间时,他还没有死。 一个没了皮肤、看不清五官的人型血肉,惨叫着、踉跄着,扭曲在他们脚下,那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寇黑衣突然提到“皮剥所”,让那两个幸存的金国谍探不由得惊颤了一下。 崔显允突然厉喝大喝:“谍探之战,你们宋人的确更胜一筹。可是正面之战,我金国又输过几回?” 说罢,他的手中刀闪了两闪,那两个手下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崔显允砍下了项上人头。 寇黑衣的目芒不由一缩,脱口叫道:“好快的刀!” 崔显允哈哈大笑:“你喜欢?送你了!” 他举手一掷,那口宝刀便向寇黑衣旋转而去。 寇黑衣陡然一个“铁板桥”,举刀在旋转而来的刀轮上拨弄了一下。 那刀顿时改了方向,呼啸着砍在仓中的一根大柱上。 崔显允一刀掷出后,立即合身扑上。 皇城卒早使长枪将他逼住,一见他作势攻击,手中枪毫不犹豫地向前攒刺而去。 却不料崔显允并未躲闪,他一刀掷出,涌身扑来时,便已张开了双臂。 迎面四杆长枪,“噗噗”几声,便刺入他的胸膛。 血水迅速流出,沿着枪缨嘀嘀嗒嗒地落到地上。 挺直了身形的寇黑衣不由皱起了眉头。 崔显允向他得意地一笑,脑袋便向下一沉,身子软绵绵地向地面瘫去。 四名犹自惊讶的皇城卒猛然一抽枪,一尺多长的枪头,从崔显允的身体上拔了出来。 倒在地上的崔显允一动不动,已然气绝了。 他死了,自杀。 他不确定,他是不是能够熬得过大宋“皮剥所”的酷刑。 所以,还是死掉更保险。 他死了,他的父母、妻儿,所有的家人,便都安全了。 …… 萧山,欢潭。 轻车驶上鹅卵石的街巷,立即放慢了速度。 萧山有两大经营丝绸生意的巨商,一家姓南,一家姓田。 两家生意比较起来,田氏还要更强大一些。 田家不仅经商务农,家族里还出过入仕做官的子弟,底蕴尤其雄厚。 这也是李师师选择南家的原因。 更强的那个,总是比较难以合作的。 即便能够合作,她这个刚刚跨届过来的新人,也难以拿到更好的条件。 南风迟四旬上下,正是一个男人最具成熟气质而又不显老态的年纪。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他也确实很会保养,三绺微髯,眉目清朗。 一袭玉青色圆领宽袍,腰间锦带束扎整齐,看不见一点肚腩。 狮峰李夫人的车驾刚进镇子,他便接到了消息,此时刚刚迎到门前。 南家这幢大宅,前后三进两院落,东西厢房十余间,处处雕梁画栋,是一座极豪奢的江南风格的四合院。 田家的底蕴虽然比他更雄厚,但宅子落成比南家早了近一百年,自然不及他的宅子宽敞华丽。 不过,田家那宅子,一进大厅,便是两块相隔数十年,相继挂上去的“进士匾”。 如此一来,哪怕那是一幢四面透风的茅屋,也比南家这幢大宅更有底气了。 这也是南风迟放下身段,主动出门迎接李夫人的原因。 他并不认识什么李夫人,在他心中,这位李夫人不仅和他不算同行,而且不过是一个走了狗屎运的暴发户,他是不放在眼里的。 但是,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能够让他更强大的机会。 田家作为一个底蕴深厚的大家族,和他同在一镇,自然就会有人拿他们做比较。 不仅镇上的居民会经常比较,他自己也会时不时地生起攀比之心。 他想超过田家、碾压田家,成为欢潭独一无二的那户人家。 欢潭不可以有两个大丝绸商,萧山有他南风迟一人足矣! 清油车在南府门前停下了。 南风迟脸上露出一副无懈可击的笑容,热情地迎了上去。 “承蒙李夫人赐访,寒舍蓬荜生辉呀,南某有失远迎,还望夫人……” 陈二娘掀开了轿帘儿,李师师从车中走了出来。 南风迟一眼入目,便觉满天的阳光都为之一亮! 那种感觉,就像本被层层风雨阻隔了的阳光,突然雨收云散,阳光普照的那一刹。 那容颜、那身姿、那风情、那眉眼…… 光艳清华而又婉媚入骨,简直倾国倾城! 饶是南员外见惯了美色,这一刻也不禁心旌摇动! 茫然了刹那,他才恢复了定力,轻轻吐出了最后两个字:“包涵!” …… 蕃坊如今的蕃长,也是个大食人,名叫哈尔卜。 瓦迪耶和蒲押麻在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吉祥物一般的存在。 富人区的商贾们有大型聚会、饮宴的时候,老哈尔卜是一定会被请去,并高居上座的。 但,对他的尊重也仅止于此。 现在,瓦迪耶要回国,蒲押麻也要长居泉州,老哈尔卜很高兴。 他年纪大了,壮志早已消磨,已无意争锋。 但,谁又不想自己更有地位、说话更具份量呢。 但是,他只高兴了大半个早上,就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两位客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是两个宋人。 他们的年纪都不小了,应该只有四十出头。 可是岁月的痕迹,在他们的脸上烙印的很深。 “所以,蕃长你拿定主意了吗?” 计老伯说完了来意,便笑吟吟地道:“蕃坊里有人勾结金人走私。伱是选择等官府派人来处理呢,还是由蕃坊的人自己清理门户?” 哈尔卜的脸色非常难看。 他相信这两个人没有说谎,瓦迪耶和蒲押麻一定是真的出了事。 不然,不管这两个宋人想在蕃坊搅什么风雨,只要瓦迪耶和蒲押麻无事,就可以轻易翻转。 他当然是不希望由大宋朝廷派人来处理的。 大宋朝廷处理了瓦迪耶和蒲押麻的余党,就会追究他身为蕃长监管不力之责了。 他已经老了,早已不复曾经的锐气,一旦被拿掉蕃长的职务,也就泯然众人,没有机会东山再起了。 可是,如果依照这两个宋人的要求,让那些被他们组织起来的东瀛人、高丽人和昆仑国人,对富人区的大食商人发动清算…… 那么,一片腥风血雨之后,蕃坊一定会变天的。 到那时,他的处境,可能还不及现在风光吧? 毕竟他也是个大食人,瓦迪耶和蒲押麻对他会保持起码的尊重。 “这件事就这么难做决定吗?老哈尔卜,你到底想好没有?” 老苟不耐烦了,他眉头紧皱,原本平庸的面孔,便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杀气涌了出来。 哈尔卜心头一颤,扭过了脸儿去:“三天,你们最多打三天。三天之后,坊内的动荡必须结束!” 计老伯微笑起来:“用不了那么久!” 哈尔卜又道:“无关的守法商人,你们不可以伤害,也不可以侵入他们的住宅!” 老苟叔翻个白眼儿道:“我们不是强盗,还用你说?” 哈尔卜道:“如果这两条你们能做到的话。那么,不管传出多大的动静,我都会以蕃长的名义告诉官府,我们这里一切如常,无需官府为我们操心。” “好极了!” 计老伯笑道:“那么,我们也可以保证,你哈尔卜仍然会是蕃坊之长!” 说完,计老伯和老苟叔就站起身,举步向外走去。 他们身后,传来了哈尔卜忧心忡忡的声音:“马上封闭大门,告诉家里所有人,三天之内,谁也不许离开宅子半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23章 正午,马青鬃,帔红霞 午时,长堤道上,一片青鬃,迎风飞扬。 刘商秋俯伏于马背之上,跨鞍打浪,电掣如风。 他正沿着入海的运河口岸,一座座码头地追下去。 这样走,是最不容走错道的,虽然要绕不少弯路。 袁成举在“市船务”衙门,已经把涉案可疑人员全部控制起来,皇城司将结合其他方面的证据,对他们再做进一步排查。 刘商秋眼见“市船务”事了,便吩咐袁成举,让他在“市船务”单独辟出一个跨院安置涉案人员,他要去码头看看寇黑衣的进展。 袁成举对此自然毫不怀疑。 刘商秋带了两个皇城卒,赶到“浙江渡”码头的时候,寇黑衣这边也已开始收尾了。 皇城卒们押着被抓捕的人,正在看热闹的无数船夫渔民、商贩百姓的围观下向外走。 眼见此间计划执行也很顺利,刘商秋就让两个皇城卒再去侧面了解一下码头上收网的情况,两個皇城卒遵命而去。 刘商秋等他们一离开,立即赶去监渡衙门,从事先打好招呼的监曹那里取了寄放于此的一匹马和一个包袱,便扬长而去。 那监曹也不认得他是谁,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只是皇城司的人提前和他打好了招呼,这人来时,一应言辞都能对上,便是取货人。 皇城卒刚刚抓了一批人,其中就有监渡的人,这监曹自然不敢多问,既然信息都对上了,便爽快交出寄放之物。 刘商秋牵着马离开码头,先寻个僻静处换了便装,然后骑上马沿入海河道的长堤便飞奔而去。 当他终于离开“浙江渡”,踏上河堤小道,纵马逐流时,心中那叫一个快意。 从小被严厉管束的人,偶尔放纵一次,那种心灵释放的快感,是常人难以理解的。 刘商秋倒是从小没受什么管束,可那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关心呵护,一样叫他窒息。 此时的他,就像一个逃出牢笼的二哈,撒着欢儿地逃去。 他追上一条条船,越过一条条船,向着大海的方向,欢快地奔去…… …… 嘉明殿,皇帝进膳之所。 韦太后、赵官家、吴皇后、婉容刘氏、恩平郡王赵璩,俱都坐于殿中。 传膳的宫娥太监,把鹿溪在御膳房煎炒烹炸的新式菜肴一道道端上来。 鹿溪的新菜,从烹饪方式到佐料选用,都有很多创意。 更重要的是,有赵璩这个“二五仔”,太后、官家和皇后都喜欢什么口味,她也提前知道了。 新颖的菜式,一如既往的喜欢的口味,自然令赵官家和太后、皇后等人品尝的连连点头、赞叹不已。 赵璩尤其得意,对鹿溪大夸特夸,十分的卖力。 赵璩想的也简单,这是自己兄弟媳妇,他这做大伯子的,有机会帮忙吹捧扬名,那必须得竭尽所能啊。 虽然普安郡王赵瑗稳重,谈吐得体,可韦太后作为一个老人家,还就喜欢恩平郡王这种性格跳脱的孩子。 听他说的有趣,韦太后便笑道:“民间有能人啊,这位宋小娘子所做的菜肴,论‘看盘’,固然不及宫中御厨的摆盘精美,但是论味道,却是老身生平所食最美味者。” 吴皇后见是自己儿子赞不绝口的人,自然也不会拆他的台。 吴皇后便对赵官家笑道:“若是宫中御厨,吃着皇家俸禄,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人家宋小娘子可是来自民间,如今舍了自己生意,入宫让我赵家人一饱口腹之欲,官家当见上一见,褒奖一番才是。” 赵璩一听,忙道:“娘娘说的有道理,爹爹该好好嘉奖人家一番,要是能给题个匾啊什么的,那就更好了。” 赵官家见母亲和皇后的心情都很好,便哈哈一笑,吩咐传见宋小娘子。 鹿溪虽然对经过了市场验证的菜肴很有信心,可这毕竟是什么天下美食都尝过的皇室。 做菜的时候她神情专注,还没什么感觉,这时等待结果,难免就有些紧张起来。 丹娘看出鹿溪心情忐忑,便和青棠一左一右,故意陪她聊些闲话,缓解她的心情。 三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便有内侍过来传旨,官家要见宋小娘子。 礼部是教过面君之礼的,当下鹿溪也无暇多想,便解下围裙,由丹娘和青棠帮着整理了一下仪容,跟着那传谕太监,去了嘉明殿。 到了殿中,鹿溪牢牢记着在礼部时所学的礼节,拜见奏对,规规矩矩。 赵官家本就喜她所做的菜肴,如今见这厨娘不过是个二八少女,小家碧玉的甜美乖巧,格外的惹人怜惜,便更加和颜悦色起来。 赵璩自动代入了“大伯哥”的角色,在旁边不遗余力地帮个腔、插个话,敲个边鼓,就想着能从官家这儿忽悠一副墨宝回去。 他去“水云间”酒家时,看到悬挂的进士们的字画,受了启发。 于是寻思帮鹿溪弄一副皇帝的墨宝,挂在“宋家风味楼”里。 那样一来,谁还挑战得了他弟媳“小食神”的江湖地位。 不过,他如此卖力的帮腔,却引起了吴皇后的注意。 赵璩是吴皇后从小带大的,虽是养子,实则早和亲生子一般看待。 如果不是特别宠爱赵璩,她怎么可能从大内女侍卫中精挑细选一些人,送给赵璩做贴身护卫呢? 此时,见赵璩不遗余力地吹捧宋小娘子,吴皇后不由得心中一动。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我儿还从不曾为了一个女子如此精心算计,先是哄得太后和我尝她的美食,再千方百计促成今日局面,让宋小娘子在官家面前大出风头,力压皇室御厨,难不成我儿是喜欢了她? 吴皇后看了看鹿溪甜美可人的模样儿,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毕竟她这宝贝儿子是个什么德性,她已经很清楚了。 送他十个女侍卫,结果变成了十个女侍妾,这…… 幸亏当初只送了他十个。 璩儿应该就是喜欢了宋家小娘子吧? 还是头一回看见他为了一个女子如此用心,定然是喜欢极了。 只是,这宋小娘子只是一个厨娘,若是进了他的王府,身份也很难提的起来,必然是妃嫔中最低的一阶…… 吴皇后又看看鹿溪,对鹿溪也是发自内心的喜爱。 美女的美有许多种,其中一种是男女老幼通杀的, 那就是鹿溪这种没有任何攻击性的甜美可爱邻家少女型。 吴皇后宠爱自己儿子,又对鹿溪甚合眼缘儿,便起了帮衬他们一把的心思。 赵官家对鹿溪和颜悦色地道:“宋小娘子的菜肴,甚合太后、皇后和朕的口味。 尤其是你做的那道鱼羹,最合朕的胃口。听说你的菜肴,都是自己潜心研究出来的?” 鹿溪道:“正是民女研发的,依照食客口味,民女还在不断调整、改进。 官家若是对哪一道菜肴觉得不甚满意,就请官家示下,民女会努力做的更好的。” 赵官家哈哈大笑:“朕听璩儿讲,宋小娘子在民间有‘小食神’之美誉,犹能如此谦逊,小小年纪,如此心性,难得,难得。 要说不满之处,朕可没有,朕吃的很高兴。既然宋小娘子对诸般菜式还在不断改进,母后……” 赵官家转向韦太后,笑道:“不若明年弄潮会后,咱们再让宋小娘子入宫,仍如今日一般,咱们一起尝尝这民间美味。” 韦太后笑道:“那敢情好。” 吴皇后一见机会来了,便笑着打趣道:“官家既然喜欢,总该给宋小娘子一些赏赐才成,咱们皇家,可不能口惠而实不至啊。” 赵官家微微一笑,道:“朕岂有吝啬的道理。嗯,既如此,那朕就赏宋小娘子钱……” 宋朝皇帝的赏赐,一般是赐田、赐宅,之下就是赐钱币、书籍、衣袍、鲜花和农畜产品。 田宅一般只赠予皇亲国戚、朝廷重臣,书籍衣袍和鲜花等多赐文臣。 在赵官家想来,可以赐给宋小娘子一些钱财、丝绸、茶叶什么的,既实用也体面。 却不料,吴皇后不等他说出来,便已接了下去:“官家不若赐她一个命妇的出身吧。” 赵构一愣,命妇? 皇后做事一向得体,今儿怎么……,命妇的封号,能这么随便赐下的么? “呃……这个……” 赵构有些尴尬,皇后已经开了金口,如果反对未免就拂了皇后的颜面。可……一个命妇的封号,哪能就这么轻易赐出去。 赵构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便笑道:“皇后如此青睐宋小娘子,朕又岂会做那恶人?” “只是,命妇封号,乃命官之母、命官之妻才能册封的。 宋小娘子还未许人呢,且也不知她将来的良人是官是民,如何能赐她命妇呢?不若赐钱……” 赵璩听见皇后这番提议,不禁心中大喜,到底是我娘,太称我心意了。 这时一听官家推脱,赵璩急了,想也不想,脱口便道: “爹爹此言差矣,秦相家童夫人,又何尝为人妻、为人母了?还不是有了命妇的封号?” “呃……” 赵构顿时有点尴尬,这倒霉孩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赵璩道:“御膳房的名厨,也都有官职在身啊!宋小娘子菜做的好,还要教他们做宋家菜呢。 太后、娘娘和爹爹也都喜欢吃,赐她一个命妇身份又有何不当?” 吴皇后笑道:“璩儿所言有理,太后以为呢?” 吴皇后说着,向韦太后微微递了一个眼色。 韦太后收到吴皇后递来的眼色,心中微微一奇。 难不成这宋小娘子是皇后家的亲戚? 既如此,这个顺水人情得给了。 韦太后便颔首笑道:“嗯!官家,老身觉得也是可以的。” 儿子和媳妇的意见也就罢了,如今老娘也点了头,赵构实在不好反对了,便笑道:“既如此,那朕就赐宋小娘子……一个孺人封号吧。” 当下,便有宫娥引着鹿溪去配殿更衣,以便受册谢恩。 待鹿溪再上殿来时,已然是头戴花钗冠,身穿真红大袖衣,红花绣罗为领,系红罗曳地长裙,以药玉为引坠,肩臂上还挽着一条红霞帔…… 一身香雾红,人比杏花娇。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24章 午时三刻,宁输数子,勿失一先(为马尔科夫尼科夫盟主加更) 瓦迪耶和蒲押麻的船队,将近午时抵达了澉浦码头附近。 从这继续往前,就要进入杭州湾,沿着走惯了的航线南下,折向泉州去了。 船队经过澉浦码头的时候,船上开饭了。 “李二少”和他的“小女仆”的饭菜,是由邹文送到他们船舱的。 邹文走进船舱的时候,“李二少”正大字型躺在榻上呼呼大睡,那个有着一对动人小酒窝的长腿侍女,则盘膝坐在地板上。 “啊,吃饭了吗?” 听到动静,“李二少”爬了起来,一看“小女仆“打开的食盒,顿时大发脾气。 “本少爷的货,你们要抽十分之一的利,赚了我那么多钱,就给我吃这样的午餐?这狗都不吃啊!” 正摆食物的冷羽婵动作顿时一滞,杨沅都这么说了,那我吃还是不吃? “李二少”瞪起眼睛对邹文道:“没有酒肉吗?给本少爷准备一壶美酒,至少四个菜。” 邹管事皮笑肉不笑地道:“李二少,船上的饮食自然简陋了些,还请你多多担待。” “我担待个屁啊!邹管事,你们这事办的不地道啊,你们在茶场的时候,本少爷是怎么对你们的? 现在你们就用这么差的食物招待本少爷,喂猪呢伱们?” 冷羽婵把筷子放下了,这饭没法吃了! “李二少”气咻咻地推开邹文:“我不吃这個,老蒲押麻呢,他以后还想不想做我们家生意了,我找他去。” “诶,二少……”邹管事阻拦不及,“李二少”已经嚣张地冲出了船舱。 邹管事跺了跺脚,急忙追了上去。 冷羽婵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他们已经身在船上,蕃商已经相信了他们的身份,何必还要做戏呢? 只管忍耐半日,等金人的走私船赶来接应时,将他们一网打尽不就行了? 冷羽婵叹了口气,起身坐到了榻上。 她不能先动筷子,不然万一邹文再陪着杨沅回来,看见她一个侍女先动了筷子,必然起疑。 冷羽婵往榻上一坐,一双大长腿伸展开来,舒服地吁了口气。 杨沅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她只说不跟杨沅共榻,指的是躺嘛,又不是说挨着边儿坐一下都不行。 结果杨沅也不说让让她,就那么毫不客气地占了整张床榻。 登船以后,杨沅就摆出一副很少远行的兴奋劲儿,领着她把整条船都走了一个遍儿,回来以后他倒头就睡。 两人今天都起了个大早,虽然这觉补了不到一个时辰,可杨沅也算是补觉了,她却只能坐在地板上,腿都要麻了。 冷羽婵正轻轻揉着大腿,“李二少”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好好好,你们这些狗东西,老子先忍了,以后你们想拿我李家的茶叶时,看本少爷怎么消遣你们,呸!” 杨沅重重地摔上舱门,走进了内舱。 冷羽婵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苦笑道:“差不多行了吧,我的副承旨,我觉得这饭菜还可以啊。” “你没吃吧?” 杨沅一改愤愤之色,迅速凑过来,看了看那些吃食。 冷羽婵白了他一眼道:“你这大少爷没动筷呢,我一个小侍女……” 说到这里,冷羽婵忽然反应过来,不由脸色一变:“什么意思?你怀疑饭菜里有毒?” 杨沅摇了摇头,缓缓地道:“我刚才借着吵闹为由,出去看过了,我们的押船人和他们的船夫水手,都是一个大锅里盛饭吃的。 这样的话,大食人对他们无法下药,单独对我们两人下药用处便不大。 况且他们也不确定,我们的人会不会随时有事来找我们,那就更没有对我们下药的道理……” 杨沅说着,还是端起饭菜嗅了嗅。 冷羽婵皱眉道:“问题是,你为什么会担心他们对我们下毒? 虽然瓦迪耶要走,可蒲押麻还在。难道他们敢对咱们黑吃黑不成?” 杨沅道:“我并不曾怀疑过他们下毒,我刚刚借题发挥,只是为了有个理由去找蒲押麻和瓦迪耶,看看那两个老东西在干嘛,习惯性谨慎而已。可是……” 冷羽婵挑了挑眉:“嗯?有发现?” 杨沅皱了皱眉,轻声答道:“那两个老东西正在吃酒,满席的酒肉。 我这个二少爷发了脾气,他们不该顺势邀请我入席吗? 可他们没有,他们就连对我的笑容和找出的理由,都毫不掩饰地假!” 冷羽婵终于发现不对劲了,皱眉道:“这不合情理!” 杨沅道:“确实不合情理,一个成功的商人,不会轻易得罪一个潜在的重要客户。 更何况,我不仅现在是他们的雇主,以后他们还想做我的茶叶生意……” “那么……”冷羽婵心中暗惊:“除非他们就想一锤子买卖,没有以后了。” 船舱里一下子静默下来。 舷窗半开着,涛声从窗外传来,海风掀起了舷窗上的布帘儿,扑剌剌地响。 杨沅站起身,走到舷窗边,把舷窗推开,探头向外望去。 冷羽婵看着杨沅的背影,眸中露出一抹异色。 如果不是杨沅,她不会发现大食人的反常。 杨沅给她上了一课,很可能……也间接地救了她一命。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杨沅看着海面,他已经看不见陆地了,不过这里的水,还不是海水的深蓝色,而是有些发黄。 这应该是因为江水与海水交汇的原因。 也就是说,船刚刚入海,刚刚驶出港湾水域。 杨沅返回冷羽婵身边,拿起筷子,开始往碗里拨那些饭菜。 “虽然我不觉得饭菜会有毒,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饿一顿吧。” 杨沅一边往碗里拨饭菜,一边对冷羽婵道:“等一会儿,我们出去转转,找机会通知我们的人准备应变,事情很可能不会按照我们的计划走了。” 冷羽婵紧张地道:“我们要怎么做?” “首先,告诉所有兄弟防范,我们可能已经从渔夫变成鱼了。” “好!” “如果我们还没等来金人的接应船只,大食人就动了手,放火仍是第一位的,叫第一组仍然把火放起来。” “这是为了……” “我们刚出海湾,海上商船很多,说不定会有商船看见火起,赶来救人。 海上商船都有护卫武装,他们来了,我们就有援手了。” “好!” “不过,除了第一组,其他各组的计划全部撤消,一旦大食人对我们抢先动手,我们马上集中全力,不惜代价地围攻顶舱,来一个擒贼先擒王!” “明白了!” 杨沅端起满碗的饭菜,走到舷窗边,先探头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一碗饭菜便扬向水中。 冷羽婵看着,对杨沅愈发佩服起来。 他能发现不妥,而且在仓促之间想到如此应变,真的很了不起。 我……我确实不如他! 冷羽婵屈伸了一下大腿,忽然道:“方才,我若也能在榻上休息一下就好了,一会儿动起手来,一定更容易发挥全力。” 杨沅端着空碗走回来,对她道:“没办法,你不能和我共榻。” 冷羽婵挑眉道:“为什么?” 杨沅道:“因为舱门没有锁,一旦有人进来,看见你我共榻,而我却没有碰你,我李二少这个纨绔身份就立不住了。” 杨沅放下碗,又向前舱摸去,把舱门悄悄打开一道缝儿,向外窥视着动静。 冷羽婵红着脸儿看他,原来……是这样啊…… 冷羽婵恍然大悟。 她若坐在地板上休息,一旦有人看见,只会认为她不想被李二少占便宜。 她是李夫人的贴身侍女,李二少不敢对她用强,两人就只好这么别扭着。 可若她和杨沅共在一张榻上,对一个女人来说,就等于是默许。而“李二少”居然只是呼呼大睡的话…… “杨副承旨做事,每一件竟都大有深意,是我浅薄了,居然猜度不透。” 冷羽婵钦佩地想:“在码头上,杨副承旨吃早餐,却让我付钱,一定也有深意的吧?” 不过,她没有再向杨沅请教答案,因为她不想让杨沅觉得她傻…… …… 午饭时间,大食商人阿布的宅子里,乐曲声、歌唱声隐隐从高墙内传出来。 今天是瓦迪耶和蒲押麻离开的日子,阿布一早去码头为他们送行,回来就开始张罗这顿午餐了。 一片水域,养不了一群巨鲨。 瓦迪耶和蒲麻押在的时候,阿布始终无法有更大的发展。 但是,现在他们走了,阿布是接替瓦迪耶和蒲押麻,成为临安蕃坊主宰的候选人之一。 他急不可耐召集这次宴会,把他认为可以说服的、可以征服的商贾都请了来。 他要先下手为强,让蒲押麻只能选择他做为今后的合作伙伴。 高墙外,一群人缓缓逼近。 看服色,有东瀛人、高丽人,还有肤色黝黑的昆仑国人。 在东瀛人的队伍中,有一个人格外引人注目。 相比于其他矮小的东瀛人,他的身高在宋人中也算中等偏上了。 身材高大的他,因此而鹤立鸡群。 他穿着全套的忍者劲服,套头的面罩,额头系了一条抹额,抹额上有一道醒目的红色枫叶刺绣,那是“上忍”的标志。 在蕃坊的东瀛人中,他是仅次于北条大翔的第二高手,三上千雅。 阿布迫不及待地想要征服众多商人,成就他临安蕃坊第一人的地位。 想先下手为强的,不只一个阿布,蕃坊贫民区的东瀛人、高丽人和昆仑国人,也动手了。 只要封锁蕃坊,蕃长装聋作哑,那么蕃坊内部哪怕闹到天崩地裂,也不会有人管的。 只要尘埃落定,他们依旧是临安蕃坊照章纳税的守法侨民即可。 老计和老苟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对这群乌合之众,老计和老苛有些不太放心,是跟来掠阵的。 前方,阿布家华丽高大的门楣下,队伍站住了。 铃木太郎强抑激动,向以三上千雅为首的众武士深深鞠了一躬:“那么,拜托啦!”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25章 午时七刻,锦襜突骑渡江初 三上千雅向铃木深鞠一躬,一扬手,一只“飞爪”便飞了出去。 “笃”地一声,“飞爪”钉在了大食商人阿布家那中西合璧的门楼上。 三上千雅提步飞身,几乎没怎么用“飞爪”借力,便扑上了门楼。 他脊兽一般蹲伏其中,蒙面巾下,冷厉的双眼扫向院中。 一眼望去,两只“手里剑”便呼啸而出,准确地射中两个正要惊骇呼喊的仆人咽喉。 然后他猛一挥手,一个个东瀛武士、高丽武士便冲了过来。 原来,三上千雅的“飞爪”是为这些人准备的。 他们很多人在提纵术方面不及三上千雅,需要借助“飞爪”来攀爬。 鸡有鸡道,狗有狗道,“南海诸国混成旅”的兄弟们就不一样了。 这些昆仑人扛过来几根大竹竿,真就是一根根长长的大竹竿。 竹竿往墙上一搭,底下有人扶着,其他昆仑人,便口中叨着刀,赤裸的双脚和双手并用,灵活地攀住竹竿,像猴子一般爬了上去。 那速度,居然也不比那些借助“飞爪”长索攀爬的浪人慢上多少。 老苟叔好奇地问道:“铃木,这就是你说的那個忍者?” 铃木微笑道:“是的。” 老苟叔道:“嗨!之前听你说的,我还以为和传说中的奇门遁甲一样呢,这不就是斥候么?” 铃木两眼一亮,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我国的忍者,最初就是被称为斥候的。” 老计道:“你还别说,改了个称呼,再听就显得特别不一样。” 老苟叔乜了他一眼,道:“那老宋怎么算?刚刚那人算是‘上忍’的话,老宋……叫‘太上忍’?” 此时,高墙内已经传出了哭喊声和嘶杀声。 大食人拔出了他们的弯刀,和冲杀进来的敌人厮杀到了一起。 丰盛的酒菜被泼撒了一地,很快,上面就溅上了鲜红的血液。 杀戮,开始了…… …… 哪怕一开始对他心目中的暴发户李夫人不以为然,萧山大丝绸商人南风迟,面上功夫也毫不含糊。 因为知道对方是个女人,所以他备的是凉州葡萄酒,用的是南海琉璃盏。 而当他看到李夫人的绝世姿容,他就开始暗暗庆幸自己的准备没有怠慢佳人了。 宋朝时候,喝什么样的酒,配什么样的菜,就已有了比较明确的说法。 今天的菜肴,都是配合葡萄美酒风味的。 南风迟所用的南海琉璃,实际上就是玻璃。 只不过,这个时代的玻璃价比金玉,十分昂贵。 南风迟能用全套的玻璃制品做餐具,足见其财大气粗。 北宋大文豪苏轼曾有一首《老饕赋》:“弹湘妃之玉瑟,鼓帝子之云璈引南海之玻黎,酌凉州之蒲萄。” 南风迟似乎就是在复制苏东坡诗中所描述的意境,饮宴之时,有丝竹袅袅,声音若有若无,不会喧宾夺主,还能令这场饮宴更加的安恬雅静。 席间,二人没有马上谈及合作。 但一场饮宴下来,南风迟对李夫人已经彻底改观。 谁敢说这位李夫人是暴发户? 就从李夫人的谈吐举止,南风迟怀疑她一定出身世家。 不要说南家比不上,就是底蕴比他南家深厚的田家,怕也很难培养出如此智慧与美貌并重,学识与风情无双的女子。 饮茶的时候,他才听取了李夫人的合作提议。 李夫人的合作提议,于南风迟而言有利而无弊。 不过,依照一个商人的本能,他本来还是努力争取更好条件的。 可是这些想法,在见到李夫人之后,便烟消云散了。 双方的谈判非常顺利,对于李夫人的合作建议,南风迟毫不犹豫地全部接受了。 他想让李夫人知道,他是一个有远见、有气魄的商贾。 这,将是两人友好交往的开端! 当他彬彬有礼地把李夫人送上轻车,目送轻车载着那佳人远去的时候,南风迟觉得他的心,似乎也被那车一起拖走了。 此时的南风迟,就像当初第一次见到李夫人容颜的“陌上花”二掌柜刘提。 他仿佛又变成了曾经的少年。 那颗年轻的心哟,就像荒原上的枯草,被春风吹上一夜,便呼啦啦地连了天,青葱一片! …… 杭州湾,此时正式的名字叫钱塘港。 钱塘水师都监林荣跃,在监渡衙门报来蕃人船队即将抵达澉浦的消息时,就提前扬帆出海了。 宋朝的海军,在这个年代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存在。 哪怕是在原本历史中一百多年后,熬死了辽、金,最终却没能熬死元,展开悲壮的崖山海战时,宋国海军在战术和技术上,那时也依旧遥遥领先。 问题是,战争是政治的延伸。宋的国策有问题、上层的风气有问题,高层的内斗和互相掣肘,哪怕到了亡国之际,都不曾停止。 战争不一定要决胜于疆场,更是决胜于庙堂。 战争的胜负不仅仅是武器装备参数的对比,本质上更是陈腐和有效率的两个体系间的对抗。 这也就注定了结局。 不过至少在当下,宋军的水师还是非常强大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宋室南迁后,水师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所以宋廷一贯很重视水师的建设和训练。 江浙地区的水师,每年都会进行严格的水上演练: 水上攻击阵型的演练、水上武器的运用,水兵的游泳和潜水训练,舰船的维护保养…… 那时的水师演练,甚至就已用上了“靶船”和水雷。 因此,林都监一时令下,训练有素的水师将士,便驾驶大小共计三十七条水师战舰,从水上大营鱼贯而出,先蕃船一步,驶向了茫茫大海。 为了保持最快的速度,一路在各处码头不停换马疾驰的刘国舅,匆匆赶到了钱塘水师大营。 他得意洋洋地喊来三姐夫林荣跃的管家,让他带自己去舰上找林荣跃。 结果顺着管家手指的方向一看,他只看到舰队的风帆,飘扬在地平线上。 刘商秋差点儿没气撅过去。 三姐夫为什么要跑这么快啊! 他判断,这个时间,三姐夫应该已经登舰了。 而他急急赶到,趁三姐夫还不知他是公事私事,只要被他成功登上指挥舰就赖着不下去了。 到时候三姐夫林荣跃急于出海接应机速房的行动,不敢耽搁时间,那就只能把他一起带去,他就可以参与这精彩一战了。 结果…… “我不甘心!” 刘商秋一咬牙,便向码头冲去。 “刘公子、刘公子……” 林家管事太清楚这位国舅爷在刘家人心目中的地位了,他这是想干什么…… 林管家急忙喊上几个家丁,追着刘商秋的方向去了。 …… 杨沅带着冷羽婵走上了甲板。 远远的,可以看见一些出海的商船,在出了港湾之后,便沿海岸线折向南方去了。 海岸是曲折的,靠岸太近势必会让航程更漫长。 但是对一些适应不了大风大浪的商船来说,却是最安全的航线。 像瓦迪耶、蒲押麻船队这种往深海区航行的船队,那就比较少了。 船已正式出海,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李二少出来看看西洋景儿,这举动并不出奇。 趁着这个机会,跟在杨沅身边的冷羽婵,便把计划有变,立即做好应变的命令,悄悄传递给了“御前弓马子弟所”的官兵。 冷羽婵一直跟着杨沅,却又不靠的太近,把一个“纨绔少爷在打她主意,小侍女则步步提防”的架势演的十足。 最后,杨沅走到了二层船舶的前甲板上,站到了船头。 风从左,吹向右。 杨沅站在船头,看着茫茫大海,心情颇为沉重。 这苍茫大海,本就会给人一种无处借力、无处支撑之感,会让人缺少安全感。 突如其来的变化,给他的压力尤其大。 但是刚才在船上走过时,他却又不能表现出来一丝一毫。 要想军心不乱,他就必须表现得信心十足。 此刻,独自面对大海时,他心中的沉重与紧张才稍稍泄露出来。 冷羽婵站在侧后方,看着杨沅的侧面,看到了独自面对大海时,他表现出来的凝重。 她知道,别看刚才在甲板上走过时杨沅一脸轻松,他此刻的心情一定如负山岳。 这种心情,她懂。 她刚刚被调到机速房,从一个被管的人,变成一个管人的人时,哪怕就是衙门里的寻常事务,都不知给了她多大的压力。 用了很长的时间,她才适应了这种压力。而杨沅,此刻的一举一动,一思一量,决定的可都是大家的生死啊! 冷羽婵突然心头一热,忍不住说道:“副承旨,你已经做的非常好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需想那么多的!” 杨沅扭过脸儿来,微微带些诧异地看着冷羽婵。 海风拂起了他的发丝,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跟着杨副承旨走这一回,卑职不后悔,相信将士们都不后悔!” 冷羽婵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鼓励他,明明一直想要把他挤走,明明他一直在给自己气受。 杨沅凝视着冷羽婵,唇边轻轻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那我……努力不叫你们失望!” 杨沅转身走来,经过冷羽婵身边时微微停了一下:“我从不会亏待跟着我干的人,以后,但凡有我一碗粥喝,怎么也得有你一个碗洗。” 杨沅走开了,冷羽婵随之转身,轻轻嘟了嘟嘴。 “这人……”杨副承旨要是没长这张嘴,那就完美了! …… 三层甲板上,蒲押麻和瓦迪耶并肩而立。 瓦迪耶的目光从港湾的方向收回来,淡淡地看了一眼二层甲板上的杨沅: “蒲押麻兄弟,我们一刻钟后动手吧,得赶在金人接应船只到来以前,撤离这片海域!” “当然可以!”蒲押麻微笑地答应。 一刻钟以后吗?如果不是这里距港湾太近,蒲押麻担心会有不速之客打扰,他都想马上动手了。 “望泉!”蒲押麻回首喊过儿子:“去准备吧,一刻钟后!”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26章 未时,羊狠狼贪,一团麻 未时,阳光暖洋洋的。 一个牧童戴着草帽,赶着自家的羊儿,在澉浦码头旁的滩涂上放牧。 这里水草丰美,羊儿吃的欢快。 刘国舅弃了马,抄近道从滩涂上斜插过来,奔向停泊在码头上的船只。 既然没赶上三姐夫的战舰,他要想办法自己出海。 只要他能及时弄条船追上三姐夫的战舰,那他就不会错过这场大海战了。 可是,三姐夫家的管家带着七八名军士,正阴魂不散地追上来。 一旦被他们追上,刘商秋就会被他们当成一件易碎的瓷器般保护起来。 刘商秋厌恶极了这种过度的保护,所以才使用如此极端的方式,试图加入这场海战。 牧童惊讶地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大哥哥从他身边飞奔过去。 然后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领着七八個气喘吁吁的官兵追上来。 不知为什么,牧童心里闪过的念头,竟不是官兵抓贼,而是……强抢民女? 刘商秋纵身跃上码头,矮身向前一冲,刚刚脱离管家的视线,便从袖中甩出一只飞爪。 飞爪准确地扣住了那条正在缓缓脱离码头的海船船舷,刘商秋借助绳索,飞快地攀援而上,一翻身就跃上了甲板。 船上的水手们正忙着收缆绳、升船帆、调整船舵,全未注意到侧舷突然翻上一个人来。 刘商秋翻过船舷,顺势滑坐在甲板上,心头大喜。 终于摆脱三姐夫家管事的魔掌了。 只是,林府管家带着兵丁刚冲上码头,正在四处寻找他的下落。 如果他此时喊出船老大交涉,只怕事情还没说明白,便被林府管家发现了。 因此,在看见两个水手抬着一口大瓮从船尾走来时,刘商秋急忙向前一扑,躲到了一堆货物后面。 货物后面的空间不足以遮掩他的身形,那两个水手一旦走近还是会发现他。 刘商秋身旁就有一只大水桶,他拔出短刀,撬开盖儿,一股浓郁的酒味儿便扑面而来。 刘商秋看了看,酒水距桶沿还有一大截距离,足以藏得下一个人。 眼见两个抬货物的水手越来越近,刘商秋把呼吸一闭,桶盖一掀,抬腿挺腰、收腹缩头,人便无声地滑进酒水,随即把盖合拢。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无比丝滑。 …… 皇城使木恩开心地吃着午餐,今天,他的胃口很好。 下午,他要进宫向官家禀报打击宋金走私的事情。 “市船务”和“浙江渡”的蠹虫已经被清除了。 皇城司还在“浙江渡”的仓库里,截获了一批准备运往金国的货物。 在这次缉盗过程中,刘国舅当居首功。 所以,这件事报上去,必定会让官家龙颜大悦。 因为官家极为宠爱刘婉容,对刘商秋这个内弟便也很欣赏。 木提举已经听说,年底的时候,刘婉容就要被官家册封为“太仪”了。 “太仪”,那可是九嫔之首,再往上一步,便是尊贵无比的四皇妃之一。 刘婉仪正当青春貌美,圣眷不会那么快消失,被册封为妃只是早晚的事儿。 这个时候,刘婉容的兄弟立下了大功,对于刘婉容提为“太仪”是很有帮助的。 同理,官家既然如此宠爱刘婉容,爱屋及乌,必然也乐于见到刘商秋立下大功。 所以,今天下午的觐见,一定是一个很愉快的过程。 木提举美美地想,然后,他就看见寇黑衣黑着一张脸冲了进来。 “木提举,刘副指挥不见了!卑职哪儿都找不到他。” 寇黑衣喘着粗气道:“卑职打算回来报讯的时候,才听监渡的人说,之前有个极其俊俏的皇城卒,从他们那儿牵走一匹快马,沿运河堤岸飞奔而去了!” “吧嗒!” 木提举顿时停杯投箸,四顾茫然…… …… 澉浦码头上,先是四条大海船扬帆而出,向着深海区驶去。 接着,又驶出三条大船,衔着前边四条大船划开的水痕缓缓驶去。 前边四条大海船看起来破旧一些,修补过的地方还没有重新刷漆。 后边三条大船明显另成一支船队,从船上扬起的旗帜图案来看,应该是东瀛某位领主的海商船队。 在后面这支东瀛船队的船头,站着一个年轻的东瀛武士。 他头戴折乌帽,身穿青黑色的和服,肋下挎着一口武士刀。 看他眉目清秀,身材瘦削,手中还把玩着一支“尺八”。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前边船队的水手看见了,便低笑调侃起来。 他们常在水上行走,与各方海商打交道,知道东瀛人的一些风俗。 在他们看来,后边船上这个眉清目秀的东瀛武士,很可能是个“小性”。 “小性”不仅是主人的“秘书”和“保镖”,眉目清秀宛如少女者,还有侍奉主人床榻的义务。 所以这种贴身侍卫又被称为“色小性”或“众道”,即“夜晚的关系。” 前边海船上的水手看到后边东瀛船上的这个“小性”,便说起了荤段子,发出一阵哄笑。 听到船尾方向传来的笑声,刘商秋轻轻掀开桶盖儿,先吸一口新鲜空气,才谨慎地眺望远方。 视线越过船舷,还能看到远处的陆地。 于是,他又悄悄蹲回酒桶,把桶盖儿合上,只留了一条缝隙。 他决定等船远离陆地,再跳出来表明身份,征用这条船。 刘商秋没有见过大海,在他想来,三姐夫带着一支舰队在海上,那么庞大的目标,想找到他们,将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船尾的水手们对着后面东瀛船上那个“小性”品头论足,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船上,有只酒桶的盖儿刚刚掀起来。 对于三条尾随在后面的东瀛商船,这些水手也不在意。 因为他们此时正驶出钱塘湾水域,驶往东瀛的船只在这段水域和他们是同途的,要等进入大海后,双方才会分道扬镳。 然而,这些水手们绝不会想到,后面船上那个像极了东瀛小性的人,竟是大宋枢密院机速房鱼字房的知客,骆听夏。 小骆犹恐旁人不知道他是东瀛人似的,不仅穿了一身东瀛服饰,佩了武士刀,还弄来一支“尺八”。 他站在船头,时不时就“呜呜咽咽”地吹奏几声,完全不知道正因为他这样的举动,加上他细皮嫩肉的长相,已经被前边海船的那些人,把他猜想成了某个东瀛权贵的玩物。 对于自己此番设计,小骆心中是很得意的。 肥玉叶请旨调来的这五百名官兵,如今就藏在由他统率的这三条“东瀛船”上。 小骆不清楚蕃船交货的地点,因为杨沅也不知道。 那是由瓦迪耶和蒲押麻决定的,他们没必要把这么详细的事情告诉杨沅。 但小骆知道,蕃商替金人夹带的私货,是要交给双屿岛海盗的。 因为双屿岛的海盗,就是暗中为金人走私贸易保驾护航,并为金人进行货物中转的人。 所以,蕃船与海盗船的见面地点,不会距离双屿岛太远。 而双屿岛位于从宋国控制的钱塘湾,到金国控制的山东密州胶西的海贸路线的中间位置。 同时,从钱塘湾出海去东瀛,也要经过双屿岛附近。 所以,他扮做东瀛商人,就是最稳妥的办法。 哪怕他的船在海上和蕃商或双屿海盗们撞见了,只要他不先动手,对方也不会怀疑他是大宋朝廷的人。 …… 前边船上,一身商人打扮的关昊走出了船舱,看了眼远远跟在后边的三条“东瀛商船”,吩咐那几个正说笑的水手:“往正东方向走,让开航道,让扶桑船先过去。我们迂回一下,再绕到接头海域去接货!” 几个水手中有人答应一声,便跑向船尾的舵楼。 关昊当初从龙山仓逃走后,便去了双屿岛避风头。 现在,他是双屿岛的二当家。 最近这段时间,他才重新露面。 这次率领双屿岛的船接应蕃商送来的货物,就是由他负责的。 他的船正常情况下应该从双屿岛出发,与蕃商船在约定海域接头。 可他们却走到了蕃商海船的后面,从澉浦码头里出来了。 这是因为,他们到澉浦码头去采买必需的生活物资来了。 双屿岛上虽有淡水,但是没多大地方可以放牧或种植,况且海盗们也不事生产,所以米面、油盐、猪羊、美酒……,都需要定期到码头上购买。 他们虽是海盗,却能来去自如。 这是因为宋金之间的走私贸易,其实一直都存在。 尽管律法严苛,但泉州、明州、越州等地很多商人,因为丰厚的利润,都在进行宋金之间的走私贸易。 有些无力单独走私的小商人甚至联合起来合伙走私。 在这样的氛围下,沿海官员鲜有不被渗透收买的。 在宋国沿海商人、宋国沿海官员、金国沿海商人、金国沿海官员之间,早已形成了一条走私利益链。 所以关昊的船入港则称商,出港则为盗,照样可以来去自由。 市船务判官李麟自尽时,曾信心满满地说:“有些盖子,是揭不得的。我……在黄泉等你!” 要不是金人参与了秦长脚谋划三衙禁军的阴谋,触了官家的逆鳞,以致于皇城司和机速房联手办案,在如此严密的保护网下,还真就没人能揭开这个盖子,揭者必死。 也正是这种自信,让关昊丧失了警惕。 他没有想到,后面要被他甩开的那三条“东瀛船”,竟然是满载官兵的朝廷的船。 他不会想到,就在他的船上,藏着一个快被酒气熏晕了的国舅。 他更不会想到,他要赶去接应的蕃商海船,已经对他们的押船人出手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27章 未时一刻,后手先手变变变 蒲押麻的「百勒开」号主桅杆上,缓缓升起了一面红色的三角形小旗子。 小旗子并不引人注目,但是围绕这艘主舰航行中的蒲氏船队,却都明白它的意思: 屠杀,开始了! 虽然狮峰李二少的茶叶都装在主舰上,他的押运者也都在主舰上。 但金人的货,却还有一些在装在其他商船上的,那些船上也有一些押运者。 现在,是干掉他们的时候了。 瓦迪耶从他的护卫手中接过一面蓝绿条纹的旗帜,急不可耐地交给站在桅杆下的人。 于是,他的这面小旗子也缓缓地升了上去。 瓦迪耶在「百勒开」号上有十多名护卫。 这些护卫的任务,不是参加即将开始的对金人和宋人的屠杀。他们只负责瓦迪耶的个人安全。 瓦迪耶升起的小旗子,是在告诉他的人,可以对金人动手了! 瓦迪耶在决定返回故乡的时候,已经把小一些的船只都变卖了,如今他只保留了四条大海船。 金人的一些货也藏在他的船上,瓦迪耶的两条海船上有金人的货,那两条船上也有几个金国押运者。 为了对付「百勒开」号上的金人和宋人,蒲押麻在这条船上安排了足够多的武士。 瓦迪耶当然乐于袖手旁观,让自己的人少损失一些。 他却不知道,蒲押麻之所以会这么「无私」,主动包揽了「百勒开」号上的战斗,那是为了合理地多安排些人手在这条船上,以便在解决金人和宋人之后,再解决他。 趁着瓦迪耶升起旗令的机会,蒲押麻走到了顶舱甲板的拐角处。 邹文和李霏两个亲信管事正等候在这里。 「邹文,李霏,你们分别带人下去,干掉金国和宋国的押运者。 事成之后,你们亲自带人,暗中盯住瓦迪耶和他的手下……」 蒲押麻说着,阴阴一笑。 李霏兴奋地道:「主人,不如趁其不备,我们回到顶舱的时候,就对他们下手?」 邹文微笑道:「瓦迪耶既然已经上了咱们的‘百勒开"号,那就插翅难逃了,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我们干掉金人和宋人以后,应该尽快脱离这片海域,免得金人的接应船只赶上来,那就难免一场大战了。」 蒲押麻赞赏地道:「不错,只要消灭了金人和宋人,我们立即驶向泉州。 等到中途和瓦迪耶做戏的时候,我们再假戏真做,把他和他的人都干掉。」 说完,蒲押麻瞪了大胡子李霏一眼:「你呀,行事莽撞!多学学邹文,要动脑子。」 李霏一脸悻悻然。 邹文得意地瞟了李霏一眼,又对蒲押麻恭维道:「干掉瓦迪耶,再吞了他的货,拿到他的四条大型海船,主人将成为这条商道上唯一的霸主,再也无人能与主人争锋了。」 「呵呵呵呵……」蒲押麻得意地笑了起来。 …… 蒲押麻和两个亲信说话的位置旁边,就是一座船舱的通气窗。 窗内,一抹金发的影子悄然一闪。 舱内,就是蒲押麻准备带去泉州,充做敲门砖的那些美人儿。 波斯、大食美人儿都安静地盘坐在地板上,她们早就认命了。 与其颠沛流离,她们宁愿跟随一个固定的主人,趁着年轻貌美,能够得到主人的宠爱,也算有了一份对于未来的保障。 唯有来自法兰克的这位金发少女,始终有着一颗不屈的心。 从离开蕃坊开始,她就在寻找逃跑的机会。 可惜, 直到上了船,她也没有找到可以利用的机会。 如今已经上了船,大海茫茫,实际上就更不可能有机会逃走了。 刚刚她听到了蒲押麻和他的两个管事的对话,那个贪婪而狠毒的家伙,这是连他口口声声的挚爱亲朋也要算计了? 就连瓦迪耶那样有权有势的大商人,都将成为蒲押麻的猎物,何况是她? 她贴着舱壁颓然坐下,已经不再顾及她的贵族风范了。 这回到了泉州,她将会被蒲押麻送给宋国的某位权贵了吧? 也许是个脑满肠肥的富翁,也许是个鸡皮鹤发的***…… 她被辗转卖到这个东方帝国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把她视为奇货可居的蒲押麻,一开始是打算把她献给大宋皇帝的。 为此,蒲押麻还给她请了宋人做老师,教她宋人的语言、文字和礼仪。 她从宋人老师那里了解到,宋人大官或大富翁的宅子,比蒲押麻在蕃坊的大宅还要大好几倍。 他们府上都有通晓东方功夫的武士做护院,还有凶狠的猎犬看家护院。 所以,一旦真的被当作礼物送出去,逃跑更将成为一种奢望。 金发少女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一抹凄然。 此时此刻,她无比怀念自己的家园, 可那故乡,她永远没有机会再回去了,以后只能偶尔奢侈地出现在她的梦中。 那座依山而建的梦幻般的石头城堡, 那条像一条蜿蜒玉带般的护城河。 她的城堡有四个城门,通向这些城门的道路,把整座城堡划分成了四块相等的区域。 城堡之外,有山川、有河流、有田地…… 他们公国的子民,住着用木头、石头搭建的茅草屋顶的房屋, 有栅栏的花园连接着一幢幢房屋,牲畜就关在房屋旁边的棚子里。 房屋前面,有着开阔的平原…… 她是克里托大公的女儿,是一位拥有自己领地的公主, 然而此后,她却只能做一只笼中鸟了。 一只被人玩弄、靠取悦于人生存的金丝雀。 金发少女十指交叉,握于胸前,闭上了蓝色的眼睛,默默地祈祷起来。 她不明白,她一家人都是最虔诚的神仆,为何会遭受这样的不幸。 …… 金国的押船人大多聚集在船舱里博戏。 他们已经多次随船出海,最初的新奇感,早就不复存在,所以大部分人都懒洋洋地躲在底舱里。 他们的 位置,正好在堆放着茶叶包的地方。 茶叶的香味沁出来,在这有些闷的船舱里,嗅着是比较让人提神的。 狮峰茶场的六七个押货人,也跟在一旁凑热闹。 他们虽然没有参与博戏,却兴致勃勃地在一旁看着。 这时,一群水手打扮的人走进了底舱。 他们似乎要到货舱里找什么东西似的,一进来就拐向了左右两边一排排堆放整齐的货物。 那些正在兴头上的金人,只瞟了他们一眼,就把目光收回到骰盅上,继续大呼小叫起来。 而那几个旁观博戏的狮峰茶场的人,却已经得到了冷羽婵示警。 当那些水手走进底舱的时候,他们就注意到那些人的动作微微有些不自然。 他们把惯常挽起的袖子放了下来,而且拐向一旁的货堆时,身体另一侧的手臂摆动明显有些僵硬。 他们袖子里藏了东西,很可能是……刀? 几个狮峰茶场的人互相递 个眼色,然后他们弯下腰,继续全神贯注地看着骰盅里旋转的骰子。 但他们彼此的眼角余光,都在帮对方盯着他们的身后和身侧…… 散布到两侧货堆后面,东看西看寻找东西的水手们,慢慢靠近了过来。 当他们走到只要纵身一扑,就能杀到正在搏戏的押船人身边时,突然有一个水手发出了一声尖厉的怪叫。 然后,他们便纷纷从袖中掣出了明晃晃的短刀,朝着博戏的赌徒们扑来。 由于狮峰茶场的押运者正围在四周看金人博戏,所以他们首当其冲。 但,他们却是已经先有了防备的一群人。 在那些水手抽出短刀,向他们猛扑过来时,他们就迅速行动了。 他们一个个拔出刀来,返身便迎了上去。 同时,他们还按照冷羽婵所教的办法,大声咒骂着蒲押麻要黑吃黑,要把他们干掉。 正在博戏的金国押运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惊呆了。 直到一个水手一刀剁在一个金国押运者的肩膀上,金人才猛然惊醒过来。 他们听到了狮峰茶场的护卫愤怒的咒骂,他们正在被水手们攻击, 所以……这些蕃人要黑吃黑? 袒胸露腹、衣冠不整的金国护卫们,立即骂骂咧咧地拔出兵器,加入了战团。 有了他们的加入,狮峰茶场的人顿时压力一松。 他们马上一边打斗,一边往堆放茶叶的位置移动。 蕃人居然要黑吃黑,这是他们行动之前不曾预料到的。 现在看来,想要钓出双屿岛的海盗,再利用水军把他们歼灭的计划已经失败了。 但这把火,他们还是要点的。 否则,不仅原来的计划会失败,他们也要交代在这条船上。 为了防止底舱的护卫者们起疑,许多大食护卫就躲在底舱外,并没有进来。 底舱里战斗打响,那些大食护卫才提着弯刀,从舱口一个个地冲进来。 情急之下,他们已经不再攀着梯子爬下来了,而是直接跳下来。 舱口直射下来,由阳光形成的长方形光柱里,一个个大食护卫提着弯刀,就像星际战舰上通过传送光束一个个闪现出来似的。 每出来一个大食武士,便毫不犹豫地冲过来,加入战斗。 金人和宋人护卫渐渐落了下风。 …… 二层甲板上,杨沅和冷羽婵靠着船舷,眺望着大海。 船上各处地方水手们的动静,从这里居高临下,可尽收眼底。 随着蒲押麻的命令悄然下达,水手们的慵懒与从容便悄然消失了。 这种变化,杨沅自然看在眼里。 杨沅还注意到,下层甲板上有一群魁梧的大食护卫,正匆匆赶往一个地方。 站在这里,他无法看到那些人拐过船角去了哪里。 但是他刚上船时,曾经逛遍了这条船所有的地方。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拐过那个船角,应该就是通往底舱的入口! 杨沅心中一沉,他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这些贪婪而大胆的大食商人,真的要「黑吃黑」了。 原计划的失败,已不可避免。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发出烟火讯号! 然后,就是尽量拖延生存的时间,直到把赶去预定海域设伏,离这里很远的水军引过来。 否则他、冷羽婵和这三十名官兵,将全部葬身大海,尸骨无存。 杨沅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他不想再等了,他要先下手! 杨沅转过身,正 要吩咐冷羽婵立即赶去底舱接应第一组放火,就看到蒲望泉带着两个佩带弯刀的大食武士,笑吟吟地向他走过来。 冷羽婵撑着船舷,正观望着下层甲板的动静,忽然「啪」地一声脆响,她的屁股便挨了杨沅一巴掌。 「呀!你……」 冷羽婵又气又羞,霍然转向杨沅,柳眉一剔,就要发作。 杨沅沉声道:「马上去底舱,放火!」 他说话的时候,面朝着冷羽婵,但他的眼睛却没有看着冷羽婵,而是越过冷羽婵的肩膀,望向了她的身后。 冷羽婵顿时心中一凛,我背后有人? 然后,她就听到一阵大笑声:「哈哈哈,李二少爷,你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喔。」 是蒲家那位小少爷! 冷羽婵一下子就听出了蒲望泉的声音,蒲望泉的声音有点公鸭嗓,很有辨识度。 「快去!」 杨沅脸上堆起了轻佻的笑容,但是轻轻吐出的两个字却十分严厉。 「哦,是!」 轻重缓急,冷羽婵还是分得清的。 哪怕杨沅没有必要拍她这一下,这个账也得等她活着离开之后再跟杨沅算。 此时此刻,冷羽婵是不会为了这件事跟他纠缠的。 她马上和杨沅错身而过,奔向通往下层甲板的那道舷梯。 「啊,是望泉少爷啊!有些做奴婢的,是真的搞不清自己的身份。你家的婢女,也敢反抗你吗?」 杨沅微微摇晃着肩膀,向蒲望泉迎了过去。 这 样走路,只要频率对了,就能抵消这条大船在海面上的微微晃动,同时让他的动作看起来更加轻松而悠闲。 蒲望泉哈哈大笑,那个小侍女羞愤交加,愤而离开了,但是「李家二少」刚刚轻薄她的一幕,可是已经被他看到了。 蒲望泉低声用大食语吩咐:「一接近他,马上动手,把他砍了!不过那个侍女,我要活的。」 然后,他又放大了声音,哈哈笑着迎上来:「不好说,如果是我父亲身边的侍女,我可不敢调戏。还有我父亲打算卖个高价的女人,我也是不敢沾的。」 「哈,可她不过是我姐姐身边的使唤丫头,小娘皮的不识抬……」 话犹未了,杨沅突然一个垫步冲刺,原本两人之间还有五六步的距离,被他一个野蛮冲撞,迅速拉近了距离。 杨沅腰下,那口挂了剑穗,看起来只是贵介公子附庸风雅的装饰剑,被他「呛」地一声抽了出来。 一道寒光闪过,蒲望泉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他的喉下,血激射! 杨沅撞了上去,肩头重重地撞在蒲望泉的左胸上。 蒲望泉的血溅了杨沅半边脸,杨沅则把他撞得飞起,砸向右侧后的那名大食护卫。 而杨沅的剑,划开蒲望泉的咽喉之后,只斜扬了一个度,并未变招。 「噗」,杨沅的剑贯入了那个大食护卫的右眼,锋利的剑尖,从后脑透了出去。 冷羽婵匆匆步下舷梯,百忙中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杨沅杀了蒲望泉一个措手不及。 只一剑,便结果了两个人。 「啊!他扮纨绔举动打我屁股,原来是为了麻痹蒲家少爷啊! 杨副承旨的一举一动,果然都大有深意,我不该把他想的那么下作!」 冲下舷梯,拔剑冲向底舱的冷羽婵,心中愧疚地想。 免费阅读. 第228章 末时三刻,八方风来,乱炖乱炖 杨沅比蒲望泉抢先一步下手,直取二人。 甫一得手,他脚下不停,便斩向了第三人。 那个大食护卫正要拔出肋下弯刀,蒲望泉被撞飞的身子就朝他撞了过去,正撞在他的手肘上。 刚刚出鞘一半的弯刀,“嚓”地一声又被蒲望泉的身子撞推回了鞘内。 那名大食武士也被撞得一个趔趄,正好把右肋的空门让了出来。 此时,杨沅一剑贯穿了左边那名大食武士的眼睛,尚未及拔剑。 眼见机会难得,他左脚飞起,便踹在了这名大食武士的肋下空门处。 “啊~~” 大食武士惨叫一声,他身材魁梧,体重自然也不轻,却仍是被杨沅这一脚踹得狠狠撞向船舷。 “砰!”地一声,他的身子重重地撞在了船舷上。 撞上船舷的这一下他尚可承受,但他的右肋被杨沅一脚踢中时,一股刚中带柔的力道,便已破开了他的肉体防御,肋下三根肋骨登时断裂。 此时的杨沅举手投足间,可不只是强横的外功劲道了,还有一股柔韧透骨的内劲儿。 虽说他习练“蛰龙功”的时日尚短,内功远不及李师师雄厚。 但是他有强横的外功,再加上那么一点点能透骨而入的内劲,便足以发挥出以前完全达不到的杀伤威力了。 大食武士断了三根肋骨,锋利的断骨尖碴,直接插进了他的肺脏。 他的身子再往船舷上一撞,就连心脏也被刺破了,登时大口吐血,跪倒在地。 杨沅一剑撩来,却撩了个空。 眼见此人已然活不成了,杨沅懒得再补一剑,直接杀向前方,大吼道:“大食人要黑吃黑啦!蕃鬼要黑吃黑啦!” 杨沅一边说,一边挥剑往前冲。 他一路跑过去,但凡看见蕃人长相的,毫不犹豫就是一剑。 甲板上“御前弓马子弟所”官兵所扮的押运人,一见杨沅动手了,立即纷纷抽出兵器,就向附近的大食人砍去。 他们一面动手,一面像杨沅一样大喊着蕃人要黑吃黑。 甲板上的金人武士看得一脸懵逼,明明是你们在砍人,为什么要说蕃人黑吃黑呢? 我们跟着蕃人的船运过好多次私货了啊,合作一直很愉快,他们也妹黑…… 卧槽!他们果然要黑吃黑! 金人正懵着,大食人的弯刀就劈过来了。 大食武士们本来就要动手了,他们只是想悄然接近,再猝下毒手的。 如今被宋人叫破,也就撕去伪装,恶狠狠地举起了屠刀。 金人一看,马上拔出刀迎了上去。 这些大食武士都是身经百战之辈,一口弯刀在他们手中犀利无比。 但押运的金人和御前弓马子弟所的宋兵也都不是易与之辈。 金人虽然不擅长水性,可这是一条大船,站在甲板上,海浪掀起的微微的起伏感,对他们影响并不大。 三方皆是精锐之士,这一番厮杀,登时难解难分。 杨沅一路杀去,能杀就杀,不能杀就闪,尽量不做停留。 他的身形宛如一道流烟,目标直指那道通向三层的舷梯。 杨沅挥剑猛冲,一直杀到了通向第三层甲板的舷梯上,砍死了两個正冲下来的大食武士。 大船三层,每层之间距离太高,若不通过舷梯,他们是很难冲到最高一层上去的。 所以,必须得控制这道舷梯。 宋军士卒事先已经得到吩咐,“计划有变,一旦动手,立即攻向顶舱”。 所以他们也是一面动手,一面向这唯一的一张舷梯方向移动过来。 仓促应变的金人愤怒于蕃人的胆大包天,只管泄愤似的杀敌,一时之间却没有意识到这个关键。 这一来,他们倒是帮宋军吸引了绝大部分火力,使得更多的宋军可以尽快向舷梯方向转移过来。 这种大舷梯并不是那种狭窄的只能供一人行走的斜挂式舷梯,它很宽,可以让五个人并排行走。 一则这是一艘豪华大船的排场,二来也是方便向顶舱迎接贵客或者搬运贵重货物。 它是可以移动的,但是由于太沉重,需要在二层甲板上,打开舷梯底部滑轮的卡扣,才能把它推开。 因此,当杨沅占领舷梯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通向顶层的通道,已经被他控制了。 上层一群大食武士持着长矛,死死地封住通道。 杨沅没有急着往上冲,而是看向了二层甲板,许多宋军士兵,正向他的身边聚拢过来。 …… 底舱内,金人、宋人、大食人厮杀作一团。 宋人想要点燃充作引火放烟之物的“茶叶包”,但大食人的数量要多于他们和金人,这举动自然被大食人发现了。 大食武士一边挥刀过来阻止,一边用大食语大叫示警。 如此一来,接连三名要放火的宋人被蕃人武士砍死,这把火还是没有放起来。 这时候,底舱入口的乳白色光柱里倩影一闪,冷羽婵握着短剑一跃而入。 一瞧底舱中的混乱情形,冷羽婵立即探手入怀,掏出了一根拇指粗细的火折子来。 一名大食武士哇哇怪叫着向她冲过来,冷羽婵右手持剑杀向这名大食武士,左手持火折子,往嘴边一递。 她用牙齿一咬火折帽儿,头向右侧帅气地一甩,持火折子的手往左侧“啪”地一甩。 “呼”地一声,火折子便冒起一团火光, “当当当!” 短剑与弯刀相交,迎面杀来的大食武士颊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从右颊经过鼻梁,斜撩到他的左额,头上的缠布也被挑了下来。 大食武士大叫一声,抽身疾退。 他的鼻子已经被剑斜着切开,虽不致命,却暂时失去了战斗能力。 而他被一剑挑起的缠头布,也在空中散开来,宛如一条舒展开着身体的灰白色长蛇。 冷羽婵见此情形,剑尖一挑,就把那条飘落的长布勾了过来,凑到了火折子上。 火,点起来了…… 冷羽婵一手持剑,一手持着火的长布条,杀向了混战的人群。 点点火星,随着刀剑与长布的碰撞溅落四方,一簇簇火苗,散落到货物的盖布上、晚上铺盖用的毡毯上、成捆的丝绸上。 火势渐起,浓烟散开…… …… “噗!” 计老伯一脚踩灭了地上的火苗,又用力碾了碾。 “注意点,别把房子点着了。” “是是是,计先生说的对,一旦着火,蕃长那边就不好装聋作哑了,万一再引来官府的人,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铃木太郎点头哈腰地迎和道。 他们正在攻打的这一家,是目标名单上最后一家无法争取或征服的大食商人的住宅。 可能是之前的行动被这户人家嗅到了什么味道,他们提前做好了防范。 计老伯他们攻打进来的时候,就发现这户人家已经集中到了主宅大厅,并用弓箭阻止他们接近。 在他们拆了房门、案板充作盾牌之后,里边的人竟还射出了火箭。 所以,攻击一时受到了阻碍,已经有多名东瀛武士和昆仑国的人被射伤了。 “着火了倒也不要紧!” 老苟叔道:“要紧的是,这幢房子,以后属于我‘有求司’了,万一烧掉了岂不可惜?” “啊?啊……是啊,是啊!”铃木没想到他们担心的竟然是这个,不禁讷讷起来。 计老伯摇头道:“算了,我看他们的‘上忍’也就这样了……” 计老伯看看通向大厅的这片开阔地:“还是我们‘不能忍’出马吧。” 铃木太郎被羞得面红耳赤,同时又很好奇。 “不能忍”,那是忍者的什么级别呢? “忍”这个词,与汉语中的“隐”字义相同,所以“忍者”就是“隐藏的人”。 而且他们的忍术,本就大量学习借鉴了中原道家的遁术技巧。 忍者在行动前常念的九字箴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就来自道门。 铃木大略清楚忍者的来历和起源,所以他虽然精通汉语,听到计老伯这句话时,也没意识到这是调侃。 他还以为“不能忍”是他所不知道的更高的忍者段位,就像“不良人”一样,也是中原的某一种称呼。 “也好!时间也不早了,那就让我们来速战速决吧。” 老苟叔答应一声,拔出一口短刀,而计老伯则从后腰抽出了他家祖传的那口厨刀。 计老伯足尖一挑,地面上一口木头做的锅盖,就“呼”地翻了两圈儿,落在他的手上。 计老伯那么肥硕壮大的身子,突然身形一矮,举着大锅盖就向前狂奔而去。 野猪一般的身材,竟爆发出了猎豹一般的速度! 他的重心完全在前,身子几乎快要躺平了,离地面最多只有三十度角。 但是由于他冲得实在太快,却能始终平稳地撞向前方。 而老苟叔在计老伯行动的同时,就像一只猴子似的,划着一道弧线跑了起来。 他跑到侧面围墙处时,身子腾空而起,一双穿着“抓地虎”的脚便在墙壁上奔跑起来,身子几乎完全打横。 这一幕,像极了杂技演员表演的“飞车走壁”。 大厅门口堆砌的桌椅杂物后面,一枝枝火箭从缝隙中射出,“笃笃”地钉在计老伯手中的大锅盖上。 墙壁上,一枝枝利箭也钉在了老苟叔尚未散去的虚影上。 箭尾犹在墙壁上嗡嗡颤动,老苟叔就已从侧面跑进了攻击死角。 计老伯以野猪般的力道、猎豹般的速度撞向大厅门户。 “轰~~” 计老伯笔直地撞了进去,桌椅板凳横飞,躲在后面的四名弓手来不及退开,也被撞飞到了空中。 计老伯从溅射开来的碎木板、椅子腿、弓箭手们中间,滑进了铺着“醒酒石”的大厅深处。 “醒酒石”也就是大理石,又叫点苍石,苍山玉。 寻常人家常常是用带着精美花纹的一小块,制作一块装饰品,非大富大贵侬,可用不起这么多的大理石来铺地, 老苟叔在计老伯破开防御的刹那,便衔尾而至,紧跟着冲了进去。 两个人的配合,简直是天衣无缝。 铃木太郎只看得目瞪口呆,原来,这就是“不能忍”吗? 嗦嘎! 果然是比“上忍”还要厉害的段位啊。 三上千雅精神大振,把刀一举,大喊一声,便率先跟着冲进了大厅! …… “百勒开”号的底舱里,冷羽婵第一个冲了出去。 底舱出口已经浓烟滚滚,下面的火势一时还没起来,但浓烟已经呛得人待不下去了。 不管是大食人、金人还是宋人,都已放弃了彼此间的战斗。 冷羽婵一冲出底舱,立即守在了舱门旁。 第二个从浓烟中冒头出来的人,是个头裹缠布的大胡子。 冷羽婵都不用细看,就一脚踹向了他的面门,同时探手夺向他的武器。 冷羽婵虽未受伤,但她的短剑在放火搏斗时被一个大食武士劈落了。 冷羽婵夺过他手中弯刀,那个大食人哇哇大叫着掉落向底舱。 冷羽婵拈了一下,只觉十分趁手。 这是一口长二尺有余的双刃弯刀,由于弯刀的杀伤力主要在于切、抹,所以十分轻巧,不像直刀或剑那般沉重。 宋军八种制式刀具中,就已有了弯刀。 其形式弧度,虽不及她手中的这口弯刀,但这种刀具的特点和如何发挥威力,她自然是可以触类旁通的。 这时,甲板上有大食武士看见有宋人从底舱跑出来,举刀向她冲过来。 冷羽婵顾不得守底舱出口了,马上举起弯刀,迎向她的敌人。 一个个之前英勇跃入光束的人,此时又一个个从浓烟中鼻涕眼泪地爬出来。 浓烟滚滚直上,在这天气静好、风浪不大的时候,如同一条黑龙,缓缓盘旋腾空。 伪装成东瀛商船,已经和关昊的海盗船队分道扬镳,正驶向双屿岛附近的骆听夏船队上,瞭望哨惊愕地发现,在他们的侧后方,有一条烟柱正腾空而起。 正要拐向预定交货海域的关昊船队,也惊诧地发现,在他们侧前方的海面上,一条烟火之龙盘旋升起。 第一眼看到时,他们还以为是前方发生了“龙吸水”,担心会有龙卷风过来呢。 鸭哥、坤泰和北条大翔的穷酸船队,正贴着海岸线拐向南方。 当船头缓缓转向的时候,鸭哥、北条大翔和盖正站在船头,远处那条“黑龙”,跃入了他们的眼帘…… 第229章 申时,惊猿脱兔,五花三层 骆听夏所乘的“白芷丸”号上,瞭望手像只猴子似的站在桅杆顶上的吊斗里。 他踮着脚尖,手搭凉蓬,眺望着侧后方的海域,向下面大声禀报:“骆知客,那边有浓烟冒起,应该是有船失火了!” 骆听夏疑惑地看向烟起的方向,向身边的副将问道:“那个方向,通常是驶往哪里的船只?” 他的副将是水军的一员将领,和船一块儿被调拨过来供枢密院调遣的。 他微微思索了一下,答道:“高丽或者东瀛都有可能。有些商船为了躲避海盗,会选择那边的航线,虽然更容易遇上大风大浪,但遇到海盗的机会就不多了。” 骆听夏喃喃地道:“哦?那么着火的,会是去东瀛或者高丽的商船吗……” 副将犹豫了一下,答道:“不好说是不是商船……” 骆听夏听出有异,马上看向副将:“你的意思是?” 副将答道:“船舶起火,虽然并不罕见。但行船者都知道起火的后果可怕,因此都很注意防火。” 他指向远处的烟柱,道:“骆知客,你看,从这烟气来看,火势恐怕不小。 如今还是白天,若船上不慎起火,不会这么晚才被人发现。可他们如果早早就开始灭火的话,又不会烧的这么厉害。所以……” 骆听夏目光闪烁了一下,道:“所以,更像是有人纵火,而且阻止别人施救?” 副将道:“很可能!比如,有海盗船拦截了商船,双方打斗中起了火……” 骆听夏断然道:“转向,我们过去看看。” 副将讶然道:“骆知客,我们的目标,不应该出现在那个方位。” “开过去看看,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骆听夏幽幽地道:“万一,跟我们有关呢?” 小骆此人求索打探,好奇心奇重。 他发现的事情,要是不弄清头尾,心里就会不踏实,难免要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其实,这是一种心理疾病。 那副将虽然不以为然,但此番出海,做主的是枢密院的人,他用不着做那恶人,便大声吩咐转舵。 三艘大舰缓缓转向,船帆鼓足了风,向着海上升烟处急急驶去。 …… 关昊的海盗船上,一名海盗攀爬到桅杆最高处,也是手搭凉蓬向远处张望着。 但他的海上经验显然更丰富,只见他伸出大拇指,和空中的烟痕比划了一下,便大声禀报道:“二当家,他们距咱们大概有十里地,烟气很大,但火势现在应该不大。” 关昊摸着下巴,沉吟道:“烟大而火不大,应该是货物底舱起火了吧?看来他们的货物不少啊!” 马上就有海盗建议道:“二当家,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只需绕一个小弯,说不定能捞一笔意外之财。” 众海盗听了都有些意动。 关昊的船是到澉浦码头去购买生活物资,返程时顺道去接收替金人转运物资的。 所以正常情况下,即便发现了肥羊,他这次也不会动手。 因为商船都有自己的武装,一场海战打下来,耗费的时间可不短。 不过,如果对方船上起了火,那么他就有趁火打劫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关昊也不禁意动了。 看那方向,应该是开往东瀛或高丽的船只。他们的船上一定载满了来自大宋的货物。 想到这里,关昊一拍船舷,大声下令道:“赶过去,叫兄弟们准备动手!” “好嘞!” 海盗们兴高采烈地分赴各自位置,四条海盗船便呈一字长蛇阵,向着冒烟处驶了过去。 …… 藏在酒桶里的刘商秋,浑然不知外界发生的事情。 他被桶里浓郁的酒气熏得晕陶陶的,快要禁受不住了。 他把桶盖掀开一线,隐约听到船头方向传来的喧哗声,身边却没有动静。 于是,他掀开酒桶盖儿,站起身四下观察了一番。 一见旁边无人,远处也看不见陆地了,知道船已驶得远了,刘商秋忙从酒桶里跨了出去,酒水顿时淋漓一地。 亏得他此时一身劲装,衣衫湿了也不累赘。 刘商秋急急便往船尾方向赶去,他虽不曾出过海,却也知道舵楼是控制船只方向的所在。 关昊带着两個海盗从船头方向走过来,走到木桶旁边,虽然海风已经把酒味儿吹淡了,可仍然嗅到了酒气。 这一看,便发现一只酒桶盖儿掀开,旁边甲板上还有酒水淋漓。 关昊顿时勃然大怒:“混账,是谁航行中偷酒酗酒?” 一个海盗也是怒不可遏:“偷酒也就罢了,还不盖盖,还洒了这么多,真他娘的该死啊!” 另一个海盗指着甲板上一路滴落的酒水痕迹,叫道:“二当家,你看,你看……” 关昊怒冲冲地一挥手:“走!”便循着酒水痕迹,大步赶了过去。 …… “沙掰”号上,盖火长手搭凉蓬眺望着远方,幸灾乐祸地道:“啊哈,水上一旦起了大火,可就遭殃了呢。 逃也无处逃,躲也无处躲,如果有同行的船只还好,否则就要和船一起葬身大海啦。” 北条大翔望着那烟龙升起的方向,眉头微微一皱。 他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一旁鸭哥大声道:“盖火长,马上转向,我们去救人。” “啊?我们……要去救人吗?” 盖火长有些不情愿地道:“鸭哥大人,那里是深海区,我们的船队,可不适合开到那儿去。” 鸭哥瞪了他一眼,叱道:“你是欺负我没出过海吗?此时天空晴朗,没有风浪,我们只是过去救人,救了人就返回近海,能有什么问题?” “啊,这个……” 北条大翔马上沉声道:“鸭哥说的对,盖火长,你应该听从鸭哥的命令。” 说着,他的手已经按到了刀柄上,威胁意味极浓。 北条大翔看到烟起的方向时,就猜测可能是驶往长崎港的商船着火了,那么就有极大可能是东瀛人的商船。 如果那是一只船队还好,有人搭救。 如果是单独的一条商船,一旦火势大了,可就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因此,北条大翔是想赶去救援的。 只不过,他清楚自己在船队中并没有话语权。 他是负责船队护卫的,说白了,就是打手头子。 操控船只的是那帮昆仑国的黑皮猴子。 就在几天以前,他们双方还是打死打活的竞争对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因此,如果鸭哥也不同意救援的话,他说出来也是自讨无趣。 可现在鸭哥主张救援,他的底气也就足了。 底舱里,坤泰半躺在一张草席上,翘着二郎腿,摇着大蒲扇,扣着肚脐眼儿,哼着小曲儿。 时不时他还抓过酒葫芦来抿上一口,再美滋滋地看一看船舱里满满的货,就当那是他的下酒菜了。 他们的船队去南洋一带收集铃木所需要的珍贵木材,自然不会空船而去,船上也是满载了货物的。 这些货物转手之间,就能变成增值数倍的金钱。 船队转向的动静,引起了坤泰的注意。 别看他人在舱中,却马上就能分辨出,这是船只改变了航向。 坤泰连忙拎着大蒲扇跑上了甲板:“怎么肥事,怎么肥事,哎嘿呀!盖!伱是疯了吗?这是往哪儿开?哎沃!” 盖刚懒洋洋地道:“这是鸭哥大人的吩咐呀,喏,要去救人呐。” 坤泰扭头一看,发现了远处升起的烟柱。 陆亚走过来道:“是我叫他赶去救人的。我们都是水上讨生活的人,人家危难之际,咱们只是搭把手儿的事,何乐而不为呢?说不定,因此就结了一个善缘儿。” 坤泰马上点头哈腰地笑道:“那是,那是,大家都是跑船的,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呢。 我的船当初触礁沉没,如果不是有好心的船主搭救,我早就死了。鸭哥做的对,我坤泰完全支持你。” 见盖火长还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坤泰用蒲扇在他头顶狠狠拍了两下,骂道:“快去做事啦,哎沃!” …… 冷羽婵所用的这口弯刀,是普通大食武士的弯刀,浅黄色的牛角材质,握久了会呈现出半透明的琥珀色,握感极好,更方便实战。 冷羽婵提刀在手,干掉了冲上来的几名大食武士,回头再看时,底舱口已经逃出来不少人了。 这些逃出来的金人、宋人和大食人,只是剧烈的咳嗽几声,便又提刀混战在一起。 冷羽婵大喝一声:“擒贼擒王!” 然后,她就跑向了通往二层甲板的舷梯。 那些宋人军士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开始跟着她一起跑开了。 金人武士虽然不明白他们的计划,却大多都能听得懂“擒贼擒王”的意思。 此时此刻,他们也清醒了过来:大食人占据了地利人和,如果不能擒贼擒王,他们早晚要交代在这条船上。 所以,他们也下意识地跟着宋人跑了起来。 邹文马上把大食武士们分成了两队,一队留下灭火,他自己亲率另一队,追向冷羽婵。 …… 杨沅占据通向三层的舷梯后,便阻止了大食人破坏或移开舷梯,但他一时也未能攻上顶层甲板。 待二层甲板上的宋军聚拢过来后,三层甲板上一群大食武士手持长矛,居高临下攒刺阻挡,他们仅凭刀剑还是无法靠近。 杨沅叫人从二层甲板上搜罗了一些可以充当盾牌的东西,但既无地利,兵器也不趁手,被刺伤了好几个人,还是冲不上去。 杨沅正思量由他一人强行突破,只要他杀上去,在舷梯上方造成足够的混乱,那么只需坚持数息的时间,他的人也就冲上去了。 可这时,又有几名宋军跑上了舷梯,后面还跟着七八个金人。 这些金人也做宋人打扮,容貌发型形容气质与宋人无异。 很可能他们之中一个纯正的女真人都没有,而是北地汉人。 在女真人中,目前只有达官贵人汉化程度最高,普通的女真人反而更具女真族群特点。 只不过,杨沅等人并未暴露他们的宋军身份。 所以目前来说,他们和这些金人算是一条船上的人,倒不必担心他们举刀相向。 只是,随着这几个金人一起过来的,还有大食管家李霏和一群手持弯刀的大食武士。 这一来,杨沅就变成了腹背受敌。 一时间,杨沅也有些头大。 想要占领顶舱,看来并不容易呢。 这“钓鲸计划”简直是意外重重,难不成今天真要交代在这里? 就在这时,冷羽婵带着一群宋人,宋人后边又跟着一群金人,从底层甲板逃上了二层,向这条舷梯跑来。 李霏领着大食武士,正要挥刀杀上舷梯,忽见后面有宋人赶来,急忙原地戒备。 冷羽婵等人跑到舷梯下,就和舷梯上的杨沅等人,对国间的李霏等大食武士形成了两面夹击之势。 可这种优势只持续了片刻,邹文就提着刀,领着一大票大食武士,从底层甲板追上来。 于是,从“百勒开”号顶层到二层,以舷梯为联系,便形成了大食武士、宋人金人、大食武士、宋人金人、大食武士的局面。 五花三层! …… 杨沅见状,情知拖延不得。 因为他站在这里,已经看到“百勒开”抛锚停了下来。 四周的大食商船,正在向它缓缓靠拢过来。 等那些大食商船靠近,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大食人跳帮登船,占据了更大的人数优势,那时后果将更加不堪预料。 杨沅当机立断,大声道:“我们必须占据顶层,控制瓦迪耶和蒲押麻,迟则不及!你们拖住他们,我杀上去!” “是!” 冷羽婵答应一声,身形一侧,把刀一横。 此时她正站在舷梯下的甲板上,上方的大食人若是敢对更上方的宋人金人出手,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挥刀冲上去。 在她身边的宋人一见,也都举起了刀剑。 而还在他们外围的金人一看,不用吩咐,便很默契地把后背交给了他们,金人返身举刀,逼住了最外边的邹文等大食武士。 冷羽婵上方,站在舷梯下部的李霏等大食武士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了。 在他们上面、下面,都是宋人和金人。 一时之间,他们仿佛才是被包围的那群人,无法放手一搏。 这时候,杨沅一手持桶盖为盾,一手持剑,拔身而起,跃上了舷梯的扶手。 他踩着扶手,向上跑出几步,一纵身便跃到了空中,就像一头扑向猎物的狼。 顶舱甲板上,立时有至少五杆长矛,同时挑向空中,朝着他的周身要害,凌厉地刺了过去。 长矛的锋刃在阳光下,刺出了五道危险的光芒。 人在空中极难变换身形,所以交手过招之际,极少有人会双腿腾空,自置险地。 可杨沅面对居高临下的密集枪林,想要突破的话,似乎也只有凭空一跃了。 眼见五杆长矛凌厉地刺向杨沅周身要害,而杨沅身已腾空,无法变招,只能靠那简陋的木盾硬捱。 冷羽婵的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算命的说我是貔貅命,只进不出不破财!你还欠我钱呢,不许死!还钱先!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30章 申时五刻,你用心、他用力、她用计 杨沅腾身而起,看到长矛向自己攒刺过来,他手中的桶盖便猛地主动搪了上去。 率先向他刺到的三杆长矛未及散开,攒刺在了桶盖之上。 杨沅借着三杆长矛奋力攒刺在桶盖上产生的强大推力,主动往前一推,撒手便向外翻去。 另外两杆长矛就在此时刺到了,但其中一杆刺空,另一杆在他身形外翻的刹那,紧贴着他的肩头刺了过去。 杨沅翻到了高高的舷梯外面,跃起之势已尽,便向下落去。 这里太高,冷羽婵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呼。 甲板上,几名大食武士见有机可趁,立即挥舞着弯刀向他落下的方向扑过去,想趁他刚刚摔下的机会围歼他。 但,杨沅手中的剑却在此时猛然挥出。 “嚓!” 杨沅奋力一剑,斩断了三层船舷外悬挂的一条婴儿手臂粗细的缆绳。 断开的缆绳向下掉落的同时,便被他抄在了手中,并迅速在手臂上挽了两圈。 杨沅利用体重和坠势,加速了那条绳索的坠落。 绳索坠落到最低点时,甲板上扑来的几名大食武士跃起挥刀,堪堪触及杨沅的靴底。 杨沅腰杆儿一挺,将绳索荡向前去。 “呼!” 绳索荡至尽头,几与船舷平齐时,杨沅猛然松开了缆绳。 他的身子又向空中荡起近一丈高,然后,落到了船舷之内。 舷梯上下的金人和宋人,一颗心跟着他忽上忽下的,直到此时,才陡然发出一声欢呼。 稳稳落在顶舱甲板上的杨沅,片刻不停,挺剑便冲向舷梯口的大食武士们。 杨沅利用他们仓促转向自己的混乱,不等他们形成攻击阵形,便杀进了他们中间。 杨沅撞进一群长矛手中间,立即举剑劈砍,杀得他们乱作一团。 一直僵持在舷梯高处,却始终不得寸进的宋金两国武士们,趁着顶层甲板上的长矛阵已经散乱,悍不畏死地杀向前去。 在付出三名战士死亡的代价后,他们这群手执刀剑的人便撞进了长矛阵。 来不及拉开搏斗距离的大食武士们,手中的长矛在如此近身的肉搏战中,优势成了劣势,由此变成了一面倒的屠杀 “快快快,掩护主人先进船舱。” 大食武士们没想到他们的猎物竟能杀上顶舱,唯恐蒲押麻有失,立即簇拥着蒲押麻冲向离他们最近的一幢舱室。 瓦迪耶虽然六十多了,可毕竟比蒲押麻年轻,身手也更矫健一些。 见此情形,瓦迪耶立即带着他的十多个护卫冲过去,硬是挤开一群大食武士,抢先冲进了船舱。 刺桐木的结实舱门在蒲押麻和瓦迪耶进入之后,立即紧紧关闭了。 外边的大食武士马上持刀转身,护在了船舱外面。 这间船舱正是安置那些波斯美女的所在。 这处大舱室虽然宽敞,里边却很空旷,地板上散乱地铺着一些被褥。 船上的打斗早已惊动了船舱中的这些女子,见蒲押麻和瓦迪耶被一群惊慌失措的武士护拥着冲进船舱,她们更是惊慌地贴紧了舱壁,不敢上前。 蒲押麻也没空理会她们,气极败坏地大叫道:“杀光他们,给我杀光他们! 他们才多少人,怎么会被他们冲上来的,废物!全都是废物!还有我儿子,望泉在哪,快派人去救他!” 这时蒲押麻还不知道他最宝贝的小儿子已经被杨沅反杀了,犹自牵挂着儿子的安危。 安静地贴在壁角的金发少女,突然抬了一下头,又急忙低下头去。 但是在抬头的一刹那,她那湖水蓝的眸子里,却陡然闪过了一抹异采。 方才听到外边的骚乱,她就知道出了事。 但是,她不确定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还以为是蒲押麻提前对瓦迪耶动手了。 可是看现在这般情形,蒲押麻和瓦迪耶都在船舱里,二人各带了十多个武士,他们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所以…… 外边还有第三股势力,这股势力还很强大? 他们居然把蒲押麻这个船主给逼进了船舱! 这……会不会成为我的机会? 金发少女的心突然激烈地跳动起来。 她觉得,一定是主听到了她虔诚的祈祷,所以,赐给了她一個机缘。 …… 骆听夏的三艘大舰是最先赶到浓烟冒起处的,因为他们是顺风行船。 远远的,骆听夏的瞭望哨就看到了前方海面上的那支大船队。 一共七艘大型海船,十余艘中小型海船,以七艘大型海船为核心,中小型海船都簇拥在他们外围。 每艘船之间的间隔距离大概三十丈,整个船队散布在方圆数里的海面上。 七艘大型海船中最高最大的那一艘,船上正有一道浓烟滚滚升起。 那烟柱突突地喷涌的,就像后世的大型蒸气轮船刚刚烧起煤炭锅炉准备启航时一样。 由于火是在通气不畅,且堆砌密集的底舱内引燃的,而且底层甲板上,现在正有一群大食人努力地往里边泼水灭火,所以烟气更加浓烈。 四周的几条大型海船正在向那条冒烟的大船靠拢,似乎想去救援。 囿于这个时代船只的动力对机动性的影响,它们需要不停地调整船帆,借助风力让船在进退之间靠近过去。 只有靠的足够近了,才能借助其他工具将船连接起来,而这需要一定的时间。 四周的中小型船只已经抛了锚。 这片海域对很多近海平底船来说,已经算是深海,但他们这种海船的锚还是下得去的。 锚下了,帆也落了,如此才能稳稳地停在原地,等待救援结束,再一起上路。 “白芷丸”号桅杆吊斗里的瞭望手指着前方,疯狂地大叫起来:“骆知客,那是蕃船啊,那就是我们要找的那条蕃船! 船帆上的图案,我看到了!那条着火的大船就是蒲家的,是蒲家的‘百勒开’号。” “什么?” 骆听夏闻言大吃一惊。 杨副掌房、冷左衙率领三十名官兵,以狮山茶场押船人的身份,就在蒲押麻的“百勒开”号上。 此时蒲家的船队没有出现在预定水域,却在这里抛锚,而且“百勒开”号上浓烟滚滚,起了大火。 一定是计划出现重大变故了! 骆听夏突然身形一晃,那位副将眼前一花,就见骆听夏如履平地般,也未见他如何作势攀爬,人便已经到了高高的檐杆上面,站到了吊斗之中。 吊斗空间有限,那个瞭望手被挤得半边身子歪在了吊斗外面。 骆听夏站在高处,观望了一下前方海面上的情况,便把手向前一指,大喝道:“全速前进,靠近‘百勒开’号,快,给我撞过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那副将闻言,就知道枢密院的行动恐怕是出了岔子。 副将不敢怠慢,立即命令战舰冲撞过去,同时命令所有士兵做好接舷准备。 “钩拒”和“跳板”被迅速搬上了甲板。 他这条船上载了大约一百七十名士兵,警哨声响起后,这些士兵一个个地从船舱中跑了出来,个个肋下佩刀,手提着弓箭或者飞火枪。 几只猛火油柜,也被士兵缓缓地推出来,并且开始注入火油。 船上的旗手及时向后面两条船打出了旗语,那两艘大船也开始了同样的战斗准备。 与此同时,那两艘大船和骆听夏的主舰呈品字形,同速向前冲了过去。 在他们这三条大船靠近时,蒲家船队外围的中小型商船,就已经发现了它们的存在。 不过在看清船帆上的图案后,蒲家船队的人认出它们是东瀛船队,便放下心来。 他们认为,东瀛商船是见到浓烟,赶来救援的。 不过,当东瀛人看到他们是一整支船队,外围有足够多的船,就会明白,他们不需要外人救援,就会识趣地离去。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那三条东瀛商船居然朝他们笔直地冲了过来。 那三条东瀛船驶来的方向,正是上风头,风帆兜足了劲风,速度越来越快。 蒲家船队的中小型商船惊慌起来,船上的水手疯狂地大叫:“起锚!快起锚!把帆升起来,躲避,快!准备还击!” 大食商船上手忙脚乱,一群水手拥挤在绞车旁,奋力拉起锚来。 另一群水手急急忙忙要把船帆升起来,其他的水手则在甲板上奔跑着,准备火箭以便御敌。 “喀喇喇……” “白芷号”冲撞过来,一条大食的小型商船刚刚升起风帆,锚才拖到一半,就被“白芷号”硬生生地碾压了过去。 “白芷号”上的撞角,准确地说,并没有撞中它,因为比起“白芷号”,它太小了。 它是被那条鼓足了风力的“白芷号”整个儿辗压过去的。 大船过处,犹如一条巨鲸行过,那条小商船立即四分五裂,变成了海面上一堆破碎的舢板。 紧跟着,“白芷号”又撞中一条中型商船,把它的侧舷撞开了一个大洞,海水汩汩而入。 但“白芷号”也因此被阻停了下来。 左右两条小型商船急急忙忙升起风帆,锚头甚至还没拖上甲板,就急忙调整方向,朝着“白芷号”逼近。 冷兵器时代,船大船小各有优劣势。 大船载的兵员多,攻击手段多且攻击密集。 而小型船只则是灵活性高,利用大船的尾大不掉,它可以迅速移动,避开密集攻击,攻击对方的防御薄弱处。 所以,这个时代水师的战舰,通常都比大型商船小的多,因为这样更有战斗优势。 但此时的情况是,向“白芷号”靠近过来的两艘小型船是商船,而且没有多少机动空间。 因为另外两条“东瀛”大船,竟然冒着彼此冲撞的危险,和“白芷号”拉近到了不足十五丈的间隔距离。 在“白芷号”几乎撞断一条大食商船的龙骨,却也被迫停下之后,这两艘“东瀛”船就变成了和“白芷号”肩并肩的状态。 于是,那两条大食的小型商船,就重蹈了刚刚变成舢板的那条船的下场。 周围正在迅速靠近,想发挥机动作战能力,用狼群战术咬死“白芷号”的几条小型商船,仓惶向四下逃去。 但是附近的几条中型商船,却利用这些小型商船的迟滞作用,完成了升帆和起锚,对三艘“东瀛”商船,摆开了攻击阵形。 …… “我以主的名虔诚祷告,我发誓用生命和剑作为侍奉,为主战斗至死。请主赐福于我,让我能够战胜敌人,重沐主的荣光!” 一句简短的祷词结束,贴着舱壁站立的金发少女,突然脱兔一般冲了出去。 她的两根纤长的手指,凌厉地插进了瓦迪耶身旁一名护卫的眼睛。 在那名侍卫惨叫着松开弯刀,双手捂向自己脸庞的时候,她一矮身,便接住了掉落下去的那口弯刀。 随即,金发少女一个“肩滚翻”,便从措手不及的另两名护卫身边翻过,弯刀划过一道弧光,斩向瓦迪耶。 “啊~~” 瓦迪耶一声惨叫,足踝几乎被斩断,他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幸亏被两个护卫及时扶住。 这一下变生肘腋,本来正严密戒备,观察舱外情形的两伙武士,都惊讶地看向金发少女。 金发少女一刀得手,立即腾身而起。“刷刷”又是两刀,砍伤两名未及防范的护卫。 在其他护卫挺刀攻来时,她便迅速后退,闪到了蒲押麻一方的队伍旁边。 她双手握刀,对蒲押麻急急叫道:“主人,现在发生了意外,已经无法按原计划在中途吞掉瓦迪耶了,不如现在就干掉他们!” “什么?” 瓦迪耶和他的护卫顿时大惊,原本想要冲向金发少女的护卫们立即退后两步,警惕地看向蒲押麻的人。 而蒲押麻的贴身护卫,是知道蒲押麻计划底细的。 所以,他们对金发少女的话并不惊讶。 他们意外的是,一直被主人视若瑰宝的这个法兰克美人儿,居然早就成了主人的心腹? 因此,他们不但没有向金发少女发动攻击,反而把刀尖指向了瓦迪耶那边。 他们的神态反应,自然落在了瓦迪耶和他护卫们的眼中。 这时瓦迪耶和他的护卫,如何还不相信金发少女的话? 蒲押麻这条贪婪的毒蛇,居然想吞掉他们! 瓦迪耶的武士们,立即把刀狠狠地指向了蒲押麻和他的护卫们。 一向阴险狡诈的蒲押麻,被金发少女的骚操作弄得迷糊了一下,然后才明白过来。 蒲押麻不禁怒极而笑,骏马也有失蹄时,我老蒲押麻,居然被一个女人给算计了啊! 金发少女用刀指着瓦迪耶,大声道:“他们已经被我伤了四个,不是我们的对手了,主人,动手吧!” 蒲押麻恨得牙根痒痒! 这个狡猾的女人,巧妙地利用他们的反应,已经证明了她言语的真实性。 不可能再瞒过瓦迪耶那只老狐狸了。 瓦迪耶为了能安全地离开他的船,接下来一定会想尽办法抓住他、控制他。 既然如此,哪怕明知中计,他也只能“按计行事”了。 这个女人不就是想逃么? 大海茫茫,你能逃到哪儿去? 我的船很快就会靠过来,我的援兵将会源源不绝,船上的骚乱将很快平息。 到那时候…… 蒲押麻毒蛇一般的目光冷冷地盯了一眼金发少女,沉声道:“动手,杀光他们!”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31章 酉时,夕阳血,碧水红,我非我 暮色渐渐袭来,骆听夏的“白芷号”终于摆脱了被它穿在船头的那条商船。 那条商船被“白芷号”的撞角拦腰撞断后,海水开始不断倒灌,随着折断船只承重越来越大,开始沉向大海。 重量直接拉扯开了它和“白芷号”的联系。 “白芷号”费了很大气力想要把它摆脱开,最后倒是靠着它的沉没完成了分离。 此时,左右两条“东瀛”海船已经和摆开了攻击阵型的大食商船展开了战斗。 随着“白芷号”恢复机动力,那两条船不用再守护它们的主舰,立即轻松了许多。 趁着“白芷号”被撞断的商船拖住的机会,已经有三条小商船迂回绕到它的舷侧,并且实施了跳帮作战。 亏得这条大船上人手充足,双方厮杀不断,但“白芷号”却始终占着上风。 骆听夏见座舰重新获得了自由,心中这才松了口气。 眼见船上还有不少跳帮过来的大食人,正挥舞着弯刀怪叫厮杀,骆听夏冷哼一声,便掠身过去。 他的身法十分诡异,轻灵袅袅,如一抹轻烟。 他也没有拔下肋下挎着的那口武士刀,那是他的装饰品,不是他擅用的武器。 骆听夏就用手中的一根“尺八”充作武器,可是但凡被他击中的大食人,身上虽不见一道伤口,却总是突然便酥软乏力,软倒在地,无法再战。 小骆精通极其高明的点穴之法,就见他一道身影飘忽来去,罕有大食武士在他手下能撑过三个回合,必被点中一处穴道。 有时,他手中那根“尺八”点中的,只是大食武士的手臂或腿上的关节、穴位,虽然不会令人晕迷,却也能叫人顿时失去反抗之力。 能抓活的功劳自然比死的还大,马上就有几个机灵的士兵,专门跟在骆知客后面捡漏儿。 骆听夏负责克敌,他们便兴致勃勃地抓起了俘虏! …… 杨沅一口剑,在“百勒开”号顶层甲板上,五步杀一人,十步血成河。 他的攻击效率不在骆听夏之下。 不同的是,骆听夏身法飘忽不定,宛如一只幽灵,杨沅却是硬桥硬马,刚猛无俦。 骆听夏手中一根“尺八”,专挑关节或穴位下手。杨沅手中一口剑,则是以杀死为唯一目的。 他在“百勒开”号顶层甲板上游战而过,一路杀去,也不知刺穿了几人心脏,划破了几个咽喉。 忽然又有大食人从舷梯处跑了上来,一边交手一边眼观六路的杨沅立即纵身过去,趁其立足未稳,且双方技击之术高下明显,奋力将其斩杀。 杨沅向船下一看,心中顿时一惊。 有一条规模几乎不比“百勒开”号小多少的大商船,已经用“钩拒”把两条船勾连了起来。 一条条踏板挂上了两边的船舷,正有大食武士跳上踏板,冲向这条船。 而这条船底舱入口部分,浓烟渐少,火光渐亮,出口位置呼呼地喷吐着火苗子,烘炙的四下救火的大食人连连后退。 很显然,底舱的火已经压不住了,很快就要烧的更大。 而其他船上的大食人,也将迅速成为这条船上的生力军。 远处…… 暮色之下,远处的情形杨沅看不清,但他可以看到,有其他本来正向“百勒开”号靠拢过来的商船,此时正在缓缓调整方向,船头朝外。 这是…… 难不成钱塘港水师官兵看到了烟火讯号,已经赶来了? 杨沅一边杀敌,一边大声叫道:“丫丫,丫丫,丫丫啊……” 冷羽婵正在攻击死守舱门的大食武士,听到杨沅声嘶力竭的叫喊声,马上跑了过来,没好气地叫道:“我来了我来了,别喊了!” 杨沅拿剑往舷梯下一指:“你看那边!” 冷羽婵顺着杨沅所指的方向看去,也是一惊。 杨沅道:“快调人来,用长矛封住舷梯,不要叫人冲上来!” “好!” “你上桅杆,眺望一下,看看是不是有我们的援军到了。瓦迪耶他们只要不出来,就先不要管他们了,先清外边的杂兵!” “是!” 杨沅吩咐完了,提着血淋淋的剑,又在船上游走起来。 他的目的,是利用自己高明的身手,先把各处散乱战斗的大食人结果掉。 这样,他就能把有限的人手集中起来,一半去封舷梯,另一半再围攻瓦迪耶的“乌龟壳”,那样压力要比现在小的多。 杨沅的英勇和应变的能力,宋人武士和金人武士都看在眼中。 这些金人此时仍旧不知道杨沅的身份,仍然以为他是茶场商队的押运头领,对他的武勇和智慧钦佩之至。 所以杨沅大声调度宋兵,那些金人竟也很自觉地加入了他的队伍,听从他的调遣。 一部分金人跑去帮着守舷梯,另一部分则集中起来,跟在杨沅后面,卖力地清起了杂兵。 杨沅虽然武艺高强,但是偌大的甲板,他一路游走厮杀,气力的消耗却也极快。 此时他杀起人来,已经不如之前犀利。 如今有了一群人跟在身边一起清理杂兵,他的效率登时又提升起来。 大食人是各自为战的,缺少统一指挥。 宋人和金人却是有意识地集结优势兵力,采取各個击破的策略。 所以顶层甲板上的散乱战斗,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杨沅渐渐获得了“百勒开”号顶层甲板的控制权。 …… 船舱里,蒲押麻的阴谋被揭破时,便知道他和瓦迪耶之间已经再也没有回旋余地。 那个法兰克少女虽然是在利用他,但她一气呵成地连伤四人,却也是事实。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此时,瓦迪耶身边的护卫人数,已经比蒲押麻这边少了四分之一了。 因此,哪怕明知是计,蒲押麻也只能“将计就计”,下令杀掉瓦迪耶。 蒲押麻身边只剩下三名武士,呈品字形把他护在一角,紧张地观察着舱中的战斗情形。 蒲押麻和瓦迪耶双方的护卫一开始交手,金发少女就做“壁上观”了。 她的骑术、箭术都不错,骑枪、长矛和短剑用的也非常好。 她本就是被家族做为一名女骑士培养的。 她听说,就在五年前,在加泰罗尼亚的托尔托萨,有一支女性骑士团成立了,“短斧骑士团”。 她们全员都是女子,以短斧为武器。 这让她心中颇为羞愧,因为像法兰克战斧和十字军大剑,囿于她当时的体质,不是她所擅长的。 那时,她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女。 父亲本来答应,等她十五岁以后,就让她加重体力的熬炼。 可是在她刚满十五岁的时候,就成了俘虏。 三年来,她作为一个美丽的女战俘,被卖来卖去,身价倒是节节攀升,可她的体能却因为缺少锻炼而不断削弱,甚至还不如从前。 这让她没有足够的信心,在这有限的空间里,和一群身材高大的男人们战斗。 更何况,两边的人于她而言都是敌人,她也不想站在任何一方。 趁着双方激战,她悄悄地向舱门方向移动了过去,她要逃出这座船舱。 蒲押麻把她的举动都看在了眼里,却只是在心里冷笑,并未分兵过去阻拦她。 逃出船舱,毫无意义呀! 只要这条船还在他的掌握之中,只要他的援兵赶到,就能迅速平定外边的骚乱。 到时候这个女人就算钻进老鼠洞,也会被他揪出来的! 不过,仁慈的他,是不会惩罚这个蠢女人的。 这可是他用五袋金币换来的“珍贵货物”,人怎么会跟自己的货物生气呢? 他要用这个女人换回比五袋金币要多几倍甚至更多的回报。 这才是一个商人的修养! …… 冷羽婵组织起一队人马,捡起舷梯附近的一根根长矛,在登上三层甲板的舷梯口,组成了长矛阵。 随即,她便攀上了高高的桅杆。 主桅杆粗而高大,它的根部在龙骨上,笔直向上,穿过三层甲板和建筑,矗立在大船的中心位置。 冷羽婵爬上高高的桅杆,饶是她不畏高,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还是不免叫人手脚发软。 她向远处望去,在一片彤红的火烧云下面,看到了一片仿佛泛着血光的汪洋。 那血色汪洋之上,三条大船正和围绕在四周的十余条中型、小型商船在战斗。 远远的,那大船上偶尔喷出的一条火龙,还有竹火枪射击时喷出的亮光,映入了冷羽婵的眼帘。 这让冷羽婵顿时大喜,那是自己人! 这个时候,会将火药用于战场的,还只有宋国和金国。 金人是在靖康之变时,才第一次见识到了火药武器的使用。 金人攻陷汴梁后,获得了一批会制造火药和火药武器的工匠,如获至宝。 从此,金人也开始尝试将它运用于战场之上。 据枢密院的谍探传回的消息,金国已经在尝试开发他们自己的火药武器。 但是在这片海域,不应该出现金国战舰。 况且那些战舰,分明是在和大食人战斗,如果是金人,没理由和狼狈为奸的大食人战斗啊! 唯一让冷羽婵不甚明白的是,为什么来的只有三艘战舰? 钱塘港水军不应该只出动了三条船才对。 不过,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她得让自己人心里有数,这是一个提振士气的机会。 冷羽婵便站在桅杆上,向下边大喊起来:“沅沅,沅沅,是自己人!我们的人来了,正在和大食人在交战,距此……不足四里。” 她的心眼儿小着呢,你叫我“丫丫”,那我就叫你“沅沅”,是你先不守规矩的。 甲板上的宋人听了顿时精神大振! “圆圆”什么的,他们不懂,但“援军”到了,他们懂。 金人押船者还能战斗的,此时已经不过六七个人了。 他们站在宋军中间,也是手舞足蹈。 他们不知道这些并肩作战的宋人究竟是什么人,也不清楚来的援军是什么人, 但是……那是援军啊! 再说了,他们现在也是“宋人”啊!谁知道他们是金人? 反正,援军来啦! 高兴! 不是少爷的少爷、不是丫环的丫环、不是宋人的宋人,在甲板上大战。 不是女奴的女奴,正试图逃出船舱。 不是男人的男人正率领三艘大战,和不是海盗的海盗大战中。 这时候,不是女人的女人“贵妃醉酒”一般,乘着不是商人的商人的船,从蕃人船队的另一侧靠了上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32章 酉时四刻,羽婵望,贵妃醉酒 本想靠近“百勒开”号的蕃人商船,忽然接到西北方向商船发来的示警:那边遇到了敌人。 蕃人商船大为惊讶,那个方向怎么会有敌人? 难道是双屿岛的接应船队到了? 可这里并不是预定交接海域啊。 再说,如果是双屿岛的人来了,也不应该马上就发现大食商人在“黑吃黑”吧? 但是不管如何,他们必须要做好战斗准备了。 所以,他们只分出一条大商船,靠近“百勒开”号去接应救援。 其他几条大船,则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不过,他们是朝着西北方向骆听夏所率领的三艘大船做出战斗准备的。 这时,关昊带着双屿岛的四条海盗船,从西南方向兴冲冲地赶来浑水摸鱼了。 关昊看见前方竟然是一只船队的时候,不禁大为沮丧。 他娘的,这还怎么浑水摸鱼? 关昊顿时打起了退堂鼓,他正要命令船队转向,桅杆上的瞭望手就惊叫起来:“二当家,那是蕃人的船!是咱们要去接货的蕃船。” 关昊一呆,冲着桅杆上叫道:“你看清楚!” “没错,就是他们!二当家,咱们交接多少回了,我不会认错的!” 奇怪,今儿没有大风大浪,他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闭着眼都要走熟了的海路,总不至于迷航吧? 关昊有些莫名其妙,但既然是他要接头的人,便拍着船舷道:“快快快,靠过去,靠过去!” 他把刀插回刀鞘,扭头吩咐道:“把兵器都收起来,他娘的,白高兴一场!” …… 刘商秋在酒桶里,被浓郁的酒气熏了一路,钻出来后被海风一吹,竟然有些醺意了。 再加上双屿海盗的船追求的是速度,这四条在中型船中也属于快船。 平稳度不是这种船的第一需要,船在海浪中颠簸的幅度,对一个初次乘船的人来说,想站稳就需要一些技巧了。 更何况刘国舅此时还被熏出了醉意。 他微微有些摇晃地赶到舵楼前,正要冲进去大喊:“现在这条船由本官征用!” 就听舵楼里有人叫道:“右转舵,右转舵,把船靠过去!” 接着,又有人大声道:“怎么右转舵了,咱们不是去打劫的吗?” 上层的瞭望哨叫道:“还打劫个屁啊,那是蕃商的船,是给金国送货的,快上去接应。” “是他们?怎么跑这儿来了。” 里边的人一边对话,船舵已经转动,船体开始调整方向了。 刘商秋只觉甲板忽然左高右低,一时站立不稳,踉跄几步,扶住了船舷,心头却是一惊。 打劫?接应金国的送货船? 这条船竟然不是普通的商船! 刘商秋的醉意都醒了几分,他没有试图再冲进舵楼控制方向,而是一头钻进了船舱。 …… 冷羽婵站在桅杆上四处瞭望,她忽然发现西南方又有四条船驶来,不禁大喜。 我就说嘛,钱塘港的水军不该只出动了三条船才对。 原来他们已经散开,这是要对蕃商船队实施围歼啊! 冷羽婵雀跃地向杨沅通报了一声,便手搭凉蓬继续观望。 忽然,冷羽婵心中一动,她低头看看正在舷梯边与冲上来的大食人交战的长矛手,又看看刚刚清了甲板上的杂兵,正带人冲向瓦迪耶和蒲押麻所在船舱的杨沅…… “原来,他是把危险最小的任务交给我呀……” 忽然想通了这一点,冷羽婵心中便涌起一种难言的滋味。 对六岁就入宫学习侍候别人,却不曾被人关心呵护过的她来说,那种暖暖的感觉,就像猛然灌了一樽烈酒,让她的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冷羽婵咬了咬唇,便顺着桅杆滑了下去。 救兵已经来了,需要多久杀到跟前,也不是她能控制的,继续瞭望,不如下去并肩杀敌! …… 关昊的海盗船慢慢调转了船头,向大食人的商船靠拢过去。 但是,大食人的商船却在手忙脚乱地升帆、起锚。 “二当家,不对劲儿!” 一個海盗突然拉住关昊:“我们双方正要交卸货物,他们急吼吼地起锚扬帆做什么?” “嗯?” 他这一说,关昊也警惕起来,立即举手道:“戒备!” 本已放下武器的双屿海盗们,立即把弓弩和刀枪又举了起来。 那条大食商船其实也认出这四条船是双屿海盗了。 不过,他们船队的另一侧正受到攻击,敌人不详。 而且他们图谋海盗的货,做贼心虚,所以下意识地就开始起锚升帆,做战斗准备。 这时一见双屿海盗举起了武器,他们更加慌乱了。 蒲押麻的三儿子蒲艾曼就在这条船上,他回头看看远处的“百勒开”号,照理说隔的这么远,“百勒开”号上为何起火,这些双屿海盗不可能知道原因。 于是,蒲艾曼急忙制止了手下的蠢动。 关昊的船侧过了船头,向蒲艾曼的船缓缓接近。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双屿海盗的另外三条船,则跟在关昊的船后,做出随时发出攻击的姿态。 周围其他的蕃船都在匆匆起锚扬帆,这一幕看在关昊眼中,令他更加怀疑起来。 这时关昊的船和蒲艾曼的船已经成并列之势,两条船离的非常近,最近处只有不到两丈的距离。 这时抛出“钩拒”就能将两条船拴连起来,再铺上踏板,就能直接通行了。 关昊站在船侧,看看远处夕阳下喷吐着烟火的“百勒开”号,扬声道:“谁在船上,上前答话!” 蒲艾曼把手放在背后摇了摇,示意部下不要轻举妄动。 他往前站了站,大笑道:“啊,原来是关昊兄弟啊,你们怎么会从这个方向驶过来了?” 关昊往“百勒开”号一指,大声道:“你们的船怎么啦?” “哦!哦哦!船上不幸发生了火灾,我们正在扑救。” “我们的货,还有我们的人,没有问题吧?” 蒲艾曼笑容可掬地道:“尽管放心,你们的货没有装在那条船上。既然你们来了,那就准备接货吧,我这条船上,就有你们的货。” 说着,他的手又在背后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手下随时准备动手。 关昊爽快地道:“哦?不用我们帮忙么,那就交货!” 他挥了挥手,一条条“钩拒”便搭上了对方的船舷。 在海盗们奋力拉扯之下,两条船靠的更近了,但关昊船上的锚却没有下水,帆也没有降下。 踏板搭上船帮之后,关昊微笑道:“蒲艾曼老兄,请伱先到我的船上来。” 蒲艾曼哪肯涉险,佯怒道:“关昊兄弟,我们交易多次了,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嘿嘿,我们做海贼的,胆子小嘛,怎么,咱们都交易那么多次了,你蒲艾曼老兄居然不敢登我的船?别是心中有鬼吧?” “你这是对我的侮……” 蒲艾曼佯怒,他还想哄瞒过去,至少要拖到周围几条船对双屿海盗船形成有利的攻击阵形。 可是,一句话没说完,他就感觉肚子一痛。 蒲艾曼惊愕地低下头去,就见一枝利箭,正插在他的肚脐眼儿上。 真的是不偏不倚,精准地插在了他的肚脐眼儿上。 这个位置,几乎谈不上能有多大的阻力,既没有肌肉,也没有骨骼。 蒲艾曼一直很讨厌自己的大肚腩,让他弯下腰都会气喘吁吁,可现在他只恨自己的肚腩不够大,因为这一箭,几乎快要插到尾羽了。 “啊,我的肚子,我的肚子……” 蒲艾曼怪叫着仰面倒了下去。 他船上早就很紧张的护卫们见状,立即怪叫起来。 弓箭、投枪、投斧,毫不犹豫地就向对面的海盗船上发射、投掷了过去。 “是谁……” 关昊恼怒地回头大叫起来。 他注意到了,箭是从他后面射出去的。 他还不确定这些蕃人究竟在捣什么鬼,毕竟之前的合作都很顺利。 可是,居然有人沉不住气先出手了,而且一箭就射中了蒲艾曼。 不料他刚转过头去,一张弓就向他飞了过来。 旋转中的弓,狠狠砸在了他的脸上,将他的脸颊也刮破了一道口子。 “啊~~”关昊捂住半边脸,愤怒地睁大了一只眼。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柳叶眉、杏核眼,脸似杏花白,腮若桃花红的漂亮小伙儿,向他猛扑了过来。 “全都听我的,否则我杀了……他!” “噗!”地一声,刘商秋手中的剑,掼进了关昊的胸膛,推送着他,后背撞上了船舷。 刘商秋呆住了。 他从船舱里搞到一张弓,本想擒贼擒王,用箭逼住海盗头目。 结果,船体一晃,绊了他一下,箭脱弦而去,也不知飞到哪去了。 眼见行藏败露,他只好先扔出弓,又拔剑冲上,想制住这个海盗首领,结果这船没抛锚也没落帆,“钩拒”一搭,晃得更厉害了。 他的距离感一时没掌握好,竟然把“人质”给杀了。 而他自己,也一头撞进了海盗中间。 刘商秋拔出利剑,急急转身,看见一群海盗狰狞地瞪着他,顿时热血沸腾。 这一幕,在他梦中出现多少回了啊! 纵群狼环伺,吾一身独往,也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就是这样,这就是他几度梦回的男儿梦! “拼了!” 刘商秋丝毫不惧,举起剑时,反而兴奋的不得了。 “呼~~” 后面的大食船上,有人掷来一杆投枪,贴着刘商秋的头皮扎了过去。 投枪带飞了他扎着漂亮蝴蝶结的头巾,贯入了一名海盗的小腹。 刘商秋一头精心打理过的乌黑的秀发顿时披散了下来。 刘商秋被吓了一跳,挨着船舷,便一屁股滑坐到甲板上。 然后箭矢、投枪就跟下雨似的泼到了海盗船上,顿时死伤一片。 “笃!”地一声,一只沉重的投斧,剁到了刘国舅的脚前,吓得他急忙把腿也缩了回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33章 戌时,鸡飞狗跳,漏船偏遇顶头风 海盗们刚刚震惊于二当家的突然之死,大食人的投掷武器就暴雨一般倾泻了过来。 在死伤一片之后,暴怒的海盗们发起了反击。 当然还有人不死心地扑向刘商秋。 刘商秋这时也发现情形不对了。 旁边就有一条蕃人的船,船上的蕃人正对这边的海盗发起猛烈的攻击。 刘商秋虽然一时之间搞不清楚状况,却也明白那些蕃人给他创造了机会。 大食人一波投掷攻击之后,便有人哇哇怪叫着冲上跳板,意图跳帮作战。 而海盗们也悍不畏死地迎了上去,双方在跳板上就搏杀起来,不时有人惨叫着掉下大海去。 刘商秋眼见不用拼命了,那“一人一剑,杀开一条血路”的壮志雄心,登时便抛到了九霄云外,便挺身而起,在海盗船上游战起来。 追在他身后的几个海盗,哪里堵得住他。 刘商秋虽然男生女相,容颜精致,可他一身武功却是真正付出了汗水的。 而且他还有六姐在官家耳边吹枕头风,给他请过宫里的高手指点过武艺。 关昊的船和蒲艾曼的船一交手,四下里的蕃船和双屿岛的其他三条船,便也开始了疯狂的对攻。 这时候的海上作战,所能使用的手段还非常有限。 一般都是先用弓箭和投掷武器来一波远程攻击,然后就是贴近过去跳帮做战了。 大海不比大湖,拍杆什么的也是没有的。 所以,双方的船很快就挤靠在了一起,海盗和大食水手们各持武器,在船舷上、甲板上捉对儿厮杀。 西北一侧,骆听夏的战船,已经利用猛火油柜,把两条敌船变成了火炬,船上燃起了熊熊大火,许多水手只能被迫跳船,游向其他友船。 而“百勒开”号上,底舱出口位置也已变成了一团烈焰,原本还想救火的大食水手已经逃向二层甲板,希冀爬上救援船,离开这将被大火吞没的豪华大船。 三处烈火,把这即将黯淡下去的海面,映得红光瑟瑟。 …… 金发少女突然撞开舱门,一头冲了出去。 外边一群大食武士正与杨沅等人交手,他们察觉后边冲出了人来,但是并未防备。 因为船舱里应该只有他们自己人,不会有敌人才对。 金发少女趁此机会冲向一角,仍然是故伎重施,趁其不备,伤了三个大食武士,撕开一道豁口,逃了出去。 瓦迪耶的护卫本来就少于蒲押麻的人,又是在蒲押麻的船上,士气军心远远不及对方。 所以在混战中,他们已然是节节败退,被压缩在了一角。 舱中的波斯、大食美人儿惊声尖叫,四处躲闪。 有那脑抽的竟然跑到双方厮杀的中间,被双方的刀剑毫不犹豫地清理掉了。 这时,金发少女撞开大门,夜晚的海风猛然灌入,入目的,是一片瑰丽无比的绚烂! 那是无数的火星! 底舱的火苗,最高处已经快要吐溅到第三层甲板上面了。 一些财货燃烧后的灰烬,被烈焰喷上来,又被热气流一冲,便带着点点火星,在第三层甲板上空飞舞起来。 那瑰丽的一幕,就似有亿万只萤火虫汇聚在此,在空中飞舞似的。 瓦迪耶见了,不禁又惊又喜。 惊的是,火烧的这么大,只怕这条船很快就要沉了! 喜的是,火烧的这么大,他的船一定会想办法过来营救他。只要他的船到了,他逃离的希望便大了几分。 瓦迪耶立刻举起弯刀,指着外面叫道:“船要沉了,我们冲出去!” 瓦迪耶领着他剩余的几名武士,疯狂地扑向蒲押麻的武士,硬生生撕开一道缺口,冲出了船舱。 蒲押麻看到漫天的火星时,也被惊呆了。 他没想到,自己船上竟然起了这么大的火。 “我的船!我的货啊!” 蒲押麻又气又急,眼前一黑,差点儿摔倒。 这条船可是他不惜重金打造的一条豪华巨船啊! 只怕,存放货物的底舱已经被烧穿了吧? 幸亏这船是用了密隔舱技术的,否则倒灌的海水,只怕现在就要把船拖向大海深处了。 他不仅这条船耗资巨大,船上还有满载的财物。 他此番是要搬去泉州定居的,蒲家所有贵重的财货全都在这条船上。 如果船被烧了,财货来不及抢救出去,他的损失之重可想而知。 “快,快救火!” 蒲押麻气急攻心,连追杀瓦迪耶的心思都没有了。 就算杀不了瓦迪耶,大不了也就是双方闹翻,以后多一个仇人。 可“百勒开”号和他价值连城的满船财富,不能就这么白白烧掉啊! “救火啊,快救火……” 蒲押麻跟着冲出了船舱,这才发现宋人和金人封锁了舷梯。 蒲押麻捶胸顿足地大叫起来:“快!杀退他们,接应我们的人上船,快快!干掉这群该死的老鼠,然后赶紧救火!我的船、我的财货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三层甲板上,又开始了一场“三国大乱斗”。 …… 鸭哥的船队就在这时姗姗而至了。 他们的船质量本就一般,又是逆风行船,只能采用调整风帆的方式,用“之字形”往前走,所以直到此时,他们才靠近过来。 此时,那道冲霄的浓烟已经快要融入夜色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堆火”。 最大的两堆火,竟然还不是“百勒开”号,“百勒开”号才刚刚烧穿甲板,把一团团烈焰像岩浆一般吐到底层甲板上来。 倒是那两条被猛油火柜喷得满船火油的船,此时烧的更凶更烈,火焰冲天。 鸭哥站在船头,惊诧地叫道:“哗!一条船起了大火,就很了不起了,他们居然烧了三条,这是谁的船队?” 北条大翔忽然眸光一缩,指着侧前方叫道:“鸭哥大人,你快看,那边在交手!” 陆亚立刻顺着北条大翔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里正是双屿岛的四条海盗船与蕃人船只纠缠厮杀的地方。 暮色下虽然看不清双方人马,但是双方在厮杀交战的情形,还是看得出来的。 坤泰抓着大蒲扇,紧张地道:“诶?是在打仗吗?那一定是商船遇到海盗了,救火嘛,我们可以帮忙。这种麻烦,我们还是不要趟啦,我们还是马上……” 盖火长突然指着前边大叫起来:“啊!那是大食的船!是蒲押麻的船队!你快看啊,那条船,就是它,当初就是它故意碰撞我心爱的‘沙掰’,才让‘沙掰’在修船厂躺了四個多月的。” “什么?那是蒲押麻的船队?” 鸭哥顿时心中一惊。 虽然他没有参与杨沅的行动,但他对杨沅所做的事,并非一无所知。 蒲押麻和另一个姓瓦的蕃人,不就是二哥正在对付的人吗? 蒲押麻的船队在这里,如此说来,那边交手的,难道是…… 鸭哥登时色变,大声道:“不好!那边和蕃人交手的是我二哥,快!我们快去帮忙!” “好!” 盖火长咬牙切齿地嚷嚷起来:“左满舵,左满舵,快,给我靠上去!” 他的“沙掰号”便划着“之”字,又向远处交战的地方调整着行驶方向。 但是,草木皆兵的蕃人船队,在看见他们靠近时,就已分出一大一中一小三条船,向着他们迎了上来。 对方是顺风行船,接近的速度显然比他们更快。 盖火长见状,连忙又改变命令:“快快快,插进去,插进那两条船中间去,我们跳帮作战,快啊!” 于是,他的船再次改变了航向,朝着对方一中一小两条船的中间位置冲了进去,把另一条蕃人大船让在了外面。 “吱嘎嘎嘎……” 蕃人的中型船和小型船中间没有留出足够宽敞的空间,“沙掰号”的船头插进去之后,三条船就发生了擦碰,磨得彼此的船舷吱嘎嘎作响。 这回倒是不必使用“钩拒”或者踏板了,因此它们彼此的船舷紧紧挤靠在一起,碰撞的木屑横飞。 不等双方船只挤蹭着停稳,北条大翔已经伸手在船舷上一搭,便跃到了旁边的蕃人船上。 他的鞘中刀“嚓”地一声,便伴着一道寒光闪过,切开了一个大食人的咽喉。 北条大翔双手握刀,恶狠狠地喊了一句:“阔落塞!” 一双穿着草鞋的脚,便沿着船舷一路狂奔过去。 北条大翔所过之处,长刀挥舞,鲜血挥洒,杀得接舷的蕃人武士乱作一团。 鸭哥船上的东瀛武士、高丽武士和昆仑国人,趁机跳跃过来,加入了战斗…… …… 蕃人船队此时是三面迎敌,内部还有大船正在起火,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 在它们东北方向的海面上,又有一条船疾驰而来。 这是一艘飞虎战舰,v字底的八车风帆战舰。 这种船,船上既有风帆,又配备有人力蹬踏的轮桨。 船上装有八车十六轮,由十六个人提供蹬踏之力。 此时的宋船制造很先进,唐代时候中外商人僧侣来大唐还多乘蕃舶,而此时就连大食人、勿斯里人,也大多从宋人的造船厂购买宋人制造的大海船。 蒲押麻的“百勒开”号,就是从宋人的造船厂定购的。 不过,像这种飞虎战舰,宋国是不对外出售的,它是宋国水军的一种专用战舰。 此时由于顺风,并且在风力之外还用了轮桨助力,所以它的速度极快。 海浪每一个起伏间,它就已经驶出好远。 这是钱塘港水军都监林荣跃派出来的一条侦察舰。 林都监在预定的埋伏海域等候了好久,也没等来杨沅的烟火讯号。 于是,林都监派出了三艘飞虎战舰,分别向南、西南、西三个方向的海域进行侦察。 这条战舰正是其中一艘。 初行时它只以风帆行驶,远远看见火光后,就加入了轮桨助力。 很快,他们就靠近过来,靠着那两艘熊熊燃烧的蕃船发出的火光,看清了现场的情况。 交战的一方是蕃船,另外一方虽然挂的是东瀛商船的标志,但是从船上大量使用的火器来看,显然是大宋军队。 于是,在一艘蕃船试图靠近并向它发起攻击的时候,它又如飞般退去,向林都监报讯去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34章 戌时四刻,换船,摇钱树没了 “百勒开”号,从瓦迪耶和蒲押麻相继率人杀出船舱,便重新陷入了乱战当中。 我中有敌,敌中有我,舷梯快要封锁不住了,受伤和战死的人越来越多。 杨沅看在眼中,很是心疼。 他是第一次带兵出战,虽然只带了几十个人。 第一次带兵的人,眼看着他手下的兵前仆后继,却毫不犹豫,忠实执行着他交代的任何一句命令,心中怎能不有所触动? 慈不掌兵,也只是说权衡利弊后,必须理智地做出最优的选择,并不代表着你的情绪就应该毫无波动,那得是何等铁石心肠。 混战中,杨沅一把抓住了冷羽婵的手臂,把她往自己身边一拉,贴着她的耳朵道:“领着剩下的人且战且走,放开舷梯口,让下面的大食人上来。” 杨沅挺剑挑开一个大食武士递来的一刀,继续对冷羽婵道:“然后,伺机带咱们的人退向二层甲板,趁其不备,跳帮越船,这里待不了人了!” 这条大船,眼见就要葬身大火了。 火苗子已经在一层缓缓铺开,燃烧最烈处,火舌已经舔上了二层的船舷。 杨沅知道,火势一旦突出底舱,有了海风助力,燃烧速度将数倍于之前。 可他们的救兵还在外围缠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突破进来,因此他必须得考虑如何坚持更长的时间。 现在有一条大食商船已经靠帮,两船在二层甲板上搭了“勾拒”和踏板,“跳帮”过去虽然也很危险,但是留在这里,结局却一定是葬身火海。 冷羽婵的耳朵天生敏感,那种气流和声音穿过耳洞时会让她有种难以禁受的感觉。 尤其是一个男人,还是一個她不太讨厌的男人,那就更加难以禁受。 之前在枢密院时,杨沅有意逗她,曾贴着她的耳朵说话,就弄得冷羽婵心烦意乱,身体酥软。 这时杨沅在激斗之后,呼吸急促,体温升高,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朵里,冷羽婵就更加难过了。 杨沅刚一说完,她就赶紧拉开了距离,假作随意地揉了揉耳朵,微微红着脸蛋儿应道:“好!” 杨沅见她快步奔向舷梯旁,便也执剑游斗起来。 顶层甲板上,三方人马已经打乱了。 杨沅要最后搜寻一遍,看看是否还有自己人正散落各处,以便通知他们赶去舷梯附近集合。 “砰!”地一声,杨沅踹开了舱门。 自从瓦迪耶和蒲押麻冲出去以后,这处船舱就已无人看守了。 舱门随着船上燃烧时飘忽的风时开时关,砰砰作响。 杨沅一脚踢开舱门后,向里边飞快地扫了一眼。 他看见一些袒露着肚皮却蒙着脸,或者头面都蒙在布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女人。 杨沅大喝道:“船上着火了,马上就要沉了,不想死的就往二层甲板上逃,到别的船上去!” 船舱里十几个女人看到他提剑站在门口,身上血迹斑斑,身后是漫天飞舞飘散的火星,给人的感觉,就似是从地狱里杀出来的一尊恶魔。 她们不禁惊恐地尖叫起来,纷纷贴着墙壁,甚至还有人跪下来,喃喃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们基本听不懂杨沅说的话,她们只想留在这里,等船上的几伙人杀个明明白白。 谁赢了,谁就是她们以后的新主人,对于逆来顺受的她们来说,并不存在选择上的困难。 杨沅跺了跺脚,伸手向外一指,大叫道:“逃,快逃!” 然后,他便绕向还未搜寻的另一面甲板。 这些女人要是还不逃,他也没办法了。 现在甲板上一片混乱,他在连番厮杀之后,业已是强弩之末,一个女人他都带不动,更不要这么多人了。 杨沅杀向了另一侧甲板,十多个女人还是鹌鹑似的蜷缩在船舱里,根本没有跑出去一探究竟的念头。 这时,那个金发少女跑了过来。 上下层甲板的唯一通道就是舷梯,而那里一直被杨沅的长矛兵守着,下边的大食人上不来,她也下不去。 蒲押麻的人、瓦迪耶的人,谁见了她都要砍上一刀,她只能满船游走,四处躲避。 杨沅的喊声被她听见了,她是这群女人中,唯一精通宋人语言的人。 这还要感谢蒲押麻的细心栽培,因为蒲押麻原打算是把她献给大宋皇帝的。 蒲押麻认为以她的美貌,一定能够获得大宋皇帝的宠爱。 如此一来,他蒲家将成为大宋朝廷的新贵,或许还可以诱惑大宋皇帝把兴趣投向西方。 那么,他们蒲家将成为贯通中西的纽带,中西逢源,两面获利。 也许有一天,蒲家可以成长为大食帝国和大宋帝国共同支持并任命的一位海上总督。 他的野心其实是蛮大的,谋划的也非常长远,那甚至不是一代两代人就能完成的事业。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为此,蒲押麻对这金发少女甚是看重,延请名师教授她宋人的语言、文字、礼仪…… 也因此,她逃到船舱附近时,才听清了杨沅的喊声。 她和这些女奴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彼此之间是有感情的。 因此她忙跑过来,朝船舱里大喊:“快出来,船上着火了,很快就要吞没整条船。快去二层,到别的船上去!快,只要你们不往刀剑上撞,没人会伤害你们,快走!” 她的手臂连连挥动,舱外的火光愈发明显,为她一袭白袍和头上的金发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边。 她用的是大食语,船舱里的十几个女奴这才明白刚才那个宋人又是挥手又是跺脚是什么意思,慌里慌张就往外跑。 这时,冷羽婵奉杨沅所命,已经把封堵舷梯的人调开,下边的人一拥而上。 他们之中有瓦迪耶的人,也有蒲押麻的人。 他们还不知道瓦迪耶和蒲押麻已经决裂,这时匆匆跑上甲板,都去寻找各自的主人。 瓦迪耶被找到他的人架着,正逃向舷梯,忽然看见了砍伤他足踝的这个金发少女,立即狞声大叫道:“给我杀了她!” 立即就有四名武士从护拥他的人群中冲出来,挺刀扑向金发少女。 金发少女转身就走,一味游斗,并不与他们硬碰硬。 但她跑着跑着,却又遇到了被一群武士保护着急急走来的蒲押麻。 蒲押麻一见金发少女顿时两眼放光,他这一船的财货恐怕很难保住了。 虽然也不算是从头再来,可再想积累如此庞大的财富,也是非常艰难的事。 这个时候,他更加需要得到泉州地方官府的全力支持。 泉州知府才刚刚上任,按照三年一任的规矩,是要在泉州主政三年的。 如果他在这三年内,能够得到泉州知府的全力支持,为他大开方便之门,那么快一点的话,他的船队可以在三年里,在东西方走两个来回。 这就可以为他赚回巨额的财富了。 当然,泉州知府任职期满,他还可以花钱发动泉州民众向朝廷请命。 如果当地父老恳切勉留的话,只要朝廷那边也能打点清楚,泉州知府就可以继续为官一任,那就又是三年。 六年的时间,足以让他在泉州扎下根来! 因此,这块金发敲门砖,在他眼中就显得尤其珍贵了。 蒲押麻立即向金发少女一指,兴奋地大叫道:“给我抓住她!一定要抓住她!我要活的!必须是活的!” 金发少女一见蒲押麻,转身就走,几名蒲押麻的武士马上追了上来。 瓦迪耶的人追过来,挥刀就要砍杀金发少女,蒲押麻的人马上赶上去阻止。 这两伙人中,都有刚才在舱中交手的人,三言两语间就向自己的同伴说明了他们和对方现在的关系,双方出手便不留余力了。 金发少女夹在中间,一个要保,一个要杀,却无处可走,进退之间,险象环生。 忽然,瓦迪耶的一名武士一刀斩来,金发少女举刀格架,手腕一酸,手中刀竟被磕飞了。 “嗖!”又是一刀向她横扫而来,金发少女急急后退,后腰正撞在船舷上,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外一翻。 “抓住她,不能让她死……” 蒲押麻伸出枯瘦的老手,绝望地大叫起来。 但金发少女惊呼一声,不等有人抓住她,便已翻出船舷,落向茫茫大海。 “不……” 蒲押麻一声悲怆的呐喊,他踉跄地跑到船舷边,一袭白色衣袍的金发少女正在摔下去,风把她的白色长裙和金色长发都吹扬了起来。 她在船舷的外侧,若是内侧,她会摔在二层甲板上,可在这一侧,便笔直地落向大海了。 蒲押麻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美丽的身影坠入了大海,顿时痛不欲生。 那坠入大海的是一个女人吗? 不,那是五袋……,是五百袋、五千袋、五万袋的金币,哗啦啦地倒进了大海。 蒲押麻赤红着一双眼睛,咬牙切齿地看向对面。 在他对面,瓦迪耶由两个人架着,正在一群护卫拱卫之下,冷笑着向他走来。 蒲押麻伸出颤抖的手,手上几颗宝戒上的宝石在火光照耀下散发着迷离的色彩。 蒲押麻咬牙切齿地大声咒骂起来:“瓦迪耶!你个狗娘养的!你这个臭牛屎!来人呐!杀!给我杀了他,让他该死的下地狱去吧!” 蒲押麻身边的武士一拥而上。 瓦迪耶那边也是不甘示弱,他把手一挥,身边的武士便蜂拥而出,纷纷举刀扑了上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35章 亥时,肥猪拱槽,吉光反正 山阴,城中一条蜿蜒的河流。 河上有小船往来,两岸是灯红酒绿。 西兴竹编的灯笼高挂窗外,照出来的光,映在河水里,便是一片迷离的温柔。 那光温柔,不似东海之上正在燃烧的“百勒开”号,映入海水的是一片炽烈的红。 绵绵的丝竹声中,茶坊二楼,六七位士子散坐其间,品茶聊天,自得其乐。 角落里,一位身姿娴雅的少女正在拨弄着琴弦,用若有若无的琴音为他们助兴。 “俞兄,此言大谬也!” 说话的公子未及三旬,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端得一副好相貌。 他用小扇轻拍着掌心,笑吟吟地道:“这个窃字,你用的不妥。窃,只当用于物。而偷,才不仅用于物,也可用于行苟且之事。” “所以,有偷人的、有偷情的,却从没有窃人、窃情的说法。不过,你们说,咱们胡兄这行为,究竟算是偷人呢,还是窃了人家小娘子的荷包呢?” “沈溪,你闭嘴!你……你调侃的可是你表兄我啊!”旁边一个年过三旬的士子气极败坏地朝沈溪丢了一块蜜饯。 沈溪把白眼儿一翻,笑道:“看伱这话说的。” 他拿折扇划拉了一圈儿,道:“这里谁跟谁不沾亲带故啊。” 在座的有俞公子、胡公子、王公子…… 胡、俞、沈、王、陆……,皆为山阴巨族大姓。 宋代的山阴,指的就是绍兴。 杭甬运河西起临安萧山西兴镇,跨曹娥江,经过山阴,东至甬城,也就是明州,至此入海。 所以此地乃水陆之要冲,在如今这个年代,南北客商、东西货物,许多都要在这里集聚和中转,因此商业极为繁华。 浙东转运司衙门,如今也设置在这里。 所以,山阴地方虽然不大,却能涌现出许多巨族大姓。 这些巨姓大族之间,相互通过联姻,便建立了更密切的联系。 可以说官府是在明里主政山阴,而在暗中左右着山阴命脉的,便是这些豪门世家。 忽然,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书僮走进来,快步走到沈溪身边,对他附耳低语了几句。 沈溪目光一闪,便站起来,执着小扇,向众人团团作了一揖,笑道:“小弟有事,先走一步。过几日,等务观兄从临安回来,小弟在沈园设宴,还请诸位不吝赏光。” 说完,沈溪便从容地走下了茶坊。 等他出了茶坊的大门,一辆清油车早等在门前。 沈溪急步登车,小僮随之上了车子,跪坐在他脚下毡毯上。 车子启动,辗着青石板路,轧轧而行。 沈溪的脸色沉了下来:“消息可准确?” 那小书僮道:“准确,是知府衙门传出来的消息。知府已亲自带人去了浙东转运司,程都监已带人本城厢军,封锁了大小要道,司法参军事和都巡检使去了码头……” 沈溪眉头一皱:“这事跟咱们沈家有关系?” 小书僮道:“从临安来的国信所沐押班,不是从咱们沈家的建材商们那里,定购了大批砖瓦、木料、漆竹等货物么,本定好今晚交货的。” 沈溪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们要抓的人,难道和这个沐押班有关系?” 小僮道:“他们要抓的,本应该是浙东转运司的人。” 沈溪嘿嘿地冷笑起来:“转运司那班人,已经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了,他们什么钱都敢赚、都要赚,如今果然要出事了。” 小僮道:“可是,浙东转运司有一批货,也要在今晚交付替皇家采买的沐押班。所以,知府衙门才传出消息,请公子小心一些。” “嗯?” 沈溪眼珠转了转:“咱们交货的船,可已去了码头?” 小僮道:“已经去了,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快到了。” 沈溪脸色一沉,立即对前边的马夫喝道:“快,去码头!” 小僮道:“公子,那国信所是替皇家采买来的,应该不会出事吧?” 沈溪脸色阴晴不定地道:“难道转运司就不是替朝廷做事的了?山阴知府与转司使级别相同却互不统属,如今他们敢去转运司抓人……” 沈溪冷笑一声,道:“咱们沈家,可不要受了那池鱼之殃。我们去码头,来得及拦住最好,怎也要阻止他们向沐押班交货,若不然……” 沈溪往软榻上一靠,喃喃自语道:“不然,就算不受牵累,老子这货,怕是也无处去讨要货钱了……” …… 码头上,灯火通明。 一条条打着皇家采买旗号的大船像一条条等候喂食的锦鲤,拥挤在码头上。 有些大船已经装满了货,便缓缓驶向后去,让开位置。 码头上,工人们正把一批批货物,继续装载到船上。 有些交货人是用船只运货来交货的,也要先让书办带人上船一一验货,点检质量和数量,然后两船并帮,再将货物通过踏板,转移到皇家采办船上。 国信所的执役们也跟着忙碌着。 沐押班在码头上一处小吃摊上,美滋滋地喝着小酒。 已经重获他信任的于孔目陪在一边,对面坐着陈力行。 大楚和毛少凡被打发去接收货物去了。 明天一早,沐押班的采办船队就要启程返回临安了,可转运司那边直到傍晚才突然通知,还有一批秦相的货要交付给他。 之前明明已经交付许多了,这批货偏要等次日启航前才交给他,显然是一批很重要的货物,指不定是什么珍贵之物。 所以沐押班很识趣地腾出了一条大船,叫毛少凡去安排接货装船。 大楚则去迎候那几位大建筑商了。 沐丝要的建材既要质量好、量又大,这几位建筑商也是好不容易才按他的要求把货调来,今晚运到。 “哎哎哎,这里……” 大楚站在一条小船船头,看到前方几条大货船驶来,船头挂着“沈”字灯笼,晓得就是他要接应的货船,立刻眉开眼笑地招起手来。 赶紧把货接了,他就可以回去陪沐押班吃酒了。 不过,他没注意到,此时沈溪沈公子已经匆匆赶到了码头上。 沈溪的书僮手里提着写了“沈”字的灯笼,站在码头上左右移动着灯笼,就像是要在水面上照见什么东西似的。 船老大站在船头,眼见就要进入码头了,他也看见了前边向他招手的大楚。 船老大咧嘴一乐,正要吩咐手下移船入港,准备交货,忽然看见码头一角正在晃动灯笼的书僮。 船老大定睛看了两眼,便把手举起来,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圈,大叫道:“居起喽~”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这里这里,诶诶诶?这……你瞎啊?” 大楚跳着脚儿地骂起来。 眼看着那货船就要驶进码头上,它居然……它居然转了一个圈圈,又他娘的往回驶了! 大楚这一跳,小船顿时一阵乱晃,大楚连忙蹲下来,扶着小船,扯开嗓子道:“这里啊,就是这里啊,我在这里啊,你往哪儿开啊……” 那货船理也不理,调转船头,扬长而去。 后边一溜儿货船,只管跟着头船走,就在大楚面前一一转弯走人了,看得大楚莫名其妙。 …… 码头上,两队厢军从左右两个出入口,同时向码头开拔过来。 运河上,上下游各有四条运检船正缓缓逼近。 眼看着挂着“沈”字旗号的货船,满载着货物从旁边驶过后,船上的巡检官便恶狠狠地下了命令:“封锁码头,许进不许出!” 码头小摊上,干荷叶上铺着白切薄片的猪头肉。 沐押班“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肉,微微醺然中,想着明日就能回到临安,到时候秦相满意,张大珰也满意,他这两只手抱满了大腿,从此飞黄腾达,前程似锦,不禁格外得意。 于吉光陪坐在右手边,比对面的陈力行更会来事儿,他把一碟臭豆腐端到沐丝面前,谗媚地道:“押班尝尝,这比蘸了酱油吃别有一番味道,不油腻,还特提香。” “嗯……” 沐丝满意地看了于吉光一眼,虽说比机灵劲儿吧,陈力行也不差,可这眼力劲儿还得是于吉光,身边终归是离不了他这种人呐。 不过,想起当初这小子要改换门庭的一幕,沐押班还是有些耿耿于怀,便笑眯眯地敲打道:“好!那本官就尝尝!” 他挟了一片被于吉光抹好了臭豆腐的猪头肉,一边嚼着,一边微笑道:“有句老话,叫做‘抱一颗猪头,找不着庙门’。” “于孔目你这一碟猪头肉,这庙门可好找着哩,你说,这是上供的人有眼光呢,还是这位佛爷心善呢?” 于吉光一挺胸,大声道:“那必须是佛爷心胸宽广啊!” 沐丝得意地笑了起来:“哈哈哈,佛爷心胸虽然宽广,可也不度无缘之人呐。” “缘是怎么来的?那都是交出来的!” 于吉光拍着胸膊:“我于吉光死心踏地跟定你沐押班了,你沐押班就是我于吉光的大贵人大缘份。从今以后,你沐押班说往东我就不往西,你沐押班说下海我就不上山,我于吉光为了沐押班,愿赴汤蹈火……” 于吉光正表着忠心,两队厢军便从码头左右呼啦啦地冲了进来。 “所有人不许动,原地站下,山阴府办案拿人,擅动者杀无赦!” 厢军士军一边大吼着,一边迅速散开,控制住整个码头。 沐丝愣了一愣,诧异地道:“山阴府在搞什么啊,大晚上的,他们这是要拿谁?” 郭绪之带着几个人迅速跳上停靠在码头上的转运司大船,他们用铁钎粗暴地撬开一口密封的木箱,用火把往里边一照,便回头大叫道:“朱参军,你快来看!” 山阴司法参军事朱钰林带着几个人,健步登上大船。 他探头往木箱中看了一眼,脸上便涌出一抹杀气,厉声大喝道:“船上的人,统统给我拿下!” 他又看了看与之“靠帮”交卸货物的大船,船上正挂着“皇家采办”的灯笼。 朱参军冷笑一声,喝道:“有人假皇家采办之名,私通金人,窃运国器‘马皇弩’,一并拿下!” 水面上,巡检官兵已经完成了对码头的封锁。 山阴都巡检使钱通江举着一口刀,杀气腾腾,声若雷霆:“全体待检,妄动者死!” 沐押班惊诧地站了起来:“这……我们何曾私通金人了?窃运国器,这又从何说起?” 还没对沐押班表完忠心的于吉光,见此情形连忙拉了陈力行一把,悄悄退后了两步。 于吉光以手掩口,紧张地小声说道:“力行老弟,沐押班要出事呀……” 陈力行也很紧张:“沐押班是在替秦相做事,替张大珰做事,谁能动他?” 于吉光冷笑道:“你说呢?能动他的,还能有谁?” 陈力行的脸色顿时白了。 有这两位大佬撑腰,能动沐押班的还能是谁? 沐押班要完蛋了,那他们……岂不是也要完蛋了? 于吉光眼珠一转,低声道:“我有一计,可保你我……及张大珰,力行老弟可愿从我行事?” 陈力行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于兄若有计保得你我,小弟自然相从。” “好!跟我一起动手!” 于吉光说罢,就向沐丝猛地扑了过去。 沐丝被于吉光一把扑倒在地,压垮了面前的几案,脸庞贴在了那盘猪头肉上。 于吉光反手一个擒拿,死死地扭住沐押班的胳膊,便扬声大呼起来:“吾等奉内侍省张大珰秘令,引蛇出洞,擒拿通金奸贼沐丝,今已人赃并获矣!” 咦?还能这么玩的吗! 陈力行一见,不禁豁然开朗。 他也是个聪明人,马上跟着扑了上去。 一见沐押班的上半身被于吉光摁住了,陈力行便来了一个标准的“锁腿”,把沐押班的双条腿绞住,大叫道:“拿住了!拿住了!” 沐丝又惊又怒,艰难地扭过头,气喘吁吁地道:“于……吉光,你……他娘的,做什么?” 于吉光冷笑道:“沐押班,你这庙快塌了!我有大好猪头,何不供到那香火更旺的庙里去呢?” …… 此时,东海之上。 钱塘水军的林都监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飞虎战舰传来的消息。 得知他们要埋伏的蕃人船只竟然和不知来历的宋军船只正在前方海域交战,林都监便知道,原定计划一定是出现了变故。 钱塘水军虽然训练一向严格,却已多年没什么战事了。 林都监在钱塘水军的资历早就攒够了,独缺战功,所以迟迟不能再上层楼。 今日之战,他可是当成自己高升的一块垫脚石的。 结果,人家在预定海域之外交手了? 若是那支宋军胜了,哪里还有他的战功? 若是那支宋军败了,他岂不是也要跟着“吃瓜唠”? 情急之下,林荣跃立即下令,由那艘报信的飞虎战舰领路,全军向交战海域进发。 所有快船,先行一步,也不考虑什么围歼阵形了,谁能率先赶到,便记头功! 一时间,“百舸争渡”,犹如水上赛舟一般。 钱塘水师的三十七条大小战舰,便像鲨鱼群一般,朝着交战海域飞奔而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36章 艨艟至,‘百勒’开燃透海红 杨沅和冷羽婵成功地把人带回了二层甲板。 此时,“百勒开”号三分之一的船体已经被烈焰吞没。 顶层甲板上的瓦迪耶和蒲押麻也意识到情形不对,必须得马上撤到另一艘船上去了。 这时候,由于风向改变,越烧越高的火苗开始向旁边“靠帮”的那条大商船卷去。 那条船上的水手们见情形不妙,便一边起锚,一边做好了升帆的准备,方便随时和“百勒开”号拉开安全距离。 趁此机会,杨沅领着剩余的宋人和金人登上了旁边那条大船。 此时,杨沅和冷羽婵身边,只剩下十三个人,九个宋人,四个金人。 其中还有三人伤势较重,需要彼此搀扶着,才挣扎着过了踏板。 幸好这条船上的蕃人,除了留下操控船的水手,全都跑到“百勒开”号上寻找各自家主去了,所以船上抵抗力量近乎没有。 杨沅对冷羽婵道:“你去叫人扬帆,我去起锚。” 冷羽婵答应一声,便带了几個人,急急奔向桅杆位置。 船尾舵,船头锚。 船头部分,有六七个水手正在用绞车吃力地绞着锚盘,忽然看见一群宋人,不禁为之愕然。 “你们继续起锚,去几个人帮帮他们!” 杨沅也不管那些大食人听不听得懂汉话,用剑对他们挥了挥,便让几个宋人上前帮着一起拉绞车。 那几名水手是听得懂简单的汉语的,眼见他手执利剑,也不敢反抗。 在加入几名生力军后,绞车转动的更快了,铁锚“哗愣愣”地开始绞上船来。 蒲押麻被手下扶着,踉踉跄跄爬上踏板,向旁边这条大船走出几步,又不舍得回头望向自己的“百勒开”号,不由得老泪纵横。 太惨了啊! 他全部家产的三分之一,都要付之一炬了。 几代人的积累,飘洋过海用命搏来的财富啊! 这时候,瓦迪耶被人抬上了踏板。 他足踝受伤,自己实在是爬不上来。 蒲押麻一见瓦迪耶,顿时怒发冲冠。 是他!都是他! 如果不是他的阻挠,宋国押船人和金国押船人加起来一共才五十多人,早就被他的人干掉了,怎么会错过最佳救火时间? 我的损失,要让他瓦迪耶来弥补! 我要杀了他,夺走他所有的船和货,如此一来,足以弥补“百勒开”号沉没给我造成的损失了! 蒲押麻全然不想,如果不是他想吞掉瓦迪耶,他就不会把所有珍贵货物集中装在“百勒开”号上,并因此集中了最多的押船者在这条船上,也不会蓄意把瓦迪耶请到这条船上来。 那么,分散在各条船上的押船人将很容易被歼灭,“百勒开”号不会燃起大火,他也不会和瓦迪耶发生内耗了。 “挡住他们!不要叫他们过来!” 蒲押麻狞笑道:“我要叫他们给我的‘百勒开’号陪葬!叫他们统统死在那条船上!” 蒲家的打手武士立即冲了过去。 瓦迪耶的武士都不用家主招呼,便疯狂地迎了上来。 身后的船火势越来越大了,虽然还没有烧到他们面前,但那种炙热的气流,随着海风时不时就飘摇一下子,让他们十分难受。 他们也清楚,再不逃到这条船上,就要被烧成灰烬,沉入大海了。 双方就在踏板上刀光剑影地厮杀起来。 一群露着圆润的肚皮或者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波斯舞娘、大食歌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可是踏板上双方武士正在玩命地搏斗。 眼见边儿上还露出一条空隙,那些舞娘歌女便爬上踏板,战战兢兢地往对面爬。 约两丈远的距离,她们在颤悠悠的踏板上爬的飞快,根本顾不得膝盖硌的生痛。 那些武士只管捉对儿厮杀,对这些舞娘歌女倒是懒得理会。 双方一交手,没有人搀扶瓦迪耶了,瓦迪耶躺在了踏板上。 他看见那些舞娘爬过踏板,便赶紧挣扎起来,也学着她们的样子往对面爬。 他的后背被火烘得生疼,他也捱不住了。 船头,铁锚终于被拖上了甲板并固定起来。 杨沅对两名宋人武士道:“你们看住他们,其他人跟我来!” 其他宋人武士和剩下的三个金人武士一窝蜂地跟着杨沅跑了。 刚才起锚的六七个大食水手身上没带武器,被两个浑身浴血,面容凶狠的宋人提刀看着,动也不敢动,只好乖乖地围着绞车站在那里。 杨沅带人又冲到桅杆下。 桅杆下面本来有四个水手,他们一边缓缓拉起船帆,一边翘首看着与“百勒开”号接舷的地方。 他们要确定救的人是否已成功过船,才能把帆拉起来。 否则,船帆一升,锚一起,船就会离开原地。 但是冷羽婵领人一到,就勒令他们立即扬帆。 在刀剑逼迫之下,他们只能迅速把帆升起来了。 一见帆正在升起,杨沅也松了口气。 ……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你还想跑?你这只该死的臭虫,你跑不了的,下地狱去吧!” 蒲押麻看到瘸着一条腿,想要爬过船的瓦迪耶。 他狞笑一声,便踉跄地过去,狠狠一脚踩到了瓦迪耶的手指上。 “啊~~” 瓦迪耶一声惨叫,另一只手急忙一抄蒲押麻的脚脖子,蒲押麻仰面朝天地就摔在了踏板上。 蒲押麻七十出头了,比瓦迪耶老了十岁,吃这一摔,只摔得他眼冒金星,一时喘不上气儿来。 瓦迪耶爬到了他的身上,挥拳就打。 “我的手足兄弟!唵?我的挚爱亲朋!唵?伱这肮脏的老狗、你这狠辣的毒蛇,你该和魔鬼作伴!” 两个加起来超过两甲子的老家伙,费力地扭打在了一起。 “吱嘎嘎嘎……” 对面的大船开始移动了,但是踏板上打得正不可开交的双方人马都没有注意。 两大家族的家主都还没有过去呢,谁会开船呢?一定是风浪晃动了船体。 “吱嘎嘎……” 对面的大船猛地又震动了一下,加快了驶离的速度。 但是“百勒开”号的锚仍然定在水里,而且船舱进水,正在缓慢下沉,根本无法跟着移动。 于是,搭在两条船之间的“钩拒”和踏板两侧的卡挂部分,就在这种硬生生的拉扯当中,发出了尖锐的破裂声。 “不好!船要开走了!” “先过去,快过去!” 踏板上仍在厮杀的双方武士忙不迭放弃了战斗,就像火山爆发时的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一样,肩并肩地往对面船上逃,再也顾不上防范或捕杀对手了。 “崩!” 一根“钩拒”的卡头部分被绷断了,整条“钩拒”猛地弹了起来,“呼”地一声,扫中两个跑在最前面的武士。 他们的胸骨在被击中的一刹那,就被抽得粉碎,当他们的身子飞起来的时候,人就已经断气了。 “嚓喇喇”,靠边的一条踏板从船舷上绷开了,踏板猛地向下一沉。 瓦迪耶怪叫一声,顺着踏板向下滑去。 匆忙间,他一把抓住了蒲押麻的衣服,这才止住了下坠之势。 “放开我,你这个魔鬼!” “让我上去,你这只臭虫!” 蒲押麻紧紧抓着另一块跳板,瓦迪耶则紧紧抓着蒲押麻的衣服,两个人挣扎叫骂着。 忽然,“砰”地一声响,旁边那条大船彻底挣脱了束缚,一下子和“百勒开”号拉开了距离。 “啊~~~” 踏板上双方的武士,一个接一个绝望地惨叫着,下饺子一样摔到了海里。 踏板猛地一晃的刹那,瓦迪耶抓着一块撕裂的衣襟,绝望地尖叫着,坠下了深渊颜色的大海。 蒲押麻抱紧了踏板,另一侧仍勾在“百勒开”号上的踏板狠狠地砸了下去,“砰”地一声拍在了“百勒开”号的船体上。 蒲押麻的双手,除了拇指,八根手指的骨头全部拍的粉碎,他也惨叫着,继瓦迪耶之后,绝望地坠向大海。 …… 宋国钱塘水军的战舰终于赶到了。 最先抵达战场的,是三艘飞虎战舰,这是钱塘水师最快的战舰。 战舰一到,便杀向蕃船。 火箭先来一波,竹火枪再来一波,然后便是既可以当地雷又可以当手雷的“震天雷”来上一泼。 装在瓷罐中,混合了火药、砒霜、石灰粉的手雷一炸,船上顿时浓烟滚滚。 在竞舟途中,就已做好了战斗准备的水师官兵,基本上这三波火器放完,敌船甲板上就没有什么成规模的抵抗力量了。 除了呛人的硝烟味儿,就只有惨叫声和血腥的味道扑面而来。 然后就是跳帮作战。 船高相仿的,这时直接船舷碰撞,然后徒手翻越。 船高有一定差距的,就用“钩拒”固定,再铺踏板。 后面又有战舰抵达,发现前面三艘战舰已经和蕃船开始交战,它们就绕过交战的双方,像撒网一般,以一个更大的扇面,兜向更远处的“鱼”。 他们是专业的海战船,再加上占了上风口,又是在对方精疲力竭的时候参战,可以说,钱塘水军这是打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顺风仗。 林都监已经下了命令,各舰可以灵活作战。说白了就是不要阵形、不要配合,各自为战,各凭本事。 于是,一条条先后抵达的战舰便切进蕃船的阵形之内,快速切割,分别蚕食起来。 蕃商船队的战斗意志彻底崩溃了。 先是骆听夏的三艘大船投入战斗,接着是双屿海盗的四艘海盗船,然后是鸭哥的南洋船队…… 虽然直到此时,蕃商船队无论是从船只数量还是从武力配备上,依然占着绝对上风。 可是,那种敌人不断添兵,似乎无穷无尽的感觉,实在是太叫人绝望了。 如今,当速度更快、战斗更专业、战斗力更强、舰船也更多的钱塘水军加入进来,蕃人终于彻底丧失了斗志。 除了那些正与敌人跳帮作战,无法脱离战场的,所有蕃船都开始调整船位,想要脱离战场,逃之夭夭了。 此时,又至子夜!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37章 与计划毫不相干的圆满 正是子夜。 上一个子夜时,杨沅还在狮山茶场李师师的闺房内,由她服侍着梳发穿衣,准备启行。 十二个时辰之后的此刻,他在东海之上,大食两大海商巨头,已然灰飞烟灭。 此时此刻,蕃商船队中来得及撤出战斗,有望逃离战场的蕃人商船,已不过五艘。 但林荣跃出动了三十七条大小战舰,后续赶到的战舰已经没有对手了。 他们想靠近那些已被困住、官兵正在跳帮做战的敌船时,就会遭到船上的官兵大声驱赶。 “去去去,滚你娘的,老子马上就要把他们全歼了,你想抢功吗?” 所以,那五条冲出战团、试图逃跑的蕃人商船,就成了这些后赶到的战舰最后的希望了。 至少有十二条战舰毫不犹豫地追了下去。 那可是战功啊,不能让它跑了。 杨沅指挥着夺来的这条船,和变成了一支巨大火炬的“百勒开”号拉开距离后,立即着手清理船上的残余之敌。 好在这条船上已经基本不存在反抗力量了。 留在船上的多是纯粹的水手,那些武士都冲到“百勒开”号上去了。 谁不想在自己家主面前露一小脸呢? 结果他们都没能回来。 杨沅把残余人手分配了一下,守在船上几个关键位置处,防止大食水手动手脚。 然后他就带着搜到的药箱,赶到跳帮过来后,瘫坐在甲板上的三名重伤员身边。 这三人中有两個状态还好,只有一个因为失血过多,眼皮都有些睁不开了。 杨沅用药物和布匹给他们包扎了一下,又递了两个水囊过去,安抚道:“先喝点水,坚持住,援军已经到了,你们不要让他睡着了。” 杨沅让三人原地歇息,他则起身观望着四下动静。 此刻虽然已是深夜,好在旁边矗着“百勒开”这支巨大的火把,倒也不怕看不清楚。 杨沅正四下走动观察着其他船舰的战斗情况,冷羽婵拿着两张卷好的大饼朝他匆匆走来:“副掌房,我找到些吃的,你先填填肚子。”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杨沅才感到自己饥火烧心,实在是饿的狠了。 自从早上吃了顿早餐,午餐他就没敢吃,现在都午夜了,期间还厮杀了大半天。 “好!” 杨沅欣然伸手去接,还未触及冷羽婵的手,船尾位置忽然传来“嗵”地一声巨响,船体猛然一震,杨沅和冷羽婵同时向右摔了出去。 二人一连跌出几步,冷羽婵“刷”地一个漂亮的横叉一字马,就稳稳地坐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她伸手一拉,还帮杨沅稳住了身子。 厉害! 杨沅眼前一亮,瞧人家这一字马,又圆又直……不是,好标准啊! 杨沅向冷羽婵挑了挑大拇指。 冷羽婵得意地一笑:“给!” 她右手还紧紧抓着那两张卷起的大饼呢。 冷羽婵把饼递向杨沅,火光下,她那张又是汗又是灰的脏兮兮小脸显得异常可爱。 杨沅接过一张饼,咬了一大口,冷羽婵挺细心,还在里边刷了一层蜂蜜。 杨沅大口地吃着饼,起身赶到船舱边,向下看去。 冷羽婵腰杆一挺,手也不撑甲板,只凭双腿的力量,便刷地一下站了起来,然后甩开一双大长腿,也跟了过去。 二人从船舷边向船尾方向看过去,原来是一条逃跑中的蕃船撞在了这条大船的船尾上。 那条蕃船是蕃人船队中的一艘小型商船,这一撞杨沅的大船船舵似乎是撞坏了,那条小船也原地打起了转转,显然是逃不掉了。 杨沅见状,不禁吁了口气,没再理会那条小船,也没理会这条船的船舵问题。 大局已定,虽然整件事发生的过程和他们事先的计划完全不符,不过,结果还是完美的。 杨沅站在船上,吃着糖饼,看着四方海战渐渐归于沉寂。 冷羽婵站在杨沅身边,小口地吃着糖饼。 偶尔,她会飞快地瞟一眼杨沅。 这饼,真甜! …… 鸭哥船上,北条大翔用一支船桨当拐棍,撑在肋下,仍然挎着刀,忠实地守在鸭哥身边,提防有未死的蕃人突然跃起给他一刀。 北条大翔的脚受伤了,不过不是被敌人砍伤的。 他跃起杀敌时,一刀就把一个大食武士劈成了两半,但他落地时,他的脚踩在了一个刚被他劈死的蕃人弯刀上,刀尖扎透了他的草鞋,直接给他的脚掌来了一个对穿。 伤的就挺……憋屈的。 盖火长跟在鸭哥身边,愁眉苦脸:“我们的船都伤痕累累了啊,还有一条小船桅杆被打断了呢,损失惨重啊鸭大人……” “好啦好啦,你不要说了!这是在帮我二哥打仗你知道吗?记不记得我跟伱们说过,等咱们从南海回来,就给你们换大船?” 鸭哥向前一挥手:“看见了吗?我说的,就是这些蕃人的船!” “真的?” 盖火长顿时两眼放光。 鸭哥一撇嘴:“当然是真的,咱们身为百姓,替国除奸,咱们的船受损了,朝廷用缴获的船补偿咱们一下怎么啦?那不是天经地义吗?” “好好好!” 盖火长高兴的合不拢嘴:“那艘,我就要那艘!” 他指着不远处一条蕃商的大商船:“萨百敌,我的萨百敌啊。靠啊,靠? 你快来,这艘‘沙掰号’以后就交给你了,你来做‘沙掰号’的火长,我要去驾驶那艘萨百敌,哈哈哈……” 名字叫“靠”的大副顿时高兴起来,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他终于也要当火长了呢! 而且他刚当火长,驾驶的就是他们最好的一条船,曾经! 鸭哥疑惑地问坤泰:“咱们盖火长又瞎嚷嚷啥呢?萨啥百敌?” 坤泰装逼地摇着大蒲扇,他听近来流行的宋人故事里说,宋人的祖先里有一个很有智慧的人,就喜欢摇一把扇子。 坤泰摇着蒲扇,笑眯眯地道:“不是鸭大人你给盖火长的新船取的名字吗?萨百敌,就是‘舒服死啦’!” …… 四艘海盗船谨慎地靠在一起,在他们中间,还挤着蒲艾曼的那条商船。 那条船现在已经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了。 自从水师舰队的战船出现,四艘海盗船便停止了战斗,收缩成了防御阵形。 他们是海盗,而钱塘水军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打海盗。 所以哪怕是在夜色之下,“百勒开”号的火光传到这里时也已非常微弱,他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大宋水军的战舰。 刘商秋提着剑,站在一堆锚绳上面,四周是围拢过来的海盗。 钱塘水军的船正在追杀蕃人的船,这四条船暂时被水军当成了自己人。 不过,海盗们也不敢在这时候往外逃,一旦有所动作,那就引人注意了。 水军的战舰都是为了战斗而设计的,速度不慢,他们没有把握逃得掉。 但是,他们现在不敢有大的动作,却不代表他们不能在船上搞点小动作。 比如,干掉这个让他们恨得牙痒痒的漂亮男人! 这个男人不但干掉了他们的二当家,还挑起了他们和蕃人之间的战斗。 这个该死的家伙利用双方交战的混乱,在船上泥鳅一般溜来溜去,居然直到此刻还活蹦乱跳的。 众海盗打着火把,看着被围困在中间的刘商秋。 一个大胡子海盗狞笑道:“没看出来,你居然是个比大姑娘都漂亮的小伙子啊!” 旁边一个刀疤脸呸了一口血沫子,骂道:“漂亮有个卵用,如今还不是插翅难逃了?” 大胡子用暧昧的目光打量着刘商秋,嘿嘿笑道:“海龙啊,漂亮还真就有卵用。不过,太漂亮的话……” 他挑了挑眉毛,浪荡地笑道:“还可以被咱们当个卵用啊……” 刀疤脸先是一愣,然后会意地笑了起来。 一双双暧昧的目光便打量起了刘商秋。 刘商秋被他们看的心里发毛,他没听懂这些人的荤话,却也感觉出不是什么好话。 刘商秋大声道:“刘某乃朝廷命官,现如今,朝廷水军已经控制了这里,你们还能逃得掉吗?” 大胡子冷笑道:“逃不掉,那也要先把你作了,临死之前尝尝东瀛小姓一般的滋味儿。” 众海盗纷纷叫道:“就是,想让老子束手就擒,没门!” “大不了一死,老子自从当了海盗,早就已经当自己死了!” 刘商秋目光一闪,突然喝道:“如果你们能不死呢?” 众海盗一愣。 刘商秋大声道:“如果你们现在弃械投降,我保证朝廷赦你们无罪,愿意回家的回家,不愿意回家的…… 水师官兵,你们要不要做?如果你们能说服其他三条船上的海盗一起投降,给你们个官做,也不是不可能!” 众海盗面面相觑。 迟疑半晌,人群中突然有人叫道:“你这是在招抚我们吗?你是什么官,你说的话,作得了准吗?” 刘商秋把剑当胸一横,仰天四十五度角,傲然道:“皇城司下一指挥所副指挥使刘商秋,就是我!你说我说话作不作得准?” 众海盗依旧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一脸狐疑之色不减,甚至有人开始向他移步逼近了。 刘商秋一见,马上又叫道:“当今大宋皇帝是我姐夫!你说我说话作不作得准?” 众海盗顿时大惊,大胡子吃惊地问道:“你说的是真话?没有骗我们?” 刘商秋冷哼道:“就算我想骗你们,我敢拿皇帝来攀亲戚?” “当啷!” 大胡子果断弃刀于地,“卟嗵”一声就跪了下去:“罪民张金宇,拜见国舅爷!” 刀疤脸见状,忙也跟着跪了下去,有样学样地道:“罪民于海龙,拜见国舅爷。” 众海盗纷纷跪下,七嘴八舌地自报名号,刘商秋一时也听不清楚。 他一向不喜欢“国舅”这个称呼,没想到关键时刻报出官职,在这些海盗眼里,却连“国舅”这个身份的一根小手指都不如,心里着实有点泄气。 “好了好了,你们快起来吧,赶紧招呼其他三条船上的人,招抚成功,我给你们记上一功。” “是是是,谨遵国舅爷吩咐!” 张金宇、于海龙等人连忙爬起来,兴高采烈地就去招降其他各船的海盗去了。 第238章 排排坐,分果果(月初求保底月票) 突出重围向南逃去的,最后只有四艘中小型蕃船。 不过,在它们后面,却有十二条战舰衔尾紧追。 比起专为水战而设计的战舰来说,这四条蕃船的速度是远远不及的,所以可以预料的是,它们一定逃脱不了这十二条战舰的追捕。 只不过,它们先行了一步,所以追上需要一点时间。 …… 刘商秋成功地说服了四条海盗船接受招安。 这其中固然有水军战舰游弋于外的强大威慑,但刘商秋的国舅身份,才是让这些海盗果断放下武器的关键,他们甚至降得兴高采烈。 海盗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尤其是普通海盗,冲杀在前就有他们的份,安逸享受对他们来说就太奢侈了。 只不过,他们生就好勇斗狠的性子,也不会干别的营生。 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乏这种只能靠打打杀杀好勇斗狠来讨生活的人。 可现在皇帝的小舅子说了,可以招安他们从军,如果立了功还有官儿做。 一边是锦绣前程,一边是不答应就葬身大海,那还犹豫什么。 在张金宇、于海龙两个有威望的海盗头目,成功说服其他三条船上的海盗也接受招安之后,刘商秋当场就向他们保证,会给他们记上一功,等他们正式成为水军,立即就能做军官。 这让其他海盗眼红不已。 刘商秋控制了四条海盗船后,便是心中大定,就让他们先把船只清理一下,等整个战场的战斗彻底平息下来,再与杨沅等人汇合。 海盗们便乖乖清理起了自己的战船和缴获的那艘蕃帆。 一個大食人倒仰着耷拉在海盗船上,他是“跳帮”时被人杀死的。 他的小半个头颅都不见了,应该是被人用斧头劈的,脑浆崩裂,面目全非,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睛木然地张着,诉说着他对死亡的不甘。 一个海盗走过来,很麻利地在他尸身上搜刮了一圈儿,然后抬手一推,就把他抛进了大海。 刀头舔血的海盗们,已经不知见过多少这种血腥场面了,再残酷的场面,也吓不住他们。 被占领的蕃船上还有一些俘虏,那些没受伤的和受轻伤的,被海盗们用绳索绑成了一串。 那些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的,就被他们补上一刀,身上搜刮个干净,然后就往海里一扔。 海里的鱼,会替他们把这些尸体打扫的干干净净的。 …… 杨沅吃的那张大食国手艺的大饼,真的是好大一张,面饼上还撒了芝麻,冷羽婵又给大饼涂了一层蜂蜜,不用就菜,吃的就很香甜。 一张大饼吃完,杨沅胃里的饥火就被浇灭了,甚至还感觉有点撑。 旁边适时递来一只水囊,是冷羽婵。 杨沅没跟她客套,接过水囊灌了几口水,又交还给冷羽婵。 这时,整片海面上的战斗已经基本停息了。 其实在那五条蕃船试图逃跳时,其他蕃船上的人就知道大势已去。 只不过,各条船上散发的战斗还在继续,要等所有人看清形势,放弃战斗,同样需要时间。 杨沅吁了口气,他知道,大局已定,钱塘水军的船应该很快就能赶过来跟他汇合了。 直到此时,他还不知道钱塘水军只是捡了个漏儿。 之前搅得蕃人船队不得安生的,竟是三支他根本没有想到过的队伍。 一支是肥玉叶请旨调来的奇兵,一支是他准备围歼的海盗,还有一支是被他打发去南洋购买珍贵大木的鸭哥商队。 “呀!副掌房,你看那里!” 冷羽婵抓着水囊灌了几口,抹了抹嘴巴,目光往海面上一落,忽然惊讶地叫了起来。 杨沅顺着她指的方向往海面上看去。 这时,“百勒开”号已经在海中翘了起来,由于一座座密封舱被烧开口子,海水不断灌入,重的一侧便渐渐沉入了水中。 火向翘起的一端烧去,每烧开一个密隔舱,便会有大量海水继续灌入,使这条大船再下沉一截。 而大量海水填补船体空间时,便会在这条大船旁边形成一个涡流。 这个围绕着“百勒开”号产生的大漩涡,随着它的下沉,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 于是,杨沅就在被火映成一片金红色的海洋中,看到了那个张开纯白翅膀的天使,翩然飞来。 那个“天使”,正在“火海”中飞翔…… 杨沅又仔细看了看,这才辨认出,那是一个女人。 她白色的袍子在海面上铺开了来,由于她双臂张开,拉开了白衫,所以就像生出了一对翅膀。 漩涡围绕着节节下沉的“百勒开”号越转越快,那个女人就被这漩涡吸引着一圈圈绕船旋转。 这样乍然一看去,真就像是一个张开了翅膀的天使,在火海中悠然地飞过。 “是那个金头发的女人吧,可怜……” 杨沅摇了摇头,黯然叹息一声。 其实站在这里,他不太能看清那女人头发的颜色。 不过他记得蒲押麻带上船的那些女奴中,穿白色衣服的虽然不只一个,但其他几个都是白色轻纱蔽体,露腹裸足的。 用一袭麻布白袍把身子遮得严严实实的,似乎只有那个被他调侃过的金发少女。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副掌房,她有没有可能……还没死?” 冷羽婵的语气也有些不确定。 不过……海中的她一身洁白,既然那件膨松的白衣把她浮在了水面上,如果她身上有伤,那衣袍上多少总该沾些血迹才对。 可现在,火光之下,她那件袍子白的发亮,没有一点沾染血迹的痕迹。 杨沅本来都要走开了,听她一说,也有些不确定了。 两个人就站在船舷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白袍女人,她松弛地躺在水面上,像一个张开翅膀的天使,循着漩涡的流向,渐渐绕向“百勒开”号的另一面。 “你去找条缆绳来!” 杨沅皱着眉头吩咐了一句,如果那人真的没死,他还真做不到见死不救,如今只能下去一看究竟了。 冷羽婵很快就拖了一条缆绳过来,杨沅接过缆绳顺下船去,试了试垂直长度,又目测了一下那个女人飘流过来时距船的大概位置,多留出了一段长度。 然后冷羽婵就把缆绳的另一头缠在了粗大的桅杆上。 没多久,那个“天使”就绕着“百勒开”号从另一端又出现了。 这次,她的位置距那着火的残船更近了一些,随时都有可能被那漩涡吸入船舱。 杨沅把缆绳绑在腰间,判断着她漂移过来的速度,突然从船舷上纵身一跃,像“蹦极”似的跳了下去。 那个白衣少女飘过来时,杨沅准确地落在了她旁边,伸手就向少女抓去。 糟糕!绳索放长了。 杨沅本以为自己能悬在水面上,伸手一抓,正好把那少女提起来,结果身子却往水里一砸。 “嗵”地一声,杨沅半截身子落入水中,伸开的手臂压在了那少女身上,把她往水里压了一下。 好在只是一沉,杨沅便发现只是半截身子浸在水中,绳索到头了。 杨沅急忙把那少女扯过来,伸手要试她鼻息。 不过,杨沅只是一伸手,便停住了,转而立即向上面挥动了两下,示意上边拉起缆绳。 因为,他看到少女凌乱的金发下,那双湛蓝的眼睛睁开了。 金发少女是从“百勒开”号三层甲板上摔下去的,她被摔晕了。 蓬松的白袍和放松的身体,使她飘在了水面上,却一直没有苏醒过来。 如果不是杨沅施救,她很快就要在晕迷中,被漩涡卷入“百勒开”号,随它一起坠入大海,成为一个海中幽灵了。 杨沅跳到她身边时,水就溅到了她脸上,再被杨沅把她往水中一压,海水一呛,就苏醒了过来。 火光映入大海,海水反射火光,周围的一切,纤毫毕现。 依旧迷蒙的白衣少女,朦胧的视线内,看到一个黑发骑士,周身披挂着火红色的漂亮甲胄,如同太阳照在冠冕上一般耀眼。 他的面容非常英俊,仿佛一幅天然的图画,再没有一个杰出的画师可以为他再增添分毫。 他的目光充满了力量和优雅,仿佛圣殿的两根完美之柱的化身。 “我……一定是死了,主派了骑士,接我进入荣耀殿堂……” 金发少女想着,便再次陷入了昏迷当中。 船上的人拖动缆绳,把杨沅和金发少女拖了上去。 杨沅回到船上,就把金发少女交给了冷羽婵:“亏得你提醒,她确实没死,把她带去船舱,换身干衣裳,检查一下有没有伤。” “好!”冷羽婵接过金发少女,便急急奔向船舱。 船舱里,十六七块“敲门砖”正安静地待在那里。 她们倒是真省心,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不过,在看到金发少女被抱进船舱时,她们还是又惊又喜地迎了上来,主动接过了照顾她的责任。 …… 杨沅的船被那艘试图逃跑的商船撞坏了舵,已经无法航行了。 所以,最终是骆听夏、鸭哥、刘商秋和林荣跃的船靠近过来,登上了他的这条船。 杨沅这才知道,此番海战,竟然有四股不同的力量在外边接应。 林荣跃有些颓丧,此战的主要功劳,肯定没他的份儿了。 等他登上杨沅的船后,又不禁吓了一跳,小七怎么也在这儿? 林荣跃赶紧拉住刘商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仔细检查了一番。 还好,连块皮儿都没擦破,要不然回去之后,他要被丈人、丈母娘和娘子给活活吵死。 众人进入船舱,坐下来把各自经历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这才串连了起来。 这时,大家便很默契地想到了同一个话题:功劳。 五路人马,来自四方,而且是互不统属的四方。 大家若不商量清楚,统一口径,等战报分别报上去,就会惹来大麻烦。 朝廷一旦派人稽查核实,那就旷日持久,变数无穷了。 所以,是排排坐,分果果的时候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39章 八仙过海 要论功,钱塘水师出兵最多,但是只扫了一个尾,功劳自然是最小的。 虽然未能及时参战,不是林都监的错,但也只是不会因此受罚,功能抢得几分? 鸭哥代表的是见义勇为的民间商船,倒不存在抢功的问题,他想要的是更实际的好处。 鸭哥自登上这船,就没和杨沅表现得早就认识、非常熟悉的态度。 但是他虽不能明目张胆地向杨沅提船的事儿,却也时不时趁人不注意,便向杨沅挤眉弄眼一番。 杨沅觉得有些棘手。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涉及走私的蕃商船队,是要由钱塘水军负责围歼的。 到时候战利品都会被拖回去,货物自然要被收缴充公。 至于这船,朝廷惯例是要发卖处置的。 他是朝廷差派来的的官员,又立下了大功,到时候想用极低廉的价格买下这些要处理的船只,那还不容易? 大不了到时候他再多分润一些功劳给林都监,两人各取所需就是了。 可现在,不仅有钱塘水师的将领在,皇城司的官儿也在,枢密院这边还多了一个骆听夏。 虽然骆听夏对他颇有亲近之意,可毕竟还没有收为心腹。 一个骆听夏,一個冷羽婵,自己若是当着他们的面假公济私,岂不授人以柄? 忽然,看到林荣跃有些悻悻的神色,杨沅心中陡然冒出一个主意来。 他马上清咳一声,道:“诸位,照理说,这一战,咱们已经算是功德圆满了,就此回报朝廷,朝廷也会非常满意。 不过,现在却有一个大好机缘,如果白白放过,未免可惜……” 杨沅这开场白,一下子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杨沅道:“这个机缘,说起来,还要多亏了刘副指挥。 如果不是刘副指挥智勇双全,招安了这些海盗们,并且让四艘海盗船完完整整,这个机缘也就不可能存在了。” 刘商秋得意洋洋地道:“其实挑唆海盗与蕃人大战,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当时本官只灵机一动,就想到了办法。我用箭,射死了蕃船的火长,他们双方本就各怀鬼胎,自然大打出手。” “倒是招安那些桀骜不驯的海盗,着实地不容易啊!” 刘商秋叹息道:“本官费尽唇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示之以威,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最终才说服他们受了招安啊,啊哈……” 舱中一时寂静,刘商秋便咳嗽两声,道:“呃,不知二郎说的是什么好机缘,不妨说出来大家参详一下啊。” 杨沅道:“那四艘海盗船,是双屿岛派来接货的。 双屿的海盗之所以难以剿灭,是因为每每不等水军赶到,他们便弃岛逃跑,待水军一走,他们又卷土重来,继续为祸一方。” “可如今这四条海盗船已在我们的掌握之中,船上的海盗也接受了招安,双屿岛上的海盗对此却并不知情……” 林荣跃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杨沅道:“这些被招安的海盗,又是急于立功的时候。 如果,我们以这四艘海盗船为前导,船上再藏了官兵,混进双屿岛去……” 林荣跃急道:“只要船一靠岸,立即控制码头,阻止海盗们乘船逃跑。只要他们守住一刻钟,我的水师就能赶到了…… 说到这里,林荣跃已激动的双手都颤抖起来。 刘商秋闻言更是大喜,原来我招安了四船海盗,居然还有这么大的用处吗? 刘商秋拍案兴奋道:“妙计,就这么干了,如此一来,拔了双屿岛这群海盗,便毕全功于一役了,哈哈……” 林荣跃脸色一变:“计虽是好计,不过,青阳,你可不能去。这件事,理应交给我钱塘水师来办。” 杨沅也劝说道:“是啊青阳兄,此等军事,还是交给林都监去办吧。咱们这儿,也还有许多善后之事需要处理呢。” “你看这位小兄弟,他率领民船,抗击盗寇,解救了杨某,他们却是连船带货损失惨重……是吧?” 杨沅看了鸭哥一眼,鸭哥福至心灵,刷地一下就伸出了一个巴掌:“不错,我们被打沉了六条船,连船带货带人,老惨了!” 骆听夏好奇地看了看他的手,难道这个陆亚曾经是个六指儿?怎么手上不见疤痕呢! 杨沅喟然道:“沉了六船的人和货,还损伤了好几条船,朝廷岂能寒了义勇之心? 此案本由皇城司和枢密院共同办理的,青阳兄你是正七品,杨某是从七品,自然以你为主,你说咱们该如何弥补陆亚,褒奖陆亚……” “诶,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善后的!” 刘商秋把手一挥,对陆亚道:“你们为了攘助朝廷,多有损失是吧?伱们有损失,朝廷当然要弥补。 你们不是还急着要去下南洋么?那就从剿获的蕃船里,挑几条好用的补偿你的损失好了。” 鸭哥大喜:“多谢刘副指挥!” 杨沅迟疑地道:“直接将战利品用作抵偿……青阳兄,此事有待商榷啊……” “事急从权,还商榷什么?” 刘商秋不耐烦地道:“就这么定了吧,姐夫?” 林荣跃尴尬地道:“呃……青阳所言,不无道理。” 刘商秋道:“好,没人反对,那就这么办了。咱们还是好好说说夜袭双屿岛的事儿吧。” 林荣跃把脸色一沉,道:“和你没什么好商量的,围剿双屿海盗,一直都是我钱塘水军的责任。” 刘商秋道:“可你需要那些海盗叫关,麻痹海岛,抢占码头啊! 那些海盗可都是我招安的,现在他们只信服我一人! 姐夫你要不让我去,你可指挥不动他们,万一出了纰漏,再让双屿的海盗跑了,嘿嘿……” 杨沅向鸭哥递了个眼神儿,妥了兄弟。 杨沅帮腔道:“青阳兄所言有理。林都监你其实也不用太担心的,只要你派些精干的部下,守在刘副指挥身边不就行了。” “待骗关入港之后,你可以勒令刘副指挥不许登岸,只让他在船上坐镇指挥。 待你大军杀至,也不过就是片刻的功夫,能有什么风险呢?” 刘商秋连连点头,欣然道:“二郎所言在理儿,反正那些被招安的海盗现在只认我一人,我若不去,此计便难行。” 杨沅道:“此去双屿岛,整军、出发、抵达,需要的时间可不短呐。如今趁着天黑,此计才有成功的可能。” “一旦等天光大亮,你林都监的船队便很难跟近,近了就会被发现,远了便难以接应,林都监,须早下决断呐。” “这……” 林荣跃迟疑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道:“罢了,那……青阳你就跟我去吧,但你务必要听我安排。” 刘商秋大喜道:“姐夫放心,我一定听话就是。” 既然决定夜袭双屿岛,林都监便再不停留,立刻带着刘商秋离开了。 他要回去整顿舰队,开拔双屿岛。 刘商秋也回到海盗船上,对他们说明了官兵的计划。 那些海盗正眼热张金宇、于海龙两人很快就要成为朝廷水军的一名军官,一听他们也要有赚军功的机会了,登时喜不自胜。 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杀向双屿岛。全然不管今日之前那是还是他们的老巢。 等林荣跃、刘商秋两人走了,杨沅便对冷羽婵和骆听夏笑道:“此番以海盗叩海盗之关,出其不意之下,林都监必大有斩获,如此,他也有了一份大功劳了!” 骆听夏笑嘻嘻地道:“这妙计是副掌房想出来的,却白白让与林都监,倒是舍得。” 杨沅摆手道:“要打双屿岛,得靠水军上下用命,我若贪功,只怕就要损兵折将,弄巧成拙了。太贪心的人,是没朋友的。” 骆听夏目光闪烁了一下,笑吟吟地道:“副掌房说的是,小骆受教了。” 杨沅道:“本官还要谢过你骆知客,此番若非你第一个赶来解围,恐怕本官和冷左衙就要丧命在蕃人之手了!” 冷羽婵暗暗撇了撇嘴,你有本事倒是继续喊“冷鸭鸭“呀!就会趁没人的时候欺负我。 骆听夏忙道:“不敢不敢,这都是掌房神机妙算,小骆只是听命行事罢了。” 杨沅道:“肥掌房的呵护关照,杨某自然是要记在心里的。但,骆知客的情,杨某也不能不承。 骆知客对我有救命之恩。你的这份大功劳,本官一定会如实禀报上司,为骆知客请功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骆听夏捏着“尺八”,喜得手足无措了。 这孩子一身武功学自大内,乃是内廷那位内家高手的亲传。 皇城使木恩,也只是得到内廷那位大高手的一些指点,算是他的一位外门师兄,而他才是衣钵传人。 但说到心性见识、性格脾气,其实骆听夏比外界同龄年轻人都要稚嫩许多,实在是阅历太少。 被杨沅一夸一赞,他脸都红了,嘿嘿地只管傻笑,连声道:“副掌房太客气啦,这……本就是卑职应尽之务。” 杨沅笑道:“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本官可不是贪占属下功劳的那等卑鄙小人!” 杨沅又转向冷羽婵,情真意切地道:“冷左衙乃是女流,任职枢密院也是打理内政,本无需出外务的。这一次却随同本官出生入死,劳苦功高。” 杨沅时不时就调侃她一下,欺负她一下,偶尔又很温柔,时冷时热的,弄得冷羽婵常常不知所措。 如今突然如此认真,让冷羽婵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杨沅道:“据本官所知,若非是我突然调来枢密院,冷左衙你本该荣升鱼字房副掌房的。 此番回去,本官一定要为你请功。相信凭你的资历,再加上这桩大功,必可让你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我若得偿所愿的话,那你去哪里? 设两个副掌房吗? 一时间,冷羽婵患得患失的,愣了片刻,才道:“副掌房过奖了,蕃人黑吃黑,实在出人意料。 若非副掌房你随机应变,我们早就全军覆没了,哪还能完成任务。 羽婵……原本对副掌房有些不服的,现在,人家心服口服!” “诶,好了好了,咱们三个一个衙门共事,就不用互相吹捧了。” 杨沅打个哈哈,便转向陆亚,一本正经地道:“这位小兄弟,呃,你叫……什么来着?” 鸭哥拱手道:“草民陆亚。” 杨沅道:“哦,陆亚小兄弟,那么,我们再说回陆壮士。 刚才,刘国舅已经说了对陆壮士的补偿,不知你二位可赞同刘国舅的安排啊?” 冷羽婵和骆听夏听了不禁面面相觑。 杨沅亲切地道:“我这个人呢,一向是兼听而不独断,所以想听听你们两位的意见,如果你们反对,刘国舅那里,自有我去分说。” 冷羽婵期期艾艾地道:“既然刘副指挥都已经定了,咱们机速房……也不必节外生枝了吧?又不是咱们出钱。” 骆听夏道:“就是,反正是他们皇城司定的事情,再说,咱们也不好寒了义士之心呐!” “好!” 杨沅拍案道:“本官一向是三占从二,顺从众意的。既然你二人也觉得可以,那就按你们的意思办。” “鸭……陆亚兄弟,你们且随我们的船队一起回澉浦港,到港后,你就按照你们损失的船只,用蕃人的商船补换!” 鸭哥强抑激动,应道:“好!” 杨沅道:“不过,船可以换给你们,蕃船上的货,你们也可以拿走一部分做为补偿,但,还得交出一部分来……” 杨沅的神情严肃起来:“朝廷虽然对战死者有抚恤,但…… 若非将士用命,出生入死,你我三人,如今也不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还有升官的机会。” “我意,从那些财货之中,分出一部分来,奖励给有功之士,对死去的将士,每家也要再发一笔钱。不知你二位以为如何?” 冷羽婵和骆听夏的神情也随之严肃起来,同时点头道:“卑职赞同!” “好,那么这件事,就交给冷左衙和骆知客去具体负责,可好?” 冷羽婵吸了吸鼻子,心想,如此一来,我们就是你的同谋了,谁也无法拿你的把柄是吧? 一时间,她也说不清杨沅究竟算是个什么人了。 他,显然不是一个守规矩的官,却是一个有温度的官,叫人不会觉得讨厌。 骆知夏却没想那么多,只有满满的感动。 他出身贫寒,对如此体恤下属的上司,自然是格外尊崇的。 …… 林荣跃立功心切,而且这个计划要想成功,就得尽量利用天亮之前的这段时光。 所以他那边整顿完毕时,追捕四条逃亡商船的战舰也凯旋了。 林荣跃立即吩咐把那四条捕获的蕃船也交给杨沅看管,他们便以双屿的四条海盗船为先导,整个舰队一字排开,朝着双屿岛的方向,连夜进发了。 杨沅这边也打扫了战场,用完好的船只拖着损坏的船只,缓缓驶向澉浦港。 一路上,坤泰、盖火长、靠火长等人,就已在指指点点地物色,把他们打算更换的蕃船都选好了。 …… 清晨时分,有大雾。 返回澉浦港的船队,便由盖火长的“沙掰号”头前开路了。 盖火长经常跑船,对澉浦码头很熟悉,这般大雾,也就让他牵头,船队才敢继续前进了。 此时的澉浦港比起平时的热闹显得安静许多。 港口码头,一般都是早晨出港的船多,晚上入港的船多。 这时因为大雾弥天,为了安全起见,所以码头上的商船和渔船都把出港的时间押后了。 而这时入港的船只又几乎没有,因此整个码头就格外地安静。 杨沅的庞大船队在靠近码头时便停了下来。 雾太大了,他们不敢贸然入港。 万一有急着出港的船只驶出来,能见度这么低,双方又都是大船,尾大不掉,待看清对方时,再想躲避那是来不及的。 “沙掰”号到了码头前,先放了一条小船下来。 小船由即将荣升火长的“靠”摇橹而行,先把杨沅、冷羽婵、骆知夏等人送进码头。 至于大船,就先泊在码头外面,等一会儿太阳出来,雾气渐渐散去再进港不迟。 坤泰摇着大扇站在船头,北条大翔拄着木桨站在他旁边。 杨沅、冷羽婵和骆听夏则站在小船中间。 小船儿行在水道上,旁边泊岸的船只都笼在雾气中,显得影影绰绰的。 船儿行过,激荡起雾气,笼罩了船体,船上人宛如在云中行走。 这一幕情景,对冷羽婵和骆听夏两个宫里人来说,可是从未见过的奇景,二人不禁啧啧称奇。 兴致上来,骆听夏更是举起“尺八”,吹起了曲子。 杨沅也不知此曲何名,只觉听来叫人空灵恬静,置身雾中的他们此时更如在仙境一般了。 “要靠岸了,小心些!” 摇橹的“靠”凭着他对澉浦码头的熟悉,开始调整船头,缓缓靠向看不清的岸边去。 岸上,卖炊饼的武大,挑着一副担子,盛着满满的两筐炊饼走在码头上。 这是一艘今天出港的商船向他订购的。 听到水面上传来箫音,武大停下脚步,眯起眼睛往水面上看去。 看着看着,他的眼睛便瞪得铜铃一般大了。 水面上雾气昭昭,朦胧之中,有一行七八人,正向他踏水而来。 那七八人中,有一人执扇,有一人拄拐,有一人背剑,有一人吹箫,还有一个女的,雾鬓云鬟…… 武大就像打鸣儿的公鸡似的,激动地尖叫起来:“八……八……八仙过海啦~”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40章 卑职心服口服 澉浦码头旁有个大客栈,名曰“东海”。 东海客栈很大很全,客房从高档套间到大通铺都有。 不仅如此,东海客栈还兼营赌坊、青楼、酒楼生意。 想想看,从东瀛、高丽、吕宋或琉球、南洋等地赶来的客船,在海上飘泊数日后,终于抵达澉浦口岸,他们第一时间想做的是什么? 他们的船上,有身家亿万的富商,也有普通的随从和水手,所以东海客栈所经营的一切,高中低档都有。 这样一家日进斗金的大客栈,如果停业一天,损失之大可想而知。 但,现在客栈就是停业了,哪怕掌柜的也有些背景,却也不敢多置一词。 因为征用这家客栈的是枢密院的京官。 同时,被杨沅船队载回来的海盗中的伤员指称,他们二当家的每次登岸,都是住在东海客栈。 有了这句话,杨沅要征用这家客栈,店家哪敢说半个不字。 客栈后院儿里,牲口棚旁的一幢小屋。 小儿手臂粗细的木棍充作窗栏,挡在不大的窗户上。 三张呆滞的面孔,就站在窗内。 阳光自外而入,窗栏的阴影把他们的脸和身子切的稀碎。 他们此刻的心情,更加稀碎。 之前在船上的时候,还是并肩战斗的人啊! 他们为狮峰茶场的人杀过敌,也曾把自己的后背放心地交给狮峰茶场的人,怎么突然之间,那些茶场护卫就变成大宋官兵了呢? 这让他们这些北地汉子很尴尬啊…… 关在房间里的,是那仅存的三个金人护卫。 他们都是金人占领中原地区后才出生的北地汉人,虽与南人同种,接受的却一直是金国朝廷。 他们的父辈仍有不少人对大宋念念不忘,但也只是偶尔隐晦地对他们表达几句, 他们对宋是没有什么亲近感的,等他们的下一代、下下代出生后,对宋就更不可能有归属感了。 他们对于为金国做事,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是,经历了和“御前弓马子弟所”官兵的并肩作战,现在却沦为阶下囚,这感觉就挺魔幻的。 在外面看管他们的,就是在船上曾并肩作战过的“战友”。 虽然他们也很疲乏,而且不少人身上有伤,但杨沅还是让他们承担起了看管这三個金国人的任务。 很显然,杨沅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还有金人活着。 …… 杨沅只在腰间浅浅系了一条带子,衣襟敞着,露着结实的胸膛,晃进了自己的卧房。 “那三个金人,一定要看顾好,不要让他们的消息泄露出去,说不定,这些人会有用处。” 杨沅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舒了口气说。 他吃了早餐,又泡了个澡,如今穿上一身轻柔的睡袍,只觉浑身舒泰。 小骆脚下无声地跟在他的后面,微笑道:“副掌房是想策反他们为我所用?可……我们是‘鱼字房’,如今负责对外的是‘蝉字房’啊。” 杨沅摇了摇头,铺开一张纸,笑道:“你呀,格局要打开! 什么‘鱼字房’‘蝉字房’的,不都是咱们机速房的一个职司衙门吗?” “再往大里说,咱们枢密院又如何,还不就是咱们大宋的一个衙门? 不要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那样,最后就会变成一只井底蛙,再也跳不出去了。” 小骆目光闪烁了一下,笑容更愉快了:“副掌房教训的是,卑职会安排好他们的。” 说完,他便走上去,为杨沅研起了墨。 …… 小骆对杨沅很投脾气。 用他师父的话说,就是特别“合眼缘儿”。 他师父说,当初看到他,一眼就相中了。 老太监觉得这个孩子特别合自己的眼缘儿,怎么看怎么舒服,所以就选了他做自己的衣钵传人。 小骆一直不明白,什么叫做“一眼看中”,直到他遇到杨沅。 那天,杨沅踏进“鱼字房”大门,与他相见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自己跟这个人特别的投脾气。 明明他都还不了解这个人,可就是怎么看都觉得这个人说不出的顺眼。 或许……,这就是师父说的“合眼缘儿”吧。 杨沅有胸襟、有胆识,做事能从大宋社稷的角度去考虑利弊得失,而不是局限于一隅。 这很好! 小骆觉得,这样的人,就是大宋的忠臣,自己和他就永远不会有冲突。 那么,他作为“保龙殿”的衣钵传人,就可以交这个朋友了。 …… 大宋太祖赵匡胤,曾经与睡仙人陈抟下棋,把华山输给陈抟做了道场。 这件事天下皆知。 但小骆却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假消息。 作为打江山的一代开国至尊,一山一水一城一地,在他眼中都无比看重,岂有拿来当一盘棋局赌注的道理? 睡仙人是一位有道高人,又岂会接受这样荒唐的赌注? 把华山封为睡仙人陈抟的道场,实际上是太祖皇帝和睡仙人的一个交易。 在中国历史上一共出现过四百多位皇帝,从个人武艺上论,宋太祖赵匡胤是公认的第一! “一根盘龙棍,打遍天下四百州郡”,这句话或许有夸张的成分,但其人武艺之高,却是公认的。 他也是唯一一位以帝王之尊,将他创造的一门拳法流传后世的人,称为一代武学大宗师并不过分。 睡仙人曾说过赵太祖外功天下第一强横,赵太祖就以华山为代价,向扶摇子这位内功天下无双的真人,换一门内家功法。 扶摇子答应了,但他未必真是为了接受华山这座道场才答应的。 皇帝就算不封,他若选中了哪一处名山大泽,就不能在那儿建座道观,潜居修行了么? 他答应了,华山又何时成为过他的私人之地呢? 很可能……他是不愿意得罪这位开国之君,才接受了这个体面的“交换”。 不过,陈抟老道在交出功法的时候还是做了手脚。 他交给赵官家的这门功法,寻常人练不得,唯内监宦阉们可以习之。 赵匡胤吃了个哑巴亏。 但他不仅是一代开国之君,更是一位武学大宗师,自有他的骄傲和风度,也就没有死皮赖脸地继续纠缠陈道人。 他并不懂内功,虽然外功已至巅峰,却也改不了人家的内功心法。 于是,他就成立了“保龙殿”,把这门被扶摇子做过手脚的功法,当成了“保龙殿”的镇殿之宝,为他培养大内高手。 小骆,就是这一代保龙殿主所选中的衣钵传人。 之所以放他出来…… 是因为那位老殿主发现自己的宝贝徒弟,在那死气沉沉的地方已经闷出毛病了。 所以,老殿主才以“历练”之名,放小徒弟出来散散心。 不然,小骆跟个鬼影子似的,整天幽灵般在宫里头乱晃,到处去听墙根,这谁受得了? …… “二……二……二当家?是这么叫吧?” 鸭哥兴冲冲地推门而入。 看见有人站在杨沅桌案一侧,鸭哥心里一惊,本要脱口而出的“二哥”,瞬间变成了二当家。 杨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二掌房!不是,副……副掌房!” “哦哦哦,对对对,副掌房。” 鸭哥憨笑几声:“多谢副掌房关照,我们要更换的船都已选定了。 被打沉的有六艘,另外,伤损严重不得不换的,有五艘。一共需要十一条船。” 杨沅听了不禁暗暗点头。 十一条船,已经可以把这两支蕃商船队中最好最大的船都换走了。 留下几艘也好,总也不能全都换走,那吃相就太难看了。 杨沅便笑眯眯地道:“你不好谢我,这是刘副指挥的意思,本官只是按照刘副指挥的意思处置。” 鸭哥会意地道:“是是是,小民嘴笨,不会说话,二当家你莫见怪,嘿嘿!” 小骆翻了个白眼儿,又叫错! 真是狗肉上不了台面! 杨沅用镇纸压住纸张,一边提笔饱墨,一边道:“船,就这么处置吧。 船上的货,你们搬上码头,逐一清点,弥补你们损失之外,一部分上缴朝廷,一部分用来抚恤阵亡将士。 骆知客,你一会儿跟他们去,监督其事。” 这种活儿小骆爱干,这和听墙根儿有异曲同工之妙,果然是杨副掌房知我啊! 小骆开心地答应了一声。 这时,门外脚步声响起,人还未到,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便迫不及待地传了进来。 “杨副承旨,我越想越觉得啊,伱昨夜真是太棒了!” 冷羽婵穿着一身男式袍服,湿漉漉的头发简单地系一个高马尾,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她方才沐浴的时候,躺在浴桶里,把昨夜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场面复盘了一下。 只觉杨沅从出海开始,简直每一步决定,都是当时的最优选择。 他从蕃人对他的态度变化,察觉不妥,便准确判断出,蕃人要黑吃黑。 他立即调整了计划,并及时向部下示警。 蒲望泉向他接近时,还不曾露出敌意,他就能果断反杀。 而且,就连他拍自己屁股一下,当时来说都是最佳选择了。 一个一直垂涎自己姐姐俏婢的纨绔,下作地占人便宜,小侍女恼羞离去,多合情理啊。 可她实则是溜去底舱放火的,但那种情形下还有谁会怀疑呢? 而杨沅营造出这样一副形象,才麻痹了蒲望泉,使他瞬间反杀三人,毫不费力! 再之后,他占领顶舱、放开顶舱、逃离顶舱、趁机换船…… 每一步,如果他的决策慢上一分或者错上一步,都不会有今日的大捷。 这人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呀! 冷羽婵越想,对杨沅越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所以沐浴已毕,她就迫不及待跑来见杨沅了。 女人的倾诉欲,又恰好碰上了她喜欢倾诉的人,那怎么忍得住? 只是,这句话说完,她才发现,小骆公公和那个鸭哥也在。 他们在,本也没什么。 可是,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为什么透着一丝古怪的神气呢。 “嗯?”高马尾的御姐向他们挑了挑眉,你们看我干嘛? 鸭哥和小骆同时移开了目光。 毛病! 冷羽婵不屑地撇撇嘴,看到案后的杨沅,又眉飞色舞起来:“卑职方才复局昨日之战,越想越觉得副承旨你真是好厉害啊! 当时那情形,若只是我,早就被人坑了,亏得有你,带着卑职辗转腾挪,见招拆招,尤其是夺顶舱和弃顶舱,那一上一下间简直是神来之笔……” 杨沅清咳一声,矜持地道:“冷左衙过奖了,其实我也谈不上多么厉害,还是你我相互配合,和衷共济之故。” 冷羽婵道:“副承旨何必过谦,反正卑职是服了你啦,对你心服口服!” 杨沅笑道:“厉害么?你看,我正写‘呈状’呢,但千头万绪的,竟不知该如何着笔。” 呈状,就是下对上的公文汇报。 如今双屿岛那边结果如何还不清楚,但也得赶紧写份呈状送回去才行。 冷羽婵现在对杨沅已然前嫌尽释,连他占了自己晋升机会都不在乎了。 她觉得,人家是有真本事的,那就该服气。 听杨沅一说,冷羽婵便道:“副承旨是智勇双全的大英雄,刀笔吏的活儿不擅长有什么打紧。 不就是写呈状吗,卑职的呈状也没写呢,不如就由卑职代劳吧。” 杨沅大喜,这玩意儿他是真不擅长,呈状的遣词造句虽然不像奏章那么讲究,可也令人头大。 杨沅连忙起身“让贤”:“来来来,你坐你坐。” 杨沅让开座位,对鸭哥和小骆道:“你们自去忙吧。” 小骆和鸭哥一个急着去接收大船,一个喜欢盯梢窥秘,两人立即离开了。 杨沅忙狗腿地给冷羽婵研墨,道:“我想这么说,前边一笔带过就好,咱们从出钱塘湾,发现蕃人阴谋开始……” 这回杨沅倒没俯身贴着冷羽婵的耳朵说话。 但他只穿了一件宽松的睡袍,腰间就系了一条细细的带子。 他这一弯腰,冷羽婵都不用扬眸,眼角余光就能梢见他饱满、结实的胸膛。 那极富阳刚之美的块垒,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 冷羽婵顿时不自在起来,屁股底下像坐了一块针毡似的。 她连忙低头写字,可是……提笔忘字了…… 呈状的基本格式就是起首语+缘由句+请批句+结束语+主送者+落款。 可她刚起首就忘字了。 枢密院……“机”怎么写来着? 杨沅见她捉着笔,瞪着纸张半晌不动,便宽慰道:“条理要说清楚,还要简洁凝练,确实不容易,你慢慢想,不着急……” 冷羽婵把毛笔往笔山上一搁,开始发脾气:“副掌房你老是插嘴,让人家怎么写呀! 昨夜之事是你我一起经历的,还用你再说一遍吗?难道卑职不清楚吗?你去歇歇好不好啊,都折腾一夜了你不累吗?” 难得请到一个捉刀人,至少此时此刻杨沅是不敢得罪的,忙陪笑道: “你说的对,那你写,我不多嘴了!这一宿鏖战,我还真又困又乏,那我……先去歇息啦?” 冷羽婵没理他,只是嘟着嘴儿把笔提了起来。 杨沅见状,乖乖绕过屏风去,往榻上一瘫,拉过被子,不消片刻,便呼呼大睡了。 第241章 都是代笔惹的祸(再次为捕捉屏幕盟主加更) 杨沅、冷羽婵、骆听夏三人的呈状,同时送进了“鱼字房”。 肥玉叶和薛冰欣不约而同地拿起了冷羽婵的呈状。 肥玉叶飞快地扫了一遍呈状,便拿起铃铛摇了摇,片刻之后,一名书吏走进来。 肥玉叶吩咐道:“你马上去皇城司找木提举,告诉他,刘商秋夺船出海,赶上了截捕金国走私者的海战,并且立下大功。如今……” 肥玉叶皱了皱眉:“如今,他随钱塘水军的林都监去双屿岛剿匪去了。记住,私下告知,且莫张扬。” “是!”书吏拱手而退。 肥玉叶摇了摇头,同情地道:“木提举也是可怜呐,摊上这么一个活宝,真难为了他。” 薛冰欣捧着肥玉叶抛下的呈本,眼睛瞪得像铜铃。 “掌房,你看呐!你看看冷丫头都写了些什么鬼东西,全篇都在夸杨沅,快把他夸成一朵花了!这孩子完了,被人骗的找不着北了!” …… 皇城司,木恩陪刘国丈坐在那里,笑得跟弥勒佛似的。 只是,那笑容有些发苦。 认真算起来,其实只有皇后的父亲才能被称为“国丈”,可奈何刘婉容得宠呢。 刘商秋的老父亲直勾勾地盯着木恩:“木提举,你说的是真话?我那孩儿去了山阴?” “当然!” 木恩眼皮都不眨,微笑答道:“刘副指挥一向勇于任事。刘公的儿子,刘公自然是清楚的。” 刘国丈自豪地道:“那是,我儿做事一向勤勉,人也聪慧。” 木恩道:“刘副指挥再三请战,本官推脱不得啊。所以,就叫他带人去山阴查案了。 哎,刘副指挥也真是的,怎么也该和家里交代一声啊,看把刘公你急的……” 刘国丈一听,马上维护起了儿子:“木提举此言差矣。吾儿曾言,皇城司乃天子耳目,所承案件,家眷友人皆不得与闻,怎么可以泄露给家人呢?岂不闻‘几事不密则成害’的道理?” 木恩惭愧地道:“啊!是本官大意了,不错,刘副指挥行事谨慎,做的很好。” 木恩偷瞄了刘国丈一眼,又道:“山阴那边的呈状已经到了,所有要犯俱都抓获,现在只待押解回来,刘副指挥会随大队人马一起回来的,刘公不必担心。” 刘国丈放了心,笑道:“那老夫就放心了。方才也是情急,言语若有冲撞,木提举你莫要见怪才是。” “怎么会呢,这是人之常情嘛哈哈……” 他娘的!我皇城司五千名亲事官、三千名亲从官,诸黄院子、皂院子、入内院子、快行、长行一共三千人,一万多人的大衙门啊! 谁他娘的有点风吹草动,家长就会跑来质问本官啊! 木恩暗掬一把悲怆之泪,微笑道:“说起来,本官对刘副指挥也是欣赏的很。人品、才干无可挑剔。 对了,刘副指挥许亲了没有?如此俊逸风流的人物,联姻的定然也是高门。” “那是……” 刘国丈傲然道:“我儿生得何等俊俏,那些使相千金、豪门贵女,谁见了不喜欢? 这几年我家门槛儿,都被媒婆们踏坏三条了,实在是挑花眼了,一时还没选个中意的。” 木恩道:“本官知道有些高门贵女正好到了适婚的年龄,不知……” “不急不急,吾儿用心国事,一时无暇顾及成家,明年再说吧……” 刘国丈连连摆手,六女儿年底前就能赐封“太仪”,那可是诸嫔之首。 到那时,儿子的联姻对象,家世自然要更上层楼,才能门当户对。 要不是儿子已经到了及冠之年,他也急着抱孙子,恨不得再等几年呢。 再等几年,女儿成了皇妃,那联姻的人家不是世代官宦也得是宰相人家,要不然他看都不看。 木恩微笑道:“也好,也好,其实刘副指挥先纳几个陪床丫鬟也是可以的,以刘公的家世和刘副指挥出众的人品,将来联姻的人家也不会挑剔。” 自从刘商秋不安分起来,刘国丈就成了皇城司的常客,木恩实在是不胜其扰了。 为了掩饰刘商秋的去向,他是一個瞎话接一个瞎话地编啊。 要不然他担心刘家老爷子会撅过去,再不然跑去宫里哭诉一番,他也受不了啊。 刘家现在是千顷地里一根独苗,难怪刘家上上下下这么紧张他。 看来只有釜底抽薪了,让国舅爷找女人,生,拼命地生! 只要刘家的男丁多了,也不至于国舅爷一有点风吹草动,整个刘家就鸡飞狗跳了。 “诶?这主意不错!” 刘国丈眼睛亮了。 如果先让儿子纳几房妾,给我生孙子,那是不是再拖几年成亲也不晚了啊? 到时候,我六闺女说不定就是皇妃了,儿子联姻的人家自然更加不同! 我真是老糊涂了,我这么大年纪了,再纳妾也生不出儿子了,该给我儿纳妾才对啊! 刘国丈顿时就坐不住了:“既然知道了小儿去处,那就不叨扰木提举了,老夫告辞!” 刘国丈拱拱手,转身就走。 得赶紧回去寻摸几个屁股大好生养的去给儿子暖床,快的话,明年咱老刘就能抱孙子啦…… 木恩装腔作势地站起来,假装没追上刘国丈,眼见他兴冲冲出了签押房,又一屁股坐回去,长长地舒了口气。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应付这老东西,真比当初给官家牵马坠镫还累啊! 木恩捶了捶腰,刚要振作精神,处理一下积压的公务,枢密院的那位书吏就在一名皇城卒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木提举,小人奉枢密院机速房肥承旨差遣,送来贵司刘副指挥的消息。” 等那书吏说完,木恩的心情又不好了。 刘国舅去打海战了?打完了他倒是回来啊,又跑去双屿岛了? 造孽啊!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才摊上这么个玩意儿! 快来个人把他带走吧! 木恩拿起一本公文,可心里乱糟糟的,实在是看不下去。 他把公函狠狠一摔,猛地站了起来。 就伱刘国丈会告御状? 这回不等你告,我先去! 官家不把刘国舅弄走,我不干了! 皇城使气咻咻地就奔了皇宫。 …… 鱼字房里,薛冰欣就像一条正在发怒的河豚,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她捧着冷羽婵那份呈状,从头看到尾,从尾看到头,越看脸越黑。 那傻丫头的呈状里,没说杨沅一句坏话,没挑他行动中的一点毛病,字里行间居然对他无比推崇。 这孩子完了,越陷越深了,必须得我出绝招了! 肥玉叶却在看杨沅那份呈状,仔仔细细看完,脸色凝重地交给薛冰欣。 薛冰欣冷笑地一拂袖子,就把那份呈状拂到了地上:“他能说什么东西,他都哄得冷丫头替他吹嘘了,他自己的呈状还不是自吹自擂那一套?” 肥玉叶幽幽地叹了口气:“你……最好看看。” “哦?难道还有什么不同的说辞?让冷丫头帮他吹,他自己故作谦逊?” 薛冰欣一边去捡呈状,一边冷笑:“那也太阴险了吧?” 她捡起呈状,仔细看了一遍,便不屑地往桌上一丢:“有什么好看的呀! 果然是吹嘘他自己如何慧眼如炬,如何当机立断,如何力挽狂澜,都不带夸我们冷丫头一句的,无耻之尤,臭不要脸!” 肥玉叶道:“你就不看看那是谁的笔迹吗?” “嗯?” 薛冰欣急忙捡起呈状…… “这是……冷丫头的笔迹?杨沅的呈状是她写的?” 薛冰欣大惊失色:“他们两个已经不分彼此了吗?糟了,那个杨沅,会不会已经花言巧语地骗了冷丫头的身子,他们……他们都睡到一起去了吧?” 肥玉叶摇了摇头:“他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空闲呐!” 薛冰欣冷哼道:“那种事很费时间吗?见缝插针挤点空儿,冷丫头不就被他吃干抹净了?” 肥玉叶白了她一眼,嗔道:“你冷静点儿!那个杨沅或许很好色,可是…… 从他对蕃商突然起意‘黑吃黑’的处理来看,是个分得轻重缓急、晓得利害得失的人物。” “此人能让对他本来颇有敌意的冷丫头,这么快就死心踏地,可见是个很有心机的厉害人物,岂会那么饥不择食?不过……” 肥玉叶缓缓道:“他们现在已经在澉浦了,要在那里滞留两天,那就不好说了。” “此去澉浦,船速不过半天,就算回程逆流,能慢多少?为何要在那里耽搁?不行,我得去看着那死丫头,可不能叫她一时糊涂,铸下大错!” “你去吧!” 肥玉叶看了冷羽婵对杨沅近乎吹捧的赞誉,也开始不放心了。 冷羽婵姿容清丽,性情也比薛冰欣清冷。 这样性格的人,应该是她们三人当中最难亲近的。 可正因她是这样的性子,一旦被人打动,恐怕就会钻牛角尖。 其实肥玉叶只是不想杨沅掺合到她的“鱼字房”,尤其是对杨沅抢占了冷、薛二女的晋升机会有些不平,哪怕他是无意的。 所以肥玉叶不喜欢杨沅留在她的一亩三分地上。 除此之外,她对杨沅并无成见。 如果冷羽婵是个寻常女子,有了心上人她只会祝福、赞成。 可……冷羽婵是大内的女官呐! 她和杨沅没结果的! 况且冰欣还说过,杨沅已经定亲,到时候他吃干抹净拍屁股走人,我家羽婵怎么办?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同意薛冰欣赶去澉浦了。 薛冰欣这厢风风火火刚离开,书令刘鹤翎便走进来,拱手道:“掌房,都承旨有请。”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42章 今天是个好日子 “有劳了!” 肥玉叶客气地对刘鹤翎点了点头。 宫里派来此间做事的人,就没有几个背景简单的。 冷羽婵和薛冰欣背后,是她的干娘折夫人。 这两位姑娘,都是折夫人的考察对象,是折夫人打算栽培一番后,充入内尚书省的女官。 至于刘鹤翎刘公公还有小骆公公,虽然她不知底细,想来也不会是没跟脚的人。 否则,她会放任小骆在她“鱼字房”整天到处听墙角儿? 给你腿打折! …… 郑远东坐在八绂堂上,若有所思地喝着茶。 待肥玉叶唱名而进后,郑远东只是向侧面的客座指了指。 肥玉叶走过去在座位上坐下,看向郑远东。 郑远东又沉思有顷,才缓缓地道:“我们‘蝉字房’的人,要被一扫而空了。” 肥玉叶皱了皱眉:“都承旨的意思是?难道他们最近在金国有什么大的行动失败了?” 郑远东哑然失笑:“你理会错了,我是说,‘蝉字房’从承旨、副承旨、到左右押衙等人,要被人一扫而空了。” 肥玉叶吃了一惊:“枢密使干的?还是……” 能动机速房的人,那也只有皇帝和枢密使了。 但一般来说,机速房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枢密使不能插手机速房的事务,那么对于机速房的人事,也就几乎没什么话语权了。 所以肥玉叶第一时间想到的,其实是官家对机速房会不会有什么不满了。 郑远东笑了笑,道:“当然是我们的枢密使。” “枢密使?他凭什么?”肥玉叶同仇敌忾起来。 郑远东叹了口气,道:“就凭,朝廷正在集中能工巧匠大量制造,准备装备禁军的马皇弩,险些就被金人得了去。” 山阴那边虽然还没有把人押回来,但是呈状已经送回来了。 所以肥玉叶也知道山阴那边在准备发往金国的走私货里,发现了一架“马皇弩”。 有了这一架“马皇弩”,金人就可以进行大量仿制。 这是军中利器,也是国之重器! 山阴走私货中发现了新式军弩,一下子就把一件纯粹的经济大案,牵扯到了军事方面,那问题一下子就严重了。 肥玉叶道:“不是说,浙东转运使是秦相举荐的官员吗?市舶司的李判官、临安府负责内河几大码头管理的主簿,都是秦相任命的人?秦相如今都自顾不暇了,居然还要咬我们一口?” 郑远东笑了笑,道:“秦相那边,当然是焦头烂额。朝廷虽然未必会因此就动他,但刚刚荣升大司农的曹泳,恐怕就要被丢出来挡灾了,御史台已经弹劾了他,让他回家听参去了。” 郑远东顿了一顿,又道:“中书舍人季若旬和浙东转运使也有些纠缠不清的关系,也遭到了御史弹劾。呵呵,中书门下省、户部、临安府、浙东转运司、市船务……” 郑远东似笑非笑地道:“秦相,这一回怕是要损失惨重喽。” 肥玉叶听了,心里舒坦了许多,说道:“所以,是咱们枢密使不甘心,想利用此事剪我机速房的羽翼?” 郑远东点了点头:“不错!‘蝉字房’一直负责对外谍探。如果只是财货走私,那与他们并不相干。 但现在金人差点连马皇弩都搞到手了,如果不是误打误撞,被皇城司的人缴获,后果不堪设想。” 肥玉叶道:“所以,秦枢使就以此为由,罢免了‘蝉字房’的官员。” 郑远东道:“八绂之中,蝉和鱼,一对外、一对内,是我机速房最强大的力量,也是本官的左膀右臂。 秦相现在保不住他的人了,自然就要想办法,顺道把我们的人,也拖下水一些。” 肥玉叶沉默片刻,道:“那,都承旨唤卑职来的意思是……”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警惕地看着郑远东,道:“都承旨不会是想让卑职接手‘蝉字房’吧?” 郑远东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哦?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肥玉叶道:“龙、凤、鱼、蝉、雀、蛇、象、狮,八绂之中,鱼和蝉一主内、一主外,是都承旨的左右手。” “秦枢使虽然能废了都承旨一臂,却没有能力把他的人安插进来。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盯着咱们机速房,继续找咱们的疏漏。” 肥玉叶道:“这个时候,不管是谁继任‘蝉字房’掌房一职,他最重要的使命,就是查清那架‘马皇弩’,究竟是怎么流出去的。” 肥玉叶盯着郑远东的眼睛,说道:“军器监、东、西作坊、都作院,都归工部管。工部尚书蔡庭芳,则是秦相一党,他必然会横加阻挠。” “只要咱们迟迟查不出真相……,那么秦枢使就能以此为由,把这条刚长出来的臂膀,再砍断一次了。” 说到这里,肥玉叶矜持地扬起了下巴:“这个时候,都承旨就需要一個极为精明强干,既能担得起‘蝉字房’诸般日常事务,又能在‘马皇弩’一案上有所收获的人。 那么,除了卑职,好像……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选了。” 肥玉叶说着,便往椅背上一靠,悠然地翘起了二郎腿。 郑远东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道:“哦?你是这么想的?” 肥玉叶道:“都承旨想要卑职去接手‘蝉字房’的烂摊子,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都承旨得答应卑职一个条件才行。” 郑远东呷了口茶,笑吟吟地道:“哦?你要什么条件?” 肥玉叶道:“我去蝉字房,你得把‘鱼字房’左右押衙也允许我带过去,并且,擢升为副承旨。” 郑远东沉默了一下。 肥玉叶急道:“‘蝉字房’也罢,‘鱼字房’也好,都是机速大房,设两个副承旨,不过分吧?” 郑远东笑了笑道:“还有么?” “没了。” 肥玉叶想了一想,又不甘心地道:“只是,我这一走,就把‘鱼字房’承旨一职给空出来了,那杨沅岂不是坐享其成? 哪怕只是权知,也算是实际上的掌房了,都承旨对他未免也太关照了。” 郑远东失笑道:“我关照他?这话从何说起,本官对他可是一无所知,没有任何关系。 还是伱们鱼字房开了密档,本官才知道咱们机速房十年前曾派出过这样一个人。” 肥玉叶撇撇嘴道:“都承旨可认得杨澈么?” “杨澈?”郑远东微微一怔。 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少年,大雨中,那褴褛少年蜷缩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后背对着外面,屋檐下的雨水就这么浇在他的后背上。 当时,走过街头的他,还以为那孩子有点痴傻,好心唤他起来时,才发现他是为了护住怀里抱着的祖先灵位不被雨水淋湿。 郑远东目光闪烁了一下,问道:“杨澈,杨沅,这杨沅……难不成是杨澈的兄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肥玉叶反问道:“都承旨才知道?” 郑远东坦然点了点头:“听你说起,方才猜到。” 肥玉叶不敢置信地道:“都承旨对自己徒弟的兄弟,居然一无所知?” 郑远东道:“杨澈,不是我的徒弟。当年,我只是在街头发现了他,看那孩子颇知忠义,很是欢喜,所以传了他一些拳脚本领,后来又把他送进了皇城司。 为了避嫌,从那以后,我就叫他不要与我来往了,又怎知他还有个兄弟?” 肥玉叶是给杨沅炮制假档案的时候,查到他的兄长,于是为了甲历的无懈可击,又跑去皇城司查阅杨澈的甲历,这才知道杨澈和郑远东有一层关系。 她还以为杨沅能进入机速房,也有郑远东的一些原因呢,闹了半天,郑远东才是完全蒙在鼓里的。 郑远东摇摇头,感慨地道:“原来杨沅是杨澈的兄弟啊,唉!杨澈……” 郑远东一声叹息,神情有些伤感。 杨澈死后,木提举是跟他打过招呼的。 肥玉叶相信郑远东没必要骗她,得知郑远东不是故意偏袒杨沅,心气儿就平和了一些。 肥玉叶又问道:“卑职刚才提的条件,都承旨可答应么?” 郑远东收回心神,向肥玉叶笑了笑,问道:“玉叶啊,你怎就料定,本官一定是把你调往‘蝉字房’呢?” 肥玉叶娇笑道:“除了卑职,都承旨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郑远东缓缓地道:“杨沅如何?” 肥玉叶一呆,失声道:“杨沅,他怎么……他……他……” 忽然之间,肥玉叶竟觉得自己反驳无力。 杨沅以“宋词”为别号,曾成功潜伏北国十年。 没错,就是她给编的,别人全信了! 而“蝉字房”,负责对外谍探。 所以,在对外谍探方面,还有比“宋词”更强干的人吗? 再说回查缉“马皇弩”一案。 杨沅在东海的表现可圈可点,他的急智,他的应变能力之强,虽然冷羽婵夸得太没骨气,可确实……无可挑剔。 这么看的话,他确实…… 等等!我比较这些干什么?重要的难道不是杨沅要调走了?! 肥玉叶忽然就高兴起来,喜孜孜地对郑远东道:“都承旨真是一双慧眼,杨副承旨确是最佳人选!” 郑远东道:“‘蝉字房’一下子被踢走不少人,我打算从你们‘鱼字房’再调些人去帮他……” “骆听夏!” 肥玉叶马上就给郑远东推荐了一个人选:“小骆他为人精明,办事细心稳妥,之前做为知客,代表我鱼字房与其他各房打交道,对机速房可以说了解的非常全面。” “都承指把他调走吧!卑职愿意忍痛割爱。虽然小骆也是卑职用惯了的人手,而且非常器重、非常倚赖他,但杨副承旨骤承大任,比卑职更需要他!” 郑远东看着肥玉叶,直到她一脸兴奋地说完了,才点点头道:“本官是这么打算的……” “啊?”肥玉叶这才警觉,自己表现的有点太高兴了,忙端正了态度,坐正了身子,道:“都承旨请讲。” 郑远东道:“小骆在东海也是立了功的,回头调过去,提升一下,倒也未尝不可!” 肥玉叶大喜,杨沅和小骆都要被踢出去了! 真是个好消息! 郑远东道:“但,杨沅本就刚刚到我机速房任职,如今马上掌理一房,如果没有一个得力的副手辅佐,这不合适吧?所以,你的左右押衙,也要调一个过去才成。” “这……”肥玉叶顿时面有难色。 郑远东安慰道:“调过去的人,可以立即提拔为副承旨。留下的那个,接替杨沅的位置,也提为副承旨。 你不是一直想把你的这两个左膀右臂提拔起来么,这一下她们两个不就都能得偿所愿了吗?” “可是……” “玉叶,调过去的人,主持‘蝉字房’常务。杨沅呢,目前便专司马皇弩一案。你别忘了,秦枢使还在盯着我们机速房呢。” “如果杨沅他办案不力,秦枢使一定会再次出手,到那时我们正好顺势把杨沅调出机速房,派到建康去。 这样,也不必等到明年考课的时候,再寻他的不是了,岂不是两全齐美吗?” “嗯……” “等杨沅调走,蝉字房的副承旨就可以顺势升为承旨。而且,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秦枢使在这件事上已经踢掉我们两任承旨,总不能再下手了吧?那么,这个新任承旨的位置,也就坐得安稳了。” “玉叶啊,这样的机会,可并不多啊。你可不要阻了你部下的大好前程,要是被她们知道了,恐怕心中还会埋怨你的。” “那……好吧……” 肥玉叶盘算了一下,这样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在秦枢使的算计之下,杨沅能在‘蝉字房’待多久呢? 郑远东见肥玉叶答应了,不禁微微一笑:“玉叶啊,你能识大体、顾大局,我很高兴。那么,你看调谁过去好呢?冷羽婵心思缜密,沉稳少言……” “她不行!” 肥玉叶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好不容易要把杨沅送走了,如果把冷羽婵也送过去,那不是毁了她吗? “薛冰欣吧!羽婵她性格清冷,不擅交际,调去主持常务,却不擅长与其他各房打交道,那怎么成呢,卑职觉得薛冰欣更合适一些。” 郑远东笑道:“我正要说,冷羽婵心思缜密,沉稳少言,是佐贰官的最佳人选,却不适合独挡一面。 既然调过去的人先要主持常务,随后还要接替杨沅,那么薛冰欣更合适一些,你急什么?” 肥玉叶干笑道:“卑职……卑职这不是识大体、顾大局,为都承旨你分忧么……” 这厢计议已定,肥玉叶立即赶回鱼字房,兴冲冲地推开薛冰欣的签押房:“冰欣,冰欣……” 刘书令听到她的呼唤声,走过来道:“薛右衙去澉浦了,她说跟掌房你打过招呼的呀。” “哦,不错,是本官让她去的!” 肥玉叶点了点头。 她本想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薛冰欣,没想到那丫头风风火火的,这么快就启程去澉浦去了。 也罢,那就等她回来再说。 一想到杨沅那个“碍眼精”和骆听夏那个“偷听怪”很快就要被踢出“鱼字房”,冷羽婵也被她给拆开了,到时候有她和薛冰欣两边盯着,这段孽缘就此结束,肥玉叶便心中大悦。 她哼着歌儿回到签押房,拿过茶叶罐儿,想沏上一杯新茶庆祝一下,这才发现罐里茶叶已经快喝完了。 肥玉叶笑眯眯地想:“今天人逢喜事,晚上我找“先生”去小酌两杯,庆祝一下。顺道儿,再从“先生”那儿顺几罐好茶回来!嘻嘻,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43章 一帆风顺! 一夜好睡,杨沅又满血复活了。 昨日只是简单安顿了一下,又把‘呈状’送去临安,他就呼呼大睡了。 今天一睁眼,他就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双屿大捷。 突袭成功了。 只不过,打扫战场、收纳战利品、摧毁山寨、捆绑俘虏等都需要时间。 而且在此过程中,林都监和刘商秋竟然还遇到了傻呼呼闯进港来的走私船。 那条走私船进港后才发现不对劲儿,想跑却已来不及了,被抓个正着。 这艘走私船是从吕宋来的,刘商秋正兴致勃勃地盘问他们,又有一条从高丽来的走私船驶进了双屿港。 这一下,林都监和刘商秋都不舍得走了。 他们讯问海盗首领郑大良后,才知道打劫商船早已不是双屿海盗最主要的营生了。 他们现在更像是一群地下商人。 双屿岛就是各国走私商船的集散地和中转站。 各国走私商船都在这里交易、交接,双屿岛自然也从中大发其财。 如果不是他们掺合到了宋金两国的暗战中去,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林都监获悉这一消息后,便决定趁着双屿岛被覆灭的消息还没有传开,在这里守株待兔,再多抓些走私船回去。 杨沅得知他们无恙,也就放心了。 杨沅已经休息了一夜,恢复了体力。 昨日他只是对返航的船队匆匆做了些交代,俘虏们都是直接关在船的底舱里,着人看守着,连讯问、统计、登记都还没做。 今天自然要把这些事情做好。 随着被俘者的讯问笔录一一送到杨沅案上,杨沅才知道蒲押麻黑吃黑的对象,竟还包括与他合作多年的瓦迪耶。 对蒲老头儿的贪婪与狠毒,杨沅也是心惊不已。 蒲家的家仆下人被俘虏了很多,蒲家的直系子弟自知罪孽深重,反抗最为激烈,所以很多都在交战中被砍死了。 如今蒲家活下来的成年男丁只有蒲押麻的第二子和一个侄子,两人还一身的伤。 蒲家的女眷、老人和未成年的孩子,七七八八的加起来,倒还有数十人。 到了南宋时候,已经没有把犯官、犯人家属贬为官奴的事了,但籍没家产、充军发配却是他们逃脱不了的惩罚。 此即谓株连之法。 杨沅并没有想到这個蒲家,就是本来历史上在南宋和元朝一直雄霸泉州的那个蒲家。 那个蒲家,从南宋末期,就占据“提举泉州市舶司”这一要职,主持海外贸易,长达三十多年,积资巨亿。 后来,他们大肆屠杀大宋皇室,主动效忠元朝,在元朝时候,主管着整个东南的海外贸易。 蒲押麻所幻想过的海上总督,在本来的历史上,真的被他的后人实现了。 不过,现在随着蒲押麻葬身大海,他的家族幸存人员将被发配边远充作贱役,这个风光两朝两百多年的庞大家族,已经不可能出现了。 杨沅正在处理纷繁复杂的各种善后事宜,小骆就跟个鬼影子似的飘到了他的面前。 “副掌房,这有十七个人,你看是带回临安再说,还是就地发落。” “什么人啊?” 杨沅接过名单一看:“阿依土拉、拉莉、曼达娜、妮欧莎、海伦、阿法芙……” 杨沅皱眉道:“怎么都是女人的名字?” 正在一旁伏案疾书,整理簿册的冷羽婵立即竖起了耳朵。 骆听夏道:“她们是蒲押麻买回来的女奴,我大宋可没有奴隶之法。不能把她们作为私产处置,按律当放归为自由之民。” “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奴婢既同资财,即合由主处分。” 这种自古以来的制度,从北宋仁宗时期就彻底取缔了。 当然,元明清时又有回流,那是后来的事了。 自此,宋朝就从法律上废除了奴婢制度,朝廷严禁将他们作为私有财产进行买卖。 朝廷还对略卖或诱拐良民为奴婢或其他用途的犯罪者进行严厉打击,而且买家同罪,堵住了源流。 宋朝的奴仆从本质上已经不是之前朝代的奴仆了。 比如陈二娘这种自卖自身的奴仆,李师师买断的也只有她十年的雇佣期限。 而且十年间这对主仆之间的关系,也不是以前那种随意打杀的主奴关系。 若主仆相处愉快,不愿分开,那期满之后也得解除契约,双方重新签约。 这是为了防止变相出现一辈子的家奴。 大宋朝廷曾有一段时间,甚至将因灾荒等原因不得不卖为奴仆的子女,由官府出资赎买回来送归本家。 因此对于蒲押麻的这些女奴,自然应该即刻解除她们的奴隶身份。 杨沅听明了经过,便道:“既如此,依我大宋律释放她们就是了,何必多问呢?” 小骆苦笑道:“可她们……就懂几句很简单的宋话,你叫什么呀?你吃了吗? 大概如此。旁的……听都听不懂,把她们放到哪儿去?这一放,她们不是饿死,就要被不轨之人拐走了……” 杨沅一听也不禁皱起了眉头,这还真是个大麻烦:“连言语都不通吗?” 小骆道:“她们之中有一个金色头发的好像会说咱们宋国话。” 杨沅疑惑地道:“好像是什么意思?” 小骆干笑道:“就是我问过了,但她……” 小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好像这儿有点问题,卑职问她话时,差点儿被她咬上一口。不过……,她骂我时,倒是字正腔圆的大宋官话。” 杨沅喜道:“会说我们的话?那就好办了。鸭鸭,你去把那个金毛带来。” 冷羽婵阴阳怪气儿地道:“不如杨副掌房发发善心,直接收留她们算啦。不过,你杨副掌房的俸禄……养十七个女人,行不行呀?” 杨沅双眼顿时一亮,对小骆道:“对啊!我有办法了,小骆,先不用放了,回临安的时候把她们带上吧。” 杨沅想到了“宋家风味楼”和“水云间酒家”,还有那位恩平郡王赵璩。 蒲押麻买来打算当礼物的这些女子,个个身材曼妙、容色美艳。 如果在酒楼里做个歌女舞女,又或者做个当垆卖酒的胡姬、接送宾客的门迎,那不比“至味堂”的慕容湮儿还上档次? 再不然,还可以从蕃坊找个通译来问问,她们愿不愿意跟了一位大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赵大王是个怜花惜玉的主儿,如果她们愿意,也算有了个好归宿。 小骆听了杨沅吩咐,便答应一声出去了。 杨沅这才回头瞪了冷羽婵一眼,从自己公案上抱起一堆杂乱的册簿,往她案上重重地一放:“你还挺有闲功夫的是吧?这些财产、人员的登记簿册,都给我整理清楚。” 冷羽婵冲他翻个白眼儿:“那伱到底打算怎么处理她们啊?不会……真想自己留下吧?” 说着,她就上下打量杨沅,神气古怪。 杨沅问道:“这么看我做什么?” 冷羽婵用掌背在鼻尖上一蹭,小声道:“十七个诶,你养得起吗?” 杨沅笑道:“格局打开!她们一个个能歌善舞的,就不能是她们养我吗?” “诶?杨副掌房这格局……卑职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时鸭哥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大声道:“二~掌房,我们要出发了!” “哦?要出发了?我送送你们。” 杨沅听了,便不再跟冷羽婵耍贫了,跟着鸭哥便走了出去。 冷羽婵马上起身,从杨沅桌上把那份名单扯了过去,一边看,一边嘟囔: “你不会真的想中饱私囊吧?不会吧?你要真敢这么做,那就别怪我告你一状了,你自找的……” …… 码头上,各种给养正往船上运送着。 由此出海一路去南洋,给养点还是很多的,所以装运的食物不是很多。 北条大翔拄着拐,站在一艘大船船头,指挥力夫往船上搬运着食物和货物。 船队的人手已经严重不够用了,所以北条大翔这个伤员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鸭哥带蒙带骗的要来六条大海船,又用近海小船换来五条大海船,再加上“沙掰号”等原就拥有的三条中型海船和七条小型海船,现在已经是一支拥有二十一条海船的庞大船队了。 就算蒲押麻和瓦迪耶这两位大海商,他们各自的船队在全盛之时,也不过二十艘。 十一条大型海船,都是临安船厂建造的质量上乘的大海船。 其中瓦迪耶的主船,虽不如“百勒开”号豪华,但船体大小丝毫不差,是七千五百料的一条大船。 在这个年代,它已经是傲视群伦的巨无霸了。 此外十条大型海船,都是五千料上下的大船。 三条中型海船,是三千五百料左右的船。 剩下七条,是一千料到两千料之间的小型海船。 就算这种小型海船,如果只用来装人,一条船上也能载二三百人。 看见这支一夜之间鸟枪换炮的庞大舰队,杨沅也不禁吓了一跳。 本来鸭哥只换五条船、骗六条船时,杨沅还觉得他很节制,这时一看,这……怕是船员水手都不够用了吧? 鸭哥笑道:“确实不够用,我从临安招募来的人,本打算让他们一路观摩的,反正也没他们的位置,现在,全顶上去了。” “北条他们那些负责武力保护的也都顶上去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北条那帮人,本就会使海船的。” “而且,水手本就该是战士,平时驾船,遇险作战。 海商大船都要用来装货的,哪有那么大的地方装粮食,养活一群平时不干活的闲人。咱们原来那不是因为人比船多吗?” 杨沅点点头,鸭哥比他专业的事,他不想指手划脚。 鸭哥道:“我在澉浦码头也招了些人,等到了南海可以再招些便宜温顺的昆仑奴,你放心好了。” 杨沅感慨地道:“嗯,此去南洋,我本就不太担心。不过,这是一次试练。 这次回来,就要趁着蒲押麻和瓦迪耶刚刚覆灭,迅速抢占他们空出来的商道了。到那时,你就要辛苦啦!” 远洋航行,绝不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远洋航行,有时几个月也没有一个补给点。 船上的米面肉食很快就会因为潮湿的海风侵袭而变软、发霉、生虫。 老鼠和蟑螂成群结队,在陆地上很耐储放的腌肉,也会因为受潮和高温而慢慢发臭。 海上淡水珍贵,船员们连洗澡都做不到。 因为常用海水洗澡,会引发过敏和瘙痒。 饮食短缺、食物腐败,老鼠和蟑螂横行,接着就是疾病的产生。 如果是败血症等疾病还好,就怕出现传染病。 这样的疾病,甚至不等病人咽气,同伴就得含泪把他抛进大海,因为唯有这样,才能避免全船人受害。 至于说在船上饲养猪羊,那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罢了。 人需要食物,动物也需要,如果船上空间都用来装食物和饲料,那远洋的意义何在? 远洋海船,舱底放货物,货物上睡人。货物能够嵌套的,比如瓷器,那都是大的套小的,要充分利用每一寸空间。 出海时确有带活牲上船的,但那不是为了饲养,而是为了能晚杀几天是几天,这样还能在出海后吃上一口新鲜的肉食。 相比起来,天灾和海盗,反而不是远洋船队最大的困难了。 但是,困苦不假,回报也是真的丰厚啊! 一艘满载香料的海船抵达泉州港,仅缴纳的关税就能高达三十万贯。 宋国向金国缴纳的“岁币”就是三十万贯。 也就是说,一艘海船跑一次单程交的税,就能抵得上大宋一年的岁币。 所以,海商的财富无以计数,海员的报酬也必须丰厚。 愿意跟着鸭哥出海的那些弄潮儿,以最保守的计算,他们出海一趟获得的酬劳,也超过他们全家近十年的收入。 这足以靠他一人的辛苦,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了。 鸭哥看出杨沅的犹豫和不忍,便咧嘴一笑,对杨沅道:“二哥,你能想象,我扎着围裙,系着头巾,佝偻着身子,站在柜台后面,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为住店客人安排食宿,为租出的骡马一枚枚地数“闷儿钱”(押金)么?” 杨沅一愣,鸭哥已然转身踩着踏板,轻快地登上了“舒服死了号”。 他在船头站定,回过身来,神采飞扬:“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二哥,走啦!” 鸭哥潇洒地向杨沅挥了挥手臂,船员们开始收撤踏板,起锚扬帆。 杨沅被鸭哥的话也激起了满腹豪情。 他向渐渐离开码头的大船挥了挥手,双手拢起作喇叭状,大声喊道:“吃的苦中苦,才能开路虎。挨的炮中炮,才能开捷豹!鸭哥,一路顺风!”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44章 仗义女押衙 鸭哥的船队,二十一条船,浩浩荡荡地出海而去。 杨沅在码头站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等到最后一条船出去,码头上顿时空出了一大片。 然后,他就看到,有条快船从上游驶入,缓缓进入码头。 运河上,常有那种夜航船,用的就是这种轻舢快船。 客人登船,喝点小酒,微醺着眯上一觉,再醒的时候,已经被送到地方了。 因为运河上的水情是比较稳定的,所以可以有这种专门夜间送客的快船。 这条船就是那种夜间送客的船,但此刻驶入澉浦码头却是白天。 可乘十多个人的船,客人似乎只有一位,一个撑着伞的杏黄裙儿的少女。 她站在船头,手中撑着一把轻盈的伞。 那是一柄竹骨绸伞,伞如蝉翼,轻柔朦胧。 伞面是妃子红,绘着鲜艳的牡丹,鲜艳而热烈。 她穿着揉蓝衫子杏黄裙儿,挽一個既俏皮又妩媚的坠马髻,上边插一枝红玉的簪儿。 船从上游驶来,正寻找合适的泊靠位,所以杨沅看到的是她的侧影。 胸凸腰细,有点肉呼呼的婴儿肥的感觉,却并不显胖,那种腴润的味道…… 小骆跟个鬼似的飘到了杨沅身边,杨沅朝河上呶了下嘴儿。 此时,船刚驶入杨沅正直的视线之内,少女细圆的腰肢,背脊陷出了一抹凹弧。 她明明穿着一件裙褶较多、裙围较大的罗裙,侧面一看,后面也有极清晰的隆起感。 杨沅不禁笑道:“江南果然多美人儿,小骆你看,那位姑娘,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小美人儿。” 这句话说完,杨沅忽然意识到不对,如果换一个人,他这么说是在拉近两人的关系。 可小骆是位公公啊! 杨沅正想托辞补救,却见小骆往江上看了一眼,笑眯眯地道:“副掌房好眼光,卑职曾听吕主事和李主事私下聊天说,薛右衙是个极好生养的体态呢,谁若娶回家去,保准儿三年生俩大胖小子。” “嗯?薛右衙?” 杨沅定睛一看,卧槽!真的是薛冰欣! 杨沅一个原地转身,就想溜之大吉。 背后水面上,已经传来了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杨副承旨!” 杨沅“刷”地一下又旋转了回来,一脸惊喜地道:“啊,薛右衙!你……怎么来啦?” …… 薛冰欣是乘船来的。 船本顺流,又是快船,快船犁水,宛如游鱼。 自临安城到澉浦港,顺水行舟的话,需要半天功夫。 若是走陆路,骑马而不中途换马的话,那就只能匀速轻驰。 若匀速轻驰,算下来就并不比船更快了。 再说,薛冰欣不但要来,还要美美哒来,当然是选择坐船啦。 船到岸边,薛冰欣一提杏黄裙儿,轻盈地迈步上了岸。 小骆笑嘻嘻地道:“卑职见过薛右衙。” 薛冰欣对他点点头,便对杨沅拱了拱手,甜甜地道:“恭喜副掌房旗开得胜,立下大功!” 她不是那种比较正规的拱手,倒像是小孩子过年时拱手拜年一般,有一种娇憨之态。 她又是圆脸、月牙型的眼睛,这一来就更加显得甜美了。 “哪里哪里,都是上下用命,齐心协力,方有这般结果。” 杨沅谦逊了一句,心中有些讶异。 薛冰欣这态度,前倨而后恭啊。 是因为我此战告捷,显出了本事,所以才让她对我大为改观? 杨沅希望最好如此,他实在不愿意同一个签押房里做事的同僚,彼此间总是勾心斗角。 如果薛冰欣、冷羽婵她们能够和自己和平共处,不再存心挤兑他,他也不必针锋相对了。 现在看,经过一番同生共死,冷羽婵对他的态度已经大为改观。 如果薛冰欣也改变了对他的态度,接受了他是“鱼字房”的一员,大家以后和和睦睦,那就再好不过。 薛冰欣在路上就仔细想过要如何对付杨沅了。 之前她对杨沅太不友好,这回要借着杨沅立下大功,先改变对他的态度。 不然的话,他又不傻,会引起他戒心的。 然后么,桀桀桀桀…… 薛冰欣现在很期待接下来的日子。 对她来说,这不仅是帮好姐妹认清一个坏男人的真面目,还是一个很有趣的游戏。 她的人生实在是太乏味了,宫里边规矩多,不可行差踏错半步。 进了机速房后,倒是轻松了一些。 但那是最高军事衙门的一个部门,“鱼字房”内部再和谐,氛围再宽松,也只比宫里好些有限。 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她又是个生性活泼的,自然觉得非常无趣。 现在有机会戏弄一个欺骗她好姊妹的坏男人,叫他斯文扫地,气极败坏,想想就有趣。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而且,这是替天行道啊! 所以,不管她做什么都没有心理负担,大可放手施为! …… 冷羽婵看到薛冰欣的时候,先是一喜,然后就有点不高兴了。 这丫头,是因为不放心她,所以才急匆匆赶来澉浦的吧? 我冷羽婵就这么叫你放心不下么? 冷羽婵觉得很委屈。 她现在对杨沅确实大为改观,不仅佩服、欣赏,而且……有那么一点点喜欢。 但是,她可以对天盟誓,她的喜欢,是发乎情、止乎礼的。 她很清楚,她是一个宫廷女官,就算她不想一辈子留在宫廷里,也得年满三十岁,才能得自由之身。 所以,如果她和杨沅发生了点什么,那么不只她将前程尽毁,杨沅也将前程尽毁。 因此,她很理智地藏起了自己心头那点刚刚萌芽的情感,让它保持在一个理智的范围之外。 结果,薛丫头居然还这么不信任她,这让已经很努力的冷羽婵觉得很委屈。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薛冰欣虽然刚一来,就旁敲侧击地询问她和杨沅相处的事情,但并没有像以前一样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喜欢杨沅。 这回,完全没有。 薛丫头似乎只是很简单地想要知道,他们二人一路同行的这一天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回到澉浦的这一天一夜里又发生了些什么。 随后,冷羽婵便很敏锐地发现,薛冰欣现在对杨副掌房好像比对她都要上心。 只要一看见杨沅,薛丫头就会下意识地凑过去。 她并没有刻意吹捧杨沅,也没有没话找话,但她就是能很自然地切入杨沅的话题。 她的话甚至并不多,而是好像很喜欢听杨沅说。 杨沅说的时候,她月牙儿似的眼睛,就一直安静地凝睇着杨沅,认真地听他说。 冷羽婵一直都知道,薛冰欣是个社牛体质,很会和人打交道。 当初她和薛冰欣调入机速房,那时肥玉叶也刚刚到任不久,可谓百废待兴。 肥玉叶那时专注于“鱼字房“在全国各地谍探组织的重组与调整、考核与迁并,她做副手,诸般细务处理的井井有条。 而薛冰欣就负责待上接下,还有和其他各房沟通、接洽相关事务,显示出了她在人际交往方面的能力。 不过,冷羽婵从未发现,薛冰欣原来这么会来事儿。 那种崇拜、倾慕、专注的小眼神儿,尤其是一双甜甜的月牙眼儿,跟两只钩子似的,哪条鱼儿不上钩啊。 再看看薛冰欣今天的穿着打扮,冷羽婵总觉得好姊妹现在太心机。 再看看她自己,因为衣服染了血污,换洗的衣物又没带,现在只能穿着一身的男装,头发梳一个高马尾,跟个假小子似的,冷羽婵就觉得更郁闷了。 “嗯……我们现在就急审一波,他们招出的若有漏网之鱼,咱们可以一路回临安,一路顺手抓捕……薛右衙所言,确有道理!” 对于薛冰欣提出的建议,杨沅点了点头,向冷羽婵问道:“冷押衙,你以为如何?” 冷羽婵的心情顿时多云转睛了。 哼哼,他叫我冷鸭鸭,称呼你可是薛右衙,美什么呀你。 冷羽婵便迈开一双悠长的大腿走过来,顶着一个高马尾,又酷又飒。 “卑职以为,这个建议,并不怎么样!” “哦?”薛冰欣的眼刀“嗖”地一下甩了过来。 冷羽婵仿佛没看见似的,笑吟吟地对杨沅道:“咱们在澉浦码头已经待了一天一夜了,这么多的船,这么多的人犯。 咱们还征用了‘东海大客栈’,这么大一个码头,这么多人来人往,还有什么消息是到现在都没传出去的?” “能跑的,早就跑了。跑不了的,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功夫。试问,我们就这么一点人手,其中许多还只会干些打打杀杀的活儿…… 那么,让谁来审,审到什么时候?回临安,最多不过一天功夫,磨刀不误砍柴功啊杨副承旨!” “冷押衙说的也有道理,小骆伱觉得呢,小骆?” 骆听夏拿着个铅笔头,从一张公案后面慢慢站了起来:“哎呀,终于找到了。啊?杨副掌房你叫我吗,有什么吩咐啊?” 杨沅道:“薛右衙刚才说……” 小骆道:“卑职觉得,能抛给地方官府处置的,就抛下,必须带回临安去的,就全部带回‘行在’去。 现在刚过晌午,咱们早点动身的话,不到夜市二鼓,也就到了。” “也好!” 杨沅点点头:“那就吩咐下去,尽快准备,把该带的都带上,咱们启程返回临安!” 杨沅带着骆听夏匆匆走出去做安排了。 薛冰欣失望地道:“啊?我才刚到,这就要走吗?” 薛冰欣心中很是懊恼。 早知如此,我在临安等你们就好了啊,我急匆匆赶来这里做什么? 她本来是想着,在澉浦这边才方便“勾引”杨沅。 在“鱼字房”,除了杨沅的签押房,实在没个合适的去处。 结果…… 冷羽婵乜了她一眼,酸溜溜地道:“你来,不就是怕我不走吗?现在让你得偿所愿喽,这怎么还不开心了呢?” 薛冰欣狠狠地瞪了冷羽婵一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等着吧,等我揭穿了他的真面目,看你如何痛哭流涕地谢我,哼!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45章 白隼黑衣 杨沅一行人开始从澉浦码头往临安赶了。 此时,临安秦府,无暇堂内,秦桧、秦熺两父子,正对坐在一张棋盘两侧。 貌似正在对弈,但棋盘空空,尚无一子。 秦熺无心下棋,他忐忑不安地道:“父亲,季舍人、曹尚书、浙东转运司、临安府……,很多人这次都要倒霉了。” “主持其案的,是机速房和皇城司,他们可都是直属天子的,这分明是官家要对父亲大人你下手了呀,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秦桧淡淡一笑,从旁边拿过一只小匣子,打开来,从中随便抽出一张手札,看也不看,便甩到了棋盘上:“看看!” 秦熺好奇地拿起手札打开看了看:“绍兴二十四年八月廿三,幸冯氏赏红霞帔,十三十。廿五幸吴氏为才人,十三十一。” 秦熺茫然道:“这是什么?” 秦桧道:“都是宫里送来的关于官家的各种消息,你看到的这张是什么?” 秦熺道:“似乎是官家临幸妃嫔的信息。” 秦桧淡淡地道:“哦,那张,记录着官家这个月下旬里临幸过的所有女子。” 秦熺道:“这上面……什么十三十一的,是什么东西?” 秦桧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前边的数字,是该女子入册的年纪,后边的数字,是该女子实际的年龄。” 赵构喜稚龄,并非什么秘密。诸多史料都有提及。但毕竟律法规定十三才可嫁,入册资料就得造假了。 秦熺吃惊道:“这么小!天癸都还没来啊!” 秦桧讥诮地道:“如今宫里,也就刘婉容能哄得官家误以为他仍雄姿英发,所以圣宠不衰。 我们这位官家,很久以前就只喜欢小的了,也许,越不行的人,就越喜欢小的吧。” 说完这句话,秦桧忽然想到,他眼前这个儿子只是养子。 他没有亲生儿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属于不行的男人,脸色不由一黑。 秦熺道:“父亲给我看这个的意思是……” 秦桧泰然道:“官家如此私隐的事情,为父都一清二楚,这上边最后一個所幸的女子,就是昨天。” 秦熺明白了,父亲是说,官家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而且及时掌握。 所以,官家有没有要动他的意思,父亲自然也该一清二楚。 秦熺总算放下心来,吁了口气道:“父亲的意思是,官家并没有想动咱们秦家的打算?” 秦桧淡淡一笑:“官家若是动我,就是打他自己的脸,他怎么动啊?不过……” 秦桧眯起了眼睛,沉深地道:“官家想削我的羽翼却是不假,官家已经迫不及待了。” 秦熺听了顿时急了,官家光是没想动秦家不行啊! 父亲正在谋划着把他推上宰相之位呢,现在官家却想削父亲的羽翼,那自己岂不是没有机会拜相了? 秦熺忙道:“父亲,这次借贩私案、马皇弩流出案为由,官家可是拿了咱们不少人,如此下去……” 秦桧淡淡地道:“不要慌,为父心中,自有主意。” “父亲的意思是……” 秦桧挥了挥手,秦熺心有不甘地起身,向秦桧行了一礼:“孩儿告退。” 秦桧目送他出去,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他有事不与儿子商量,实在是这个儿子志大才疏,手段浅薄。 秦家吃了这么个大亏,他所想到的报复手段,居然就是借机弹劾机速房的蝉字房失职,免了几个机速房的小官,那有个屁用! 简直是小孩子把戏,幼稚透顶! 和他商量大事,就怕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秦桧抚须思量片刻,取出一枚棋子,“啪”地一声布在了棋盘之上。 官家啊官家,你我君臣半辈子了,现如今,我只是想把相位传给我的儿子,再保秦家一世荣华而已,你都不肯的么? 秦桧轻轻叹息了一声。 如果可能,他当然希望秦家千代万代。 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不堪大用,自己只能把一切都给他铺好,只是守成的话,秦熺或许还是能够太太平平做一世宰相的。 然后,按照他本来的计划,就该轮到他的“状元孙子”拜相了。 秦家三代宰相的话,那时门生故吏将遍布天下。 所以,秦家第四代就算不做宰相,也依旧可以位居中枢,位高权重。 可现在,不要说三代四代了,就连第二代都难了。 秦桧脸上的萧索,渐渐变成了阴鸷:“既然如此,官家呀,你就别怪老夫效李斯之为,行胡亥故事了!” 秦桧默默地看着棋盘,思忖着:“王继先,这个郎中,一切荣华都来自官家。 官家离不了他进献的助性药物,这才保得他恩宠数十年不绝,他虽与我交好,可是叫他对官家下手的话……” 秦桧摇了摇头,一挥手,就把刚布下的那枚棋子拂开了去。 秦桧又下了一子:“张去为!老夫若是李斯,此人当可为赵高! 要想让他为我所用,只需叫普安郡王恶了他就行了。 他若畏惧普安郡王称帝,那就只能配合老夫,拥戴恩平郡王!” 秦桧想着,又下了一子:“太后,喜欢恩平郡王。” “啪!”又是一子:“皇后,乃恩平郡王养母!”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啪!”又是一子:“外朝,老夫虽元气大伤,但是只要官家一死,朝中能一言而决的,还是唯有老夫!” 如此一来,只要官家一死,对恩平郡王有从龙拥立之功的熺儿,相位还不是唾手可得! 秦桧站了起来,比起李斯或赵高,他所拥有的有利条件更多,此事大为可行! 眼下,只需谋划内侍省大珰张去为和普安郡王交恶即可。 嗯……该从何处着手呢…… 秦桧正思索着,外边有人禀报:“相爷,有人持我相府腰牌求见,自称白隼。” “白隼?海东青?” 秦桧心中陡然一动,沉声道:“带他来!” 很快,一个头戴竹笠的人进入无暇堂。 名为白隼,却是一身黑衣。 竹笠压的极低,遮住了他的眉眼,他的脸上又有一部茂密的络腮胡子,几乎看不清他的本来模样了。 秦桧挥挥手,令家将退下,然后审视地看了他一眼。 这人一脸的大胡子有些杂乱,似乎……是为了掩饰真容做的一个伪装。 络腮胡子向他微笑了一下,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说道:“中国白隼,见过宋国秦相。” 这是挑衅,亦是示威。 他称宋金,那就是两国并列的关系。 但他自称中国,而称秦桧为宋国宰相,这是在明确他们之间是尊卑的关系、主从的关系。 秦桧看见他的手势,沉下脸色道:“你们言而无信!当初说好了只是贩私,为何要窃取我马皇弩之秘?” 白隼答道:“我中国无意南侵,但防人之心总该有的吧? 宋人素以弓弩为利,我们也想知道,这马皇弩较之神臂弓,又有何精进。” 秦桧冷笑道:“结果,就害得本相元气大伤?这马皇弩如今仍在监造之中,官家倚为重器,伱们……是怎么弄到的?” 白隼摊手道:“你们宋国谍探曾有人做到我中国国师,我中国谍探就不能有那么一两个,能混入贵国要害之地,刺探重要军机?” 秦桧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方道:“那么,你来见本相,意欲何为呢? 本相虽然答应过替你们贩运私货开方便之门,但你们失信在前,如今搞成这般模样,本相也无能为力了,还是暂时避一避风头的好。” 白隼摇头道:“秦相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我的身份吗?” 秦桧陡然一惊,手便轻轻搭在了案上的一只唐代定窑青釉狮子的镇纸上。 这镇纸有一对,分别摆在书案两侧,既是镇纸,又可以作为装饰之物。 秦桧沉声道:“怀疑你的身份?你……还有什么身份?” 白隼轻笑道:“秦相,你有今日,离不了我们的支持。 虽然,一直以来,代表我朝廷与你联络的是信王完颜征,可他如今已遭我皇帝陛下厌弃,秦相为何还不撒手呢。” 秦桧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吃惊地道:“你……你不是信王的人?你是……金国皇帝的人?” 白隼淡然道:“秦相不会以为,完颜雍、完颜征那几个跳梁小丑的所作所为,我皇帝陛下一无所知吧?” 秦桧脸色苍白,一下子坐了回去。 白隼轻笑道:“完颜征大肆走私,于我中国经济有益无害。 他既然执意要为人做嫁衣裳,我皇帝陛下自然容他一时,看着他折腾。 而马皇弩,才是我们皇帝陛下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秦桧断然道:“马皇弩,本相也没办法搞到,现如今只有禁军中少数人才有这个机会接触它。而禁军,本相的手还伸不进去。” 白隼摇头道:“我并非为此而来。如今整个贩私渠道全部被毁,没个三年两载是恢复不了的。他们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但秦相你还有。” 白隼毫不忌讳自己的言辞:“因此,我来告诉秦相,与我中国皇帝合作,才有你的大好前程。” 秦桧沉默半晌,才缓缓道:“秦某与贵国一向友好。 帮助完颜征贩运私货,也只是因为与他相交多年,却不开这个情面。 本相当然明白,只有金国朝廷,才是秦某最强大的盟友。” “你明白就好。以后,除非我来,其他人以任何身份提出的任何托请,都请秦相置之不理吧。” “等等!”秦桧喊住了将要转身离去的白隼。 “秦相还有话说?” 秦桧道:“秦某愿意与贵国皇帝合作,既然是合作,秦某可以帮你们做些事,你们……也应该帮秦某做些事吧?” 白隼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秦相有什么为难之事,需要我们解决呢?” 秦桧道:“方才你说,你们在禁军中有人?” 白隼不耐烦地道:“秦相究竟想做什么,直言便是。” 秦桧深深吸了口气,道:“秦某想请你们,帮我杀一个人!” 白隼皱眉道:“秦相已经老迈的连杀一个人都提不动剑了?” 秦桧冷哼道:“此人,如今在禁军看押之下。本相说过,禁军,我伸不进手。” 白隼道:“他是何人?” 秦桧道:“国信所押班,沐丝!”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46章 论一个职场人的自我修养 “咻~嘶哈……” 于吉光捧起陈力行给他刚沏好的茶,学着沐押班的样子,吹了吹茶叶,浅浅地呷了一口。 嗯……,他以前最讨厌听到沐押班喝茶时发出的这种声音。 可是当自己这样发声的时候,原来那种感觉真的很美呀! “咻~~,嘶哈……” 船,行于水中。 前边一共有三条官舫,舱中关押的是抓捕的一众要犯。 甲板上密布官兵,后边则是一长串满载各种货物的商船,那都是缴获的物资。 甲板上的官兵是从禁军中调出来的,再加上一部分皇城卒。 在山阴的时候,人犯和货物是由当地厢军看管的。 自从发现了那架“马皇弩”,这起案件便升级了。 从一桩贩私经济大案,变成了有金谍和内奸参与其中的军器盗窃要案。 所以临安这边紧急抽调了一批禁军精锐和部分皇城司的干吏,前往山阴接收,并把人和货都押送回来。 郭绪之挺身站在船头,志得意满。 还未正式装备军队的马皇弩,居然就险些流到北国,这让官家非常愤怒。 为此,官家已经命普安郡王赵瑗主持其事了。 由皇养子牵头负责此案,可见朝廷对此案的重视。 而这桩大案,正是他在山阴办案时发现的,这件功劳无论如何都有他一份。 …… 船舱里,陈力行的心情很微妙。 他原来一直是于吉光手下最得力的干将。 毛少凡和大楚是只能卖力的主儿,动不了脑子,所以于孔目对他甚是倚重。 但……李公公横死、沐押班上位的时候,他越过了于孔目,直接投到了沐押班门下,并因此得到提拔,爬到了于吉光头上去。 现在,于吉光伏低做小多日,终于抓到了机会,果断地一口咬了下去。 他只一口,便咬中了沐押班的要害,眼看着就要平步青云了,自己……以后怎么办? 他们当时擒下沐押班的时候,皇城司的郭绪之并不相信他们的说辞,还是把他们扣了下来,并行文内侍省,咨问其事。 张大珰的回文非常之快,他一口承认,于吉光就是受他差遣,派去监督调查沐押班的。 国信所的李公公,原就出身内侍省。 虽然,调遣、使用他们的,是宰相秦桧。但国信所,是归属内侍省节制的。 所以,内侍省张大珰发现了新任国信所押班有不妥行径,派员勘查,合情合理。 有了张大珰的这份背书,于吉光、陈力行等四人自然就被放出来了,并且摇身一变成了有功之臣。 虽然于吉光只是为了自保,但他却间接帮内侍省大佬张去为摆脱了嫌疑。 此番回去,于孔目的前程自然是一片坦途。 “于孔目不会因为我曾转投到沐押班门下而嫉恨我吧……” 陈力行忐忑地想着,对于吉光愈发地恭敬。 “于孔目,于孔目,沐押班要见你呢。”大楚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哦?”于吉光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咻~嘶哈……” 于吉光慢条斯理地又喝了口茶,这才放下茶杯,把手往身后一背,悠然走向船舱。 大楚随手抓起一个茶杯,就为自己倒茶。 陈力行犹豫了一下,提点他道:“大楚,你这人性情耿直,原非坏事,不过,该注意的时候,你还是应该注意一些。” 大楚咣愣着一双大眼珠子,茫然地道:“啊,我怎么啦?” 陈力行道:“沐丝押班之职虽然尚未削去,但已注定要成为阶下之囚了,你就不要一口一个沐押班了,尤其是在于孔目面前。” “哦!” 大楚挠了挠头,心想:“可他毕竟还没被正式削去职务啊,我现在就直呼其名,会不会被人认为我‘人没走,茶就凉了’,有些不近人情啊?” “咻~~嘶哈哈哈,烫死我了!”他一边想一边灌了口热茶,差点把舌头烫掉。 陈力行摇摇头,也许是因为自己拜错了山头供错了香,让他对大楚这个憨憨多了几分关照之意。 陈力行便又提点道:“你刚到国信所时就跟着于孔目了。可以说是于孔目一手把你带出来的,以后伱别于孔目于孔目的叫,显得生分。” 大楚茫然道:“那我叫他啥?” 陈力行道:“外人面前,还是称他的姓氏官职,像方才这般只有你我近人私下相处时,尊称他一声‘司公’就是!” “司公”,是下级对上司的一种亲近的尊称。 一般来说,一定要两人有私交了,才好使用这個称呼。 就比如你见了你的处长,在盛大庄重场合,那就是某某处某处长。单位里内部会议,就可以简称一声某处。 如果你俩私交不错,且是在范围更小更私密的场合,不叫他的具体职务,笼统地称呼“领导”,那就对了。 那样不但显得你和他亲近,而且会给他一种“只有你是我领导”的错觉。 当然,前提是你俩关系确实比较近了才好如此相称。 不然,你大大咧咧就这么称呼,只会让人觉得你这人没有分寸,反而对你心生嫌弃。 像冷羽婵、薛冰欣和肥玉叶那样的亲密关系,这么称呼就绝对没有问题。 只不过,在这个时代,女子做官的太少。所以“司公”的“公”,更近乎于是专指男性,所以她俩私下也不会这么叫。 大楚不明所以,不过他能感觉出陈力行确是好意提点,便懵懂地答应一声,低头吹茶。 船舱内,设为临时牢房的一座舱室内,沐丝瞪着于吉光,满面悲愤:“你要自保,我不怪你!你先和沐某商议一番又如何,你我共事多年,你就忍心踩我一脚?” 于吉光摇了摇头,叹息道:“沐押班,抱歉的很。不是我想踩你一脚。而是这法子,只能救我。你,救不了。” 沐丝嘶声道:“我怎么救不了?” 于吉光无奈地道:“是你带我们去的山阴,大张旗鼓,轰轰烈烈的。 哦,人家现在带兵抓你来了,你高呼一声其实你是来诱敌查案的就行了?你当天下人都是傻子?” 沐丝冷笑道:“难道你这么说,就没人起疑?” 于吉光坦然道:“当然有,但那又怎样呢?谁都清楚,在我身上是榨不出油水的。 谁都明白,张大珰这次也是被人做了呆大,官家还是信任他的。我就是一架帮人下墙的梯子,谁要整我呢?” 沐丝张口结舌,突然愤怒地咆哮道:“你不要以为沐某人就一定完蛋了,我这次也是做了呆大,被人给坑了!张大珰,确实是我利用了他,可我也是奉秦相之命……” 于吉光立即截断他的话道:“什么秦相?我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 是你主动提出帮张大珰去采买的,张大珰正要查你不轨之举,所以将计就计。而我们,就是奉命之人!” “好!好好……”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沐丝冷笑连连,惨然道:“我还真没看出来,你竟有如此心机!于吉光,你了不起!你了不起啊……” 于吉光叹息了一声,幽幽地道:“二十年后,也许今天的愣头青大楚,能比你我还要精明呢。人,总是会长大的,谁会一直是个憨憨呢?” …… 皇城司和禁军押着人犯,自山阴往临安来。 杨沅的船队,也自澉浦,一路往临安来。 很大概率,双方要在码头相遇了。 船头,薛冰欣蹲在甲板上,正用一个木盆洗着酸枣。 这是她在上一个码头买的。 南酸枣形如大枣,酸酸甜甜,酸味更甚于甜。 不过大概是因为它既可食用,又是一种清热毒,消食滞,治风毒疙瘩的中药材,所以这个时代的人还是很爱吃的。 薛冰欣蹲在那儿,杏黄裙儿搂起,梨子状的好身材便呈露无遗了。 忽然,一只靴子递来,在她姣好如梨的腴润之处踢了一脚。 薛冰欣扭头一看,见是一身男装、高马尾的冷羽婵走过来,竖起的眉毛才舒缓下来。 冷羽婵一搂袍襟,像个男人似的在她旁边蹲了下来。 冷羽婵看看洗着酸枣的薛冰欣,语气不善地道:“薛冰欣,我看你对杨副掌房,似乎有点不一样啊?” 薛冰欣想要让冷羽婵认清杨沅的真面目,自然不能让她现在就知道自己的打算。 否则,她若是不同意,又或者陷的太深,让杨沅有所警觉了怎么办。 薛冰欣便笑道:“人家杨副掌房这次立下大功,在咱们机速房算是稳了,而且也是长了咱们‘鱼字房’的志气不是?咱们心气儿不平又能如何?” “我也想过了,人家已经坐了这个位子,咱们能奈他何?莫如处好关系。 不然,掌房当然没问题了,可你我二人可是官居其下,并且拨给他节制的,以后咱们这日子怎么过?” 一听薛冰欣能这么想,冷羽婵就开心起来。 她是不想跟杨沅斗了,如果冰欣也能想通,那真是太好了。 冷羽婵便嫣然道:“就是嘛,咱们俩可是内廷女官,早晚要调回内廷去的。仔细想想,真没必要跟杨副掌房置气。不过……” 冷羽婵瞄了薛冰欣一眼,小心翼翼地道:“你现在不怕我喜欢他了?” 薛冰欣一枚枚地清洗着浆果,叹口气道:“其实我也想过了,你一向比我冷静理智,哪那么快就情根深种了?许是我关心则乱吧。” 冷羽婵听的更开心了:“就是嘛!要说我对他有好感,那肯定有。你想啊,咱们在深宫内苑的,除了官家,还能看见第二个男人吗?” “后来调到机速房,嘿!这下可好,两个讨人嫌的太监,两个没用的老头子,比在宫里头还惨。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叫做当兵三年,老母猪赛貂蝉。男人是这样,咱们女人不也一样吗,那感觉差不多吧。” 薛冰欣乜了冷羽婵一眼:“你真这么想的?” 冷羽婵认真地道:“真的啊!所以,我那就是好不容易看见一个长得不算难看,年纪也正合适的男人,所产生的正常反应。我知道我是宫廷女官,怎么可能胡思乱想呢” 冷羽婵说的很认真,因为……她这两天,就是用这套话术,不停地说服自己的。 她发现自己开始经常想起杨沅这个人了。 不管是他应变时的机智,杀敌时的英姿,甚至他故意气自己时那种叫人恨得牙痒痒的贱贱的样子。 还有……同乘一车,在夕阳下颠颠倒倒的一幕…… 这让她开始心慌了,所以,她想出了这么一个理由,不停地告诫自己:心动,只是因为没得选择,而不是因为他有多好! 这么一想,她自己都有点信了。 她不想任由自己的感情发展下去,那会很危险。 她要理智起来,和杨沅慢慢拉开距离。 以后……就做一对‘杵臼之交’吧。 不计较身份,不计较性别,就是一对配合默契的正副手。 这样说着,这样想着,冷羽婵心中便涌起一种难过的感觉。 伤感化作一抹雾气,蒙上了她的眼睛。 薛冰欣看着她的模样,暗暗叹了口气。 我们六岁就在一起了,你有什么是能瞒过我的?就你这副表情,居然还想骗我?你骗得过我吗? 薛冰欣端起洗好的酸枣,冷羽婵很自然地伸出手想拿一颗。 结果,薛冰欣端着盆儿走了。 冷羽婵呆了一呆,连忙起身追了上去。 “副掌房,这是人家在上个码头买的酸枣子,提神醒脑,刚洗好的,你尝尝。” 薛冰欣把果盆捧到了杨沅面前,甜甜地看着他,甜甜地说。 “啊,这颗大,都熟透了呢,喏!给你。” 薛冰欣甩了甩手上的水,挑了一颗又大又成熟的酸枣儿,不避嫌疑地递到了杨沅嘴边。 追进船舱的冷羽婵看到这一幕,有点懵。 这是肿么肥事?我都从来没向他这么献过殷勤啊,你在干什么! “多谢薛右衙。” 杨沅笑了笑,他没有从薛冰欣手上直接咬过酸枣,而是伸出两指将枣子拈住,然后轻轻咬了一口。 嚯!果然提神醒脑,真酸呐! 这丫头,果然没那么快就对我改变态度,她别是有意作弄我吧? 杨沅狐疑地看了薛冰欣一眼,还是把果肉啃了个干干净净。 这酸枣儿枣核不小,果肉偏酸,果肉却还不如果核大。 杨沅违心地赞道:“薛右衙说的不错,这酸枣子果然提神醒脑,挺好吃的。哈哈……” “哎,你别扔!” 薛冰欣见杨沅要把枣核儿吐进“渣斗”,连忙伸出手去。 薛冰欣甜甜地道:“这酸枣核儿顶上有五个眼睛似的小孔,所以叫做‘五眼果’,穿手串儿很漂亮呢。这颗果核大,我要攒着。” 冷羽婵看着薛冰欣毫不嫌弃地伸出手,接住杨沅吐出的果核,一双眼睛顿时睁的老大。 冰欣今天怎么怪怪的,有点不对劲儿啊! 杨沅道:“我听小骆说,薛右衙你通人情、善辞令,长于协调。 本官潜伏在金国十年,一直是谨小慎微,故而拙于言辞,恰在这方面有所欠缺。今后在衙门里做事,还要你薛右衙多多帮扶才是。” 薛冰欣正用手帕把那枣核儿包好了,听见杨沅夸赞,一副很是欢喜的模样,忙乖巧地应道: “掌房已经把卑职拨付给司公麾下了,以后自当竭尽所能,辅佐司公!不劳司公你吩咐的。” 司公?我都没这么叫过他呀! 冷羽婵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薛冰欣,你怎么敢的啊! 不对劲儿,很不对劲儿,这里边指定有事儿!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47章 令人期待的夜晚 从山阴返回的船队,将于今晚抵达临安。 因为提前派快船报了行程,所以普安郡王赵瑗亲自带人去码头接迎。 官家把此案交予他办理了。 虽然这是因为事关重大,让一位郡王牵头,主要是表示朝廷的重视,扫平办案过程中的一些障碍,但赵瑗又岂敢不当回事儿? 一则,因为从小所接受的教育,赵瑗确实是个至孝之人,对于父命不敢玩忽。 另一方面,也是他一贯稳重谨慎的性格使然。 不过,一样米养百样人。 同样的环境、同样的教育,恩平郡王赵璩就和他长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样。 记得还是少年就学的时候,官家曾赐下亲笔誊写的《兰亭集序》两册,让赵瑗和赵璩各自临摹五百遍。 赵瑗规规矩矩遵照官家的吩咐,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抄写了,而且他足足抄写了七百遍,比官家吩咐的还多两百遍。 可赵璩……,愣是一个字都没写。 因为有太后和皇后宠着,他也只是被官家叫去,狠狠斥骂一顿了事。 有时候,赵瑗还真羡慕这个兄弟的洒脱。 但,人跟人不能比啊,赵瑗无法做第二個赵璩,而且,他也不想成为赵璩。 虽然,偶尔会羡慕。 …… 仁美坊,李师师坐在院中的假山小亭中,轻摇着纨扇。 若非她时而会有轻摇小扇的动作,简直就是一副娴静恬美的仕女图挂在了那里。 今晚的食材已经买回来了,陈二娘正在厨下清洗、收拾。 等二娘准备好了,就是师师下厨的时候了。 玉叶派人来说过了,今晚要来她这里吃酒。 李师师曾在“陌上花”绣坊旁住了多年,玉叶随她学过礼仪,二人亦师亦友,关系很好。 对于肥玉叶的造访,师师自是欣然,索性便让陈二娘又去知会了丹娘和鹿溪,叫她们晚上不急着走,一起来家中用膳。 想到这里,师师便把妙眸一转,便看到一户正在大兴土木的人家。 那里,就是杨沅未来的宅邸。 想到这里,师师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媚气。 那座大宅距她这里,直行不过百余步。 不过中间有一道曲水萦绕,真要过来的话,是要走过一座小桥的。 …… 杨家那幢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里,此刻正在大兴土木。 已然黄昏,收工在即。 这幢宅院,按照鹿溪和丹娘原本的规划,改动并不大。 不过看此刻院子里堆积如山的土方,恐怕早就不是她们最初的规划了。 起因是,曲涧磊找到了“继嗣堂”原五行堂土部的大匠王长生。 曲涧磊找到王长生,本是为了鸭哥那边一旦在大木采购的时候耽误了时间,那时就指望王长生大展神威,在那位东瀛领主的八座庙宇的建造过程中,把时间争回来了。 不过,人既然找来了,宋老爹就顺口提了一嘴,想请王大匠帮着拾掇一下杨沅的那幢宅子。 杨沅以后是要在朝廷枢要之处做官的,同时,他的“有求司”也想做大做强。 寻常的宅子只怕不是那么理想,按照宋老爹的想法,怎么也得在书房和卧室里,建造两处秘室吧? 再者,“有求司”以后要训练自己的武力,而这幢大宅后面就是山。 那么顺手在山上建造一处简易的训练基地,也不过分吧? 王长生的家族一直精于建造。 在那个时代,一门高超的技能会被视为一个家族的不传之秘,做为赖以求生的资本,只在本家传承,即便不是本家的嫡系子侄都没有机会学习。 所以,经常会出现传承数百年的技匠世家,那是很寻常的。 而这些技匠世家在传承中不断进步创新,也就把他们的招牌打的更响了。 正因如此,当年“继嗣堂”全盛的时候,把王家招揽了进去,使王家成了“继嗣堂”五行部里土部的重要一员。 如今“继嗣堂”近乎灭亡,只剩下一些遗老遗少还在伤春悲秋。 但毕竟祖上都属于“继嗣堂”的一员,王长生对曲涧磊还是有点香火之情的。 所以,他也就勉强接下了改造屋舍这种小活儿,权当解闷了。 在“土部王”看来,他只是对杨家这幢宅院做了一点小打小闹的改建和调整。 不过,在宋老爹眼里,这已经是近乎推平了重建了。 几乎没有一处地方不是王大匠重新设计过的,如果有,也是要改装利用的。 宋老爹觉得王长生应该是误会了他这个雇主的本意,所以他找到王大匠沟通了一下,很委婉地提了提意见。 结果王大匠把宋老爹好一通喷。你提的那叫什么建议?简直是狗屁不通! 要改建,就按我说的来,不然你别找我。你还提意见,你懂建造吗?来来来,你先把这堵墙给我砌直喽再说! 有本事的人,好像脾气都很大。 宋老爹被他喷了个狗血淋头,只能抱头鼠窜。 论杀人,宋老爹很在行。 谈建筑,他的确是个门外汉。 王长生这人虽然讨厌,却又不能杀,不能杀又喷不过,所以,王长生依旧长生着。 就连宋老爹都不敢对王大匠指手划脚了,小鹿溪当然就更不敢了。 只因为这里是她今后的家,所以隔个一两天不来看看,她心里就像长了草似的。 因此,她今天才和丹娘一起过来。 一见东家来了,王大匠顿时满脸的不高兴。 鹿溪赶紧怯生生地解释:“奴家就是来看看进度怎样了,没有打扰王大匠的意思。” 丹娘道:“对对对,我们就只是看看,嘿嘿。” “哼!”王长生朝她们翻了个白眼儿,把脖子一梗,背着双手扬长而去。 青棠握着小拳头,瞪大眼睛看着,看着…… 王长生走远了,既没被遍地的土方绊倒,也没有掉进坑里。 青棠遗憾地叹了口气,怎么就没掉下去呢! 丹娘吐了吐舌头,对鹿溪笑道:“我怕他也就算了,你怕他怎地,伱可是朝廷命妇,他只不过是一个没功名的草民,胆敢对你无礼,送他去县衙打板子。” 鹿溪偷笑道:“我可不敢,他越凶,我就越觉得他是有真本事的,说话都不敢大声。” 丹娘道:“咦?这样吗?那我以后也对你凶巴巴的好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鹿溪白了她一眼,道:“你也要对我凶啊,你凶我可不怕。哼哼,本姑娘穿上命妇礼服,先办你一个不敬之罪。” “哎呀,不要啊大老爷。” 丹娘黏在了鹿溪身上,娇滴滴的作戏:“大不了今晚人家给你侍寝好啦,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嘛。” 鹿溪勾住丹娘的下巴,努力做出一副色眯眯的样子:“嘿嘿,这还差不多。小娘子你这娇俏的模样儿,真是我见犹怜啊。待今晚赴了李夫人之宴,你就随老夫回家去吧。” 丹娘羞答答地低头:“还请大老爷怜惜则个。” 两人笑闹了一阵,丹娘道:“天色不早了,咱们这就过去吧,不好让我干娘等着。” 鹿溪与她挽手而行,随口问道:“听说李夫人还有个女徒弟今晚要过来,你跟她熟么?” 丹娘摇头道:“我不曾见过。听说她那徒儿是她在绣坊住时认下的。” “卟嗵!”身后忽然传来一点动静。 鹿溪和丹娘回头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二人正要继续走,忽然又站住,面面相觑。 鹿溪疑惑地道:“好像有点儿不对。” 丹娘轻轻一拍额头,便扬声唤道:“青棠,青棠?” 后边地底下,传出了一个闷闷的声音:“人家不小心掉坑里啦,师父你快来救我……” …… 原临安府尹,如今的户部尚书曹泳,自从被御史弹劾以后,就居家待参了。 这是规矩,被弹劾的官员要暂时赋闲,查清真相以后,再决定是治罪或者复职。 不过他人虽待在家里,其实也没闲着。 他一面不停地四处送礼疏通,一面派出人手打探消息。 然而,他得到的消息对他越来越不利,这让他深感不安,今晚连饭都没吃。 曹泳治家素来严厉,就连正妻都不敢来劝他,最后大家一起推了最得宠的七夫人出来,提着食盒,硬起头皮去了书房。 曹泳呆坐在书房里,眉头紧锁着。 七夫人提着食盒进来,小心翼翼地近前,轻声唤了一句:“老爷……” 曹泳抬眼看了看她,轻轻叹一口气,疲倦地摆手道:“我不饿,拿走吧。” 七夫人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老爷若是为难,何不向秦相求助呢,毕竟老爷是为他做事的。” “他?” 曹泳冷笑一声:“秦相现在忙着撇清自己呢,他已经顾不上我了。” 七夫人紧张地道:“不会吧?他……前几日不是还大驾光临来见过老爷你吗,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前些时日,今科大考出了结果。 新科状元张孝祥,年仅二十三岁,领袖群伦,夺得文魁。 秦桧便动了招揽他的心思,于是纡尊降贵来了一趟曹府。 秦桧的意思是,想劝说曹泳把新科状元张孝祥纳为女婿。 曹泳的女儿曹妙年方十三,已经可以嫁人了。 如果新科状元能成为曹泳的女婿,那这支潜力股就等于抓在他手中了。 况且张孝祥作为状元是有相当的号召力的,如果他肯投靠秦氏,就会吸引更多的人才投效。 可惜,张孝祥一口回绝了。 曹泳苦笑道:“到了秦相这等身份地位,哪还有什么翻脸不翻脸的说法,只有利弊得失的权衡罢了。” 七夫人气愤道:“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咱们罢官为民,回家养老去。” 曹泳“嗤”地一笑,道:“我就怕……,嘿嘿,‘吾欲与若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曹泳这位七夫人是读过书的,晓得这句话的出处,顿时变色道:“老爷,真有这么严重吗?咱们大宋不是不杀士大夫么?” 曹泳轻笑道:“谁说的,你是想说那块太祖诫石?谁见过它?没人见过,又如何用它来约束想要犯戒的君父呢?” “这……” 曹泳讥诮地道:“那不过是读书人编出来的一个小把戏。梦想着能给现在和以后的天子们,都套上一个‘你如此优容我那就是明君,你不如此优容我就是昏君’的嚼头罢了。” 曹泳淡淡地道:“我大宋律法中从来没有这么一条。太祖时,因贪污受贿“弃市”而死的文官一抓一大把。 太祖曾言:犯吾法者,唯有剑耳!他会立一块诫石,不许杀违法之人? 只不过,我朝为避前朝军人之祸,定下的国策便是重用士大夫。长此以往,风气便成了。 所以对士大夫格外优容,轻易不加刀兵。可是只要动摇了帝王权柄……” 说到这里,曹泳的脸色阴沉下来:“那就,六贼必须死。太学生陈东、名士欧阳澈也必须死了……” 七夫人强笑道:“可老爷你……你又怎会动摇了帝王权柄呢。” 曹泳瞥了她一眼:“我是不能,可秦相能啊!我怕的是……官家杀鸡儆猴……” 七夫人听了,不禁手脚发软。 她不敢想象,如果老爷死了,她该怎么活。 七夫人扶着书案,忽然看到一旁贴墙放着的一排博古架,看到下边的柜子时,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老爷曾在那里放过一只金猫! 七夫人急道:“老爷,你不是说,有个‘有求司’神通广大么?为何不请‘有求司’帮忙度过这场生死大劫呢?” “呵,如果秦相都救不了我,‘有求司’……” 曹泳突然目光一闪,他想起在凤凰山上望海楼中观潮时的一幕情景了: 有求司接引使杨沅和恩平郡王称兄道弟,谈笑风生! 如果恩平郡王是“有求司”的人,亦或者与“有求司”关系密切,那么或许有可能…… 曹泳的眼睛亮了起来。 “不错,我明日……,不,现在就叫人去唤徐海生来,不不不!为老夫更衣,老夫去临安县,让那徐海生马上把‘有求司’的人给我找出来!” 曹泳拍案而起。 他没有“有求司”的联络方式,上次和“有求司”打交道,就是临安县令徐海生把那位接引使带来的。 现在他要见“有求司“的人,自然也得通过徐知县。 曹泳一边张开双臂,让七夫人帮他换上便袍,一边吩咐道:“你喊上夫人,去宝库里取些金银出来,这是要保你男人的项上人头,不要吝啬……” 七夫人为难地道:“老爷,这几日为了疏通门路,现金银支出了许多,剩下的……,够用吗? 咱们上次请‘有求司’出谋画策,只是解决秦相家的一点小事情,尚且花费不菲。 这一次可是要解决连秦相都解决不了的大事情呀……” 曹泳一怔,这才想起,这几天确实花钱如流水。 他思索了一下,便又吩咐道:“先寻些珍贵的器玩出来应急。另外,把我在日本博多的‘股契’拿出来……” 曹泳喃喃地道:“‘有求司’若果神通广大,日本国的生意想来他们也是做的。那么我这价值连城的‘股契’,想来就可以打动他们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48章 艾曼纽贝儿的神通 杨沅的船队缓缓驶向码头,第一条船刚进入码头,就被巡检船拦住了。 小骆上前一打听,才知道从山阴那边回来的船也刚到码头,普安郡王正在码头接收人犯。 杨沅当然不能与之争道,便让尚未驶进码头的船只暂且停下。 杨沅和冷羽婵、薛冰欣、小骆等人走上船头,向码头上看去。 码头已经被禁军戒严了。 寻常旅客和船夫禁止进入。 停泊在码头里的客船和货船,如果本就是宿在船上的人或者是看守货物的人,都被勒令留在船舱内,禁止站上甲板。 码头上只有挺拔如枪的禁军士兵和他们手中的一支支火把,气氛肃然。 在山阴的船即将抵达时,负责码头警戒的寇黑衣又把码头仔细巡视了一遍,这才赶回普安郡王身边。 山阴的第一条船靠岸了。 皇城司的郭绪之和押送的禁军将领下了船,走向普安郡王。 杨沅远远看到,船上的人下来后,走到一位玉色袍服的人面前,先向他拱手施礼,然后便交谈起来,看来那位就是普安郡王了。 随后,从船上下来的人和本就候在码头上的人,便一起拥着那位玉色袍服的人往岸边走近了些。 第二条船也靠近码头,把踏板搭上岸,开始有人从船上下来了。 …… 杨沅船上的二层甲板上,站着那群准备释放为自由民,却因无处可去,所以暂时带回临安的大食国、波斯国女子。 这几天,她们好歹算是弄明白了,大宋朝廷是要释放她们,给予她们自由之身的。 只是考虑到她们连语言都不通,担心就此释放会害了她们,因此先带她们回临安。 此刻终于抵达临安,她们脸上不禁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能够成为一个自由人,真好! 她们都是能歌善舞、多才多艺的,要找个养活自己的营生,应该不难吧? 虽然忐忑,可比起之前总归是更好的,她们心中此刻只有满满的感激。 金发少女独自站在船头,似乎有点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其实她们这群女子隔的并不远,只是她站在那儿,形象和气质便与其他人迥然不同。 她定定地注视着码头,码头上站立的人,走动的人,随风晃动的火把上的火焰…… 很快,这一切在她的视线之内,就变成了一条条线。 直的线、曲的线,互相交叉的线,各种颜色的线…… 若是被别人看到这如乱麻一般的线条图案,只怕头都要晕了。 可她看着,却是井然有序、有条有理。 她被那个黑发黑瞳的骑士从海中救起后,先安置在了船舱里,等她苏醒后,她就发现自己拥有了这种能力。 她发现,只要她专注地凝视那里,那么视线之内的所有人和物,很快就会分解成一条条的线…… 不管是船帆、流水、船员,亦或是当时弥漫了整個码头的大雾…… 在她眼中,都会分解成最简单、最清晰的线条。 同时,她的记忆力也开始发生惊人的变化。 任何一幕画面,她只要凝视片刻,看的时候无需刻意去注意什么,视线内的一切,就会被她准确地记住。 当船停泊在一处码头时,她曾尝试过这种神奇的能力。 她向码头上凝视了片刻,然后她开始回想方才所见的一切。 她能记起,方才视线所及的右一角,一个挎着篮子卖煮鸡蛋的老妇,给人拿出了几枚鸡蛋,又数了几枚大钱。 在她“视线画面”的另一角,当时有一条船正在驶出“画面”,那条船上当时甲板上有几个水员,他们都在干什么,也能清晰的“回放”出来。 为了验证这一点,她又特意看了看她脚下的船边,一个卖酸枣的老妇正和一层甲板上的一个女孩讨价还价。 那老妇篮中装着酸枣,从她的视角俯看过去,能清楚地看到老妇篮中手臂没有挡住的位置。 她先回想了一下“记忆画面中看到”的酸枣数目,然后又数了一下,分毫不差。 想到这里,金发少女困惑地皱了皱眉,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这种神奇能力的。 船舷边,那些波斯、大食少女新奇地观望了一阵码头,便对码头上的事没有兴趣了。 两个肚皮舞娘悄悄看了眼站在船头的金发少女。 一个女孩同情地摇了摇头,对另一个女孩悄声道:“海伦,你看她看的多认真。可她一到子夜,今天的一切就会忘光了,真是可怜。” “是啊!” 被叫做海伦的姑娘也叹了口气:“阿法芙,我们以后要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了。 可她每天一过子夜,记忆就会回到被人从海中救起的那一刻。这可太糟糕了,她以后该如何谋生呢。” 阿法芙道:“如果不是她,我们都要被烧死在‘百勒开’号上了。 我们的命是她救的,如果她的病治不好,我们来养活她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海伦。我会和其他姑娘们聊聊,以后,就让我们一起来照顾她吧!” 金发少女知道她们在悄悄议论什么,应该又在说起她的“失忆症”了。 她知道自己失忆了。 今天早上,她睡醒以后,提出想见见那位把她从海中救起来的黑发黑眸的骑士,姑娘们就对她说,那天晚上,她在船上苏醒以后,也是这么说的…… 这位金发少女从“百勒开”号掉进大海的时候,脑袋拍在水面上,晕了。 她苏醒过来的时候,她就拥有了一些不可思议的神奇能力。 在后世,这种神奇的变化,被称为“后天性学者症候群”,更贴切的称呼是“获得性天才综合症”。 而在她自己看来,这是“圣灵恩赐”。 不过,“圣灵恩赐”还给了她一个副作用,她每天一到子时,就会准时“记忆归零”。 这个归零,不是指她所有的记忆归零,而是她从海中被杨沅救起后发生的一切。 每天经历,每天归零。 她的记忆,只有在“百勒开”号落水之前的是完整的。 而那之后的记忆,只有她醒着的当天。 她成了一个只活在当天的女人。 金发少女看着码头上严整的军容,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她走到那群少女们中间,身姿挺拔:“看起来他们并没有欺骗我们,码头上有宋国的大人物,所以戒备森严。” 金发少女道:“明天,我要去见他!”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海伦道:“我觉得,你应该现在就去,明天的话……” “不,那太失礼了,我是克里托大公之女,同时还是一位骑士!” 金发少女扯了扯自己皱巴巴的裙子:“妮欧莎,明天早晨,记得告诉我今天发生的事,还有我要代表我们去拜见他们大人物的想法。” “好的,公主殿下!” 妮欧莎双手提起裙摆,双膝微弯,微微歪头,乖巧地向她致意。 答应着吧,反正明天一早她就忘了! “明天提醒我,我还要找到那位黑发黑眸的骑士,我要向他当面致谢!” 金发少女说着,皱了皱眉:“你们真的没有见过他么?” 众女子摇了摇头,阿法芙道:“本来你可以问问那个看起来很面善的宋国人的。 可你差点儿咬了他,从那以后,就没人走上二层甲板了,他们只守在下边。” 金发少女有点窘迫:“当时我刚刚睡醒,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我一睁眼,就看到他笑眯眯的脸……” 曼达娜道:“那是因为,我们之中只有你精通他们的语言啊。所以我们把那个宋人领到了伱面前……” “没关系!” 金发少女挺直了脊梁:“我会找到那位宋国骑士并向他致谢的。我还会代表你们,向宋国政府请求帮助。” “既然他们把我们从无耻的贪婪者蒲押麻手中解救出来,并且慨慷地还给我们自由,我相信他们也一定愿意为我们提供必要的帮助!” 她的腰间没有剑,但此刻的她,雄赳赳气昂昂的,就像一位英勇的骑士。 “我,可骑马进入教堂的圣玫瑰骑士,撒特尔大教堂圣衣守护者、圣殿军团随从长,克里托公国第三顺位继承人,艾曼纽贝儿女勋爵,会收留你们、保护你们!” “好的,殿下!” 女孩们一起乖巧地提起裙摆,向她双膝一弯,致敬行礼。 跟个小傻子较什么真儿啊,哄着呗。 金发少女转过身去,重新看向码头,信心满满。 码头,突生变故。 这种大城大阜的码头都有仓储区,仓储区都会建在更高的地方。 仓储区也被禁军士卒搜索过了,并且留了几名士兵巡弋。 这种防范措施,其实已经足够了。 宋国的王侯权贵们平素出门,并没有多么严密的警戒。 亲王也可以只带几个侍卫亲兵随意游走于街头。 宰相如秦桧,在他被殿前司的军卒施全行刺以前,出门时摆的卤簿连兵器都不带。 今夜因为要接收大批涉案犯官,所以码头才格外设了警戒,已经算是大动干弋了。 可是这种情况下,偏偏还是出了事。 一个个人犯被押解着从船上走下来。 早就准备好的囚车鱼贯驶入码头,停到他们面前。 然后一个犯人就会被送上囚车,装了犯人的囚车驶向另一侧出口,后边的囚车次第补位。 普安郡王带着一群随从官员,站在码头上,逐一接收、确认。 这时,忽然“笃!嗡~~~” 一声怪异响声,所有人都听到了,不过所有人一时间都没明白这是什么声音。 一个手执火把的禁军士兵,站在刚刚打开栅栏门儿的囚笼前,惊呼道:“有人放箭!” 随着他的大喊,众人才看到,囚车粗笨的栅栏上面正插着一枝利箭,箭尾犹在嗡嗡乱颤。 人群顿时大哗。 “保护大王!” 寇黑衣大惊失色,“刷”地一下拔剑出鞘,同时把普安郡王往他身后一拉,挺身站到了前边去。 禁军派系的人是最拥戴普安郡王的。 因为普安郡王对金国态度更为强硬,被禁军派系的人视为大宋帝国最理想的继承人。 几名禁军士兵和皇城卒马上扑过去,用他们高大的身材形成一团肉盾,把普安郡王团团护住,迅速向后撤去。 码头上只有人和不足以蔽身的囚车,没有其他遮挡。 “嗖嗖嗖……” 数十枝箭矢暴雨般袭来,顿时被射倒了几个人。 码头上的官员、士兵、犯人们乱作一团。 四处奔跑的、矮身躲藏的、拖起身边官员将其护住迅速撤离的…… 杨沅站在船头,勃然变色。 第一波箭雨射向码头时,他还无法分辨箭矢射来的方位。 第二波箭雨袭来时,杨沅就从箭矢射来的角度准确判断出了它的方位。 杨沅霍然抬头,那是仓储区的位置。 杨沅腾身而起,双脚在船舷上一蹬,便跃过一丈有余的距离,跳上了码头。 他的剑就势拔了出来,飞身便冲向码头仓储区。 当冷羽婵和薛冰欣反应过来时,杨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冷羽婵和薛冰欣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拔身而起,同样双足在船舷上一点,跃向码头。 长腿细腰的冷羽婵落姿优美,她那修长有力的大腿落地时只微微一弯,便瞬间产生了强大的反弹之力,让她出离弦之箭,嗖地一下便追着杨沅消失的方向冲过去了。 薛冰欣落地时却稍显狼狈,比起冷羽婵的轻盈,她向前多踏了两步,这才拔足追去。 薛冰欣嫩脸微微一热,奔跑中懊恼地托了下自己的胸,真是累赘! 因为码头之乱,杨沅船上二层甲板的异国少女们慌了。 她们担心昏暗之中有箭矢射上船,赶紧便往船舱里躲避。 海伦和阿法芙跑出几步,发现圣玫瑰大人还呆呆地站在船头,急忙又跑过去拖她。 “快走,快回船舱。” “不,你们去吧,我没事!” 艾曼纽贝儿女勋爵头都没回,一双湛蓝色的大眼睛满是兴奋。 在她视线之内,码头上所有惊慌跑动的人,都变成了一条条跳跃、流动的线。 那是别人看不到的一个神奇世界,只属于她自己!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49章 薛娘妙计安天下 杨沅冲进仓储区后,迅速攀向离码头最近的一处仓库的房顶。 虽然建筑高大,墙体笔直,但青砖之间的微小缝隙,已经足以让他如壁虎游墙一般,轻松地攀爬上去。 杨沅登上屋顶之后,只看到二十多张弓,安静地躺在月色之下。 那些弓手只射出两轮箭,便果断撤退了。 他们连弓都没有带走。 杨沅迅速跑到屋顶的另一端,向远处望去。 这一片地方比较僻静,仓储区外一片黑暗。 但更远处,却是一片灯光辉煌,那是一条热闹的街巷。 此时,从那个方向正有鼓声遥遥传来。 听鼓声,应该是二鼓刚过。 杨沅轻轻叹了口气。 冷羽婵和薛冰欣一左一右地从两侧跟了上来。 杨沅头也没回,便道:“他们很果断,应该是只射了两到三轮箭就撤了,连弓都扔了,所以,他们应该会很快就逃到那里……” 杨沅向灯火阑珊处指了指:“然后,他们就会变成在热闹夜市里闲逛的一个游人,谁也无法把他们揪出来了。” 冷羽婵黛眉微蹙,疑惑地道:“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刺杀普安郡王?就用这种撞大运的方法?” 薛冰欣道:“或许,是为了那些从山阴押送回来的官员。” 冷羽婵道:“不太可能,他们怎么能确定这么两通乱箭,就一定能射死他们想杀的人呢?” 薛冰欣挑了挑眉,道:“不一定难道就什么都不做了?万一成功了呢?” 冷羽婵晒然道:“哪有那么多的万一?” 薛冰欣抬杠道:“不多才叫万一啊,那万一呢?” “嘁!”冷羽婵撇了撇嘴,扭过了头去。 她们两个人平时也经常拌嘴,不过,今天似乎拌的有点认真了。 杨沅道:“追之不及,也追之无益了,我们回码头吧,说不定,答案就在那里。” 杨沅转过身,扬声道:“小骆,走了!” 小骆“呼”地一声,就跟個鬼影子似的从檐下直挺挺地冒了上来,倒把冷羽婵和薛冰欣吓了一跳。 她们跳下船的时候,小骆……当时还在船头? 她们有点没印象了。 其实,她们跃下船头时,小骆的确还在船上,等她们飞奔而去,小骆才从船上跳下来。 她们走的是直线,穿房越脊,直扑仓储区。 小骆却绕了一个弧度,沿着运河码头,穿插到了仓库区的后面。 虽然小骆走的路线比她们远,却是和杨沅一起抵达仓储区的。 杨沅攀上屋顶的时候,小骆已经一路追了下去。 他追到闹市区,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情知再追下去没有意义,这才返回。 不过,他今天可没偷听。 他刚刚潜爬到仓库屋檐下,还没来得及偷听,就被杨沅叫出来了,这让小骆非常惊讶。 小骆跟在杨沅身后走了一阵儿,终是忍不住问道:“副掌房,我刚刚才爬上来,你怎么就知道我在那儿?” 杨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就是知道啊,你刚才一到仓库下面,我就……” 说到这里,杨沅也突然站住了,惊讶地道:“对呀,我为什么会察觉?” 薛冰欣钦佩地道:“司公的六识竟然如此敏锐吗?” 杨沅摇了摇头:“不,你们俩从后面追上来时,衣袂飘风,动静比小骆大,也是到了近两丈处,我才感应到。但,小骆只要走近我方圆六七丈内,我就知道他在。” 听他这么说,冷羽婵和薛冰欣也不禁大为好奇。 冷羽婵不服气地想,为什么我走近了你感应不到,却能感应到小骆的存在? 他一个不男不女的,你有什么好感应的? 小骆却想,这一定是因为我和副掌房义气相投的缘故! 难怪我一见副掌房就觉得特别合眼缘儿,原来副掌房看我也是一般的感觉。 这样一想,小骆便开心起来。 他却不知,这完全是因为陈抟老道偷懒,一套功法改来改去。 当年他改了一遍,改成只能太监练的功法送给了赵匡胤,后来又反着改了一遍,改成了双修功法送给了李师师。 但两套道家内息功法毕竟系出同源,而且行功之法恰因相反,反而使得气机相互牵引。 虽然这种牵引,与杨沅和李师师那种阴阳吸引大不相同,却也让小骆一见杨沅便觉投缘。 而杨沅倒是因为功力尚浅的缘故,反应不够明显,就像他和师师在一起时,反应强弱各有不同一样。 …… 码头上,普安郡王已经被迅速转移,离开了现场,并严密保护起来。 寇黑衣见普安郡王已经安全,这才匆匆赶回码头。 偷袭早已停止,码头上的混乱也基本结束了。 在夜色中,从仓储区的仓库屋顶射出的两波箭雨,几乎很难准确命中目标,只能靠覆盖式的远程射击,进行听天由命式的胡乱打击。 而且,那些箭矢的数量也远远达不到覆盖式的攻击效果。 尽管如此,还是造成了一定的伤亡。 中箭者共有六人,死了两个,重伤一个,其余三人都是轻伤。 死掉的两个,一个是转运司知事皇甫亭,另一个便是国信所押班沐丝。 皇甫亭是后背中箭,寇黑衣从安顿普安郡王的地方赶回来时,他才刚刚咽气。 他是在第二轮箭雨时中箭的,当时他正要钻进一辆囚车底下,结果被一枝飞矢正中后背,伤及了内腑要害。 沐丝则是第一轮箭雨时便太阳穴中了一箭,箭矢斜插入脑,当场毙命。 寇黑衣沉着脸色检查了一下已经死掉的人和受伤的人,对那禁军将领道:“箭是从仓库方向射来的,可已派人过去了?” 将领答道:“已经派了一队人去,他们……哎!他们回来了!” 说着,他便快步向那群从仓库方向走来的人迎了过去。 杨沅、薛冰欣、冷羽婵和小骆都在那群人中间,那些禁军士兵还抬着几具尸体。 那是被安排在仓储区巡弋的几名士兵,偷袭的弓箭手们是在暗杀他们之后才登上仓库的。 杨沅等人回来路上,遇到了这群禁军,得知禁军在仓库那边安排的有人,又跟着一起回去,找到这些人的尸体后才又一起返回。 “杨副承旨?”追上来的寇黑衣一眼看到了杨沅,不禁微微一讶。 他还不知道被拦阻在码头外的那支船队就是杨沅等人。 杨沅对他点点头道:“我刚从澉浦回来,适逢其会,码头上怎么样了,普安郡王可无恙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寇黑衣道:“大王无恙,只是有两个犯官被冷箭射死了。其中一个,想必你会很愿意听到他的死讯。” 杨沅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寇黑衣道:“他是国信所押班,沐丝!” …… 艾曼纽贝儿匆匆回到舱室,众女子马上围了上来。 “殿下,外边怎么样了?” “没关系的,应该是射伤了几个人,不过刺客已经跑掉了。” 艾曼纽贝儿说完,就在舱角坐了下来,摆手道:“伱们不要过来,我要想点事情。” 本想围上前的女孩儿们,识趣地站住了。 艾曼纽贝儿闭上眼睛,方才她所看到的一切,立即像是“回放”一般,在她脑海中清晰的闪现出来。 人的眼睛看到的一切,其实进入眼睛的大部分信息都是“无效”的。 因为它虽然进入了你的视线,却在你的关注点之外,会被大脑过滤掉,你即便想要回想,也想不起它当时的状态。 但贝儿因为“获得性天才综合征”,却使她拥有了这样一种神奇的能力。 她可以把当时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全部记忆下来。 然后,在她进行“记忆回放”的时候,她就可以把“画面中“的任何一个点,定义为一个新的焦点,并围绕它,把之前被大脑忽略掉的信息重新看个仔细。 大脑的回放和梳理,自然不用像真实看到的画面一样一遍遍地倒放,大脑对信息的处理更复杂,却也更有效率。 艾曼纽贝儿正在脑海中一遍遍搜索着她看到的幕画面,刚刚要捕捉到一个疑点,舱外便传来了小骆的声音。 小骆的声音哪怕是扯着嗓子喊,也显得软绵绵的,但依旧非常清晰:“各位姑娘,下船啦!下船啊,听明白了吗?” …… 由于码头上发生了意外,虽然普安郡王一再坚持,随从官员也坚决不允许他再回到码头。 同时,从山阴过来的船队也被控制起来,尚未来得及送上囚车的犯官们,也被重新赶上了船 为安全起见,他们决定等天亮之后再运送这些人。 于是,杨沅的船队便得以放行,他们可以先行离开。 杨沅蹲在沐丝的尸体旁边,仔细看了看。 对于国信所的人,他固然一点好感也没有,但对于沐丝的死,却也没什么快意。 据他所知,曾经对他大哥下过毒手的并非沐丝派系的人,而李公公那些人,已经随着“至味堂”的一场大火,烟消云散了。 他的下一个目标,是秦长脚。 杨沅站起身子,对寇黑衣笑道:“寇都头,码头遇袭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如今看来,你们皇城司押回临安来的犯官里边,应该是有一条大鱼啊!” “一定是因为有人知道些什么,所以才有人甘冒奇险,也要置他于死地。 你们回去之后,不妨好好地审上一审,经过今夜之事,说不定那人会主动对你们有所交代。” 寇黑衣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郭绪之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微微摇头,又把话咽了回去。 有大鱼?当然有大鱼啊! 大鱼不就是刚被射死的沐押班么! 沐押班当时要接收的货物里边,可是有一架令天子震怒的马皇弩啊。 现在要追查这架马皇弩的来历,突破口也就是一个送的人、一个取的人。 送的那个,在山阴码头负隅反抗,已经死了。 现在唯一的突破口就是沐押班,结果…… 只不过,这种事他也没必要向机速房的人吐槽。 冷羽婵走过来道:“副掌房,那些大食和波斯国的女子,安顿到哪里?” 这些人既非公差,又非犯人,完全是杨沅出于怜悯,自作主张带回临安的,那就只能由他自己来安置了。 杨沅想了想,说道:“她们嘛……这样吧,先送到我家去吧。” 冷羽婵和薛冰欣马上双双露出一种怪异的眼神儿。 杨沅一见,忙解释道:“那是我新买的一幢大宅子,正在改建,还不曾住过。 我因公务繁忙,都还不曾去看过,不过我知道那地方在哪,可以暂时把她们安顿在那里……” 冷羽婵恍然道:“这样啊,那我……” 薛冰欣一个闪身就抢在了冷羽婵前面,甜甜地笑道:“司公,还是让卑职去吧!” 在薛冰欣想来,这要是让冷丫头知道了杨沅家的住址,那以后就更不得了啦! 薛冰欣道:“卑职去了一趟澉浦,却还什么事都没做呢。 冷左衙她入海斩鲸,擒贼拿盗的,多辛苦啊。如今这点小事,不如就让卑职代劳吧!” 冷羽婵冷冷地瞟了薛冰欣一眼,她总觉得现在薛冰欣跟她说话各种带刺儿,叫人听着很不舒坦。 杨沅倒是没有多想,便颔首道:“也好,我那幢宅子就在仁美坊……” 说到这里,杨沅忽然停住了。 薛冰欣好笑地道:“不会吧,司公你连自己家在哪儿都说不清楚了吗?” 杨沅拍了拍额头,苦笑道:“我不是说不清楚,我只是忽然想到,那里虽然有住的地方,却铺盖全无,清早的洗漱和用餐,更是不太方便。” “这样吧,就劳烦薛右衙你,帮我把她们送到后市街的‘陆氏骡马店’去好了。 如果那里客房不够住,就让这些姑娘们先挤挤,凑合一下,好歹那儿沐浴和用餐都方便一些。” “啊,去……大车店啊?”薛冰欣脸上的笑模样儿不见了。 冷羽婵却甜笑起来,颊上一对小酒涡说不出的生动: “既然薛右衙主动请缨去后市街,那就由卑职陪副掌房把人犯押去枢密院好了。” 她还是称杨沅为副掌房。 薛冰欣对杨沅换了一个更亲近的称呼:司公。 真要论起来,冷羽婵和杨沅的关系现在可比薛冰欣近的多。 但正因为是薛冰欣率先喊的“司公”,所以冷羽婵偏就不叫。 薛冰欣想自然而然地“亲近”杨沅,这样等杨沅上钩以后,才更有让羽婵看清他真面目的说服力。 但她没有想到,冷羽婵本是一个很冷静、很理智的人。 冷羽婵在发现自己对杨沅萌生情愫以后,也清楚这段情不该发生,那时她就在悄悄努力,想要挥慧剑,斩情丝,让这段还未发生的感情无疾而终。 偏偏这时薛冰欣自作聪明地闯了进来,成了搅浑一池春水的那条鲶鱼。 妒嫉和不甘成了最好的助燃剂,泼在了冷羽婵心中那簇摇摇欲灭的小火苗上…… 杨沅这边还嘛事没干呢,这对小姊妹自己就暗暗较起劲儿来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50章 今夜急急如律令 薛良今天宿在陆氏骡马店。 厢公所的高都所兑现了承诺,把他从“街子”改任为“所由”了,这是厢公所里最肥的差使。 薛良高兴,老姐、姐夫也是想给他庆祝一下,结果薛良喝高了,就在姐夫家睡下了。 老薛正酣声大作,忽然被人推醒。 老薛揉了揉眼睛,就见姐夫站在榻边,旁边还有两个人。 老薛定睛一看,竟是县太爷徐海生和都所由高初,不禁吓了一跳。 薛良赶紧翻身坐起,惊讶道:“高都所,还有……” 他没敢当着姐夫的面叫破徐知县的身份,便道:“发生什么事了,竟劳你们二位至此……” 高初摆了摆手道:“老陆啊,你先出去吧,我们和薛所由聊点事儿。” 老陆识趣地退了出去,徐知县便急声道:“薛良,那个‘有求司’的杨沅今在何处,你快去找他。” 薛良一呆:“啊?明府要找杨……找‘有求司’何事?” 高初斥道:“叫你寻人,你便去。有些事情,也是你能打听的?” 徐海生冲他摆了摆手,对高初道:“兹事体大,伱还是不要多问了,快去找到杨沅。” 薛良为难地道:“可……这马上都要敲三鼓了吧,要不我明天……” 徐知县哪里等得了明天,曹泳刚升上去,在大司农的位置上屁股还没坐热,眼看就要人头不保了。 如果曹尚书出了事,他们俩就算不被人当成曹泳这条线上的人,那升迁的机会也全泡汤了,如何不急。 曹尚书身份太高,不方便过来,现在还在他的县衙里等信儿呢,他能等到明天? 薛良见二人一脸凝重,忙应声道:“是是是,那我现在就去找他。” 徐知县喜道:“好,本官就在县衙里等你,你联络到他,立刻带他来。” 薛良一边穿外衣,一边找鞋子,胡乱地答应着。 徐知县生怕曹尚书那边等的着急,便和高初急急赶回了县衙。 薛良这边收拾妥当,和姐姐、姐夫说了一声,叫他们莫要担心,便往外急走。 老陆和浑家刚把薛良送到院子里,迎面便有一群打扮古怪的女子走了进来。 得亏这些女子个個身材高挑,最矮的都要比薛良高出一头,目标甚是明显。 要不然脚步匆匆的薛良能一头撞到人家高耸的胸脯子上去。 院里挑着灯,照见这些女子,有的娇俏、有的美艳、有的窈窕、有的丰腴…… 最主要的是,一个个高鼻凹目,都是美艳照人、异域风情的蕃女胡姬。 一时间,不仅老陆两口子和薛良看呆了,便连院里散步的两个客人都看得目不转睛。 不要说陆家这大车店了,就算临安一等一的雅舍客栈里,又何曾一下子接待过这么多的异域女子? 蒲押麻准备拿去当敲门砖的美女,自然是精挑细选,万里挑一的,个个都是能叫人一看,就激发强烈征服欲望的异域美人儿。 这一刻这么多万人挑一的美人儿站在一起,自然格外吸睛。 两位客人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啧啧批判:哎唷,你看这些蕃婆子,那肚皮都露在外面呀!” “啧啧啧,真是不知羞,嘶溜!哎唷,那胸脯子,怕不是要闷死个人儿…… 和这些大洋马站在一块儿,明显变得娇小起来的薛冰欣,从人堆里挤了出来: “是杨沅叫我带她们来的,说要暂且安置在你们店中,你们谁是店主?” 薛良不知杨沅近况,但却知道他好像已经不住青石巷了。 薛良正愁不知要去哪里找他,闻言不由大喜,连忙抢上前道:“是杨沅叫你来的?他在哪里,老夫正要找他!” …… “咻~” 没有“嘶哈”,因为茶早就凉了。 于吉光坐在船舱里,默默地喝着凉茶。 毛少凡叹息道:“没想到,沐押班竟走的这么不明不白……” 陈力行眼珠转了转,对于吉光低声道:“于兄,你说……沐押班是运气不好,中了冷箭,还是……有人就是想要杀他?” 于吉光叹了口气,道:“希望……是误杀吧。不过,不管是不是误杀,张大珰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了。” 陈力行一怔:“怎么会?沐押班此去山阴,一是替秦相置办联姻的私货,二是打着皇家采办的名义,替张大珰购置建材。” “如今有于兄的妙计,便替张大珰保住了体面。沐押班一旦回京,为了自己减罪,一定会咬住张大珰不放的,如今他死了,对张大珰岂非是一件好……” 忽然看到于吉光的眼神儿,陈力行心思一闪,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沐押班死了,本来确实是对张大珰最有利。 毕竟张大珰接受了于吉光和陈力行的说辞,声称他是为了调查沐押班的不轨举动,将计就计才接受了沐押班的奉迎之举。 可是,这都是一面之词,总该听听人家沐押班怎么说吧? 结果,沐押班刚回京,人没了。 那你让大家怎么想? 如果,事情仅仅就是这么一个事,后果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会有人背后猜议张去为罢了。 可是,现在事情里边多出一架“马皇弩”,张大珰又是有能力接触“马皇弩”的人,那事情就不一样了。 此事十分重大,关键人物沐押班又死了,张大珰成了窃取国器的重要嫌疑人,承办此案的普安郡王赵瑗,要不要查他? 陈力行想通了这一关节,不禁苦笑道:“不错!张大珰这一下,是黄泥巴粘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大楚哐愣着一双牛眼,疑惑地道:“你们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啊。” 于吉光和陈力行没理他,二人沉默片刻,于吉光道:“不管如何,总之你我……” 他向陈力行递了一个眼色,陈力行顿时心领神会。 无论如何,他们两个必须统一口径,咬死此事,不能有丝毫动摇,不能有半句改动。 也幸亏于吉光当初没把毛少凡和大楚也拉进计划里来,陈力行还以为于孔目是不想分润功劳给他们,现在看来,还是于孔目办事稳妥。 若是普安郡王讯问他们,他俩抗得住,那两个夯货是一定抗不住的,必然露出马脚。 …… 杨沅和冷羽婵带队回了枢密院,把他们带回临安的金人和蒲、瓦两家的一些待审人员关进了大牢。 因为他们此番回来是临时决定,路途又不太远,没有提前派快船回来告知,所以肥玉叶不在。 肥玉叶今晚去了仁美坊,寻她师父李师师吃酒去了。 今晚不仅肥玉叶在仁美坊,鹿溪和丹娘也在。 几个女人凑在一起,相处甚是愉快,所以都多吃了几杯。 师师见天色已晚,几人又都有了醉意,便殷勤留客,所以今晚玉叶、鹿溪、丹娘、青棠,都睡在师师家里。 杨沅和冷羽婵安顿好了人犯,回到“鱼字房”,偌大的签押房内,只有一盏孤灯,两人为伴。 冷羽婵心中不禁升起一种难言的滋味。 那种微妙的感觉是无法形容的,却可以感知。 杨沅马上觉察到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让垂眸敛目的冷羽婵陡然放大了几分羞怩的诱惑。 杨沅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两世为人,他都曾见过。 有专家说,动物会散发一种性信息素,它会刺激异性同类大脑中的相关区域,令其产生感应。 但专家又说,人类的进化,使其失去了这种能传递性信息素的基因密码。因为人类有语言和动作这种更高级的交流方式。 杨沅觉得,那一定是因为,这位专家一辈子就没遇到过一个为他心动的女孩。 在《了不起的女孩》中,海王与海后的那段极限拉扯,把暧昧与暗示演绎到了极致! 语言和动作,在那一刻全部可有可无,所谓更高级的交流方式在那一刻纯属多余,那就是人类性信息素的精彩传递。 此刻,杨沅在冷羽婵身上,感受到了相同的味道。 只是,冷羽婵表现的更羞涩、也更内敛一些。 杨沅相信,如果他这时霸道一点,主动发起进攻的话,他……一定能收获一点什么。 但……门房老秦,正拎着一大盘钥匙,很不耐烦地倚在院子里的廊柱上打着哈欠。 所以,杨沅只能很温柔、也很君子地道:“天色很晚了,快回去歇息一下吧。” 冷羽婵的住处不远,就在皇宫的宫墙外一处建筑里。 大宋朝廷南迁后,选择临安做了“行在”。 但临安已经是一座很成熟的城市,城里没有大片的空地,可以容他们建造一座规模宏大的皇宫建筑群。 所以,南宋的皇宫因地制宜,奇奇怪怪。 它是坐南朝北的,与一贯的坐北朝南的宫廷定制不符,而且还不在临安城的中轴线上。 因为这座不方不正的皇宫前门是背对着临安城的,所以为了不让大臣们绕路,他们都是走后门上朝的。 皇宫里能容纳的宫殿也少,少到宫殿不够、牌匾来凑。 同一座宫殿,需要做什么用处时,就把相应的牌匾挂上去。 于是,同样还是那座宫殿,今天它是文德殿,明天可能就变成了紫宸殿、大庆殿或者是集英殿了。 也因此,皇宫后来在宫城之外又陆续扩建了许多官舍,宫内许多人员,平时就住在这些官舍里。 因为是在宫城城墙之外,所以出入倒不受宫内诸多禁制的要求。 “好。副掌房也请早些回去安歇。”冷羽婵听了杨沅的话,抬手掠了掠鬓边的发丝,幽幽地道。 只是夜色已深,各自归去,明日升衙就能再见,冷羽婵却有些莫名的伤感。 同行这一日夜,那种精彩,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也将是她一生难忘的。 而这样的日子,以后应该再不会有了吧。 杨沅举步欲走,忽又停住:“你留在狮山茶场的那些茶,改天我叫人给你送来。” 冷羽婵的脸顿时红了,她还以为自己的小动作杨沅始终不知道呢。 当时急于出海,所以这些茶还放在她在茶场的住处。 当初她偷那些茶叶,只是为了气杨沅,省得他老拿“就剩一罐茶”来收买人心。 哪知道……这才多久啊,自己的心,好像真的快要被他收买了。 冷羽婵红着脸答应了一声:“知道啦,有劳副掌房。” 杨沅点点头,转身向外走去,冷羽婵走到门口,看着他走在游廊下,身影忽暗忽明。 门房老秦倚着廊柱又打了个哈欠。 …… 杨沅走出枢密院,抬头看看天色,此时已将近四鼓时分了。 这个时候赶去“宋家风味楼”的话,有点太晚了,怕是要吵醒小鹿溪。 一想到小鹿溪呼呼大睡的样子,杨沅唇边就流露出宠溺的味道。 对于鹿溪,杨沅格外有一种宠溺疼爱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她还小,又或许是因为杨沅是从她的稚嫩青涩,一路守护过来的。 鹿溪是很乖巧听话的,如果杨沅软磨硬泡,早就把她吃干抹净了。 但,杨沅并没有这么做。 虽然在这个年代,过了“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纪,在时人眼中,就可以嫁人生子。 可是受到后世健康理念的影响,杨沅总担心鹿溪的身子骨儿还没长开。 在这个时代,他可没有什么有效的防护措施,如果还不到十八,便让小鹿溪有了他们的爱情结晶,杨沅担心会对鹿溪的身体有不好的影响。 所以,自己呵护长大的这颗小香瓜,虽然已经于青涩中嗅到了渐渐成熟的香气,他还是不舍得就此采撷,就让她再成熟些吧。 此时此刻,小丫头早就呼呼大睡了吧? 罢了,今晚且去师师那里借宿一宿了。小孩子要保证睡眠。 对师师姐,杨沅可没有心疼的感觉,他只想“欺负”,谁让他是个弟弟呢。 打定了主意,杨沅便向仁美坊快步而去。 杨沅这厢走了,薛良才和薛冰欣紧赶慢赶地到了枢密院衙门。 这等所在,薛良是不敢上前叩门的。好在有个本家薛姑娘一起来。 薛冰欣上前叫开大门,听说冷羽婵还在衙门里没走,就急忙赶了进去。 薛良傻了眼,杨沅不知去向,这位本家姑娘又不管他了,这可如何是好? 薛良一思量,反正已经知道杨沅人在哪儿了,且先去回复,明日再来找他,于是急急奔县衙而去。 …… “陆家车马行”今天白天刚送走一批客人,腾出了一些房间。 得知这些蕃女胡姬是杨沅安置过来的人,陆老汉夫妻俩忙热情接待下来,一一安顿。 海伦、阿法芙、艾曼纽贝儿和娜娃尔四个女子分到了一个房间。 虽然条件有限,但“陆家车马行”是有“混堂”的,自然就有热水。 纵然已经夜深,姑娘们好洁,还是打了热水回来沐浴。 不过艾曼纽贝儿一进房间,便脱了靴子,赤着双足走上榻去,在床角盘膝坐了下来。 在船上的时候,她就隐隐察觉码头上发生的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儿,只是一直也没有时间让她弄个明白。 直到此时方得安静,贝儿马上凝视思索起来。 海伦第一个跳进浴桶沐浴起来,房中四人都是女子,而且一起生活许久了,也没什么好忸怩的。 艾曼纽贝儿对此似乎全然未见,她虽是睁着眼睛,却一直处于一种“内视”的状态,在脑海中“回放”着她在码头上所见到的画面。 那一幅幅惊心动魄的画面,随着她的专注,慢慢在她“视线”内变成了一根根的线条。 这些跳跃、流动的线条,形成了一副和谐、自然而流畅的画面。 如果有哪一条线在其中流动的曲线不自然、流动的速度和其他线条的正常流速比起来有那么稍稍的迟滞,就会显得与众不同了。 艾曼纽贝儿,就在那成千上万根线条中,渐渐发现了一条这样“与众不同”的线。 它的行动轨迹、行动时间,有那么一刻,就像是卡顿了似的,有片刻的停滞。 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揉杂在其他所有正常流动的线条中,就显得突兀了。 一条条线,在艾曼纽贝儿的视界之内,又重新变成了一个个具象的人。 那条“与众不同”的线,也慢慢变成了一个人,一个英俊的宋国男人。 他穿着一身很帅气的宋国军人的戎服,手中握着一口锋利的长剑。 艾曼纽贝儿唇边慢慢漾起了一抹兴奋的笑意。 她想,明天去求见宋国大人物,向他要求给予她们必要的帮助的时候,可以献上一份体面的见面礼了! 这份见面礼,也许可以向宋国的大人物换来一块地或者一栋大屋,并且给予她们这些必然会引来许多蜂蝶的女人一些必要的庇护吧? “贝儿,我们都洗完了,你还不洗吗!”娜娃尔对坐在床角的艾曼纽贝儿说道。 海伦放下一桶热水,对艾曼纽贝儿道:“我和阿法芙已经刷过浴桶了,殿下看看,你要兑多少热水,都快午夜了,早点洗完,咱们早点休息,都好乏了。” “什么?快到午夜了吗?” 艾曼纽贝儿一下子张大了眼睛! 海伦她们告诉过她,每到子夜,她的记忆就会归零的,今天所经历的一切…… 糟了! 艾曼纽贝儿心中一急,腾地一下就从榻上跳了下来。 她伸手一扯,就把束腰的衣带解开,让亚麻的白袍自然飘落。 然后她就双手伸到背后,准确地找到两片蝴蝶骨中间的系带扣儿,将束胸的缠带解下。 似乎,冥冥中传来“嘭”地一声,安全气囊瞬间膨胀开来…… 第251章 今夕倍惘然 “快快快,你们谁有眉笔,快给我。” 艾曼纽贝儿一边急急地解着衣服,一边向三个姊妹询问。 中世纪的欧洲,正处于教会影响力最大的时代。就如我们理学大兴其道的年代,甚至更加漫长。 严苛、苦闷和压抑,是这一时代欧洲女性的主色调。 他们那里的女性在这时候普遍都有“压胸”的习惯,就是用布带把自己硬生生缠成“飞机场”,只有在夜晚休息的时候,才能释还它们自由,让它们自由地呼吸。 不过,艾曼纽贝儿不仅是一位贵族少女,而且她的家族属于骑士贵族。 在他们那里,僧侣大于贵族大于平民。 而在每一个阶级中还有阶层。 其中的贵族阶级内部,不仅有阶层,还有不同的分类,也就是宫廷贵族、长袍贵族和持剑贵族。 宫廷贵族是最有声望的,他们是国王的宠臣。 其次是长袍贵族,也就是一群有着文职官员身份的贵族。 他们从非军事服务中获得贵族头衔,通常是公务员、金融家、或者市长。 最后一种就是持剑贵族,也就是通过服兵役立战功获得贵族头衔的贵族。 他们的长袍贵族、持剑贵族,就有点像我们的文官和武官了。 而且长袍贵族也认为自己的地位在持剑贵族之上。 事实上也是如此,除了发生战争的时候。 但他们那儿一直不存在一个大一统的世界,国战频频,所以持剑贵族基本上是可以和长袍贵族平起平坐的。 克里托大公的家族就是凭借累世的战功,一步步从男爵、子爵慢慢成为一代大公,并且拥有自己的领地的。 当然,纯粹的持剑贵族,很难得到长袍贵族和宫廷贵族的这种包容和许可。 但克里托大公依附于撒特尔大教堂的红衣大主教,并成为他的首席骑士,艾曼纽贝尔也因此受封为圣玫瑰骑士、圣衣守护者、圣殿军团随从长。 由于和位高权重的一位红衣大主教的深度绑定,克里托家族才解决了许多用剑解决不了的问题,晋升为一位公爵。 艾曼纽的信仰很虔诚,她从小以一名骑士的要求严格要求自己。 而作为一名骑士,束胸穿戴其实有利于她持剑搏斗。 好在这個时代的“紧身褡”不像后世那种系鞋带似的反复交叉,一解就开了。 于是,a4腰,蜜桃臀、蝴蝶骨、直角肩、修长如玉柱的双腿…… 便活色生香地呈现出来。 阿法芙翻找出自己的眉笔,一边递给她,一边诧异地问道:“贝儿殿下,这么晚了,你要做什么?” 艾曼纽贝儿来不及回答,她把还带着自己体温的缠胸布铺在了地上,随即就用眉笔急急地书写起来,用的是她最熟练的法兰克语。 艾曼纽贝儿的头脑比起她的同伴更聪明,而且她精通宋国语言,对宋国比同伴们更了解,所以她更清楚她们所处的环境。 她知道,如果这时把一个属于平民的店主喊过来是没有什么用的,况且时间上一样来不及。 而且,那个有问题的宋国军人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艾曼纽贝儿此时还不清楚,如果冒冒失失地张扬此事,很可能会给她和她的同伴惹来杀身之祸。 有鉴于此,她只能匆匆用她的母语记下她的发现,抢在她记忆归零之前。 海伦、阿法芙她们惊讶地看着艾曼纽贝儿,不知道她又在发什么疯了。 艾曼纽贝儿匆匆记载着,写着写着,子夜已至。 艾曼纽贝儿顿时一个恍惚,就仿佛她的头脑中有一个走的非常精准的生物钟,忽然敲响了子夜到来的钟声。 艾曼纽贝儿安静地跪伏在地上,手里仍旧紧紧攥着那只写秃了的眉笔,一手撑着束胸布,但书写已经停止了。 然后,她慢慢抬起头来,她那双澄澈的蓝眼睛似乎没有了焦距,有种梦幻的迷离。 慢慢的,那双蓝色的眸子开始澄澈起来。 “我……没死?”艾曼纽贝儿激动地问道。 海伦轻轻一拍额头,我就知道,又要来一遍了! 艾曼纽贝儿激动地环顾左右:“这是哪儿?是不是一个黑发黑眸的骑士救了我,他在哪儿?” 娜娃尔深深地吸了口气,郑重地道:“贝儿,你别急,这件事要从四天前说起……” 艾曼纽吃惊地掩住了嘴巴:“我的天呐!我已经晕迷了足足四天了吗?” 海伦连忙摆手道:“不不不,不是。那个……这要如何说起呢?要不,咱们先休息,明早再说?” 阿法芙干笑道:“主要是,这事儿要想说个明白,时间还挺长的。” 艾曼纽贝儿走过去,抓住她们的手,急切地道:“不不不,我要马上就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快告诉我。” 三个女孩无奈地对视了一眼,她们发誓,从今以后一定要让艾曼纽贝儿在每天子夜之前就睡着,这样她就能平稳地度过“归零期”了。 至于她有什么疑惑,那都可以天亮了再说,否则谁受得了啊。 至于今夜,恐怕大家没有多少时间睡觉了。 “事情的发生,是这样的……” 阿法芙像是在讲《一千零一夜》的故事,用一种生无可恋的语调,开始了她们已经重复了好几次的讲述。 …… 师师的院子里,种着一棵桂树,两棵樱桃。 丹桂飘香,樱桃红了。 杨沅轻盈地从墙外飘落于院中。 今夜,他要做一个窃玉的小贼、偷香的大盗。 这,也是一种情趣,不是吗? 杨沅知道师师的卧室所在,他很利落地就上了二楼。 左右墙壁上满是爬山虎儿,只露出了枝叶间的一扇窗。 窗子开着,里边又是一张碧纱窗子,但杨沅很轻松地就把它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杨沅的身子轻盈地落在了地板上,然后带着笑,蹑手蹑脚地走向床榻边。 榻上,师师正侧卧着身子,低领的绮罗睡裳间,有一道深深的沟壑,沟壑里似乎刚刚下过一场大雪,透着一种软绵绵的白。 薄纱的帷幔轻垂着,床榻的帷幔中,师师悄悄张开了眼睛。 杨沅的身子刚刚飘落于院中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她不但知道有人进了她家的院子,而且马上就知道,来人是她的小冤家。 就像骆听夏刚刚潜爬到仓库房檐下,杨沅就能莫名地知道他的存在一样。 杨沅与师师功法同源同脉,功力又不及师师深厚,自然是第一时间就被她发现了。 “这个小冤家,来的可真是时候啊!” 李师师又好气又好笑地想着,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玉叶正躺在她床榻的内侧,托着腮甜睡。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今晚,玉叶是跟她同房而睡的,两人说了一阵儿悄悄话,玉叶便借着醉意睡着了。 鹿溪、丹娘和青棠也没走,她们被安排在了楼下的房间。 李师师生怕杨沅那个小冤家一个鱼跃就扑上床来,或者呼唤她一声,那就会把玉叶惊醒了。 虽然说她是个敢作敢为的性子,可是被人撞到偷情,总归不太好意思吧? 尤其是,玉叶还是她的晚辈,那会叫彼此都挺难为情的。 所以,李师师立即拉开了帷幔的一角,悄悄伸出一只柔荑,对着杨沅轻轻摇了摇。 师师相信以杨沅的眼力,是能够看得见她的示意的。 杨沅果然看见了她的动作,咦?师师姐已经知道我来了呀?她……这是何意? 杨沅愕然站住,就见一双素手,轻轻分开了帷幔。 师师穿着睡袍,轻轻从榻上坐起,双腿小心地移到榻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 杨沅这才发现,在床榻里边还睡着一个人。 师师赤着双足,轻轻踩在地板上,蹑手蹑脚地向他走近,葱白的手指一直竖在唇边,轻轻摇着,示意他不要出声。 师师起身时,就把床头位置的帷幔掀开了,不但没有再拉上,还特意撩开了一些。 不管你看见任何状况,都要无条件地信任对方,不能有丝毫质疑、不能询问解惑,那是臭无赖耍流氓。 养条狗都不能这么唬弄它,你自问你自己做得到吗? 善解人意的师师,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让自己的男人产生无谓的怀疑。 随着视线渐渐适应下来,杨沅已经看清楚了,睡在床里边的是个女人,虽然看不清五官,但那胸部撑起的曲线,可不比师师小太多。 师师向床榻里边指了一指,又向外边指了一指。 杨沅会意过来,便要从打开的窗子再退出去。 师师轻轻拉了他一把,又指了指门口,然后蹑手蹑脚地回到榻边,趿上了自己的软履。 随后,她便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稍稍提着门,把门慢慢拉开,向杨沅摆了摆手。 杨沅被她的动作影响到了,也跟作贼似的,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师师回头看了一眼,便蹑手蹑脚地跟了出去。 榻上,玉叶轻轻张开了眼睛。 她倒没有师师那么强大的感应能力,毕竟她只练了“蛰龙功”的上篇。 和“孤山一夜”之前的师师一样,她现在还属于“一窍不通”的状态。 但,她本来就会武功。 肥剥皮的那一身武艺,可是都传给了他的女儿,所以玉叶本就耳聪目明,异于常人。 而且杨沅潜进师师房中时,毕竟不是真的作贼,不用太过小心,所以难免会发出一点声息。 同时师师也随之醒来,有了行动。 如此这般,就睡在师师枕畔的玉叶,又怎么可能毫无觉察。 她知道房间里来了人,还意识到,李夫人不仅知道来人的身份,他们之间还很熟稔。 李夫人小心翼翼的动作,分明是不想让她察觉。 肥玉叶只好闭着眼睛,继续装睡。 她不知道来人是谁,只要不是要对李夫人不利的人,那就是人家的私事了,她自然不会无趣地撞破,叫李夫人难堪。 只是……,那一定是个男人吧? 玉叶虽然没有睁眼看,却本能地觉得,那一定是个男人。 半夜三更,潜入女人家的闺房,而李夫人对他又是这般态度,那他……和李夫人又是什么关系呢? 玉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答案了,只是她不想承认。 在她心中,风华绝代的李夫人,可是天仙一般不容人亵渎的存在。 她都十八岁了还未许亲,爹娘为此常常发愁,李夫人是经常被她拿出来说事儿的,做为她不急着成亲的有力佐证。 结果,伱现在告诉我李夫人不但有男人了,而且还无名无份的,是个野男人! 玉叶怎么受得了。 …… 杨沅到了楼下,就想摸进一间客房,他知道那儿对向有两间客房。 但,师师一把抓住了他,扯着他便往外走。 师师拉着杨沅悄悄出了房子,拐到了后院儿里。 她那楼下还住着鹿溪、丹娘和青棠呢,只能把杨沅领到这儿来了。 “二郎,你的差使办妥了?” “是,一切顺利。我这不刚回来,就跑来见你了么?” 师师嗔道:“你呀,冒冒失失地就上楼,险些闹出难堪来。” 杨沅奇道:“楼上那女子是谁啊?” 师师道:“那是我教过礼仪的一个弟子,今日来探望我,时辰晚了,便留宿了她。不只是她,还有几人,就宿在楼下客房。” 师师稍一闪念,没有把这个女弟子的身份告诉他。 师师本来是想把玉叶、丹娘和鹿溪今天都在她这儿的消息告诉杨沅的。 杨沅就连她们之间彼此都认识了,且有了交情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今晚她们都宿在这里这般刺激了。 她相信,如果说出来,小郎君一定会吓一大跳。 不过……,郎君出海擒盗,出生入死,何等不易。 如今夜色已深,他却风尘仆仆地赶来探望我,这是何等情深? 怎么可以为了一点小小的恶趣味,就去戏弄他?吓小郎君一跳,很好玩吗? 那怎么可能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师师姑娘能做出来的事。 她当然是……应该做点比吓他一跳更刺激、更好玩的事儿啦。 师师的眸中飞快地掠过一抹狡狐般的媚色,就像静谧夜空中划过的流星。 然后,她便软软地偎向杨沅的怀抱,在他耳边昵声道:“二郎你这么晚来,真的就只是想念人家了么?” 那声音,就像微风轻柔地拂过琴弦般。 她的手臂自然地垂着,就像风中的柳枝,轻轻地在他下襟处拂扫着。 如蜻蜓点水、浮光掠影、只鳞片爪,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让杨沅瞬间连脊背都挺直了起来。 这只妖精,定是一只修行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年的九尾天狐! 看来贫道要擒下这只妖精,须得使尽浑身解数才行! 只是,这天时、这地利……,似乎都很影响发挥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52章 娇痴却怕人猜 冷羽婵没有急着离开,在急于回去休息的门房老秦幽怨的目光中,她回到了自己的签押房。 昨夜她就没有睡好,今晚还是一样,那是精神高度亢奋产生的效果。 冷羽婵从来没有经历过海上大战那般惊险刺激的事情,此事对她的影响一直持续至今。 然而,要回想那惊险危急的一幕幕场景,自然离不开它的绝对主角:杨沅。 想着想着,冷羽婵便想起了两人共乘一辆轻车,颠簸在乡间土道上,害得自己弹起了身子,坐在他腿上的一幕。 冷羽婵不由得嫩脸一热。 接着,她便想到她伏案批阅公文,杨沅在她耳边说话,让她产生的异样滋味。 杨沅穿着睡袍,赤裸着肌肉块垒的健美胸膛的画面,也在眼前若隐若现起来。 冷羽婵不由得绞紧双腿,发出了一声难捺的轻吟。 她是一个健康的、成熟起来的女子,宫闱锁得住她的人,宫规却怎锁得住她的心? 冷羽婵的眼波有些朦胧起来,在这静谧的夜,就似盈盈欲流的春水。 她轻轻搭在腿上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便悄悄隐入衣襟里去…… …… “羽婵,你还不走?” 薛冰欣推门而入,冷羽婵的脊背猛地一僵。 薛冰欣看到冷羽婵正坐在公案后面,便吁了口气:“你要不要这么拼啊,刚回来就整理公文?先回去睡了。” “哦,倒也没有,只是有些乏了,先坐着歇歇。”冷羽婵说着,心头狂跳。 才刚做坏事,薛丫头就闯进来了,吓死了。 好在……她没看见什么。 冷羽婵悄悄坐直了身子,顺势并拢了撇开的双腿。 薛冰欣安置了那些蕃女胡姬后,就急急地赶来,就是不想让冷羽婵和杨沅孤男寡女单独相处。 如今见杨沅已经离开,只有冷羽婵一人在此,她也就放心了。 薛冰欣打个哈欠,转身道:“走吧,我都困了。” 冷羽婵站了起来,芊芊玉指在衣襟里飞快地绞了一绞,跟着薛冰欣走了出去,晚风中的脸庞,依旧红红的。 …… 杨沅怀疑师师生性喜欢幕天席地、野趣盎然的环境。 因为在这夏末初秋的夜,在这小园里,她却能无比热情而投入。 院中有一棵桂花树,墙角有两树樱桃。 樱桃树下,是一口荷花缸。 缸中的水光倒映着满天的星光,也倒映出了一张人间富贵花的脸庞。 师师的满头青丝如瀑般垂下,青丝掩映中,微肿的檀口横叨一枝碧玉簪子,媚眼如丝如缕。 一双素手似在轻推着缸沿儿,荷花缸中有水波荡漾。 几颗熟透的樱桃,无风而落,掉进了荷花缸里,摇碎了一缸的星与月。 今夜,终遂了小冤家的愿,另辟了蹊径了。 楼上,玉叶姑娘蹑手蹑脚地走回到榻边,飞快地爬回榻里去,拉过薄衾,一下子蒙住了她发烫的脸,心口嗵嗵乱跳。 李夫人居然……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幕,既觉新奇刺激、又有种莫名的慌乱。 在她心中仙子般雍容优雅的李夫人,居然也有这样的一面,简直放……,好羞人。 玉叶轻抚着自己发烫的脸颊,迷迷糊糊地想,忽然又有些同情李夫人了。 师父她错过了最好的年纪,偏又是风华绝代,想要寻一个和她般配的良人,何其不易。 可是……那就可以……这样子吗? 玉叶看不清院中那男子的模样,那羞人的一幕她也不敢细看。 不过既然是师父看中的人,肯这么无名无份地跟着他,那……一定是個很优秀的男人吧。 哎,但不管怎么说,也不该在院子里…… 玉叶咬了咬唇,又轻轻掀开了薄衾,一双玉足,轻轻地点在了地板上。 她,还想看看。 就只看看,又没人知道。 玉叶想着,便控制不住地往窗栏处走去…… …… 翌日,枢密院鱼字房。 肥玉叶、杨沅、冷羽婵、薛冰欣都在座。 小骆依旧敬陪末座,刷地一下翻开本本,抓起铅笔,尽职尽责地准备做记录。 薛冰欣看看肥玉叶、杨沅和冷羽婵,三人隐隐的都有点黑眼圈儿。 他们都……这么缺觉的吗? 薛冰欣担心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我不会也有黑眼圈儿吧?早晨对镜梳妆的时候,没发现啊。 肥玉叶小手握拳抵在唇上,似乎在思忖如何开始话题。 等哈欠被压下去了,她的双眸便蒙上了一层水光,这才清咳一声,道:“恭喜杨副承旨,此番东海之行,收获累累,功勋卓著!” 杨沅欠身道:“承旨过奖,其实这都是上下用命,也是承旨你调度有方。 冷左衙机智果敢,若非她成功放了一把火,结果如何尚未可知,要说功劳,冷左衙才是功不可没。” 从薛冰欣赶去澉浦见他时的态度,杨沅觉得她们对自己似乎有所改观了。 他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子,自然也就没必要再置气。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冷羽婵又羞又喜地瞟了他一眼。 昨夜回去后,她生平第一次,做了一件坏坏的事。 她倒也不是无师自通,她在宫里做小宫娥的时候,就曾经听说过一些事情了。 那些久在宫闱的成年宫女,私下在一起时,可是什么虎狼之词都敢说的。 听说有些人还会用到一些很可怕的东西呢。 昨夜情难自禁,她终是人生第一次尝试,用她听到的办法做了点羞羞的事情,而想象中的那个男人,就是他。 虽然那只是她一个人的想象,可是此时看到他,难免还是有些难为情。 肥玉叶对于杨沅和善的态度有些意外,怎么,不喊我“肥”了? 肥玉叶道:“羽婵自然是有功劳的,都承旨已经决定,晋升羽婵为‘鱼字房’副掌房了。” “啊?”薛冰欣和冷羽婵同时低呼了一声。 冷羽婵知道自己这番功劳加上早就积攒下来的资历,应该可以晋升了。 不过,她却因此患得患失起来。 如果升迁到别处,是不是就不能和杨副承旨经常接触了? 结果,没想到她就在‘鱼字房’晋升了,冷羽婵自然喜出望外。 薛冰欣也很意外,好姊妹晋升,她当然开心。可……心里又微微有点泛酸。 我也不差啊,我只是没抢到出海的这个机会,分明就是一份白捡的功劳嘛! 杨沅向冷羽婵拱手笑道:“冷左……啊,该称你冷副承旨了,恭喜、恭喜。” 冷羽婵含羞带怯地瞟了他一眼,柔柔地道:“都是沾了杨副掌房的光。” 肥玉叶见薛冰欣脸上分明有一丝失落,便笑道:“至于薛右衙,论资历、论考功,也早该晋升了,此番同样晋升为副掌房了。” 薛冰欣一双甜甜的月牙眼一下子瞪圆了,我也晋升了? 鱼字房上个月还一个副掌房都没有呢,这一下就有三个啦? 肥玉叶补充道:“不过,薛右衙这个副掌房却不是我们‘鱼字房’的,而是‘蝉字房’的。” 原来如此!冷羽婵正想问呢,她就觉得‘鱼字房’不太可能一下子给配三个副掌房嘛。 冰欣调去“蝉字房”……也好。 我俩寝舍挨着,白天做事也都在机速房,离的并不远。 她不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也就不会整天防贼似的防着我和杨副掌房说话,挺好。 这样一想,冷羽婵便甜甜地笑起来,颊上一对小酒窝也愈发明显了。 肥玉叶神色一正,道:“而杨副掌房,将调任‘蝉字房’掌房。杨承旨,恭喜你了。” “肉中刺”被拔走了,但也因此,跟她平起平坐了。肥玉叶的心情还是蛮复杂的。 杨沅一愣,他是真没想到,在“鱼字房”还没待多久就被调去了“蝉字房”。 冷羽婵和薛冰欣都有些惊讶,她们看看杨沅,又看看肥玉叶。 因此一来,冷羽婵便没发现薛冰欣一脸意外的神色。 冷羽婵认为冰欣早就知道这番调动,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难怪澉浦距离临安不过大半天的路程,薛丫头还要巴巴儿地赶过去迎接,原来,人家迎的是她的顶头上司啊! 难怪她返程路上,一直不要脸地亲近杨副掌房,还喊人家“司公”。 浓浓的醋意,顿时塞满了冷羽婵的心房。 薛丫头,你臭不要脸! 杨沅诧异地道:“承旨,我才刚来机速房没多久,就独领一房了?这……” 肥玉叶自然不会告诉他,枢密使秦熺正在盯着机速房,借题发挥发泄愤怒呢。 他杨沅,其实就是去“蝉字房”顶缸的。 如果他不能就“马皇弩”一案给官家一个圆满的交代,他也得卷铺盖滚蛋。 肥玉叶笑吟吟地道:“伱在对外谍探这条线上干了十年,战绩卓著,这个职位,舍你其谁? 一会儿,我带你去见都承旨,你先去外面做个交接吧。对了,还有小骆……” 肥玉叶看向埋头做记录的小骆:“小骆此番功劳也不小,都承旨很满意。所以,你也会调去‘蝉字房’,提拔为书令。” 骆听夏原来是知客,相当于“鱼字房”跑里跑外传话打杂迎来送往任嘛都干的一个角色。 而现在,他就相当于办公室主任和人事科科长一肩挑了。 小骆一听,顿时又惊又喜。 “好了,你们先出去吧,冰欣留下。” 薛冰欣是要跟杨沅一起调走的,肥玉叶当然要把她留下,先对她做些交代,起码让她明白自己选择把她送去“蝉字房”的原因。 而且,冰欣是她一手带出来的人,如今要迁升别处,总得有个交代,不能让彼此间的情谊就此淡了。 其他三人便起身告退。 冷羽婵咬着嘴唇,迈开一双大长腿就走了出去。 她委屈,她有种被自己的好闺蜜给卖了的委屈,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何会有如此的感觉。 肥玉叶端起茶来,瞟了一眼离开签押房的三人一眼。 嗯?肥玉叶目光一凝。 杨承旨的背影……怎么有点眼熟呢? 好像,在哪儿见过…… 随即。她就哑然失笑。 杨沅本来就是她“鱼字房”的人,又不是第一次见,他的背影当然眼熟,怎么会有“眼熟”的感觉呢? 一定是因为昨夜胡思乱想的没睡好,有点想多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53章 衔蝉 薛良一大早就跑到了枢密院。 可惜,迟了一步,杨沅先进去了。 这等军机要地,薛良就算是来找人也是不能进的。 无奈之下,薛良拉住门房老秦,先说了一堆小话,又给人家手心里塞了点钱。 老秦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捱得午时前后,他可以帮忙递话进去。 最近几天枢密使脾气不好,当官的都被收拾好几个了,刚开衙的时间,他可不敢擅离职守。 薛良无奈,想着已经有人带话,只能回去等信儿,便又赶向“陆氏车马店”。 其实若非曹尚书、徐知县催得急,今天这趟他都不想跑。 车马店里还养着十七八个勾魂摄魄儿的西蕃婆子呢,那都是杨沅的人,他还能不管了? “陆氏车马店”里,艾曼纽贝儿正站在老陆夫妇面前,姿态端庄而优雅。 看到一头金发,眼睛发蓝的蕃婆子,居然说着一口标准的大宋官话,老陆不禁咧嘴笑了起来:“嗨!你这妮子,官话说的比俺还好咧。” 贝儿神情严肃:“谢谢。我要见把我们安置在这儿的那个人。” 薛大娘道:“闺女,你要见杨大官人?” 艾曼纽贝儿眼睛一亮:“杨大官人?他姓杨?官儿很大吗?“ 薛大娘自豪地道:“那可不,人家可是在咱们大宋执掌全国兵权的最大的衙门里做官儿,你说那官儿能小了么?” 艾曼纽贝儿便挺起胸膛,庄重地道:“我,法兰克王国圣玫瑰骑士、撒特尔大教堂圣衣守护、圣殿军团随从长,克里托公国第三顺位继承人,艾曼纽贝儿勋爵,要见杨大官人!” 陆老汉夫妇面面相觑,陆老汉挠了挠头,腼腆地道:“妮子,你慢点说,你是那個啥人来着?” 艾曼纽贝儿大感泄气,便简单直接地道:“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大事,要见杨大官人!” 薛大娘咧嘴笑道:“你看伱看,你这么说俺不就懂了吗? 你别急,俺兄弟也有事要找杨大官人呢,等他把杨大官人找来,你就顺道见了。” 艾曼纽贝儿急道:“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必须马上见到这位杨大官人。” 陆老汉问道:“那你有什么大事啊?” “我……,这件事真的很重要,但我不能告诉你。” 陆老汉笑起来:“嗨!嗨!你们女人啊,还真是土婆子蕃婆子全都一个样儿,芝麻绿豆大的一点破事儿,你们能说的比天还大。” “哈哈哈,你呀,还是老实等着杨大官人来就好啦,承安、承庆,来,把这个金毛小姨领院里玩去,这大早上怪忙的,牲口都还没喂呢……” …… 玉叶留下薛冰欣,把自己派她去“蝉字房”的苦衷解释了一番。 薛冰欣觉得肥玉叶做的很对! 薛冰欣现在正陷入一种自我牺牲的自我感动之中。 为了自己的好姊妹不被人欺骗,她殚精竭虑,不惜牺牲色相也要和那个男人周旋! 如此牺牲只为让好姊妹看清他的真面目,我是多么伟大、为了自己的姊妹,又是何等无私? 带着这种浓浓的自我感动,薛冰欣回到了自己的签押房,就看到冷羽婵早就等在那里了。 冷羽婵坐在她的位置上,一双修长的大腿交叉着,靴子就搁在她的公案上。 “干嘛,不舍得离开我呀?”薛冰欣对她笑了笑,心中暖暖的。 不就是调去“蝉字房”嘛,仍然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又不是生离死别! 死丫头整这一出干嘛,让人家心里头怪感动的。 冷羽婵阴阳怪气儿地道:“我说你不嫌折腾呢,还要跑去澉浦接应我们,那叫一个殷勤,这是因为早就知道自己要被调走了是吧?” 薛冰欣偷笑:“哪有啦,人家就是关心你嘛,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喔。” 冷羽婵撇了撇嘴,冷冷地道:“是,你是关心,不过……你关心的是谁啊,是我,还是杨副承旨?” 薛冰欣终于发现不对劲儿了,眉头微微一皱:“你在说什么呢?” 冷羽婵酸溜溜地道:“你说我在说什么呢?我说你对杨副……杨承旨先倨而后恭呢,敢情是知道自己要调到人家手底下去了,抢着去奉迎买好是吧?” 薛冰欣生气了,她刚要反驳,忽然心中一动,不对啊!就让她这么误会着才好啊,这样等我揭穿杨沅真面目时,促使她幡然醒悟的力量才够大呀! 想到这里,薛冰欣眼珠微微一转,似笑非笑地道:“什么奉迎买好啊,说这么难听。 是都承旨调我过去,承旨同意了的,可不是我自己有那个能耐投靠过去的。” “再说了,我之前为啥看不惯他呀?一则是觉得他的能力未必就比我强,甚至还不如我。 那让他骑我头上,我当然不服气啦!” “二来嘛,本来这副承旨的职位,不是你的就是我的,可他凭空而来,就抢了我那一半机缘,我当然不高兴啦。” “呐,如今东海之行,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 我又得以晋升,甚至比他没来‘鱼字房升的更快,我为啥还要嫌弃人家?” 薛冰欣扭着腰肢款款地走过去,到了冷羽婵身前,便把屁股一扭,偏坐到了公案上去。 她双手撑着公案,俯视着冷羽婵,笑靥如花地道:“司公可是人家的大福星呢,以后人家要做他的佐贰官,提前和他打好关系不过分吧?” “我……” 冷羽婵忽然觉得更委屈了。 这兴师问罪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还有天理吗? …… 杨沅被肥玉叶带着,先去见了郑远东。 到了这里,杨沅才知道为何他能迅速晋升执掌一房,原来竟是涉及到了高层的暗斗。 郑远东虽然不知道杨沅北国十年的履历是假的,却知道他是普安郡王赵瑗安排进来的人。 郑远东本就是官家为了掣肘秦熺掺沙子掺进来的,但凡和秦桧一派不对付的,自然就是自己人。 因此,他对杨沅倒也知无不言,详细说明了杨沅执掌“蝉字房”后将要面临的最大挑战:坐稳他的位置。 如果“马皇弩”一案不能查个明白,他就会成为牺牲品。 杨沅明白,他这是被博弈的双方当成了一枚“棋子”。 如果他这枚“棋子”能屠了对方的“大龙”,那“蝉字房”从此将是他的囊中之物,一定范围内,他也将变成一个“执棋人”。 如果失败,他就要卷铺盖滚出机速房。 “下官明白了,下官必会全力以赴,侦破此案!”杨沅沉声答道。 这件事,他当然会全力以赴。 从肥玉叶那儿得知他将被调去“蝉字房”后,他第一时间就找到了小骆,然后他对“蝉字房”就有了很详尽的了解。 “蝉字房”是枢密院机速房“八绂”中最特殊的一个部门。 由于它的特殊性,机速房龙、凤、象、狮、鱼、蝉、蛇、雀八处,机速六处的自主权最大。 因为它主要是负责对外谍探事务,这是危险性最高的部门,因此拥有很大的临机专断、先斩后奏之权。 从那时起,杨沅就有了一个想法。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在如今这个时代,谍报机构的管理还是很粗放的。 粗放到虽然他前世不是什么谍报机构的人,也能触类旁通地制定出一套更加严密、先进、有效的章程来更新换代。 “蝉字房”派出去的秘谍,保密级别是最高的。 这些人之间也没有横向联系,所有人都是一条线直接联系在“蝉字房”掌房身上。 “蝉字房”掌房有一个固定不变的别号:“衔蝉!” “衔蝉”本是猫的别名,用在这里显然只用了它的字面意思。 每一个差派出去的秘间谍探,都是一只只放飞的蝉,它们的命运,就衔在“蝉字房”掌房手里。 由于他们都是和掌房单线联系,直接受命于掌房,掌房所拥有的权力可想而知。 杨沅如果想要做一件私事,他只要把一件事拆解开来,让放飞出去的蝉每人负责一段…… 那么这些人都不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如此一来,杨沅就可以做很多事了。 美丽国的胡佛能成为“皇上皇”,就是因为他用类似的方式,巧妙地把一个庞大机构,变成了能为他个人野心而服务的一个组织。 杨沅接下来要对付的目标,是一个皇帝都要忌惮三分的庞然大物! 如果他能把藏在绿荫下的这一只只“蝉”都掌握在手中,或许可以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被人踢走。 这个位子,他坐定了! …… 杨沅见过郑远东之后,便去了枢密使那里。 郑远东没有陪他过去。 秦熺和郑远东虽然名义上是上下级的关系,但实际上却是彼此制衡、牵制的一对角色。 王不见王,郑远东自然没必要到秦熺面前去自讨无趣。 秦熺看到杨沅,便淡淡地道:“你在北国十年,劳苦功高。 之前,破获奸人串通禁卫,谋划宫闱的阴谋,官家对你也是青睐有加。 而今,你又一举斩断了宋金之间的贩私通道,很不错!” 杨沅知道这个开场白只是个过场话,秦熺真正要说的在后面,所以保持着谦卑的姿态安静地听着。 秦熺道:“也因此,你才有资格成为‘衔蝉’。” 杨沅欠身道:“多谢枢相栽培。” 秦熺一甩手:“不过,你走马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主持勘察‘马皇弩’失窃一案了。 此案涉及内外,可以叫‘鱼字房’协助你们,务必要查清此案,揪出藏在我朝的心腹大患!” 这番话,秦熺倒是情真意切的。 他假公济私,替父亲报复非秦系的力量不假,但他也是真的希望能够查清此案。 秦家跟马皇弩失窃可没有关系,但是由于沐丝那边被起获的物资中,有打着秦相府名号的东西,这让秦桧也沾了嫌疑。 秦家是想一直趴在大宋身上吸血,并不是想让它死掉。 秦熺还想接过父亲的权力,继续做大宋的宰相,延续他秦家的无上荣光呢。 “不过……” 秦熺脸色一沉:“如果此案你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对本枢使无法交代,那么本枢使对官家也就无法交代了。 那时候,你这个掌房承旨也就做到头了!” 杨沅早就从郑远东那儿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因此毫不意外,不卑不亢地答道:“下官定全力以赴!” 秦熺往椅上一仰,屈指轻叩着公案:“那么,你给本枢使一个期限吧。 总不能你说要十年八年破获此案,就让官家和本枢使等你个十年八年吧。” 杨沅笑了笑道:“还有三个多月就要过年了。卑职斗胆,就以新岁元旦之日为最后期限,枢相以为如何?” “哦?” 秦熺微微眯起了眼睛:“新岁元旦之日为最后期限?你确定?在此期限之内,你能破获此案?” 杨沅摇了摇头,道:“卑职不能确定。 只是,任何案子,拖的越久,失效的线索也就越多。 如果在元旦之前,卑职还不能有所收获的话,那么就算再给卑职十年时间,卑职也不太可能查清楚了。” “好!” 秦熺坐正了身子:“那就以新岁元日为期!你破了此案,本枢使亲自为你向官家请功!你破不了此案……” 杨沅拱手道:“卑职自己卷铺盖走人!” …… 杨沅从秦熺那里回来,便喊上薛冰欣和小骆,去“蝉字房”报到了。 冷羽婵刚和薛冰欣又吵了一架,气得头昏脑胀,也没出来送他。 其他人倒是对他非常的客气,由肥玉叶带队,一直依依送到门口。 “蝉字房”和“鱼字房”相隔不远,不过两边有一道高墙隔开。 需要走到枢密院前院儿,才有通向“蝉”字房的道路。 大概是因为“蝉字房”太过特殊,敏感信息太多,所以在戒备森严的枢密院内部,在自成一区的机速房里,也是四面高墙,加强了戒备。 机速房内,如今小官小吏还有不少,可是主要人物,都被一扫而空了。 上一任“蝉字房”掌房,因玩忽职守,现在正在牢里蹲着,等候发落。 蝉字房的副掌房和左右押衙,并主事等人,贬的贬,迁的迁。 所以,“蝉字房”就空了,只剩下小猫小狗三五只。 秦熺这么干,看来还真未必是因为手段拙劣。 他把“蝉字房”给弄瘫痪了,谁接手,只怕一时半晌都难理顺。 那么在此期间,如果出点什么差错…… “蝉字房”可是负责对外谍探的,出了事就不是小事,到时候秦熺连郑远东都能弹劾。 所以,看到杨沅带着薛冰欣、骆听夏来报到,那小猫三五只看他的眼神儿都透着古怪。 目光中既有同情、又有怜悯,还有看你如何收场的戏谑,似乎…… 他们已经预见到了这位新任掌房的下场。 杨沅看见被秦熺拆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的“蝉字房”,却是心中大喜! 缝缝补补,哪有打碎了重建方便啊! 秦熺把“蝉字房”搞散了架,扯后踢下绊子背后捅刀子的都没了,这我大刀阔斧地立我的新规矩,岂不容易多了? 秦熺,秦枢相,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呐!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54章 圣殿骑士(为捕捉屏幕盟加更) “蝉字房”留下来的人里边,只有三个是吏,其他的都是执役。 三个吏中,楚月江、方治平是书令,文天是知客。 两个书令是处理文书案牍的,知客是跑腿打杂的。 就算是秦熺,也实在没理由去追究他们一個玩忽职守之罪,所以侥幸留在了“蝉字房。” 杨沅和他们简单聊了几句,就把他们打发了出去,签押房里只留下了薛冰欣和骆听夏。 就“蝉字房”现在的局面,也难怪郑远东要让他出来顶雷,秦熺也不相信他能在年底之前破案了。 现在的“蝉字房”等于是彻底瘫痪了,不管谁来接手,都将面临着两大难题。 一个是宋国庞大的对外情报网仍然要保证平稳运作,这方面若是出了纰漏,后果比破不了‘马皇弩案’还要严重。 因为,破不了案只是办事不力,贬谪就是了,可玩忽职守酿成大错,那责任就重了。 “蝉字房”的前任“衔蝉”现在还在大牢里关着呢,就因为“马皇弩”失窃这等要案发生在他任职期间。 另一件紧迫之事,就是限期侦破的“马皇弩”案。 这两件事任何一件出了问题,新任“蝉字房”掌房也就做到头了。 可是在“蝉字房”已经瘫痪的情况下,只处理好其中一件事都难如登天,更不要说两件事都需要全力以赴了。 这般情况下,当然没有人会看好他的到任。 不过,对于身处两难之境中的杨沅来说,他的压力只有维系好“蝉字房”现在的运行。 关于“马皇弩”案,他根本不担心。 他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思维又怎会被这个世界框住。 对于任何危机,他要的都只是解决这个危机。 至于如何解决,过程和手段并不重要。 杨沅思索片刻,道:“薛副掌房。” “卑职在。” 薛冰欣立即站了起来,胸脯挺的老高,一双月牙眼儿笑眯眯地看着杨沅,仿佛正在看着她的囊中之物。 杨沅摆摆手道:“私下议事,不必如此拘礼,坐下。” 待薛冰欣坐下,杨沅道:“‘蝉字房’现在几已无人可用,可‘蝉字房’的运转,却不能有丝毫差错。 否则,一旦出了纰漏,你我受惩事小,我大宋冒险潜伏于外的谍探为此丧命,那就是你我一辈子的罪过了。” 杨沅这样一说,薛冰欣的神色也不禁郑重起来。 虽然她没有潜伏的经历,但做这行久了,自然也格外理解、敬重这些潜伏英雄。 杨沅道:“所以,我现在需要你全权接手‘蝉字房’谍探事务,你要尽快接手、归纳、整理好他们的甲历。 了解他们目前执行的任务和履职情况,有什么需要我们‘蝉字房’马上解决的问题,都要搞个清楚,不能耽误。” “是!”如此大事,薛冰欣自然不敢怠慢。 杨沅道:“你去吧,目前你要处理的,就只这一件事,这是伱我能否在此站稳的最重要的事。 这件事做好,便是你的莫大功劳。书令楚月江和方治平从现在开始,拨付于你听用。” 薛冰欣答应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小骆摩拳擦掌地道:“掌房,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 杨沅道:“蝉字房里日常事务依旧交给文天打理,不过他以后就归你管理了。” 骆听夏原来就是知客,对这一摊儿再熟悉不过。 他答应一声,有些失望地道:“卑职就只打理这些事情吗?” 杨沅摇头道:“这些具体事务叫文天去做,你不必理会这些杂务。” 骆听夏大喜:“那卑职……” 杨沅道:“我方才面见都承旨的时候,已经对他说过,‘蝉字房’这个烂摊子,我可以接。 但我要对‘蝉字房’大刀阔斧地做一番改变,希望都承旨能够放权,他答应了。 所以,接下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这两个人给我办进‘蝉字房’。” 杨沅把樊江、王烨然的名字和地址写下来,交给小骆。 “如何办理相应手续,如何调查他们出身来历,这些本官不懂,你来着手。 尽快把他们调进蝉字房来,本官需要一些听话、肯干、能干的人,如此才能迅速撑起‘蝉字房’的运作。” “是!” “第二件事,‘蝉字房’现在的管理太粗放了,我会陆续制定一些新的规则。我每天抽时间说给你听,由你来整理,并查遗补缺。” 杨沅认真地道:“小骆,我是要给‘蝉字房’重新立规矩,以后‘蝉字房’所有的事情,都要按照这个章程办,你明白了吗?” 杨沅要利用这个不破不立的机会,给“蝉字房”重新立规矩,从而把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骆听夏本来还觉得有点乏味,以为和以前一样,每次开会由他记录。 听到这里,才意识到它的重要性。 杨沅口述,由他整理完善,在这个过程中他还要负责查遗补缺,那他岂不也是立规矩的人了? 这样一想,小骆顿生成就之感。 杨沅道:“你先去对文天作个交代,然后马上去找这两个人,尽快让他们赴任!” 小骆答应一声,也匆匆走了出去。 杨沅缓缓靠在椅上,先默默地扫视了一下整个签押房的情况。 由于前任倒霉蛋是被匆匆抓走的,‘蝉字房‘随后就陷入了瘫痪。 所以这签押房基本就是前任衔蝉日常工作时的状态,一些私人用品也还在。 签押房里非常简洁,不说有多么整齐,而是没有什么不必要的东西。由此也可看出一些前任衔蝉的个人性格和做事风格。 此人应该是个做事比较讲究效率的人,可惜却在高层博弈中做了牺牲品。 要说起来,宋朝还真是文官们的幸福时代。 冗官极多,大大小小的衙门里,每个坑都有三五个人一起占着,光拿钱不干活的人太多了。 这些官员们,日常福利多如牛毛,薪水基本不动,只要平平稳稳混个三五年,就能攒资历升迁。 于国,这是养了一群废物。于私人而言,却是再好不过的前程。 但,偏偏枢密院机速房是个例外。 在这儿是一个人顶几个人的坑,所以秦熺只拿掉了几个人,整个“蝉字房”便瘫痪了。 也不知道机速房用人如此精简,是郑都承旨对人浮于事的官场习气深恶痛绝的缘故,还是秦熺在暗中刁难所致。 不过,眼下杨沅想扩张也没办法,他也只好一个人几个坑地用了。 但是在未来,他是一定要想办法扩张的。 机速房下属各房的官员名额是有定制的,他还可以引进幕客制。 如果限于机速房的特殊性,实在无法引人进来,那他就建一个私人班底,不放在明处。 不就是需要自己养着这些人么,他现在不愁钱。 杨沅一边闭着眼睛思索,一边无意识地摸挲着圈椅的两个扶手,扶手用久了,光滑如玉。 都承旨是拿他顶雷的,因为机速房里其他人都是跟了都承旨更久的人,如果一定要牺牲一个,那只能是他。 也正因为出于这种歉疚吧,郑远东给他放了很大的权,这是他的机会,得利用好。 秦熺的怒火,显然并没有随着‘蝉字房’一众官吏的贬谪而消失。 秦熺的第二记巴掌,正等着扇在他的脸上,这是他的一个危机。 但是对于这一点,杨沅并不担心。 “蝉字房”掌房的位置,他坐定了!除非他有了更好的去处,自己愿意走,否则谁也别想撵他离开。 想要留下的话,他只要解决好两件事就行了。 第一,平稳交接,让“蝉字房”安全过渡。 如果这时候哪只暗蝉出了事,造成重大损失,秦熺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所以,他把这方面的事务放权交给了经验丰富的薛冰欣。 薛冰欣原是负责“鱼字房”派遣在大宋各地谍探人员的,这和派遣于外的谍探管理有太多相似之处,由她接手最为稳妥。 相信这也是郑远东的意思。 虽然,郑远东需要有个人来“蝉字房”顶雷,却也不希望让潜伏于外的秘谍们因此受损。 所以,郑远东才坚持让肥玉叶调一个管理经验丰富的押衙过来,目的应该就在于此。 如今他也就顺水推舟,把这方面的事务交给了薛冰欣。 薛副掌房今后一段时间,可能会夙兴夜寐非常的操劳,但……他放心了啊,他不可能做的比薛冰欣更好了。 他要留在“蝉字房”的第二个先决条件,就是破获“马皇弩”案。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马皇弩”失窃一事,他才刚刚知道。 肥玉叶带他去见郑远东,准备让他接任“衔蝉”一职时,他才从郑远东口中知道他的前任为何垮台,他又将面临什么。 此案的具体经过,他还一无所知,要等他去拜见主持这个案子的普安郡王时,才能了解细节。 不过,无所谓了。 在他决定要把“蝉字房”变成他的一口利刃的时候,这个案子他就“破了!” 破得了要破,破不了创造“条件”也要破! …… “杨承旨,哈哈哈哈……” 突然有人不告而入,先叫他一声,便哈哈大笑起来。 杨沅诧异地张开眼睛,就看到一个漂亮大姑娘,杏眼桃腮,近在咫尺。 那个大姑娘正笑靥如花地看着他。 一见杨沅睁开了眼睛,漂亮大姑娘便猛地往后一跳。 距离拉开,杨沅才看清,她头戴红缨凤翅盔,身裹绯红大官袍,双臂藏在绯红袍内,葱白的手指露出来正扯紧了襟边。 见杨沅向她望来,她便把袍襟左右一掀,得意洋洋。 就见她内着战甲,腰围抱肚,下穿宽口战裤,外系膝带,足着战靴,腰悬佩剑,英姿飒爽的很。 杨沅愕然道:“刘副指挥?你这是……凯旋了?” 原来这个她,竟然是个他。 刘商秋跟脚底下踩了弹簧儿似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拗着造型,炫耀着他的一身战甲。 “那当然,大获全胜,哈哈哈哈!木提举对我的战功赞不绝口,对他以前的压制深感愧疚。 他终于认识到,以我刘某人的文智武功,闲置不用那是大大地屈才了。” “木提举向官家为我请功的时候,还想升我的职呢。 不过,官家把我调到御前弓马子弟所,担任兵马钤辖了。 木提举这时才想起留我,他早干嘛去了?哈哈哈哈……” 刘商秋一边得意地笑,一边晃着身子,腰间的佩剑摇来摇去的。 杨沅的唇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咱们国舅爷的自我感觉真是良好的很啊! 人家木提举就不能是终于找了个由头,可以送走你这尊大佛? 不过,御前弓马子弟所的兵马钤辖,掌管御前弓马子弟所官兵的实权武官,正六品了。 到底是皇亲国戚啊,我也有功,才升了一级,由从七品转为七品官。人家直接连升两级,从正七品升为正六品了。 刘商秋得意洋洋地道:“本钤辖升了官,第一个就跑来告诉你了,够意思吧?” 杨沅笑道:“那是当然,不如今晚就由小弟为青阳兄摆酒祝贺一番?宋家风味楼怎么样?” 刘商秋矜持地摆手道:“改天吧,我还没告诉玉腰姑娘呢,我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刘商秋说完,便按着剑,迈着八字步,威风凛凛地走了出去,跟要唱大戏似的。 敢情他跑到枢密院来晃悠这一趟,就为了向杨沅炫耀他升官的事。 杨沅不禁哑然失笑。 一个恩平郡王赵璩,一个国舅刘商秋,这都是怀抱赤子之心的人呐。 虽然这二个人的人生选择不尽相同。 赵璩是身边人个个都希望他振作,他却只想躺平; 刘商秋是身边人个个希望他躺平,他偏偏想振作。 但两个人都是值得一交的朋友。 刘商秋做“御前弓马子弟所”的兵马钤辖,于杨沅而言,这是一个好消息。 机速房是管理机构,文职人员。 需要带队出去做什么事的时候,都是要从“子弟所”那边调兵听用的。 刘商秋现在统率“御前弓马子弟所”,那对杨沅自然便利最大。 刘商秋这一来,杨沅也不禁动了回青石巷一趟的念头。 虽说现在肩上压着两件重担,但都不是急得来的事情,不如先回去一趟。 杨沅刚刚生起这个念头,就见门房老秦在签押房外探头探脑地看进来。 杨沅扬声道:“什么事?” 门房老秦连忙点头哈腰地进来,赔笑道:“杨承旨,是这样的,早上有人到枢密院门口寻你,小的没敢打扰杨承旨,这眼看快到晌午了,寻思杨承旨应该不太忙了,这才来传话。” “哦?是谁找我?” “那人自称是左一北厢厢公所的所由,名叫薛良。说是有非常紧要之事,请杨承旨你有空时往陆家骡马店去一趟。” 杨沅听了不禁心中一动,薛良找他,想来是有官场中人要走“有求司”的门路了。 杨沅起身道:“好,本官知道了,有劳你了。” 杨沅说着,便往袍下一探,“蹭”地一下,摸出一罐茶来。 咳,这是昨夜兴尽之后,从师师姐那儿拿的。 可怜他昨夜无处可去,后半夜是寻了一家客栈住下的,这捎回来的茶叶也还带在身上。 “这有罐儿炒茶,味道不错,你拿去尝尝。” 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别看老秦只是个门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有用,杨沅倒也不吝给他些小恩小惠。 老秦一个门子,那些目高于顶的官儿们谁曾把他放在眼里?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哎呀,这这这……小人怎么敢,承旨你太客气了,我这就是个跑腿传话的小事儿……” “拿着吧,不要客气。”杨沅笑吟吟地把茶叶塞进他手中,便向外走去。 他本就想要回青石巷一趟,如今正好先往“陆氏骡马店”走一趟,看看薛良到底有什么事,如果鹿溪能办,正好丢给她,让这丫头多历练历练。 另外,昨夜安顿在骡马店的姑娘们,也得尽快给她们安排一条出路。 陆亚在他手下做事,得了极大好处,老陆夫妇是一定不会要他店钱的。既如此,他也不好叨扰人家太久。 杨沅路过薛冰欣的签押房,便想知会她一声。 杨沅一推门,就见方治平和楚月江和两个书令站在一张公案左右。 公案上一摞摞的甲历簿册,堆得足有半人高。 公案后边根本看不见人影儿了。 两个书令正冲着公案后边,你一言我一语地介绍着什么。 杨沅一见,心里顿时一虚,赶紧蹑手蹑脚地走开几步,这才健步如飞地去了。 薛冰欣察觉到有人进门了,她欠起屁股从纸堆后边抻长了脖子,正好看到杨沅鼠窜而去的背影。 薛冰欣不免有些气闷,这人是不是故意的呀,给我压了这么多的活,我哪还有时间勾引他? 不过,这里但凡有点闪失,就可能会葬送一只潜伏在敌国的暗蝉,薛冰欣还真不敢大意。 再说,杨沅既然让她全权负责这些事,那么杨沅一旦不能破获“马皇弩”案被贬职,这“蝉字房”就顺理成章由她掌管了。 这么算起来,现在的辛苦,都是为她自己做的啊。为自己作嫁衣裳,得用心! 想通了这一点,薛冰欣顿时干劲满满,认认真真地看起了那堆积如山的资料。 …… 杨沅赶到陆氏车马店,正枯坐院中喝茶的薛良一眼看到他,顿时大喜,连忙迎上前道:“二郎,你真真叫俺好找啊。” 杨沅笑道:“发生什么事了,有这么急吗?” 薛良道:“俺怎生晓得有多急,那些大官儿们岂会把事情说与俺知道。他们只会催命一般叫俺去请二郎来。 不瞒你说,昨夜俺都追到枢密院去了,可二郎你先走了一步,没有碰到。” “哦?是谁要见我啊?” “当然是高都所和徐知县。对了……” 薛良左右看了看,又压低声音道:“徐知县那儿还有一个人,徐知县和高都所对他都是毕恭毕敬的样子,应该官儿更大。” “哦……” 杨沅心道,徐海生这条线的上边,关系最近的应该就是曹府尹了。 老曹不是已经如愿升为户部尚书了么?这回他是要找猫还是找狗啊。 杨沅便道:“他可以急,我不必急,越急越容易出错。 你等等,我先去见见你姐夫,交代点事情,然后回一趟青石巷,下午咱们再一起去临安县……”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一声雀跃的惊呼:“哦!是你,圣殿骑士!”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55章 我有一个秘密(为沉迷书幻盟主加更) “是你,圣殿骑士!” 被承安、承庆这对小双胞胎拉着手,刚去河边欣赏过小哥俩的杰作,他们挖的一个养鱼的小水坑,刚刚回到院中的艾曼纽贝儿,一眼就看到了杨沅,马上惊喜地跑了过来。 可怜她就只有一块裹胸布,还拿去写字了,如今连换用的都没有。 这一跑动起来,杨沅如见钱塘潮水,滚滚而来。 不过,惊喜之中的艾曼纽贝儿显然并未察觉自己的异样,她惊喜地跑到杨沅身边。 没错,就是他! 那一幕,虽然只是一刹那,却一直烙印在她心里。 那是她记忆的结束,也是她记忆的起点,她绝不会看错的。 见到杨沅有些讶然的眼神儿,艾曼纽贝儿脸上微微漾起了红晕。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称呼叫的有问题,现在她当然知道,这人不是主派来的骑士。 只不过,她连人家的名姓都不知道,而当时恍惚之中,又误以为他是天上圣殿的骑士,所以顺嘴就叫出来了。 “啊,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所以……” 艾曼纽羞笑了一下,碧蓝的眼睛微微潋滟了一下,就像柔柔的风吹过秋日里西湖的水。 杨沅认出她来了,但……只是因为她那一头不多见的金发。 那天在海上,她湿乱的头发披散着,杨沅又急于救人,哪里有空仔细看她模样。 而在那之前虽也看见过她,却都是蒙着口鼻,只能看见她的眼睛。 此刻看到她,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熠熠的金发中,那张精致绝美的脸庞,杨沅一下子就把她和自己看过的一部电影《天使在人间》的女主角重合了起来。 那形象、气质,好像! 当时,银幕上乍现她的容颜,把少年的他都看呆了! 可他没有想到,多年之后的今天,竟然在这里看到了一张相似的面庞。 想到她一身白衣,飘浮在海上时的情景,也和那个堕水的天使非常的相似,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薛良和承安、承庆,还有闻讯赶来的老陆夫妇,都惊讶地看着杨沅,咱们杨大官人还是個啥子骑士?难不成又升官了! 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面前又是与少年时期曾让他惊艳到无以复加的天使相似的脸庞,杨沅也不禁有点飘飘然了。 他微微一笑,学着电影里西方骑士们致意的模样,优雅地颔首:“oh,mynameisyangyiaskyourname,beautifudy!” 天使微微蹙起了好看的眉,有一点疑惑地看着杨沅。 杨沅心想,难道是古代英语的单词和语法和现代有较大出入,她听不懂? 就见天使轻咳一声,用字正腔圆的大宋官话道:“很抱歉,先生。我……只能勉强听懂几个词。” 她带着一丝腼腆,柔声道:“恕我直言,先生。这是英格兰下等人使用的语言,我并不是很明白。我们通用的是法兰克语和拉丁语,先生可以用这两种语言和我交流吗?” 杨沅微笑道:“入乡随俗,我们还是说大宋官话吧!” “哦!好的!” 天使应该是看出杨沅只会那么几句英格兰下里巴人才讲的语言了,而且……他是有意在自己面前秀。 天使眸中不禁闪过一抹会心的笑意。 她知道自己很美丽,当初那些骑士团的骑士,都喜欢在她面前卖弄自己的本事,就像一只只招摇的孔雀。 而这位救命恩人想在她的面前炫耀自己的能力,这说明恩人对她很有好感,想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 这个结论,让天使变得很愉快。 因为,她也想给她的救命骑士留下一个好印象。 “是这样的,先生。请先允许我郑重地介绍一下我自己。我,艾曼纽贝儿·克里托·路易·亚历山大·昂·伊曼纽尔·德·塔罗兰-佩里戈尔。” 艾曼纽贝儿微笑了一下:“您可以称呼我贝儿。” 杨沅一呆,这么长的名字,这是个贵族吧? 贵族变成了女奴……,杨沅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些黑暗系的名字。 啊!太黑暗了! 杨沅清醒了一下,眼前依然是阳光灿烂,天使金发。 “我,是圣玫瑰骑士,撒特尔大教堂圣衣守护者、圣殿军团随从长,克里托公国第三顺位继承人,艾曼纽贝儿勋爵!” 艾曼纽贝儿语速轻快,就像夜莺在欢唱,但吐字很清晰。 她真的很有语言天赋,学了才一年的宋国官话,她现在甚至比杨沅说的更标准。 “我清楚,我现在只是一个幸运的被解救者,刚刚所言只是我曾经的荣光,我之所以说给您听,不是为了炫耀,只是希望您能平等的、有尊重的和我沟通。” 艾曼纽贝儿有些无奈地看着杨沅,但即便她蓝色的双眸中流露的是一种无奈,依旧有种温柔的美丽:“因为,我知道,你们宋人,通常把我们视为未开化的猴子,哪怕……我是一个贵族。” 杨沅忍不住笑出声来,握拳掩口,清咳了一声,然后肃然道:“这你放心,我只要没瞎,就不会把你看成一只猴子。”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艾曼纽贝儿听懂了杨沅的一语双关,既承认了她的智慧,又赞美了她的美貌。 这让她更加欢喜,她很喜欢这个东方骑士。 所以,她很担心,今天午夜一过,现在这样愉快的会面,也会被忘个精光吧。 急迫感让她不得不结束这样愉快的交谈,先说正事了。 艾蔓纽贝儿严肃地对杨沅道:“是一位杨大官人把我们安排到这儿来的,我想见见这位杨大官人,先生可以帮我引见一下吗?” 杨沅好奇地道:“你要见他,为什么?难道,没有人告诉伱们,你们现在不是女奴,随时可以离开?” “不,我当然已经清楚了。所以,我想见见这位慷慨、正直的杨大官人,我想……和他做个交易,为我这些受难的姐妹们,争取一些帮助。” “交易?你们此前是蒲押麻的女奴,一无所有,你能拿什么做交易?” “一个消息!一个杨大官人应该会很感兴趣的情报。” “哦?”杨沅挑了挑眉,通过方才的交谈,他当然看得出,眼前这只小金毛一点都不傻,而且鬼精鬼灵的。 所以,虽然一个女奴,不应该拥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可以拿来做交易,但她既然这么说了,应该真的有什么情报,而且是他用得上的? 想到这里,杨沅以手抚胸,微微欠身,微笑点头道:“那么,我也正式介绍一下我自己。大宋枢密院机速房承旨官,杨沅。” 艾曼纽贝儿见他使出西方礼节,下意识地双腿微屈,双手稍提裙摆,还了一礼。 杨沅笑道:“你说的那个杨大官人,不出意外的话,就是我。” 贝儿惊喜道:“原来是你,那太好了。我……” 贝儿忽然注意到身边一堆看客,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还有许多住店的客人,也都围上来了,对她指指点点的,就像在看一只猴子。 贝儿无奈地道:“我可以和杨大官人单独聊聊吗?” 杨沅往河边肃手一让,然后举步便走,贝儿会意地跟了上去。 薛良急着带他去见徐知县呢,却又不敢催促,只好眼巴巴地等在那里。 河边,杨沅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向对面示意了一下。 贝儿挑了块平滑的石头坐下。双腿并着,微屈一侧,不及杨沅的大马金刀舒服,但是很淑女。 “贝儿姑娘想跟我说什么?” 艾曼纽贝儿道:“我们是蒲押麻买回来的女奴,大宋国要把我们释放为自由民,我很感激。但是,杨大官人,您知道的,我们只是一群年轻的女子,没有谋生的本钱,也缺少自保的能力。” “所以呢?”杨沅暂时没有说出自己打算给她们做的安排,想看看她有什么主意。 艾曼纽贝儿鼓起勇气道:“我想,向杨大官人贷一笔款子,开一家店铺。” “就只如此?” “不,我们都是一群年轻的姑娘,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所以,还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庇护。” 艾曼纽贝儿的眼睛亮晶晶的:“您指挥了一场海上大战,至少三十条战舰听从您的指挥。您一定是一位大权在握的将军,庇护十几个弱女子,对您来说,应该并不难吧?” 杨沅好奇地道:“那么,你想做什么生意呢?” “香料!由蕃人来卖从蕃地贩来的香料,我相信由蕃人来卖蕃国香料,生意一定会很不错。当然,蕃坊现在就有蕃商在做这种生意,但他们是大宗批发,和我并不冲突。” “当然,这笔本钱,我需要向您借贷。” 艾曼纽贝儿观察着杨沅的神色变化,见他似乎未为所动,便及时补充道:“同时,我会让您入我的股?” “我?入你的股?” 杨沅挑了挑眉,对面的天使一双无处安放的大长腿并拢着,优雅地扭向一侧。 于是那柳腰轻折,便勾勒出了好大一只绩优股。 那曲线流畅的,就像旁边小河中的流水,流淌过一块被冲刷了千年的大石,忽然左右一分,无比圆润而流畅地从两侧流过。 “是的!两成干股,可以吗?我向您保证,一定稳赚的。”艾曼纽贝儿努力想要说服杨沅。 能够指挥三十多条战舰,在她的判断中,一定是宋国手握重兵的一位将军。 她的家族是持剑贵族,就是因为一直追随并成为撒特尔红衣大主教的忠实拥趸,受到僧侣的庇佑,才能从一个小小的男爵,一代代攀升,最终成长为一代大公爵。 贝儿很清楚,她已经回不去故国了,至少现在回不去了。 没有人会为她的远洋航行买单,而且她无法在漫长的航行中保证自己的安全。 同时,远洋的尽头并不是她的国度,那里正是俘虏她的敌人的家园。 而要在东方生存下去,还要照顾好那么多的姐妹,她需要有人庇护。 “关于做你股东的事,咱们随后再谈。” 杨沅的目光从那好股上收了回来,问道:“那么,你要告诉我的机密,是什么?” “昨天,码头上,有人被刺杀了是吗?” “是的。” “我,‘看’到了凶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56章 “你”去哪儿了? 杨沅的目光顿时锐利起来:“是谁?” 艾曼纽贝儿看到杨沅的反应,却松了口气。 他很在乎这件事,所以,我的筹码应该有用了。 “杨大官人这是答应庇护我们了吗?” “不就是照顾几个小女子的安危吗?” 杨沅好笑地看着她:“我知道,一个人来到异域他乡,难免会有一种惶惑的不安。尤其是你还是作为女奴被掳来这里的。” “但我可以告诉你,这里,是目前整个天下最文明的一個国度的国都。 你的大宋官话说的很好,但你对这个国家显然不像你对它的语言一样了解。 我们这儿,有完善的秩序和律法!” 杨沅这句话,倒也不是十分的吹牛。 大宋在民告官这方面,确实是历朝历代中最宽松的。 民可以告官,而且民告官有三个特点:随便怎么告,谁都可以告,什么都能告。 所以,景定建康志说:“诉讼日不下二百。” 黄庭坚山谷文集则说:“(平民)一不得气,(便)诋郡刺史,讪诉官长。” 宋初就有书生雷有邻,状告宰相赵普庇护胡赞、李可度等受贿作弊。 结果是首犯斩首,胡赞、李可度等五位大臣杖决,家产抄没,赵普罢相,贬谪地方。 如果你要说这是大宋建国初的事,那近一些的。 哲宗年间,向太后娘家人申请在自家祖坟修庙,时任户部尚书的蔡京就给批了一块地。 但是要去这块地,有民户家的房子挡路,向家就勒令人家搬迁。 那户人家不肯,就去开封府告状,结果就是,不许拆人家的房子,蔡京处置不当,罚二十金。 蔡京那时正走上坡路呢,而且他是为太后家里办事,结果也是如此。 类似的案例还有很多,所以宋一直被认为是最扁平化管理的封建社会,阶层差比起其他朝代最小。 但,杨沅虽然不是吹牛,却也只是在制度上它的文明到达了一个高峰。 制度如此,并不意味着就一定都能做到如此。 只是有了这个制度,特权者必然受到更多的约束,不能明目张胆地仗势欺人。 考虑到善后成本,的确会大量减少在其他朝代更普遍的欺压百姓的现象。 而艾曼纽贝儿是一位贵族,而且是持剑贵族,在法兰克贵族中,是更了解底层的人。 她不会单纯到相信杨沅的这种吹嘘。 听了杨沅的保证,她只是莞尔一笑,道:“我相信杨大官人的话,也承认,贵国是非常文明和发达的国家。 但我也同样相信,这世上永远有太阳照耀不到的地方,即便是太阳能够照耀到的地方,有权有钱的人也可以打一把伞。” 又被打脸了。 帮丹娘争到了“水云间”酒家的杨沅心虚地揉了揉鼻子:“好,我郑重承诺,我会庇护伱们!这总可以了吧?” 他现在承认了,眼前这个金毛,绝对不是一只猴子,至少也是一只金毛犼。 “我相信你的承诺!”艾曼纽贝儿无法要求更多了,如果让杨沅签字画押,显然过犹不及,说不定会触怒这位大人物。 而且,她的确认为,眼前这个人值得信任。 杨沅道:“那么,你现在可以说了。” 艾曼纽贝儿道:“当时,码头上有人射箭。那些冷箭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杀人。” “那么是为了什么?” “为了造成混乱!让大家急于躲避,尤其是掩护大人物躲避,这样有些人就会被忽略掉。” 杨沅沉声道:“你是说,真正杀人的人,就在码头上?” “是的!” “他是谁?” 艾曼纽贝儿凝视着杨沅,蓝色的眸子仿佛会说话,在向杨沅诉说一种委屈揉杂着无奈的感觉。 杨沅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何以露出这种表情,我又没欺负你。 艾曼纽贝儿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我忘记了!我刚刚告诉你的,都是我昨夜匆匆记下来的,但我……没能来得及把它写完。” 杨沅听得一脸茫然,什么就忘记了,还没写完,才一夜功夫就忘记了? 艾曼纽贝儿指了指自己的头,把她跌入海中所得的怪病,对杨沅说了一遍。 艾曼纽贝儿无奈地道:“当然,这都是海伦她们对我说的,实际上我现在的记忆…… 就是昨晚落水晕迷,被您救起。然后,今早我又遇到了您……” 杨沅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情,居然还有这种每天记忆清零的怪病。 不过,她方才所说杨沅倒不怀疑,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而且,她说的这种突然获得的过目不忘和分析判断的神奇能力,杨沅听说过。 某人头部受伤,醒来后突然从一窍不通的门外汉变成了一个大画家或者一个大音乐家…… 这个好像叫什么“后天性学者症后群”。人类大脑的复杂与神奇,谁又说的清呢。 不过……她若能写下那个人的相貌特征该多好?前边写什么废话啊! 杨沅想起了一些恶心人的电视剧里,被害者永远不会清楚干脆地说出凶手的名字。 他们不是先说一堆废话,就是先写一堆废话,然后在关键时刻嗝屁。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小金毛居然看出了杨沅的心思,对他解释道: “如果我不先写清楚前因后果,而只是简单地记下那个人的长相特征将毫无意义。 因为我醒来后,根本就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记下这些东西。” 她无奈地道:“而且,我当时并不清楚准确的时间。” 杨沅苦笑地点点头。 艾曼纽贝儿忐忑地道:“至少,我帮您缩小了凶手的范围,不是吗?” 杨沅笑了笑,道:“你别担心,我是在思考码头凶手的事儿。我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 杨沅思索了一下,道:“你是说,你从海上被救起后,就得了一个怪病。 首先,你能过目不忘了,无论它是不是你看的重点。其次就是,你每天醒来后,都会把昨日事忘个一干二净?” “是的。” 杨沅向河对面那一排排屋舍指了指:“那么,你现在看看,那边哪幢房子现在窗口有人,哪幢房子屋后有树,我给你十个数的时间。” 艾曼纽贝儿扭头望去,杨沅道:“十、九、八、七……” 等杨沅数完,艾曼纽贝儿欣然道:“我知道了,屋后有树的……” 杨沅道:“方才经过对面街下的,有几个人,几男、几女。” 艾曼纽贝儿呆了一呆,这才明白他的真正考验在这里。 如果一个人忙于观看、记忆对面临街的一幢幢房屋中,一楼二楼那么多的窗户里,哪里有人走动…… 他还要去观察谁家屋后有树,那么他绝对无法在这十个数之间,再去注意那一排建筑下的街道上有几个行人。 艾曼纽贝儿的眼神儿恍惚了一下,方才入目的一切,迅速在她脑海中闪回了一遍。 然后,她肯定地答复道:“方才,有四伙人经过对面街道,一共十四个人。 九男、四女,还有一个是婴儿,被一个女人抱在怀里,所以我无法确定他是男是女。 不过,裹着他的是一件粉色带花的襁褓,大概率是个女孩子。” 杨沅惊奇地瞪着艾曼纽贝儿,他刚才给对方挖了个坑儿,而他自己,则在数对面街上的行人。 但是,就连数人头的他,都没注意那个被人抱着的孩子襁褓是什么颜色的。 眼前这只金毛,不是天使,不是猴子,也不是金毛犼。 她……简直就是一台精密的人形计算机啊! 杨沅大概明白她的大脑为什么会每天记忆清零了。 她的大脑受到撞击后,开发出了一种神奇的能力。 但是这种神奇能力带给她的信息量太大了,如果不能每天记忆清零,杨沅不敢相信谁的大脑能承受得了。 “贝儿殿下!我答应,入你的股!” 杨沅认真地道:“我可以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她叫李师师! 她正在尝试制作你们蕃人喜欢的服装,我想你的姐妹们可以和她进行很好的合作。” “当然,如果你的姐妹中,还是有人喜欢开店卖香料,那也没关系。 我的远洋船队,等我运回一船船的香料,你的姐妹们就可以开店卖香料,生意做到比你想象的还要大。” 这个时代不禁官员经商,甚至不禁军队经商,所以杨沅可以公开答应她的合作。 更何况,不仅这个时代不禁官员经商,杨沅所做的业务,还都是开放市场上的商品,没有涉及任何官营垄断商品,那就更不用忌讳了。 明代是禁止官员经商的,位高权重者也依旧经商,不但经商,而且他们是利用权力,包揽官营垄断行业,毫无风险、轻松暴利。 比如张四维做首辅时,他弟弟张四教就是当时的第一大盐商。 袁崇焕炙手可热时,他弟弟袁崇煜就是当时最风光的大盐商。 杨沅在一个官员合法经商的时代,又没有利用特权垄断官营,也就无需顾忌了。 “哦?经营布料和服装吗?”艾曼纽贝儿两眼发亮,她立即意识到了其中的暴利。 这个时代的经营时装当然不可能飘洋过海靠量取胜,卖给普通百姓。 就算是在大宋,普通百姓也大多是自己买布料裁制衣裳,谁舍得去买成衣。 那一定是卖给贵族富人的。 如果有一件来自遥远的东方帝国、符合他们的审美的华丽衣裳,贵族富人家的夫人小姐们会如何的不惜代价,艾曼纽贝儿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他竟然还拥有一支自己的远洋船队!天呐,他应该是一位总督级别的大官吧!” 艾曼纽贝儿很兴奋,但……她突然又发觉了不对劲。 杨沅方才所有的交代中,一直说的都是“你的姐妹们”,那么……“你”去哪儿了? 艾曼纽贝儿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她很清楚自己拥有多么大的魅力。 战败被俘的女人很多都会惨遭蹂躏甚至杀害,但身份越高贵、容貌越美丽的,反而越不会轻易受到蹂躏和伤害。 因为她们奇货可居,可以用来换取比一夕欢愉更大的回报。 比如乌格利德王朝的贵族巴德兰-本-马利克,就是他的父亲和一位法兰克女贵族的混血后代。 他的母亲就是一个法兰克女人,被俘后因为是贵族且年轻貌美,被人辗转变卖…… 最后被一位官员重金买去,送给了马利克的父亲作为礼物,以此来巴结这位当权的大人物。 艾曼纽贝儿知道她至今尚能保全自己,完全是因为她异乎寻常的美貌,因此格外敏感。 杨沅话语中的漏洞,马上便被她捕捉到了。 艾曼纽贝儿修长的双腿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警惕地质问道: “杨大官人,您方才提到了我受难的姐妹,那么……我,您打算如何安排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57章 女秘书 “我想聘用你,担任我的……嗯……书记?” 这个时代是有“秘书”这个词的,但主要是指掌管图书典籍的官职,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秘书。 而这个时代真正干秘书工作的,是“中书令”、“中书舍人”、“记室史”、“掌书记”、“主簿”等等。 所以杨沅思索了一下,用了個比较恰当的词汇。 但是在艾曼纽贝儿学过的宋国词汇中,显然并不包括这个词汇,她有些疑惑地看着杨沅。 杨沅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了,思索了一下,才试探地道:“secretarie?” 被人家金发小妞打了一回脸之后,杨沅都不好意思炫英文了,说的小心翼翼的。 幸好这个词和拉丁语的secretarius非常相似,艾曼纽贝儿思索了一下,恍然道:“你是说,要我做你的私密书写者和辅助者吗?” 在拉丁语中,这个词汇意味着知己、心腹,同时也是“某人协助另外一人抄写或安排事务”的意思。 这么翻译倒是贴切,杨沅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做我个人服务,只为我一人服务。你可以称之为,秘书。” 至此,艾曼纽贝儿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明白他为何会看中自己了。他这是看中了自己的能力啊。可是…… 艾曼纽贝儿迟疑地道:“我每天都会把之前的事情全部忘记……” 杨沅道:“这没关系,你所拥有的这种奇异能力,应该对我很有用。” 艾曼纽贝儿认真地思索了一阵,问道:“那么,我依旧是一个自由人吗?” 杨沅道:“当然。不过,鉴于我职务的特殊性,你即便离职,也不可以对任何人说起伱替我做的任何事。否则,我可以追究你的责任,甚至追杀你。” “我明白了!” 艾曼纽贝儿欣然站起身,挺拔着身姿道:“从现在起,艾曼纽贝儿,就是您的私人秘书了!” “同时,欢迎您入股,成为我的股东,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艾曼纽贝儿满脸灿烂的笑,璀璨的如同一个天使。 …… 艾曼纽贝儿集合了那些波斯、大食女人,对她们简要说明了之后要对她们的安排。 哪怕是成了一个自由人,在这异国他乡,一个孤身女子,而且语言不通,这些女孩子们都是惶恐不安的。 所以,对于杨沅的安排,她们毫无异议,并欢喜不已,一颗心总算是踏实下来了。 杨沅让她们继续在“陆氏车马店”暂住,明天会有一位李师师李夫人过来见她们,并且安排她们此后的一切。 交代完之后,杨沅就带着五短身材的薛良和腰细腿长的金毛大秘艾曼纽贝儿去了青石巷。 幸亏杨沅有先见之明,提前给贝儿扣了一顶帷帽,把她的容颜五官扣了个严严实实,才没有引起一路的哄动,不曾招来一群看客,把她当猴子看。 到了“宋家风味楼”,杨沅先把二人领进一处雅间,对薛良道:“快晌午了,你们俩自己点些吃的,都挂我账上就好。” 薛良眉开眼笑,连声答应。 杨沅又对艾曼纽贝儿道:“我们这里没有鹅毛笔,估计毛笔你也用不惯……” 艾曼纽贝儿答道:“我可以的,杨大官人,我的毛笔字,写的应该还可以。” 杨沅一呆,这个大秘,还挺合格的。 杨沅道:“那好,我会叫人给你留来笔墨,你可以把你每天醒来记忆会归零这件事,提前写下来给第二天的你自己看。” 艾曼纽贝儿恍然,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总比她每天醒来,都得找个人要求别人给她叙说一遍更好。 杨沅道:“你自己斟酌一下应该如何措辞吧。总之,能让醒来的你,迅速理解并接受就好。” 艾曼纽贝儿嫣然一笑:“我明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谢谢杨大官人。” …… 杨沅带着艾曼纽贝儿和薛良进入雅间的时候,店里的伙计就机灵地跑去告诉鹿溪了。 鹿溪听说杨沅已经出海归来,欢喜不禁,立即跑来见杨沅。 杨沅并不知道鹿溪昨夜睡在李师师宅里,如果知道,于师师姑娘而言的情趣刺激,恐怕会变成杨沅的惊吓。 杨沅和鹿溪一同用了午餐,二人又温存了大半个时辰,说好晚上回来一起用餐,这才去找艾曼纽贝儿和薛良。 艾曼纽贝儿一见杨沅,就欢喜地对他道:“杨大官人,我已经写好了,每天醒来,看到我亲笔写下的说明,我就会明白自己的状况了,喏,你看!” 艾曼纽贝儿向杨沅示意了一下,杨沅看到,艾曼纽贝儿脖子上多了一条红色的丝线。 丝线的尽头,是一朵鸢尾花造型的折纸,而这朵鸢尾花,就绽开在两个完美的半球略上方的峡谷里。 她把写好的“启动说明”折成了鸢尾花,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有些东西,并非一味地大就是美好的,虽然过小就会失去曲线感,但过大显然也会显得臃肿和不协调,甚至还不如小一些叫人看着舒服。 只有和身材比例最协调的球形才是最美的,艾曼纽贝儿显然做到了。 杨沅的目光落处,虽然如惊鸿一瞥,艾曼纽贝儿还是注意到了。 她马上意识到自己欢喜之下有些忘形,忙害羞地掩了一下衣襟。 杨沅轻咳一声道:“我先去个地方,然后送你去李夫人那儿,你可以和她谈谈你对你的受难姐妹们的具体安排和设想。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等我想好如何安排你,你再跟在我身边做secretarie。” “好的!”艾曼纽贝儿轻轻扯着胸襟答道。 杨沅把几张交子递到了她的手上:“晚上回后市街的时候,自己去买点应用之物吧,你需要换一身我们宋国的衣服。” “呃……好的。” 艾曼纽贝儿本想拒绝,转念一想,这应该就是自己的薪水了,于是坦然接了过去。 杨沅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对薛良道:“走吧,咱们先去一趟临安县衙,看他究竟有什么事儿。” 艾曼纽贝儿和薛良赶紧跟了上去。 艾曼纽贝儿对杨沅是有好感的,尤其是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域他乡,杨沅在她眼中又是一个强大的保护者,贝儿对他的好感也就尤其强烈了。 但是,刚刚吃饭的时候,她听薛良说,这家饭庄,是杨大官人未婚妻开设的。 艾曼纽贝儿心头便有一些失落,得知杨大官人已经有了未婚妻,她对杨沅便不再心存幻想了。 欧洲早期曾经一度流行过一夫多妻制度,不是中国的一夫一妻多妾制,而是一夫多妻制。 妾的制度也曾萌生,但一夫多妻才是他们那儿当时的主流。 就以绍兴二十四年为例,此时基辅罗斯的大公弗拉基米尔就妻妾成群,而且都是有正式身份的。 但,也就是在这段时期,教会的影响力正在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逐渐扩展到了对于世俗王权贵族们的婚姻制度的控制。 许多“虔诚”的王公贵族,已经抛弃了一夫多妻制,开始虔诚地遵守一夫一妻制,但他们都有一堆的情妇。 艾曼纽贝儿是一位圣玫瑰骑士,是最虔诚者,在她所接受的教育形成的理念中,一夫一妻制才是“被造物”应有的秩序。 她不想成为别人的妾,也不想成为一个被包养的情妇。 从此,她会安分地做一个合格的本分的女秘书,守护她的虔诚。 …… 薛良向徐知县保证过,他今天一定会找到杨沅。 所以徐知县今天推了一切公务和私事,就在二堂里坐着,等待薛良。 如果曹尚书真要是倒了大霉,他这个位子也要坐不稳了,此事不解决,他哪还有心思处理公事呢。 眼看着又到了下午,徐知县心中焦灼,正想让高初再去找找薛良,便有衙役进来禀报,说薛良带了人来,要面见县尊大老爷。 徐知县喜出望外,连忙叫人把来人请了进来。 一见杨沅,徐海生就愣住了,杨沅这一身打扮…… 徐海生是京县县令,但他的官儿,却比杨沅小。 秦朝的时候,县令还是五品。到了宋朝早期,就只有赤县令的品级还是正五品了。 从元祐年间开始,即使是开封府的两赤知县、县令也变成了正七品。 而现在,诸州上、中、下知县、县令都一律改为了正九品。 “九品芝麻官”的戏称,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因为只要出了县衙,任何一个在编的官员,可能都比知县品级高,虽然他的权力未必有知县大。 徐知县惊疑地道:“杨先生……你……你这是……” 杨沅无所谓地道:“哦,家里大人觉得我总在外边晃悠,没个正经差使,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儿,就安排我进了枢密院,做了一个承旨官。” 徐知县听了顿时变色,这杨沅背后究竟是什么身份啊,枢密院的一个承旨官,在他说来竟轻描淡写。 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这是人话吗?我十年寒窗、悬梁刺股…… 一时间徐知县满腔悲愤,却还得强挤出一副笑脸儿,对杨沅长揖一礼:“下官临安知县徐海生,见过杨承旨。” 艾曼纽贝儿头戴帷帽,站在一旁。见徐知县对杨沅执礼甚恭,不禁心中暗喜。 杨大官人果然是个很有权力的大官,临安县令管理着如此繁华、如此庞大的城市,居然也要对他口称下官。 杨沅摆手道:“不必拘礼,我今儿来,就不要谈这层身份,明白吗?” 徐知县心领神会,眼见杨沅不情不愿的就被家里推去做了官,还直接授了一个七品,徐知县对“有求司”更是敬畏有加了。 他看一眼那个身材比他高些,头戴帷帽、身材曼妙的女人,又急忙收回目光,恭敬地道:“可否请杨……” “先生!” “是,请杨先生后面说话?” 那屏风是双面的画屏,正面摆的有桌椅,背面也有。 只不过,正面在左右还有两排客椅,后边就不存在两边的客椅之说了,这里是私下谈论隐密之事的所在。 杨沅跟着他到后面坐了,徐海生叫人上了茶,便对杨沅道:“请杨先生先喝茶,下官去去就来。” 片刻功夫,徐海生没回来,曹泳却身着一袭儒生装扮,从后门走了进来。 他显然是已经听徐海生介绍过杨沅做官的事了,见杨沅一身公服,也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只是对杨沅的神态更加恭谨了几分。 一见杨沅,曹泳便悲呼了一声:“杨先生救我!” 说完,堂堂户部尚书,朝廷二品大员,便一撩袍襟,向杨沅跪了下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58章 金屋藏,十七娇 杨沅见曹泳拜倒在地,不由吃了一惊。 能让一个朝廷二品大员,掌管着户部的大宋财神爷,如此不计身份地趋身下拜,这是发生了何等紧要的大事? 不过,杨沅心中虽惊,脸上却丝毫不慌。 他在“有求传媒”历练的那几年,也接触过不少秘辛,见到过许多人前光鲜的大人物。 那些大人物厄运缠身、焦头烂额之际,亦或是将要身败名裂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 但凡还有一线生机,他们就果断放弃一切尊严与体面,卑颜屈膝地苦苦央求。 甚至,平民百姓逢此难处,都未必能像他们一样放得下身段,那才叫一个“能屈能伸”。 杨沅深知越是这时越要淡定,事儿办不办得了且两说着,这个范儿务必得端着。 就算事情最后办不成,也得让他以为,他所落得的下场,已经是人家努力斡旋之后的最好结果。 杨沅放下茶盏,淡定地起身,先侧身让了一步,以示不受其礼。 然后他才趋身上前,弯腰将曹泳搀起,轻轻一叹,道:“曹公,你这事儿,的确是难办的很呐。” 实际上,杨沅连曹泳发生了什么事儿,现在都还不知道。 曹泳一听,心里更慌了,连他的救命稻草都说他的事情难办了,曹泳心中更绝望了几分。 “还请‘有求司’务必帮老夫想想办法,老夫如今不求能够保住声名地位,但求能全身而退,余愿足矣。” “不要急,你的事,当然是你自己最了解。坐下,慢慢说,说不定还有什么是我们所不了解的,或许转机就在其中。” 杨沅微笑地拍拍他的手,给他让了座位,请曹泳坐下。 曹泳恍恍惚惚地端起之前给徐知县上的茶,一饮而尽。 杨沅从容地道:“曹公先缓缓心神,然后把事情源源本本地对杨某说说看。” “不缓了不缓了,老夫没事的。” 曹泳定了定神,马上就把事情对杨沅说了一遍。 曹泳从绍兴二十年到二十二年,一直担任两浙转运副使。 绍兴二十三年,他调任越州知府。 绍兴二十四年,升任临安府尹,又半年,兼户部侍郎。 现在绍兴二十四年最后一季了,他已升任户部尚书。 看他这火箭般的升迁速度,就知道他是秦桧大力栽培的人了。 这次金人贩私路线中的国内段,主要是从山阴到临安。 临安也是一处商品集散要地,不过大宗货物全部在临安采办的话,太引人注意了。 临安可是有個“皇城司”,比其他地方多了一层监控网。 因此,山阴成了他们货物的主要采购地,临安只是一个中转站。 中转的过程中,还有多倒手几次,以使源头更隐蔽的作用。 在这条贩私线路中,山阴那边的主要运作人,是两浙转运司。 两浙转运司的人,都是曹泳的旧同事、老同僚。 临安这边呢,他是府尹,是“现管”,直接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而秦桧与完颜征合作,为他贩私大开绿灯,事情就是交给曹泳去办的。 秦桧自己,自然不会在其中留下任何证据。 仅此,朝廷追究起来,曹泳就难免罢官、流放的结果了。 现在,在贩私货物中又发现了一具“马皇弩”,事态由此变得更严重了。 皇帝大发雷霆,对于极度缺少安全感的赵官家来说,这是触碰了他的底线了。 面对发飙的赵构,秦桧也只能暂避锋芒。 秦桧的诸多党羽都受了牵连,如今看来,不管“马皇弩”案能不能查个水落石出,都必须得给朝野一个交代。 一位二品大员、户部尚书的项上人头,显然是够资格做这个交代的。 所以,曹泳就成了弃子了。 杨沅听罢,说道:“曹公,此间只有你我二人,你说的任何话,离开这里都可以不承认。 所以,我现在要问你一句真心话,那马皇弩,当真不是伱弄来的?” 曹泳苦起脸道:“杨先生,曹某为官半生,轻重还是知晓的。 曹某未发迹时,做酒税监,到后来历任之职,包括转运副使,包括户部侍郎,都是跟钱打交道的衙门。 赚钱的法子有的是,用得着干这种杀头的买卖?” “再者,曹某只是一介文官,从不曾涉于武事,哪有门路去搞到这种尚在秘密监造之中的国之锐器?何况……” 曹泳一脸苦闷地道:“曹某现如今是临安的官呐! 要是搞得到马皇弩,何必送去山阴,再从山阴大费周章地运回临安来呢,这不是瞎折腾吗?” 杨沅思索道:“山阴那边,可有军器监的匠造作坊?” 曹泳道:“有是有,可高明的匠师都集中在临安的军器作坊。 想来,朝廷既然如此重视马皇弩,不会把它交给山阴那边的匠造作坊制造吧?这个……曹某实在不清楚。” 杨沅刚接下调查“马皇弩案”的任务,曹泳既与此有关,他就来了兴趣,想着或可从曹泳这边打开突破口,破获此案。 但他察言观色,曹泳不似作伪,对于这架的“马皇弩”的来历,应该是一无所知。 杨沅道:“曹公如今在府上待参,并不曾被治罪,朝廷也不曾限制你的走动,何以曹公就断定官家有诛杀之意呢?” 曹泳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这是……我女儿悄悄使人来知会老夫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令媛?” 杨沅寻思着,难道是上次哄童夫人去凤凰山上找猫的那个少女曹妙? 她从童夫人那儿听来的消息?童夫人……不应该知道这种事吧。 曹泳解释了一番,杨沅才明白,曹泳说的是他的长女。 曹泳长女十三岁时,嫁给了秦熺。 说是“嫁”,其实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因为秦熺的正妻是前宰相郑居中的孙女,因此曹泳的长女实际上是给秦熺做了妾。 只不过,由于曹泳的身份地位在这儿摆着,所以这个妾在秦家的地位也比一般的妾室更高一些。 官家对秦家不断施恩的时候,还给她敕封了一个“燕国夫人”,成了朝廷命妇。 那就更不能当妾对待了,因此曹家也就可以说自己的女儿是“嫁”。 正是曹泳的这个女儿,从丈夫秦熺那儿察觉曹家处境堪忧,才想方设法地通知了父亲。 杨沅便想,我要调查“马皇弩”,恐怕“马皇弩”的发现地山阴是一定要走一遭的。 陆游的“沈园之行”也快了,正好搂草打兔子,一并解决。 曹泳在山阴做过两年的转运副使,了解那边。 哪怕他与此事无关,我也可以向他多了解一些山阴那边的情况,对我查案应该会有帮助。 至于曹泳……,一向隐忍的“完颜九妹”都想提刀杀人了,救他的机会恐怕不大。 他这事儿,且先虚应着,倒不值得为他多费心思。 想到这里,杨沅便微笑道:“曹公所言,杨某已经知道了。 这件事,我会禀报上头,如果有什么消息,再与曹公联系便是。” 杨沅顿了一顿,又道:“曹公也不必叫人再去找我了,如果有了消息,我会去尊府拜见的。” 曹泳一听这话就觉得这是想把他当大鼻涕给甩了,可他觉得自己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呀! 曹泳赶紧道:“那就有劳杨先生了。这里一点小小心意,杨先生请先收着。 若‘有求司’能够保全老夫,老夫还备了一份重礼,老夫愿意把日本博多的全部‘股契’转赠于‘有求司’”。 曹泳说着,便把一张摸起来质地较硬的札子塞到了杨沅手中。 杨沅未及察看那样东西,便是一怔,道:“日本博多?” 曹泳道:“是,老夫在日本博多有一份股契,凭此股契,岁收……一百六十万贯!” 杨沅大吃一惊,他是真没想到,曹泳不显山不露水的,居然赚这么多钱。 这些钱价值几何呢?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记载,岳飞军中公使、激赏、备边、回易十四库,岁收的利息钱加营田稻谷折算,再加上开设典当、酒楼、赌坊的收入,全都下来,一年赚一百五十八万贯。 曹泳在日本博多港也不知投资了什么,一个人一年赚的钱也有这么多了。 岳飞赚的这些钱,能供养十多万岳家军将士三个月。 曹泳也赚这么多钱,却只是供养他一姓一家,他花得完吗? 我要替天行道! 杨沅对那些博多股契有了些兴趣,但脸上依旧一副不感兴趣的冷淡:“我知道了,曹公的心意,我会一并报上去的。曹公静候消息便是。” 曹泳苦笑道:“还请‘有求司’动作快些,官家已经抓了很多人,却一直没有动我。 官家这是担心秦相会从中阻挠,所以才隐忍不动啊。” “官家必然是想等诸多人证物证一应俱全,便迅雷不及地抓我、迅雷不及地斩我,不给秦相反应的机会。 官家是没想到秦相已经放弃了曹某啊,曹某唯一的生机,只有‘有求司’了。” 在曹泳心中,有移星换斗之能的,唯有秦相一人。 如今连秦相都选择避官家之锋芒,拿他做了弃子,哪里还有人能救他性命? 如今死马当做活马医,哪怕“有求司”只是保全他的家人,他也知足了。 杨沅秘唔曹泳的时候,徐知县便把艾曼纽贝儿和薛良领去了别处喝茶等候。 杨沅出来,徐知县才把他们一起送出县衙。 杨沅与徐知县告别后,走了一段距离,这才从袖中摸出曹泳硬塞给他的“手札”。 杨沅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张房契。 仔细看了看,杨沅便是眉头一挑,好巧。 这是左一北巷流福坊的一幢二进二出的宅子,毗邻清波门。 出了清波门,那就是西湖一景“柳浪闻莺”了。 流福坊就在“仁美坊”的斜对面,和临安府衙同在道路一侧,相邻不远。 杨沅便扭头对跟在身边,如一名侍卫般身姿挺拔的艾曼纽贝儿笑道: “贝儿,你运气好。走吧,咱们去看看为你和你姐妹们准备的住处。” 艾曼纽贝儿有些讶异,我才刚和杨大官人达成合作协议,这就有了住处啦? 看看前方,与后市街大不相同,山水风景愈发丰富。 贝儿便想:“难不成是杨大官人的一幢私人庄园?” 这样一想,她便想到了宋国西席先生教过她的一个名词。 “终究是我天真了吗?难道杨大官人他想要‘金屋藏娇’?而且是一藏十七娇?”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59章 拈花小筑 艾曼纽贝儿深知,她和她想照顾的十六个受难姐妹,如果想在异域他乡顺利地生存下去,那么离不了杨大官人的庇佑和帮助。 但是,她又不想背叛自己的信仰,用自己来交换杨沅的“友谊”。 然而,如果杨沅真的向她提出非份要求时,她又担心拒绝的话,会引来的严重后果。 就在这样的纠结中,他们赶到了左一北巷流福坊的那幢二进二出的宅院。 这里位于一条巷弄尽头,环境清幽,白墙黛瓦,门前一行花木,之外就是内河流福沟。 大门狭长,门楣之上挂着一块匾额,上边有“拈花小筑”四个字。 一看这名字,就知道这里不是什么人家的正宅,而是一处别业。 杨沅本想看看此处环境,没想到高墙深深,若不进去,便只能看看外部的环境。 曹泳给他的房契,已经利用户部尚书的职权,直接给他过完户了。 但毕竟刚刚给他,照理说没人领着,这里是进不去的。 不料,宅院门前石阶上坐着一个晒太阳的老苍头。 老苍头见一位俊俏小郎君带着一個头戴帷帽的高挑女子在门前逡巡不已,不时打量,便主动询问起来。 这一问,老苍头才晓得是这房子的新主人到了,忙向杨沅说明身份,他就是“拈花小筑”的守园人。 杨沅便取出房契叫他看了,那老院子马上赔笑作揖道:“小老儿听曹老爷吩咐过了,正是在这里等候小郎君。 只是没想到小郎君你来的这般快。如今院中人都已搬走,小郎君你随时可以入住,不知小郎君可要现在进去看一看宅院么?” 杨沅原以为这是曹泳闲置的一幢房产,听他一说,才知道此前这里是住着人的。 杨沅便道:“也好,烦请老人家头前带路。” 老苍头笑道:“不敢,不敢,小郎君、小娘子,这边请。” 艾曼纽贝儿虽然一口地道的大宋官话,却也没出声,只管站在杨沅背后,跟进了“拈花小筑”。 这处别业的门楼不算十分高大宽阔,但是很雅致。 大门一开,迎面便是一堵精美的石刻影壁,遮住了院中的风光。 迈过门槛,绕过影壁,里边豁然开朗。 这处宅子虽说只是两进的宅院,可是占地其实极大。 第一进院落是主人日常活动的空间,主房、配房、客厅、书房、仆人房、门房,一应俱全。 各间屋舍都是石砌的墙基,青砖的墙壁,房脊和四梢雕梁画栋,极具匠心。 除了直通正堂的正道,左右还有抄手游廊。 进了二进院落,更是假山池水、怪石修竹,安排的极具匠心。 一个院落,曲折萦绕的,若是不熟悉的人走进去,就仿佛有无尽空间似的。 这里便是内宅女眷们日常活动的所在了。 在二进院落的花园四方,分别又建有梅轩、兰榭、竹苑、菊庭四处“院中院”,每处院子又各有住房七间。 更叫杨沅惊喜的是,这处宅院,各种家具和生活用具一应俱全。 这个曹泳为了活命还真是下了血本了啊,尚不知事情能否办成,就送了他一幢可以拎包入住的豪华别墅! 不过,一想到曹泳只是在日本博多的股份,一年就有一百六十万贯的进账,其他收入还不知道有多少,杨沅又觉得这笔手笔对曹泳来说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杨沅站在“菊庭”正房里,看看室中精美奢华的布置,对艾曼纽贝儿笑道:“看来,你们不用再挤在大车店里了,今晚就可以都搬过来。” 艾曼纽贝儿正惊叹这屋舍之精美、东方韵味之神秘,忽然听说这处宅院要给她们住,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拈花小筑,拈花小筑,杨大官人这是真打算把我们藏进这深宅大院,一枝枝地采撷了么?” 艾曼纽赶紧推辞道:“杨大官人,这等仙境一般的所在,我们……不需要住这么好的房子的。它的租金,也一定很贵。” 杨沅笑道:“我都入你的股了,还能再收你的房钱?你们就安心住下。 人心定了,才好努力给我赚钱嘛。再说了,这房子不能没有人气,久不住人反而不好。” 艾曼纽贝儿心里好不忧愁,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杨大官人这般慷慨,只怕真是存了异样的心思,可他没有明说,我又如何拒绝? 若他不用强还好,如果他用放弃庇护来威胁我时,我又该怎么办? 我不能背叛我的信仰!只希望……杨大官人是一位有风度的绅士,不会因为我的拒绝而恼羞成怒吧。 杨沅带着艾曼纽贝儿里里外外走了一圈,对老苍头道:“以后,伱还是继续守着这幢宅子吧,今儿晚上就会有人入住了。” 老苍头还以为交接了宅子,新主人就会打发他走,一听他还能发挥余热,继续看家护院,不禁大喜,一口一个郎君娘子的叫的更亲热了。 杨沅带着艾曼纽贝儿离开“拈花小筑”,跨过一座石桥便到了对岸。 由此向左一拐,便是去“仁美坊”的方向了。 杨沅也没叮嘱艾曼纽贝儿认路,反正她明天就要忘记。 听到陈二娘传报,师师才从房中姗姗地出来。 艾曼纽贝儿一见李师师,顿时两眼一亮。 天呐,这位夫人那步态、那身姿、那优雅的气质、那无懈可击的风度,便是一位高贵的公爵夫人,都不配拥有这样的风姿。 她就像是法王的新娘,穿着华美如云彩的礼物,来自东方的金色丝绸下摆,拖曳在长长的红毯上。 她头戴着黄金和宝石的后冠,胸前钻石的胸针熠熠地放光。 王后漫步在华丽庄严的宫殿上,就像鸽子和彩云一般轻盈…… 只一眼,艾曼纽贝儿就被李师师的无上风华倾倒了。 杨沅看着师师那特别袅娜的步伐,却不禁心虚地蹭了蹭鼻子。 嗨!昨夜有点儿太不怜惜佳人了,师师蹊径初辟,他本该温柔一些,可谁叫师师那般会撩,根本控制不住嘛。 一见杨沅,李师师便似嗔还怨地瞪了他一眼,这个不知道疼人的小冤家,真想一把掐死他算了。 艾曼纽贝儿礼貌地摘下帷帽,对师师优雅地行了一个西方贵族礼。 看到艾曼纽贝儿的容颜,李师师也不禁露出一抹惊艳。 好漂亮的蕃婆子,杨沅这是从哪儿淘弄来的? 李师师飞快地瞟了杨沅一眼,娥眉微微一挑,难不成小混蛋在外边招惹了蕃婆子,无处安置,找我帮忙来了? 杨沅知道艾曼纽贝儿大宋官话说的极好,和师师沟通起来没有问题。 所以他只简单向双方介绍了一下双方的身份,便让二人自己沟通去了。 他就坐在花厅小亭里,喝着茶,吃着时令的水果,悠然自若。 只是,他的目光偶尔落在墙角那口荷花缸上,眸中就不免露出一抹坏笑。 东京上厅行首,果然是万种的风情呀。 人间绝色,美到极致,皆大同小异,故姿色不逊于师师的,临安必然有之。 可是,那种媚在骨里的风情,能有几人及得她? 只是稍一回味,杨沅便又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李师师和艾曼纽贝儿商量明白,便到了杨沅面前。 李师师似笑非笑地对杨沅道:“听说二郎你已经为她们安排好了住处?” 杨沅就知道她会想歪,不过没办法,换了他他也会想歪,日久见人心吧。 杨沅便坦率道:“本是想请夫人你帮忙的,不过我正好得了一幢宅院,便让她们住下了。” 师师眉眼盈盈地向他一横:“哦?拈花小筑是么,那个地方我知道,回头我自会去那里与贝儿姑娘联络的。” 杨沅看到李师师调侃的眼神儿,便不动声色地反击道:“是啊,说来也巧,两处相隔不远,李夫人若是步行过去,应该也不辛苦吧?” “这就不劳二郎你操心了。妾身已经听贝儿说过她所患的怪病了,既然如此,还是叫她们尽快搬过去吧,若是耽搁到明天,怕是又要与贝儿姑娘多费一番唇舌。” 说话的当口,李师师便借着袍袖的掩护,飞快地在杨沅腰间软肉上拧了一把。 小混蛋,是调侃我今天不良于行吗?还不都是你害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若非人家不确定是否有了身孕,不敢恣意疏狂,才不会遂了你这小贼的心愿。 杨沅吃痛,却也不敢出声,只是笑嘻嘻地答应一声,便领着艾曼纽贝儿告辞了。 一俟离开李师师的住处,方才一直很矜持的艾曼纽贝儿便兴奋起来: “杨大官人,这位李夫人,真是一位充满魅力、知识渊博、极具智慧的女士!” “今天我和李夫人一番交谈,实是让我受益匪浅。 我现在对未来更是充满了信心,我向您保证,你以后一定会因为成为我的股东而自豪的。” 艾曼纽贝儿现在真的很开心。 她本来的期望,只是让这些落难的姐妹们有一处安身立命的所在,有一份养家糊口的产业。 将来等她们找到自己的终身伴侣,要把这异国他乡当成今后的家园时,还能有一份体面的嫁妆。 可以说,艾曼纽贝儿把一起落难的十六名少女,全都当成了她的责任。 一方面,这是因为众女之中以她的出身地位最高,能力也最强。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众女之中以她最为年长,她已经十八岁了。 其他那些女孩儿,虽然看着人高马大的,但那只是因为中西方人种的问题。 实际上她们现在大多都只在十五六岁之间。 因为在他们那边,这个时代的男性通常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结婚,而女性一般也只是从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 艾曼纽贝儿被俘那年正好十五岁,她的父亲当时正在为她物色合适的联姻对象。 如果不是在战争中被魔鬼打败,成为了俘虏,她现在早已嫁作他人妇了。 今天与李师师一番交谈,虽然李师师只是刚刚知道她的打算,但是李师师那极有条理的分析,很有针对性的想法,以及可以更能有效落实的建议,都让艾曼纽贝儿欣喜若狂。 她相信,与李夫人合作,她一定会成为一个成功的大商人。 所以,她急于向杨沅展现她的能力。 她希望能够展示出她其他的价值,从而让杨沅把她看作一个重要的合作伙伴。 那么,杨沅就不会因小失大,对她提出什么非分之求了。 不然的话,她实在不敢想象,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拒绝了一位总督级实权大人物的追求,她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 杨沅可不知道这小金毛在那儿胡思乱想的,他把艾曼纽贝儿送回“陆氏骡马店”后,就托请陆老丈帮忙把这些女孩送去“拈花小筑”。 “陆家骡马店”里就有现成骡马和大车,这些女子又没有什么随身之物,只消送她们一趟,自然不是什么大事,陆老爹一口就答应了。 这边安排妥当,杨沅又叮嘱艾曼纽贝儿道:“一会儿,记得把你和李夫人的合作写进你的……备忘录里去,免得明天又忘个精光。对了,还有我。” 说到这里,杨沅有些头疼地拍了拍额头:“你以后每天都要不断加入新认识的人和新接触的事…… 我都不敢想象,一年半载之后,你每天起来需要看多少东西。” 艾曼纽贝儿也很无奈,对杨沅道:“杨大官人放心,以我现在的记忆力和阅览速度,我相信这并不难做到。” 杨沅道:“你们先去安顿下来吧,等稳定下来,可以找临安名医给你看看,或许会有治愈的办法。对了……” 杨沅又转向陆老丈道:“陆老爹,你们记账的簿子,取一册给她。” 杨沅看了一眼艾曼纽贝儿胸前悬挂着的鸢尾花,今天,它能折成一朵鸢尾花,可能半年以后,它就变成一本书了。 小金毛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开始辛勤的“晨读”,比临近高考的高三女生还惨啊。 杨沅把事情交代清楚以后,便赶向皇城司。 “马皇弩”是由皇城司的人截获的,但它的发现地点在山阴。 之前的话,皇城司还可以秘密派遣人员赴山阴调查。 但现在事情已经闹的太大了,军中锐器失窃一事,令天子震怒,从而朝野关注。 囿于朝廷制度,皇城司是不能把触手伸出临安城的。 此前注意的人不多,还能悄悄为之,如今为了避嫌,此案就只能由机速房接手了。 杨沅此去皇城司,是想把相应的案卷和人犯交接到枢密院去,待他了解了初步情况,再去拜见普安郡王。 来到皇城司门前,看到“皇城司”的匾额,一股莫名的压力,便扑面而来。 鹿溪面前也好,师师面前也罢,他都没有露出过身负压力的模样来,似乎……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轻松模样。 但,他心中压力,实比山岳还重。 小金毛虽然没能说清楚杀死沐丝的凶手是谁,但她确实给杨沅缩小了侦缉的范围。 杀死沐丝的真正凶手,就在码头上。 那隔空射来的乱箭,只是为了制造混乱、吸引注意力,给真正实施暗杀的人制造动手的机会罢了。 而码头上当时有机会下手杀死沐丝的,一共有三伙人。 普安郡王赵瑗和他的随从。 皇城卒。 押送的禁军士兵。 也就是说,除了被押送的犯人们,当时在码头上的所有人,个个都有嫌疑。 所以,杨沅此时难免有如履薄冰的感觉。 那种凶险,比他当初为了大哥,独自一人硬抗“国信所”还要强烈。 因为,至少那时候敌我关系是清楚的,干就完了! 他的凶险,仅仅是因为敌我力量相差悬殊。 可现在,普安郡王将是他侦破此案的直接上司。 而他调查此案的第一手材料和证供,来自皇城司。 可是普安郡王和皇城司都有杀人嫌疑,他要时时防范来自背后的刀。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杨沅轻轻吁了口气,眸中的凝重之色,迅速被一抹轻松的笑意所取代。 他脚步轻快地走向前去,就像是毫无所知地走进了一团藏匿着凶兽的迷雾。 皇城使的签押房内,普安郡王和木恩正对面而立。 木恩满脸恳色地对普安郡王赵瑗道:“大王,官家希望能尽快审结此案。” 赵瑗道:“本王刚刚接手此案,马皇弩是谁所盗,沐丝是谁灭口,都还不曾查清楚,如何草草结案?” 木恩道:“官员、商贾、海盗、金人,肆无忌惮地走私,甚至连军中重器也被窃取…… 此案爆发之后,秦桧也措手不及。这正是削其党羽的大好机会。” 木恩对赵瑗道:“如果,为了查出盗取马皇弩的真凶,为了找出杀沐丝灭口的真凶,旷日持久地查下去,时日一旦俟得久了,让秦桧缓过神儿来,说不定就有手段反制,那时候,大好局面,将不复存在。” 赵瑗迟疑道:“难道为此,就随意指一个凶手,草草结案?” 木恩道:“窃取马皇弩的人,当然还要继续查,但完全可以是结案之后,由朝廷秘密地查。” 赵瑗犹豫道:“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序次规矩,是法治清明之基,一旦为达目的肆意玩弄它,后患无穷啊!” 木恩沉声道:“下官亦曾厮杀于战场之上,是用刀杀人还是用枪杀人,是正面捅他一刀还是背面刺他一枪,从来都不是必须要守的规矩,杀死敌人,才是正理!” 赵瑗也有些恼火:“木提举,这不是两军交战的战场,事关朝廷刑统大义啊!” 两个人争的,就是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谁更重要了。 赵构想快刀斩乱麻,趁着秦桧反应不及,迅速结案,该杀的杀,该流的流,该贬的贬,削其党羽。 可是一直作为储君培养的赵瑗,满脑子都是圣贤教诲、道德文章。 他认为国无法不治,民无法不立!治国理民必须堂堂正正,有法却可以变通的话,那就是法有漏洞,等于没有了法,会后患无穷。 所以,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宁可牺牲一时利益,也必须保证执法的绝对合法性。 两个人一时就僵持在了那里。 替杨沅报信的皇城卒走到堂下,就看到了对面而立,四目相对的普安郡王和皇城使似乎有点剑拔弩张之态。 他连大堂都没敢进,就在堂外远远喊了一句:“大王、木提举,枢密院杨沅杨承旨到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60章 辩证的杨承旨 木恩先向堂下摆了摆手,对赵瑗拱手道:“大王,下官以为,治国的道理,学自于前贤文章。 但前贤的文章,未必写尽了治国的道理。治理天下,不可不学圣贤文章,可一旦拘泥于圣贤文章……” 木恩摇了摇头,沉声道:“官家对大王期许甚深,若大王一味拘泥于形式,官家会失望的。尚请……大王三思!” 木恩转向堂下,喝道:“叫杨沅进来。” 木恩又对赵瑗道:“下官先去准备交接人、物,告退。” 杨沅走到门口,正碰见木恩从里边出来。 杨沅忙止步拱手道:“木提举。” 木恩对他点点头,道:“本官去准备交接人、物,大王在堂上,你先去见见。” 杨沅本想着对案情有些了解后,再去拜见普安郡王,没想到普安郡王也来了皇城司。 在此之后普安郡王就相当于专案组组长,他是要向赵瑗负责的,连忙答应一声走了进去。 杨沅到了堂上,看见年轻俊朗的普安郡王,忙上前见礼,自报了姓名。 杨沅心想,比起鹅王,还是这位普安郡王看着叫人安心一些,气度沉稳,比较靠谱啊。 普安郡王看见杨沅,脸上愠怒之色便敛了去。 恩平郡王赵璩对他说起过杨沅的经历,也是由他递话,才把杨沅调进机速房的。 虽然杨沅对此一无所知,但是在赵瑗心中,已经把杨沅当成了自己的人。 赵瑗在上首坐了,又向杨沅示意了一下。 杨沅谢座之后,就在下首坐了下来。 赵瑗道:“我大宋有贪官奸商伙同金人,贩运私货,逃避关税,更有诸多不许交易之禁物运往北国。” “如今,朝廷更在山阴缴获的私货中,发现了‘马皇弩’。此等大案,朝野关注。 官家御旨,责令本王主持其案,由你枢密院机速房查办其事。你,可有信心?” 杨沅欠身道:“任何事情,只要做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更何况,马皇弩这等军中锐器,看管必严,有机会接触它、窃取它的人不会太多,卑职排查检索,循踪追查,定能有所收获。” 杨沅答的斩钉截铁,赵瑗本就对他观感甚好,这时看他就更加欣赏了。 赵瑗道:“那么,你需要多久,方能勘破此案?” 赵瑗说罢,便先自一笑:“本王不是想叫你下什么军令状,只是随便问问,不作数的。” 杨沅苦笑道:“大王不逼下官立军令状,可秦枢使却已逼下官立下了军令状了,秦枢使要求下官在新年元旦之前务必侦破此案,否则,引咎辞职。” “秦熺?” 赵瑗的脸色沉了下来。 在他看来,秦熺给杨沅规定时间逼他破案,就是为了让杨沅忙中出错,以便借题发挥。 这一来,赵瑗又想起了木恩方才说过的话。 要不要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为了剪除秦桧的羽翼,在案中做手脚呢? 坦白讲,以赵瑗那帮老师从小到大灌输给他的理念,他是无法接受,一个国家居然要用知法执法而犯法的方式去做一件正义的事。 这件事,你说伱是正义的,但谁又能保证,你自以为的正义永远是正义呢? 如果这个口子一开,法律的尊严不在,那种破坏力…… 可是,他又深恶秦桧及其奸党,如果因此让秦桧保下那一众党羽,对江山社稷的伤害,又何尝小了? 想到这里,赵瑗忍不住问道:“你刚刚到枢密院任职,实属不易。 可此番一旦办案不力,难免要被贬谪,怕是再难有起复的机会,你可能坚守本心,奉公执法?” 赵瑗的本意,是想问问杨沅对于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的看法。 但问题是,他用的是杨沅個人前程来做比。 杨沅当然挺起胸膛,慷慨激昂地道:“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 国无法不治,民无法不立。正所谓国无常治,又无常乱,法令行则国治,法令弛则国乱。 下官既为执法官,必当不忧于个人前程,不惮于势力之压迫,唯守一颗公心,坦坦荡荡,俯仰无愧!” “说的好!” 赵瑗被杨沅一番话说的热血沸腾。 他方才犹豫,一方面是觉得削剪秦贼羽翼的机会难得,一方面也是担心让官家失望的话,储君之位就要与他彻底无缘了。 公心与私心都有挣扎,所以甚是犹豫。 此刻听杨沅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赵瑗既感振奋,又觉惭愧。 我读圣贤书久矣,怎还不如一个军汉的见地! 管他前程如何,我只坚守道义规矩,便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了! “杨沅!” 赵瑗走到杨沅面前,郑重地道:“那么,你便放心大胆地去做,遇到任何麻烦,只管来寻本王,自有我赵瑗为你做主! 若是元旦之日,你尚未破获此案,也莫担忧,本王必然保住你的前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杨沅眉宇之间,也是尽显刚毅:“下官为国尽忠,何曾计较个人得失!下官定秉公执法,不为外因所惑!” “好,好好!”赵瑗欣然一拍杨沅的肩膀,依文奉法,任官职事,此贞臣也! 吾必保之! …… 赵瑗这个专案组长主要是挂名,凭着他的身份抵挡各方可能施加的影响,同时也是彰显官家对此案的重视。 实际上整个专案组的真正掌舵人,就是杨沅。 自从昨夜遇刺,赵瑗就被严密保护起来了,他和杨沅是前后脚到的皇城司。 如今两人对于案情除了喊喊口号、表表决心,实在也没什么好谈的。 所以同杨沅一番对答之后,赵瑗就回王府了。 杨沅则去接收卷宗、查检缴获的物证、移交人犯。 这些都由皇城司的书令、书记逐一当面点检,装车移交,再由他们送到枢密院去。 到了枢密院,那边还要照着簿册逐一点检一遍,所以杨沅此时也没太多事。 木提举愁眉紧锁,思量半晌,便把目光投在了杨沅身上。 木提举是受赵官家授意,要求普安郡王便宜行事的。 只不过,赵构身为君父,一贯都是教训养子各种的圣贤道理。 结果现在让他告诉赵瑗,法也不是不可通融的,那……置君父尊严于何地? 以后他还能义正辞严的教训儿子吗? 所以,才通过木恩向赵瑗透露官家的难处,让赵瑗见机行事。 谁知,普安郡王竟然认为权宜小道不应用于堂皇国事。 木恩不舍得放过这个打击秦贼的机会,同时在他心中,赵瑗是最佳储君人选,若因此让赵瑗失了圣意,那国家以后可以托付给何人? 正在为难中,木恩忽然看到正在交接的杨沅,心中便是一动,朗声道:“杨承旨。” 杨沅听到呼唤,忙走到木恩面前。 木恩露出一副弥勒般的慈祥笑脸,缓声道:“杨承旨,这军弩案,官家甚是看重,此案侦破与否,可就全看你啦。” 杨沅道:“是,下官必全力以赴。” 木恩握拳掩口,轻咳一声,含糊地道:“朝中有奸人结党,假公济私。 此番勾结商贾、卖国谋私的涉案官员如许之多,便可见他们之猖獗了。官家有意借此机会铲除痼疾……” 木恩对杨沅自然不能像对皇养子赵瑗一般,直接讲明这是官家的意思。 但他话里话外,却也把这意思表达明白了,只是没给人留话柄罢了。 木恩对杨沅道:“此为天下治安、社稷长久之计,不知杨承旨以为如何?” 杨沅毫不犹豫地道:“正是如此!下官以为,国不以法为守,而应以法为用。 治国无其法则乱,守法而不变则衰。如果法律规定男女当八岁成亲,它固然合法,可它合理吗? 所以,法可变,理不可变。若法不合理,改法就是了,难不成唯法至上,让一对八岁的孩子用他们的心智身体去适应八岁成亲之乱法? 故法无常法,势无定势,不管黑猫白猫,逮得住耗子就是好猫。” “好!” 木恩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只要有杨沅具体操作,那就既能遂了官家之意,削秦贼羽翼,又不至让官家恶了普安郡王,把这最好的储君苗子扼杀于半途了。 木恩欣然道:“普安郡王刚直方正,不通变化之道。 此事,你且莫让普安郡王知晓,不然大王必陷于两难之中。 你只管去做,凡事有我配合,事成之后,你为国除奸之功,官家是不会忘记的。” 杨沅一副热血忠诚模样,慨然道:“为国除奸,责无旁贷,个人荣辱得失,都不算什么!” 木恩听了,对杨沅更是青睐有加,于是,笑眯眯地对杨沅道:“半个月!半个月内,此案要铁证如山,真相大白!” 杨沅心道,我擦,半个月,你这不是逼我作弊吗? 虽然,我本来就打算作弊! 杨沅这边交接已毕,拿了登记的簿册,便由皇城司派人押送,将一应人证物证移交机速房去了。 而木恩则火速进了宫。 选德殿上,木恩对赵官家道:“普安郡王已经明白尽快‘案情大白’的重要,将具体事宜交由机速房的杨沅负责了。 杨沅此人曾潜伏金国十载,深晓利害之计,得失之衡,会把此事处理好的。” 赵构抚着胡须,微微颔首道:“嗯!那具马皇弩,经手之人多么?” 木恩道:“官家放心,那具马皇弩是臣亲自从军器监中取出,亲自带去山阴,并亲自藏入金人私贩货物中的,不曾经手任何人。” 赵构轻轻吁了一口气,微笑起来:“好!着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介入,马上接收整理相应卷宗! 嗯……三日后三司会审,先定他们缉私不力、参与贩私、偷逃税赋等罪行,待杨沅那边取来铁证……” 赵构的手轻轻往案上一斩,淡淡地道:“再治他们一个盗窃军器,谋叛社稷之罪!”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61章 小骆献宝 杨沅回到机速房,先把相关人犯关进了大牢。 接着他就让皇城司的人把他们搜查来的相关人犯家的账簿、手札、往来书信等文字资料搬去他的签押房。 杨沅本想着现在无人可用,只好亲力亲为。 却不想回到签押房时,就见小骆陪着樊江、王烨然正在屋里吃茶,而且樊举人、王大少赫然一身机速房的主事袍服。 一见杨沅回来,樊举人和王大少马上站了起来。 樊举人激动地道:“杨承旨真是说到做到,樊某服了你了。 樊某一生前程,全赖承旨关照,从此必鞍前马后,唯承旨马首是瞻。” 王大少拱手道:“杨承旨,咱这个太学生,如今也有了九品的官身了。家父听说后,高兴的撅了过去!” 王大少唏嘘地道:“不瞒承旨你说,从小到大,咱只把老爹气撅过去,还从没让他为咱高兴的晕过去。 就凭这,咱王烨然这个人,以后就卖给你杨承旨了!” 杨沅顾不得二人的大表忠心,愕然对小骆道:“什么情况,他们这就入职了,这么快的吗?” 小骆低眉顺眼地道:“龙字房掌房是小骆的长辈,在宫里时,对小骆就多有关照。” “小骆啊,你了不起,哈哈哈!肥掌房放走了你,可是她的大损失啊,本官捡到宝啦。” 杨沅兴奋地在小骆肩上拍了一巴掌,这才转向樊江和王大少。 杨沅满面春风地道:“你二人来的太及时了,感恩戴德的话就不用讲了,我这里正是用人之际,伱们好好做,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 杨沅一指那成堆的资料,道:“樊江,你和小骆把这些东西逐一检查一番,归门别类分档。 其中举凡涉及军器、军伍以及国信所的都挑出来,我会再看一遍。” 樊举人舞文弄墨是把好手,小骆在“鱼字房”的时候也没少干文墨事务。 因此二人对这个差使倒也没什么畏难情绪,他们立即拖过一筐文档资料,就开始整理起来。 杨沅又把王大少喊到面前,将刚刚入监犯人的名单递给他,道: “咱们枢密院大牢里,刚刚送进一批犯人,你跟我去,咱们逐一提审,主要是调查一下是否有人窃卖军中武器。” 王大少一听不用他去整理文案,心中便是大喜,忙不迭答应下来。 杨沅经过薛冰欣的签押房时,人都已经走过去了,忽又站住,对王大少道:“你在这里等我。” 杨沅转身便进了薛冰欣的签押房。 签押房内,此刻只有薛冰欣一人。 她一手翻着簿册,一手提笔,翻阅一阵,思忖片刻,便会在旁边的纸上抄记一些东西。 杨沅放轻脚步,走到了她的身后。 杨沅的身法虽然不及小骆一般神出鬼没,但他有意提纵时,身法也是渐趋轻盈,更何况薛冰欣神情专注,竟未察觉。 杨沅站在薛冰欣身后,俯身察看了片刻,见她正将“蝉字房”负责的谍探资料逐一誊写下来。 “蝉字房”原本的人员甲历是以人为单位,逐一立册的。 内容虽然详实,可是要想找点紧要的东西,就需要按人通篇翻阅。 而这样摘其要点,就能更快地检索外派人员的资料。 如果需要对其中某人的情况做更详细了解时,再去调阅他的甲历就是了。 因此,这個统计摘要的过程虽然工作量不小,可一旦完成,今后的人员管理却会变的更有效率。 薛冰欣写的很认真,字迹娟秀工整。 杨沅看着看着,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禁“哎呀”一声。 薛冰欣没想到身后竟站了个人,被他一声“哎呀”吓得娇躯一颤,手中的甲历都抖了出去。 她的衣袖一带,还把一方印泥碰下来,染了一片衣襟。 薛冰欣气恼地抬起头,见是杨沅,不由得一呆。 杨沅连连打躬作揖地赔笑道:“抱歉抱歉,薛副承旨,是我的不是,实在抱歉了。” 依照薛冰欣的性子,正常情况下只怕还真要跟他发一通脾气,可现在正在努力扮演讨好他、心仪他的角色呢,那就…… 薛冰欣心思转动,便掏出手帕擦拭衣襟,嘟着嘴儿道:“司公真是的,进来也不说一声,人家毫无防备,你看看嘛,衣服都染了。” 这语气,就有些娇嗔了。 她那衣襟,本来染了几点印泥,用手帕这么一擦,倒是晕了一片的红。 薛冰欣懊恼地停了手,嘟囔道:“完了,人家刚买的衫子呢,洗都洗不干净了。” “我赔,我赔,我明天赔你一件。” 杨沅道:“我刚刚,主要是突然想到了一种更加有效的统计方式,一时欢喜,所以……,实在抱歉了。” 薛冰欣听了,不禁挑起双眸,睇向杨沅:“哦?司公想到了更有效的统计方式?” 她才不信呢,杨沅潜伏敌后十年,这个本事,其实她也是暗暗佩服的。 但要说这案牍上的功夫杨沅也能有独到见解,还在她之上,她可不相信。 “是的是的,一种更有效的方式。副掌房,你让让。” 杨沅示意了一下,薛冰欣半信半疑地挪开,杨沅迫不及待地坐了下去。 嚯!薛冰欣怕是半天都没挪窝了吧,这屁股垫儿坐的,热呼呼的。 杨沅暗自嘀咕了一句,便扯过一张纸来,拿过尺子来,横平竖直地划起了表格。 薛冰欣看的纳闷儿,杨沅这是干嘛,在画棋盘么? 杨沅将表格画好,在桌上翻了一下,找出铅笔便往上写字。 杨沅看着薛冰欣誊写出的人物摘要,把要素一一填进表格,然后递给薛冰欣,笑道:“你看看。” 薛冰欣接过表格,初看尚不解其意,仔细看了片刻,渐渐露出震惊的模样。 这玩意儿没什么技术难度,理解接受并不难,难就难在能够想到这个办法。 所以杨沅都不用仔细解说什么,薛冰欣就明白了它的妙处。 “好好好,这个东西好,不但简洁、清晰,而且再有信息需要,不必另置一册,其后再加一格就可以了。” 杨沅赞道:“副掌房兰心惠质,举一反三,端地厉害。 还有啊,这表格之上,你还可以按人的姓氏笔划排列,这样不管是按人名检索,还是按某一要点检索,都简单快捷。” 薛冰欣大喜,道:“懂了懂了,司公竟能想到这般妙计,卑职真是……” 薛冰欣含情脉脉地睇着杨沅,柔声道:“司公还有多少本事,是人家不知道的呀?总能给人家一份惊喜呢。” 呃……,怎么回事?这眼神儿、这语气…… 就这么一点“小发明”,她就拜倒在我的裤子底下了么? 难不成这是个职场崇拜型的女人? 对于薛冰欣突如其来的含情脉脉,杨沅有点莫名其妙。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说起来,你别看这厮心理活动平时挺多的,其实就是个闷骚的货。 他胆子没那么大,到目前为止,他身边佳人不少,而且只要他胆子够大,已经可以采撷的娇花何止一朵,可他真正拥有了的,也就只有师师一人。 第一次还是人家师师姑娘主动的。 一到动真格儿的时候,他就有点怂,典型的有贼心没贼胆。 所以,杨沅不确定薛冰欣此刻情态的突然变化因何而起。 而薛冰欣呢,说到底也还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私底下口嗨她可能耐了,你真要她做点什么的时候,她也怂。 她心里想着,此时她应该做出一副无比钦佩、甚是心仪的模样,那她顺势往杨沅怀里一扑,就很顺其自然了吧。 让他抱一抱也就完了,签押房的门虚掩着呢,谅他也不敢有太过格的举动。 如果他真的胆子贼大,到时候自己就做出害羞或者害怕的样子搪塞过去便是了。 先这么勾搭着他,等确定他会咬钩的时候,我就把冷丫头喊来,让她亲眼看看这厮的丑态。 可惜,薛姑娘的心理活动比杨沅还多,她的足趾点了几点,小爪子屈了几屈,都没勇气真个扑到他怀里耍贱。 “咳!本官还要去提审犯人,那就先这样吧。 对了,这个法子,你去我签押房一趟,教教小骆。 一法通百法通,他那边也用得上。” 杨沅率先打破了尴尬,薛冰欣终于抬起了小爪子,却只是糗糗地蹭了蹭她的鼻尖,低低地“喔”了一声。 杨沅如释重负地离开签押房,便领着王大少去了牢房。 “你呀,真是没用啊!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薛冰欣见签押房的门关上了,才开始恨恨地骂自己。 “你胆子大一点儿嘛,光天化日的,你还怕他吃了你呀!” “你就这么……” 薛冰欣把自己一屁股摔回到椅子里:“这么往他怀里一坐又能怎地,把他当成一张椅子不就行了?” 薛冰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便触到了桌沿儿。 “下次,下次我一定要脸皮厚一些,胆子大一些,一定! 给自己打完了气,薛冰欣便去了杨沅的签押房。 薛冰欣了解了一下骆听夏和樊江正在做的统计事务,微微思索片刻,就把合适的统计表格给他们画了出来。 小骆和樊举人一见大喜,这种方法何止是明了清晰,还会省掉很多重复工作。 薛冰欣对二人又指点一番,便回了签押房,她也一堆的事情没做呢。 如今有了这样的好办法,她也迫不及待地想尝试一下。 樊举人兴致勃勃地画起了表格,一边画一边对小骆道: “骆书令,咱们‘蝉字房’有许多有定制的事务。 以卑职看,咱们以后可以定制一些大小适宜、画好了表格的纸张,做事的效率必然大为提升。“ 小骆点点头,拿着薛冰欣画好的那张表格示意图,一脸的若有所思。 此物用处甚大呀,吏户礼兵刑工,何处用不得?内廷外廷,朝廷地方,哪里用不得…… 诸般细务均能清晰、全面地呈现在这张小小表格之上,这比冗长繁复、来源众多的各种文牍可全面、便捷多了。 任何一件事情的起源、事由、建议、结果,皆可容纳于这张表格之中。 它最大的作用,不是方便我们整理归纳,而是方便上位者一览全局、发现弊端,解决事情! 这是几条横平竖直的线条么?不不不,这是国之利器呀! 小骆还记得方才杨沅对他肩头的一拍,以及那句“本官捡到宝啦!” 小骆不傻,他知道肥掌房为啥把他调来了“蝉字房”,就连师父他老人家把他踢出内廷来历练,也未尝不是一种嫌弃。 可杨掌房不嫌弃他,还夸他是个宝儿。 小骆拈起了那张纸,对樊举人道:“你先统计着,我出去一趟。” 小骆是个老人,樊江一个新来的正图表现之时,自然没有异议。 小骆揣好那张纸,便出了机速房。 …… 御花园里,刘婉容正在鱼池旁抛着鱼食,看着满池的锦鲤争抢,一片红光。 旁边小亭里,一个稚龄少女正坐在赵构腿上,给官家喂着葡萄。 那小姑娘按照宫妃入册的年龄是满了官方最低年龄十三岁的,可实际上现在虚岁才十一,完全就是个还没长开的孩子。 虽也是个美人胚子,眉眼身材都都青涩的很。 赵构即便有王继先的药物佐助,也常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虽然他的妃嫔没人敢对他露出不满、蔑视的态度来,可自家事他自己知呀。 所以,唯有在这种尚不知情滋味的孩子面前,他才能满足自己且不伤自尊。 至于刘婉容,实际上只是被他利用的一个工具。 有时候,他会以临幸刘婉容为幌子,实则是在刘婉容的寝宫临幸刚刚物色入宫的少女。 因为,他有一个极为宠爱的妃子,便会减少一些流言蜚语的传播。 不过,刘婉容一朝入宫,也只能各取所需了。 她获得尊荣与富贵,给娘家带来太平与安宁,而她则成为赵构打出来的一个幌子,一个掩人耳目的招牌。 所以,此刻她很识趣地在池边喂鱼,始终不进亭中去打扰官家的兴致。 一把鱼食洒去,刘婉容拍了拍手掌,扬起峨眉山月般的清眸,便看见一道人影,正急急而来。 是保龙殿的小骆公公? 能直趋此处的,也就只有保龙殿中人了。 其他宦官、宫娥,此刻也是不在左右的。 刘婉容便转过身,提醒亭中的赵构道:“官家,小骆公公来了。” “哦?” 赵构从小美人衣襟下缩回了手,在她臀上轻轻一拍。 小美人儿便会意地跳下来,站到一旁,娉婷一立,宛若侍女。 近来谋划顺利,赵构的心情非常好,小骆此来,莫不是又有什么好消息送来? 赵构端起酒,微笑地看向花丛小径处。 小骆作为保龙殿中人,可以说是皇帝最信任的近侍了。 因此到了面前,他只欠身一礼,便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笑眯眯地道:“恭喜官家,奴婢特来献宝!”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62章 杨沅的短板 “哦?”赵构闻言大悦,果然是好消息吗,朕的预感真准。 赵构欣然道:“你有什么宝物要献于朕?” 看着只是一张纸,赵构实在想不出那能是什么宝物,难道是什么名人字画? 小骆笑眯眯地道:“官家请看。” 他把那张纸双手奉上,赵构展开来看了看。 初看时,他眉头一皱,似有不解,继而便开始若有所思。 起初他还想问问小骆的,但看了片刻,便已窥出了其中门道。 赵构此人,文韬武略还是有的,并非腹中空空之辈。 他反复看那表格,想着若将其用于税赋度支的统计,用于将帅调整的比较衡量、用于宫中用度的收发、用于人员进出的统计…… “嘶,此物有大用啊!” 赵构暗暗惊喜。 他手中这张表格只是一个启发,由此开始,便可以千变万化,适用于各种事情。 大宋机构重叠、官员冗滥,以致行政效率极其低下,这一直是令皇帝头疼的一件事。 有时候,居上位者不是不想尽快搞清楚问题,尽快解决问题,而是他光是从那杂乱繁琐的叠置机构送来的诸多文牍中,把事情搞清楚,都要累得精疲力竭。 上位者又不只有这一件事需要忙,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繁琐不清,其结果可想而知。 但官职的改革和机构的裁并,牵扯的利益方太多了,实在难办。 朝廷不是不知道其中大有弊端,神宗年前元丰改制就是为此进行的改革。 但是,触及的利益方太多,尤其它还意在削弱相权,所以这次改制虽然裁撤了部分冗员以及冗散机构,减少了朝廷的财政开支,明确了各职位机构的职责,可是由于遭到太多抵制,行政效率反而更低了。 眼前这张小小表格,当然是治标不治本的,但是对于目前令赵构深感头疼却无力改变的现状,起码是会提高一定效率的。 而对一个国家来说,哪怕只是提高一成效率,那是多么巨大的收益。 赵构动容道:“此物,你从何得来?” 小骆细声细气地道:“官家,此物乃枢密院机速房杨沅所制。 杨沅刚刚接掌‘蝉字房’,诸多细务,千头万绪,所以设计了这种表格。 奴婢觉得此物用处甚广,所以献与官家,听凭官家裁断!” “不错,此物确有大用!” 赵构轻叩着表格,欣然道:“这个杨沅不是十三岁便潜赴北国的一介武夫么,竟还有这般本领?” 小骆来时,刘婉容便进了小亭,陪坐在赵构身边,扮好她的幌子。 这时听到杨沅之名,想起曾听自己兄弟夸赞过此人,似乎是自己兄弟的一個朋友。 刘婉容便掩口轻笑道:“一介武人怎会懂得这般本领,别是房中胥吏想出的办法吧?” 小骆一听就着急了,急忙道:“回刘娘娘的话,这真是杨沅想出来的法子。 ‘蝉字房’因马皇弩失窃一案受到枢密使惩治,人都已经空了,哪里有人能替他想这法子出来?” 刘婉容俏巧地白了小骆一眼,这傻孩子,我不正话反说,怎么好帮他‘争口袋’。 刘婉容若不精明,又岂会被只喜欢小孩子的赵构选中做他的幌子。 这样一说,赵构果然觉得人才难得,自己应该做这个伯乐了。 赵构便问道:“小骆,这个杨沅,可有功名在身?” 小骆一愣,回道:“官家,杨沅……十三岁就被机速房派往金国潜伏,怕是文墨方面…… 据奴婢所知,他并无功名,是循武职阶级升迁上来的。” 赵构听了便叹息一声,摇头道:“可惜,可惜。” 杨沅这出身,若循武职途径升迁的话,却又不是一个带兵打仗的料,不能积累军功,他的上限终究有限。 可若是让他走文职官员升迁之路的话,没有功名在身,那根本就走不通。 荫补官制度他也不符合条件,而且荫补官的上限也很有限。 近来赵构总是听说杨沅的名字,尤其在近几次事件中,杨沅都起了不小的作用,他倒是对杨沅真的生出几分栽培之意了。 只是杨沅这人虽然能力很强,但短板也太明显了。赵构想栽培他,问题是他资格不够啊。 现如今他已经是机速院承旨,这官路基本也就走到头了。 他若再想往上升,要么让他去领兵打仗,积攒军功;要么有个进士出身。 刘婉容察颜观色,轻声道:“官家如此赏识此人么?若是官家器重的话,便没有进士出身又怕什么,朝廷不是还有荐官制度吗?” 赵构失笑道:“你一个妇人,懂得什么?” 大宋的确还有荐举制。 这是因为从隋唐以来的科举制度中,宋的统治者渐渐认识到,它虽然是目前为止,最公平的一种选拔人才的方法,但也并不完美,毕竟仅凭一张试卷定人才,还是有不足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所以,宋朝重启了举荐制度,以科举为主,举荐为辅,两者相结合。 问题是,宋的举荐制度,也是要你先踏过“科举”这道门槛的。 它的举荐,是针对有了功名,但功名竞争力不强,实际政绩突出,所以很难晋升的官员进行的一种破格提拔。 它的举荐程序相当的严谨复杂,被举荐者最后还要被朝廷各部官员点评讨论一番,他们认可通过了,最后才会交由皇帝裁断要不要升。 杨沅没有功名,举荐制度也是不适合他的。 赵构已经预见到,如果把此人提名给各部大臣讨论,恐怕那时出现的就不是以往各派系间的互相攻讦了,而是众口一词的反对。 那些通过科举入仕的官员,是绝对不会允许一个不曾在东华门外唱过名的异类,挤到他们中间去的。 赵构思索了一下,缓缓道:“此物留下吧,朕会先在六部试行之,若有效,再推行天下。不过,此物由谁所创,先不必张扬出去。” 见小骆面有不平之色,赵构不禁失笑道:“此时张扬出去,便浪费了杨沅的一份功劳,朕顶多赏赐他一些田宅财物,并无大用。 创造此物之功,且作为他的一桩功劳封档吧,若他以后再有功劳,累功而议时,或可让他再上层楼。” 小骆这才明白官家的苦心,不禁欢喜地答应了下来。 赵构叹息道:“可惜了,制度如此,便是有朕的青睐,这辈子,他最多也只能升至六品。 若此人腹有诗书,考取一个功名就好了。” 小骆从御花园离开时,心中便想,杨承旨举手之间便能想出这看似简单,实则大用之物,定然是个胸怀真材实学的人。 也不晓得他的文才本领究竟如何,回去后倒要提醒他一下。 如果可以,杨承旨还是该去考个进士回来。 不然,他这么有本事、有眼光的人,辛苦一辈子,最多升个六品,着实屈才了。 有时候,你费尽心机,也别想收服一个人。有时候,真就只是一言一行,就能让人把你引为知己。 小骆屡次被杨沅叫破偷听行藏时,他在杨沅眼中看到的不是厌恶或鄙弃,而是一种好笑的包容。 而今天,他把樊举人、王大少办进机速房的只是稍稍快了些,就被杨沅夸他是个大宝贝。 士为知己者死,现在小骆是真心把杨沅当成了自己的知己,想报答于他。 小骆正想着,前方忽地跳出一个人来。 亏得小骆身法奇快,眼看两人就要撞上,小骆鬼魅般一闪,便和那人错开了位置。 “啊,原来是大王,奴婢见过恩平大王。” 赵璩笑嘻嘻地道:“本王本想吓伱一吓,你闪的倒快,跟个鬼似的。 小骆,你想什么呢,本王看你一路走一路翻着眼睛,怪有趣的。” 小骆道:“奴婢方才替枢密院杨沅承旨向官家献上一样东西,得了官家赞许,心中欢喜,一时有些恍惚,不曾冲撞了大王就好。” 赵璩一听与杨沅有关,便来了兴趣。 他把杨沅举荐给大哥赵瑗,把杨沅办进枢密院,此后便几乎没有了杨沅的消息。 其实杨沅的消息还真不少,只是这位甩手大王根本无心朝廷之事,自然也就无从知晓。 这时听小骆一说,赵璩心中好奇,便问道:“你替杨沅献什么东西,那小子不会是学了什么谗媚之道,媚上邀宠吧?” 小骆为难道:“官家吩咐,目下不宜张扬……” 赵璩翻个白眼儿道:“本王从来不管朝廷之事,便知道了能张扬于何人知道。快说快说,究竟什么事?” 小骆无奈,就把事情对赵璩说了一遍,赵璩好奇地道:“横横竖竖的一张表格,竟有如此妙用?” 小骆道:“那是自然,官家见了也甚是欢喜呢。 官家还说,可惜这杨沅没有功名在身,若非如此,官家也不必先隐下此事,作为杨沅累功之用了呢。” “哦?本王知道了,你放心,本王嘴巴最严了,绝不会胡乱张扬的,你去吧。” 赵璩挥挥手,把小骆打发了去,便摸挲着下巴沉吟起来: “功名?对啊,没有功名在身,杨沅便是有天大的本事,岂不也要明珠蒙尘。 诶?不知这小子才学如何,能不能考个功名……” 赵璩从骨子里就是个叛逆的年轻人,一贯无视规矩、挑战规矩的人。 在他眼中,有本事就上,一纸功名不该做为选拔人才的唯一标准。 只不过,他虽放浪形骸,风流不羁,却也明白挑战职官选拔制度是多蠢的事。 一旦捅了这个马蜂窝,全天下的文官都能扑上来,一人一口唾沫把他活活淹死。 那么……,既然成为进士是必由之路,那让他搞个进士如何? 赵璩眼珠子咕噜噜乱转,心中渐渐兴奋起来。 这事儿太他娘的难办了,所以他很想试试! 诶,今年的“发解试”什么时候开始来着,我得赶紧打听打听,先让他小子去考个举人! 反正我近来比较无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63章 丹娘再出马 杨沅这一下午,主要是提审发生刺杀时就在码头上的人犯。 在杨沅看来,如果能够找出真凶,不用作弊最好。 既然有人冒险刺杀沐丝,那么沐丝很可能是知道那架军弩的相关情报。 所以,若能调查出是谁杀了沐丝,就有极大可能是找到了盗窃军弩的人。 一下午的审讯,他获得了一些消息,但是对于找到凶手帮助不大。 当时乱箭一来,众人都忙于躲避,哪有功夫看别人。 沐丝被人发现时,已经中箭倒下了。 “明日,我先去看看沐丝的尸体,如果他是被码头上的人所杀,中箭的痕迹和从远处抛射而来的箭,应该有所不同。” 杨沅一边听王大少审问犯人,一边思索着: “现在所有的人都认为沐丝的死,是被仓库那边射来的乱箭射杀。 如果我想公开调查皇城司,仅靠艾曼纽贝儿的一面之辞恐怕不行,还会打草惊蛇,迷雾重重,难办啊……” 及至傍晚,杨沅和王大少都感到筋疲力尽了,想起鹿溪今晚还为他摆酒洗尘,杨沅便道:“先审到这里吧,你也放衙好了,明日再审。” 王大少答应一声,安排人把犯人送回牢房,杨沅则先回了一趟签押房。 吩咐小骆和樊举人放衙后,杨沅又来到薛冰欣的签押房门口。 这一次,他没进去,只是在门口站着,对薛冰欣扬声道:“副掌房,事情不是一天就能做完的,先放衙吧,忙一天了。” 薛冰欣从纸堆里抬起头来,喜孜孜地道:“掌房这个表格法当真有用,誊录的东西简洁明了。 掌房你先放衙吧,我再赶一会儿工就走,反正我住的近。” 杨沅点点头,便离开了“蝉字房”。 …… 这一天,冷羽婵都有些心神不宁的。 杨沅调走了,虽说他在“鱼字房”根本就没待几天,冷羽婵却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有时,她会下意识地回头,似乎杨沅会悄无声息地走来,俯身在她耳边说话。 但是,每每回头,看到的都是心中的空空落落。 她会忍不住想象,薛丫头在那边在做什么呢? 那个臭不要脸的,整天说杨承旨的坏话,叫我别跟杨承旨靠太近,可她自己却巴巴儿地喊着人家“司公”! 她都快要贴到人家杨承旨身上去了,如今她跟去了“蝉字房”,会不会勾引杨承旨啊? 杨承旨看着就是一副很好勾引的样子,真是叫人不放心啊。 不对,杨承旨好不好勾引,关我屁事啊! 难道我是在担心那个死丫头会吃亏? 就这样,乱糟糟的心情,一天都没理顺。 好在,“鱼字房”没有什么纷扰,一天的磨洋工也不会耽误什么。 等到放衙时,冷羽婵起身就走。 她想,若是在枢密院门口停留片刻,说不定就会“偶遇”杨沅。 结果,才刚起身,肥玉叶就又把她喊了去,与她商量如何安排“鱼字房”在山阴的谍探人员,配合“蝉字房”调查军弩案。 等她从肥玉叶那儿出来,已经放衙许久,院子里冷冷清清。 冷羽婵走到“蝉字房”院落门口时,院内不见有人走动,也不晓得是不是都走光了。 本来,她就是大大方方地走进去,找薛冰欣一起放衙散值,也没有什么。 可是,她偏偏莫名地心虚。 迟疑半晌,直到肥玉叶从“鱼字房”院落出来,冷羽婵生怕被她撞见了说不清楚,便加快脚步离开了枢密院。 冷羽婵回到自己的官舍,并没有马上开门,而是先去查看隔壁薛冰欣的房间。 一看门上有铁将军把门,冷羽婵顿时心头一惊,薛丫头没回来呢! 冷羽婵想也不想,掉头就走,她想赶回枢密院去。 可她走出几步,突又站住,我……我去了做什么呢?又是以什么身份去呢? 若薛丫头已经做了什么,我去了何用? 若薛丫头没做什么,我去了何用? 冷羽婵咬着唇,郁郁地打开自己的房门,回到屋里,便往榻上直挺挺地一躺。 放衙的时候她就有些饿了,可是此刻,她却没有一点想吃东西的欲望。 薛丫头……在“蝉字房”究竟做什么呢? “蝉字房”签押房里,薛冰欣忽然打了一個喷嚏。 这种举架很高的官舍,通风和纳凉的条件非常好。 如今已经是深秋时季,夜晚的签押房里,已经有了习习凉意。 薛冰欣揉了揉鼻子,浑不在意。 她现在很亢奋,她今晚至少要把初始列的数据全整理出来,否则,晚上睡觉都不安心。 …… 杨沅回到宋家风味楼,鹿溪带着丹娘,两位贤惠小娇妻把他接进了雅间。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小青棠候在雅间里。 丹娘时时都会注意维护鹿溪的大娘子立场,鹿溪貌虽娇憨,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自然也不会忽视丹娘的感受。 反正她们已经接受了彼此,以后是要在一口锅里舀汤喝的,这接风宴,怎么可能不告诉丹娘。 “姐夫你回来啦,大姐二姐都可想你了呢。” 青棠一见杨沅便甜甜地叫着,像只小喜鹊似的扑上去,先帮杨沅接过官帽挂好,又帮他宽去外袍。 然后她就跑回座位,扶着主座的椅子,殷勤地等杨沅入座。 “好了好了,这里没外人,都坐吧。” 杨沅笑吟吟地把鹿溪和丹娘一一推回座位坐了,这才走向主位。 青棠把椅子拉开适当的距离,等杨沅坐了,才回到丹娘下首,乖乖坐了下去。 杨沅看看满桌的菜肴,搓手笑道:“嚯,这般丰盛?” 鹿溪笑道:“这是人家和丹娘姐姐一起下厨做的,要为二哥接风洗尘嘛。” 青棠马上接口道:“还有我啊鹿溪姐姐,是我洗的菜,切的墩的呢。” 丹娘白了她一眼,嗔道:“知道啦,你不张嘴没人当你是哑巴。” 青棠便撅起了嘴巴,上边能挂一个油瓶儿。 杨沅笑道:“好好好,有劳鹿溪、丹娘两位娘子,还有咱们的小青棠了。来,我敬伱们一杯。” 丹娘柔声道:“该是我们为官人凯旋而归贺。” 鹿溪和丹娘都是陪的酒,只有小青棠杯里是紫苏熟水,丹娘不许她吃酒。 四人饮了一杯,杨沅满足地叹了口气,道:“东海之上,出生入死;蝉字房里,案牍缠身。 累!累是真的累啊。可是,若没有这般努力,怎有此刻的风光。” 他左右看了看,鹿溪甜美,丹娘柔媚,雅室华堂,满桌佳肴。 一个男人,在外面出生入死地拼搏,不就是为了家里能有这样的一刻吗? 鹿溪乖巧地给杨沅布着菜,她和杨沅相处日久,最熟悉杨沅的口味,给他挟的都是最合他口味的菜。 “二哥出人头地,人家也为二哥自豪欢喜。整条青石巷的人家,谁不羡慕人家许了一个如意郎君呢。” 鹿溪眉开眼笑地说。 丹娘道:“是呀,而且咱们二郎在枢密院做事,以后朝夕相见,还不用‘悔教夫婿觅封侯’。” 杨沅笑道:“哈,你话可别说太早,又要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又要安逸享受不得辛苦,世间哪有这般人……” 话犹未了,杨沅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阵魔性的“鹅鹅鹅”的笑声。 好吧,这种人,世间还是有的,可惜我不是啊! 杨沅叹息一声,道:“这公差,偶尔还是要出的。近日就要有,不过,这回去的地方不远,也没什么凶险,你们别担心。” 丹娘惊讶道:“二哥你又要出公差么?” 杨沅摆手道:“不是马上,不过最近总要去一趟的。我去山阴,不足百里之外,也就一天的路程。只是……” 杨沅皱了皱眉,轻叹道:“事情比较复杂,我可能要在那边耽搁几日。” 杨沅要调查“马皇弩”失窃案,当然不能只坐在临安看卷宗审犯人。 他打算查完码头杀人案,就去山阴调查一圈。哪怕打算作弊,要做的像,也要了解基本情况不是? 当时在码头拒捕而死的人是两浙转运司检法官戴沐白。 如今抓入京中的涉案官员,多为两浙转运司的中层官员。 两浙转运使已回京待参,他也是秦桧一党,这次显然要被官家借题发挥,把他拿下了。 如今在山阴主持局面的是两浙转运副使乔贞。 此人不是走秦桧的门路升上来的官儿,目前所掌握的罪责材料中,也不涉及该人。 不过,杨沅总要走这一趟的,一则是查查检法官戴沐白的日常交际圈子。 二来,在一个烂透的了贪官窝子里,这位乔副使偏能独守清白? 这样的官不是没有,但杨沅总要调查一番才能确定。 如果这个乔贞不像他表现的那么清白,那就说明,此人隐藏的比他的同僚都要深。 丹娘听他说出乔贞这个名字,脸上不禁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气。 杨沅诧异道:“丹娘,你怎么了?” 丹娘红了脸,吱唔地道:“人家……曾向二郎坦白,以前年幼时受人诱骗,曾经以‘游手’为业……” 杨沅笑道:“怎么了,难不成,你骗过这位乔贞副转运使?” 丹娘尴尬地道:“不是,奴家当时冒充的……就是他的如夫人。” “哦?”杨沅挟菜的动作顿时一停。 丹娘生怕他呷无名醋,赶紧解释道:“为了扮的像,奴家调查了乔副使不少消息,不过,人家其实……见都没跟他见过的。” 杨沅失笑道:“我不是怀疑你什么,我是受了你的启发。” 杨沅眯起眼睛看着丹娘,忽然道:“你不做游手久矣,有没有技痒啊?” 丹娘茫然道:“啊?” 杨沅笑吟吟地道:“雪玉丹娘姑娘,你有没有兴趣去山阴,再骗上一遭?”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64章 不可原谅的愚蠢 冷羽婵也不点灯,就在一片昏暗中躺着。 忽然,隔壁有了声息,正挺尸的冷羽婵一跃而起,飞沙走石地便卷出了房间。 薛冰欣开了门,点上灯,往榻上一倒,便发出了一声慵懒的呻吟。 这一整天,她都在亢奋地工作,这时一歇下来,简直周身疲倦啊。 不过……那种成就感,太叫人满足了。 她的表格式统计法已经打好底子了,明天按部就班地登记就行了。 有了这样清晰明了的表格式登记法,资料的很多方面都不需要太主观的个人判断。 如此一来,她就可以让两个书令帮她分担大部分冗繁的工作,真是越想越开心。 忽然,一个幽灵陡然出现在她面前,阴森森地俯视着她。 薛冰欣被吓了一個激灵,没好气地骂道:“你有病啊,这抽冷子的,你倒是出点动静啊,人吓人会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啊?” 冷羽婵没有回答,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薛冰欣,越看脸上狐疑之色越浓。 薛冰欣钗横鬓乱,容颜憔悴,早上出门还元气满满的,何以如此啊? 尤其她疲惫之中,又透着一种莫名的亢奋和餍足的慵懒,冷羽婵对她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 以前,她们俩一起逛街,薛丫头遇到好吃的一直吃到撑,回来就瘫在榻上时,就是这般表情。 可是,她是从“蝉字房”回来的吧?她吃了什么吃这么撑啊?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头一天去‘蝉字房’坐衙,有这么忙吗?”冷羽婵像个怀疑丈夫偷腥的怨妇,旁敲侧击地问道。 薛冰欣抻个懒腰,懒洋洋地道:“忙,怎么不忙?可忙可忙了!哎哟,我这肩我这腰我这屁股啊,都要酸死了……” “你别动!” 冷羽婵的目光就像柯南的眼镜片一样,倏然闪过一道凛冽的寒光。 薛冰欣举着还没收回的双臂,茫然道:“干嘛?” 冷羽婵慢慢弯下腰去,指着薛冰欣的一片衣襟,手指颤抖地问道:“你……伱衣服上,这是什么?” “啊?什么什么?”薛冰欣撑起身子看了一眼,又马上瘫了回去:“嗨,不小心沾上印泥了。” 冷羽婵就像是在审问一个间谍:“沾上印泥了?你是第一天做案牍事务吗,会这般不小心,刚买的新衣裳,沾上印泥了?” 薛冰欣解释道:“不是我不小心啊,都是司公害的,他当时抽冷子……” 忽然,薛冰欣醒过味儿来了。 她腾地一下坐了起来,脸色愠红地瞪着冷羽婵。 冷羽婵也毫不示弱地瞪着她。 薛冰欣又羞又气地道:“冷羽婵!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冷羽婵指了指她染红的衣襟,问道:“那你告诉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冰欣道:“就是司公在我旁边突然说话,吓了我一跳,不小心拐到了印泥,沾到衣服上了,怎么啦?” 冷羽婵冷笑道:“你当我瞎还是以为我傻?沾了一下印泥会是这个模样?” “那我不是还用手帕擦过了吗?” 冷羽婵目光闪动,突然俯身,跟小狗似的嗅着鼻子:“你别动,让我闻闻。” “你走开啦!”薛冰欣当然明白她要闻什么,不禁又羞又气。 她一把推开了冷羽婵,跳到地上,双手叉腰道:“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你让我闻闻那究竟是印泥还是血迹,我就信你。” “所以,你就是不信我喽?” “你让我闻了我不就信你了。” “你这是在羞辱我,我们从六岁就相依为命,你居然不信我。” “我们从六岁就相依为命,你有信我吗?” “我什么时候不信你了?” “你信我?是谁跟看贼似的盯着我,怕我和杨承旨接近的?” “你无理取闹!” “你不无理取闹?” “我哪里无理取闹?” “你哪里不无理取闹?你监守自盗!” “我监守自盗?我监守自盗!我……天地良心,我对你这么好,我……” 薛冰欣怒不可遏地把外裳三下两下就脱了下来,奋力向冷羽婵一扔:“你闻,你闻!” 冷羽婵刚把衣服抓在手中,薛冰欣就气急败坏地道: “你闻吧,闻完了如果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即刻自刎谢罪!如果我什么也没做,你我从此一刀两断,绝交!” 冷羽婵手上的动作一僵,她就那么默默地看着薛冰欣,眸中的雾气渐渐化成了雨。 薛冰欣慌了:“啊,我不是,我那啥,你当我没说,你闻吧,你闻……” 冷羽婵淡淡地笑了,笑容说不出的疏淡。 她心灰意冷地把衣裳往薛冰欣身上一扔,转身就走。 薛冰欣手忙脚乱地把脑袋从衣裳里扒拉出来,茫然道:“你别走啊,我不是让你闻了吗?” 冷羽婵一声冷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诶!诶?你……” 薛冰欣懊恼地跺了跺脚,恨恨地咒骂道:“都是该死的杨沅,都是他害我的!” “砰!” 隔壁猛然传来一道震耳欲聋的关门声,吓得薛冰欣又是一个哆嗦,偌大的良心都跟着颤悠了两下。 …… 丹娘听了杨沅的话,惊讶地道:“我……可以吗?” 杨沅道:“官方调查,很多事是看不到的。换一个角度,或许会有意外收获呢。” “这……,鹿溪姐姐,那你觉得呢?”丹娘看向了鹿溪。 鹿溪目光闪烁了一下,带些促狭地问道:“二哥,你这是在向我‘有求司’求助吗?” 杨沅一愣,旋即恍然地笑了起来:“正是,可以吗?” 鹿溪嫣然道:“可以呀,不过请我‘有求司’三当家亲自出面解决事情,你可得给个足够高的价儿才成。” 杨沅忍不住笑起来:“那没问题,公是公,私是私嘛。” 丹娘听了顿时兴奋起来。 她现在打理两家大酒楼,不仅管理的井井有条,而且游刃有余。 不过,她总觉得自己不够优秀、不够好,如果能帮上二郎更多,她当然开心。 何况,这可是奉了鹿溪娘娘的懿旨,正大光明地陪二郎“出游”,那亲昵的机会不就多了? 小青棠鼓着腮帮子,乖巧地吃着东西,一对大眼睛却是古灵精怪的,心中的小算盘已经“噼呖啪啦”地拨弄起来。 师父出马,怎么能少了她这个小徒弟呢。 师父一旦落了马,那她这个小徒弟是不是就可以上马了? 不是说,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么? 一直担心成了老姑娘的小青棠,越想越开心…… …… “拈花小筑”里,今夜灯火通明。 波斯、大食的少女们穿梭在这充满东方神秘美的华奢庄园里,快活的都要疯了。 她们何曾见过如此华美优雅的建筑,在她们心中,这就是天堂了! 陆老爹是个会做人的,因为不晓得她们搬去的“拈花小筑”是否连米面粮油也都齐备了,因此傍晚时先招待她们吃了一顿好的。 这时为她们准备的足够消耗数日的米面油盐蔬菜等物,也都购置来了,这才请她们上车,把她们一路送到了“拈花小筑”。 偌大的庄园,如今既没有下人也没有护院,后宅里只有十七位姑娘。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她们兴奋地游览了一圈儿之后,便赶到了“菊庭”。 “菊庭”一个园中园里边,就有七处房间,十七个人能全部住下。 大家住在一起,安全感也更强一些。 “拈花小筑”有浴室,而且不只一处,前宅一处、后宅两处,一共三间浴房。 只是现在府里没有丫鬟下人,没人打理。 不过这些女奴虽然都是专攻歌舞娱人之技的,倒也不是不会干活。 在老苍头指点之下,她们自己烧了一池子热水,痛痛快快地沐浴了一番。 她们之中,大部分都是波斯、大食一带的人。 那边洗浴文化盛行,如今终于可以泡在大池子里,一群操着相同、相似口音的少女,在雾气袅袅中聊天、嬉闹,让许多少女恍惚中有种回到了故乡的感觉。 有的少女因此想起了故乡,泪水就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沐浴之后,离歇息的时间还早,大家都自觉地聚到了“菊庭”的书厅里,因为艾曼纽贝儿在这里,贝儿现在可是她们的主心骨。 艾曼纽贝儿坐在书案后面,翻开陆老爹送她的空白簿册,正打算把今天需要记下的事情记在“备忘录”上。 那张叠成鸢尾花的纸,已经被她摊开,贴在了“备忘录”的首页。 艾曼纽贝儿提着笔,正斟酌如何下笔,忽然察觉房中氛围有些异样。 她抬眼一看,只见姑娘们都聚在她的周围,因为怕书厅里拥挤,有的还站在博古架的格档之外。 书厅里不只一张椅子,却没有一个人坐,所有的姑娘都在安静地看着她。 艾曼纽贝儿诧异地挑起眉道:“怎么啦?” 海伦期期艾艾地道:“殿下,我们想……确认一下,杨大官人,今后就是你的男人了吗?” 艾曼纽贝儿瞪大了眼睛:“什么?” 海伦道:“我们,是因为沾了殿下的光,才能住进这幢华美无比的东方宫殿的吧? 那么我们今后是充当殿下的侍女,还是做这里的舞女歌伎呀?” 艾曼纽贝儿失笑道:“你们误会了,今天也是时间仓促,我没来得及和你们细说。” 她看看天色还早,来得及在记忆重置之前把“备忘录”写好,便搁下笔,坐正了身姿。 艾曼纽贝儿双手交叉,神情严肃地看着女孩子们,认真地道:“你们听着,我和杨大官人,是合作的关系,我们是生意上的伙伴,彼此之间,并不涉及私情!” “什么?” 女孩们顿时炸了锅,刚刚得到的安全感,一下子就没了。 她们要说服这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蠢殿下,必须、立刻、马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65章 有心谋划、无意中招 众女孩马上对艾曼纽贝儿开导起来。 海伦焦急地道:“我们有什么可以拿来和杨大官人合作的呢?” 帕丽莎道:“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呀殿下,在船上的时候,你我都看到了他是多么强大,他有多么强壮,他有多大的权势!” 蒂尔热巴双手捧手,道:“现在,我们又看到了他是多么的富有! 殿下,你在东方,已经不可能再找到一个比他更合适你的男人了。” 拉莉道:“没有男人的女人,就像没有水的鱼,如果没有杨大官人,我们以后该如何生存呢?” 阿法芙掏心掏肺地道:“女人和沙丁鱼,都要挑小的选,这是智慧而古老的谚语。 贝儿姐姐,恕我直言,你可已经不小了,你比我们岁数都大,千万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不然你会后悔的。” “够了,安静,都给我安静!”艾曼纽贝儿抓起“备忘录”,“砰砰砰”地拍在桌子上。 等到书厅里七嘴八舌的声音都停下来,艾曼纽贝儿才懊恼地道:“为了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伱们这是想把我卖掉吗?亏我对你们这么好。” 娜佳尔道:“并非如此,殿下,正因为殿下对我们无私的关照,我们才格外地关心你的幸福。” 妮欧莎道:“没有丈夫的女人,就像不下雨的庄稼地,杨大官人就是滋润你的春雨,错过他,你会旱死的。” “都给我闭嘴!” 艾曼纽贝儿大喝一声:“鹅的屎多,女人的话多,还真是一点不假,我都要被你们吵死了。你们怎么回事啊,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了是吧?” 众女孩一起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 “啊?” 艾曼纽贝儿瞪着这些没出息的女人,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想了一想,她美丽的脸庞才微微露出些沮丧,轻声道:“你们不清楚,杨大官人……已经有妻子了。” 女孩们一脸呆萌地看着她。 蒂尔热巴诧异地问道:“所以呢?” 阿法芙也茫然地道:“那有什么关系?” 艾曼纽贝儿一拍额头,她突然记起,在这些女孩的故乡,波斯、大食地区,男人都是可以多妻的。 艾曼纽贝儿庄重地道:“诸位,我来自法兰克。我是主最忠实的骑士、最虔诚的信徒。 我曾经向主发誓,会谨守主的教诲,婚姻是主在创世时就赐给信徒的神圣契约,它只能是唯一的。 你们这些非信者,现在明白了吗?” 书厅里安静了下来,半晌,从角落里悄悄传出一個嘲弄的声音:“骑士?殿下,你现在连匹马都没有。” “是谁!站出来!”艾曼纽贝儿拍案大喝。 女孩们又安静下来,但就是没人站出来。 艾曼纽贝儿庄重地道:“品德即使穿着褴褛的衣裳,它也不应被嫌弃! 在这个东方帝国,有一位姓孟的古圣,他也说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我艾曼纽贝儿,会以此践行,矢志不移!” 她看看女孩们,又放缓语气道:“我不会要求你们和我一般,你们可以选择你们要走的路。” “另外,我和睿智的李夫人谈好了,过几天她会来,跟我们商量做生意的事。 以后,你们都会有自己的事做,都会自己赚钱,所以,你们可以安心地……滚去睡觉了!” 女孩们嘟着嘴开始往外走,人群中,又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声音传过来:“如果给傻瓜戴上王冠,那贝儿就是我们的女王!” 女孩们的窃偷笑响起来,艾曼纽贝儿悻悻地道:“真是一群蠢女人!” 等书厅里彻底安静下来,她才气鼓鼓地翻开“备忘录”。 她先用简明扼要的语言,记录了今天与李师师的会面,然后又记下了与杨沅的合作。 最后,她用更深一些的颜色,用力写下了对这两人的评价,以及今后相处的态度。 她用的是法兰克语,就连这些愚蠢的小姐妹们都不认识这种字,她自然不怕被人看见。 “李夫人是睿智的、成熟的女子,是我可以信任的导师。不管是生意或者人生,我都可以多听取她的意见。” “杨沅是我强大的保护者,也是我最重要的股东,我必须维系好和他的关系。” “但他是已婚者,做为一名未信者,他的国度允许他拥有很多位妻子,而我是一个虔诚的受教者,我必须和他保持得体的距离。” 想了想,贝儿又补充了一句:“他似乎对我很有好感,要拒绝一位有权势的大人物,将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所以我必须防患于未然。须知,小洞不补,大洞吃苦!” …… 女孩们离开书厅后,并没有立刻散去。 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她们已经养成了有什么事大家一起商议的习惯。 她们去了“菊庭”的正厅,召开了成为自由人之后的第一次会议。 但,一贯以来的会议主持者艾曼纽贝儿不在。 年方十四,一直没有说话,比较内向害羞的法尔杜丝小小声地道:“如果贝儿殿下不愿意,我们也不要逼迫她了。 她为我们付出的已经够多了。说不定,杨大官人也会喜欢我们呢?只是,我们一直蒙着面,他都没有见过我们的模样罢了。” 她的年纪虽然不大,可是身量一样高挑,几乎不在身材颀长的冷羽婵之下。 海伦摇摇头道:“由始至终,杨大官人就没正眼看过我们,他对我们没兴趣……” 法尔杜丝害羞地道:“可……他说的红发女孩就是我呀。” 阿法芙瞪了她一眼,道:“当时,杨大官人明显是装作一个好色无能的富家子,为了麻痹蒲押麻那狗东西,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法尔杜丝有些伤心地抿起了嘴儿。 曼达娜道:“其实,我相信贝儿殿下的能力,也相信她是真的和杨大官人达成了协作。我们并不是想牺牲贝儿,来换取我们的安全。 我是真的在为她着想,这个不信道的愚蠢的法兰克女人,她的神并没有庇佑她,更庇护不了远在东方的她,我希望她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蒂尔热巴眼珠转了转,悄声道:“如果,我们偷走她的‘备忘录’,等她醒来后,我们所有的人都会这样对她讲,她早就是杨大官人的女人了,她的身体和灵魂,早就变成了杨大官人的容器,你们觉得怎么样?” 一股阴谋的气息,开始在大厅里游荡。 所有的女孩都觉得不太妥当,但又觉得合情合理,而且有一种恶作剧的兴奋感。 最后,还是娜娃尔说道:“首先,我们要明确,杨大官人是喜欢她的。 否则,杨大官人不同意,那就毫无作用。其次,我们要先明确,她是喜欢杨大官人的……” 蒂尔热巴道:“她喜欢啊,你刚刚应该也看出来了,她唯一的心结,只是杨大官人已经有了妻子,而她还在坚守她那愚蠢的誓言。” “我看,我们也不必这么着急,先观察一下,也许两个人会彼此情投意合了呢,那就不用我们做这个恶媒人了。” 海伦失笑道:“那怎么可能呢?她每天都会失忆。” 娜娃尔道:“不,海伦说的有道理。贝儿殿下的记忆会每天消失,但是如果她和杨大官人相处日久,那种熟悉感不会消失。 她的备忘录里,杨大官人也会每天熟悉一点。 而这些,将让每天的她,对杨大官人都有不同于前一天的感觉。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或许有一天,她真的会改变自己那愚蠢的坚持呢。” “啪啪!” 拉莉拍了拍手掌:“那我们就以一年为期,怎么样姐妹们? 如果到时候,事情还是没有什么进展,为了不让贝儿有朝一日后悔,我们…… 就偷走她的备忘录,然后,告诉她一个我们想让她相信的故事。” 女孩们彼此看了看,一起点了点头! …… 次日一早,薛冰欣把表格法誊写资料的方式教给了方治平和楚月江两位书令,两位书令就回到自己的签押房去整理资料了。 而薛冰欣则捧着一杯热茶坐在自己屋里发呆。 冷丫头还真跟她呕气了,早上一起出的门,看见她时话都不说一句,也不像平常一样一起去吃早餐了。 真是气人! 不过,好像……这样也不错啊! 我是不是可以不用让杨沅那狗贼占我便宜,就能打消羽婵对他的痴心妄想了? 唔……,虽然会让羽婵更恨我,可长痛不如短痛呀。 等他们彻底分开,我让玉叶出面向她说明我的苦心不就成了? 日久见人心,到时候,她也该知道我是为了她好了。 薛冰欣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理儿。 这时,冷羽婵正鼓起勇气,走进“蝉字房”的院子。 一早坐在签押房里,她终于冷静了些。 仔细想想,貌似她真的有可能误会了冰欣。 冰欣和杨掌房才接触几回呀,就算她真有什么打算,也不至于才这么少的接触,就已经把身子交给人家了吧? 冷羽婵和薛冰欣从小一起长大,在她的认知里,冰欣虽然私底下喜欢跟她说荤段子,可是并没有那么放荡大胆。 冷羽婵决定再给薛冰欣一个解释的机会,所以,她来了。 杨沅提着一个袋子,走到薛冰欣的签押房前。 这回,他规规矩矩地叩了叩门。 签押房里毫无动静,奇怪,薛副承旨做事时总是这么专心的吗? 杨沅悄悄把房门打开一道缝儿,看见薛冰欣正呆坐在公案后出神。 杨沅无奈地一笑,便推门走了进去。 “副掌房?” 杨沅走到公案前,叩了叩桌子。 “啊?哎呀,咝……” 薛冰欣吓了一跳,杯里的热茶一下子漾了出来,烫到了她的手指。 薛冰欣强忍疼痛,赶紧放下茶杯,甩了甩手,有些幽怨地瞪了杨沅一眼。 杨沅一脸无奈:“副掌房,我敲门啦。而且我就这么正大光明地走到你面前……,真不是我有心吓你,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哦,没什么,这个……怪我自己。” 薛冰欣握着手指,无奈地道:“掌房有什么吩咐吗?” “哦,我赔你的衣服。” 杨沅把袋子放在桌上,道:“是御街赋华布庄的成衣。” 杨沅打量了一下薛冰欣的身材,道:“应该是合身的,如果你不满意,回头可以去店里让他们再给你调整一下。” 杨沅一面说,一面把袍服从袋子里取出来,又笑道:“我跑了三家成衣铺子,才打听到赋华布庄,他们家本就为宫中女官定制袍服的,手艺做工你可以放心。” 宋代女子一般不穿袍服,但宫廷侍女和在一些衙门里做事的女子除外。 薛冰欣因为在枢密院做事,所以穿的是袍服,昨天弄污的那件就是。 女子袍服是从男子袍服改变而来的女式袍服,窄袖圆领,两侧开衩,腰间束带,下摆长至足面。 杨沅给薛冰欣买的这件成衣是采用了缂丝工艺的上好面料,贵气自在其中。 薛冰欣弄污的那件袍服本就是赋华布庄为宫里制作的,只不过质地面料可不及杨沅拿出来的这套值钱。 女孩子哪有不喜欢漂亮衣服的,越是不方便她个性展示的场合,就越注意衣服的质地和细节,从此处取胜。 所以一见杨沅拿出的这件袍服,薛冰欣脸上便漾出了笑容,再看杨沅也顺眼多了。 冷羽婵走到门口,迟疑了一下,又有些情怯了。 她迟疑着先从虚掩的门缝往里边看了一眼。 她只看到了薛冰欣的小半边身子,因为……被杨沅的身影挡住了。 冷羽婵心中顿时一沉,左右看看无人走去,便把耳朵悄悄贴了上去。 “哎呀,这么贵重的面料……,只是坐衙时穿的公服,司公你太客气了。” “客气什么,是我弄污了你的衣服,理应赔你一件,你不嫌弃,那就收下吧。” “那……人家就谢谢司公了。” “你我以后相处的时候还多着呢,客套什么。 你性情开朗,擅长交际,以后与各房打交道,我也要多多仰仗你呢。” 薛冰欣接过袍服,抿嘴儿笑道:“这个还真不是卑职自夸。 要说羽婵,别的都好,就是一个冷冰冰的性子不好,不熟的人,她话都没有几句。 可是,你连话都不讲,又怎么和人熟得起来?” 薛冰欣趁机给冷羽婵上眼药,想打消杨沅对冷羽婵的觊觎。 她语含深意地道:“而且呀,羽婵这人还死心眼儿,拿不起,放不下,什么事儿都较真儿。 嘿嘿,那谁要是招惹了她,可就不好摆脱了。所以吧,肥掌房权衡来去,才把人家拨给了司公。” 冷羽婵一股火儿直冲顶门,好好好!这就是我好姐妹的真面目是吗? 我真是错看你了,气抖冷! 这时,杨沅的声音又传出来,还挺温柔:“你还疼不疼了?要不要去找点药涂抹上……” “不疼了,不疼了,司公不必担心,其实也就疼那么一下下,现在就是感觉有点胀,不打紧的。” 冷羽婵听到这里,一下子僵住了。 这是……实锤了? 亏我还努力替你开解,薛、冰、欣!你好,你真对得起我!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66章 我帮小杨报个名 冷羽婵回到“鱼字房”自己的签押房,立即把房门紧紧关上了。 她回到座位上,刚一坐下,双拳便紧紧地握了起来,指甲死死地抵着她的掌心,刺疼感直传到心里。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悲愤,被抢走心爱之人的不甘,像两条毒蛇,狠狠地噬着她的心。 属于我的,我必须拿回来! 薛冰欣,你个小蹄子,等着吧! 冷羽婵咬牙切齿地发狠,她的方寸,乱了。 薛冰欣根本不会想到,如果不是她一厢情愿的插手,以冷羽婵理智大于情感的性格,她会在挣扎犹豫中,渐渐斩断这无由自生的好感。 或许很多年后回想今日,她只会把那当成青涩年华里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而怅然一笑。 可是,小猪薛丫自作聪明地介入了,于是…… pigteammatesarealwaysthemostmagical。 …… 杨沅还指望着薛冰欣给他当牛作马呢,只用一套衣服,就哄得薛冰欣眉开眼笑,振作起精神,开开心心地给他当起了牛马,继续整理起了资料,杨沅便悠然回到了他的签押房。 小骆已经把樊江安排到他的签押房去整理案卷了,毕竟僚属们的大签押房里人来人往的,不方便把这些机密材料摆在那儿。 杨沅让文天把小骆喊了来。 小骆自觉昨日宫中献“宝”,是私下里帮杨沅做了一件好事。 做好事不留名的快乐,让他看到杨沅时都还眉开眼笑的。 本来他就是一副天生慈眉善目的脸,这一看更喜庆了。 杨沅让他落座后,笑道:“小骆,我又有事情要请教你了。” 小骆欣然道:“承旨请讲,小骆知无不言。” 杨沅道:“小骆啊,上边给咱们‘蝉字房’定的职位太少了,本官忙得焦头烂额,只觉人手不敷使用啊。 不知本官可否招募一些幕客,这合不合规矩啊?” 小骆道:“下至九品知县,上到一品大员,谁人不用幕客?这自然是可以的。” 杨沅喜道:“我可以把人带到机速房来么?” 小骆思索了一下,摇头道:“这却使不得。枢密使和都承旨都聘有幕客,还不只一个幕客。 不过,他们都是在咱们枢密院附近置了房产安置幕僚的,实在是因为枢密院是军机要地,不能容许私人聘用的幕客随意出入。” 他对杨沅进一步解释道:“比如知县、知府,他们的幕客之所以就待在衙门里,那是因为他们的府衙、县衙都是前衙后宅,后边本就是家眷们的住处。 即便如此,公堂之上,这些幕客也是不方便出现的,他们顶多藏身于屏风之后,为东家听讲助参。” “原来如此……” 杨沅点了点头,欣然道:“我明白了。本官久在他国,不熟悉衙门里的制度,怕触犯了规矩。 如今听你一讲,我就懂了。多谢骆左衙指教。” 小骆笑嘻嘻地道:“掌房你太客气了,这都是小事情。” 杨沅道:“一字尚可为师,何况是请教事情呢。” 小骆听了,心中愈发欢喜。 在“鱼字房”时,肥掌房、冷左衙、薛右衙,三个女人总是防他避他,黑眼白眼的看不上他,何曾有过一句暖心的话给他听。 如今做杨沅的佐贰官,才是真的心里舒坦。 杨沅道:“今日,我要去看一看沐丝的尸体,调查一下码头刺杀案,这事跟军弩失窃应该有很大关联。” 小骆道:“要不要卑职陪掌房去?” 杨沅摇头道:“我都恨不得一個人劈成两个用了,薛副掌房如今专注于谍探事务,整理卷宗、审问人犯方面,就要由你骆左衙把握了,你还是坐镇签押房吧。” “好!其实王烨然、樊江两位主事做事挺省心的,掌房伱尽管放心就是。” 杨沅了解到他可以聘募师爷,也就放心了。 师爷虽说是私人智囊,但更主要的作用其实就是秘书。 既然制度许可,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地用小金毛了。 虽说小金毛一日一忘,这是个麻烦。但她的“过目不忘”,在侦查案件的时候,会发挥很大作用。 沐押班如今停尸在临安府,杨沅安排了房里事务,便往临安府而去。 …… 临安府是秦桧极看重的一处衙门,他多年经营的根基,主要都在朝中。 如今他把曹泳推上了大司农的宝座,这临安府尹的位置自然也不会落在别人手上。 新任临安府尹舒文正,就是秦桧一手栽培起来的人。 不过,他刚刚到任,临安最近发生的几桩大事,攀扯不到他的头上。 舒府尹眼见秦相一系的人纷纷出事,近来也是谨小慎微,处处小心。 不意,今日一早,恩平郡王竟然来了府衙。 舒府尹连忙把赵璩迎进二堂,备茶款待。 二人坐定后,舒文正便忐忑地拱手道:“不知大王今日驾临,有何要事吩咐下官?” “哦,也没什么大事。” 赵璩吊儿郎当地颤悠着二郎腿:“本王有个朋友,要参加今年的‘发解试’,本王没考过试,也不晓得其中门道,特来请教你舒府尹。” 舒文正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便道:“大王这位朋友户籍、学籍在哪里呀?” 赵璩道:“户籍临安啊,学籍……没有,他是……自学成才!鹅鹅鹅……” 舒文正微微蹙眉:“若无学籍,经营请举的过程不免麻烦一些。” 赵璩把茶碗一顿,乜视着他道:“很麻烦吗?有多麻烦啊?” 舒府尹忙赔笑道:“倒也不是非常的麻烦,只是还有五天就是‘发解试’的日子了。 大王这位朋友若是临安籍人氏,来不及报名的话,下官可以代办,也还是来得及的。” 赵璩转嗔为喜,又端起茶碗,一边吹着茶叶,一边道:“那你说说,本王这朋友,还需要注意些什么?” 舒府尹道:“只要不是伪冒籍贯、没有风疾眼病、没有案底在身,便无大碍。 我临安‘发解试’设有两处考场,国子监只考监生,另一处就在我临安府了,只要是我临安籍贯就成。”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赵璩喜道:“那就成了,本王这位朋友,正是临安人氏。” 舒文正道:“大王这位朋友,是平民还是官宦子弟?” 赵璩皱眉道:“好麻烦,这又有什么说法了?” 舒文正暗自苦笑,我好心替你着想,你还不耐烦了,真是…… 舒文正耐心解释道:“朝廷‘发解试’中专设有‘别头试’一场,是为官宦子弟单设的考场。 咱们临安人口众多,每科百人中只取一二,不过……‘别头试’的考生,百人中可取十五六人。 下官觉得,大王的朋友,那……应该是官宦子弟吧……” 赵璩喜道:“原来如此,哈哈哈,甚好!呃……,本王那位朋友,不是官宦子弟。” 舒文正一窒,不是官宦子弟你他娘的笑个什么劲儿,这位大王果然荒诞不经。 他不敢露出怒色,只能赔笑道:“那么,就参加普通……” 赵璩截口道:“他不是官宦子弟,但他自己就是个官,也可以参加的吧?” 舒文正又是一愣:“大王这位朋友是有官身之人?” “不错!” 舒文正喜道:“既是有官之人,那么,可以参加‘锁厅试’啊,其录取名额比‘别头试’还要多一些。” “别头试”和“锁厅试”都是专门给权贵子弟开设的考场。 给他们单设考场、单独录取的本意,是为了防止他们倚仗权势,滥取功名,挤占平民的竞争名额。 但是,渐渐却沦为了专为他们开设的方便之门。 “别头试”是为官宦子弟举办的考试,“锁厅试”是给有官身而无功名的人准备的考试。 陆游去年秋天参加的“锁厅试”就是这样一种获得举人资格的考试。 他以“荫补法”,早就有官身的,虽然只是个小官,便有了参加“锁厅试”的资格。 秦埙也是一样,秦埙当时已经在朝里做了好几年的官了,只是没有功名便无法更上层楼,才回来考功名。 赵璩自己没考过功名,只是偶尔听人说过如何如何的复杂,今日一问,他觉得挺简单嘛。 赵璩心中喜悦,便挥挥手道:“舒府尹,你且挥退左右,本王再和你说几句体己话。” 舒文正忙挥退了左右,恭谨地道:“请大王示下。” 赵璩冲他挤眉弄眼地道:“那个……考题,由何人来出啊。” 舒文正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不禁哭笑不得。 “发解试”考中了便是举人,不过如果他不能参加应届进士考试,这考试资格就没了。他再想考进士时,还要重新考取举人资格。 不过,这也不是说没考中进士,举人资格就一点用都没有了。 首先,考中了举人,就证明了你的才学,那就可以被称为乡贤了。这在地方上,是拥有很大实际好处的。 其次,有了举人身份,就能免徭役、减轻赋税钱米。包括非重大罪行时,可以减轻处罚或者允许罚款赎罪。 另外就是,举人是有被直接任命为官员的资格的,樊举人就是这样。当然,只限于小官小吏。 因为这些缘故,它的考核并不像考进士那般严厉,至少高级官吏想要拿到“发解试”的考题还是不难的。 你想啊,朝廷有“荫补制度”,高级官吏的子嗣靠荫补就能成为小官小吏。 而考过“发解试”成为举人的,也是只能当小官小吏,那就是让他作弊通过了“发解试”又能怎样? 也不过就是有了一份资格证书,听起来好听一点。 因此,因此对于“发解试”,朝廷并不是那么严格。 尽管如此,别的高官问考题也是非常含蓄非常有技巧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心照不宣,彼此在不动声色间就完成py交易。 哪有像恩平郡王这么直不愣登地开口询问的。 还好,普天之下,有资格像恩平郡王一般放荡不羁的也没几人。 舒府尹便很不情愿地道:“‘发解试’由各州郡自行出题并主持考试。我临安府负责的考试,自然是由我临安府出考题了。” “鹅鹅鹅鹅,甚好,甚好,本王一拜就拜对了庙门啦,鹅鹅鹅,那么一客不烦二主,舒府尹……” 舒文正苦着脸作揖道:“下官明白,只是考前三日,方能定下考题。” 恩平郡王满意地点点头,道:“很好,那本王等你消息。” 赵璩是个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性子,事情弄清楚了,他连句客气话都不说,转身就要走。 舒府尹忙追上去道:“大王可需下官代为报名啊?还得请大王先说出那人名姓才成。” 赵璩笑眯眯道:“哦,他呀,他叫……” 赵璩突然心思一转,笑眯眯地看了舒文正一眼,道:“报名这事儿,就不劳你舒府尹操心了,只要你把那考题给本王及时送来就好。” 舒府尹无奈地道:“是,下官明白。只是……大王千万不要告诉更多人知道,会让下官很难办的”。 摆手道:“知道知道,本王又不傻,岂会张扬。不劳相送,本王去也。” 赵璩便风风火火出了临安府衙,登上车子,便吩咐道:“去后市街青石巷,宋家风味楼。” …… 临安府的仵作房里,杨沅正在认真检查着沐押班的尸体。 沐押班太阳穴处插的利箭尚未拔去,杨沅就直勾勾地盯着那箭。 他把尸体搬起来贴墙坐好,尸体坐着的高度加上这尸床的高度,恰如他站在那里一般。 这时,那贯穿脑部的利箭角度,就看的更清楚了。 杨沅回想着当时从码头仓库射过去的箭矢角度,再看看沐押班的“站姿”和箭矢贯入的位置,轻轻点了点头。 随后,杨沅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虚虚地一握,似乎握住了一支箭,他侧身纵跃了一步,反手“一箭”往空中一扎。 然后,他看看沐押班脑袋上插着的利箭,微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身姿,长长地吁了口气。 “小金毛说的是真的,箭矢从这个角度贯入脑袋,除非他当时惊慌之下绊摔在什么东西上,导致肩高头低,这时恰好中箭。 否则,一定是在他站立的时候,有人手握箭矢,斜着贯入了他的头颅……” 杨沅又盯了那尸体一眼,也不把他归放原位,便转身走出了仵作房。 杨沅骑上枢密院为他配发的马匹,便向朝天门东侧的望仙桥畔赶去。 当朝宰相秦桧的赐第在那里,而秦桧赐第稍北,与之毗邻的,便是普安郡王赵瑗的王府。 他这里兢兢业业的查案做法官,却不知鹅王殿下已经越俎代庖,替他报名参加五天之后的“发解试”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67章 骑虎难下的王 普安郡王府,赵瑗面沉似水,冷冷地逼视着大珰张去为: “皇太后性情宽厚,才会被你巧言令色所说服,官家至孝,有了皇太后为你说项,才会允许你以皇家采办为名,前往山阴购买建材。” 赵瑗点了点面前的一份供词,道:“虽然沐丝一班人被人赃并获后,你诡辩说是察觉了沐丝有不轨举动,遂将计就计,差派他去山阴采买,实则是要抓他一个人赃并获,不过……” 赵瑗唇边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缓缓问道:“你安排的人手何在啊?就只靠于吉光、陈力行两人,便能抓沐丝一个人赃并获吗?” 张去为脸色十分难看。 他也知道所谓为了调查沐丝不法证据,才派他去山阴采买的说法漏洞重重,可是这么说至少能落得一个体面,只要无人追究。 是官家委了他采办的权利,谁会找他的不自在呢? 结果,这位年轻的郡王,显然是個眼里不揉沙子的。 赵瑗道:“如果不是皇城司调动了当地官兵,对沐丝实施抓捕,你打算什么时候对他来一个人赃并获啊。” 张去为目光一闪,道:“下官本打算待沐丝押船回京之日,再对他实施抓捕。路上有于吉光、陈力行盯着,谅他也逃脱不了。” 赵瑗点点头,似笑非笑地道:“本王就猜到伱会这么说,本王已经问过于、陈二人了,现在本王再来问问你,你是几时召见的他二人,定下的顺水推舟之计?” 张去为顿时一窒,脸色发青。 虽说赵瑗是皇养子,将来有可能成为大宋的储君,可他也是当今皇帝最信任的身边人。 太后、皇后对他都恩宠有加,这位郡王竟丝毫不给他面子,常言道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还没成为储君呢,竟如此狂妄! 张去为咬了咬牙,昂起头道:“咱家是内侍省的官员,也是侍奉官家、太后、皇后的内廷一奴婢。 今儿个,下官也就不瞒大王了。没错!借皇家采办之名,赴山阴购置重建‘至味堂’的材料,的确是下官想赚些便宜、省些花销! 这也是太后怜惜奴婢的‘至味堂’遭了无妄之灾,官家体谅奴婢的不容易,开恩许下的一个方便。 本来嘛,下官就是一口承认了也没甚么。 可官家和太后分明是降恩于奴婢,奴婢怎忍让主人的名声受损呢? 籍口调查沐丝,不过是为了保全皇家的体面。” 赵瑗大怒,拍案道:“张去为,本王奉旨查案,你有一答一、有二答二,胡乱攀扯官家和太后做什么? 想拿官家和太后来压本王吗?你这阉宦好不狂妄,难不成还想做童贯第二吗?” 张去为光棍起来了,昂着脖子尖声道:“下官不敢,大王有问,下官若是遮掩了,大王你不高兴。 下官如今实话实说了,大王你还是不高兴,不知大王想要下官如何做才合心意,不如就请大王替下官说了,下官签字画押就是。” 赵瑗养气功夫虽好,也被张去为的无赖气给激怒了,一时额头青筋都绷了起来。 赵瑗厉声道:“张去为,你道本王就不敢治你么?你那船上,为何还有秦桧家的财物?” 张去为昂然道:“下官不知,采办一事,全是沐丝一手操办,船队中如何夹杂了秦家的船,那大王你就要去问秦相或是沐丝了。” 赵瑗道:“好!沐丝刚到临安,就被人射杀了,与你可有干系?” 张去为尖声道:“张去为不过是官家眼么前一只摇尾的老狗,哪有那个本事买凶杀人? 大王若有凭据,只管拿来,下官可当面对证!” 这时,王府记事参军楚念秋进来禀报道:“大王,机速房杨沅承旨有要事禀报。” 赵瑗平稳了一下呼吸,吩咐道:“带他去嘉佑堂。” 随后,赵瑗对张去为冷冷地道:“你回去吧,本王奉旨查案,需要你到府传讯的时候,记得随传随到,不得延误。” 张去为拱了拱手:“下官告退!” 他盯着赵瑗,退了几步,猛一挥袖一转身,扬长而去。 赵瑗目中露出一抹杀气,恨声道:“阉贼!你最好不要犯在本王手上,否则……” 赵瑗一甩袖子,也从大殿上离开了。 嘉佑堂上,杨沅只小坐了片刻,普安郡王赵瑗已然快步走来,杨沅立即挺身而起,拱手施礼。 赵瑗已然恢复了雍容模样,含笑将他扶起,道:“杨承旨无需多礼,坐吧。” 待赵瑗在上首坐定,杨沅便把他勘验沐押班尸体的发现告诉了赵瑗。 艾曼纽贝儿的话,杨沅没办法拿来做为让朝廷启动对皇城司这等枢要衙门进行调查的关键证据。 但,沐丝箭创上的漏洞,却是可以的。 赵瑗听他说明来意,神色凝重起来。 他负着手,在堂上缓缓踱了几步,肃然道:“杨承旨,你确定吗?” 杨沅沉声道:“下官可以确定!” 杨沅从怀中摸出一份公函,双手呈与赵瑗,道:“下官恐有人损坏尸体或者再生其他变故,勘验无误后,便让临安府两名老仵作联名写下了这份‘爰书’。” “爰书”就是司法文书。 检举笔录、试问笔录、现场勘验笔录、查封财产报告、追捕犯人报告等等都叫“爰书”。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杨沅和临安府两名仵作联名的这份“爰书”,就相当于尸检报告了。 上边不仅有三人的签名画押,还有临安府的印章,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赵瑗接过“爰书”,仔细看过上边对于箭伤的描述,和两个仵作也认可的合理推断,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念秋,派人去皇城司,叫木恩来此见我!” 一直侍立于堂下的记室参军楚念秋拱手退下。 赵瑗又对杨沅道:“你先回枢密院去吧,且谨慎些。” 杨沅告辞离去,赵瑗疲惫地撑起了额头。 官家有两个养子,能把此案交予他来牵头,足见对他更认可一些,这本是一件叫人开心的事。 可是,他现在有点后悔了。 走私船队的当事人沐丝死了,再想查这案子,就难免涉及两位货主。 一个是秦桧,一个是张去为。 秦桧是当朝宰相,这次又是打着与皇后的胞弟联姻的名义购置联姻之礼。 不管是秦桧经营多年的树大根深,且有金国为他撑腰,还是他后边牵扯到的当今皇后的娘家,都叫人望而却步。 官家这一次是想借题发挥,剪除秦桧一批羽翼,削弱秦桧的力量,而不是发起一场君与相的生死博弈呀。 张去为那老狗,背后站着太后与官家。 这老狗一旦跑到太后那儿哭诉央求,惹得太后心软,那就非常麻烦。 太后早年被掳到北国,吃尽了苦头,官家身为人子,对此一直心怀愧疚。 如今接回太后,官家极为孝顺恭敬,一旦太后为张去为说话,只怕官家也要打退堂鼓。 而今,皇城司又…… 内侍省大珰张去为被他查了,若皇城司再被列为怀疑目标…… 普安郡王是要做什么,想趁机把官家的左膀右臂都给斫下去吗? 内廷里内侍省,外廷里皇城司,这可是直属官家,也最受官家信赖与器重的两个衙门。 若木恩也因此对我生了嫌隙…… 赵瑗忽然就觉得,他有点骑虎难下了。 …… 鹿溪端着鱼羹,进了恩平郡王赵璩的雅间,道:“大王,这道羹,官家都夸奖的,奴家亲手做的,大王尝尝。” 赵璩到了“宋家风味楼”,便叫了一个雅间,点了些酒菜,自斟自饮起来。 若非赵璩大力举荐,鹿溪也没机会赴宫里为帝后做菜,教御厨新菜,稳住这“小食神”的美誉。 如今恩平大王来了,鹿溪自然使尽浑身解数,亲自款待。 “好好好,放这儿吧,辛苦鹿溪姑娘了。” 赵璩吃了几口鱼羹,笑问道:“你和二郎,几时婚配啊?” 鹿溪微微害羞,答道:“明年秋天。” 赵璩打趣道:“好好好,秋高气爽,正好……” 忽然想起眼前这小美人儿是他弟媳,没有大伯哥跟兄弟媳妇开荤腔儿的,赵璩到了嘴边的荤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时,赵璩的长随风风火火地进来,将一张纸呈给赵璩,恭声道:“大王,小人已经替杨沅办妥了。” “哦?” 赵璩接过纸条看了看,便笑嘻嘻地递给鹿溪:“喏,回头交给你男人,他有什么不明白的,叫他去见我。” 说完,赵璩把折扇一摇,带着那长随便扬长而去,漫声道:“不用送了。” 钱?钱是不会付的。到自己兄弟媳妇家吃口饭还给钱,那多生分,鹅王殿下可会自己拉近乎了。 鹿溪茫然地接过那张纸条,展开来看了看,只见长方形一张桑皮纸,上边横写两个大字“浮票”。 下边贴右竖着一行小字“年二十三岁身高面无须。 竖着在中间又是上下两个大字“杨沅”。 然后贴左又是一行小字编寅席三十六号。” 这小票上还盖着一个临安县的公章。 鹿溪看不明白,便想去问问父亲,到了父亲房间,曲大先生也正在房中。 鹿溪喜道:“曲叔在啊,正好,这有一张票子,侄女也不晓得做何用处,曲叔帮我看看。” 鹿溪把“浮票”递给曲涧磊,道:“上边还有二哥的名字呢。” 曲涧磊接过一看,面上便露出一副古怪的神气:“此准考之证也。难不成二郎他,想去考状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68章 家事国事功名事 皇城使木恩从普安郡王府出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他没想到,杀死沐丝的人,竟然是当时码头上的人。 那么极大可能就是他皇城司的人了。 是谁杀了沐丝,目的又是什么? 谁也不愿意自己的部下出现如此危险的、不可控的人,木恩自然也不例外。 普安郡王能和他打招呼,显然对他还是很信任的。 而且,普安郡王的意思,显然是不能公开调查。 如果这个时候闹出皇城司内部有问题的消息,显然会给秦桧、张去为等人可趁之机。 此事,他只能藏在心里,暗暗地查。 不过,因为这个缘故,皇城司是必须要从这个案子里撤出去了,还得他自己找一個退出的合适理由。 这个人,会是谁呢? 普安郡王首先排除了他,他首先排除的则是寇黑衣。 寇黑衣自入皇城司以来,功勋累累,曾经抓捕过金人谍探,也曾在龙山仓险死还生,如果此人不可信,那还有谁能信? 而寇黑衣当时就在码头上,木恩决定把此事交给寇黑衣,让他对当时码头上的自己人,逐一排查。 杨沅从普安郡王府离开后,便回了枢密院。 现在皇城司有了嫌疑,不管普安郡王和皇城使木恩如何交涉,皇城司必须退出对于案件的联合调查。 这对他就有着莫大的好处。 一则,他不用担心身边的人抽冷子给他一刀了。 二则,他想作弊的时候,就更容易放开拳脚了。 不过,皇城使木恩已经把皇帝的意思透露的很明白了,皇帝要利用这个案子,削弱秦桧的力量。 这自然也是杨沅乐见其成的,这本也是他的目的:夺走秦桧争得的一切,再取他的狗命。 但是,不管是因为官家的魄力不足,还是为了照顾普安郡王的立场,他又得在法律框架之内完成这个作弊过程,在表面上,要证据确凿、无懈可击。 除此之外,他更觉得,既然作弊已是必然,那这口锅由谁来背呢? 如果趁机再把秦桧不曾牵连到此案中的某个心腹拉下水……,岂非皆大欢喜? 只是,秦桧一脉的官员都有谁,谁的身份更适合拉进军弩案,他尚一无所知。 于是,他就想到了“包打听”小骆。 回去跟他聊聊吧,小骆知道的事情多,我的栽赃目标,就着落在他身上了。 杨沅回到枢密院,门房老秦看见他,便呲牙一笑:“杨承旨,有人从狮山茶场给承旨送了件东西来,就在门房呢。” “哦,有劳你了。” 杨沅此前与师师幽会的时候,已经嘱咐她叫人把冷羽婵放在茶场的东西送来了。 他到了门房一看,藤编的一口精致箱子,人一走近,便有茶香传来,果然就是冷羽婵在茶场的那些罐茶。 杨沅提起茶箱就去了“鱼字房。” 杨沅在“鱼字房”上任也没多久,但是跟下边的人关系还都不错。 这人一走,没了利害关系,再见面反而更加亲热。 杨沅同签押房里众人寒喧一阵,便去了冷羽婵的签押房。 冷羽婵听到外边动静,早就扒着门缝往外边偷窥了。 只是,她现在对杨沅的情绪非常复杂,迟疑半晌,也没勇气走出去。 忽见杨沅奔着她的签押房来了,慌得冷羽婵急忙逃回座位,随便打开一份公函,装模作样地看着,但心里头却没读进去一个字。 杨沅轻轻叩了叩门,冷羽婵说了声“进”,可喉头肌肉紧张的厉害,那声音甚至都没在嗓子眼里咕哝出来,大概只在她脑海中回响了一下。 杨沅不见回答,轻轻推了下门,见冷羽婵正“出神地看着”一份公文,便走进去,到了冷羽婵面前,轻咳一声,道:“冷副承旨。” “啊?杨承旨。” 冷羽婵好像才看见他似的,慌忙站起身:“杨承旨请坐。” 杨沅笑道:“不了不了,我那边事务很多,就不坐了。” 冷羽婵心中便想,事情很多? 是事情很多,还是怕某个不要脸的小蹄子吃醋?! 薛冰欣在杨沅面前是如何“中伤”她,想离间她和杨沅,她可是亲耳听到的。 想不到薛冰欣如此阴险,明明薛冰欣自己看中了杨承旨,却打着为她好的幌子,劝她放弃杨沅。 结果呢,薛冰欣却调到了杨沅身边去,一定是趁自己不在临安的时候,她一手运作的吧? 然后,刚到杨沅身边,她就主动献身,生米煮成熟饭,生怕再出了意外。 呵……,官衣上都染了血,那个不知羞的,只怕就是在她的签押房里迫不及待地献身的吧? 还真不挑地方。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她通人情、善交际,我不知道她有看中了的男人时,下手竟是这般的稳准狠,一点姊妹情份都不讲了。 女追男,隔层纱,那小蹄子又是个胸大腚圆的,杨承旨怎么可能抗拒得了她的勾引,自然就被她得手了。 杨沅哪知道这丫头思想活动如此复杂,他把藤箱放在公案上,笑道:“喏,这是你留在狮山茶场的茶叶,一罐不少喔,我可没贪。那……我就回去了。” “等等!”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冷羽婵看着杨沅转身要走,忽然就是一阵莫名的恐慌。 如今这箱茶叶送来,是不是从此就一切都断了? 她不舍,亦有不甘,尤其是傻傻的被好姊妹骗,却被人家趁虚而入的嫉妒和悔恨。 眼见杨沅要走,冷羽婵急忙喊住了他。 杨沅诧异地回过身,冷羽婵心思电转,道:“羽婵得以立功晋升,全赖承旨提携。人家想……设宴答谢承旨,承旨……不会拒绝吧?” 杨沅道:“冷副承旨太客气了吧?咱们可是出生入死一起打拼的,哪里谈得上谁提携谁……” 冷羽婵道:“承旨这是不答应了?承旨高升,离开了‘鱼字房’,以后是要再不打交道了么?” “怎么会呢,我……成,恭敬不如从命,我答应便是了。” “好!” 冷羽婵眸中的幽怨换成了欢喜:“后天,戌时,春风楼,卑职摆酒,恭候承旨。” 杨沅道:“好,我记下了,一定准时赴宴。” 杨沅本想问问她还找了谁做陪客,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是被请的客人,不好多事。 估计她请的人也不会太多,薛冰欣是极可能的,小骆曾同在海上大战,也有可能,听她安排就是。 杨沅便笑着答应下来。 等杨沅出了门,看着那缓缓掩上的门户,冷羽婵双腿有些发软地坐了下去。 她也不明白,刚刚为何突然就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现在,她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而且,她也不想回头。 一想到薛冰欣得知真相,气急败坏的模样,冷羽婵心头便觉一阵快意,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薛冰欣,被你骗走的,我会亲手夺回来! 你就等着本姑娘的手段吧! …… 杨沅回到“蝉字房”,见一切渐上轨道,大家虽然忙碌,却也有条不紊,心中也觉欢喜。 他把骆听夏唤到自己的签押房,两个人一边吃茶一边聊天。 杨沅便旁敲侧击地问起了秦桧在朝野势力派系的情况。 他是想委婉一些,旁敲侧击的。 不过,他也就旁敲了一下。 小骆是很有表达欲的,对于他喜欢亲近的人,尤其话唠。 杨沅只开了个头,还没侧击呢,他就滔滔不绝了,杨沅想打断都做不到。 二人侃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眼看放衙了,小骆才意犹未尽的住口。 走出承旨签押房的时候,小骆神清气爽。 杨沅跟他聊天,根本没有思考时间,只管“填鸭”似的接收讯息就是了。 这一个时辰,听了太多消息、八卦、逸事、绯闻…… 有用的、没用的、过去的、现在的、公事的、私事的…… 他觉得他得好好理理,先去芜存精,再从有用的消息里边好好推敲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个除掉之后于国有利,于官家称心,于长脚汉肉痛的背锅人。 结果,回到“宋家风味楼”的时候,鹿溪就把他的“准考证”给他送来了。 “二哥,你好厉害!你好努力啊!伱是要考状元吗?” 鹿溪崇拜地看着她的二哥哥,眼睛里亮晶晶的。 到了南宋时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已经深入民心了。 读书人就是有知识的人,有知识的人才是最了不起的人。 杨沅是个跑“索唤”的闲汉时,鹿溪并不嫌弃他,依旧对他一往情深。 但杨沅成为枢密院的官员时,鹿溪为他感到自豪和荣耀。 谁不希望自己的男人出人头地呢? 如今,二哥居然还要考功名! 就算考不上,可自家夫君居然如此上进,小鹿溪也是崇拜的不得了。 今晚,她要犒劳犒劳二哥哥,二哥哥为了他和她的未来,真是太努力了。 想着,小鹿溪的大眼睛就湿漉漉的了,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唇,小妮子居然有点食髓知味了呢。 那种左右了二哥情绪的成就感,被他轻抚秀发的满足感…… 什么鬼?我考什么状元啊,我要考的话,考个武举还差不多。 考状元?被大哥逼着,我也就字练的还算入眼,我拿什么考状元? 不过,看到鹿溪崇拜的小眼神儿,杨沅识趣地没有说出煞风景的话来。 他接过“浮票”看了看,听她喜孜孜地说明是恩平郡王亲自送来,脑瓜子顿时嗡嗡的。 我这一堆的事儿啊,鹅王殿下这是给我添的什么乱啊? 而且,我为什么要考功名啊?我拿什么去考功名啊? 不行,今晚我得到孤山别业找他去,这位大王,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69章 赶鸭子上架 孤山别业里,杨沅一脸无奈地看着赵璩,赵璩穿着一身道服,懒洋洋地坐在那儿打着哈欠。 “大王,我考举人有什么用呢?樊江就是举人,现在正在我手下做事呢。 我就算莫名其妙考中了举人,也就跟他一个水平啊,对我的仕途有什么帮助吗?要是没考中,那我更丢人。” 赵璩懒洋洋地道:“考举人,于你而言当然已经没用了,可是,要考进士,你得先考举人啊。” 杨沅的声音陡然拔高了:“考进士?我?” “是啊,喊什么喊,大晚上的。你要想仕途走的高走的远,就必须得有功名在身啊。 不然,你还想领兵打仗去不成?你带过兵吗?谁敢让你带兵啊?” 杨沅道:“可我拿什么考啊,就算我天资聪颖,我现在就开始刻苦读书,我也得有那个时间啊?” 赵璩翻了个白眼儿道:“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总会有办法的。” 杨沅道:“能有什么办法?伱说你能弄得到‘发解试’的题目,可‘礼部试’何等严密,规矩重重,大王你也能弄得到考题不成?” 赵璩摸着下巴,沉吟道:“这我还没想呢,也不知道成不成。 不过本王可是打听过了,每一科都有作弊的,既然每科都有抓到作弊的,那就一定有作弊成功的啊。” 科举固然考纪森严,但是为了一生前程,作弊之举也是层出不穷。 有官员总结出十一种常见作弊手段:假借户贯,迁就服纪,增减年甲,诡冒姓名,怀挟文书,计属题目,喧兢场屋,诋诃主司,拆换家状,改易试卷,找人代笔。 其中找人代笔是最容易考上的。 毕竟这個年代的准考证上没有照片,就凭“浮票”上简单的体貌特征描述,其实是很容易找人冒充的。 所以,虽然一旦发现作弊,就会被永远禁考,并发配五百里。 但是对于自知无法凭本事考上的人来说,敢冒险作弊的还是数不胜数。 只不过,需要他人配合的作弊,比如赂贿官员,或者找人代笔,一旦败露,官员罢官为民,替他代笔的必然是已经考过有了功名的,那人也要取消功名,流放五百里,因此作弊成本很高。 杨沅这个基础,除了“代笔”,几乎没有别的办法。 赵璩显然正在打这样的主意。 只不过他属于是想一出是一出,具体怎么做,他是绝不肯现在就去费那脑子的。 杨沅苦笑道:“我现在过的好好的,何必去冒那种风险呢?” 赵璩神色一正,说道:“可是,你若不考,你的仕途前程,也就止步于此了!” “我不在乎啊。” “我在乎啊!” 赵璩道:“我很看好你,我希望你有大出息。我也相信,凭你的才干,当得起一个大出息。可现在就卡在这一纸功名上了,那你说怎么办?” 杨沅道:“怎么办,凉拌喽,技不如人,还能怎么办?” 赵璩眯起眼睛看着杨沅,忽然道:“你正在查国信所押班沐丝的案子?” “是,大王忽然提起此事做什么?” “既然有人能在普安郡王在场的情况下,杀死沐丝灭口,可见其凶残。如果你真查出点什么,难保他们不会对你下手,你……还要查下去吗?” “查!” “不怕有杀身之祸?” 杨沅道:“在其位,谋其政,若惧怕危险,我干脆躲在家里,什么都不要干了。” 赵璩问道:“你如今负责‘蝉字房’,如果朝廷派你潜入金国执行某项秘密使命,可是此行九死一生,你去不去?” 杨沅不耐烦了,道:“大王究竟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 赵璩道:“你既然并不怕死,那么,我让你考功名,固然有凶险在其中,为何你就不能想方设法去完成,而是一味逃避么?” 杨沅苦笑道:“大王,你这歪理实在是……,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吧?” 赵璩得意地道:“歪理它也是理啊,你就说能不能说通吧。” “我不觉得……” “你不考个功名回来,这辈子就走到头了,知道吗?” 赵璩也不耐烦了,把白眼一翻,道:“本王难得看好一个人,你是想要天下人觉得,本王的眼光不行?” “大王,我……” “‘发解试’很好考的,考题也不难拿到。 三日后我就能拿到考题,你找个可靠的人,先帮你先把文章做出来。 你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不错就成喽。唔……,你有没有可靠的人可以替你捉刀啊?” “大王,我还没答应呢,我……” “呐,你之前干过什么,你自己可清楚,你觉得你血亲复仇就合乎规矩吗? 法都不合了还合什么规矩。但你觉得你做的是对的,不还是做了?” 赵璩气呼呼地走到杨沅跟前,指着他的胸口道:“现在我让你考进士,又不是让你去做兔儿相公,你忸忸怩怩地做什么?” “大王,我觉得……”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我觉得你该做一个更大的官,那你就去做。 你现在能在枢密院做官,可全是本王帮的忙,现在叫你帮本王一个忙,你就推三阻四,你还有良心吗?” 杨沅哭笑不得:“这怎么就成了大王你的事呢,你不是说,送我进枢密院以后就再不管我的事了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哈哈,本王在不守信诺这一块儿,那是最守信诺的,你能怎么样啊?” 杨沅又好气又好笑:“大王你……” “要不这样,等拿到考题,本王让王府长史帮你做一篇出来?” “千万别!”杨沅赶紧阻止:“我信不过大王你,大王你做事也太不靠谱了。” “行吧,反正也就是考个举人,不需要多么高深的学问。 而且你参加的又是‘锁厅试’,几乎每四人之中就能录取一个,那你自己找人吧。” “啊?我还没……” “送客!” …… 杨沅稀哩糊涂的就被赶出了孤山别业。 这个恩平郡王,做事真是…… 什么规矩制度,朝廷律法,似乎在他眼中都能成为一场游戏,没有什么忌讳是他不敢触碰的。 可你干嘛要拉着我一起玩啊,你败露了大不了失去被立为储君的机会……,貌似你还求之不得。 可我…… 坐在船头,驶于西湖之上,杨沅不得不开始思考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找谁捉刀呢? 樊江,毫无疑问这是他现在能找到的唯一人选。 樊江在录取比例那么小的地方都能考中,由他代做的文章,在四分之一的高录取比例中,拿一个举人身份应该很容易。 只是……,彼此相交的时日毕竟尚短,把一个这么大的把柄交到樊江手上,杨沅心里不踏实。 眼看前面就要进入清波门旁的内河,一路下去,就要经过仁美坊,杨沅忽然想起了李师师。 只有一副好相貌,可成不了东京上厅第一行首。 师师可是才学渊博,令许多宿老名宿也赞誉有加的才女。 只是不知她之所学,是否只有诗词歌赋,有多少能够用于科考之上…… 转念一想,杨沅便释然了,反正我也不指望真能去考进士,就找师师了。 她若考得上固然好,考不上……反正我努力过了,也省得恩平郡王再作妖! …… “你说要考进士?要我替你代笔?”李师师瞪大眼睛看着杨沅,一脸的不敢置信。 杨沅很羞涩,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在自己女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无能的,这种事儿真的羞于启齿啊。 杨沅惭然道:“我也是被恩平郡王的胡闹逼得没办法,又怕连个举人也考不下来,以后在自己下属面前都……” “哈哈哈,太好啦!” 李师师像个少女般雀跃:“年少时候,每科大考揭榜,常有那考中了的进士得意洋洋到我那里,一边卖弄,一边自矜,端地可笑。 本姑娘若非女儿身,就去考个状元回来了,在我面前显摆,哼!” 李师师拉住杨沅的手,欢喜地摇了摇:“二郎,我帮你,我要考状元,嘿嘿!待我给你拿个状元回来,方显得本姑娘的本事!” 失误了!杨沅忽然想到,师师和恩平郡王赵璩,其实骨子里是一样的人,都喜欢破坏规矩、都喜欢在不可能中追求可能的刺激。 师师很喜欢“替”他去科考,反而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定要认真对待,努力作弊。 杨沅哭笑不得,离开仁美坊,返回“宋家风味楼”时,还有点迷迷瞪瞪的。 刚到“宋家风味楼”门楣下,门侧阴影里突然蹿出一个人来。 杨沅心中顿时一惊,身形急闪,腰上佩剑呛然出鞘。 “二郎,是我!”那人吓得一声怪叫,原地站住了。 杨沅手中剑抵在那人胸口,只差一寸就要刺入他的心口。 杨沅定睛一看,便没好气地道:“薛老舅,你这冒冒失失的也不先打声招呼,险些叫我一剑捅你个透明窟窿。” 薛良苦笑道:“我这不是看你回来了,心里头高兴么。” 杨沅怕街上行人围观,急忙还剑入鞘,把他拉到一边,问道:“你守在这儿做什么?” 薛良叹气道:“我也不想的啊,是徐知县找我,叫我务必找到你,如果找不到,就守在你会去的地方,一直找到你为止。” 杨沅皱眉道:“徐知县又找我作甚?走,我跟你走一趟。” 薛良道:“不不不,不是去县衙。徐知县说,若见了你,请你务必立刻去‘寻猫人’府上。” 寻猫…… 杨沅恍然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这就去。” 杨沅也不进门了,转身便又出了青石巷。 杨沅赶到曹泳的府邸,此时已近三鼓时分,巷中寂寥,不见行人。 杨沅抓起门环刚扣了一下,那门就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里边探出一个头来,急声问道:“可是杨先生?” “正是。” “先生快跟我来。” 那门子把杨沅让进去,立即把门一闩,头前便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70章 送上门的枕头(为胖小轩盟主加更) 杨沅心中甚是好奇,不知这位曹尚书一惊一乍的做什么,他也没听说局势发生重大变化啊。 那门子引着杨沅到了内宅小书房,小书房内正亮着灯,门子在门前站定,便向里边禀报一声:“老爷,杨先生到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曹泳穿着一身常服,看见杨沅,便侧身让客,说道:“有劳杨先生这么晚过来,请进来吧。” 杨沅迈步走进书房,曹泳的镇定便不见了,他立刻关上房门,然后一把抓住了杨沅的手腕。 他的力气奇大,五指冰凉,死死地攥着杨沅的手腕,沉声道: “两天!两天之后,三司会审!届时,就是曹某锒铛入狱之期。这番进去,曹某再想出来,便只能是一具尸体了。” 杨沅疑惑地道:“曹公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曹泳脸色发青地道:“三法司中,曹某也还有那么一两个够交情的朋友。 杨先生,秦桧已然是铁了心要弃车保帅了。 他叫人来暗示我,我若安心受死,他替我保下一个子嗣,仅此而已。 杨先生,请你给我一个准话,‘有求司’到底能不能救我,若你们也没有办法,曹某也好安排后事。” 曹泳身体异常紧张,可声音却出奇地稳定,显然已经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杨沅听了,不禁皱起了眉头。 今天他和小骆聊了许久,倒是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但如何利用这些消息来做文章,他却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却不料曹泳这里已经火烧眉毛了。 杨沅在房间里缓缓踱起步来。 曹泳艰涩地咽了口唾沫,道:“曹某也不敢奢求太多,只要你们能保住曹某的性命,曹某答应你的股契,立即双手奉上。”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爹!” “进来。” 门儿一开,走进一個少女,娉娉袅袅十三余,身穿一件素青色的齐胸襦裙,两束细发垂落,眉眼如花,伶俐可人。 来人正是曹妙,只是衣着有些像个丫鬟。 她的眼睛微微红肿,仿佛刚大哭过似的,有些可怜。 看见书房中还有别人,曹妙有些讶异地看了杨沅一眼,才对曹泳低声道:“阿爹,娘亲已经收拾好了。” “嗯,你们……天亮的时候,就扮作买菜的奴仆,离开临安吧。” 曹泳黯然道:“随身带的细软,虽不能叫你们以后继续锦衣玉食,却也足以度日了。” 曹妙的眼睛瞬间蓄满了泪水,对这个父亲,她可能一直都是畏惧讨好多过亲情。 但是到了如今,不管是出于恐惧还是真的不舍,还是不免流下泪来。 她哽咽地跪下,泣声道:“父亲……” 曹泳挥手道:“去吧,去吧,此一去,伱们便各安天命吧。” 曹妙呜呜哭泣着向父亲拜了三拜,便垂泪走了出去。 杨沅有些疑惑地看着曹妙的背影,对曹泳道:“曹公,你这是……” 曹泳吁然一叹,道:“幸得老友示警,总算可以提前做些安排。 老夫和夫人,是无处可逃的。但这些妾室庶子女,朝廷也不会追缉太过,只要逃了,或可……免受老夫的牵累。” 杨沅闻言恍然,这种事儿常见,各朝各代的那些官儿们,大部分都是这样。 一旦真有大难临头,总能事先得到点风声,做些紧急安排。 尤其是京官老家在外地,地方官也是要求异地为官,所以他们的老家和他任职之地总是不同的。 这就给他们应变留出了时间和空间。 一般来说,家人亲眷,包括积攒的家产,总能及时转移分散出去许多。 除非像张居正那般得罪人太多,一旦落势,直接被人堵了门。 曹泳见杨沅面露怜悯之色,忽然心中一动:“杨先生,方才乃是小女妙儿,年方十三,你看她如何?” 杨沅挑了挑眉,这位曹尚书难不成美人计也要用上了? 果然,曹泳道:“若‘有求司’能为老夫谋得一线生机,老夫将妙儿送与杨先生铺床叠被、侍奉枕席。” 杨沅目视曹泳,道:“曹公还真是个好父亲。” 曹泳道:“总胜过她东躲西藏,朝不保夕。若因此救得全家,又有何不可?” 杨沅道:“曹公倒真是懂得权衡利弊,算计得失啊。” 曹泳像是没听出他的讥讽之意,坦然答道:“曹某半生经营,就是经济之道。” 杨沅目光微微一闪,道:“既然如此,我给你指条明路,走与不走,曹公自作决断。” 曹泳惊喜道:“杨先生快讲。” 杨沅招了招手,待他靠近,低声对他耳语了几句,曹泳怵然一惊。 杨沅道:“官家的心结是什么,曹公应该很清楚。 你想让官家高抬贵手,就只有这一个办法,找‘替死鬼’!这个‘替死鬼’,还得让官家满意才成。” 曹泳脸色阴晴不定,杨沅见了也不催促,只管端起茶来慢慢地呷饮着。 喝了几口茶,杨沅才道:“曹公难道还有什么不舍得吗?亦或是,对秦桧尚且抱有幻想?” 曹泳苦笑道:“如今秦桧以下,便是秦熺,这两个,都是我动不了的,也是官家还不想动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接下来就是我这个户部尚书了,还有哪个‘替死鬼’的份量,能比曹某还大?” 杨沅摇头道:“如果只论官职,确实也找不到一个比你这二品大员更合适的人物了。不过,官家心中最紧要的,是什么?” 是什么?能是什么? 曹泳现在心乱如麻,哪里还能想得明白。 曹泳拱手道:“还请杨先生明示。” 杨沅道:“兵!” 曹泳霍然开朗,不错!兵权!何止是官家最在意兵权,自我太祖开国,杯酒释兵权开始,历代官家一直警惕的,就是兵权旁落。 兵权,兵权…… 曹泳忽然想到一人,忙道:“曹某倒是想起一人,品级虽不算高,不过,却是手握兵权之人,不知……此人当不当得这替死之鬼?” 杨沅两眼一亮,放下茶盏,问道:“他是何人?” “定功军统制张云翊,麾下有五千兵马。” “定功军……隶属于谁?” “隶属禁军殿前司。” 杨沅暗吃一惊,禁军刚被清洗了一波,还有漏网之鱼?而且居然掌握着五千兵马? 五千兵马,在战场上可能不够看的,但是要在皇城搞一场政变的话,绰绰有余了。 杨沅急问道:“你……可有证据?” “有。曹某虽追随秦桧多年,原也不知这张云翊是他的人。 不过,两个月前,秦桧私自调动张云翊麾下一千余精兵,秘密赶赴衢州平叛。 因为所耗军资不能循正常途径开支,是曹某通过户部为他筹措的,因而得知。” 杨沅刚刚带兵去过东海,知道不经圣旨,不能调动三百人以上的军队。 秦桧私自调动上千精兵,这显然是犯了忌讳的。 杨沅不禁问道:“地方发生叛乱,调兵平叛,本是正事,何须私自调兵?” 曹泳道:“因为衢州知州王曮是秦桧的妻弟。 而衢州之乱,正是因为他横征暴敛逼反了百姓。 若由朝廷出兵,一旦查清缘由,王曮难逃罪责。 所以,秦桧私自调兵平息了此事,至于衢州造反之事,并不曾上奏于朝廷。” 带兵的人,这份量,够了。 而我……我负责的“马皇弩案”…… 他是禁军将领,也具备弄到马皇弩的条件…… 想到秦枢密使限期破案,结果他不但在期限内破了案,还让秦系势力又折损了关键的一支,杨沅不禁微笑起来。 曹泳紧张地道:“杨先生,你看可以吗?” 杨沅点点头,道:“可以,只是,你自己正居家待参,若是突然弹劾一员军中大将,未免太明显了些。” 曹泳急道:“那我该怎么办?” 杨沅微笑道:“官家正为军弩失窃一案甚是恼火,我看这个张云翊,就具备盗取马皇弩的能力啊。” 曹泳恍然:“老夫懂了。” 杨沅道:“不过,这支军弩,却是在山阴发现的,所以……” 杨沅对曹泳悄悄授意一番,曹泳连连点头。 杨沅道:“军弩失窃一案,如今正好由杨某负责。” 曹泳如释重负,给他出主意的人,就是负责审查此案的人,自己的命,保住了。 曹泳二话不说,立即一撩袍襟,跪了下去,感激涕零道:“救命之恩,曹泳没齿不忘。小女妙儿,年方十三,聪明伶俐……” “曹公快起来,此事再也休提。” 杨沅哭笑不得,这老曹怎么还推销女儿上瘾了呢。 孰不知,老曹也有他的打算。 “有求司”在老曹心中,已经是能量极大的一个会社,而如今来看,杨沅在里边的一个重要人物。 而且杨沅现在轻轻松松,就有人给他安排了一个枢密院承旨的官职,可见前途无量。 他现在要背叛秦桧,如果能攀上杨沅这条大腿,为什么不抱啊? 他那嫁到秦家做妾的女儿可是正妻生的,现在要是能用一个庶女跟“有求司”拉上关系,说不定这官也能保住呢。 曹泳和喷饭大夫,都是为了钻营可以不要脸皮的主儿,现在为了性命安全,自然更加豁得了脸面。 杨沅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才不想当这个“扶丈魔”。 曹泳见他不答应,心中甚感遗憾。 两下里已经商量妥当,杨沅便告辞离去。 曹家的疏散逃荒计划紧急取消了。 第二天一早,居家待参的曹尚书,就在“反思自省”中发现了自己的重大错误,于是拿着他连夜写好的自劾奏章去了朝堂。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71章 失措的喷饭大夫(为三千院才人酱盟主加更) 曹泳自认的罪状有二: 一,御下不严,玩忽职守。致使部下参与了走私。 二,挪用公款,擅作他用。 这第一条,分明就是在为他开脱罪责了。 他受秦桧指使,为金人贩私大开绿灯的罪责,推脱到了下属身上,而他则成了不知情的上官、为部下所蒙蔽的上官。 虽也有罪,罪责就没那么大了。 这第二条,就是他为了第一条能被皇帝认可,而献的投名状了。 他曹泳老兄,要力争成为“污点证人”。 大宋还真有“污点证人”这种政策。 比如贩私人员,如果主动告发,不仅可以免罪,还会从因为他的告发而起获的赃物中,按照价值比例奖励这位告发者。 曹泳自认的第二桩罪名是,利用他在户部任官的便利,挪用公款,并巧立名目抹平了账目。 “挪用公款”的罪,当然不足以打消官家想用他杀一儆百的念头。 但是,他挪用的公款干嘛去了呢?你总得问问吧? 于是,他很自然地就做了回答: 拨给了定功军统制张云翊,用来支付调动平叛大军的军饷和战后论功行赏的犒赏金。 可定功军是朝廷兵马,为何需要当时的户部侍郎曹泳挪用公款,鬼鬼祟祟地支付战时军饷和赏金呢? 因为定功军是未奉诏命,擅自出兵,去衢州平定叛乱去了。 那么定功军为何会未奉诏命私自出兵呢? 因为,是秦相下令调动的兵马。 秦相为什么私自调动兵马平叛,而不上奏天子呢? 因为衢州知州王曮,是秦桧的妻弟,而衢州之乱,是被王曮的乱政给逼出来的。 秦相如果不遮掩着,王曮必受惩治。 这些,在曹泳的自劾书上一字未讲。 他就只是承认自己确实犯了罪,他挪用了公款,并巧立名目抹平了这笔亏空。 但是朝堂之上,皇帝一问这钱的去向,就摸出了一串的瓜。 赵构听了,又惊又怕。 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被触动了,军队! 他对军队盯的已经够紧了,怎会千防万防的,还是叫秦桧成功掌握了一支军队? 居然未奉诏命,只凭秦桧一句话就能调动,这太可怕了。 定功军一共有五千人的编制,放在京畿枢要之地,这已经是一股非常可怕的力量了。运用的好,它能做很多事。 两个多月以前,衢州发生了叛乱,秦桧擅自调动了一千多兵马平叛,自己这个天子对此竟一无所知。 这一来,赵构可以再拿掉一个统兵大将,一個地方知州了。 曹泳是秦系的三号人物,他自己跑出来坦白,秦系的人谁敢出来反驳? 秦桧一直称病不朝,自然无法当场辩白。 只有一个秦熺在朝堂上是有发言权的,可曹泳坦承罪行,他在一旁就已听的汗透重衣,慌乱之中的辩驳,简直毫无说服力。 赵构阴沉着脸色,喝道:“定功军,隶属哪一军?” 新任殿前司赵密急忙出班奏道:“陛下,定功军挂靠于我殿前司之下,但是只由枢密院节制。” 这时候,大宋机构叠置、事权不一、责任难明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就连军队中,也不乏如此混乱的管理。 大宋对敌作战乏力,很大程度上不是军士们不勇敢、武器不犀利,而是混乱的叠架管理,导致运作效率大受影响。 兵事瞬息万变,如果领导机构如此臃肿,效率如此低下,结果可想而知。 比如靖康年间,金兵南下,亡国在即、生死攸关时刻,这时汴梁京郊有五百余尊炮,该赶紧运送回城去。 一则可以之加强城防力量,二则可免其为敌人所用。 可是,兵部说应该由枢密院派人把炮运回来,枢密院则说应该归军器监负责。军器监说应该由驾部处理,驾部说该由库部去运炮收储。 五个衙门还没扯完皮,金军的快马已兵临城下,五百多门炮尽数落入敌人,掉转炮口,成为攻城利器。 但是,要追责的话,这些部门确实职能叠架,谁都可以负责、谁都可以推脱。 说回到这支被赵构忽略了的定功军,它如今用的番号还是北宋时期的番号呢,属于兵制改革时的一条漏网之鱼。 南宋建立,重新整合军队的时候,先是抽调精锐组建了三衙禁军直属天子。 又以韩世忠、张俊和岳飞等将领的其他军队整合在一起,改编成十支大军,皆加御前二字,称为御前诸军,又称屯驻大兵。 但是在那之前,就有一支人马,是由在北方被打散了北宋的一些禁、厢军,勉强凑成七个指挥,用了其中建制最全的定功军的番号。 后边改制重组的时候,这支杂牌军被忽略了,所以它就成了既不属于三衙禁军、也不属于屯驻大军,但是拿禁军待遇的漏网之鱼。 赵构又不可能亲自核实每一笔军饷的具体发付名单,在宰相和枢密院都有意隐瞒的情况下,浑然不知还有这样一支只是名义上挂靠在三衙之下的军队。 赵构后怕不已,一时间也没功夫细查当时改制重组,为何就忽略了这支残兵。 他立即让赵密亲自率殿前司兵马去接管定功军,同时把定功军统制张云翊以及无旨而领兵去了衢州的正将辛立抓捕归案。 该部的其他将领全部罢职,羁押待参,这五千兵马则由殿前司接管,后续是如何拆分安置,还是令其解甲归田,那都是后来之事了。 接着,赵构又命大珰张去为去秦府,质询秦桧私遣兵将赴衢州平叛之事。 曹泳帮皇帝挖出了被忽略了的一支驻扎在京畿的兵马,扳倒了一员统兵大将,还把秦桧的铁杆心腹,衢州知州王曮拉下马,这于赵构而言就是大功一件了。 曹泳是秦系的三号人物,三号人物反水,给皇帝送上了这样一份投名状,皇帝是势必要有所回报的,而且这也能给其他待审官员打个样儿,鼓励他们举告揭发。 于是,曹泳抢在官家定下的抓捕时刻之前,光荣入狱了。 不过,他也因此和三司会审无关了。 这也就意味着,对他罪行的定性已经变了。 可是,曹泳不用死了,轻易不举屠刀的官家又需要用一颗人头来“杀鸡儆猴”,那么谁来当这只鸡? 那个张云翊,虽然谁都知道他必然已经成了秦桧豢养的鹰犬,可这事不能摆到台面上说。 表面上,他就是奉命出兵去平叛的一员将领,虽说没有奉旨,可也罪不致死啊。若因此杀他的头,岂不寒了天下将士之心? 谁让这支漏网的孤军,本来就是一直归枢密院节制呢。人家奉命行事,也不算错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真要想拿一颗人头祭旗,起码也该是秦熺的人头,但秦桧父子,并不在官家此番谋划的目标之内。 官家是想削弱秦系,强化自己的权力,而不是与秦桧彻底决裂。 “这样的话,适合拿来宰的那只鸡……,就是我!”待在家里待参的喷饭大夫、中书舍人季若旬做出了以上判断。 他马上让孙女季书瑶去了一趟曹府,名义上自然是闺蜜的父亲入狱了,所以特来探望安慰。 曹泳早早就告诉家人准备逃难了,但季家的人对于季若旬的危机却还所知不详。 因为按照季若旬原本的判官,他的处理结果大概率是贬官流放,早早告诉家人只能弄得府上鸡飞狗跳,毫无用处。 因此这时想授意孙女季书瑶去替他探听消息,就不免要多费一番唇舌找个合适的理由。 好在季书瑶一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少女,季若旬好歹还是把“任务”给孙女交代清楚了。 季书瑶去了曹家一趟,回来后就把她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了爷爷。 曹泳都已安排妻妾子女准备连夜疏散了,这时却有一个很俊俏的年轻人,被曹泳深夜请到了书房。 第二天一早,曹泳就通知家人,不必逃难了,并且上朝自首了。 季书瑶还告诉爷爷,曹妙那儿有那个俊俏年轻人的一幅“小样儿”,是曹妙亲手画的。 哪个少女不怀春?再加上曹妙是在曹家大起大落的关键时刻看到的杨沅,因而对这个俊俏年轻人印象极为深刻,就画了一幅他的肖像。 季舍人听了立即提笔画了一幅肖像,展开给孙女儿看:“书瑶,曹妙所画的,可是此人?” 季书瑶惊奇地道:“对对对,就是他,原来祖翁你认识他的呀?他是谁呀?” 季若旬脸色凝重地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我怎么没想到求他援手呢。要打动他,须得珍贵之物,老夫府中,何物最为珍贵……” 季书瑶冲他扮个鬼脸儿,嘻嘻笑道:“祖翁心里最珍贵的,难道不是瑶瑶吗?” 季若旬叹息道:“你是祖翁心里的宝,却未必能成为人家心里的宝啊。 要托付如此大事,必须得拿出足以叫他动心的东西才成,你呀……呵呵,顶多拿去做个添头。” 季书瑶不高兴了:“祖翁说什么呢,人家好歹也是官宦人家的大姑娘,给谁拿去做添头啊。” “不要吵,不要吵,祖翁此刻心乱如麻。” 季若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也不理会孙女撅着小嘴儿生闷气,便一头钻进了他书房的密室里去。 这间密室,哪怕是他的儿子也一向不许进入的,里边都是他珍藏的字画,是他最为心爱之物。 不一会儿,他就一脸肉疼地从密室里走了出来,怀里抱着几个卷轴。 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阎立德的《右军点翰图》,王维《伏生授经图》。 四幅画,都有北宋内府印章,这都是真迹,是无价之宝。 北宋灭亡时,大量内府珍藏流佚民间,这几幅画是季舍人耗尽家资才收集来的,本打算留作季氏传家之宝,这时为了活命,只好拿出来了。 季书瑶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诧异地问道:“祖翁,你要去哪里呀?” “多嘴,难不成你还想跟去做个添头?”季若旬瞪了她一眼,便匆匆出了书房。 他不知道杨沅住在哪,他又不想走曹泳那边的门路询问。 这时候是“爹死妈嫁人,各人顾各人”了,曹家肯不肯帮这个忙谁知道啊。 不过他记得杨沅跟“水云间”女掌柜相识。 于是,季若旬怀抱四幅价值连城的书画,登上牛车,便直奔西湖岸畔。 此时,杨沅正从定功军统制张云翊的府上悄然潜出。 张云翊此刻在军营中,他的私宅也在临安城里。 张云翊的书房里,此时已经多了一张残缺的纸片,纸片上正是马皇弩设计图的一角。 虽然杨沅搞不到马皇弩,但马皇弩本脱胎于克敌弓,只伪造一角他还是办得到的。 而且,这貌似“撕碎”的一角上,还有“皇弩”两个字。 而这一角残片,此时就静静地躺在张云翊书房的博古架下。 赵官家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和血性,怎么能叫他无处释放呢。 那只鸡,杨沅已经找好了,就是张云翊。 不过,杨沅却不知道,喷饭大夫已经很自恋地判断,他将成为曹泳的替代品,所以哭着喊着给杨二郎送礼去了。 杨沅逾墙而出,拍了拍掌上的土,回眸望了一眼那幢华美的府邸。 “雷”已经埋下了,就等着它爆出来,那时便赴山阴一行,再寻一个该死之人,让这条证据链无可挑剔,便大功告成了。 在码头上究竟是谁杀了沐丝,“马皇弩”到底是谁窃取的,这件事他不会放弃追查真相。 只不过相对于秦桧这个目标,其他事都得放一边。 …… 春风楼,“一捻红”一走回自己的闺房,脸上职业性的妩媚甜笑便刷地一下消失了。 她懒洋洋地往榻上一靠,嘲弄地“嘁”了一声。 刚送走的这位客人,能力不强,花样还不少,可她还得竭力配合,真是心累。 仔细想想,她的恩客中,似乎也只有禁军中的那位李德福李十将是个勇猛过人的汉子。 那位李十将原还打算纳她为妾来着,可谁知后来突然就再也不见踪影了。 呸!这些臭男人都是一个德性,得了手便弃如弃如敝屣了。 她还不知道,那位李十将因为参与往宫里递送密信,已经被诛的事情。 “哎……” “一捻红”幽幽一叹,她现在真羡慕玉腰奴。 她是红倌人,玉腰奴是清倌人,当初因为玉腰奴赚的太少,她还力劝玉腰奴下水。 可如今,人家这个清倌人甚至连首歌都不用唱,只要肯出来陪客人吃杯茶、闲谈几句,就抵得她一个月的辛苦,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呐。 “一捻红”心里酸溜溜的,正自怨自艾,忽然听见脚步声起。 “一捻红”讶然向屏风后面望去,那里空间不大,本来只是放恭桶的位置,但此刻,正有一人从屏风后边走出来。 “一捻红”一见那人蒙着面,一张樱桃小口顿时骇然大张,足以吞得下一枚鹅蛋。 但声音刚到喉头,便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因为一口剑,已经压在了她的舌头上,再往前一递,就要刺进她的喉咙。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72章 少而好学 “一捻红”眼中露出了哀求的神色。 她只是一个烟花女子,从不曾害过人,如果说骗人,那倒是经常骗。 可不骗又怎么办呐,她怎么可能生张熟李的每个恩客都动真情啊。 恩客花了钱,身心也愉悦了,这不就是公平交易吗? 所以,她自认这一生绝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她不明白这个蒙面人为什么要找上她。 此时,她也隐约看出了这個蒙面人,应该是一个女人。 不管是她的体态,还是眉眼,都很女人。 虽然,她穿着一身寻常的公子袍服,但袅娜的身姿还是能隐约呈现出来的。 或许正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一捻红”的胆子稍稍大了些,当剑尖从她嘴巴里轻轻抽出去后,“一捻红”便低声道:“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你是‘一捻红’?”蒙面女子说话了,声音还挺悦耳的。 “一捻红”道:“是!” “那就不会错了,我已经打听过了,你是春风楼里最红的红姑娘。” “一捻红”黯然,最红的红姑娘,却也一直没资格登上三、四楼,谁叫她没有“一曲动临安”的本事呢。 “你不要怕,我不杀你。” 蒙面人丢出一个小袋子,落在“一捻红”身旁,沉甸甸的,听那碰撞的声音,“一捻红”马上就知道,那是银两。 “一捻红”搞不懂了,这位蒙面女侠先是动刀动剑的,接着又给她钱,究竟是想干什么。 如果是男人,她能想得出一万种原因,可这蒙面人是女人啊! 就听那蒙面女子道:“我有件事要请教你,只要伱据实回答,银子就是你的。如果敢骗我……” 她把手中剑一提,“一捻红”忙不迭道:“奴家一定知无不言,不知姑娘你……要问些什么?” 蒙面女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用极低的声音咕哝了一句。 “一捻红”怯生生地道:“姑娘,奴家……没……没听清。” 蒙面女咳嗽一声,声音硬硬地道:“我是问你……” “啊?” “有什么……断产避孕之法啊。” “啊?” “啊什么啊,信不信我杀了你啊。” 蒙面女恼羞成怒了。 “一捻红”慌忙道:“有有有,方法有好多,我都告诉姑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秦桧府,大珰张去为昂然站在厅中, 秦熺搀扶着一脸病容、颤颤巍巍的秦桧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在张去为面前站定。 张去为板着脸道:“秦桧,官家有话问你。” 秦桧轻轻推开儿子的搀扶,拱手站定,气若游丝地道:“老臣……听候官家垂询。” 张去为道:“朕问你,两个月前,衢州民乱,为何你擅自调兵平叛,不曾奏报于朕?” 秦桧道:“官家日理万机,不过百余乱民闹事,老臣以为,派一偏师,弹指可定。 平叛之后,再奏报……咳咳……于官家就是了,也免得……官家劳神。” “可此事已过两月有余,秦相为何不曾奏报于官家呢?” “老臣自转过年来,身子就不大好。 此事之后,重病了一阵,每日里昏昏沉沉。 病体稍有痊愈,便忙于积压的诸多公务,此等小事,便被老臣忘记了。老臣糊涂。” “朕再问你,有言称,衢州民乱,源于知州王曮施行苛政,逼反了百姓,此人为何不曾受惩?” 秦桧淡定地道:“彼时没有合适的官员代之,所以老臣令王曮以白衣暂行衢州事,将功赎过。” “如今大考结束,朝廷广纳英才,充斥于朝廷各司、地方衙署,王曮有人取代,也可调回临安论守惩办了。” 秦桧说完,从袖中摸出一副奏本,颤巍巍地双手捧起: “这是老臣结合今科进士的任命,对衢州官吏所做的调整,尚未及呈报官家,就请张大珰代老臣呈上。” 张大珰板着脸接过,拂尘一甩,淡淡地道:“知道了,咱家这就如实回禀官家。” 秦桧道:“张大珰且慢,来去匆匆,倒显得老夫不懂得待客之道了,多少吃杯茶再走。” “这……也好……” 秦熺忙搀住秦桧,和张去为一起绕过屏风,到了后面的小厅。 一进小厅,张去为刻板冷肃的模样就变了:“秦相啊,你这是怎么回事儿? 咱家好不容易乞得圣旨,去山阴买些重建‘至味堂’的材料,怎么里边还混进了你的货船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秦桧摇头道:“老夫与国舅家联姻,需要采买许多东西,于是就让沐丝操办。 都是他想讨好老夫,以为帮老夫省些钱财,便能邀得老夫的欢心。” “谁料他竟是借用了皇家采办的机会。如今他莫名其妙地死掉了,老夫满腹的冤屈,却是没法说了。 越描越黑,莫如不讲,老夫问心无愧,由得他人说去吧。” 张去为目光一凝,道:“秦相,那军弩,与你当真没有关系?” 秦桧脸色一沉:“张大珰,老夫是大宋的宰相,一身荣辱、一家富贵,全赖大宋。于公于私,岂有坏我大宋的道理?” 张去为吁了口气,道:“与秦相无关就好,咱家也相信与秦相无关。 哎,也不知沐丝这个狗东西缘何与金人做了这般勾当,居然窃卖军中利器,害得你我都有苦难言。” 秦桧淡淡一笑,道:“如今想来,他竭力巴结你我,为你我做事,恐怕就是为了掩盖他为金人窃运军器之事,你我……都被他利用了。” 张去为眼睛一亮,道:“对对对,一定是这样,这个狗东西,当真是死不足惜!” 两人又窃窃交谈一番,张去为便扬声道:“好啦,这茶也吃过了,秦相身体不适,就不劳相送了。咱家还急着回宫中复命,告辞!” 张去为走出小厅,带了等在外面的内侍、侍卫们,便急匆匆地走了。 秦熺上前道:“父亲,曹泳那个狗东西为了乞命,如今疯狗般乱咬,害得父亲更加被动。舅父这个知州也是做不成了,咱们损失惨重啊!” 秦桧淡淡一笑,苍老衰弱之态一扫而空,挺起腰道:“也未必就不能绝地翻盘。” 秦熺喜道:“父亲已有对策了?” 秦桧微笑着抚须不语。 他已经打算和赵构掀桌子了,所以……桌上那点筹码,就算被官家全划拉过去又怎样? …… “原来……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办法,那个鱼膘什么的,不腥吗? 还有那个……那个之前,先念咒语什么的,我怎么感觉不太靠谱呢?” 蒙面女犹犹豫豫地道。 虽然,她还是蒙着面、提着剑,可是那懵懂之态,已经让“一捻红”一点都不怕她了。 “一捻红”道:“有用没用的,反正念一念也不吃亏。 奴家给姑娘写的那个方子,应该是有用的,奴家就是每天喝那个药汤子,确有效果。” “哦,好,那我知道了。”蒙面人提着剑,却跟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似的,点点头转身要走。 不过,走出两步,她又回过头,盯着“一捻红”看。 “一捻红”瑟缩了一下,轻轻地道:“奴家都不晓得姑娘你是谁,就……就不用杀人灭口了吧?” 蒙面女微微有些忸怩的样子,道:“你……咳……那个,你是‘春风楼’的红倌人,所以……” “嗯?” “所以……那个……你一定懂得……如何……如何让男人……那个……” “我懂了!舒服!开心!高兴!欲仙欲死!死心踏地!忘不了你!是吧?” 一说起自己的“专业”,“一捻红”就两眼发亮,自信满满了。 她挺起胸膛,骄傲地道:“要说起这些手段,那可没有人比本姑娘更明白了。” 蒙面女顿时两眼发亮,蒙面巾都开始一缩一放,明显是因为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气息带动了面巾。 “一捻红”若有所悟,试探地道:“你想学啊?我教你啊!” …… 住在“拈花小筑”的波斯、大食的少女们,被师师带到了狮峰茶园,正听余林大执事给她们讲解如何采茶。 “这龙井茶的采摘,通常在春秋两季。春季的话,又以明前和雨前最为适宜。明前茶清淡细腻,雨前茶茶味更为浓郁、耐泡。” 茶园大执事余林站在茶园里,热情地为身边的姑娘们解说着。他说一句暂停一下,通译再翻译一遍。 十几位大食、波斯姑娘都换上了采茶姑娘的衣服,头发上裹着青巾,肩后背着茶篓,兴致勃勃地听他解说着。 看着茶树青翠的叶子,她们满眼的新奇,有些难以想象,那一片片香郁的可口的神奇茶叶,就是从这些矮树上采摘下来的。 余大执事身边一下子站了十多个身材高挑、容色出众的异国姑娘,全都在认真听他解说,真有一种到达了人生巅峰的自豪感,岂有不卖弄本事的道理。 他和颜悦色地道:“秋茶的采摘,大约就是这‘白露’前后了,白露茶香气浓郁,口感醇厚,也是极受人喜欢的。 咱们这采茶啊,讲究三个点,“早、嫩、勤”。这“早”呢,就是长成的嫩芽,要早早采摘。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变成草啊。” “这‘嫩’呢,就是除了要采摘的时间外,鲜叶采摘的细嫩程完整也很重要。 喏,就是这样,要从这个位置摘下来,炒好之后,这茶叶的形状才最美。 至于这个‘勤’,可不仅是指勤快。诸位小娘子请看,这么大一片茶园,我们不但要及时采摘,还要分批采摘,心里要有个数儿。” 余大执事详细讲解完了,便拍拍手,笑道:“好啦,各位小娘子这就开始采摘吧。 等你们采摘好了,老夫再亲手教你们‘炒茶’,到时候喝上自己亲手采摘、亲手炒制的香茗,不亦快哉。” “不亦快哉!不亦快哉!” 大食、波斯的少女们嘻笑着学着余林说汉话,然后各选一趟,走进了茶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73章 优雅中的紧锣密鼓 茶场对面制作茶具的工艺园中,小亭、绿树、淙淙流泉、茶香扑鼻。 师师和贝儿并肩而坐,面前摆着一张琴台。 师师十指纤纤,正在轻松惬意地抚着琴。 琴声微、妙、圆、通,随着师师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抚弄,恬淡、优雅的琴曲便袅袅而起,琴韵清、微、淡、远,与那龙井香茗相得益彰。 此情此景,何需熏香。 有香茗、有雅琴、有诗意、有美人,香意自来。 这些波斯、大食的女子们准备经营的香料生意,就算不等杨沅的海船贸易成功,香料铺的选址和装修、进货等,也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她们都是一班活力旺盛的少女,师师很清楚让她们整天禁足于“拈花小筑”,该是何等无聊。 可是若让她们闲来无事,去游逛御街瓦子,又难免会因为她们的异域容貌,引起他人不必要的关注和围观。 所以,师师就把她们带到了狮峰茶场。 这是她们来到茶场的第二天了。 昨日姑娘们去山上采茶,今天则兴致勃勃地去学炒茶了。 而贝儿则与师师在一起探讨琴艺。 贝儿在过去的一年里,由蒲押麻聘请的名师教她琴棋书画,对于琴艺,已经有了一定的造诣。 但如今听师师信手抚来,按弹音的运用明显多于走音、滑音、颤音,也正因此,便如亭外流泉,更加流畅、自然、优美。 贝儿不禁赞道:“李夫人的琴声令人心神相随,十分陶醉,与贝儿所学风格迥异,似乎更加的优雅圆润。” 师师好奇地道:“哦,你是随何人学的琴艺?” 贝儿道:“那位先生是隆兴府的一位著名琴师,名叫杜启溪。” 师师微笑道:“我年少时,京师、两浙、江西,便以能琴者多而闻名于世。 一地山水,一地风情,琴曲自然各成风格,指法也多有不同。” 师师说着,就抚了一段琴,道:“此京师琴法,以我品来,未免过于刚劲。” 她又抚一段,道:“此江西琴法,走音、滑音、颤音运用较多,未免轻狂,过于炫技了。” 随后,她又抚一段,与最初一段的琴曲风格极为相似。 师师道:“两浙琴法自成风格,以我品之,浙派琴法质而不野,文而不史,正所谓‘大音希声’,更有琴为心声之感,趣味尤其自然。” 师师一面说,一面抚了一曲《稚朝飞》。 她的指法,由于减少了刻意炫技的走、滑、颤的指法运用,右手指法随乐曲起伏,无拘无束,左手指法吟揉分明,洒脱自然,不仅抚来姿态优雅,琴音洋洋间也更是清幽悦耳。 忽然,琴音之中,隐隐似有马蹄声响。 师师和贝儿不约而同地抬眼向亭外望去。 果然有一匹快马飞驰入园,到了亭前,马上骑士一勒骏马,骏马人立而起,矫健异常。 贝儿目中大放光彩,她是一名女骑士,看见杨沅如此英姿,不禁甚为赞赏,更有了见猎心喜之感。 只可惜,一马难求,尤其是这样神骏的马匹。贝儿想,等她有了钱,一定要买一匹好马。流落至此,女勋爵的身份是不用想了,但……女骑士还是可以保留的。 师师轻轻一按琴弦,止住了余音袅袅,微笑起身道:“二郎,你怎么来了。” 二郎吗?果然是李夫人极熟稔的朋友呢。艾曼纽贝儿暗暗地想。 她那“备忘录”里记载了杨沅的名字和身份等信息,但没有二郎这个称呼。 杨沅一撑马鞍,从马上一跃而下,先向贝儿点点头,便走到师师面前,从怀中摸出一张札本,对李师师道:“弄来了。” 说着,他向师师递了个眼色。 虽然这里没有旁人,就一个贝儿还是個“健忘”的,但做贼心虚,他还是没有明说。 师师却是一听就懂了,考题弄到了么?师师好胜心起,欢喜地道:“好,我来看看。” 说罢,师师接过札本,便转身走进了一边的竹庐小屋。那是一间小书屋。 李师师在书案后坐定,打开那札本,见里边夹了一张纸条,上边只写了三段话。 李师师一看也就懂了,这是连考三场的考题,一场考经义、一场考论、一场考策。 经义就是从儒家经书中截取一句话,让考生阐述其中蕴含的义理。 这也就是明朝时候的八股了。 不过这个时候它还没有僵化,考生不必尽依前贤注解,可以自由解经、传注、质疑古说,阐发新见。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二题考“论”,类似于命题作文。通常是要求考生评论经史记载的某个典故或历史人物,创作自由度也是很高的。 当年苏轼做这篇应试作文时,在文章中就自己杜撰了一段典故,做为支撑自己观点的例子。 这要放到明清时候,被人查出来恐怕就是亵渎经典、有欺君之罪了。 第三场考“策”,这就和现代公务员考试中的“申论”差不多了。 一般是主考官就时务提出问题,由考生发表见解,提出解决问题的“对策”。 临安府今年出的这道“策”就非常的紧跟时事,它问的就是私贩猖獗,朝廷该采取什么对策,才能严厉打击贩私,确保国家经济的健康运行。 师师见猎心喜,看到考题时,心中便有了许多见解想法。 于是她铺开一张纸,先把自己心头冒出的点子一一记下,回头再仔细斟酌,形成文章。 因为若不仔细斟酌,便即着笔的话,那字数未免就要多了。 策论的话,千字文就可以。但你若是洋洋洒洒写出上万字,那也成的。 对此并不限定字数,只要你字字珠玑、说的明白,观点独特,理由充分就行。 师师若是如此发挥,每篇文章都洋洋洒洒地上万字,于她倒也不难。 只是让杨沅背诵的话,小郎君可就要吃苦了。 杨沅知道时间紧迫,不敢进屋打扰师师的思绪,便在琴台旁坐了下来。 昨日,中书舍人季若旬找去了“水云间”酒家,让丹娘帮他联系“有求司”,愿以四副价值连城的书画,乞请“有求司”援手。 当丹娘找到杨沅时,杨沅真有点绷不住了。 他这边都已经安排好让赵官家拿来试刀的“那只鸡”了,就是定功军统帅张云翊。 却不想季舍人沉不住气,居然哭着喊着来给他送礼,这还客气什么,当然收了! 四副旷世之作入袋,杨沅便给季舍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叫他安心回去,官家那口刀,绝不会斩在他的脖子上。 因为有了曹泳之事,季若旬对于“有求司”的本事,已经有了一种近乎狂热的信任,于是就高高兴兴回家等着贬官流放去了。 今天一早,杨沅到了枢密院,便等着张府查抄的“意外发现”,结果他还没等来张云翊那边的消息,倒先等来了鹅王的人,考题拿到了! 无奈何,杨沅只好拿了考题,骑了一匹快马,先来寻李师师。 贝儿看见杨沅向她走过来,便忐忑地起身致礼,道:“您好先生。” 她对杨沅,由于记忆问题,一见便生欢喜亲近之感,但“备忘录”却在提醒她戒备小心对方。 “你也好啊贝儿!”杨沅对她笑笑,走到师师的座位坐下。 艾曼纽贝儿开心地向他笑笑,然后,就把她的竹凳往后边挪了挪,和杨沅拉开了距离。 杨沅有点莫名其妙,这姑娘怎么回事?为什么一脸惊喜的……和我拉开了距离? 艾曼纽贝儿和杨沅坐远了一些,这才客气地问道:“我记得,我答应做杨大官人秘书,杨大官人什么时候给我安排事情做呢?” 杨沅想起异想天开的鹅王给自己安排的这些糟烂事儿,不禁叹息道:“我这几天,各种事情正疲于奔命。” “等过几天的吧,等我忙完了手中这些杂事,便要去山阴办理一桩事务,到时会带你去山阴。” “好的,贝儿答应过您,请相信我,会成为一个称职的秘书,杨大官人。” 这时,李师师从竹庐中走了出来,对杨沅道:“二郎,我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完成。 伱那边公务若是不忙的话,就在这里等,我想下午应该就能完成了。 若你公务繁忙,便先回去,等我写完,叫人给你送去。” 这三篇文章,在发解试的考场里,是要“锁院”连考三天的,一天一篇文章。 师师竟说下午就能给他,杨沅不禁大为惊喜,他还担心时间太短的话,他会背不下来。 杨沅道:“我那边正在等一个极重要的消息,确实不能一整天不在衙门里露面,那我就先回枢密院去了。” 杨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骑上快马,便又飞奔而去。 师师让贝儿自己抚琴,或者去看姑娘们炒茶,便返回竹庐做文章去了。 这三篇文章,于她而言还真不觉得有什么难度。 只不过,要尽量凝练,还是要花些心思琢磨的。 艾曼纽贝儿坐在琴台旁,从怀中取出“备忘录”,在琴台上打开,又拿出夹在其中的铅笔,先给杨沅的资料更新了一下,加了“二郎”这个称呼。 然后,她在下边认真地写道:“二郎骑术很好。他工作很忙碌。过几天,他要带我出差。这有些风险,上帝保佑!”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74章 无胆鼠辈杨官人 杨沅快马加鞭赶回枢密院,刚到“蝉字房”,小骆就幽灵似的冒了出来: “掌房你可回来了,御史台讯问曹泳,得到了一些关于定功军张云翊的消息,可能涉及到军弩失窃一案,需要我机速房派员一同查抄张府!” 杨沅心中一跳,终于来了! 不过,为何没让皇城司去人? 转念一想,杨沅便知道了。 他在普安郡王面前说出杀害沐丝的凶手就在码头上的事,皇城司如今便背了嫌疑。 普安郡王已经不允许他们干涉此案了。 杨沅思索了一下,颔首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安排。” 杨沅转身就走了出去,小骆顿觉好奇,掌房怎么又出去了? 神神秘秘的样子,好想跟去看看呀,可惜我一走近,他就知道…… 知客文天在后边喊道:“骆书令,那个表格配小写符号的统计样本,卑职已经做好了。” “哦?” 小骆的兴趣来了个弯道漂移,立刻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 这回他又能进宫献宝了,杨掌房的新鲜玩意儿就是多! …… 杨沅直接转去了鱼字房。 一见肥玉叶,杨沅就把御史台遣人通知,要求机速房派人一同去查抄张云翊府的事情对她说了一遍。 杨沅道:“我‘蝉字房’如今实在抽不出得力的人手了,此事还须劳烦‘鱼字房’的同僚帮忙才成。” 让“鱼字房”配合他们调查军弩案,本是郑远东的安排。 如今杨沅不想自己出面,便想到了他们。 由“鱼字房”出面来搜出这件关键证据,此案便更加无懈可击。 杨沅如今不在肥玉叶眼皮子底下晃悠,肥玉叶看他倒是比从前顺眼了许多,除了依旧担心他会勾搭自己的好姊妹羽婵。 如今这是公事,肥玉叶倒不会在这件事上刁难他,便爽快地答应道:“好,我让冷副承旨带人配合他们查抄。” 肥玉叶领着杨沅,便去了冷羽婵的签押房。 冷羽婵这一上午都有点恍恍惚惚的,昨儿她蒙面去了一趟“春风楼”,问来了许多杂七杂八的新知识。 不时想象和她一起学习新知识的人是杨沅,那种又羞又怕,又有一种难言的期待和刺激的感觉,让她一直坐立不安。 冷羽婵正胡思乱想着,房门一开,肥玉叶和杨沅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冷羽婵一见杨沅这个“正主儿”,联系到刚刚脑海中的羞人画面,脸蛋儿腾地一下就红了。 肥玉叶道:“羽婵啊,你带人……,嗯?你怎么啦?” 一见冷羽婵整张脸连脖子都是红的,就像一只刚出锅的虾子,肥玉叶吓了一跳。 她急走两步,到了冷羽婵面前,伸手一摸,哗!羽婵的额头好烫! 肥玉叶不禁急道:“你烧的这么厉害,怎么也不说一声,快去抓药,回家休息。” 冷羽婵道:“啊?不是,掌房,我……” “听话!” 肥玉叶说着,就快步走到门口,把“鱼字房”新任知客钟明秀叫了进来,让他陪着冷羽婵去抓药,再送她回家休息。 肥玉叶不由分说地把冷羽婵推出了签押房,转身对杨沅道:“冷副承旨身体不适,本官亲自走一趟吧。” 杨沅拱手道:“那就有劳肥承旨了。” 冷羽婵明明没病,可她的脸色确实不正常,脸蛋烫得都能摊鸡蛋了,又无法跟人家解释,只好半推半就地出了枢密院。 冷羽婵想到“一捻红”告诉她的方子,明晚就要宴请杨沅,这药得先买好才成,如今正是机会。 于是,她就支开了钟明秀,自己跑去药房抓药。 冷羽婵按照“一捻红”说的方子跟人家一说,药房老掌柜的淡然点点头,便吩咐小徒弟抓药。 那小伙计人情世故上的功夫不到家,看向冷羽婵的时候,目光中便带了几分揶揄。 冷羽婵又慌又羞,那脸蛋儿,始终跟鸡冠子似的,别样的红。 …… 午后,肥玉叶回来了,一回机速房,便先去了“蝉字房”。 “杨掌房,在张家,果然查到了东西。” 肥玉叶打开一份“爰书”,里边挟着从张云翊书架下面发现的那张残片。 杨沅一脸惊喜地道:“军弩原来是他窃取的!” 肥玉叶道:“御史台的人正在提审他,不过,我觉得其中有些问题……” “哦?”杨沅心头一跳,看向肥玉叶。 肥玉叶好看的眉微微地蹙着,在房中缓缓踱步,沉思地道: “这是一件军弩制造的图纸残片,我们假设它就是‘马皇弩’的制造图,而张云翊已被金人收买。 那么,他为何不把这张制造图直接交给金人呢?携带图纸难道不比实物更方便?” 杨沅自然也清楚这是一处禁不起推敲的地方,他之前没有马上去找曹泳,就是因为还没有想好,如何让证据链无懈可击。 如今仓促之间,他哪能做得天衣无缝。 他甚至不知道那“马皇弩”的实物是什么样子,想伪造一具也伪造不来。 只不过他自信定能找到办法补救,所以就先“栽赃”了,不就是先入洞房,然后拜堂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搞危机公关的人,信奉的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先开过去再说。 当然,促使他这么做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 他知道官家想利用这桩案子做个局,尽可能地剪除秦桧的亲信,所以即便证据链不那么经得起推敲,问题也不大。 杨沅含笑道:“你猜测的有道理。但是,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就是张云翊先去搞马皇弩的制造图? 他费尽心机弄来一张,却发现并不是‘马皇弩’的设计图,才又想办法去搞实物的呢?” 肥玉叶眉梢轻扬,反问道:“那么这张残片是什么?他发现弄到手的图纸不对,恼羞成怒撕碎的?” “不无可能啊。” 肥玉叶摇了摇头,一边踱步一边沉思:“先要窃取图纸,结果费尽心机弄到手,却发现并非马皇弩的设计图? 然后恼羞成怒把它撕成碎片,结果好巧不巧的,就有一片飘到了柜子底下,没有被他发现……” 肥玉叶站住了身子,微微眯起杏眼,凝视着前方虚空:“我怎么觉得,更像是有人栽赃陷害呢?” 杨沅站在她的侧后方,正好看着她脖子清晰的线条。 颀长的秀项,如玉石一般细腻润泽。 那优美的曲线,就像一只优雅的天鹅。 杨沅看着,手便下意识地空握了两下。 这个脖子握上去手感一定很好,稍稍一用力,就能听到清晰的一声“咔吧”。 “杨掌房,你说会不会是真正盗窃‘马皇弩’的人浑水……” 肥玉叶转过身,想要提醒杨沅不要被人当了枪使。 结果她这一转头,恰好看见杨沅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脖子。 肥玉叶俏脸一红,狠狠瞪了杨沅一眼,加重语气道:“杨掌房!” 杨沅的手猛地一抬,下意识地狠狠空握了一下,这才醒过神儿来:“啊?” 肥玉叶的目光落在了杨沅的手上,脸蛋儿更红了。 这个混蛋盯着我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啊,他这是要握什么? 肥玉叶深深地吸了口气,才道:“盗窃军弩者,不排除另有其人,而他为了隐藏自己,嫁祸给张云翊。” 杨沅笑了笑,道:“从道理上来说,是有这种可能。 但是,御史台刚从曹泳那里问出一点涉及军弩的消息,谁能提前知道此事牵扯到张云翊?才能抢在伱和御史台行动之前,把伪证藏进张家呢?” 肥玉叶点点头,似笑非笑地道:“说的也是。有时候,事情可能还真就很简单,反而是我们想复杂了。 就像有些人,乍一看一表人才,像个人物,实际上,不过就是一个浅薄粗鄙的好色之徒!” 肥玉叶说完就向签押房门口走去。 杨沅笑道:“肥掌房这个比喻不大贴切……” 在杨沅看来,这就像董事长翻墙头偷看人家生产线,大老总领众大汉抢公章。 大家想象中的商战非常高端,真正的商战却是如此的质朴无华。 不过,人家肥姑娘已经走掉了,这个问题,似乎也就没有探讨的必要了。 肥玉叶走出杨沅的签押房,忽然看见了薛冰欣的签押房,便推门走了进去。 以前杨沅在她面前从未如此失礼,如今看来,那只是因为她的官职当时在杨沅之上,杨沅不敢罢了。 现在两人平级了,杨沅就敢那么色眯眯地看她,那么冰欣在杨沅麾下任职,难保那家伙不会打冰欣的主意,她得提醒一下才成。 薛冰欣此时正在画表,然后把阿拉伯数字填进去,乐在其中。 自从有了表格登记法,她发现好多事情都变得极有效率,处理起来一目了然。 昨天杨沅又教了她一个小写数字法,用十个简单的符号代替一到十的数字,用其重新组合,可以组成所有数字。 薛冰欣发现有了这两样利器,她以后可以节省大量时间,案牍之劳大为减轻。 此刻,薛冰欣正在熟悉那些小写数字的字符,桌子忽然被人叩了几下。 “啊?” 薛冰欣抬起头,虽然眼睛在看着肥玉叶,眼神儿却一片迷惘,过了片刻,她的神思才从沉浸中抽离出来,眼神也变得清明了。 “玉叶!你怎么来了!” 薛冰欣欢喜地站了起来,肥玉叶道:“我有事找杨沅,顺道儿看看你。” 肥玉叶回头看看门口,压低声音道:“你跟着杨沅调进‘蝉字房’,没发生什么事吧?” “发生什么?没有啊。”薛冰欣心思一转,没把冷羽婵误会她的事说出来。 说起来,她和冷羽婵的关系要比肥玉叶更亲近,没必要把她俩闹矛盾的事儿说出来。 肥玉叶松了口气,道:“你这门儿平时不要关着,就敞着。尤其是杨沅来找你的时候,免得被他欺负了。” 杨沅?欺负我? 经肥玉叶这一提醒,薛冰欣才想起来,自从调进“蝉字房”,杨沅整天神出鬼没的,几乎看不到他的人,自己的“勾引大计”一直没有机会施展。 倒是杨沅,用一张表格,十个数字,勾得她神魂颠倒,乐此不疲。 薛冰欣觉得有负肥玉叶所托,便心虚地道:“不会啦,你放心好啦,杨沅那人吧,我也品出来了,其实就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家伙,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当真?”肥玉叶马上察觉出了问题:“你试过了?” 薛冰欣可不敢说她当时也怯了,便笑嘻嘻地点头:“试过了,那家伙当时就怂了。 就他那胆儿,我就这么说吧,就算本姑娘脱光光躺在他面前,他都不敢碰我一下。” “这样啊……” 肥玉叶撇了撇嘴,好色就已经很差了,好色还无胆,亏我如临大敌的,嘁!真是废物!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75章 明妃堂上一枝花 当晚,李师师派人给杨沅送来了三篇文章。 杨沅打开一看,三篇都是千字文,最多的一篇策论也只有两千多字。 两天两夜的时间里,只要下一番苦功,应该是背得下来的,这才松了口气。 当晚,杨沅很晚才睡,三篇文章被他反反复复背诵了也不知道多少遍,即便是默诵,都觉得口干舌燥了,这才罢休。 次日到了机速房,杨沅便借口需要处理机要,把签押房的门一关,拿出三篇文章,继续背诵起来。 此日,三法司的抓捕也正式开始了。 被捕的官员们或黯然不语、或老泪纵横、或捶胸懊悔,唯有中书舍人季若旬神情淡定,从容自若。 其实他的结局也未必就比原来更好。 只不过,在他自认为要被“杀一儆百”之后,忽然可以不死了,不过贬官流放,他忽然就觉得,这已是莫大的幸运。 季舍人的淡定,倒是让那一众犯官看了暗暗钦佩,看看人家季舍人这份定力,自愧不如啊! 御史台对曹泳和张云翊的审理仍在继续。 曹泳现在已经豁出去了,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知道的犯有其他罪行的同僚,全都被他供了出来。 审着审着,曹泳忽然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一下子就开了窍。 秦桧这位姻亲,他是已经得罪死了的,既然如此,何妨多得罪一些? 于是,曹泳不仅招供他知道的有罪的人,还攀咬了一些秦系的人,尽管他并不清楚那些人的确凿证据。 而张云翊和辛立这两员将领,仍对秦桧的援手抱有幻想。 再说他们出兵只是奉令行事而已,平叛毕竟还是有功的,追究罪责也就有限,因此咬紧牙关,始终不肯认罪。 不过,当主审官问到“马皇弩”的事时,张云翊就大惊失色了。 把他往盗窃军器,私贩异国上靠,这是要搞死我吗? 他根本没干过这种事,且又知道这条罪状一旦认下必死无疑,自然是绝不承认。 审理一时便陷入了僵局。 …… 今天一到机速房当值,冷羽婵就是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 诸如未放茶叶先倒了开水,扔掉了毛笔却把团起的废纸收好这种事情,一连做了好几起。 不过,“鱼字房”上下都知道她昨日“高烧”,所以也没人觉得奇怪。 到了下午事情不多的时候,肥玉叶心疼冷羽婵“病体初愈”,便让她先放衙离开了。 杨沅坐在签押房里,除了中午出去吃了点东西,便回到房中默诵文稿。 临近傍晚的时候,他试着将三篇稿子默写了一遍,校对时发现有一篇少了两句话,有一篇错了几个字,还有一篇竟一字无误。 杨沅大喜,想来明天再好好背上一天,应该就不会错了。 因为今晚冷羽婵设宴相请,所以杨沅没有急着放衙。 到了散值时间,他出去一趟,告诉大家可以离开之后,便返回房间,把三篇文章尤其是他错过的地方反复又默诵几遍。 最后,杨沅把他默写的稿子焚掉,原稿卷起,藏在贴身荷包里,这才离开枢密院。 这个年代放衙的时间还是挺早的,毕竟除非是十分紧要的事件,否则不会在官衙里挑灯办公。 冷羽婵和他约定的时间是晚上戌时,也就是七点钟。 此时时间尚早,杨沅背了一天的文章,如今有了把握,心态放松,才觉得疲惫不堪、头脑昏胀。 于是,赶到巾子巷后,杨沅先去“混堂”洗了个澡,又让大师傅给他推拿了一番,再出来时,便神清气爽,一身疲惫尽数洗去了。 此时距离戌时也还有一点时间,杨沅便优哉游哉地向春风楼赶去。 到了春风楼前,杨沅还特意多走了几步,到了原“至味堂”的地方。 这里已经彻底清理出来了,变成了一块平地。 地面上,明显有规划好的痕迹,看来是打算重建地基,只等建材运到,便重建“至味堂”。 只不过,如今牵扯到私贩金人案和马皇弩案,张大珰能保全自己,都是因为官家和太后对他的信任与亲近,这时自然不会再不识相地索要被扣押的建材。 也不知道张大珰接连遭受重大损失之后,他这“至味堂”还能不能有钱建得起来。 “春风楼”是一家综合性的酒楼,宴饮、娱乐等各方面的东西都有。 同后世把一些不合法的项目放在高层之上方便逃避检查不同,这個年代,这些东西都是合法的,所以堂而皇之地放在一二楼。 反而是三楼四楼,才是清雅娱乐之地,宴饮款待、听曲赏乐、歌舞助兴。 自从玉腰奴开创了把歌、舞、杂剧、隔壁戏等融汇一体的新式戏剧以后,这种戏剧模式迅速被临安伶人发扬光大了。 “春风楼”的四楼便成了一处众多客人看戏的戏园子。 冷羽婵宴请杨沅的所在,则是三楼一角的一处雅间。 杨沅上楼时,已向小二问过姓冷的客人所定的雅间名字。 杨沅到了门前,看见门楣上有“明妃”二字,便叩了叩门。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请……请进!” 房中传出一个柔柔的声音,杨沅信手推门,便见一个丽人站在屋中,似欲要上前开门,却又踌躇站定的样子。 杨沅一眼望去,便以为走错了房间,忙道一声:“失礼”,就要退出去。 那丽人急唤道:“杨掌房。” 杨沅一愣,定睛细看,这才认出,那丽人正是冷羽婵。 他所见过的冷羽婵,大部分时间是穿着公服,只有中秋时曾见过她一回女装,也是清水挂面,化的素颜妆。 此时再看灯下的冷羽婵,简直是一朵菡萏,娇艳欲滴,也难怪他一打眼,竟以为看错了人。 她穿着绛红裙儿鹅黄襦,身材高挑,腰肢婀娜。 头发是时下流行的“女真妆”,头上有鬟,斜插猫眼石的翠色钗子两枝,大部分头发如瀑般垂曳下来,从两肩直垂到胸际,柔顺光亮之极。 一时间便显得发极黑、肤极白,唇极红。 她身材高挑,容色清丽、气质高冷,所以毫无一分艳俗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她应该怀抱一只玉兔,肩上垂下桂枝,那才是真身本相。 杨沅顿时大感惊艳,看惯了冷羽婵的清汤挂面,她偶尔这么用心一打扮,居然如此令人惊艳。 冷羽婵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了,忸怩地道:“杨掌房?” 杨沅醒过神儿来,惊叹道:“这个雅间你算是选对了。只有你这般惊艳之色,才配得上这明妃二字。” 冷羽婵被他夸得心中欢喜,却又有些羞涩,羞敛娥眉道:“没有啦,人家只说要一间清静的雅间,这里是店家随意安排的。杨掌房请入坐。” 杨沅走前两步,在桌前坐下,便见雅间不大,但一几一案、一花一瓶,布设都极具匠心。 旁边还有四扇的木屏,屏风上不仅有画,还有龙飞凤舞的一首诗词。 “于阗采花人,自言花相似。明妃一朝西入胡,胡中美女多羞死。乃知汉地多名姝,胡中无花可方比。” 杨沅笑道:“李太白这首诗写的好,简直就似为今日之你所作。” 冷羽婵道:“人家怎好攀扯李太白,听说杨副掌房为了‘水云间’女店主,邀得四进士为其作势张声,那才叫本事。” 这话,说着就有点酸溜溜的味道了。 她不想青春岁月白白流失,终于遇到一个心动的男子,不舍得就此错过。 可是,她又是理智性的女子,一开始就考虑到了自己的处境。 她是宫中人,不得自由。所以,她和杨沅不可能有结果,虽是心甘情愿交出自己,却得不到任何回报,心中难免怨尤。 想那“水云间”的丹娘,应当是杨沅的一位红颜知己,纵然不能嫁他为妻,至少他对丹娘的呵护关心,也不枉了丹娘对他的以身托付。 可自己呢,囿于身份,是绝不可能光明正大地享受他的这种呵护、关爱的滋味的。 杨沅瞟了她一眼,笑道:“我的事,你倒是打听的明白。不过,我可没有替丹娘写过诗。要不,我为你赋诗一首如何?” 冷羽婵惊喜地道:“当真?” 杨沅轻叩着桌面,便朗声吟道:“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春风楼上明堂里,一枝桃花月满天。” 冷羽婵将他所吟诗句默默念诵两遍,牢牢记在了心里。 这可是为她所作的诗呢,只属于她一个人。 此诗初听似乎有些不加雕琢,偏偏又别有一番意味。 尤其那种字里行间的疏狂之气,叫她心仪不已。 而最后一句“春风楼上明堂里,一枝桃花月满天。”那分明就是在盛赞她的美貌了。 有这一句,她的心就知足了。 杨沅看了看四下,明明可以坐四五个人的桌子,却只摆了两张椅子。 杨沅不禁诧异道:“没有其他客人了么?” 冷羽婵心虚地道:“人家得以晋升,全赖追随杨掌房一行,因此设宴款待,聊表谢意,倒不曾邀请其他人作陪。” “说的也是!” 杨沅点了点头,笑道:“冷副掌房要是邀请的话,不外乎就是肥掌房和薛副掌房两人了。肥掌房对我一向不甚待见,还是不请她的好。” 冷羽婵忍不住问道:“那薛冰欣呢?” 杨沅想了想道:“薛副掌房与我倒是相处融洽。不过,她现在随迁于我的麾下,你若以谢恩宴邀她作陪,却是难为了她,不请也罢。” 杨沅的意思是,薛冰欣是因为他此番立下功劳,腾出了位置,才得以升职的。 如果要说谢,那薛冰欣应该谢在冷羽婵的前头才对。 毕竟冷羽婵是跟着他出生入死,一同海上作战过的。 所以,冷羽婵此番设宴相邀,不宜邀请薛冰欣,否则就显得薛冰欣不懂事了。 可是听在冷羽婵心里,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她只听到了“相处融洽”,还有一句“难为了她”,心中便有些酸意。 果然,那小蹄子自己喜欢了杨沅,却找理由骗我放手,她却趁虚而入。 我真是太傻了! 等着吧,本姑娘今天就把被伱偷走的抢回来,看你得意到几时!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76章 自投罗网的鱼 冷羽婵扯了扯梁柱旁的系铃丝线,通知小二传菜。 她先为杨沅斟了杯茶,柔声道:“杨掌房虽然升了官,但去的却是‘蝉字房’,接下了一个烂摊子,实在太不公平了。” 娇艳美人,素手奉茶,莺声软语。 杨沅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嗅在鼻端,心中便升起一抹异样的滋味儿。 眼前的冷羽婵,仿佛从一棵菜园子里水灵灵的小青菜,忽然就变成了一盘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叫人有大快朵颐之感。 杨沅笑了笑,答道:“我到‘鱼字房’时,倒是没有事情麻烦我,结果便有人找我的麻烦了。 这人呐,还是给自己找点麻烦的好。解决了麻烦,就证明了本事,别人才会服你。” 冷羽婵忸怩地道:“杨掌房说的是,人家……当时……。” 杨沅怕她难堪,忙解围道:“你我也曾同生共死,如今又是私人饮宴,就不要称呼官职了,叫我二郎便好。” 冷羽婵听了心中顿生欢喜,二郎?这可比“司公”叫着亲近呐! 冷羽婵和薛冰欣从六岁时就在一起,几乎可以说,两个人是从刚记事就生活在一起,一起长大的。 这样相伴相依的感情,轻易是扯不断的。 哪怕她现在咬牙切齿地咒骂那个小蹄子不知羞,但凡薛冰欣真遇到什么麻烦急难,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帮忙。 但是,人类的情感就是这么怪。 恰因为她们两個人好到不分彼此,所以就格外地喜欢较劲,总要压对方一头,才会说不出的开心。 现在就只是一句称呼占了上风,冷羽婵就觉得扳回一局了,心中大感得意。 她晕着脸儿,羞涩地道:“那,那二郎你私底下,也不应该再称唤人家的官职才对。” “这倒也是。只是,那我该称你……” 冷羽婵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猛然壮起胆子问道:“婵儿?” 房间里的空气和两个人的呼吸,仿佛一下子都被定住了。 四目相对,在这一刻,只有眼中人。 男女间最好的默契,就是你懂我的图谋不轨,我懂你的故作矜持。 一个女子允许一个异性这样亲昵地称呼自己,很多东西就不言自明了。 杨沅的心弦不禁怦然一动,轻声唤道:“婵儿!” 冷羽婵咬住了唇瓣,眸波如春水一般荡漾着。 但杨沅就像映在水中的那轮月亮,始终定在她的眸心,动也不动。 她从鼻腔里轻轻地“嗯”了一声,耳根子烧着,脑浆子晕淘淘的,就像是已经喝了一坛子好酒。 杨沅忽然有种直觉,或许……今晚会发生点什么。 …… 沙皮巷,俗称打铜巷。 打铜巷,翠玉楼。 寇黑衣雄壮的身子是古铜色的,充满着洒脱不羁的气息。 他赤着健壮的身子,只在腰腹处搭着一条长长的汗巾。 “水芙”姑娘依偎在他怀里,尚未完全平息的喘息声,宣示着二人刚刚结束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搏斗。 “水芙”是近来青楼业中刚崛起的新人,已经有很大呼声,可以竞争明年上元佳节十二花魁的名份。 她的身价自然是不菲的,客人想要见她需要预约,没个五七来回的到访,没有大把金钱的付出,休想有机会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但,在寇黑衣面前,她却是柔情似水的,她也从不收寇黑衣的缠头之资。 案上的红烛辉映着她玉一般的肌肤,她正轻轻抚摸着寇黑衣结实的胸膛。 水芙柔声问道:“刺杀沐丝的计划很周详,普安郡王怎么会认定真正的刺客是在码头上呢?” 寇黑衣眸中露出一抹钦佩之色,道:“漏洞,本来就有。 只不过,当有人从远处攒射利箭,而沐丝又是死在利箭之下的时候,人们便会先入为主。 这种情况下,箭矢射入人体角度的微小差异,是不该有人注意的。 可是,不该不代表一定,我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发现这个小破绽。” “水芙”微微抬起头,看着寇黑衣,关切地问道:“会不会因此怀疑到伱?” 寇黑衣摇了摇头:“码头上无人目击,便永远不会有人怀疑到我。” 他在“水芙”的丰臀上拍了拍,笑吟吟地道:“如果说码头上人人都有嫌疑,那我的嫌疑就比普安郡王自己还要小,不会查到我头上的。” “水芙”吁了口气,重新偎依在他胸口,喃喃地道:“奇怪,那贩私船队本是完颜雍、完颜征一伙人的私人船队。 他们如今受到金帝完颜亮的排挤打压,急需拓展财源以维系局面。 可他们要通过贩私赚钱,都需要秦桧的帮助,怎么会有本事弄到‘马皇弩’这么机密的东西呢?” 寇黑衣道:“这也正是我没有禀报‘血浮屠’,让金帝对付他们的原因。 如果他们真有这个门路,我想找机会弄过来。” 水芙”嫣然道:“你做的对,完颜雍、完颜征那班人,虽然不是完颜亮的对手,但是有他们在,就能扯住完颜亮的一条大腿,对我们有益无害。” 寇黑衣微微一笑,道:“我还以金帝密使的身份,去见过秦桧了。 关于那架马皇弩,我自称是我搞到的。 如此一来,必会令秦桧戒惧尤甚,以为我们在宋国,已经有了不逊于他的合作者。 以后,他会更听话的。” “甚好!能让秦桧更听话,你在金国‘血浮屠’中的地位便会更高,将来能发挥的作用也就更大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寇黑衣叹息一声,抚摸着她光滑的皮肤,幽幽地道:“可我……有些想家了。” “我又何尝不想……”水芙脸上,也流露出一抹惆怅。 “可是,只有我们流落在外,我们的家才能更安全啊。” 水芙幽幽地道:“我,将来还有回去的可能。而你,你是我们大夏成功潜入金国‘血浮屠’的唯一一人。 又阴差阳错地被金人派到宋国,成为成功潜入宋国‘皇城司’的唯一一人。 你的用处太大,所以……只怕你永远也回不去了。” 寇黑衣失神了片刻,轻轻地道:“也未必,我听说,人死了,即便身在千万里之外,魂魄也会回去故乡的。” “不许胡说!” 水芙嗔道:“我们都可以死,唯有你,必须活着。” 寇黑衣苦笑一声,喃喃地道:“宋强大了,就会灭亡我们。金强大了,也会灭亡我们。 宋和金只要有一个不存在了,我们大夏离亡国之期也就不远了。 只有让他们双方势均力敌,夹在中间的大夏才能好好活着,我们还是太弱了呀……” …… 冷羽婵觉得她真是太弱了,弱爆了! 明明一切都计划的好好的。 她和杨沅一边喝酒,一边说着共乘一船,出海擒盗的往事。 许多刺激惊险的情况,许多当时忽略了的事情,现在一一说起,都是叫人兴趣盎然的话题。 不知不觉,他们就喝了很多酒。 然后,冷羽婵觉得机会来了。 趁杨沅出去方便之机,她决定把从“一捻红”那儿讨来的惑神之药,偷偷放进杨沅的酒杯里。 你能想象,一个月宫仙子一般气质出众、容色清丽、身材高挑的大美人儿,鬼鬼祟祟地拿着个药包,正往一个男人杯子里抖呀抖的时候,被人家抓个正着,是什么感觉吗? 她的脸颊烧的滚烫,羞红的都可以滴出血来。 双脚在靴子里抠呀抠的,快把三楼地板抠出洞来了。 她不明白,杨沅明明说去方便一下,为什么刚出门就回来了。 然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忽然就抓起筷子,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只是,还没等她发力,就被杨沅一把夺了过去,接着“忽悠”一下,她就被杨沅打横儿抱了起来。 杨沅的眼睛灼热的像太阳,盯着她问:“你不后悔!” 冷羽婵咬着唇,用力摇摇头,又怕他看不清楚,紧跟着又说了一句:“不后悔!” 杨沅横抱着冷羽婵,就拐过了四扇屏。 屏风后面就是一间卧室,杨沅曾经潜伏在“春风楼”好久,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里的布局。 冷羽婵把他约在这里,他就猜到大概会发生什么了。 所以,所谓要出去方便一下,只是他想看看冷羽婵究竟要做什么罢了。 冷羽婵一直在偷偷看他的酒杯,捏自己的衣角,她以为自己做的非常隐蔽,殊不知杨沅早就完全看在了眼里。 杨沅既觉好笑,又觉感动。 如果这种事他还要顺水推舟,那也未免太不是东西了。 所以,他觉得,这个主动还是该自己来把握。 当冷羽婵被放到榻上的时候,她紧紧闭着眼睛,脑袋扭向一边,根本不敢面对杨沅。 只是,当她的腰带被轻轻抽开的时候,她忽然记起一件要紧事。 “啊!不行,我的药……” 冷羽婵一咕噜爬起来,跪爬到榻边,拉开床头的梳妆台柜子。 她早就煎好了去孕汤子,满满一碗,就藏在抽屉里。 “哗啦!”劲儿使大了,这一拽,整个抽屉都被拽出来了,于是一碗药全撒在了地上。 “啊这……” 冷羽婵发起了呆。 可她趴跪的姿势,却让身后的杨沅按捺不住了。 冷羽婵只觉纤腰被人一箍,就被人拖了回去。 “诶?” 冷羽婵一声惊呼,帷幔就被杨沅放了下来。 “咒,对对,念咒。二郎,等……你等等,唵齿唵呀那……呼卢兜比摩罗,不对,呼卢兜匝,不对,唔……” 念咒声停下了,不过,也可能是冷羽婵终于想起了咒语的正确念法,不久之后,咒语声又响起来了。 只是这回的咒语只有嗯啊的极简单的几个音节…… 许久,从那帷幔中伸出了一只玉足。 光洁的脚背绷的笔直,脚趾紧紧的扣着,足弓变成了诱人的弧线。 忽尔,那只雪足缩回了帷幔,又从帷幔中探出一只螓首。 她颦着眉儿,既像痛苦,又像难过,苦楚的表情中带着一丝难耐的意味。 但她显然是耐力极强的姑娘,嘴巴紧紧地咬着几缕乌黑的秀发,杏仁般的眸子里涌出朦朦的水雾。 她的咒语在这时就只剩下了“嗯”这一个音节,只是长短高低不同,便成了一首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77章 我要考功名 杨沅一早赶到机速房,还是用一句“需要处理机要事务”,便关了签押房的门。 不过,坐在书案前半晌,他还没有拿出试卷来背诵。 一早才和冷羽婵离开“春风楼”,先在巾子巷一起吃了顿早餐,才分开返回枢密院,很多事情,现在还没有一个头绪。 昨夜云收雨住,和冷羽婵相拥叙话的时候,他才知道冷羽婵的身份有着诸多的禁忌。 在此前,他是根本不清楚这些事的。 他知道冷羽婵是宫里派到机速房的官员,却没有意识到,本质上她就是宫女。哪怕她是个女官,那也是个高级宫女,是有着诸多不自由的。 对此,冷羽婵其实是已经认命了的。 她入宫时,由不得她自己做主,如今想出宫,一样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可人的青春岁月能有几何? 白白耗到三十岁?她不甘心! 所以,她还是做了反抗。 她的反抗,就是在这“春风楼”上,与杨沅缱绻一度。 在她的打算里,只要没有暗结珠胎,三年一次的验查,她是能够唬弄过去的。 毕竟,宫女验查时发现已非黄花的并不在少数,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们有了男人。 这样,在三十岁之前,她就能和杨沅保持一种秘密的关系。 但杨沅并没有心安理得地接受冷羽婵自己都认了命的安排。 既然成了他的人,他就要承担起一個男人的责任来。 然而,冷羽婵属于内廷宫娥,这本身就是一个禁忌,一旦触犯,唯有死路一条。 不要说他现在仅仅只是一个七品的承旨官,就算他是一二品的大员,岂敢跟皇帝开这个口? 杨沅想了很多办法,包括设一个局,让冷羽婵假死脱身。 瞒天过海的方法其实还是有的,只是无论用哪种方法,都难免要委屈了冷羽婵,让她与过去的自己、过去的一切,做一个割舍。 而且,以后也不能公开站在他身边,总是遮遮掩掩的,这样不行。 杨沅搓了搓脸,先把纷乱的想法收了起来。 一时想不出,不代表一直想不出,总会有个妥当的办法的。 现在,还是先背题吧,明天就要去考那该死的举人了。 杨沅现在诸事缠身,真有点想弃考了。 可是师师偏偏对验证自己实力这件事十分的热心,他倒是不好放弃了。 杨沅沏好茶,静了静心,便拿出文章默诵起来。 默着默着,脑海中却又突然掠过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画面。 他是真没看出来,冷鸭鸭容颜清丽、性情清冷,可是……她居然是涡沦增压的体质啊! 要不是杨沅修有蛰龙功,尽管对方是第一回,只会被动挨打,毫无反抗之力。 这种天赋异禀,杨沅也一样hold不住。 也不晓得她的小酒窝是不是也有涡轮增压的作用。 呸! 杨沅搓了搓脸,再次收摄了收神。 …… 冷羽婵一早坐衙时,状态似乎比昨天更差了。 昨天只是神思恍惚,这回是一直走神,脸蛋还总是红红的。 肥玉叶想赶她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冷羽婵却又坚决不答应。 她觉得,在这儿与杨沅一墙之隔,更近一些。 坐在那儿,冷羽婵总是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当时慌乱羞窘中,被她忽略了的一些事情。 那种令她头晕目眩的快美,还有回荡在脑海中的“嗯之吟咏”。 想着想着,她刚刚捂住发烫的脸颊,门被人扣响了。 冷羽婵立即收摄了心神,稳定了一下情绪,才把手放下。 她的门本来就开着,薛冰欣正板着脸站在门口。 昨夜,冷羽婵一夜未归,可把她急坏了。 她晚上下值回家,就没看见冷羽婵。 当时还以为她提前下值,去看郎中了,可是……一直都没回来。 薛冰欣漫无目的出去寻找了好久,附近几家药铺全都问过了,却都没有冷雨婵的消息。 这里是大宋的“京城”,冷羽婵又有一身武功,薛冰欣倒不担心她会遇到宵小。 她担心的是冷羽婵会不会病情加重,晕倒在了哪儿。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风寒若不能及时治疗,也是会要人命的。 直到天亮,冷羽婵也没回去。 薛冰欣一宿没睡,天一亮就奔了机速房,打听到冷羽婵已经到衙,薛冰欣这才放心。 不过,不能亲眼看看她的状态,薛冰欣终究不踏实。 而且,冷羽婵为何一夜未归呢?这可是从未有过之事啊。 所以安排了一下手头的工作进度之后,薛冰欣终于还是拉下脸儿,主动赶来探望了。 见冷羽婵抬起头来,薛冰欣便板着脸,拿着一份公函走过来,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道:“这儿有份资料,需要你们这边协助处理一下,你看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冷羽婵瞟了她一眼,接过了公函。 薛冰欣诧异地挑了挑眉,她跟我一副示威似的眼神是几个意思? 薛冰欣揉了揉鼻子,轻咳一声道:“昨夜……你没回去住?” 冷羽婵埋头审阅公函,没吭声儿。 薛冰欣道:“整整一宿,都没回去。” 冷羽婵看完了公函,提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喊来书令,把公函交给他去处理,然后关上了房门。 薛冰欣站在她的公案旁,绷着小脸儿道:“我跟你说话呢,你耳朵塞驴毛啦?” 冷羽婵轻轻一笑,走了过去,走得特袅娜,特淑女。 她款款地走回到自己公案后边,缓缓扶案坐下,“一不小心”,就从袖子里飘出一方洁白的丝帕。 薛冰欣一眼看见,她认得,这还是她买给冷羽婵的礼物呢。 冷羽婵这是什么意思,脸嫩不好意思示软,所以通过这方丝帕表达和解之……咦? 不对啊,我没记得这方手帕有绣花啊? 她知道冷羽婵喜欢素雅清淡的格调,所以特意买了一方素帕,这什么时候绣的梅花? 薛冰欣一把抓过手帕,把它打开来一看,眉头便是一皱:“这是什么?” 冷羽婵“哎呀”一声,赶紧把丝帕夺了回去,宝贝似的藏回袖中,却用挑衅的眼神儿睇着她道:“就是流鼻血了,擦蹭上去的,还能是什么?” “流鼻血?真的?” “不信就算了,我有必要向你解释吗?” 冷羽蝉打开一份公函,坦头看了起来,看的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扫视了两行,她便头也不抬地往门口一指:“没事的话,就请出去,替我把门带上。” “嘁!” 薛冰欣忽然“嗤”地一声笑:“冷羽婵啊冷羽婵,伱都多大的人了,幼不幼稚啊你?” 冷羽婵疑惑地抬头,就见薛冰欣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摇着头叹息:“你可真行啊你,故意消失了一晚上,再把手帕染上血迹,你就为了气我是吧?” 冷羽婵有点绷不住了:“你……你说什么?” 薛冰欣又好气又好笑地白了冷羽婵一眼:“得了,我就不该跟你生气!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我跟你这种小傻子较什么真儿啊,真幼稚。” 冷羽婵急了,跳起来道:“你乱讲什么呢,那是……那是人家的落英。” 薛冰欣失笑道:“我信!我信了还不行吗!这一看你的病就是好了,都有闲心跟我扯淡了。” 冷羽婵真急了:“不是,我没骗你啊!我……那……我昨晚跟二……跟杨掌房……” “随便随便随便,你说啥是啥吧……” 薛冰欣一手做出推拒之姿,快步走向门口。 薛冰欣拉开房门,一步迈了出去,又回过头来,冲着冷羽婵皱了皱鼻子:“冷羽婵,你真幼稚!” “砰!”房门关上了。 冷羽婵站在那儿,只觉头顶一阵龙卷风,卷得她脑子都迷糊了。 这一幕,好像完全不在我的意料之中啊…… …… 距放衙还有大半个时辰的时候,知客文天来报,都承旨郑远东召见。 杨沅只好从“闭关”状态里出来,赶到八绂房。 郑远东拿着大剪刀正在修剪盆景,见到杨沅,便开门见山地道:“我鱼字房和御史台查抄张云翊府邸,发现了一张与马皇弩有关的残片。 但张云翊坚不吐实,马皇弩又是在山阴发现的,没有确凿证据的话,便无法指证张云翊。 普安郡王决定,由你赴山阴调查,务必要查到张云翊盗窃军弩,贩卖于金人的铁证。越快越好。” 杨沅道:“卑职领命。不过……能不能……三天后启行。” 郑远东蹙眉道:“需要准备那么久吗?张云翊没有供词,他在山阴那边的关系,御史台已经拿到,随时可以移交给你。” 杨沅道:“卑职不是要筹备三天,而是……‘发解试’需要三天。” 郑远东的表情一下子僵在了脸上,茫然地看着杨沅,迟疑道:“你说发……发什么?” 郑远东乃是进士出身,这科考的事儿,他再熟悉不过了。 不过,他实未想过杨沅能报科举,一时间竟以为自己听岔了。 杨沅道:“卑职已经在临安府报了名,要参加今年的‘发解试’,考举人呐。” “啊……你?考……举人?” 饶是郑远东一向机敏,这时脑筋也有点短路了。 杨沅道:“卑职虽然十三岁就潜赴金国了,不过这十年来,卑职一直是在金国的架阁库做事。 那儿不但储放着金国的军政文书,还有自咱们大宋宫廷收缴的许多藏书。卑职这十年,可没少读书。” “啊……哦,好啊!好……” 郑远东定了定神,虽然还是对杨沅想考功名有点匪夷所思,可这种事万万没有阻挠的道理。 郑远东道:“既如此,那本官先祝你高中了。山阴那边,可令薛副承旨遣派先行,等你考罢,再赴山阴。” “卑职遵命!” 杨沅长揖一礼,退出了八绂房。 郑远东喃喃地道:“考功名,他?他行吗……” 郑远东一面说,一边“咔咔”地剪着,等他醒过神儿来,好好的花枝,已经剪得一桌凌乱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78章 我和大王做个交易 傍晚放衙的时候,杨沅走出“蝉字房”大院的门口,微微停顿了一下,向“鱼字房”的方向看了过去。 这一天,固然有三篇文章需要他反复记忆,不过倒也不是抽出那么一点时间去“鱼字房”走一遭。 只是,两人没有关系时,反而心中坦然,落落大方,一旦有了关系,反而会下意识地在人前回避了。 尤其是冷羽婵身份特殊,两个人就更得有所避忌了。 只是,昨夜才刚刚明确了关系,今天始终不见一面,会不会…… 有点太冷漠无情啊? 想到冷羽婵身份的避忌和她的为难之处,杨沅还是暗暗叹息了一声,折向了大门口。 走出枢密院不远,忽然就见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站在路边,看他走来,便向他笑嘻嘻地叉手一礼,然后向旁边巷弄里一肃手。 杨沅认出他是鹅王身边的小厮,便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行人,便跟着那小厮走进了巷弄。 巷中停着一辆华奢的清油车,四名骑士牵马护侍于四周。 看见杨沅走来,便有一名骑士向他友好地一笑,又往车上一肃手。 杨沅点点头,踩着蹬踏走上车子,一掀轿帘儿,就见赵璩正靠在椅背上假寐。 察觉有人进来,赵璩睁开眼睛,一见杨沅,便拿手中折扇,向自己座位旁指了一指。 杨沅素知这位大王不拘小节,便弯腰走进去,在他身边坐下。 赵璩“鹅鹅”地笑了两声,问道:“怎么样,文章可已写好,可都背下来了? 你可不要给我丢脸啊,一定要考中才好,最好拿个解元回来,那才得意,鹅鹅鹅鹅……” 杨沅苦笑道:“大王,我很忙的,你呀,总是给我找麻烦。” 赵璩白了他一眼,道:“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可不要得了便宜卖乖啊。怎么样,有把握考中吗?” 杨沅道:“还成,我觉得,我找的那捉刀人,考個举人应该还不难,我背的嘛……” 说到这里,杨沅脑海中“叮”地一声,忽然便有灵光一闪。 我那天大的难题,对眼前这位鹅王殿下来说,应该一点都不难吧? 杨沅心思电转,然后长长叹息一声,道:“我背的嘛,本来也是滚瓜烂熟了。 只是,忽有一事令我心乱如麻,我怕临场之时,会……,哎!” 赵璩一听,比他还紧张:“怎么了怎么了,什么事如此烦扰?” 杨沅吱唔片刻,眼看赵璩急得要跳,这才轻咳一声,握拳掩唇,有点含糊地道: “机速房中有位女官,我与她朝夕相处,心生爱慕。 奈何她出身内廷,如此一来,我便只能望而却步了。 哎,真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赵璩听了眉开眼笑,用折扇在杨沅肩头敲了一记,“鹅鹅”地怪笑道: “难怪本王与你一见投缘,果然是我道中人,喜欢了就追嘛,这有什么的。” 杨沅道:“可她有内廷身份呀,这……” “这倒是……” 赵璩用折扇拄着下巴思索片刻,便乜了杨沅一眼:“这事儿,我帮你解决,你明日可能安心考试去了?” 杨沅大喜道:“当真?那我一定用心地考、努力地考,一定务求考中。” 赵璩“嘿”了一声,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 “光是明天认真考可不行,我要伱务必参加礼部试,而且……务必给我中个进士。” 杨沅一呆,道:“礼部试很难的,而且只怕大王你也搞不到考题,就算你搞得到,我也很难如现在这般背得下来……” 赵璩叹息道:“那算了,你爱考不考吧,你的事……本王爱莫能助……” “诶诶诶,别别别,我答应,我答应了还不行吗?明年三月的礼部试,我一定参加。” “你得考中!” “我……这真的很难啊大王。” “那算了,诶!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我考!我一次考不中,下次接着考,就算考上五十年,也一定拿个功名回来,成了吧?” 杨沅这话,还真是有根据的。 如果年纪够大,而且一直考,落考的次数太多,大宋朝廷会以“特给”的方式给予功名。 宋神宗元丰年间,就有一位七十三岁名叫詹文的老落榜生,参加殿试时一道题都不会。 于是,他在试卷上就写了一句话:“臣老矣,不能为文也,伏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就交卷了。 结果,天子怜其一生辛苦,特选授官,虽无实职,但食俸待遇却是有了。 詹老落榜生还为此赋诗一首《登科后解嘲》: 读尽诗书五六担,老来方得一青衫。家人问我年多少,五十年前二十三。 你不要以为这是个漏洞,首先,你得能通过举人试。 其次,你得活到那么大岁数。再其次,你得年年进京赶考,连考五十年的话,这费用你得承担得起。 所以,这并不会给朝廷增加多少负担,还会激励更多人向学。 杨沅忽然想到,不对啊,我今年正好二十三,可不要一语成谶,真的如那詹文一般,考上五十年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杨沅顿时打了个冷战,不成,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一次就考中,这种折磨,多受一次我都受不了。 赵璩闻其言却是大喜,他知道,杨沅虽然不情愿,可他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去努力完成。 于是,赵璩“鹅鹅”地笑道:“成了,你今晚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日用心去考。你的事,包在本王身上了。” 杨沅大喜,连忙道谢不止。 等他下了车子,赵璩的车驾缓缓驶去,杨沅兴奋不已,立即转身就往枢密院走。 如今他连嫌疑都顾不得避了,这个好消息,一定要马上告诉冷羽婵。 杨沅知道,冷羽婵此时的心情一定患得患失,早告诉她一刻,便能让她早开心一分。 …… 冷羽婵走出“鱼字房”,到了“蝉字房”院门口时,下意识地往里边看了一眼,却不见人。 她也如杨沅一般,如今正是恨不得和杨沅如胶似漆的时候,偏偏还要用理智强行控制着自己。 微微一顿之后,在心头幽幽一叹,她还是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向外面走去。 由于她的住处距枢密院不远,所以就只安步当车,回了自己住处。 躺在榻上,思想昨夜之事,心中欢喜、愉悦、羞涩、惆怅,向往,可谓五味杂陈。 忽然,腹中传来饥饿之感,冷羽婵这才想起,隔壁的薛冰欣还没回来。 冷羽婵本想等她回来,一起去吃晚饭的。 白天她死活不信自己“抢”回了二郎,在机速房里又不好对她解释太多,这回正好与她说个明白。 可是……她为何还没回来? 难道…… 冷羽婵忽然便想,会不会她白天佯装不信,其实早已妒火中烧。今晚,她是纠缠二郎去了? 这一想,冷羽婵便有些生气,二郎明日要去科考,这个时候怎么可以让他分心,得叫他养精蓄锐才是啊! 这个薛丫头,真是一点分寸都没有! 冷羽婵一跃而起,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去找薛冰欣,门前人影儿一晃,便走进一个人来。 冷羽婵定睛一看,不禁又惊又喜:“你……杨,二郎……” 杨沅返回枢密院时,便看见冷羽婵从院门处走出来。 因为冷羽婵满腹心事,所以杨沅悄悄跟在后面,她也一无所觉。 杨沅一直跟到冷羽婵的住处,认准了门户,才返身去附近一幢大酒楼,替冷羽婵叫了极丰富的一顿晚膳,这才回来。 杨沅揽住冷羽婵的肩膀,在她软弹如玉的颊上轻吻了一记,柔声道:“你所担心的身份,很快就不是问题了!” 冷羽婵一呆:“我所担心的身份?你是说……” 冷羽婵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紧盯着杨沅。 杨沅肯定地点点头:“你是内廷中人不得自由嘛,我已经托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可以很快帮你解决这个麻烦。”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之所以急着来告诉你,这不是怕你幽幽怨怨的不开心嘛。虽然,我还不清楚他打算怎么做,不过他一定有办法的。” 冷羽婵大喜若狂,猛然抱住了杨沅,激动的浑身发抖。 若不是顾虑到杨沅明天一早就要赶去科考,她恨不得立刻就把杨沅扑倒,狠狠发泄她满心的狂喜。 杨沅拥着她好一番温存安慰,冷羽婵才慢慢冷静下来。 虽然她舍不得此刻这般耳鬓厮磨的温柔滋味,却还是理智地放开了杨沅,柔声道: “若果真能如此,人家与二郎便能长相厮守了。郎君明日要去考试,如今还是回去好好准备、歇息一下。” 杨沅笑道:“这就变成贤内助了?果然温柔贤淑。” 他抬起冷羽婵的下巴,在她樱唇上狠狠地吻了一下,这才放开她,柔声道:“等我考完,应该就有好消息传来了,等我!” 杨沅已经离去,冷羽婵还痴痴站在门口,望着杨沅消失的方向,摸摸有些麻意的唇,痴痴而笑。 她原以为青春时光都要虚耗于宫中,能得一有情郎私相款曲便也知足了。 名分什么的,就算杨沅肯给,她也拿不到,所以并不计较这些。 若她一早就是自由之身,与杨沅反而不能结合的如此顺利。 但能成为正妻,谁愿为人妾室呢? 就算她爱极了杨沅,以她的冷静理智,恐怕都不会像现在这般主动投怀送抱。 不过,如今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而且她的自由之身,本就是因为跟了杨沅才拿到的,那一闪念的事,也就不去计较了。 但能长相厮守,和她之前的境况相比,真是已经知足了。 就在这时,薛冰欣一手提着药包、一手提着食盒走了回来。 看见冷羽婵站在门口,薛冰欣下意识地露出了笑脸,但马上又板起来,哼哼道:“不装啦?知道人家对你的好啦?” 她把益气补身的药包往冷羽婵怀里一丢,傲娇地道:“跟个小孩子似的,也就我吧,换个人谁会如此容你让你?过来,一起吃饭!” 冷羽婵捧着药包,看着提着食盒走进她自己房间的薛冰欣,忽然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拥有自由之身了,可冰欣呢? 难道……是因为二郎清楚她动机不良,所以与她只是逢场作戏,并不曾真心待她? 这样一想,她的心中并没有产生赢了薛冰欣一筹的欢喜得意。 冷鸭鸭忽然间就有些心疼起薛猪猪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79章 她姓甚名谁 冷羽婵提着药包走进薛冰欣的房间时,薛冰欣已经拉过几案,往上面摆起了吃食。 冷羽婵默默地走过去,在旁边坐下。 薛冰欣白了她一眼,嗔道:“你还有功了是吧,洗手去。” 二人拿起筷子,刚吃了没几口,送索唤的闲汉就来了,双手各提一个大食盒。 冷羽婵听见动静,就叫他送进了薛冰欣的房间。 那一样样的菜肴拿出来,薛冰欣眼睛都看直了。 家常便饭嘛,谁会吃太丰盛? 再加上她们就俩人,所以平时点的吃食并不多。 可是这两个大食盒,都能摆成一桌丰盛的酒席了,而且都是用料极昂贵的菜肴。 “你……你这……你不过了呀,花这么多钱?”薛冰欣等那闲汉走了,便没好气地训斥冷羽婵。 如果换做知道自己快要变成自由之身以前,冷羽婵这时就会得意地告诉她,这是杨沅给她点的,好气气这个小婊砸。 可是,现在她只觉得心疼薛冰欣,生怕说出真相,会让她伤心难过。 所以,冷羽婵吱唔了一下,才道:“这不是……向你赔礼道歉嘛。” 薛冰欣拍拍胸口,豪爽地道:“行了行了,咱俩谁跟谁啊,我心胸多宽广啊,还真能记恨你呀?真是的。” 一边美美地品尝着可口的食物,薛冰欣便苦口婆心地劝说起来:“以后不要这么乱花钱了,攒着些。 如果伱三十岁时不想长留宫中,出宫后总要生活的。自己过也好,嫁人也罢,手头有些体己钱,总是更方便一些。” 冷羽婵听得替她心头一惨,眼泪就忍不住流下来。 薛冰欣一见慌了,连忙丢了筷子,过来揽住冷羽婵,为她擦着眼泪,柔声安慰:“好啦好啦,说你像小孩子,怎么还真像小孩子似的。 反正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会照顾你的。你留我也留,你走我也走。 你若是到时候寻不到個中意的人家,那人家就陪你过一辈子,你没钱用时也别怕,我还有攒嘛。” 这样一说,冷羽婵哭的更大声了。 呜呜呜,其实薛猪猪也没那么坏嘛! 可是,要二郎再从宫里办个人出来,应该会麻烦的吧? 这可如何是好? 要不,人家就把从“一捻红”那儿学来的本事好好琢磨琢磨,以后把二郎侍候的舒舒服服的,到时再央求他帮忙,给冰欣也换个自由身出来,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 今晚,丹娘带着青棠也赶到了风味楼。 明天郎君要考举人,于她们而言,这可是大事,不亚于送丈夫上战场一般的庄重。 就连曲大先生都特意赶来,对杨沅仔细讲解了一些自己当初考举人时的经验。 才二鼓,风味楼就打烊了,唯恐影响到杨沅休息。 杨沅实则毫无睡意,无奈盛情难却,只好回到房中,把文章再默一遍。 刚默到一半,宋老爹就在外边吼了起来:“怎么还不休息,明天科考打不起精神怎么办?” 杨沅无奈,只好把已经快翻烂了的笔稿就着灯火烧了,然后登榻休息。 厨下,鹿溪和丹娘动手,青棠打下手,正连夜给杨沅做吃的。 杨沅要“锁院考”三天,三天之内,就蹲在那小小的考间里边,哪儿也去不了。 吃的东西就需要事先做好,所以只能选择一些方便储存、不容易变质的食品。 可是两位姑娘又想要郎君吃的尽量可口,那只能变着法儿地为他做些美食了。 …… 翌日天明,鹿溪、丹娘、青棠、宋老爹,齐刷刷地去为杨沅送行。 一路走过青石巷中,早起的邻居看到了,也都献上了自己真挚的祝福。 读书学文是最受人尊重的,杨沅要考功名的事儿,如今可是在整个青石巷都传遍了,巷中街邻谁不关注。 鹿溪等一行人雇了三辆大车,只为让杨沅少走几步路,积攒体力。 临安府的考场外人山人海,考生数千人。 这还是不能在太学、国子监那边报考的散学生。 而送他们来考试的人,更是数倍于学子,以至于街路拥塞,虽然车马都要停在外面,想挤进去也难。 考场门前,兵丁戒备,两边支起了棚子。 送考的人至此全被拦住,考生验过浮票,就要先进两边的棚子进行检查。 棚子里,考生要脱个精光,全身查遍,衣袍冠靴、文房四宝,全都要细细地查验。 就连他们携带的面食等点心,也都要一个个掰开了,查验其中有无夹带。 杨沅与鹿溪、丹娘等告别后,进了棚子接受检查时,还真看见好几个被查出有夹带的考生,或者是考生形貌与“浮票”记载不符的被揪出来,衣衫不整地拿去惩办了。 有夹带的倒好说,查出小抄,那就罪证确凿。 至于说冒名顶考的,虽说那浮票上没有照片,对于形貌特征记载的非常简单,可是一旦被发现,惩罚极重。 而能代考的,都是考过了有功名的,你得给人家多大的好处,才能叫人家舍得功名前程来帮你作弊? 所以,哪怕形貌记述简单,要要找个形貌符合的人也不容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其中一位考生的形貌上就记载着体矮而瘦,无须。 结果持“浮票”来考试的人,倒也不是很高,却很胖。 须嘛,他也没有,但他那青渗渗的胡茬子实在是…… 他被拖走时还在大呼,自己只是最近吃的太胖了…… 杨沅走的是“锁厅试”考生的专门通道,这个通道考生比较少。 而且因为他们本就有官身,检查起来也要尽量给他们留些体面,所以倒还好。 他顺利通过检查,进入考场,便被引到了“锁厅试”考生的区域。 虽然都是一间间的小号房,不过他们这一片区域相对显得不是那么逼仄,置身其间还算舒适一些。 杨沅找到自己的号房,把吃食和文房四宝放好,面前的小板板放下来,便轻轻研着磨,籍此平稳自己的情绪。 不然一旦慌乱起来,把背好的文章忘个干净,那就完蛋大吉了。 等考生全部就位,主考官就在帐帘外挂起了今日第一科考试的考题。 随即就有兵卒举着写了考题的大牌子,在一排排号房前缓缓游走起来。 杨沅一瞧那牌子上的考题,果然和自己拿到的考题一模一样,不由得心中一喜。 他铺开考卷,提笔润墨,凝了凝神,便用工整的楷书认真书写起来。 这科考,唐朝时候是一年一考,宋朝早期也是这个规矩。 后来陆续调整,到如今已经正式确定为三年一考了。 不过,今年已经举行的进士考,是秦桧为了推自己孙子上位当状元,特意寻个由头,请天子加的恩科。 因此明年才是三年一轮的大考,所以杨沅只要这次“举子试”成功,明年三月就能参加“礼部试”考进士了。 杨沅的书法倒也谈不上多好,好在宋人在有些方面挺务实的。 比如他们就没把诗词歌赋列入考试内容,因为他们觉得这与治理国家要考较的学问并不相干。 书法也是,唐代科考对于书法的优美很讲究,是一个很大的加分项,但宋朝已经施行“糊名制”和“誊写制”了。 不仅考卷上考生的姓名要糊起来,而且为了防止在考卷中做记号,考官阅的卷子,都是由书吏们重新誊写一遍的,并非考生原稿。 所以,宋代虽也有“判书优”的说法,实则在科考中根本没有得到贯彻。 考官只看内容,卷面整洁即可,倒不太在乎书法这种和诗词一般花里呼哨的东西。 因此一来,杨沅这楷书,便也拿得出手了。 …… 今天一大早,鹅王就进宫给太后、皇后请安去了。 两宫一见赵璩,就知道这小子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如果他不是有事相求,绝不会起个大早,跑来宫中请安的。 不过,两宫倒是都很喜欢赵璩的这种随意,唯其如此,才觉得他是自己的一个晚辈,便有宠溺之意。 而赵瑗,太一板一眼了,两宫心中便觉得无趣。 当然,赵璩是从小养在皇后身边的,和皇后、太后更熟悉,大概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听韦太后、吴皇后打趣他,赵璩脸皮厚,却也不在乎,便腼着脸道:“阿婆,娘亲,璩儿说了,你们可不许笑话人家。” 这厮也是个鬼精,求人的时候,就用最亲近的寻常人家对奶奶和母亲的称呼。 韦太后笑道:“你这孩子,但有所求,老身和你母亲什么时候没答应过?” 吴皇后也笑道:“你这厮还要面皮的?快说吧,就知道你有事情。” 赵璩便故作忸怩地道:“咱们内廷派驻在枢密院机速房的……那个……咳咳,女官……,孩儿看到了,甚是喜欢……” 韦太后听了,便笑骂道:“就知道你这孩子没个正形儿,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事儿。” 赵璩道:“这怎么就不是正经事了,替咱皇家开枝散叶,那也是璩儿的责任嘛。” 吴皇后问道:“那女官姓甚名谁?” 赵璩一呆,咦?我忘了问了啊,那二郎当真不靠谱,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吴皇后见他发呆,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你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这就看上了?” 吴皇后扭头吩咐侍候一旁的张去为:“去查查,内廷派驻在机速房的是何人。” 张去为答应一声,转身就溜了。 吴皇后笑道:“璩儿,你之前领进宫来的那个小厨娘怎么样了,可曾被你纳入府中。” 赵璩一听,正色道:“娘,那小厨娘,孩儿当真只是欣赏她的厨艺,想着让阿婆和娘亲也尝尝那可口的菜肴,对她并无私情。” 甭管他这话几分真几分假,两宫听了,却还是眉开眼笑,心里熨贴。 张去为走开不过片刻功夫,就已打听明白。 他回到殿上,躬身道:“太后,皇后,奴婢已经问清楚了。 机速房里,有咱们内廷派驻的女官两人,一个叫薛冰欣,一个叫冷羽婵。” 吴皇后转向儿子,笑问道:“璩儿,你看中的姑娘,是哪一位啊?” 赵璩直眉瞪眼地看着他娘,吭哧半天,期期地问道: “娘啊,孩儿看中……看中,她们两个都赐给孩儿,行不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80章 原来你在五层 吴皇后嗔道:“混账,怎可如此荒唐?” 赵璩涎着脸儿道:“嗨,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 再说了,她们俩……嗯,情同姊妹,以后在一起,也有个伴儿不是?” 赵璩这样一说,倒是打动了韦太后和吴皇后。 她们都是久居深宫之人,自然清楚连个体己人都没有的那种寂寞。 只是…… 吴皇后犹豫道:“本宫记得,她二人甚受折夫人器重,特意派去枢密院历练的,如今若是把她们赐给你……” 赵璩道:“娘亲,内廷还缺两个女官不成?” 吴皇后瞪了他一眼,嗔道:“难道你身边就缺女人了?” 韦太后忍不住问道:“璩儿,你喜欢那两位姑娘,那两位姑娘可也喜欢你么?” 赵璩大言不惭地道:“阿婆,你这还用问么。再说了,既不能晋位妃嫔,你猜哪個宫女不愿意出宫?” 赵璩这么一说,旁边打扇的、捧盏的、站殿的所有宫娥,都不禁面露认同之色。 张去为和折夫人是内廷两大巨头,私下里自然少不了权力之争。 此时若能斩去折夫人两员大将,张去为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于是,张去为便弯了弯腰,笑眯眯地道:“这宫里的人如何差遣,自然是该由两宫做主。 折夫人也不过是官家指定料理内廷事务的一名女官,还真能当了这个家不成?太后和娘娘就是太宽仁了。” 韦太后听了不禁意动,看向吴皇后道:“皇后,伱看……” 吴皇后思索片刻,道:“也罢,人就给你了。折夫人那边,本宫再挑几个伶俐的给她调教便是。” 赵璩大喜,连忙长揖到地:“多谢阿婆、多谢娘亲。” 吴皇后冷哼一声,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还当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 说完,吴皇后便对张去为道:“去,把那两名女官抹去宫籍,转恩平郡王府。” …… 杨沅生怕写错了字,这一张卷子就要重写。 虽说别人都是先打草稿,涂涂改改一番才正式清抄,但他不需要啊,便不想多费一遍事。 他稳住了心神,平心静气,一字一字,十分的沉稳。 手腕写酸了,他就停下来,闭目养神,歇攒精神。 许多士子书写过程中,都会因为思绪卡顿,停下来反复斟酌,所以杨沅的举动倒也并不显得奇怪。 好在不过是一篇千字文,只要思绪流畅,哪怕写的再慢,到了中午,也就写完了。 不过,杨沅并没忙着交卷,反正交完了他也走不了,依旧要蹲在号房里。 他喝了点水,吃了点东西,才把卷子拿出来,又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确认与记忆一般无二,再无需要修改纠正之处,便又闭上眼睛,默诵起另两篇文章来。 这一上午太过专心,他怕顾此失彼,反而对另两篇文章有所遗忘。 到了下午鸣锣收卷的时间,杨沅才与其他人一样,老老实实交了卷子。 这时,他们就能在考场中自由走动了,除了不能离开考场,倒是没了诸多的限制。 交卷之后并不像有些人想像的那样,整整三天就圈在那小小号房之内,一刻不得离开。 其实在唐朝科举时是没有号房的,一人一席,坐那儿答卷。 而且考生可以自由走动,休息时也可以散步、上茅房。 这种情况下,考试的时候传纸条还是很方便的,写的快的人甚至可以和别人换卷子,代为作答。 著名的“考场及时雨”温庭筠就经常帮别人打小抄,他自己五次落榜,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他太喜欢作弊了。 他作弊却不是为了给自己打小抄,而是无私地帮助“同学”,也算一个极有性格的人物。 以致于温庭筠后来报考时,考官就给他单独安排座位,单独安排监考,把他当贼一样看着。 真正严厉的是明朝和清早期,到了清晚期,考纪也是荡然无存了。 光绪三十年的时候,开封会试,忽然有人大烟瘾犯了。 考生们倒很仗义,四处打听帮着找大烟,最后找到几个同好的考生,可惜带的不多,于是竟然向“号管”请求帮助。 那“号管”被许了好处,竟真帮他弄来二两大烟,让那瘾君子在考场里吞云吐雾起来。 杨沅随意走动了一番,倒也没多少人打扰他。 这要是“礼部试”,便不一样了。 人人都知道礼部试一旦过了,那就是进士,是官场中人。 而“同年”,是拉近关系的天然桥梁。 所以就算你性子冷淡,不喜与人来往,旁人也会热情的找你攀谈,为未来的官场人脉铺路。 可“发解试”考的只是举人,大家都很累,又只是才考了一场,也就没什么心情拉关系,让杨沅得了清闲。 他活动了一下身子,回到号房,运起蛰龙睡丹功,不一会儿就安然入睡了。 此时,天色还没黑,杨沅如此淡定从容之态,便引起了一些“同学”的注意。 其中一位自称精于占卜看相之术,乃麻衣神相后人的学子,正给众同学看相。 他无意间看到面壁而卧、呼呼大睡的杨完背影,不禁抚掌赞叹曰:“此人气度雍容,肩宽背挺,有宰相之姿也!” …… 杨掌房要去考功名,这件事在机速房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不只鱼蝉两房的人频频走动,其他各房也有好事者跑来打听消息。 总之,大家对杨沅去考功名都是喜闻乐见的,对他考不上的预判也是兴高采烈的。 临近傍晚的时候,内廷来了人,告诉薛冰欣和冷羽婵放衙之后去一趟恩平郡王府。 恩平郡王的别业虽在孤山上,他的王府却就在御街附近,距离枢密院不远。 薛冰欣和冷羽婵不知道恩平郡王为何会找她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莫非菡萏出了什么意外? 实际上,从小相依为命,感情极好的,不只是薛冰欣和冷羽婵两人,还有一个苗菡萏。 只不过,苗菡萏作为吴皇后为儿子选定的十名女侍卫去了恩平郡王府,与她们便极少有机会相聚了。 二人生恐得到一个菡萏病危一类的坏消息,急急赶到郡王府,被人带到书房,却见菡萏正坐在恩平郡王腿上,搂着他的脖子,看见她们二人进来,才从赵璩怀里跳起来。 一见菡萏无恙,冷羽婵和薛冰欣便松了口气,但是对于恩平郡王唤她们的来意却也更加好奇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赵璩看见二女,便是眼前一亮。 一个清丽如蟾宫仙子,一个娇媚若瑶池之花,绝艳之处,不比菡萏稍逊。 二郎那厮眼光不错啊,也不知道他看中的是哪一个。 赵璩贼眼乱瞄着,很快便落在了薛冰欣的身上。 比起另一个,这个姑娘稍稍有点婴儿肥的感觉,这种微微有肉的他更喜欢。 但愿二郎看中的不是这个才好。 菡萏已经从赵璩这里,知道他已经向皇后开口,把二女讨了过来,二人已经从宫籍转到了恩平郡王府。 现在她们的人身属于赵璩,赵璩只要再给她们一张释放书,二人便真正拥有了自由之身。 因此,菡萏笑眯眯地道:“羽婵,冰欣,恭喜你们了哟。” 冷羽婵诧异地道:“恭喜我们什么?” 菡萏从书案上拿起两张札本,递给冷羽婵,娇笑道:“你自己看嘛。” 冷羽婵打开札本,薛冰欣也凑过头来,这份札本正是薛冰欣的,上边已经把她的归属,从内廷拨到了恩平郡王府。 薛冰欣失声道:“我以后不归内廷了?” 冷羽婵却是脸色一变,急忙打开另一份一看,果然是她的。 冷羽婵不禁倒退一步,脸色发白地对赵璩道:“大王,羽婵已心有所属,求大王开恩!” 赵璩的名声一向不大好,如今一见把她拨付郡王府,冷羽婵的第一反应就是,赵璩看中了她们,想把她们收归房中。 若是不曾遇到杨沅、不曾喜欢了杨沅,于她而言,可能这也比困在宫中好了无数倍。 然而,她现在不但心有所属,更是把清白身子都给了杨沅,安能一马双鞍,行那不齿之事? 赵璩见状大乐,原来杨沅喜欢的是这一个啊,恰好恰好,本王更喜欢另一个呢。 赵璩便“鹅鹅”地笑了起来,道:“你道本王今日为何开口向母后把你们要来,就是为了成全你和二郎啊。本王可不做那夺人之美的下作勾当。” 冷羽婵一呆,旋即大喜道:“大王……就是二郎说的那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了不起的大人物吗?他是这么说我的?鹅鹅鹅鹅,说的好,说的好,鹅鹅鹅。 呐,你这‘更籍书’,日期还没填呢,咱这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做人够体贴吧?” 赵璩笑吟吟地道:“鹿溪小娘子要明年中秋才嫁给二郎。本王就想着,鹿溪过门儿之前,二郎是不方便先纳你过门儿的。 所以,你若愿意现在仍在机速房里做事,这‘更籍书’就先留着,等你打算过门儿的时候,再把日子一填,也就不算宫里人了。 至于本王这边,那就好办了,随时释你自由,不过本王一句话的事儿。” 冷羽婵欢喜不已,感激地拜道:“羽婵拜谢大王,大王的恩德,羽婵没齿不忘。” “你要是对本王没齿不忘,二郎可要吃本王的醋喽,鹅鹅鹅鹅……” 赵璩笑着,又看向薛冰欣:“你与菡萏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友吧? 本王听菡萏说过你,今日一见,你们三姊妹果然都是人比花娇。 本王很喜欢,不如今晚你就留在王府里吧,明天本王使人去机速房说一声,你以后就不用去了。” “啊?” 薛冰欣正因为脱离了宫籍而有些发懵,忽然听赵璩这么说,不由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地推脱道:“不不不,承蒙大王错爱,可……可冰欣,不能留在王府呀。” 赵璩奇道:“有何不能?那位姑娘情有所属,你又为的什么,难不成本王还配不上你?” “啊,不是的,冰欣只是……我就是……” 冷羽婵一旁也着急起来,不管怎么说,薛小猪现在也是她男人的女人,这要是给她男人头上戴一顶绿帽子可不成。 冷羽婵心中一急,脱口便道:“大王不可,冰欣她……已非完璧了。” “啊?”赵璩和菡萏、薛冰欣齐齐扭头看向冷羽婵。 冷羽婵急的汗都要下来了,辩解道:“是真的!这虽不合规矩,但大王是二郎的挚友,奴家也不瞒你。她与奴家一样,都是二郎的人了。” 赵璩和菡萏“刷”地一下,又一起看向薛冰欣。 薛冰欣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尖:“我?啊!对对对,我……我那个什么,我跟羽婵一样……” 薛冰欣的小脸憋的通红,就像刚下了蛋的小母鸡似的,后边的话就是说不出口。 赵璩叹息一声,闷闷不乐地道:“本王小看了二郎啊,这厮若有我这般身份,我拍马都追不上他。” 他扭过脸儿去,再也不看薛冰欣和冷羽婵一眼,只是忍疼挥手:“拿走,拿走,拿着你们的‘更籍书’快走,莫要让本王看了心里添堵。” “是!多谢大王!” 冷羽婵反应过来,急忙向赵璩道一声谢,拉起还在懵懂的薛冰欣便向外逃去,转身之际,只来得及向菡萏递了个“勿虑”的眼色。 薛冰欣被冷羽婵拉着,一直走到了通江桥上。 冷羽婵这才放开薛冰欣,把“更籍书”紧紧抱在怀里,陶醉地深吸一口气:“自由了,我们自由了,嘿嘿!” 她看向薛冰欣,薛冰欣依旧一脸的懵,呆呆地看着冷羽婵,道:“你……真跟杨沅在一起了?” 冷羽婵朝她翻了个白眼儿,嗔怪地道:“傻瓜,这还用问?” 薛冰欣茫然地道:“所以,你那方手帕真的是……真的是……” 冷羽婵嫩脸儿一热,害羞地点了点头:“人家还骗你不成?” 薛冰欣迷迷瞪瞪地转过身,双手扶着桥栏,望着桥下悠悠流水。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冷羽婵瞧她那反应,便揣好“更籍书”,也凑过去,双手扶着桥栏,用肩膀撞了她一下。 冷羽婵昵声道:“干嘛呀~~,本来是你口口声声说他不好,叫我离他远点儿,结果你自己却下手了,我都不曾怪你呢,你还摆脸子给我看?” “我……我……我摆脸子?” 薛冰欣跟拉风箱似的胸膛起伏:“我摆个屁啊,我跟他没关系的好吗?” “什么?” 冷羽婵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你袍服上……” 薛冰欣晕着脸儿怒道:“我说了是印泥说了是印泥,你怎么就不信呢,非说是落红,我落你个桃子石榴大鸭梨!” 冷羽婵一把捂住了薛冰欣的嘴:“你疯了,大街上乱喊什么!” 两人往旁边偷偷一看,就见男女老少好多的行人,正一脸惊诧地看着她们。 二女大惭,急忙以袖掩面,落荒而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81章 来日可期 薛冰欣和冷羽婵灰溜溜地逃回住处,此时天色已经黑了。 小姐妹叫了索唤,等闲汉送来,便坐在屋里,一边吃饭,一边憧憬她们的未来。 由于已经知道薛冰欣没有“背叛”她,两姐妹的感情迅速恢复,甚至比原来更加亲密了。 薛冰欣问道:“那你……以后就跟了他了?” “嗯!” “是妾诶!” “不然呢?” “诶!我拖着你、拽着你,就是不想让你和他有什么瓜葛。 结果倒好,你若能耐得住性子,现在是不是会有更好的选择?” 冷羽婵摇摇头,道:“如果不是我跟了他,我和你有机会脱离宫闱?不还是受困其中吗?” 她歪着头想了一阵儿,又甜蜜地一笑,柔声道: “我不知道如果我没有选择他,是不是会有更好的选择。 我只知道,我已经选择了他,而且我很开心,所以我不后悔!” 薛冰欣摇摇头道:“伱完了,深坠情网,无可自拔。 罢了,反正你记住,你的娘家还有我,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帮你找他出气!” 冷羽婵看向薛冰欣,道:“那你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薛冰欣被她看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她双手抱臂,嫌弃地道: “噫~~,你不会是想让我和你共侍一夫吧?想想都好怪,我才不要。” 冷羽婵白了她一眼,娇嗔道:“美的你,我才不想和你分享。 我是想,你也老大不小了,今年都十九了,马上就二十,二十啊,多吓人! 你不会打算孤枕寒衾一辈子吧?可不能再拖了,再拖就成老姑娘了。” “说的也是。” 薛冰欣兴奋起来:“我小欣欣从七品的女官,生得又是貌美如花,要找个如意郎君不难吧?唔,我明天就去找个媒婆?” 冷羽婵啐道:“哪有姑娘家自己找媒婆的,传出去叫人家笑死。” 她盯着薛冰欣的眼睛,问道:“你真是这么打算的?” 薛冰欣摊手道:“不然呢?” 冷羽婵叹口气道:“你是我的娘家,我当然也是你的娘家。那媒婆……我来帮你找吧。 太平坊有个刘妈妈,是個挺厉害的媒婆。 据说她给一位姑娘说了门亲,那男方只是个送索唤的闲汉,结果亲事刚说成没多久,那闲汉就飞黄腾达了。” 薛冰欣呆呆地道:“那这姑娘可挺旺夫啊,不过我感觉我也挺旺夫的。” 说着,她兜了兜自己那对沉甸甸的良心,又疑惑地问道:“不过,我为什么要找个人来旺啊,我就不能找一个本来就挺旺的人吗?” “谁说不行了,我这不是举例子说她厉害吗?” “哦!诶?不对,你怎么会认识媒婆的?” 薛冰欣眯起了她甜甜的月牙眼,盯着冷羽婵:“难不成你这小妮子早就想着嫁人了?” 冷羽婵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因为她还兼卖一些女人家用的东西嘛。 人家也是去她家买过东西,和她闲聊时听她说的,才晓得她还是个媒婆。” 古代的媒婆,没有以说媒为主业的,虽然很多名声好的媒婆,说媒赚的钱比她做生意都多,但说媒也只能是副业。 由于媒婆走街串巷,专门与妇道人家打交道,所以她们通常都还有一门做妇人生意的主业。这个身份,平时说出去也比媒婆好听一些。 媒婆的主业,通常都是围绕她说媒这个副业接触到的人群或者说亲这件事展开的。 比如包办婚宴酒席,售卖月事带、压箱底,或者给人做针线活。 保媒的时候,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聊天,两不耽误。 薛冰欣这才明白,便欣然点了点头:“成,你要叫我自己去,还真怪臊得慌的,那就拜托你了。” 冷羽婵道:“那没问题,不过,你想找个什么样儿的,你得先跟我说说啊,要不我怎么跟人家媒婆提?” “嗯,找个什么样儿的……” 薛冰欣捏着下巴思索半晌,突然兴奋地道:“有了,就比你家二郎俊俏那么一点点,官职大上那么一点点,钱财富有那么一点点,也就马马虎虎了!” 冷羽婵顿时柳眉倒竖:“呸!臭不要脸的,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 “中啦!中啦!我中了!解元、省元、状元,我连中三元啊哈哈哈哈……” 夜色下,寂静的考场上,忽然传来一个癫狂的声音。 然后便是巡考士兵不耐烦的大骂:“别他娘的嚎了,还连中三元,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举人试第二场都还没考呢,别吵了别人休息。” 杨沅抬头听了听,那位在梦中连中连元,以致惊喜狂呼的考生似乎已经清醒过来,正向四邻的考生们羞愧地道歉。 杨沅摇摇头,换了个姿势躺下,一时却睡不着了。 于是,他便枕着双臂,开始思索赴山阴调查的事情。 临安这边,“马皇弩”这口锅,已经扣在了秦桧铁杆心腹张云翊的身上,山阴那边也得找个合适的人背锅才行。 这个人首先得是一个罪大恶极的该死之人,胡乱诬良为盗,杨沅过不了自己良心这一关。 这个人只是罪大恶极还不成,他还得有机会接触军弩制造,有理由和张云翊串通勾连。这才能服众。 同时,那架马皇弩就是在山阴发现的,所以他此去,需要做两手准备。 一是找出真正盗取马皇弩之人,如果不行,再退而求其次,寻一个该死之人应这该死之劫。 这样的话,那就最好不要大张旗鼓地去…… 杨沅思索着,大张旗鼓地出现在山阴,事实上是很难查到什么的。 当然,世事无绝对,如果带上充足的能员干吏进驻地方,全面调查之下也未必就一无所获。 只是,终究更耗时间和气力。 或许,我该用别的身份前往山阴,借助陆游的关系,在不惊动地方的情况下暗中调查。 如果要这么做,临安这边就得先放出张云翊已然认罪,“马皇弩案”已经了结的消息,这需要普安郡王同意和配合。 杨沅逐步推敲着,思索良久,方才睡去。 …… “发解试”的第三天,今天考的是策论,这是最后一考了。 终于要脱离苦海,杨沅显得兴奋异常。 他最近本就在调查贩私案,这场策论又是出题让考生们探讨如何防范走私、打击走私、减少走私危害,所以杨沅理解尤其深刻,对这篇文章记的也就最清楚。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这回,他不打算藏拙了,写完了就交卷,他要尽快离开这困死人的地方。 只是,因为太过兴奋,偏偏就在这篇记得最牢靠的文章上写漏了字。 若时间来不及的话,在上边勾抹一番也是可以的。 但杨沅的时间很充裕,有的学子此时还一字未写呢。 很想躺平的杨沅想到师师姑娘的好胜心,若是因为自己写错了字让她的成绩名次降低,师师必然心中不喜,于是便重新取过一张纸来,静了静心神,才放慢了速度,重新书写起来。 …… 放衙之后,冷羽婵去了太平坊,刘妈妈正好在家,冷羽婵便和刘妈妈坐在院中老枣树下聊天。 “哈哈哈,姑娘你找我那可是找对人了,老身这一生介绍的小夫妻,莫不一生恩爱。那小日子过得,全都是红红火火的……” “什么?闲汉娶亲大富大贵的事儿你已经听过了?那酒娘飞上枝头做凤凰的事儿,老身和你讲过没有?” “没有啊,嗨!那你听我说……” 刘妈妈便眉飞色舞地又显摆起了自己说媒的显赫战绩。 当然,她是个很有职业道德的媒婆,所说的人家,真正身份、名姓、住址什么的,都是绝口不提的,都是对关键信息含糊一下,才把事情说给冷羽婵听。 冷羽婵听了很是欢喜,道:“我就知道刘妈妈是个有大本事的,那我妹妹这婚事,可就拜托你啦。” 刘媒婆眉开眼笑:“放心放心,客气什么,老身就是做这一行的嘛,积功德的事儿,求之不得啊。只是不知冷姑娘这位妹子,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啊?” “我这妹子,乃是一名女官。女官?刘妈妈听说过吧?” 刘妈妈哪肯露怯,连忙应道:“哦哦,老身知道,也是……听说过的。” 她一边答着,一边暗想,我先应下来,回头再找明白人打听一下。 冷羽婵便道:“我这妹妹,年方十九,虚岁。她如今可已是从七品的女官了。 她这夫婿嘛,如果是个做官的最好,品级可不好比她还低。 如果不是做官的,最好也是有功名,将来能做官的。 如果是豪商巨贾嘛……,其他方面优越的,也是可以考虑一下的。 总之呢,要有官有钱、有才有貌,如此男子,方才配得上我这妹妹。” 刘妈妈听了,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僵。 不好,遇上高不成低不就的姑娘了。 有官有钱有才有貌,那只有三种男人了。 一种是想要先考功名再娶亲成家的书生。 这种书生,富的必然是世家子,人家可是很挑女方家世的。 两个能量颇大的家族的结合,那才是最有用的。 至于女方本人,冷姑娘说她是个孤儿是吧,那她这官不官的,嫁了人也就不能抛头露面的,有什么用处。 第二种就是穷的,穷的在没考取功名前,根本娶不上媳妇儿。这种又不合乎冷姑娘的要求。 这第三种嘛,就是死了妻子的官员士绅了,也就这种似乎还有可能,虽然是续弦,可也是正妻嘛。 诶?我记得龙山仓王员外就是死了妻子的,虽然年纪大了点儿,可他是龙山仓首富啊,嫁过去那就是吃香的喝辣的、锦衣玉食只管享福儿。 明天我就跑一趟龙山仓,看看这王员外有没有续弦的念头…… 刘妈妈还真是个敬业的,这边聊着天,脑海中已经开始帮薛冰欣物色人选了。 她满口答应道:“冷姑娘放心好了,这事儿就包在老身身上了,一俟老身物色到合适的人选,马上便与姑娘联系。” 冷羽婵很高兴地给刘妈妈留下自己的地址,方才告辞离开。 走出刘家大门的时候,已然是暮色苍茫。 冷羽婵便想,二郎此时应该已经考完了吧? 那……岂不是明天一早就能见到他了? 一念及此,她的一颗心,就像田野间怒绽的野菊花,都要开疯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呐!她和二郎,都有九年未见了呢! 这样一想,便觉心头有几只小蚂蚁在爬,爬得她心头酥酥麻麻的,那本来轻快的步子,便有些腻滞滞的感觉,可怜一溪风月,浅浅芳草丛。 …… 狮山茶场,扩建之后已经有了三座大型炒茶作坊。 由于炒茶如今供不应求,而狮山茶场走在了前面,占据了最大的市场,因此茶商简直是堵着门求购。 所以直到此时,茶场作坊内,也是热火朝天地在干活。 东家大方,给炒茶师傅们开出了足够高的工薪,晚上这种加班作业,工薪还要加倍,大家自然乐得留下来多赚些钱。 拈花小筑的那些波斯、大食姑娘们,这几天都待在茶场。 拈花小筑虽好,但若无所事事,天天困于其中,也是无聊的。 这几天的功夫,她们从采茶到炒茶,已经基本都掌握了。 只是,龙井茶从枝头采下鲜叶后,要经历鲜叶摊放—青锅—揉捻—回潮—二青叶分筛与簸片末—煇锅—干茶分筛—挺长头—归堆—贮藏收灰,共十道工序。 其中最关键的“青锅”和“煇锅”两道工序她们现在还不成,这两个步骤对于控制火力锅温和掌握手法手势要求极高,不是看上几眼、学上两天便能掌握的。 炒制时火力高了,细嫩的茶芽便极易粘锅,干茶便有了焦火味。 若火力不足,茶芽又容易发腻,导致红梗红叶,茶色汤色暗沉,香气滋味稍逊。 这时茶叶供不应求呢,谁舍得让她们如此浪费,再说她们只是在此度假玩耍,又不会真的在这儿做茶娘。 因此,余林大执事就安排她们做些简单的步骤,尽管如此,她们也是乐在其中。 就连艾曼纽贝儿,也兴致勃勃地和她们凑在一块儿,帮着炒制茶叶。 别看她记忆一天一清零,但是那些步骤她只要看上一遍,立即就能操作的毫无失误。 除了需要经验积累的“青锅”和“煇锅”,其他步骤她做的比其他姑娘还要好。 师师没有待在炒茶作坊里,她坐在外边的小亭里,旁边燃着驱蚊醒神的薰香。 今天杨沅就考完了,看时间,此时应该已经出了考场……,不对,他应该更早交卷,此时该已回家了才是。 对杨沅考举人,师师其实毫无期待感,她不觉得这对她是个挑战。 她期待的,是明年三月的春闱。 她想看看,和那些须眉男儿相比,她的文才学识,究竟能排名几何。 此时,她坐在小亭中,与不远处热闹的作坊相比,气氛无比的静谧。 她的一只手,正搭在另一只手的脉搏上,指尖传来的感觉是流畅而有力的,脉相如滚珠一般地圆滑,似乎,有一个新生命,正在通过这种方式,向她传递着神秘的讯息。 摸着摸着,师师的眼波便被雾气萦绕,然后化作了两串晶莹的水珠,悄悄从她脸颊上滑落下来。 那是欢喜的泪。 她本来的人生不是这样的,可以后,全然不同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82章 谋身、谋国 杨沅此时确实已经回到风味楼了。 今天最后一场考试,他是第一个交卷离场的。 走出考场大门的时候,外边早已是人山人海,却鸦雀无声。 第一个走出来的杨沅,便享受了一回万众瞩目的待遇。 想在这么多人里找出自己的家人是很难的,不过,别人要发现他却很容易。 于是,鹿溪、丹娘便从人堆里挤出来,兴奋地向他跑去。 青棠很狗腿地跟在鹿溪和丹娘后面,却一路汪汪地叫“姐夫”,引得路人好不羡慕。 前方两位小娘子都是一般的柔美可爱,后边这个小姨子显然也是個美人胚子。 那后生考的怎样不清楚,但是显然已经到达了一个旁人一生难以企及的高峰了呢。 宋老爹驾车候在外面,鹿溪和丹娘亲亲热热地挽着杨沅的胳膊把他拉上了车。 青棠则纵身一跃,坐到了宋老爹身旁副驾上,一家人便高高兴兴地往家走。 这种“锁院试”,真的是很耗精神,饶是杨沅体质异于常人,此时也疲惫不堪了。 不过,刚刚考完,确实叫人精神亢奋,对于鹿溪和丹娘的种种询问,他也有问必答。 临安的九月天气,并不算如何的清凉。 困在一间号房里三天,身上难免有些气味儿,但鹿溪和丹娘毫不介意,二人左右依偎着杨沅,听到杨沅说答的很好,便心满意足、眉开眼笑了。 杨沅才不会傻到把他作弊的事张扬的无人不知,便连鹿溪和丹娘也蒙在鼓里。 二女只道杨沅是凭真本事在考举人,对自己的男人当然是更加心仪。 宋老爹不苟言笑地驾着车,听到车厢里杨沅说考的没问题时,脸上生硬的线条也不禁柔和下来。 曾经,杨沅可不是他眼中的佳婿,不过现在看杨沅,他却是越看越顺眼了。 鹿溪和丹娘都没见过考场,对此甚是好奇。 杨沅便一路给她们讲述考试中的诸般见闻: 比牢房还小的号房、腿都伸不开的土炕、夜晚发了臆症高呼‘连中三元’,结果被人泼了一身水的书生、第三场考试时有人突发心疾,被人用布裹了尸体从墙头递出…… 鹿溪和丹娘听的连声惊叹。 青棠虽然坐在外面,却也支着耳朵倾听车中交谈,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精彩。 …… 杨沅回到“风味楼”,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 毕竟在号房里关了三天,没澡洗、没衣换,方便也是就地用恭桶解决,回来第一件事当然是洗澡。 鹿溪早就为杨沅备好了热水浴桶,等杨沅抱了全新的内衣外衣,进入房中沐浴后,丹娘忽然目光一闪,对鹿溪道: “二郎这三天考得好不辛苦,吃不好、睡不好的,答张卷子都要伴着恭桶,着实地辛苦了,鹿溪姐姐不如进去帮二郎搓洗一下身子?” 鹿溪一听,顿时俏脸飞红,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那怎么成,人家都……都还没有拜堂成亲的,这不可以。” 丹娘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们名份已定,还怕什么,去吧,我在这里守着,没有旁人知道的。” 鹿溪听杨沅讲述号房考试的艰苦,甚至有人因为压力过大突发心疾而死,对杨沅也是说不出的心疼。 她和杨沅虽然还未成就真正夫妻,却也做过一些私密的事了。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在,还真不介意帮二哥搓搓背什么的。 可恰恰丹娘也在,鹿溪心里就不免有点大妇的心理包袱了,哪肯进去。 鹿溪红着脸对丹娘道:“要去你去,我在外边帮你守着。” 丹娘比鹿溪胆子更大,只是她也清楚照顾到鹿溪的感情,比搓个澡重要,因此也是含羞推脱。 青棠给杨沅捧来了新衣服来就打算出去了,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了丹娘提议鹿溪搓澡的提议。 青棠脚下硬生生地一转,便走到墙边,在洗脸盆中慢吞吞地投起了抹布。 鹿溪和丹娘含羞带怯的推推让让,都是各有心动,却又各有顾忌,谁也不敢付诸行动。 青棠一会儿擦桌子、一会儿掸灰尘,像只勤劳的小蜜蜂儿似的在她们身边转来转去。 奈何,鹿溪和丹娘似乎都习惯了她的存在似的,这么个大姑娘就在她们身边晃来晃去的,她们愣是“目中无人”。 两位姑娘推让了半晌,谁也没勇气走进去,最后一致决定,联手给杨沅做顿好吃的,犒劳犒劳他这位“大功臣。” 鹿溪和丹娘去了厨房,青棠悻悻地把抹布一甩:真是的,你们瞎啊!你们不好意思去,你让我去啊,我好意思! 她眼珠滴溜溜一转,心中便想,要不……我就去帮师丈搓搓背? 只是一想,她的脸蛋儿便臊红了起来,可是一双眼睛却愈发地明亮了,贼亮贼亮的。 小姑娘胆子大,更没有鹿溪、丹娘那种顾忌,想到就做。 她心口嗵嗵地跳着,轻抬腿、轻落地,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户,便悄悄蹭了进去。 杨沅仰卧在椭圆形的浴桶里,脸上盖着投湿了的毛巾,脑袋枕在软垫上,已经睡着了。 这三天睡在硬梆梆的土炕上,枕头也只能拿食盒代替,他身量又高,躺在那儿腿都伸不开,虽然有蛰龙功助眠,可这般辛苦,却也遭罪。 如今躺在温暖的浴汤中,任由温暖的水流包裹着他的身体,水的浮力把他的身体轻轻托起,在浴桶中半浮半沉的,当真是说不出的解乏和放松。 三天来紧张的情绪得到了舒缓,不知不觉间他就睡着了。 在这里,他没有什么戒心,心神彻底放松,因此青棠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熟睡中的他也没有察觉。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厨房里热火朝天,因为生意兴隆,厨师们都在忙碌着。 鹿溪和丹娘到了她们专用的灶台前,这里早已备好了各种食材。 今晚,她们本就要为二郎亲手调羹汤,侍候一桌丰盛筵席的,食材自然是早就准备好了。 丹娘系好围裙,忽然发现她专用的水案切墩改刀的小助手青棠不在,便对进来端菜的春花叫道:“春花,伱去喊青棠过来帮忙。” 春花答应一声,端着做好的一道菜肴出了厨房。 她本想先把菜给客人送去,再去找青棠,却见青棠迎面走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受了惊吓。 “我的天,那么大!这也太吓人了,师父这个劳,弟子怕是代不动了……” “青棠!” “啊!”青棠吓得一哆嗦,这才看见对面的春花。 春花道:“丹娘喊你去厨下帮忙呢。” “哦,好……” 青棠拔腿就奔了厨房,好像要逃离什么危险似的。 “青棠来了,快点,把它切片焯水……” 鹿溪和丹娘已经忙活起来了,一见青棠进来,丹娘便放下案板上的活儿,转身守在了一张灶台旁。 青棠走过去,捧起丹娘指的那口坛子往案板上一倒,一砣四斤多重的象拔蚌就落在了案板上。 青棠一个哆嗦,差点儿把坛子给扔了。 青棠拍拍胸口,提起刀,小脸通黄地问道:“师父,这要怎么做啊?” 丹娘在自己的灶台前忙碌着,随口答道:“切片焯水。” “哦!” 青棠小手按住食材,不敢直视地扭过脸儿去,一刀切下…… “哎~呀!” 青棠举起手指,眼泪汪汪地看丹娘:“师父……” 丹娘没好气地嗔骂道:“你呀,真是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还不快去包扎!” …… 秦府,无暇堂。 “百猴嬉”的坐地灯架上,几十根蜡烛将室中映得一片通明。 秦桧坐在书案后面,对面站着一人,身着常服,四旬上下,容颜清朗。 二人面前的书案上,正摊开着一副临安地图。 秦桧指点着地图,缓缓地道:“每年上元夜,官家登画舫游河观灯,与民同乐。 所走的路线,都是从余杭门(武林门)出发,经潮王桥、御码头、富义仓,到香积寺登岸,进香之后,再由陆路返回宫中……” 如今,因为“马皇弩”失窃一案,秦系党羽纷纷落网,元气大伤。 但秦桧却仍然神情淡定,既没有在外人面前装出的气息奄奄,也没有因为羽翼被剪除而焦虑不安。 他已经打算掀了桌子另起炉灶了,自然不在意官家现在对他采取的行动。 站在书案对面的,是枢密院守右司员外郎林一飞。 林一飞,字升卿,乃是秦桧的心腹。 秦桧点了点地图,问道:“升卿,你觉得哪个地点更适合下手?” 林一飞沉思片刻,指向地图道:“卑职以为,潮王桥、御码头、香积寺,都是极合适的地点。” 秦桧缓缓道:“我们动手的机会只有一次,要务必成功才行。” 林一飞肃然道:“卑职需要去这几个地方,再反复走上几遍,然后才能确定最合适的地点。” 秦桧面露欣赏之色,抚须道:“不焦不躁,谋而后动。好!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理当慎重一些。” 他缓缓卷起地图,对林一飞道:“老夫对你期许甚深,升卿啊,此事若成,熺儿为相,你……就是枢密使的唯一人选了!” 林一飞心中顿时一暖,他几乎脱口就要问出自己心中最大的疑惑: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 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坊间早有流言,说他是秦桧做乡村教师时与一个丫鬟所生的儿子。 后来秦桧考中进士,被王家招为女婿,夫人王氏不容于他,所以他就被秦桧托养于好友林家了。 林一飞听说这个传言后,也是半信半疑,信更多于疑。 一则,他的官儿并不算大,但秦相却能把他引为心腹。 如今谋划弑君,如此大事,连秦熺都不得与闻,秦相却能与他相商,何以如此信任? 再一个,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自己和秦相,确实有那么几分相似。 但,如果他的身世真的有问题,秦相不说破,他主动询问的话,只能让双方难堪。 所以,话到嘴边,林一飞还是理智地咽了回去,只向秦桧长揖一礼,道:“卑职明日,就去运河沿线走访,待确定地点,再禀报秦相。”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83章 薛猪猪有点渣 杨沅这一晚休息的很好。 一番沐浴后,本已神清气爽。 又有美人左右相伴,吃酒用菜,直至醺然,身心自然得到了放松。 只是小青棠表现持有些奇怪。 杨沅印象里的青棠,一直是古灵精怪的。 特殊的生活环境,让这小丫头在有些方面非常成熟,有些方面又比同龄人还要单纯,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小丫头。 不过这一晚,小青棠敬陪末座,却总是偷偷地看他。 偶尔两人目光相碰,杨沅就觉得小青棠的目光如见神明,眼神儿里充满了敬畏。 我不就考个举人吗?至于这副表情嘛! 这我要是考个进士回来,你还不得跪下来吻我的脚? 杨沅有些不以为然。 他也知道,文化知识很重要。而且人类社会越是发展,文化知识就越重要。 不过,这小妮子对“知识分子”,就这般崇拜吗? 杨沅看在眼里,不禁动了心思。 小青棠在寻常人家,已经是可以出嫁的岁数。但杨沅并不觉得这是适嫁的年纪。 家里不差她这口饭,既然她如此崇尚知识,此番从山阴回来后,我给她找個西席先生? 这主意不错,到时还可以让鹿溪和丹娘有空时也一起跟着学学。 学,可以学些实用之学,倒不必诗词歌赋,那玩意儿杨沅其实不太感冒。 尤其是女人学诗词歌赋,他觉得就是个坑。 除非这女人像男人一样有丰富的社交机会。 否则,整天研读那些玩意儿,字斟句酌,苦思冥想,人却困在一个小圈子里,很容易就会变成多愁善感、伤春悲秋的人,特别容易抑郁。 青棠撇着一根被包扎成了胡罗卜的手指头大快朵颐,完全不知道因为她今晚的异样神情,居然让杨沅动起了给她找老师的想法。 那盘象拔蚌片蘸芥茉酱油,小青棠一口都没吃。 她一看到就会联想,一联想就觉得疼! 嘶~,手指头真的好痛。 …… 杨沅一早来到机速房,机速房上上下下就围拢了过来。 对于杨沅能坚持考完三场,大家都很钦佩。 当他们听杨沅说,对答卷很有信心时,大家都给予了他善意的鼓励。 接着,其他各房就陆续有人以各种各样的原因赶到“蝉字房”来看新鲜了。 虽然大宋从不限制武职转考文职,但是真正走这条路的人却几乎没有。 因为但凡能走文职的,谁会一开始选择武职呢?已经选择了武职的人,又哪有实力再去考文职? 可杨沅还偏就这么干了。 众所周知,他潜伏北国十年,十三岁就过去了,根本没有名师指点。 这种向学精神,就叫人很欣赏了。 冷羽婵也和“鱼字房”的旧同僚一起过来探望杨沅。 当着众人,两人不能说体己话,但就是偶尔眼神一碰,脉脉含情,冷羽婵心里就暖洋洋的,一腔相思都有了寄托。 从早上升衙开始,差不多大半个时辰,“蝉字房”的人来人往才算消停。 冷羽婵没有理由在“蝉字房”一直耽搁,不过,反正她的身籍问题已经解决,想光明正大地和杨沅在一起,以后随时都可以,她的心也踏实下来了。 所以离开的时候,她也是开开心心的。 杨沅一回到签押房,薛冰欣便尾随而至,一进门,先把门闩上了。 杨沅看着她的举动,不晓得她想干什么,顿时暗暗戒备起来。 薛冰欣对杨沅已经没有敌意了。 她原来对杨沅不快,一是觉得他抢了本属于自己的晋升机会; 二是因为冷羽婵是内廷的人,如果和杨沅搞在一起,会害了她。 现在第一桩矛盾已经不存在了。 至于第二桩…… 他都已经成了好闺蜜的男人,冷羽婵的身份危机也解决了,自己还需要做那个恶人吗? 薛冰欣走到杨沅公案前,肃然道:“这三天掌房去考‘发解试’,我们这边发生了许多事。 方才人多,卑职也不方便讲,现在卑职要跟掌房说说。” 杨沅一听顿时有些紧张,生怕这三天里“蝉字房”出了什么大麻烦,以至于忽略了薛冰欣对他的态度和称呼。 这段时间,薛冰欣都是称呼他“司公”。 而且在他面前,不管是态度还是身姿,总有一种故意的亲近与妩媚的风情。 可此时,她却是一副公事公干的面孔。 杨沅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薛冰欣撇撇嘴道:“掌房何必明知故问呢,不是你托恩平郡王帮我和羽婵解除了宫籍吗?” 杨沅惊喜道:“恩平郡王已经把事办妥了?嘿!说他不靠谱吧,有时候还挺靠谱。” 薛冰欣奇怪地道:“掌房是如何与恩平郡王相识的?居然有这么深的交情……可以托他帮你这么大的忙。” 杨沅神色一紧,道:“我和恩平郡王这层关系,你没有张扬出去吧?” 薛冰欣道:“我和羽婵是干什么的?在机速房里做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们还不明白吗?当然没有对任何人讲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杨沅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薛冰欣歪着头看看杨沅,稍稍退后了一些,这才有些忸怩地道: “掌房帮羽婵解除宫籍,我能理解。可我……,掌房为何把卑职的宫籍也一并解除了呢?” 杨沅这才省起,她一直说的都是她和羽婵。 她的宫籍也解除了?她跟我没啥关系呀,这个恩平郡王,果然还是不靠谱! 不对! 杨沅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天与赵璩的谈话,忽然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了。 他想求赵璩帮忙,赵璩则想趁机拿他一把,逼他用心科考。 结果要帮谁脱宫籍这么关键的信息,在拉扯扯扯间,他就忘了说,赵璩也忘了问。 想必恩平郡王是要帮他这个忙的时候,才想起没有问清要帮谁脱籍。 而他当时又进了考场,没办法问他,所以恩平郡王干脆把薛冰欣也一起脱了籍。 杨沅这厢沉思着,脸上神情便有种种变化。 薛冰欣见他不答,反而神情几变,更加误会了。 她下意识地又往后挪了挪,才期期艾艾地道:“掌房帮人家解除了宫籍,卑职……自然是非常感激的。 以后有机会,卑职定会报答掌房,只是……只是卑职却不想以身相报。” “嗯?” 杨沅醒过神儿来,惊讶地看着薛冰欣,她在说什么鬼东西呢? 薛冰欣微微红着脸道:“卑职之前对掌房确实表现的比较……比较亲近。 如今,如今也不怕对掌房你坦白了,卑职那时只是因为担心以羽婵的身份,若与掌房发生什么关系,就会毁了她一生前程。 奈何羽婵又是头打着不走牵着倒退的犟驴子,卑职无奈之下,才……想用个离间之计。” 杨沅愕然道:“离间计?” 薛冰欣脸色微红地道:“大……概就这么个意思啦。 卑职当时觉得,掌房对羽婵不是真心嘛,所以……就想拆穿掌房的真面目,让羽婵幡然醒悟……” 杨沅这才明白薛冰欣为何对自己突然态度大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他之前还真猜过,是不是薛冰欣提前知道了自己要因功晋升,而且她将划归自己属下,所以才对自己竭力巴结? 杨沅甚至因此有些看她不起,原来她接近自己的真正目的竟然在此。 薛冰欣见他瞪着自己只是不语,还以为杨沅真对自己动了心。 也是喔,要不然,他为何托请恩平郡王把自己的宫籍也削了? 现在对他说明真相,薛冰欣也觉得有些抱歉。 薛冰欣便放低了态度,柔声道:“对不起嘛,卑职虽然很感激掌房的帮助,但卑职从未对掌房有过……男女之情……” 杨沅一笑,本想告诉她这就是个乌龙,心中却忽然一动。 不行,在人家已经表明了态度的情况下,他告诉薛冰欣这只是个误会,你猜她信不信? 她只会认为,那是自己脸上挂不住,给自己找的一个托辞,反而会看不起他。 不如……就让她以为她对自己的戏弄成功了,那样她会很内疚吧? 她内疚了,以后给自己干活,就会更无怨无悔吧? 心思电转,杨沅脸上已经露出了深受伤害的神色,强颜欢笑道: “啊,原来是这样啊。杨某这些时日与副掌房朝夕相处,本以为…… 算了,没关系的,我杨沅于感情一事,从不强人所难……” “啊,那就好,人家……终究还是感激承旨,帮人家拿回了自由之身的。” “好了,区区小事,不必再说了。伱出去吧,积压了三天的公务,本官要处理一下。” “好好好,只是……只是……” “还有事?” 薛冰欣十指交叉,扭呀扭的,一脸的难为情,低声道:“卑职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掌房帮忙。” “什么事?” “就是……就是恩平郡王嘛,好像有点喜欢了人家。 人家的身籍,现在就在恩平郡王府。 如果恩平郡王知道卑职与掌房并没有什么关系的话,不肯释我自由,那卑职……” “哦,我明白了。你放心,恩平郡王那里,我不会说走嘴的。 我会告诉他,你与杨某两情相悦,已经暗定了终身。” 薛冰欣喜孜孜地对他施了个礼,道:“那就多谢承旨了。” 她又偷偷看一眼杨沅黯淡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那……卑职出去啦?” 杨沅没有答话,只是轻轻挥了挥手。 薛冰欣便提着脚跟走到门口,拉开房门时,才又回眸看了他一眼。 就见杨沅已经站起,背对着门口,微微仰头,四十五度角地斜望着屋顶。 他的背影,说不出的萧瑟。 就像一个被人始乱终弃的怨妇,正在努力地装坚强。 薛冰欣的心弦顿时一颤,有种主动撩了人家,吃干抹净以后,却拍拍屁股就走的感觉。 对了,跑路的路费还是人家给的。 我薛冰欣……确实有点渣诶!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84章 新鲜出炉的王二少 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薛冰欣就是那无情的流水啊。 对不住了,杨掌房,我可是要做大妇的女人,宁为鸡首,不为牛后,我的未来里边,可不包括你。 薛冰欣怀着深深的愧疚感,离开了杨沅的签押房。 她还没有走到自己房间,知客文天便匆匆迎了上来:“副承旨,内尚书省折夫人召见。” 来了! 薛冰欣就知道,折夫人听说她脱离了宫籍,一定会非常恼火。 她和冷羽婵可是折夫人十分钟意的人,原准备历练之后,从她们之中选一个以后接她位子的。 我不能这么去,得先去找玉叶,玉叶是折夫人的义女,有她在,我就能少挨点骂。 薛冰欣想着,便急急赶去了“鱼字房”。 薛冰欣到了肥玉叶的签押房一看,冷羽婵正在里边给肥玉叶捏着肩,满脸赔笑:“好玉叶,你就帮帮人家嘛,陪我进宫一趟呗。” 肥玉叶沉着俏脸,正坐在椅上生闷气,忽然看见薛冰欣,登时大怒,拍案道:“姓薛的,你还有脸来啊,你真可以啊你! 羽婵也就算了,她是一开始就被杨沅那小子迷住了,可你呢? 伱口口声声说那姓杨的好色无情不是东西,不能眼睁睁看着羽婵跳进火坑! 哦,不让她跳,你自己跳是吧?你现在都变成烤乳猪了吧你?” 薛冰欣委屈地道:“我没有啊。” “还敢狡辩,你没有?你没有为何也脱离了宫籍?” “我……我也不知道啊,稀里糊涂的我还就脱籍了呢,嘿嘿。” 薛冰欣本想说,她是为了让羽婵看清杨沅的为人,所以她才假意奉迎杨沅,结果杨沅当了真,就帮她也脱了籍。 可是,她正对杨沅心怀愧疚,这么说未免有点太无情了。 再说,讲的这么直白,你让冷羽婵如何自处,那就只好装糊涂了。 肥玉叶却闻言大喜道:“也就是说,你不会跟羽婵一样跟他走喽?” 冷羽婵忙道:“人家也不会马上走的。” “没问你,闭嘴!” “那当然啦!”薛冰欣赶紧答应一声,又补充道:“不过,我也不愿意长留宫里,哪怕是能接折夫人的位子。” “早晚有一天,我也是要寻个良人嫁了的。嘻嘻,我喜欢孩子,我就想生孩子,我才不要在宫里孤老一生。” “生生生,让你一窝一窝地生!” 肥玉叶听说两个好姊妹中,至少能留下一個陪伴自己,心情顿时转好,便笑骂了她一句,心气儿平和了许多。 “行吧,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那我就陪你俩进宫一趟吧。哎,可怜我那干娘,一定要被你们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给气死了……” …… 杨沅处理了一些需要他签字确认的公函后,都承旨郑远东便使人来传。 杨沅急忙赶到八绂堂,就见皇城使木恩正坐在堂上与郑远东吃茶聊天。 皇城使的品级其实不算高,照理说没资格和都承旨这般平起平坐。 不过,皇城使属于职低权重的职位,独领一个衙门,人马近万。 而且他又是官家曾经的马弁,是官家的副官兼贴身保镖,郑远东也不敢轻视了他。 杨沅一来,郑远东便笑吟吟地道:“坐吧,木提举移交卷宗给你,有些涉案细节,也要和你交代一下。” 杨沅沾了木恩的光,头一回在郑远东面前有了座位,便在木恩下首坐了。 木恩微笑道:“皇城司近来事务繁忙,官家要我皇城司,把军弩一案全部移交机速房负责。 本官此来,除了移交卷宗,还有一些此前查缉到的繁琐细节要告诉你。” 皇城使木恩便向杨沅介绍了起来。 发现军弩后,当然要调查它的来源。 而当时调查的方向,主要是军器监这等正在制造马皇弩的衙门。 木恩给杨沅介绍的,就是这方面的调查情况。 由于很多繁琐的细节是不可能写在卷宗里的,因此便对他做个口头交代。 听木恩介绍,杨沅对大宋的军器制造,才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 大宋的兵器装备的制造,主要是由临安的军器监负责的。 军器监下设南北作坊,地方诸州也有匠作院,主要是自行制造一些常规兵器,以及给南北作坊打下手,制作一些制式零部件。 军器监的上级领导部门也是几次变动,现如今变成了机构叠置的状态。 表面上,军器监现在归工部管理。 不过,还有一个职能基本重叠的御前军器所对军器监也负有领导责任。 军器监的官员基本上都是文官。 文官重政务而轻技艺,纵然在军器发展历史上,也曾有过如曾公亮、沈括等对军事技术发展有所贡献的文官,但终究是凤毛麟角。 所以军器研发的效率其实并不高,像神臂弓、克敌弓、马皇弩的不断改进创新,都是军中将领在使用中不断发现的。 也正是由于这些发明者在军中职位很高,才能反过来推动军器监的进步。 如果研发者本就是军器监下边的一个普通匠人,有时候一些创新发展就被无视掉了。 木恩在介绍他们如何调查南北作坊,查找军器流失原因的时候,就技巧性地开始了诱导。 木恩为何选择在山阴那边叫人发现“马皇弩?” 这其中当然也是有原因的。 因为山阴有一支驻军,虽然没有明确证据证明它的将领忠心于秦桧,但此人的升迁,确实是通过秦桧完成的。 现在官家既然有心削除秦桧羽翼,炮制了“军弩失窃案”,把它的事发地放在山阴,便有机会把当地驻军的将领贬迁他方。 否则,在这么近的地方,有一支无法确定其忠诚性的军队,官家心中着实不安。 意外挖出定功军统制张云翊,对官家而言乃是一个意外之喜。 这支兵马的确属于是“灯下黑”了。 定功军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如果不是秦桧想给妻弟揩屁股,私自调动他们去地方上平叛,又有了曹泳的主动揭发,他们是不会暴露的。 杨沅认真听取了木恩的介绍,最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需要京城这边放出风声,对外声称“马皇弩失窃案”已经审结。 这样,真正盗取马皇弩的人,才能松懈下来,放松戒备。 而他则要微服私访,借赴朋友沈园之约,联系“鱼字房”在当地的谍探,秘密进行调查。 对此,木恩毫不在意。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那架军弩究竟怎么来的,他比谁都清楚。 杨沅是去明查还是暗访,他也不在乎,坑已经挖好了,只要最后能达到官家想要的结果就好。 郑远东对杨沅的计划很是支持,既然枢密使秦熺已经给了元旦之日的最终期限,那么剑走偏锋,可能更有奇效。 只是,负责“马皇弩案”的是普安郡王赵瑗,要想公开放个假消息出去,还得赵瑗点头。 于是,杨沅便决定和木恩一起去见普安郡王。 杨沅当即起身,就要和木恩一起走,这时郑远东忽然唤住杨沅。 杨沅拱手道:“都承旨还有何吩咐?” 郑远东看着他,好奇地道:“杨承旨‘发解试’考完了,自觉考的如何?” 杨沅一呆,原来都承旨这个级别的官员,八卦之心也是如此强烈。 杨沅道:“下官觉得还好。” 郑远东道:“可有把握考中?” 杨沅心道,师师才学之高,那是东京诸多宿儒名士、权贵大家们公认的。 她自少年以来,又是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 因此一来,她的眼界格局,早非整日埋头故纸堆中苦读诗书的人可比了。 就考场中所见那些考举人的书生,谁能有她的学识见识和境界? 莫说考举人了,师师要拿个解元恐怕也不难吧? 正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想到这里,杨沅便胸有成竹地道:“下官必然高中,便是拿个解元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郑远东面露讶然之色,点点头,微笑道:“好!杨承旨若能高中,便是我机速房由武转文第一人,本官也是面上有光的。你去吧。” 杨沅拱手而退,和木恩一起离开了。 郑远东摇了摇头,叹息道:“真是无知者无畏呀。一张试卷交上去,自己清楚哪里答的不好,那就是答的还好。 自我感觉如此良好,一点错儿都看不出来,唉!看来是考不中了……” …… 木恩和杨沅一起赶到普安郡王府,拜见了赵瑗。 赵瑗听杨沅说明来意,思忖一番,缓缓点头道:“也好,人一旦失去戒备之心,便容易露出破绽。 本王这边先放出风声迷惑对手,你那边微服私访,暗中调查,如此一来,倒是更有机会找出真凶。” 赵瑗道:“只是,官家对于军弩失窃,甚是关注。本王要先进宫一趟,对官家说明此事,免得官家生出误会。 你且去吧,就按你说的吧,本王这里,明日就可以放出‘结案’的消息。” 杨沅大喜,一般来说,做为储君的考察对象,大多会谨小慎微,宁可不做事,绝不做错事。 不过大宋的这两位储君候选人倒真是与众不同。 鹅王属于是我行我素,爱谁谁,反正别想让我按照你喜欢的样子走。 这位普安郡王则是个敢于任事的,未曾请示官家便已确认了他的安排。 杨沅告辞离去,赵瑗微笑颔首道:“这杨沅倒是个有谋略的,不是寻常武夫可比。” 木恩笑道:“毕竟潜伏北国十年,靠的就是头脑。对了,下官方才在机速房,听说杨沅参加了今科的‘发解试’,看来是想由武转文,考取功名了。” “哦?”赵瑗一听,顿时来了兴趣。 他知道二弟无心和自己争,将来这储君之位就必然是他的。 因此,他已经在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班底,免得一朝一日承继大统,没几个亲信之人可用,不免就被臣下所左右。 不过对于杨沅,他还真没看得上。 倒不是他小看杨沅,而是杨沅底子浅,就算再能折腾,也走不高走不远,这是客观事实。 所以,赵瑗虽然看在兄弟赵璩的面上对杨沅另眼相看,也只是存了照拂之意,而不是器重栽培的想法。 这时听说杨沅居然想由武转文,考取功名,那他一旦真的考中进士,上升空间便打开了,未来会有无限的可能。 赵瑗顿时来了兴趣:“他去考功名了?要是能够考中才好。” 木恩是个纯粹的武人,当初给赵构牵马坠镫的,文化知识都是后来恶补的。 他可不懂考场上的那些弯弯绕儿,杨沅说过,他考解元也不是不可能。 郑远东听了之后的反应是十分悲观,木恩却是你既然这么说,看来是真能考中。 于是,木恩便答道:“杨承旨信心十足,他曾说,便考个解元也不难!” 赵瑗顿时为之动容,惊喜道:“杨承旨竟然满腹才学?孤看走眼了,他若真能高中解元,那么一个进士出身也跑不了了,好!好好好!” 赵瑗马上扭头吩咐记室参军:“一个月后,‘发解试’张榜之时,你去替孤看看,看他杨沅能否考个头名解元!” …… 杨沅在考场里闲极无聊时,就已思量过如何赴山阴微服查访。 他决定扮作一个富商公子,以应陆游之邀赴沈园之会的名义,现身于山阴。 如此一来,他的出现便不会引人注意,可以让他似明实暗,物色“替死鬼”。 至于这富商公子的身份,他也已经想好了,就借用王大少家的身份。 王大少他爹不是龙山仓首富么,他便以王家二公子的身份赴山阴,只要说服陆游帮他隐瞒真实身份就行了。 丹娘和青棠自做一路,请老苟叔随行保护,发挥她们的千门本领,策应于我。 艾曼纽贝儿嘛,就跟在我身边,扮个妾侍好了。 一个做码头货物批发、经常和中外客商打交道的商贾人家,弄个蕃婆子做小老婆,很合理吧? “蝉字房”这边人手本来就少,他又是微服私访,就不多带人了。 那个知客文天看着也还机灵,就带他去山阴听用。 至于其他人手,都要留在临安,务必保障“蝉字房”的正常运作。 不然他在山阴期间,“蝉字房”这边却出了纰漏,给他闹个后院起火,那就麻烦了。 等他查有所获时,便直接调动“鱼字房”在山阴的谍探,让他们配合行动。 这些都是他在考场里就琢磨好的,要调动这些人也没有什么麻烦,明天就可以成行。 于是,杨沅离开普安郡王府后便去了仁美坊。 走之前,他总要和师师打声招呼的。 而且,他还得把艾曼纽贝儿从师师那儿领出来,提前一天送去王家,明天就从王家出发。 杨沅知道前几天师师带了那些蕃女胡姬们去了狮山。 不过,他并不担心此去仁美坊会扑个空。 他已经考完了,师师岂有不回城的道理,这就是他和师师之间的默契。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85章 临行密密麻麻 杨沅赶到仁美坊,叩门一问,马上就感觉自己被打脸了。 回为里边传出一声吼:“我家主人不在。” “哗楞”一下,系着围裙的陈二娘一脸不耐烦地打开了院门,一见是杨沅,马上就换了笑脸。 她认得,这是自家主人的小男人。 不过,看破不说破,她会装傻。 陈二娘满脸堆笑地道:“原来是杨大官人,我家主人不在家呢,她如今在那里…… 杨大官人请看,就是那幢在建的新宅,主人的义女丹娘姑娘也在那边。” 杨沅扭头一看,陈二娘所指的方向,正是自己正在改建的那幢三进三出的大宅院。 杨沅顿时心中一奇,师师不是不愿进杨家的门儿嘛,怎么还跟鹿溪搅和到一起儿去了。 丹娘既然在那边,鹿溪此时一定也在的。 杨沅便向陈二娘道一声谢,向自家大宅赶去。 大宅里边,地下部分已经完工了,回填业已完成,地面显得整洁平整了许多。 将来地面建筑起来,花圃池塘就位,任谁也想象不出它的地下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一幢大屋内,艾曼纽贝儿正啧啧赞叹地看着一座恢宏的庙宇建筑模型。 她来到大宋已经一年多了,却还不曾接触过大宋建筑方面的知识。 她无法理解,一根钉子都不用,宋人是如何将一座座庞大的建筑修建的那般恢宏高大且无比稳健的。 眼前只是一座庙宇的模型,但也是相当于真正庙宇同比例缩小后的模样。 听王长生先生说,这种建筑方式叫榫卯。 它不仅仅可以用在房屋建筑上,家具和很多木制器皿都可以使用这种方式制造,不仅结实美观,而且严丝合缝,恍若天然。 这些木制构件,凸出部分叫榫,凹进部分叫卯,一榫一卯,便是浑然天成,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人类至高智慧。 虽然王大师脾气不太好,但是一个美丽到极致的姑娘用崇拜的语气向他请教问题,王长生的耐性也出奇地好了起来。 一座庙宇的模型,在他手里很快就拆卸成了一块块的零部件,燕尾榫、插肩榫、走马销、抱肩榫、楔钉榫、霸王枨…… 他一面向贝儿介绍,一面演示,很快一座庙宇又重新组装,并呈现在她的眼前。 王长生笑道:“杨大官人派去南洋的船,只怕很难按期返回了。老夫便找到铃木,要来了他庙宇设计图,先制作了模型出来。 到时候,按照这上边的比例、尺寸,放大一定的数值,寻常工匠就能按照老夫的要求,各自负责一块,把老夫需要的一块块木制部件做出来。 然后,所有部件运到一处,直接进行组合……” 王长生指了指那完整的庙宇模型,道:“整座大庙,共有八座庙堂,架构上几乎都是一样的,只是尺寸大小有所区别。呵呵,只节省一半时间? 姓曲的太小瞧老夫了,老夫可以指挥调度八座庙宇同时开工,只要材料齐全,人工齐全,建造八座大庙所耗的时间,老夫顶多用到建造一座半庙宇的时间。” “真是太不了起了!” 艾曼纽贝儿两眼放光:“这是神奇的建造方式,这种咬合法,居然不用一颗钉子,就让建筑无比稳定,不!甚至比用了钉子还要稳定。 还有,它方便拆卸和组装,如果有一部分损块,要更换部件修复也非常方便,您真是太了不起了王大师。” 王长生抚须矜然道:“呵呵,老夫也是学自前辈,不是老夫了不起,是我建造行里的前辈们了不起啊……” …… 鹿溪和丹娘带着李师师,饶有兴致地四处参观。 虽然很多房屋的位置还空着,但是在王长生的介绍下,她们二人心中早就有了具体的形象,和李师师介绍起来绘声绘色。 丹娘亲热地挽着李师师的手臂,道:“等大屋建成,干娘就可以过来做客啦。 咱们在那儿种植一片竹林,下边绿草茵茵,我和鹿溪姐姐就坐在草地上,听干娘抚琴……” “鹿溪,丹娘,你们在这里。” 杨沅的声音忽然传来,三女一起转首望去。 杨沅快步走来,瞧见三女站在一起,便有些心虚。 其实既然和师师有了关系,他当初是决定在适当的时候把师师领回家的。 他宠爱鹿溪不假,却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原则,让师师无名无份地流落在外面。 但,反而是师师不同意。 后来他也想通了,师师和鹿溪、丹娘毕竟岁数差距较大,而且以师师心高气傲的性子,也不可能愿意屈居睛任何人之下,哪怕鹿溪对她会很尊重。 后来他又发现师师经商也很有天赋,简直有点石成金的本领,人家自己就是豪门,根本不需要男人养。 师师若是喜欢,买个“拈花小筑”那样的所在,在里边建个“控鹤监”,养上一群美少年都易如反掌,杨沅也就不坚持了。 他担心的只是师师在外边受苦,既然师师根本没有这方面的问题,还能生活的更加自在,那就只有尊重她的生活方式了。 但如此一来,就得隐瞒自己和她的关系,这就让杨沅有些担心了,担心师师会在鹿溪、丹娘面前露出马脚。 鹿溪看见杨沅,开心地道:“二哥,你怎么过来了,衙门里不忙吗?” 杨沅道:“明日我就要赴山阴了,今日需要回来做些准备。” 说着,他向李师师微微颔首:“李夫人。” 李师师俏皮地向他眨眨眼,“杨大官人好,杨大官人明日赴山阴可是要带上贝儿?” 杨沅道:“正是,此去查案,贝儿的神异能力或许有用。” 李师师笑道:“她也在你这幢宅子里,正看王大匠制作的建筑模具呢。” 李师师还是杨沅介绍给丹娘认识的,之后他与李师师有所合作的事,丹娘也知道,因此对于干娘和杨沅如此熟络,丹娘丝毫不以为奇。 丹娘笑道:“二郎,人家正跟干娘说呢,我们两家住的这么近,以后要时常邀请干娘过来做客,可使得么?” “哈哈,那有何使不得。我和李夫人还有许多合作,咱们两家正该经常走动。” 杨沅说着飞快地看了李师师一眼,正看到她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有微带揶揄的眼神儿。 杨沅便轻咳一声,道:“丹娘,你先陪李夫人四处走走,我和鹿溪交代些事情。” 丹娘是要和杨沅一起去山阴的,自然不会因为杨沅单独和鹿溪交代事情呷干醋,她爽快地答应一声,便拉着李师师走开了。 李师师回眸瞟了杨沅一眼,对丹娘低声道:“明天,你要陪杨官人赴山阴?” 丹娘喜孜孜地答应一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李师师轻“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道:“你跟杨大官人,可已……嗯?” 丹娘红了脸,撒娇道:“没有啦,人家……人家都还没进杨家的门,怎么可以做那样的事。” 李师师唇角微微一撇,毫不留情地揭穿她:“可拉倒吧,伱这丫头鬼精灵的,你是在乎那些繁文缛节的人吗? 要不是顾忌着鹿溪姑娘,只怕你早就施展手段主动出手了吧?” 丹娘知道干娘一双慧眼,自己瞒不过她,忍不住埋头在她臂弯里,红着脸儿吃吃地笑:“哎呀,干娘你知道就好啦,干嘛要说出来。” 李师师笑道:“人生如白驹过隙,倘不及时行乐,则老大徒伤悲也。丹娘,你可莫学我,我那是半生坎坷,年少时候不曾有过你这样的机缘。” 丹娘其实并不太清楚李师师的过去,也不晓得她就是当年名动汴梁的第一行首。 但接触日久,也知道她年轻时候必然经历过巨大坎坷,才深居简出孤身冷清至今。 她点点头,认真地道:“嗯,人家……等明年秋天再晚一些,便能与二郎在一起了。” 李师师任她挽着自己手臂,漫步而行,说道:“我知道你自幼命运多舛,吃过苦中苦,体会过人情冷暖,见识过人心险恶,再加上天资聪颖,便尤其的会看人脸色、替人思量。 不过,干娘劝你一句话,过犹不及!鹿溪那丫头,本性善良,脾气也好。 你比她年长,便是早她一些侍奉了杨大官人,本也没有什么,鹿溪不会因此记恨于你。 但你若是时时处处都想着如何取悦别人,不但你自己活得辛苦,而且……人心、人性,是经不起这般宠溺的。 久而久之,便会使人生出骄纵之意,到那时,本来好好一個单纯善良的小女子,反而真要被你宠成易妒好怒的脾气了。” 丹娘听了,不禁若有所思起来。 李师师又道:“丹娘,何妨活的自在一些、真实一些? 如果你一味讨好,纵然她本性不变,你和她也都会活得小心翼翼,彼此心累,何苦来哉?” 丹娘轻轻点了点头,其实她早就有所察觉了。 由于她从小的经历,爹不疼娘不爱的也就罢了,还时时算计她,她更是从小就在骗子窝里长大的,所以终于寻到一个好人家便格外地珍惜,甚而因此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她现在的一举一动,确实都有点不像她自己了。 不管做点什么,她都要顾忌这顾忌那,三思五思而后行。 她也察觉,恰因为她的这种小心翼翼,鹿溪对她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生怕有什么不妥的举动,会叫她产生误解。 此时李师师这番话,却是让她豁然开朗了。 丹娘若有所思地道:“干娘,我知道了。我也觉得,近来的我,因为太怕失去,变得有点不像我了,我要好好想想。” 丹娘现在确实有点向讨好型人格发展了,而且还不是轻微的讨好型人格。 师师今日这番话,却让她矍然惊醒,她开始思索今后自己该以什么样的状态,和杨沅、和鹿溪相处了。 …… 杨沅与鹿溪并肩漫步,在院廊一角没有大兴土木的一条旧廊道下缓缓地走着,对她交代离京之后的事宜。 说到最后,杨沅又提议道:“李夫人洞勘世事,人情练达,我不在时,你有什么难题,可以多向她请教,说不定会有不错的解决办法。” 鹿溪欣然点头:“二哥,人家和李夫人已经来往过一段时间了,真的觉得她特别有智慧。 人家都有在想,可不可以把她聘进咱们‘有求司’做一个智囊,只是还没来得及问你。” 杨沅笑道:“你要招兵买马,觉得合适的,你自管相邀。你我本一体,不必先要问我。 不过……,据我所知,人家李夫人生意做的很大的,日进斗金的那种,只怕她看不上‘有求司’给的那点聘金吧。” 鹿溪向杨沅扮个鬼脸儿,笑道:“二哥,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了吧? 如果是冲着聘金,那人家当然请不来李夫人。 不过,李夫人虽是女子,心气儿却比男人还要高,能让她居间策划,解决大事,她就特别开心。” “哈,我的小鹿溪也会观察人心了么?那你就去试试,人家如果不愿意,你也莫生怨尤才好。” “好!”鹿溪雀跃地拉起杨沅,就往李师师和丹娘那边跑去。 眼看还差着七八步距离,鹿溪便放开杨沅,独自跑到李夫人面前,对她说了几句什么。 杨沅微笑走近,对鹿溪的想法不以为然。 李师师那懒散的性子…… 再说了,鹿溪也好,丹娘也罢,师师一眼就能看透,她怎么可能答应跟着一群小孩子“做游戏”? 不料,杨沅走近时,却见李师师对鹿溪微笑着点点头,爽快地答应道:“好!” 鹿溪扭过脸儿来,对杨沅得意地挑了挑眉,开心表功道:“二哥,李夫人答应了。” 杨沅顿时哑然,垂死病中惊坐起,小丑竟是我自己。 他自以为最了解师师,却原来他了解的只是师师的身体,这女人的心思,男人还真是没法猜。 不过,杨沅对此还是非常开心的。有师师帮鹿溪出谋划策,他就放心了。 而且有师师悉心教导,鹿溪也能更快成熟、成长起来,成为他的贤内助。 李师师看着杨沅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不禁有些好笑。 如果是本来的她,不要说加入“有求司”了,就算她明知今天买下茶场,明天就能日进斗金,她都懒得去做。 她就这样一人一庐一卷书,清清冷冷一辈子,也就安静度过了,赚那么多钱有什么意思? 是杨沅的出现,带给了她巨大的改变。 她的人生改变了,许多本来觉得无趣的事情,现在都觉得有意义了。 现在,她更是有了自己的骨肉,她必须得为自己的孩子考虑。 她不想进入杨家,可她的孩子却不可以和他的兄弟姐妹太过生疏。 不过,已经确认有了身孕的事,她还没有跟杨沅说。 虽然那神奇的蛰龙功让她如返老还童一般,但她并不确定身体是否真能恢复的如少女一般,所以对于这个天赐一般的孩子,她就异常的珍惜。 老人有讲,初怀孕时切莫张扬,所以她现在连孩子的亲生父亲都想瞒上一瞒,等她感觉这胎坐稳了,再说也不迟。 嗯……就等二郎考中解元再说。 我李师师的宝贝儿子,是叫杨天赐呢,还是杨解元? 应该……是儿子吧? 毕竟我屁股这么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86章 刘妈妈说媒 龙山舱码头,一大早就有船只停泊在王家的私人泊位上。 王员外带着长子王烨然还有一些家丁,把装扮成他二儿子的杨沅送向货船。 艾曼纽贝儿换了一身中式女子的衣裳,头上戴了一顶浅露,款款地跟在杨沅身边。 她虽然遮住了有异域风情的五官,但那比普通女子要高上一头的身高和袅娜的身姿,依旧很是引人注目。 大河上,不远处还停泊着一条不起眼的商船。 船头,老苟叔提着酒葫芦,有一口没一口地咂摸着,看着船夫准备启航的忙碌。 船舱里,丹娘猫腰跪坐在软榻的舷窗前,后边拱起盈盈圆圆一轮明月,盯着远处杨沅的一举一动。 舷窗不大,青棠从她胳肢窝下边硬挤出一个小脑袋来,眼巴巴地看着。 “师父啊,师丈带着那个蕃婆子呢,她身材好好啊。” 丹娘哼了一声,不服气地道:“我的身材就很差吗?” 青棠道:“不是啊,人家近水楼台嘛姐。这男人啊,一生中第一个女人,总是会格外难忘、更有感情的。 此去山阴,可是你的一個好机会,你要是错过了,可别怪徒弟瞧不起你哟。” 丹娘经李师师开导,也意识到自己此前对待鹿溪的态度有问题,有些过犹不及了。 太过于谨慎小心,结果让两人相处起来都觉得心累。 如今心结打开,曾经的千门大手子,那心思早就活泛起来了,诸般手段掠过心头,还用她的小徒弟提醒? 丹娘已经在琢磨,关键时候如何把她这碍眼的小徒弟打发开去了。 …… 泊位前,王员外站住了,对杨沅笑眯眯地道:“杨承旨你受些委屈,从今天起,就以小儿王烨凡的身份暂去山阴吧。 船上备的货,都是帮杨承旨你掩饰身份之用的,那边自有老朽商号的人接货,杨承旨你不用操心。” 王大少现如今是机速房蝉字房的一位主事,从八品的官儿。 他颇有些神气活现地道:“爹,伱就放心吧,人家杨承旨还用你叮嘱不成。 杨承旨一顺路风,房里的事你不必担心,卑职等会配合薛副承旨一切做好,不叫承旨你担心的。” “有劳了!” 杨沅点点头,又向王员外长长一揖。 远远若有人看见,这就是儿子远行,临行前向父亲致意的模样。 船头,知客文天已经站在踏板旁,殷勤地等着杨沅了。 他可听说了,自己如今的顶头上司骆听夏,在“鱼字房”厮混了一年多了,不仅职位最小,就是个跑腿儿干杂活的,还人人讨厌。 结果跟了杨承旨不过小半个月的功夫,直接升为书令了。 此番能跟着杨沅出公差,这是亲近上官的绝好机会。 这根大粗腿,他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搂紧了,绝对不能掉队。 王员外不好还礼,只好捻着胡须微笑点头,目送杨沅带着艾曼纽贝儿登上甲板。 文天殷勤地过来搀了杨沅一把。 至于艾曼纽贝儿,身材高挑纤细,应该比杨沅更站不稳才对,但他一眼都没多看。 他可是个机灵的小知客呢。 王员外等那商船从泊位上离开,便向船上招了招手,直到船只掉头,这才扭头对王大少道:“你二弟起来了吗?” “还没……” “赶紧叫他起来,立刻打点行装,滚回福州老家去。不叫他回来,千万别回来,要是坏了杨承旨的大事,老子剥他的皮。” “是是是,我这就去喊二弟。”王大少一溜烟儿地跑了。 王员外摸了摸半秃的头顶,负起了双手,决定去龙山市上逛悠一圈儿。 虽然杨承旨只是冒充他的二儿子,可这关系还是更亲密了嘛。 尽管这事不能张扬,但他就是想去市场上走走,要不这心里头憋得慌。 刚走没多一会儿,就见一个老太太,侧身骑着头驴子,前边还有一个牵驴的脚夫,迎面走来。 一眼瞧见王员外,那老太太便眉开眼笑,在驴背上摇着手里的小手帕招呼道: “王员外,王员外,哎哟,竟然在这儿遇见你了,可不是巧,真是天意呢。” 王员外腆着肚子一看,似乎有点眼熟,不过却想不起来人身份。 刘媒婆走街串巷的,王员外当然是见过她的。 只是,当初王员外想给儿子说亲,相中了被宫里青睐的小食神鹿溪,找的却是王媒婆。 只因为当时刘媒婆的名声不太好,据说她一连保的几门亲,全都出了意外,简直是个扫把星。 要不然的话,这刘媒婆本也是他考虑的托付之人呢。 刘媒婆从驴背上滑下来,喜气洋洋地走到王员外身边,先福了个礼,眉眼含笑地道:“王员外,老身这儿先给您贺喜啦。” 王员外负着双手,腆着肚儿问道:“喜从何来?” 刘媒婆“娇笑”道:“员外,人家大老远的来给你道喜,咱就站大街上说吗?” 杨沅一早是吃过早餐的,王员外为了安排好杨沅的出行,里里外外的张罗,却还没吃早餐。 听她这么说,王员外也不是差那一顿饭钱的人,便摆摆手道:“老夫正要用膳,得嘞,前边‘周厨‘里聊。” “周厨”是龙山市上一家规模不小的酒楼,餐饮亦有独到之处。 刘媒婆自觉这一大早儿的没白费功夫,至少白饶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便付了脚夫钱,扭呀扭的跟着王员外去了“周厨。” “宫里放出来的女人,还是个女官?”吃着早餐,听着刘媒婆介绍。刘媒婆只说了几句,王员外就欢喜起来。 宫娥满三十岁,不继续留用的,就会给一笔钱放出宫来,这是惯例。 宫里的女人姿色都不会太差,毕竟入宫时也是再三挑选过的。 而且学了一身的宫里规矩,寻常人家反而侍候不了这样的女人。 可他这样的大富之家不在乎啊,他又不是找丫鬟婆子。 一个宫娥出身的女子,言谈举止,自有气度,带在身边,那多起范儿啊。 不过,一般来说,放出宫来的女子都是年满三十了。 如果不嫁普通百姓,那基本上就与正妻无缘了,作妾是大多数放出宫娥的结局。 只有少数选择做续弦,才有机会成为正妻。 王员外今年四十有八,娶个三十岁的黄花大闺女,他觉得倒也还成。 刘媒婆白了他一眼,揶揄道:“哟儿,人家这还没说完呢,王员外你就急不可耐了啊? 人家这边还有叫你更开心的好消息呢,员外且耐心些好不好?” 王员外愕然道:“还有什么好消息?” 刘媒婆笑眯眯地道:“这位姑娘啊,她不仅是位女官,容颜娇美。 而且呀,今年才刚刚十八岁,你说你是不是捡着宝儿啦?” 王员外听了,先是一喜,旋即满面狐疑:“年方十八?那怎么就放出宫来了呢? 十八岁就是从七品的女官品秩,会选择老夫一个商贾人家?” 王员外警惕地道:“她别是……在宫里犯了什么忌讳?” 刘媒婆摆手道:“员外这可想多了,老身打听过了,那位姑娘在宫里颇有人脉,这才能在如花的年纪,得了宫中大珰的关照,被放出宫来。 人家想的就是趁着年轻貌美找个好人家,可不是因为有什么不雅举动被逐出宫门。 我还跟你说,要不是人家姑娘各方面要求都不低,可轮不到你王员外。 实在是太年轻的要么无官无职,要么家境一般,人家姑娘起点这么高,看不上。 你王员外虽说年长了些,毕竟是龙山仓首富,才得了这么个机会。” 王员外听了依旧有些半信不疑。 不过,十八姑娘一枝花,做过女官的更是不寻常。哪怕她在宫里真的犯了些什么过错…… 自己毕竟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续弦的话,这样的姑娘也还是可以接受的。 王员外便点点头道:“你刘媒婆说的话,老夫自然是信的。 只是不知那位姑娘本家可还有亲眷,老夫与何人商谈此事呢?” 刘媒婆笑道:“王员外忒也心急,你挑人家,人家又何尝不挑你? 说起来,这位姑娘六岁就入宫了,是当初宫里头从难民中挑选的一批女娃儿,亲人是早就寻不到了。 你王员外呢,如今也是续弦,咱就不讲那么多的规矩了。改日,咱们另寻个由头,咱方直接相看相看?” 王员外一听大喜,如果能亲自见见这位姑娘,那自然最好。 不然,媒婆的嘴……,他终究是有些放心不下。 如果那姑娘年方十八,貌美如花,那便有些其他方面的问题,比如因为某些缘故,已然不是处子之身,他也可以通融一下。 毕竟他年近半百的人了,人家又是有官身的,哪怕是嫁人之后失了官身,可这俸米待遇依旧有的。 王家虽然不差她那点俸米银子,可是带了这样一位年轻俏美有官俸待遇的夫人在身边,多提气呀。 想到这里,王员外便笑眯眯地点头道:“好好好,那么,一切交与刘妈妈安排就好。你看几时寻个由头,双方见见?” 刘媒婆道:“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晚?听说你家大少爷现如今也是官了……” 王员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刘妈妈,你要是给犬子说媒,那就给犬子说媒。 要是给老夫说媒,那就给老夫说媒。你这……哪有父子同去相看一女的道理。” 刘媒婆白了他一眼道:“王员外这是说的什么话,老身哪能干出这等荒唐事儿来。 我这不是寻思,反正是寻个别的由头,并非以相亲为由见面吗? 那就不如带上你那做官的儿子,人家是宫廷里的女官,许多的规矩咱们平头百姓也不懂,可别叫人给唬住了,有你儿子在一旁提点着岂不更好?” 王员外听了,这才释然,微笑道:“有道理。不瞒你刘妈妈,犬子如今虽然只是个从八品的官,可那是枢密院机速房里的主事,位卑而权重! 这和宫里头那些靠侍奉贵人被赏赐下来的职位大有不同的。” 两下里一拍即合,商定了今晚双方以做生意为由见上一面。 地点就在御街花月楼,这也是临安有名的一家大酒店。 刘媒婆想着不管这婚事儿谈不谈得成,至少一席高档酒筵今晚是跑不了的,便高高兴兴租了头驴子,复往临安城中赶去…… 第287章 青虫相对吐秋丝 杨沅带着艾曼纽贝儿和文天所乘的是一艘中型商船。 如今正是秋季,顺风行船,天色未晚就能抵达山阴。 不过一路行去,杨沅发现沿途的码头关隘,对于货船的检查明显比以前更严了。 应该是刚刚打击了宋金两国商人勾结,大肆贩运私货的案子才刚刚爆发的缘故。 因此一来,杨沅的船便也慢了下来,怕是要等暮色苍茫时才能抵达山阴,当天是不好去拜见陆游了。 艾曼纽贝儿有自己独立的休息舱,她从舷窗处看着行船过处的一片片风景。 偶尔,会有行船自对面而来,亦或从船边追过。 船上客商行旅看见舷窗中一头金发、碧眼如魅的异国美人儿,不免大感惊讶,有人还指指点点,大声叫唤起来。 艾曼纽贝儿无奈地放下窗帘儿,思索一阵,从怀中取出她的“备忘录”,在桌上摊开,拿起笔来,开始做今天的提示备忘。 说是提示备忘,但艾曼纽贝儿现在已经习惯把它当日记写了。 “王员外是个很富有的大商人,他和他的如夫人、儿子,对我很尊敬,甚至有些巴结。 显然,他们真正想要巴结的是杨沅,而且他们认为我和杨沅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关系,真是好笑。 杨沅带我去的地方叫山阴,说是他们一种很厉害的战弩,就是在那里失窃的,有人想把它运到宋的敌对国那边去。 可我真的不明白,我的能力会在查案方面对他有什么帮助。杨沅救过我的命,我不想揣测他的为人,但我却又不得不提防他的动机。 我已失去一切,唯一不能被人夺走的,就是我对主的虔诚与信奉。我必须遵从主的意志,我不可以和他发生不可告人的关系。 古语有云:荒草丛里的小孩会生意外,荒草丛中的意外会生小孩。 我必须避免和杨沅阁下只有两人在场的私密接触。神在我心中,请指引我的道路,阿门。” …… 恩平郡王府的花园里,赵璩提着一根鱼竿,百无聊赖地坐在暖阳下。 春困秋乏,真是一点不假,明明一夜好睡,可他还是打起了哈欠。 “大王,大王!” 菡萏脚步轻快地走来,在赵璩身边坐下,笑嘻嘻地道:“昨天,羽婵和冰欣被折夫人唤进宫去了呢。 听说把她们骂了一个狗血喷头,折夫人气急败坏的,还骂大王你荒唐无稽,实非贤王,她要向官家弹劾你呢。” 赵璩像没了骨头似的,往菡萏怀里一靠,鱼竿也递了过去,懒洋洋地道:“本王懒得理她,没人要的老女人! 孤阴不长,独阳不生,心思都不正常了,她若真疼那两个女人,叫她们出宫去,嫁夫生子,恩爱快活,有什么不好?” 菡萏把鱼竿插在一边,顺手替枕在怀里的赵璩按摩起了脑袋。 赵璩惬意地打了個哈欠,悠然闭上了眼睛。 菡萏酸溜溜地道:“你个浪荡无行大王,还看上人家冰欣了呐。 怎么着,知道她是人家杨沅的,心里头难过,这一宿没睡好啊,哈欠连天的。” 赵璩闭着眼睛,懒洋洋地道:“难过倒是谈不上,失望嘛,倒是有过那么一阵子。 不过,本王一生行事,讲的就是一个道法自然,随缘而行。心能随境转,方得自由身嘛。” 菡萏吃吃地笑:“大王倒是挺会开导自己的。” 赵璩道:“本来就是嘛。呐,你刚拨到本王身边时,本王叫你给我按摩头顶,你一碰我的头发,该竖的就起来了。 现在伱一摸我该竖的,头发就竖起来了。所以啊,就得到了也没什么,女人呢,是越处越累,兄弟呢,是越处越开心,本王当然想得开啦。” 菡萏嘟起嘴儿,在他头上狠狠按了几下,嗔怪道:“什么意思啊,你都两天都没跟人家亲热好吗?” 赵璩打个哈欠,往她怀里又拱了拱,喃喃地道: “纵是寻常人家一对夫妻,一个月能有几回啊?才两天你就嫌我冷落了你吗?别吵,叫我好好睡一觉。” 菡萏皱着鼻子哼了一声,嘟囔道:“臭男人,第一次哄人家不知有多难,以后越来越容易。咱们女人家第一次和男人倒很容易,以后是越来越难……” 看看赵璩安闲的模样,菡萏眸中忽地掠过一丝恶作剧的黠笑:“人家一碰你你就竖头发是吧,我看你这头发怎么竖起来的。” 她黠笑着便把素手伸了出去。 池水小亭中,便忽然传出了赵璩一声装腔作势的惊呼:“大胆!何方妖孽,趁孤不备,竟然偷袭!看我法宝!” “卟嗵!” 然后便是菡萏憋笑的声音响起来:“可不是我推你的喔,是大王你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少说废话,还不拉本王上去!” …… 自从得回了自由身,薛冰欣身心舒畅,每日坐衙都有了劲头。 以前的人生由不得她自己规划,只是在人人如此的两条路上,选择其一罢了。 而现在,她的未来有无数可能。 于其他人来说,人生本就是如此,便不会有什么感觉。可是对她来说,这便是难得的幸福。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临近放衙了,薛冰欣正琢磨着今晚约上冷羽婵去吃顿好的,就当过节了,庆祝一下。 不想房门一开,便探进冷羽婵笑靥如花的一张脸庞。 薛冰欣不禁失笑道:“你的腿可够长的,我刚想着今晚吃顿好的,你就闻着味儿来了。” 冷羽婵推门走了进去,惊讶道:“你怎么知道今晚要吃好的,你已经知道了?” 薛冰欣一呆,道:“知道什么?我是想,今晚找家酒楼,咱们俩吃点好的呀。” 冷羽婵恍然,笑嘻嘻地道:“那你不用破费了,今晚有人请,怎么样,心想事成了吧?” 薛冰欣道:“谁人相请?玉叶吗?咱们俩也没这么早就离开机速房啊,她不用这般客气吧?” 冷羽婵道:“不是玉叶,是和你相亲的人啊。你不是想物色个如意佳婿嘛。 人家刘妈妈已经寻了一户人家,都说好了,今晚在御街‘花月楼’款街咱们。” “哈,花月楼?那儿吃一顿饭得十贯钱呐!” “是的呀,刘妈妈说了,此人非常有钱,家资巨万。要不然,怎么配得上你呢。” 薛冰欣顿时来了精神:“是吗?他很有钱吗?比你家二郎如何?” 冷羽婵不悦地道:“喂,你老跟我男人比什么呀?” 薛冰欣赔笑道:“我不就是不想被你比下去嘛,生什么气嘛。” 冷羽婵道:“二郎的家业……我也不晓得他有多少,没问过呀。 不过,他能在仁美坊买下一幢三进三出的宅院,应该……也蛮有钱的。 刘妈妈给你说的这门亲呢,说是龙山仓的首富人家。 龙山仓吞吐四方货物,南北中外,莫不涉及,能在那儿称首富的,怕是在整个临安府,都是排得上号的大富之家吧。” 薛冰欣喜孜孜地道:“这还差不多,不然,一个商贾人家,本姑娘可瞧不上。就算做商贾,也得是出类拔萃,那才行。” 冷羽婵道:“只是,据说这位员外年纪稍大了些,你若相中了,虽是正妻,也是续弦。” 薛冰欣摆手道:“嗨,还不许人家死老婆了?续弦那也是妻嘛,我倒是不矫情。只是……他年纪有多大呀?” 冷羽婵道:“这个……刘妈妈倒是没说清楚。不过,你才十八,我估摸着,他也就三十啷当岁,四十出个头?” 薛冰欣想了一想,迟疑道:“男人嘛,太年轻的你叫他就已功成名就,实也难为人了。 而立之年的话,倒也还行。如果是不惑之年,就稍稍有点大了。” 冷羽婵道:“还是得看人。你看咱们都承旨,人家都四十多了,依旧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薛冰欣眉开眼笑起来:“说的也是,如果是郑都承那般人品相貌,年纪大些,也入得了眼。” 冷羽婵道:“你这里还忙吗?不忙的话,咱们早点走,回去打扮一下。 我可是在刘妈妈面前把你夸成了一朵花,可不能叫那龙山仓首富看低了你。” 薛冰欣傲然道:“本姑娘本来就是一朵花。” 二人出了签押房,到了两位主事的签押房时,薛冰欣停了一下,进去吩咐道: “两位主事做的不错,我‘蝉字房’负责的暗蝉资料,已经基本整理清楚。 你们今晚多干一会儿,争取今天就全部完成。明日,本官另有要务安排。” 吩咐完了,薛冰欣便与冷羽婵扬长而去。 王烨然得了老爹吩咐,今晚正要陪老爹去相看“小娘”,忽然得了这么一个任务,顿感为难。 骆听夏不知从哪儿神出鬼没地踱了出来,笑吟吟地道:“王主事、樊主事,二位还是到衙门里当差任事时间太短啊。 上官的吩咐,自然要做的,只是,具体做了多久,需要多少时间,还不是你们自己说了算。 薛副掌房也只说争取今晚完成,没说一定嘛。王主事若是有事,多少应付一阵,对薛副掌房不就有了交代?” 王大少大喜,赞道:“多谢骆书令指点,王某知道怎么做了,哈哈……” 此时,山阴码头,一处摊位上。 一碟盐煮笋,一碟茴香豆,一壶浊酒。 两个老道人,正据案而坐,细酌浅饮。 两个老道都是寻常的青色道袍,因而并不引人注意。 不过,若有本地有身份的道家信众,看清那须发皆白的老道模样,必然会大吃一惊。 这位老道,可是龙瑞宫的冯观主,被尊为老神仙的紫袍高道。 冯观主对面那个老道,须发花白,看起来似乎比冯观主还要年轻一些。 但冯观主对他,却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冯观主恭声道:“陈真人徘徊码头,久久不去,可是还有什么事情吩咐晚辈么?” 对面那花白须发的道人呵呵一笑,道:“与你无关,老道只是难得出山一趟,恰有一位贵人要来这里,老道瞧一瞧他,再走也不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88章 事事风风韵韵 龙瑞宫的冯观主听了对面道人的话,不禁大感惊讶。 贵人?什么人能当得起这位真人称一句贵人? 道家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而龙瑞宫是唯一一处集洞天、福地于一处的地方。 其中的阳明洞是道家第十洞天,若耶溪为道家第十七福地。 这里的阳明与阳明先生无关,它在道家术语中指的是东方青帝,即太阳神。 冯观主能在此处修行,并且成为观主,其地位之崇高可想而知,被尊称一声老神仙并不为过。 但他对面这位看着似乎比他还要年轻些的道长,却是他少年时候就见过的,那时人家就是这般形貌。 冯观主的师尊曾经告诉他,师尊少年时就曾伴随在祖师面前见过这位陈道长。 那时候,陈道长就已是如今这般模样,实也无人知道他究竟寿高几何。 冯观主知道这位前辈必是一位得道的高人,所以尊敬异常。 在他心中,这位老道长怕是已经到了陆地神仙的地步。 能让这位陆地神仙称一声“贵人”,还要在此屈尊相候,只为看他一面,便连冯观主也好奇起来。 只是,他想一观究竟的念头,终究是不得实现了。 陈道长忽然微微一笑,说道:“他快到了,冯观主,可自归去。” 冯观主无奈,却是不敢违拗这位真人,只好起身向陈道人行了个“圆揖”,恭声道:“晚辈告退。” 此时,暮色苍茫,彤云弥漫天际,大地一片绯红。 码头上,一条商船缓缓停泊过来。 丹娘和青棠所乘的商船已经先杨沅一步靠岸,由老苟叔喊了辆车子,载着她们先往城中去了。 这艘商船,便是杨沅所乘。 船靠岸,杨沅带着艾曼纽贝儿和文天登了岸。 王家管事低笑道:“犬子水生会为二少带路进城,船上货物无需担心,小的会处理好的。” “有劳!”杨沅点点头,便向码头上走去,艾曼纽贝儿和文天一左一右,伴随在他身后。 管事那个叫水生的儿子大概十四五岁,已经是个半大小子,殷勤地头前带路。 陈道人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披着一肩霞光的杨沅,欣然抚须道:“原来他生得竟是这般模样,呵呵。 北斗南移,蜇龙不蜇。大梦轮回,两见开国,善!” 陈道人忽从袖中摸出一支竹笛,那笛也不知有多少年头了,已经微泛紫红之色。 老道横笛于唇,吹着一首“朝天子”,便迎着杨沅走去。 “朝天子”原本是唐代宫廷教坊曲名,又名“谒金门”,曲调欢快而不乏庄重。 只是用笛子吹奏,则只有欢快意味了。 老道吹得悠然忘我,大剌剌地走去,丝毫没有避让道旁的意思。 水生见状,立即竖起眉毛:“嗨!你这老杂毛……” “不得无礼!” 杨沅一瞧那老道须发花白,没有八十也有七十了,便压了压水生的肩膀,主动避向青石板道旁的黄泥地上。 老道人吹着笛子,与杨沅将要错肩而过时,步伐微微停了一停。 他依旧吹笛不止,只是含笑向杨沅一颔首。 杨沅微微拱手还礼,老道便吹着笛子,往码头上行去,河风吹起他的大袖,飘飘若神仙。 杨沅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前去,这首小插曲,并未放在他的心上。 山阴,是绍兴府治。 如今大宋天子的年号就是绍兴。 建炎四年的时候,赵构驻跸越州,取“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之意,从建炎五年正月起改元绍兴. 而越州也更名为绍兴府,下辖山阴、会稽、诸暨、萧山、余姚、上虞、嵊县、新昌八县,府治就设在山阴。 山阴堰限江河,津通漕输,航瓯舶闽,浮鄞达吴,浪桨风帆,千艘万舻。 有这一条通海达江的黄金水道,自然一派繁华。 此时天色已晚,不好去拜访陆游,杨沅便进了城中最繁华的“栖间堂”客栈。 杨沅怕天色太晚不安全,赏了水生十几文钱,便打发他赶紧回码头去了。 文天迅速进入角色,一脸殷勤地道:“少爷请坐,贝儿娘子请坐,小的去办理入住。” 文天屁颠屁颠地跑到柜台前办理入住。 自汉唐以来,百姓出门都要携带“过所”,这就相当于出门在外的身份证明了。 不过南宋时候叫“公验”,都是百姓出门前向户籍所在地的官府申请的身份证明。 杨沅自然搞得到虽然都是假的,却也都是真的“公验”。 片刻之后,文天便拿着钥匙回来了,一边往回走,一边扭头冲着店家吆喝。 “我们少爷先去用膳,晚点儿记得送热水进房,供我们少爷、娘子沐浴。” 文天到了杨沅跟前,点头哈腰地道:“少爷,贝儿娘子,这边请。” 杨沅和贝儿起身,跟着文天向后面走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文天要自己带路,店家也乐得省事,便没叫小二带路。 这家客栈的房号用了一些很雅致的名字,诸如“竹林”、“渔舟”、“山水”、“梦回”、“醉月”…… 所以就不像常见的“天地玄黄”那样好找,文天四下张望,忽然看见“听涛”二字,大喜道:“到了,到了,就在这里。” 文天上前,殷勤地开了锁,把钥匙双手捧与贝儿,点头哈腰地道: “少爷和贝儿小娘子就住在‘听涛’,小的房间在刚进院门儿左边,那间‘途眠’便是。少爷有吩咐时招呼一声就好。” “途眠”?“途眠”和“听涛”隔着能有八丈远! 文天准备抓住这個难得的陪掌房出公差的机会得到他的赏识,自然是各种的揣摩奉迎。 杨沅走进房间,四下打量。 这第一等的客栈,第一等的客房,果然极是雅致。 进门先是一间雅致的客厅。 再往里去,客厅和卧室之间,还有一间下房。 这是主人带有奴婢时,丫鬟睡的地方,继续往里去,才是一间宽敞豪奢的卧房。 一开始见文天只给她和杨沅开了一间房,艾曼纽贝儿本能地就要问了,不过转念一想,她此来是扮演杨沅的妾室,难不成还单独给她开一间房? 果然啊,荒草丛是最容易发生意外的,她现在已经置身荒草丛中了。 待看见主卧之外还有一间下房,艾曼纽贝儿心中便是一宽,天使般美丽的脸庞上微微漾起一抹笑意,但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下房,她又不禁发起愁来。 这是方便丫鬟随时起身,侍奉主人起居的歇息之地,只是隔断出了一张床榻的位置,没有门,也没有挂帘儿。 她若宿在此处,杨沅一旦出出入入的…… 她岂不是整晚都要提防发生意外,睡都不得安枕? 杨沅弹了弹主卧的房门,扭头看看艾曼纽贝儿略显为难的表情,会意地一笑道:“你住里间吧,每晚帮我把被褥在外间铺好。” “啊,可是,官……二少才是主人……” “那你睡外边?” 艾曼纽贝儿顿时一窒,这个杨沅,真是一点也不绅士。 杨沅哈哈一笑,道:“所以啊,你就不要假客气啦,去吧,内室归你了。” “那……谢谢二少。” 艾曼纽不敢再客气了,提着自己的包袱便进了内室。 她先把门悄悄掩好,落下门闩,这才打量房屋布设。 果然华奢,虽然比不上“拈花小筑”的大床华丽,但出门在外,这样的环境,已经让人有一种在家里一般的舒适感了。 她惬意地放下包袱,往榻上躺了躺,试了试它的舒适度,美美地想:“杨沅还是很绅士的。 看来,我对他有些偏见。不,准确地说,是由于被俘以来种种经历,让我不得不对男人有偏见。” 她掏出备忘录,拿起夹在其中的铅笔,翻身往榻上一趴,就兴致勃勃地记录起来: “经过大半天的航行,傍晚时分,我们抵达了山阴,入住了一家名叫‘栖间堂’旅店。 我和杨沅的房间叫‘听涛’,我住在主卧,杨沅是个君子,他很尊重女士……” “走吧,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回来再安置东西不迟。” “哦哦,来啦!” 艾曼纽贝儿赶紧夹好铅笔,收好备忘录,从榻上一跃而下,简单整理了一下金色的长发,便开心地走去开门。 …… 门打开,刘妈妈一见冷羽婵站在外面,立即满面堆笑:“哎哟,冷姑娘来啦,咱们薛姑娘……” 她一打量,便看见了站在冷羽婵身旁的薛冰欣,顿时两眼一亮。 哎哟!娃娃脸、月牙眼,天生带着一种甜甜的气息。 微微有肉的身材,最符合她们这种老婆子的审美,这才有女人味儿呀,禁得起折腾,容易生大胖小子,哎呀,真是太完美了。 刘妈妈连忙让开位置,道:“两位姑娘快请进,王员外,快快快,薛姑娘来了。” 王员外正在纳闷儿,跟儿子说好了的,叫他来帮自己掌掌眼,这可是给他找“小娘”,怎么迟迟不到呢? 这臭小子,自从做了官,也不好拿鞋底子抽他了,这是有点反了天呐! 正嘟囔着,便听刘妈妈说人家薛姑娘到了。 王员外忙振作精神,满面堆笑地迎上来:“啊哈,薛小娘子……” 王员外一个揖还没作下去,整个人就定在了那里。 人定住了,脸上的笑也定住了,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走进来的姑娘:“竟然……这般的俊俏吗,刘妈妈诚不我欺呀!” 一时间,王员外便想起了他在瓦子里最爱听的一首曲儿:“凤酥不将腮斗儿匀,巧倩含娇俊。红镌玉有痕,暖嵌花生晕。旋窝儿粉香都是春……” 哎呀呀,瞧这姑娘身量高挑,如杨柳随风,比我王梨安还高一头! 瞧她这小酒窝儿,还真是旋窝儿粉香都是春,老夫这心呐,都要醉了。老夫一见钟情了!” 刘妈妈又好气又好笑地把一脸懵懂的冷羽婵拉到一边,对王员外道:“员外,这位才是薛小娘子。” 王梨安这才发现,原来那酒涡小美人儿后面,竟然还站了一位姑娘。 这一看,王员外登时两眼放光,不禁又想起了他在瓦子里最最爱听的一首曲儿: “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哎哟,老夫这心呐,已经醉了,老夫又一见钟情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89章 谁人乱点鸳鸯谱 冷羽婵杵在那儿倒不是因为不懂事,而是一看王梨安她就呆住了。 这王员外怎么会是这般模样儿呢? 身材不高,很是肥胖,油腻腻的一张老脸,头上都有白头发了。 有白头发也就算了,他前额和头顶的毛发也快掉光了,从四周挽上去的头发虽然勉强梳了一个髻,却也遮不住他那肉呼呼的头皮了。 这就是刘妈妈口中那位“年岁稍长、身材健硕、成熟有内涵、风趣有气质、如一坛老酒,越放越有味道”的龙山仓首富? 他这是酱香型的啊,泥封没封好,香味跑光了,就只剩下酱了! 一时间,冷羽婵又悔又恨,我怎么就信了媒婆那张破嘴呢,这下冰欣还不跟我急? 薛冰欣满面娇羞地抬起眸子,想偷偷打量一下这位相亲对象。 只一眼望去,她一对月牙眼就到了八月中秋! 薛冰欣错愕片刻,立即扫视了一下雅间。 她怀疑,眼前这老头儿是不是男方找来陪酒的朋友,就像冷羽婵一样。 可这一看……,没人了呀! “哎呀,姑娘你就是薛小娘子?薛小娘子真比刘妈妈形容的还要美丽十分,王某一见甚是心仪……” 薛冰欣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马上打断他的话,客气地应道:“王员外过奖了,本姑娘是思量要做些生意。 听刘妈妈说王员外你为人四海、生意兴隆,从跑船到如今不过二十年光景,便成了龙山第一富贾。 本姑娘今日便是向王员外讨教本领来了,还请王员外你不吝指教。” 王梨安微微一笑,这小娘子,脸儿还真嫩,相亲不好意思说,非要说是请教生意。 王员外便让座道:“哈哈,好说,好说,两位小娘子快快请坐,咱们边吃边聊。” 双方入座,刘妈妈便运箸如飞地享用美食,不时还尽职尽责地插科打诨活跃气氛。 王员外也是笑吟吟地不断吹嘘自己的富有,询问薛冰欣的个人情况。 但,每当他问起薛冰欣的个人情况,薛冰欣便会把话题拉到做生意上。一连几次,王员外也就品出滋味了。 这时他才发现,薛、冷两位姑娘的筷子一直没动,王员外的笑意便淡了下来。 人家这是没看上他呀。 薛冰欣此时更是欲哭无泪。见了王员外,她心中的幻想便破灭了。 她以为如意郎君满大街都是,很容易就能找到呢。没想到……眼前这是個什么东西呀! 薛冰欣根本不敢再拉扯半点和相亲有关的话题,只好一本正经地询问“生意经”,想把这难堪的一幕应付过去。 王员外察觉人家对他毫无意思,心思也就淡了。 这位薛姑娘他虽甚是中意,但是既然人家无意,他龙山仓首富也没有硬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的道理。 见薛冰欣又一次拉开话题,王梨安心中也是暗恼,便道: “薛小娘子是官身,不可能时时照应生意上的事情。 这般情况下,若是姑娘想做生意,最好选择一些时令之物,忙也就一阵子,不会耽误姑娘太多公务,又能获利颇丰。” “哦,比如呢……?” “水果啊,时令瓜果出园之价极低,运至他方便有数倍之利。 如今正是金秋十月瓜果成熟之际,正好赚上一季的利润,做的好的话,一贯本钱怎也能翻上三五倍。” 薛冰欣来了兴趣:“利润这么高吗?只是,从各地输运瓜果怕也不容易吧?” 王员外眸底寒光一闪,微笑道:“瓜果商人极少自行采买,一种水果凑不齐一船的话,耗费太大。 王某以舟船贩运,往各地购置时令水果,在龙山再批发于水果商人,薛姑娘如果有兴趣,王某可以便宜些给你。” 薛冰欣哪懂得其中门道,听王员外描述的前景极好,就有些心动了。 她现在有了自由身,可以规划自己的未来了,若能攒下一份丰厚的嫁妆,后半辈子也就踏实了。 王员外从一条小船跑货运,到如今成为龙山仓第一富商,能力自然是极强的。 他的话对薛冰欣便极有说服力,两个人越谈越投机,一时间连刘妈妈和冷羽婵都插不上话了。 聊到后来,两人更是当场敲定了买卖,唤小二送来纸笔,当场签订了一份购销合同,双方签字画押。 刘妈妈和冷羽婵都看呆了,这等相亲场面,实是她们做梦都没想到的。 “今日多谢王员外设宴款待了,明天本姑娘就把定钱给你送去,赊购部分的钱等我的瓜果售卖资金回笼,马上就付给你。羽婵……” 薛冰欣收好契约,便向冷羽婵递个眼色。 冷羽婵忙起身道:“啊,王员外也事务繁忙,我们就不多打扰了,这便告辞。” 二女起身便走,刘妈妈叫道:“诶,冷小娘子,薛小娘子……” 二女假装没听见,从门缝里“嗖”地一下就闪了出去。 刘妈妈忙向王员外赔笑道:“老身去送送她们。” 王员外只管冷笑,做生意?生意是那么好做的么,伱今辱我,便送个教训给你! 待刘妈妈追出去,王员外脸上的假笑便消失了,冷哼一声,拂袖而起。 首富受辱,自是懊恼。 刘妈妈追上冷、薛二女,冷羽婵冷面含霜地道:“刘妈妈,这就是你赞不绝口的那位王员外?你自己说,他跟我冰欣妹子般配吗?” 刘妈妈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人家王员外怎么就不般配了? 老话说的好,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见男儿丑? 同样是柳条子,粗的编簸箕,细的编织斗,管它粗细呢,有用就是好的。 男人也是一样的道理,俊了丑了的它能当饭吃吗,看男人不是看他本事大小吗? 老身保媒说媒,向来只见挑拣女子相貌的。 男人都是看他从事什么职业,有多大本事,家境如何,老身是个有良心的,可不是靠哄骗成人姻缘。” 冷羽婵气鼓鼓地道:“可……可他那年纪相貌,也差距太大了呀。我这姊妹是女官呢,也非寻常女子。” 刘妈妈理直气壮地道:“人家王员外还是龙山仓首富呢,差哪儿了!” “这……” 刘妈妈得理不饶人地道:“呐,你们挑的可是非官即富大户人家! 你就说吧,这样的男儿,又要尚未娶妻的,天下间能有几人? 再要挑相貌年纪的话,那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薛冰欣赶紧拉了下冷羽婵,小声道:“别说了,叫别人听见羞也羞死了。” 她对刘妈妈道:“相亲相亲自然是要相看的,看了不合适,和你刘妈妈说一声也就是了,并没有埋怨你的意思,我们这就走了,王员外那边,有劳刘妈妈你说个清楚才好。” 听她说话还算通情达理,刘妈妈的神色便缓和下来,诚恳地道: “姑娘啊,真不是老身有意骗你,你这既要有才有貌,又要年纪相当,还要非官即富,何其难也。 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你就是当朝公主,也难寻到样样符合你心意的男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嫁当然是不愁嫁,只要是个女人,哪怕缺胳膊少腿儿,谁愁嫁了? 可要嫁的称心如意,那就难喽。但凡是个能考功名的读书人,就没一个愿意尚公主的。 姑娘你既然是位女官,应该知道这些门道吧? 所以说,姑娘你这条件总得放宽一些才成。 你要有官有财的,那相貌年纪就别太讲究。 你要相貌俊俏、年纪相当,那就别指望着他功成名就、家资巨万……” 薛冰欣虽然当时是跟冷羽婵这么说的,其实倒有一多半是调侃。 她也清楚,要有官身、富贵一方、容貌俊俏、年纪相当,这些条件全都符合的几乎没有。 她自幼长在宫中,当然知道公主下嫁的情况。 就算皇室贵胄,也不可能挑剔到如此合意的人选。 只是她没想到,好闺蜜当了真,跟人家媒人限制的这么死。 薛冰欣半是羞愧半告饶地道:“刘妈妈,是我这边说的不清楚。 人家的意思,原也是诸般条件占得其一就成。 如果一定要做个选择的话,是不是官有没有钱都可以往后放,总要看着顺眼的,才好一起过日子嘛。” 做媒人的那都是百折不挠的人,哪有稍遇挫折就打退堂鼓的。 一听薛冰欣这么说,刘妈妈便眉开眼笑起来:“姑娘你要早这么说不就成了? 老身担保,下回再给姑娘你物色的,一定年纪相当,容貌也说的过去,你就擎好吧!” 薛冰欣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儿,只是没口子的答应。 那边,王员外会了账,从雅间里走了出来。 一瞧两位姑娘正和刘媒婆在廊下说话,王员外便把脸色一沉,绕到了另一边廊下。 他可走出没几步,王大少就急匆匆地赶了来,一眼看见父亲,便兴冲冲地道:“爹,我来啦!我‘小娘’呢,人品相貌如何?” 王大少大大咧咧的,声音可不小。 薛冰欣在这边听见,抬眼一看,顿时魂飞魄散。 王员外竟然是王主事的爹?她这是跟自己下属的亲爹相了个亲? 这要是被王烨然知道,她这个顶头上司居然跟他爹相了亲…… 她就得立刻去跪求折夫人,把她收进内尚书省,从此再不踏出内廷一步,太丢人了! 薛冰欣急忙一拉冷羽婵,低着头、勾着胸,快步急走,逃也似的走出了“花月楼。” 花月楼,花月楼,春花秋月也好,花好月圆也罢,都占了她二人别号里的一个字。 来的时候,薛冰欣还以为这是“天作之合”的征兆,谁晓得这是刘媒婆乱点鸳鸯谱啊! …… 杨沅带着艾曼纽贝儿和文天去吃了顿当地风味的美食。 点餐之前,他就言明今晚是个人宴请了。 宋人出公差,按照品级都有补贴,但绝对达不到住第一等的客栈且随意享受美食。 杨沅若还是在“鱼字房”做副职,倒也不妨花销公款,回去寻个名目报销。 但如今他是“蝉字房”的掌房,为防上行下效,这规矩就不能不讲究一下了。 只不过,看起来效果并不大。 文天脸上那副“卑职明白、卑职懂得、卑职不会乱讲”的表情,让杨沅觉得,自己一番苦心算是白费了。 吃罢晚餐,杨沅便吩咐道:“文天,你送贝儿姑娘回去,本官有些事情去做,办妥之后会自回客栈的。” 杨沅是想先去夜会陆游,得到他的帮助。明天正式露面,他就是来自临安龙山仓的王二少了。 至于“鱼字房”在本地的谍探,前期倒不必让他们介入,否则反而会让杨沅做手脚时有诸多不便,因此他现在不想联络。 文天答应一声,贝儿乖巧地戴好笠帽,跟着文天离开了。 二人并肩而行,文天看了看这位身量比他还要略高一些的异域女子,笑问道: “贝儿姑娘是吧?路上未得机会细问,如今正好认识一下。 在下机速房蝉字房知客文天,不知姑娘你是我们杨承旨的……” 贝儿歪了歪头,思索道:“我也不是很确定,杨沅说过我是他的书记? 我觉得称呼幕客更贴切一些,因为我是杨沅私人聘用的助手,不是政府任命的官员,书记官不太妥当。” 文天讶然道:“贝儿姑娘你……做杨承旨的幕客?” 一个蕃婆子当幕客?替东家出谋划策、料理事务?她能出什么谋?划什么策? 贝儿耸耸肩道:“算是吧,杨沅说,我只为他私人服务,不过迄今为止,他还没有交代我任何任务。” 懂了! 文天暗暗一声叹息。 杨承旨分明是看上这个金发碧眼的蕃婆子了嘛! 还别说,这个蕃婆子比起我中原女子,的确别有一番风情。 只是,杨承旨既然喜欢她,大大方方地纳入房中不就行了,玩什么欲擒故纵啊,这蕃婆子懂吗? 懂了! 杨承旨是官,想来是担心纳一个蕃婆子为妾影响不好,因此对她有些难以启齿。 看来,只能由我文天为她指点迷津,做这个月老了。 文天便微笑道:“贝儿姑娘,你天真烂漫,不解杨承旨对你的一番苦心呐!” 艾曼纽贝儿好奇地道:“什么苦心?” 文天道:“实际上,杨承旨是想让你做他的内记室啊。” 贝儿疑惑地道:“内记室?我倒是头回听说这个称呼,它是什么身份?” 文天道:“唐朝时候,有些官员身边,会容留一些知情识趣的美丽女子,被称为内记室。 公开身份呢,是帮主人料理文案。她们非妻非妾,但是有时候…… 需要为主人做一些妻妾才能做的事,贝儿姑娘现在懂了么?” “什么?”贝儿心头顿时一沉,那不就是情人吗? 杨沅和我们那儿的市政官大人、主教大人果然都是一样的。 文天道:“杨承旨看来很喜欢姑娘啊,所以对你很是宽容,希望你能慢慢认识到自己的身份。 可你要是一直恃宠而娇,佯作不知…… 贝儿姑娘,男人呢,是最没有耐性的。 若是等到杨承旨耐心耗尽的时候,你一个异域女子,杨承旨可是翻掌可叫你活、覆手可让你死啊,你……好自为之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90章 夜访陆放翁 文天与艾曼纽贝儿一面聊天,一面赶回“栖间堂”客栈。 一到“栖间堂”,文天便张罗着叫小二送来浴桶、热水,还贴心地给艾曼纽贝儿叫了热茶和小点心。 艾曼纽贝儿独在异乡,从未受过这样体贴的待遇。 以前在她的城堡时,奴仆们倒是这样照顾的无微不至,但那段记忆已经太久远了。 “谢谢你,文知客。”艾曼纽贝儿感激地道。 “不客气,贝儿姑娘独在异乡,又是咱们杨掌房的……内记室,文天岂有不多加关照的道理。” 文天笑容可掬地说着,把牛角的牙刷子,盐、茯苓、薄荷等制成的牙粉盒子,还有澡豆、肥珠子和豆面制成的“澡药”等装了一个脸盆,一起递给艾曼纽贝儿。 他又一脸诚恳地道:“文某有个本家妹妹,就是因为高不成、低不就,耽误了大好姻缘,最后只能随便找了个人嫁了,从此郁郁寡欢,再不见她露出一点笑模样儿来。 文某看见贝儿姑娘天真烂漫,依稀便似看见了那個本家妹子,所以才冒昧进言。 杨承旨年轻、俊俏、有大好官身,他还考了功名呢,一旦真的考个进士回来,到那时更是炙手可热,你要是过了这个村,可就真没这个店了!” 艾曼纽贝儿有些窘迫地道:“文知客,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可是,杨承旨只是要我做他的书……” “内记室!” “好吧,内记室,只是辅佐他做一些事情,并不涉及男女之间的感情。” “贝儿姑娘,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你就说吧,杨掌房只带了你一个女子同行,可曾交代过你做任何事情?” “这……” “人家杨承旨是官,年纪轻轻,官居七品,很厉害啦。 伱又是个蕃人,你说人家杨承旨还能拉下脸儿来求你?你连这点自觉都没有吗?” “我……” “人家杨承旨勾一勾小指,就不知有多少年轻貌美的女人愿意扑上去咬他的钩儿呢。 我也就是与贝儿姑娘你投缘,再对你说这些体己话呀!” “我……,文知客,你不明白,我是法兰克人,在我的信仰里,我只可以有一个丈夫,而我的丈夫,也只可以有我一个妻子。 即便他在外面有很多的情人,但是我们的家,必须只能有我一个女主人,我不能背弃我的信仰。” “荒谬!荒天下之大谬啊贝儿姑娘!” 文天痛心疾首地道:“贝儿姑娘,你可是个蕃人,虽然貌美,但我敢说,在这里,就没有一个有身份的男人会娶你一个蕃婆……蕃女为妻。 我们这里有句古话,叫做入乡随俗。你既然来了我们这里,当然应该遵守我们这里的习俗。 我就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贝儿姑娘。 没人会娶一个蕃女,生个长相迥异的后代。 就算有人自己肯,他的家族长辈也不会答应。你能选择的,如要许人,只有为妾。 可那些有资格有能力纳妾的,不是老的就是丑的,有几人能有杨掌房这般资本? 你还不珍惜这个机会?这要是一朵鲜茶插在了牛粪上,一块好羊肉叫狗叼了去,可不是暴殄了天物?” “文知客……” “常言说的好,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个娇滴滴。何以如此? 就是那赖汉子拉得下脸儿,伏得下身子,舍得去哄人开心。 为啥他能伏低做小?因为他无能。你要是就喜欢那种空拿着一张嘴巴哄人的废物,那你当我没说。” 文天长长叹息一声,惋惜地看了艾曼纽贝儿一眼,仿佛她正在走上一条不归路: “贝儿姑娘沐浴吧,文天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告辞。” 文天转身出了客厅,把“听涛”房门一关,唇角便露出一丝“阴险”的笑意。 “到了我大宋屋檐下,还想不低头? 要是号不准你这金毛的脉,我文天就算不得一个好兽医!哼哼……” 文天双手一背,哼着歌儿,遛遛达达地朝着他自己的住处走去。 …… 杨沅到了陆府。 陆家这幢宅子,是一幢四进四出的大院落,占地近二十亩。 这在北方大户人家来说,面积不算大,那边可是动辄上百亩的庄园。 但是江南寸土寸金之地,占地二十亩,可就极尽奢华了。 而附近的府邸,大多都是这等规模的建筑,可见此地世家大族,基本上也是聚集而居的。 杨沅没有逾墙而入私下打探,这么大一座庄园,他得搜到什么时候儿,再说也忒不礼貌。 他不想夜中来访,指的是以王家二少爷的身份。 而他自己,当然是要提前来和陆游密唔,打声招呼,免得公开来访时身份穿梆。 杨沅此来山阴,是要查办大案的。 不过得益于他从后世人的角度对陆游的了解,他不相信陆游和那些不法事件有所牵连,此人自然是绝对信得过的一个朋友。 杨沅到了府门前,叩响白铜的兽环,等那门子开了角门儿,便告诉他自己要拜访陆务观。 杨沅既没有拜帖,来的时间又这么晚,那门子本懒得搭理他。 不过杨沅说,请他转告陆公子,就说“受赠弩人”来访,那门子便多了个心眼儿。 但凡这种权贵大户人家的守门人,就没有一个憨笨呆傻的,眼力和心眼儿是必须要有的,不是足够机灵的人,干不了这个差使。 杨沅越是说的这般神秘含糊,那守门人越感觉此人身份应该不俗,于是便客气地把他让进门房,先叫别人接待着,自己赶进去报信儿。 陆游自从临安回来,和朋友们常有来往应酬。 他本就是个交游广泛的人,这酒局自然是一个接着一个。 今天他难得回来早了些,刚刚沐浴已毕,准备吃杯温茶便登榻歇息。 这时有人传报,说是有人登门拜访,自称“受赠弩人”。 陆游先是一呆,旋即想起了杨沅身份,不禁大喜道:“哈哈,二郎果然赴约来了,快请……” 说到这里,陆游心中忽然一动,杨沅为何自称“受赠弩人”,这是不想公开身份啊,幸亏我只叫了一声“二郎”,尚未叫破他的名姓。 陆游便轻咳一声,道:“马上把他请到我的书房!” 打发走了门子,陆游便在小厮侍候下,把睡衣换了去,穿了一身常服,便赶去了书房。 陆游赶到书房时,杨沅也刚刚落座不久,那茶还烫着,不曾喝上一口。 陆游一见杨沅,便哈哈大笑,他先挥手让下人退下,这才上前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还有三日便是沈园之会,我还道你要爽约呢,二郎终于来了,果然信人也!” 杨沅笑道:“务观兄相邀,小弟岂敢不来,何况这沈园大名,小弟久仰了,正要一观。” 陆游请杨沅坐下,神色一正,道:“二郎何以夜色深沉才来寻我,而且不以真名姓告诉门子,难不成有什么为难之处?” 杨沅道:“正是!” 于是,他就把山阴这边抓捕贩私者,意外发现“马皇弩”的事对陆游说了一遍。 不过,他只说了这件事情,具体细节并没有讲。 杨沅道:“我今奉命,就是为了查办此案,正好也赴兄长之约。” 陆游惊怒道:“军中锐器,也可贪图财货,将之盗卖,此等国贼,真是该杀!” 他对杨沅道:“二郎放心,你的身份,我自会帮你隐瞒。” 杨沅道:“杨沅自然信任兄长,所以才深夜前来,先和兄长打声招呼。 明日再公开来访,到时候,小弟就是临安龙山王家二少王烨凡了!” 陆游哈哈一笑,道:“变换身份,暗中查案,倒也有趣。 可惜为兄不是法官,不然,若有机会,倒也想试试这微服私访的乐事。” 杨沅挑眉道:“是了,自‘烧尾宴’后,小弟忙于公务,倒是不曾打听几位兄长的后续安排,如今各位兄长的任职安排可已落实了么?” 陆游道:“落实了,为兄被任命为福州宁德县主簿,等沈园之会后,为兄就要走马上任了。” 杨沅一愣,惊讶地道:“宁德县主簿?这……这是八品官呐,以务观兄的名次……” 陆游淡淡一笑,道:“自然是因为那秦长脚从中作梗。” 杨沅沉默片刻,叹气道:“务观兄,这是被彬甫牵累了。” 陆游性情豁达,倒不在意,哈哈一笑道:“彬甫也是因为替我打抱不平,以为已经尘埃落定的事,忍不住便在秦长脚面前替我一抒胸中闷气。 谁料,那厮当真是睚眦必报,堂堂宰相,一点体面也不要了,终究还是倚其权势,左右了为兄的任职,此事不怪彬甫。” 杨沅原本只是痛恨秦桧这等国贼,现在对他尤其鄙视,只觉此人不仅坏,而且坏得毫无格调。 想到虞允文当时有风声传出,要被任命为彭州通判,屈居副职,所以决意不肯赴任的事,不禁问道:“那么,务观兄打算赴任吗?” 陆游坦然道:“我和彬甫想法不一样,一县主簿又如何?干的好,也可造福一方百姓嘛。 再说,在此过程中,也可积累诸多经验,权当一个历练吧。” 杨沅听了不禁赞道:“还是务观兄通透豁达!” 主簿属于一方主官的副手,负责掌管文书事务,协助主官管理衙署事务,相当于现代的秘书部门、行管部门的负责人。 陆游笑道:“也是因为我年纪轻些吧,彬甫兄已经四十有四,再让他从佐贰官做起,熬着资历,只怕是等他成为一方正印时,也该告老还乡了,自然心急一些。” 杨沅道:“对了,虞兄他真不打算去彭州上任?” 陆游道:“不错,彬甫刚烈,还真就打算拒绝赴任了。 这事儿闹的很大,再加上秦长脚已经对我做了手脚,再要如此明睁眼露地打压彬甫的话,未免太难看了些。 所以,那秦长脚便也退了一步,给彬甫兄任命了一方正印。” 陆游顿了一顿,才苦笑地道:“是为,权知黎州知府。” 杨沅听了,也不禁哑然。 这个黎州,倒不是海南的黎州,它就在四川。 位于四川西南一处绵延的山脉之中,汉彝两族百姓杂居之地。 去这任职……,虽说他是一方正印官了,可真比不上去彭州做通判,也太苦了些。 但是,这不就是你要的么?你要正印官,我给了你正印官,你还待怎样? 而且,你别看让他虞允文做了一州知府,品级也没比别人高。 这就要得益于大宋官职任命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了。 一州知府,理论品级是从五品。 实际品级,从九品到一品,全都行。 所以,虞允文这是也被摆了一道,甚至还不如陆游。 好歹陆游是明明白白被人坑了,虞允文却是有苦说不出。 一时二人相对无言。 半晌之后,杨沅才道:“其实,这也没甚么。 刚刚考中,直接就担任一方正印,对彬甫兄这种做过小官小吏的人来说,似乎不太妥当。 但是对许多并不曾做过官的进士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不然,毫无为官经验,不熟地方情形,赴任之后,很容易就被佐贰官架空,被吏员僚属们蒙蔽,做成一个糊涂官了。” 陆游笑道:“这也正是为兄欣然接受县主簿任职的原因,且去历练一番。我倒要看看,他秦长脚能嚣张到几时。” 杨沅道:“范兄和杨兄情况如何?” 陆游道:“他二人所去之处一天一地,各有不同。” 陆游就把范成大和杨万里的情况介绍了一下。 范成大被任命为礼部员外郎,正七品,兼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 留京的官儿,又是清贵之职,分配的算是相当好了。 至于杨万里,被授予赣州司户参军了,兼司法参军事,也是个正七品。 这是个实权的民政、司法官,只是比起范成大未免逊色了些。 杨沅也把自己近来的情况说了一遍,说到他升为七品承旨时,陆游毫不动容。 别看他们现在又是县主簿又是州参军的,不仅是地方官,品级也不比杨沅高。 但是就算有秦长脚压着,熬上几年资历,他们也能升官,如果再有突出政绩,升的还要高。 就算他们官路坎坷,将来不能位居中枢官居宰辅,等他们告老还乡时,最不济也能捞个四五品的官身。 但杨沅,已经到头了。 等他听说杨沅居然由武转文去考了举人,这才来了兴趣,急忙问道:“你考举人自然是奔着进士去的,考进士有几分把握?” 杨沅对着自己好友可就不好吹牛了,谁知道那位鹅王殿下弄不弄得到进士的考题啊,如果弄不到,他是万万考不上的。 杨沅便道:“这个……总要考了才知道,小弟如今哪敢吹嘘。” 陆游抚掌大笑,兴奋地道:“二郎,你既有此心,一定要用功,一定要考上。 等你东华门外唱了名,咱们兄弟才有机会联手并肩,一呈抱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91章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杨沅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艾曼纽贝儿还没有睡,杨沅一回来,她就跑出去喊来小二送浴桶、送热水。 然后她又帮杨沅叫了热茶和小点心。 把杨沅的外袍挂在衣架上以后,她又利落地把牙刷子,牙粉,澡豆、澡药,一一摆放在杨沅躺在浴桶中便伸手可及的地方。 嗯……基本上文天所做的一切,她都照猫画虎,学过来了。 “杨沅大人辛苦了,夜色已深,你快沐浴一番,好早点休息。” 艾曼纽贝儿浅笑嫣然地说。 一个袅娜动人的金发美人,一张天使般美丽圣洁的面孔,一双湛蓝色的眼眸凝视着你,却伏低做小地做着小丫鬟的举动,这突然的殷勤,让杨沅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秘书……还负责这些事情的吗? 唔……大概生活秘书是需要做这些事的吧? 咱以前也没用过秘书,不懂啊。 不管懂不懂,反正那种被一个气质高贵的绝色佳人如此殷勤侍候的感觉,是挺叫人愉悦的。 “好的,有劳贝儿姑娘了。”杨沅微笑着对她道了声谢。 艾曼纽贝儿迟疑了一下,道:“大人的被褥,贝儿也铺好了,那么……大人晚安。” “啊……晚安。” 一俟得到回答,艾曼纽贝儿就像一朵云似的飘到了卧室门口。 “嚓!”房门关上了。 “嚓!”更轻微的一道声音,那是艾曼纽贝儿把闩落下来了。 对于艾曼纽贝儿的这种小举动,杨沅只是付之一笑。 艾曼纽贝儿确实很美,即便是一路同行下来,每天都能见到,每每看到她的容颜,依旧让杨沅感觉惊艳。 不过,他既非一个无品小人,也不是那么的饥渴,对于一個每天都会遗忘前事的“病人”,他还不至于产生什么下作的念头。 杨沅知道她不会再出来,便大大方方地脱去内衣,把自己泡进了浴桶。 贝儿侧耳倾听了一阵,等外边传来了沐浴声,贝儿便轻轻地吁了口气,然后赶到梳妆台前展开备忘录,开始她今天最后的记录。 文天说过的话,她是比较相信的。 虽然杨沅至今为止不曾对她表现出觊觎、侵占的意思。 但是,艾曼纽贝儿自从十五岁被俘,迄今整整三年,她被不断地加价转卖。 所有肯花高价买走她的人,都是冲着她惊人的美貌,想利用她惊人的美貌做文章的。 如是者三年,怎不令她产生一种惯性思维? 再者,正如文天所说,杨沅把她带在身边的理由实在太牵强了,谁会需要一个每天遗忘前尘的人做他的书……内记室呢? 一个每天都能忘记昨天的女人,她都干啥? 所以,她把她对文天的话所做出的理解,郑重地记在了她的备忘录里,反正她用的是拉丁语,不担心有人会认得。 “今天我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是的,正如我之前所担心的,杨沅大人也是冲着我的容貌和身体,才找理由把我带在身边的。 他也是因此才对我的伙伴们伸出了慷慨的援助之手。 幸运的是,他并没有利用权势和力量逼迫我献身。 或许,他是想让我主动投怀送抱。但是一个圣洁的玫瑰骑士,永远不会变成一个放荡的女人! 愿上帝祝福我,晚安,贝儿。” 杨沅躺到下房那张小床上时,他发现要斜着睡,双脚才不至于悬在床外面。 于是,杨沅就挪动枕头,变成了在小床的对角线上睡觉。 躺在黑暗中时,他不禁想,明明住着第一等的客房,可自己这张床甚至不如文天那小子的床榻舒适,这是何苦来哉? 希望,艾曼纽贝儿那过目不忘的神奇本领,真能给我帮个大忙吧…… …… 第二天一早,文天早早起来,去外边叫了丰盛的早餐送到客栈。 他的时间掐算的特别准,杨沅刚刚洗漱完毕,早餐就送到了。 文天没和杨沅一起吃早餐,他把送索唤的闲汉领进杨沅的房间,便向艾曼纽贝儿递了个眼色。 等闲汉将食盒里的食物一样样摆上桌子,他便跟着闲汉一起出去了。 “文天先生真是个好人,他担心我一旦失去杨沅大人的庇护,在宋国将无处容身。 所以千方百计的给我制造机会,希望我能得到杨沅大人的宠爱。 只是,实在抱歉了,文天先生。那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做为一名虔诚的受信者,我必须要坚持我的信仰。” “虽然这么说,不过我侍候他用餐,给他递奉勺筷,应该只是内记室的职责吧,这与我的坚持并不冲突……” 艾曼纽贝儿双手虚握,如要咏唱圣歌似的站在那儿,看着关上的门户胡思乱想。 杨沅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不饿吗?赶紧吃饭,一会儿我们要去陆府拜访啦。” 艾曼纽贝儿回过身去,发现杨沅已经不需要她递勺子递筷子了。 因为杨沅端着一碗兴化贡米熬制的浓粥,就着小菜,正吃的津津有味。 “啊,好的,我来了。” 艾曼纽贝儿脸蛋儿一红,讪然地跑过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做任何事都一向追求尽善尽美的她,觉得自己现在还不是一个合格的内记室。 不过,她会努力的! …… 早餐之后,文天又出现了。 艾曼纽贝儿很佩服文天先生对于时机的把握,就像是他有一双眼睛留在了这里,所以才能对这里一切的进展了如指掌似的。 文天提着一口小藤箱,里边装着杨沅从临安出发前就已买好的礼物。 一块鱼脑冻质地的肇庆端砚,两斤陈瞻墨。 这陈瞻乃是北宋时的一位制墨名家,他在世时所制之墨每斤只卖五百文钱。 不过他死后,他制的墨碇价增何止百倍,这便有了当成见面礼的资格了。 文天从本地车行租了一辆极豪华的清油车,早就候在了门前。 两匹马拉的车,枣红马,分外精神。 马车夫也是个一身整洁青衣的小伙子。 杨沅见了了不禁高看了文天一眼。 能在机速房做事的果然没有庸人,文天虽然是个小小知客,这能力却也着实不凡呐,叫人用着很是舒心。 车子虽然豪华,但车厢并不大,杨沅往里边大马金刀地一坐,留出来的空间就不多了。 艾曼纽贝儿踩着脚踏登车,往车中一看,便是微微一怔。 “没关系,我现在扮的可是……他的情人,工作,这只是工作。” 艾曼纽贝儿暗暗安慰着自己,弯腰进入车厢,在杨沅身边坐了下来。 柔软的肌肤隔着轻薄的裙裳,不可避免地挤靠在杨沅的腿上,很清晰的感觉。 这让艾曼纽贝儿轻咬贝齿,有些自艾的懊恼。 原来她是多么轻巧玲珑的身子啊,现在髋部的曲线却是越来越明显了,不会是因为我每天晨练时,都拉筋开胯造成的吧? …… 薛冰欣起了个大早,让冷羽婵陪着去了一趟龙山仓。 昨天的相亲固然很丢人,但她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商机。 王员外当时所讲的她都听明白了,她觉得,这的确是一个发财的好机会。 以后,她可是自由之身了,必须得为自己的未来多做打算。 原本的积蓄目标,可是打算攒到三十岁,或者干脆就留在宫中度此一生。 现在计划有变,她就要早早攒下一份丰厚的家资,才能确保未来的幸福。 羽婵终究没听她的劝,糊里糊涂地做了杨沅的小老婆。 好吧,她也承认,杨沅年轻、英俊、富有,官职也不低,除了不是正妻,羽婵跟了他,别的任何差处都挑不出来。 她既然要走自己的人生路,那就一定要比羽婵更幸福,绝不能叫羽婵比了下去。 而眼前这桩生意,显然就是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好机会。 薛冰欣把自己这些年积攒的私房钱都拿出来了,她还向王员外赊了一批货。 她可是个官,料想王员外也不敢欺诈她。 于是,一早来到龙山王家,薛冰欣就快乐地交出了自己全部的积蓄,拿到了一张供货单。 王员外需要按照她选择的瓜果和数量调拨货物,在约定时间内再陆续交货。 快马返回机速房的时候,薛冰欣只觉揣在她怀里的薄薄的一张纸重如山岳。 按照王员外介绍的情况,她就按最差的收益三倍来算,那是多少钱? 薛冰欣可是六岁就开始挣工资了。 小的时候端茶递水、擦桌子扫地,那时候就有月钱拿了。 那时候她的吃用都在宫里,这钱全都能省下,再加上偶尔的赏赐,一年攒个五十多贯绰绰有余。 后来她年岁渐长,职阶也渐高,月俸就更高了,一年攒个一百四五十贯也是有的。 三年前她到机速房任职。 大宋的官吏薪俸待遇更高,那真是“宁为唐宋一小吏,不做大明一品官”。 俸禄之外,还有料钱衣赐、禄粟、职衔添支、差遣添支、餐钱补助等等…… 虽说五品以上官才是惊人的高薪,而她只是一个低阶小官,林林总总的加起来一折算,一年至少也有二百七八十贯的收入。 扣去花销,一年两百贯她还是攒得下来的。 从六岁到十八岁,薛猪猪省吃俭用地一共攒下了一千六百贯,全投进去了。 就这,她在王员外那还赊了五六百贯的货。 冷羽婵看她倾囊做生意,总觉得不太妥当,但薛冰欣却是一向乐观的性子。 她豪爽地拍着冷羽婵的肩膀,大声道:“你呀,做什么事都是未虑胜,先虑败,畏首畏尾,这样子怎么能发财呢? 咱们看准了机会,就要果断出手。常言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你就看着吧,这回啊,两千贯至少变成六七千贯! 说不定这笔买卖做完,本姑娘就腰缠万贯了,啊哈哈哈哈……”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92章 师父毕竟是师父 今天,陆游在府中接待了从临安来的好友“王烨凡”。 王二少是临安龙山仓大商贾王家的二公子。 陆游一向好交朋友,他的朋友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和一个富商之子有所交集,丝毫不引人奇怪。 这件事,通过陆府的家仆下人还有来陆府办事的人,很快就给散播了开去。 不过,并没有什么人在意,山阴巨姓世家甚多,一个暴发户在他们眼里还不够看的。 当天,陆游便亲自陪同这位临安好友游览山阴,一路之上,倒也时常碰到朋友。 而这些朋友,对王家二少依旧没有什么深刻印象,却对王家二少的那个金发蕃婆子小妾印象深刻。 虽然其人形貌与中原女子大不相同,但美是相通的,她的身材、她的容貌、她的风情…… 这些巨姓大族家的子弟见多识广,其中很多也是见过蕃人的。 但是,这么美丽的蕃女,他们还是第一回见到。 很多蕃婆子在他们看来,连中人之姿都算不上,人家怎么就这么幸运,能够找得到这般美丽的蕃女? 沈溪公子看到艾曼纽贝儿的时候,眼睛都直了。 这腿……简直比我沈溪的命都长啊! 看一看都快要了本公子的命了! 等艾曼纽贝儿微带羞涩地摘下浅露,沈溪不该直的地方也直了。 他微微欠着身,很礼貌地听陆游向他介绍王家二郎,温文尔雅地还礼言语。 对于“王二少”身旁俏生生站着的那個蕃女,他连一眼都没看。 但,“王二少”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他的妾室“贝儿”,说她来自一个叫法兰克的遥远国度,他却全都记住了。 法兰克,贝儿! 双方是在桥头偶遇的,寒暄之后,陆游便拉着杨沅过了小桥。 沈溪依旧站在石桥上,微笑拱手,看着他们下桥。 艾曼纽贝儿提裙下了石桥,偶然回眸望去,就见那位风度翩翩的公子,依旧站在拱桥上,对他们行着注目礼。 沈溪公子微微欠着身,始终没有挺拔地站起。 “华夏果然礼仪之邦,处处都见绅士。”艾曼纽贝儿不禁暗暗赞叹起来。 待杨沅一行人走远,沈溪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王家二郎和务观贤弟后天都要去我沈家的园子,是吧?” 沈溪扶着石栏坐下,二郎腿一翘,向小厮问道。 “是啊公子,刚才陆公子说,后天要带那位王二少去咱们家院子,让他见识见识咱们山阴第一园林呢。” “哦,哦,好!” 沈溪听了满腹欢喜,他想再看看那金发蕃女,抬头向远处望去,就见陆游领着王家二少和那蕃女到了一处河岸旁,正邀请二人登上乌蓬船。 王二郎站在船头,伸出手去,金发少女搭着他的手,轻盈地迈上船去,抬眸盈盈一笑。 虽然隔得远,眉眼五官不是看的非常清晰,但方才已经看过了,记忆犹新,意识自然补全。 这一眼,沈溪顿觉天地都为之一亮,随便便有些失魂落魄起来。 那法兰克少女进了船舱,他便黯然一声长叹,满面悲伤之意。 贴身小厮忙道:“公子怎么了,为何忽然失神?” 沈溪感伤道:“本公子将近而立,赵姬越女、吴娃楚艳,倒也尝过一些。 偏生如此尤物,异域风情无限,本公子莫要说尝,便见也是生平第一次见。 沈某虽贵为沈氏长房,竟不及这样一个穷儿乍富的土财主有福气,怎不自怜自伤。” 那眉清目秀的小书僮听了便笑道:“公子累世公卿之门,一生尊荣无双,美妾俏婢不知凡几,岂是那王家二少一个暴发户儿比得了的。” 沈溪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自当及时行乐。 我看那法兰克女,美貌还则罢了,唯独风情韵致,在我中原美人儿身上实不可见。 若教我得此尤物,把玩享用一日,就死也闭眼,也不枉我来阳世间为人一场。” 书僮道:“公子既有此心,那王家二少后日便要去咱们家园子,到时候公子挑几个美貌的妾婢,与他交换一场又如何? 那蕃女风情虽然殊异,想来他王家二少也早新鲜过了,公子只消多给他几个美婢,还怕换不来么? 再者,他是生意人,哪有不想巴结公子你的道理。 若他识相,只怕不收你的美婢,便将那法兰克女双手奉上哩。” 沈溪见说,满心欢喜,一扫悲戚,展颜道:“好!好!好!此法绝妙! 若他识相,将贝儿双手奉上,本公子自然许他一场大富贵。 若他不愿,本公子便以几个女子易换,却也不亏了他!” 书僮道:“只是,小的看那蕃女,一双眼睛都在那王二少身上,并不曾多看公子一眼,怕是强扭的瓜儿……” 沈溪笑道:“瓜就在那儿,是等它瓜熟蒂落还是强扭下来,在本公子嘴里,它该甜还是甜的,那瓜儿情不情愿的理它作甚?” 书僮道:“既如此,那便没问题了,公子只管扫榻以待,想来后天晚上,就能一偿心愿了。” 沈溪听了顿时欢喜起来:“说的在理儿,回去后,你就叫人把‘春波楼’好好归置一下,要有新主人入住哩。” …… 陆游陪伴杨沅游览山阴风光,乘船而行时,一道河流,水清见底,南面各色民居,北面店铺林立,不时穿梭一道道石桥木桥…… 狭长的青石板,穿梭的乌篷船,悠悠荡开的河水,两岸石隙间参差的野花,长满绿色青苔的老树…… 不至此处,哪知小桥流水人家,究竟是何意境。 这等风情,对杨沅来说还好,对于从未见过如此意境的艾曼纽贝儿来说,心中感觉,尤其新奇。 坐着乌篷船,喝着绍老酒,咂两颗茴香豆儿,让温润的酒意在口中慢慢散开,沁入心脾…… 然后,带着微醺之意,踩着满是灯光的青石板…… 艾曼纽贝儿忽然觉得,这样的他乡,未尝不叫人着迷,未尝不可做家乡。 夜晚,沐浴已毕,穿着柔滑的丝制睡袍,坐在梳妆台前,艾曼纽贝儿记下了今天的备忘: 这里有最美的风光,有最可口的美食,还有相处非常愉快的朋友。 我竟然有些贪恋这种感觉了,一定是魔鬼在诱惑我。 愿主赐予我力量,让我能拒绝一切罪的诱惑! 然后,她就跪倒在榻上,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闭着眼睛,开始了虔诚的祈祷。 ……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绍兴,是水乡、酒乡、桥乡、名士之乡。 在镜湖岸畔,有一座“妙修庵”。 “妙修庵”坐南朝北,五间三进,各进之间还有两厢侧殿,庵中老少比丘尼二十余人。 昨日傍晚,有两个女子夜叩庵门,与庵主一番交谈后,便住在了庵中。 今日,庵主做完早课之后,就向庵中众尼宣布,信女丹儿、棠儿自即日起,在妙修庵戴发修行。 一年之后,若她们向佛之心依旧坚定,便为她们剃度,正式成为庵中女尼。 随后,庵主便为她们披上僧衣,戴上尼帽,拨到知客门下听凭使唤了。 知客在庵里专司接待,进香的妇人、女子,礼佛烧香,都是由她负责。 如果礼佛者进香之后没有即时离开,或有徘徊难解之事,也是由知客陪伴说话,开导纡解。 这老庵主也是人尽其用,见丹儿温柔优雅、棠儿伶俐活泼,都是个讨喜的模样,所以拨到知客门下,说不定就能让庵中香火更旺一些。 近晚,忽然下起了淋漓的小雨,庵中便清静下来。 知客吩咐丹儿、棠儿趁着小雨把游廊下打扫一番,便也回了房。 戴着尼帽穿着僧衣的小青棠,拿着支大扫把,扫了一段廊下青砖的地面,便拄着扫把站定,抱怨道:“师父啊……” 丹娘飞快地四下扫了一眼,低嗔道:“叫师姐!” 青棠嘟了嘟嘴儿,道:“师姐呀,我还以为来了山阴,你是要扮作师丈的妾室呢。 咱们独行也就罢了,怎么还跑到庵寺来了,这儿连肉都没得一块,有什么意思。” 丹娘笑道:“你懂什么,本姑娘为自己精心设计的身份,唯有在此,方才合理。” 在妙修庵老庵主眼里,此刻的丹儿,乃是两浙转运司检法官戴沐白的妾室。 此人押运贩金的私货到码头交接,拒捕时意外被杀了,而他运送的私货中,就发现了“马皇弩”。 这一下事情就闹大了,戴家自然也受到了控制。 只不过,除非此人生前得罪人太多,否则谁也不想做的太绝。 因此,这个“控制”的速度,就慢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等官府真正上门时,戴家的人已经跑光了,浮财也是一干二净。 只有房产、土地、店铺这些不动产,一时之间处理不了也携带不走的东西,才得以抄没。 而丹娘昨日晚上拜访老庵主,在献上一笔叫人心动的“香油钱”后,所说的身份,就是从戴家逃出来的宠妾。 她一个弱女子,实在无处可去,因此乞求老庵主行个方便,让她在庵中藏身。 出家人讲究大开方便之门,行方便之事,对那些犯罪潜逃的人来说,同样是一处方便匿藏之地。 武松杀了人,逃走时沿途被追缉,孙二娘便给他弄了一套行者的衣服和戒刀、度牒,得以顺利脱身。 何者?只是靠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他额头罪囚发配的刺字,就能逃避检查了吗? 他披头散发,人家沿路盘查的人就不能拨开他的头发验上一验? 一般来说,还真不会。 因为他是出家人,人家轻易不愿冒犯修行人。 鲁智深打死了人,也是靠着赵员外早就买下的一道度牒,到文殊院出家,躲避官府的缉捕,原因也在于此。 捕快差役们连出家人都不愿冒犯,出家人聚居的山门,他们就更不愿意去触霉头了。 那老庵主想着,姓戴的官人犯法,与他这藏在深闺的妾室有何干系? 再加上丹儿姑娘捐献的这笔“香油”着实令人心动,于是,便大开方便之门,叫她以戴发修行的小尼身份留在了庵中。 丹娘解释清楚了,便笑道:“你师父我,曾经跟着饶大娘扮过尼姑的。如今再扮,自然得心应手。 伱要晓得,不但我伪造的这出身正适合出现在这里。而且,但凡来此进香的,谁不是对出家人更信任的? 而我们要查的两浙转运副使乔贞,他那娘子,正是常来此处进香的信徒。有时候,乔贞本人也会陪她前来。” 青棠一听,恍然道:“原来如此!可是……我们和姐夫分头行动,师姐你就没办法见到他了嘛。大好机会,白瞎了!” 丹娘瞪了她一眼,嗔道:“呆子,佯作不识,二郎才好与我偶遇,然后相识呀!” 青棠抖了几下肥大的袍袖,忽地两眼一亮:“诶?你这一说还真是,那…… 姐夫见了你这般模样,一定很有禁忌之感吧?想想就叫人好兴奋!” 丹娘脸儿一红,嗔道:“一天天的,你那小脑袋瓜子都想些什么?” 不过,转念想想青棠的话,丹娘也不禁怦然心动。 她以前扮过尼姑,那时候,她也只比如今的青棠大上两岁而已。 当时她就是配合师父饶大娘,摆“师姑钓”的骗局的。 “师姑钓”是千门中一种非常容易成功的骗局,它最大的特点是,男女通杀。 来寺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手里有几个闲钱的。 尤其是能陪着女眷来尼庵上香的男人,大概率都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 这样,他们陪女眷来进香时,那些摆“师姑钓”的,通常就会安排一个同伙,先用看相算命等手段吸引住上香的女子,另外一人便会过去,把那等的无聊的男子引到僻静处。 若一次就能成功最好,或一次不成,再来几次,得手率还是很高的。 待她半推半就引那男子上钩时,其他同伙便会冲出来抓个现行。 冒犯出家人本就是大忌讳,自己娘子又在附近,那男人又是有身份的,通常结果就是很干脆地拿钱了事。 至于说男女通杀,你想,那女子来上香,必是有所求,又或者是有什么不如意,才寄望于神佛。 因此,借助于出家人这个身份,很容易就能套出她的心里话,然后对症下药…… 这个设局的时间,比起对男人下手的周期要长得多。 不过一旦成功,所能骗到手的财富,比勒索那男人还要多上数倍。 丹娘这次来,当然不是为了求财。 不过,犯官逃妾的身份,一旦被贪官知道了,还会防范她么? 修行之女,要接近那官员妻妾,又是何等的便利? 丹娘为自己设定如此身份,便是要另辟蹊径,帮助杨沅查到些从其他渠道很难打听到的消息。 当然,杨沅本人,也是她的目标。 你以为青棠想到的,她就没想到? 师父毕竟是师父!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93章 迂回 第一天,陆游带着杨沅和艾曼纽贝儿、文天一行三人游山逛水。 这是一个铺垫,把他有好友自临安来的消息释放了出去。 第二天陆游便请了几位当地的朋友,为杨沅正式接风。 由于陆游发请贴的时候,已经说了他这朋友携有女眷,所以这些朋友都带了女伴来。 沈溪带了一位宠妾香漩出席酒宴。 香漩是一位典型的江南美人,绰约精致,生得香扇坠儿一般,甚是可爱。 美人嘛,本就是各具特色的,只是沈溪见多了便不觉惊艳,有那明艳照人的金发美人衬托着,越是比较,他越是心痒难搔。 只不过,今天他并没有太多机会靠近杨沅拉扯攀谈,因为今天被安排在杨沅身边的,是山阴竹木畜禽业的团行行首楚念秋。 宋代,商业、手工业及其他服务性行业经营者,一般都有自己的“行”。 如米行、酒行、食饭行;手工业一般称“作”,如腰带作、金银镀作、锻作、篦刃作等。 就连卖花、卖菜、卖水果的小商贩也有行会组织,行会的主要负责人称行头、行首或行老。 行首自己就是该行当里最有实力的商人之一,同时又肩负了一定的“胥吏”性质,属于行业地头蛇,在行业里的影响力比官员还要大。 毕竟,县官不如现管。 楚念秋就是山阴竹木和畜禽业的团行行首。 陆游把他安排在杨沅身边,显然是有意拉二人认识。 来了一瞧座位排次,大家也就明白了今日这个局的性质,因此谁也不会不识趣地破坏主人的安排。 杨沅与楚行首可谓相谈甚欢。 杨沅一个搞危机公关的,不但很是精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还通晓一些心理学方面的知识,口才也好。 楚念秋作为一位行会的行首,自然也非懵懂之辈,两人杯筹交错、温声细语间,许多信息就已经做了充分交流。 其他客人便也尽到自己本份,巧妙活跃着酒局的气氛。 沈溪一边和朋友们打趣聊天,一边偷偷观察杨沅与楚念秋的交谈,寻找插话机会,一边不时欣赏地看上艾曼纽贝儿一眼。 可惜杨沅那边与楚行首越聊越是投机,楚念秋抚着胡须,微笑点头,目光下视,显然是在大家的说笑声中,尽量听清杨沅说的每一個字。 杨沅也向楚行首倾身过去,言语滔滔,十分的健谈。 眼见今日没机会与杨沅亲近,沈溪颇为遗憾。 他笑微微地揽过香漩的香肩,耳语道:“看到那个蕃婆儿了吗? 本公子打算拿你与那王家二少做个交换,明日园游之后,你就归那王二少了。” 香漩脸上浅笑顿时一僵。 她知道这些贵介公子都是些什么德性,她们这种妾侍,就是人家的一个玩物,转卖、转赠亦或交换,由不得她自己决定。 就算大学士苏东坡,有位姓蒋的朋友看见他的妾侍春娘,十分喜欢,便直言不讳:我有一匹白马,甚是神骏,愿与学士交换美妾春娘。 苏大学士的反应是,以名驹换一妾,我赚了呀! 于是欣然应允。 不过你要是站在后世人的价值观上去指责,也未必妥当。 作为当时的人,在他们的观念里,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不道德的事情,反而视为一种名士风流、君子洒脱。 只是,在这整个环节中,他们完全无视了这个女子,没把她当成一个思想、智识、情感,都和自己一样的人类。 香漩姑娘闻言,自然暗觉耻辱。 她又飞快地看了一眼杨沅,唯一的庆幸就是,对方年少英俊,起码不是一个皓首鸡皮的老翁,又或者大腹便便形容丑陋的男子。 沈溪在她臀后轻轻一拍,笑道:“且去,和那金发女子亲近亲近,正好从她那里,先了解一下你新主人的性情脾气,才好讨他的欢心。 别忘了替本公子打探一下那金发女子的喜好。” 香漩姑娘勉强一笑,起身举杯,盈盈地向艾曼纽贝儿走去,但目光却是更多的投注在杨沅身上。 毕竟,那才是她今后要侍候的人。 …… 酒宴之后,众人互相道别,相约明日沈园之后,便各自散去。 文天常租的马车就候在楼下,载了杨沅和艾曼纽贝儿回转客栈。 艾曼纽贝儿一上车,便开心地道:“杨沅先生,我今天结识了香漩姑娘,她人很好,很有学识。 她说她尤其擅长琵琶,明天沈园之会的时候,她会为我弹奏一曲。” 杨沅正懒洋洋地斜靠在一侧车厢上,因之腿部与贝儿的接触更紧密了。 杨沅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大腿的青春与活力,尤其是有种寻常女子所不具备的结实。 方才席上,他谈笑风生,谁会知道在杯筹交错之间,看以浑然自若的交流中,他一直在认真听楚行首说的每一句话,观察他的每一个表情,认真分析他说的每一个字,而他所说的话,同样是在飞快分析判断,急速斟酌之后才吐露出来的。 那非常的累人。 他懒洋洋地问道:“是吗?你会弹吗?” “我会呀,只是这门乐器我学的时日尚短,有机会我可以弹给先生听。” “好!” 杨沅打了个哈欠,笑道:“等回头我帮你找一把上好的琵琶。”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杨先生是没有休息好吗?”艾曼纽贝儿有些歉疚地问。 她觉得自己备忘录中的记载是有问题的。 按华夏人的说法就是,她有点草木皆兵了。 她备忘录里记录最多的,就是杨沅。 从一开始的警惕与戒备,每一天记录的语气,都在渐渐变得柔和。 她觉得,这说明她一开始对杨沅是有误解的,而在相处过程中,她在渐渐了解这个人。 两个人同室相处这么久了,但杨沅并没有侵犯过她,不是吗? 嗯……,一定没有! 如果有,她应该会记录下来的。 她用的是拉丁语,杨沅又不认得,根本伪造不来。 所以,她也不必太过戒备,作为一名秘书人员,她总是占据那张最舒服的大床,这不合适。 “要不……今晚先生睡在里屋吧?” 看到杨沅抬眼望来,艾曼纽贝儿又赶紧补充道:“我睡外边,没有问题的。” 杨沅闭上了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懒洋洋地道:“我今天托朋友认识的这个楚念秋,是山阴竹木和畜禽行的行首。” 艾曼纽贝儿马上扭过头来,认真地听杨沅说。 杨沅道:“山阴有一支驻军。在我们大宋各州府都有驻军,地方驻军的将领称为都监。一位都监,通常下辖三千名士兵。” 三千名士兵?艾曼纽贝儿暗暗吃惊,这可是一支不小的武装。 杨沅道:“而山阴,由于是运河要冲,又是绍兴府的府治,所以这里的驻军兵马更多一些。 这里有地方禁军三千,厢军三千,水军三千,合计九千多人。” 州府的都监,一般是从六品,相当于后世军分区的上校副司令,副师级。 但是像屯驻于山阴的这支驻军,其都监则是从五品,相当于一个军区的少将副司令,副军级了。 杨沅道:“这位山阴都监,名叫楚源。” 艾曼纽贝儿马上敏感地道:“楚源?他和这位行首楚念秋有什么关系吗?” 杨沅闭着眼睛微笑了一下:“是的,是亲戚。没有楚源,楚念秋也成不了这里的行首。” 艾曼纽贝儿轻轻点了点头,但旋即发觉杨沅正闭着眼睛,于是又答了一声: “明白了。所以,先生结识这位楚行首,是为了接近那位楚都监?” 杨沅道:“聪明。一支驻军,不可能所有的辎重都靠朝廷统一配发,因为变通一些,就可以大量节高官途运输的消耗。” “比如,粮食、蔬菜、柴米,被服、不系军号的常服…… 这些,朝廷都可以拨下钱来,由驻地就近采购,这显然更节省也更效率。” 艾曼纽贝儿眨了眨眼睛,问道:“所以呢,难道先生是想通过这位行首,和本地的驻军做生意。” 杨沅没有睁开眼睛,但他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不是真要跟他做生意,而是……以做生意的名义,接近他。” 艾曼纽贝儿微微蹙起眉:“我们是来调查军弩失窃案的,通过这种方式,可能并不会找出问题所在。” 杨沅道:“军队的武器当然是统一配发的。兵器也是不容易损坏的,尤其是在没有战争的时候。 但是,我们宋军,弓和弩的配置比例相当高,而南方炎热又潮湿,这种天气对弓弩的弓弦、箭羽损害非常严重。 所以,地方匠作营需要经常为驻军修复这些武器,而修复这些武器,需要用到木、铅、锡、翎毛、箭杆、牛皮、筋、角、鳔胶、漆、蜡等材料……” 艾曼纽贝儿的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难怪先生要和经营竹木和禽畜业的行首接触,您是想通过和他做生意,继而接触驻军,然后了解驻军的军弩军弓生产?” 杨沅道:“不错,弓和弩离不了牛皮、筋、角、翎毛、鳔胶、箭杆等物料。 牛是耕田不可或缺的牲畜,严禁宰杀,但弓弩又需要牛身上很多的东西。 比如牛筋,一头牛只能取筋四两,驻军所需,动辄几百上千斤,所以需要采买。” 杨沅闭着眼睛思索了一会,缓缓地道:“如果我能取得楚行首的信任,答应为他提供又便宜量又足的材料,我就可以通过他接触到楚源,接触到匠作,我甚至可以要求看看他们的账簿,确定一下他们的投入和产出……” 杨沅微微张开眼睛,看了沉思的艾曼纽贝儿一眼:“只是随便看看,确认他们对我说的话属实。 毕竟,我只是一个有本事搞得到他们所需物料的商人,我只是要确认一下他们说的话。 我既不会把账簿拿走,也不会翻阅太细,他们不会不给我看。” 艾曼纽贝儿明白过来:“先生是想……让我用过目不忘的眼力,记下看过的一切,然后找到有问题的所在?” 杨沅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一句:“或者是,可以做手脚的所在。” 艾曼纽贝儿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真的对杨沅有大用。 贝儿顿时兴奋起来,心中的忐忑感也一扫而空。 她坐直了一些,开心地道:“放心吧先生,贝儿一定不会叫伱失望的!” 温暖的金色阳光,从车窗中斜照进来,正照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体上。 她就像一朵明艳动人的郁金香,一条条弧度曲线呈现着最完美造物的比例。 活色生香,直入眼帘。 杨沅忽然间就觉得不那么乏了,原来秀色不仅可餐,而且醒脑提神。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94章 世人只知钗头凤 薛冰欣把做生意想的太简单了,听王员外一讲,便以为明白了其中关节。 这也是没做过生意人的通病。 今天,她的第一批货就能交付,薛冰欣现在独领“蝉字房”,无需向人告假,安排好衙中事务,便赶去了龙山码头。 这次她没有喊冷羽婵陪她来,冷羽婵也有自己的一摊事务,哪能时时叫人家陪着。 若非杨沅给她的表格法和小写数字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便是她如今怕也难以抽身。 等她赶到码头点检交接了货物,薛冰欣这才发现事情似乎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码头上堆集如山的一筐筐果子,难道就地叫卖? 如果人家要在这儿买,直接去王员外这等人家批发更便宜的瓜果好不好。 那她就得有自己的瓜果店铺、摊位,或者运进城去再分销给城里的店铺、摊位。 而一时来不及分销的瓜果,还得在龙山仓租一间仓库保储。 从码头运到仓库,又得雇佣人力。 仓库还有讲究,干仓、湿仓各有不同。 像这瓜果类的货物,就得选通风好、阴凉的仓库,还要雇人看着,时时保持其中的湿润。 而所有这些环节,薛冰欣一窍不通。 她去龙山仓租借仓库时,才知道其中还有这许多讲究。 等她向人讨教明白了,再找到合适的仓库,和人签下租借契约,就已经快到晌午了。 衙门里的差使不能耽搁太久,码头上的力夫工人是要付现钱结账的,她身上又没带那么多钱,一时焦头烂额。 她便想着,先把货物堆在码头,且回衙门当值。 手里还有点余钱却也不够用了,先向玉叶借点儿,明日再来解决储放货物的事情。 还有城里的分销点…… 她在店铺里买过瓜果,却从未好奇过人家是如何进货、从哪里进货。 这时要她分销,一时两眼茫茫,也不知该如何去做。 原本在她眼中再容易不过的一个水果销售,其中竟有这许多说法,顿时让薛冰欣有种头大如斗的感觉。 …… 杨沅带着一身盛装的艾曼纽贝儿和文天,赴‘沈园之会’了。 沈氏园林楼台亭阁、小桥流水,虽是私家园林,不比皇家园林气派,却也一步一景,处处陶然。 这处园林极大,堪称山阴第一园林。 沈溪每年金秋时节,常邀好友游园欢聚,吃茶饮酒、吟诗作画,说是雅集,却更闲适一些。 渐渐的,这一年一度的沈园之会,便成了当地豪门巨户、名士才子们聚会结交的一个盛会。 因为规模越办越大,山阴有头有脸的人物,已经莫不以能赴“沈园会”为荣。 基本上,如今的沈园之会,已经成了衡量你是不是山阴第一等人家、第一等人物的一个标准了。 你要是没被邀请参加“沈园会”,那就莫怪你“塞车”:你在山阴就没资格济身第一等的官场、第一等的名流场、与第一等的士绅们攀交。 一辆华奢的轻车驶到了沈园门前,四名鲜衣怒马的骑士随从,车上一对男女。 男者未及四旬,气度雍容,女子未及三旬,妩媚温柔。 “哈哈,金秋时节,风景正好,惠仙,你我安步当车,徐徐入园,可好?” 沈家园林占地极大,这等豪车是可以直接驶进去的,不过刚到园林门口,就见秋色之美。 那男子游兴大发,便唤着爱妻的表字询问心意。 一介女子而能有表字,那显然是出身官宦士绅大户人家了。 车上女子温婉地一笑,柔声道:“大王怎么像個孩子一样。” 嘴里虽然娇嗔着,她还是伸出柔荑,由丈夫握着,将她轻轻扶下车来。 这男子便是永嘉郡王赵士程,整个大宋王朝,只有他这一门是世袭罔替的王爵。 而那女子便是唐婉,陆游的第一任妻子。 十年前,十七岁的唐婉被陆母以无子为由,强逼儿子休妻。 其实,唐婉十六岁嫁给陆游,当时才成亲一年多,一年多的功夫尚未生育,实在算不得休妻的理由。 陆母逼迫儿子休妻的真正原因,却是因为跟这个儿媳气场不合,怎么看都不顺眼。 那时陆游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骤得娇妻,恩爱缠绵,朝夕相伴,自然是好的蜜里调油。 做婆婆的大抵如此:既怕儿子婚姻不美满,可夫妻俩若是感情太好,冷落了她这老娘,心里又极不舒坦。 再加上陆游当时新婚燕尔,读书的时间便少了,陆母还指望儿子考取功名、出仕作官呢,这耽误了学业哪行? 可若用这个理由未免荒唐,而且那岂不是把责任算到自己儿子头上了? 因此她便以唐婉不能生育为由,硬是拆散了这对姻缘。 随后,陆母便火速为儿子另选了王氏为妻。 初时,陆游尚不舍得唐婉,因此在城郊购置了一幢房产安置唐婉,也就是说他休妻之后,仍与前妻保持秘密来往。 如此一来,唐婉无名无份,便由正妻大妇变成了一个连妾侍都不如的外室。 不过十七岁的少女能有什么心机,又正是一往情深的时候,便也应允下来。 但二人的来往又怎能逃得过对儿子控制甚严的陆母耳目,陆母得知后大发雷霆,赶去痛骂了唐婉一番,把她赶了出去。 唐婉也是个官宦人家的女子,如今无名无份、委曲求全,还要受此羞辱,便真个回了娘家,与陆游彻底断了联系。 三年后,二十岁的时候,唐婉才嫁给赵士程,大宋永嘉郡王。 其实永嘉郡王赵士程很早就认识唐婉,只是那时唐婉已经嫁给陆游,当时丧偶的赵士程虽对唐婉心生仰慕,这份感情也只能深埋心中,不敢造次。 直到唐婉被休,赵士程才对她展开热烈的追求,如是者三年,唐婉已经二十岁,自忖年纪轻轻,总不能老死于娘家,这才答应嫁给赵士程。 赵士程和赵璩那是完全不同的作派,此人虽贵为郡王,却只有一位王妃,从不曾纳妾,等他娶了唐婉依旧如此。 作为大宋皇室,而且是大宋唯一王爵世袭的一门,娶一个下堂妇为郡王妃,赵士程其实是顶着极大压力的,不过这个情种全然不顾,硬是顶住了所有的压力。 现如今,两人已成亲七年,赵士程仍然只有唐婉这一位妻子,不曾纳过一个妾室,实是一个难得的专情种。 而且,唐婉嫁给永嘉郡王七年中,已经生下一对子女,这就破了陆母泼给唐婉的污水:不能生育。 赵士程和唐婉下了轻车,缓缓向园中走去。 看到美丽雅致的景致,二人便停下来欣赏一番,笑谈几句。 今日沈园之会,很多人是冲着结交人脉来的,永嘉郡王自然没这个必要,他是真心陪着娇妻散心来了。 杨沅今日赴沈园之会,有两个目的,一是阻止好友陆游写下那首恶心巴拉的钗头凤,留下千古骂名。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二是通过行首楚念秋的引见,与山阴兵马都监楚源见个面,为后续的接近打下基础。 同时,他也想见见那位两浙转运东路的副转运使乔贞。 这两个人,都是他此行山阴选定的目标。 如果不出意外,他准备好的那口大黑锅,就要扣在这两人之一的头上。 对于陆游和唐婉,随着渐渐的更了解,以及冷静之后的反思,虽然杨沅还是来了,但他的目的,却已不再是“无辜的唐婉”。 此时在他眼中,陆游在感情上渣,唐婉比他更渣。 真正叫杨沅同情的,是那只天下第一舔狗,深情赵士程。 陆游休了唐婉不到一年,陆母就为他另选了王氏为妻。 王氏婚后一年,就生下一子,婚后四年连生三子。 如今陆游有一妻一妾,杨沅记得他一生中是有七子二女的,也就是说将来他还要生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这一生悠游着哩。 而唐婉呢,嫁给赵士程七年,如今也给丈夫生了一子一女了。 既为人妻,又为人母,可赵士程的一片痴心,还是焐不热她的那颗心。 因为陆游一首词,她竟抑郁而终,这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被人宠的肆无忌惮了。 反观赵士程,贵为皇室,爵为郡王,顶着父母和各界压力,娶一个被休弃的女子为正妻。当时的传言中,还是“唐婉不能生育”的。 尤其是,唐婉被休后,却接受陆游的安排,无名无份地住在城郊,依旧暗中侍奉陆游,这就不免要遭人诟病了。 即便如此,赵士程还是爱极了她,十里红妆、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把她娶回了家。 唐婉生前,赵士程只此一妻。唐婉抑郁而终后,赵士程亦不复娶,十三年后,披甲上阵,死于战场! 所以,杨沅已经从拯救痴情唐婉,变成了拯救痴心赵士程。 世人只知钗头凤,何人识我赵士程? 这个男人,不该落得那般下场啊。 …… “娘子可是累了,前方便有歇息的所在了。” 一路行来,赵士程感觉唐婉步履渐缓,神情也不似初时雀跃,立即贴心地询问。 他先招招手,唤过随从,接过水囊,让唐婉润了润嗓子,又挽起她的手,柔声道: “你瞧那边,已经有许多客人,沈家备的有座位茶水,娘子可要过去歇息一下?” 唐婉黛眉微蹙,低声道:“妾身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 赵士程温柔一笑,道:“伱瞧,那边有许多亭榭,我陪娘子寻一间安静的,自在亭中歇息便是了。” 唐婉微微颔首,由赵士程搀扶着走过去。 这里是园林中一处宾客聚集之地。 中间是草坪,四下有几棵高大的数百年的老树,浓荫如盖。 几处亭台楼榭错落排布于四周,其间有池塘曲桥勾连。 各处亭榭处都设有酒水小食,可以随意取用,这和后来西方兴起的公园酒会有些相仿了。 杨沅带着艾曼纽贝儿,沈溪带着美妾香漩,楚行首带着妻子,都在亭中就坐。 这小亭中也有陆游的一张位置,不过他此时不在。 陆游朋友极多,而且他又是刚刚分配了职差,很快就要离开山阴赴任,自然要和朋友们好好周旋一番,正游走各处,谈笑风生。 香漩姑娘怀抱琵琶,轻轻弹奏着。 低眉垂眸,美人半坐,抱弹琵琶,眉眼间全是脉脉风情,颦笑中尽是我见犹怜,指尖上无不是欲语还休,杨沅听得心旷神怡,忍不住抚掌赞叹。 他却不知,香漩姑娘如此神情,全因今日她就要被人当成一个物件儿似的交换于人,心生屈辱所致。 这还是因为他这人相貌年纪叫香漩姑娘无可挑剔,其实是钟意的,要不然只怕她弹着弹着,就要黯然泪下了。 艾曼纽贝儿听的着迷,她微微侧头,凝睇着香漩姑娘的指法,自己的手指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弹动着,时而微微颔首,面露恍然惊喜之色。 沈溪公子举着一杯香茗,笑吟吟地听着琵琶,时而轻呷一口,目光却一直落在艾曼纽贝儿身上。 太美了,不但美,那种罕见的异域情调,尤其可人。 男儿大丈夫,就当撷尽世间奇花,这样的美人儿,一定要尝尝她的滋味,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虽然香茗在手,沈溪还是想的口干舌躁,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忽然间,他觉得只用香漩一个,怕是王家二少未必舍得交换。 幸好他还留有后手,还有三名美妾就在园中候着。 四名美妾,再加上沈家承诺给王二少在本地经商的支持和便利,呵呵…… 沈溪想,今宵,他一定可以和这金发佳人同席共枕了! 杨沅一心二用,一边听着香漩姑娘弹琵琶,一边留意着陆游那边的动静。 旁边有楚行首作陪,山阴都监楚源到了一定会过来的,不用他盯着。 杨沅只管盯着陆游,可不能叫他惹出祸来。 …… 镜湖岸畔,妙修庵前,林荫下,一个年约半百的瘦削老者靠着老树,坐在石上。 在他面前摆着两只筐子,一只盛着水灵灵黄澄澄的梨子,另一只筐里都是进香用的香烛。 一看他这就是傍着庵堂做小买卖的。 许是因为久在此间他也熏染了佛性,半百老者倚着老树假寐,并不吆喝叫卖。 若有人到跟前问价,他才懒洋洋答应一声。 这老头儿正是老苟叔,他现在早就不卖酒了,酒倒是依旧喝的,腰间那只酒葫芦他须臾不离。 庵堂大门敞开,不时有进香的信徒出入。 妙修庵的香火果然是旺的,进香的多是妇人女子,不管是求姻缘的还是求子嗣的,都不免要进去虔诚恭敬地上一柱香。 也有男子陪同的,如果是家仆下人,多是牵着车马驴骡候在庵外,如果是丈夫或儿子,便会陪着一起进去上香。 “丹儿殷勤些,这位可是本庵的大檀越,转运副使乔家的如夫人田甜。你且谨记,只尊称一声田夫人便是。” 知客老尼低声吩咐了丹娘几句,便笑脸盈盈地快步下了石阶,双手合什地迎上去。 青棠正站在功德箱旁,无聊地甩着袖子,听见知客老尼这句话,不禁好奇地闪目望去。 转运副使乔家田甜?这岂不就是我师父当初冒充的那位乔家如夫人么? 李鬼遇见了李逵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95章 有些相见,不如怀念 青棠好奇地看去,就见一个丰腴美人儿见到知客老尼,脸上也露出笑意来。 二人并肩走向庵堂,丹娘忙快走两步,向那丰腴美人儿合什一礼:“小尼丹儿,见过田夫人。” 知客老尼笑着介绍道:“这是贫尼刚收的徒弟,现正戴发修行。丹儿,快去备热茶,侧厢庵堂里侍候。” 丹娘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知客老尼领着那妩媚丰艳的妇人走进庵堂,递给她三柱香,美艳妇人便焚香、上香,默默祷告。 青棠站在门口,歪着头朝庵堂里打量,心中暗想:“倒是个艳丽的妇人,这屁股比我师父都大,偏偏腰身还挺细的哈。” 这时,一个胖大妇人,怀中抱着一個婴儿走上了台阶,就在庵堂外站定。 青棠转回头来,见那胖大妇人好大一个胸膛,能把她娇小的身子都装进去的感觉。 胖妇人粗布麻衣,但怀中襁褓却是绫罗,里边裹着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粉团团的,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边好奇地看着屋檐,一边嚅着嘴巴吐泡泡。 青棠不禁欢喜道:“好可爱的小家伙。” 胖大妇人笑道:“那是,我家小少爷随我们田夫人,生得俊俏着哩。” 青棠这才知道,这个孩子是正在庵堂里上香的田甜夫人的孩子。 看起来出生也没几个月,估计还没满百天,难怪田夫人显得丰腴,应该是产下孩子后还没有完全恢复。 庵堂里,田夫人虔诚地礼佛上香,默默祈祷后,知客老尼便上前将她扶起。 老尼笑道:“田夫人真是虔诚,还愿香早就敬过了,还是时常来礼佛。” 田夫人微笑道:“应当的,田氏一向崇敬我佛,这孩儿更是虔诚祈祷才得如愿,自然更当礼敬,哪有急来抱佛脚的道理。” 老尼莞尔一笑,肃手让客。 田夫人便跟着她走出了庵堂,看见胖大妇人正抱着孩子逗弄,旁边还有一个唇红齿白、眉眼如画的小尼姑正睁着一双萌萌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 田夫人便道:“七娘,你哄着孩子,别叫他见了风。” 随后,田夫人便与知客老尼去了侧厢茶室。 丹娘已经备好了香茗,盘上还有水果、点心各一碟。 知客老尼与田夫人双双落座,丹娘就在一旁侍候,老尼笑问道:“尊府一切安好啊?” 田夫人轻轻叹口气道:“也不算甚好,前些时日不是出了乱子嘛。 虽说没有牵连到我家老爷,总归是风风雨雨的叫人不得安生。我家老爷也难免就谨慎起来。 本来这个孩子,老爷是极喜欢的,原想着百天的时候好好操办一下,这一回也取消了。 老爷说,风头正紧呢,咱们还是低调些好。” 知客老尼便笑着安慰道:“夫人有了儿子,在乔府的地位便稳了。 这孩子一看就是个慧黠机灵的,将来必然大有出息。 这要是以后考个功名在身,再替夫人你挣一个诰命回来,今日这‘百天宴’办不办的,又有什么的。” 田夫人听了,也不禁眉开眼笑,便道:“那倒是借了师太的吉言了,但愿如此吧。” 两人叙谈一阵,青棠跑进来禀报道:“师父,有位赵夫人来礼佛上香啦。” 知客老尼喜动颜色,这又是一个出手大方的施主。 她忙起身合什道:“贫尼去接待一下赵老檀越,丹儿,你陪田夫人吃杯茶。田夫人,失礼了。” 田夫人浅浅点头:“师太尽管去忙。” 等知客老尼一走,丹娘眼珠一转,便款款上前,为田夫人斟茶。 她一边斟茶,一边浅浅笑道:“贫尼于佛法虽不算精深,却是精于相术的。以小尼看来,夫人的面相贵不可言。 尤其夫人这眉眼,乃大器晚成之相。显然是要着落在令公子身上,得一个母凭子贵了。” 田甜只是两浙转运副使乔贞的一个妾室,虽然受宠,却谈不上大富大贵。 除非她男人如秦桧家一般已经赏无可赏,赐无可赐,只好惠及妾室,才能得个命妇的身份。 又或者是她儿子将来有了大出息,做为生母,从儿子那边得到实惠。 作为一个母亲,她当然更希望自己这富贵是因儿子而来。 所以,听到“大器晚成”,田夫人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喜动颜色地道:“当真?小师父你会看相?” 丹娘浅浅一笑:“小尼略懂一二。” 丹娘本极美貌,穿上这一身僧衣,更显清纯恬雅。 这种气质没有攻击性,是男女通杀的。 田夫人瞧她便很合眼缘儿,便娇笑道:“哦?那倒要有劳小师父你帮我好好看看了。” 丹娘在知客老尼的位置上坐下来,给自己斟了杯茶,向田夫人一敬,嫣然道: “自无不可,准不准的,田夫人你只当听个闲话,解个闷儿便是。 只是,小尼道行尚浅,也不敢泄露太多天机。 不知夫人伱有何苦恼,亦或有何期望,夫人可以与小尼说说,小尼或可解说一二。” 田夫人听她没有自吹自擂,反倒觉得她是真有一点道行的。 田夫人便轻叹一声道:“我一个嫁了人的妇人,还有什么苦恼、什么期待。 若说有苦恼,有期待,还不都是来自我的丈夫、我的孩子……” 田夫人也是个健谈的,而丹娘一身僧衣,这出家人的身份,极易取得田夫人的信任,叫她放下戒心。 田夫人便杂七杂八地和丹娘扯起了闲篇儿。 外面,那襁褓中的婴儿好奇地四下打量一番,便小嘴一扁,哇哇地啼哭起来。 胖大妇人忙挪到旁边背风处,解开衣襟,就把孩子的小脑袋揣进了怀里。 敢情这胖大妇人是孩子的奶娘。 孩子吃上了奶,便不再啼哭了,只管努力干饭。 青棠一脸好奇地又跟过去。 胖大妇人瞟她一眼,见是个小尼姑,同为女性,便没在意。 青棠好奇地道:“大娘,这孩子是刚刚那位田夫人生的呀?” 胖大妇人轻轻拍着孩子,答应一声。 那孩子是乔家的,想来是母亲营养好,这么小就白白胖胖,甚显壮实。 青棠不禁吐了吐舌头:“小尼看那田夫人,好袅娜的小腰肢,这么大的孩子,她怎么生下来的呀,真是不敢想象。” 胖大妇人听了这天真之语,忍不住笑起来:“你这小师父说话真是有趣。 天生万物,都有它的道理。就像这孩子一生下来,他就知道找奶吃,男人到了岁数,自然就知道打夯……” “啥?” 青棠好奇地问,打夯?这干活的技能也是到了岁数自然就能会的吗? 胖大妇人忽觉失言,眼前女孩年纪虽小,可也是个出家人。 她便在自己嘴巴上轻轻扇了一下,说道:“罪过,罪过!我是说啊,这妇人,天生就是能生儿育女的。 老天爷既然给了女人这种能力,女子的腰胯看着虽比男人细窄,到了该生儿育女的时候,她自然也就能生出来……” “这样啊!” 青棠想了想,忽地豁然开朗。 我就说嘛,那驴子一般,叫人怎么生受得了。原来天生万物,自有它的道理。 这样一想,青棠忽然就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莫名的恐惧便淡了许多,开始支楞起来。 雨过了,天晴了,咱小青棠又行了。 …… 赵士程一来,诸多名流都认得他,但地位都不及他高,自然纷纷上前见礼。 宠妻狂魔赵士程生恐妻子不适,也知道她不喜欢与人寒喧,便笑应道: “各位好各位好,拙荆有些乏力,赵某先寻个安静所在让拙荆歇息。失礼,失礼。” 赵士程搀着唐婉,便往一处尚无人在其中的披着帷幔的小亭走去。 忽然,唐婉脚步一停。 赵士程感觉妻子身子一震,忙随之止步,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心中忽地一沉。 他当然认得陆游,两人以前交情不错,后来因为他娶的是陆游的前妻,彼此见面未免有些尴尬,交往这才少了。 此时,唐婉痴痴望去的正是陆游。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陆游刚刚跟朋友喝了一圈儿,正兴冲冲地回到杨沅所在的小亭。 这间小亭的帷幔,本就搭在左右的柱子上。 陆游把杯放在桌上,大笑道:“这些家伙,诚心想要灌醉我。 陆某的酒量,是那么容易醉的么?诶,楚行首,咱们楚都监还没到么?” 楚念秋笑吟吟地道:“家叔军务繁忙,自然会来的晚一些,不过你放心,家叔答应了,就一定会来。” 唐婉定定地望着陆游,直到他走进小亭,与他的朋友眉飞色舞地说笑,才收回目光,缓缓走向旁边的小亭,脚步忽然间就沉重了许多。 赵士程默默地看了一眼陆游的方向,心情也沉重起来。 亭中摆的有瓜果蜜饯、茶水酒水。 赵士程殷勤地挑选妻子爱吃的小食放到她面前,可唐婉如坐针毡,如何吃的下。 看到唐婉躲闪的目光,难以安定的体态,赵士程暗暗苦笑一声,强打精神,对外面招了招手。 随从侍卫中忙走进一人,向他叉手施礼。 赵士程对唐婉柔声道:“忽然想起尚有一点公务急待料理,我离开一下,小半个时辰也就回来了,娘子且在此间小坐,可好。” “好!” 唐婉脱口而出,看到赵士程的眼神儿,神情忽然一滞,才又慢慢挤出一副笑脸儿来,道:“大王早去早回。” 赵士程点了点头,起身吩咐那侍卫道:“你们留下两人,听凭王妃使唤。” 说完,赵士程便举步走出了小亭,脊背僵硬地一路走去,始终不曾回头。 赵士程和陆游本就认识,双方都很了解。 唐婉当着赵士程的面,又怎能说出想过去见一见陆游的话来。 如今赵士程借故离开,其实唐婉心知肚明,这是丈夫故意躲开,给她一个方便。 她可以选择不去,已经分手十年了,君已有妻,我亦有夫,而且都已有了自己的儿女,又何必…… 她也清楚,如果她不去,赵士程知道了,必然非常欢喜。 她身边留的有王府侍卫,她的举动,回头不可能不禀报郡王。 但,她还是想过去见一见,走到近处,仔仔细细看他一眼,听听他的声音。 少女时倾心爱慕的男人,她的第一个男人,又哪是那么容易忘掉的。 两人虽同在一城,能够相见的机会实则极少极少。 如果今日不上前相见,或许……以后就再也没有了机会吧? 虽然她若过去,丈夫知道了一定会心痛,但……他是不会责备我的。 就一次,就见他一面,也算……是为我这段情,做一个了结吧。 唐婉想着,便站起身来。 杨沅在赵士程搀扶妻子走来,众人纷纷上前见礼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们了。 杨沅微微侧了侧身子,对一旁的沈溪道:“沈兄,那边那对夫妻,是什么人呐?” 沈溪向外望了一眼,便笑答道:“哦,那是永嘉郡王赵士程和他的妻子。” 杨沅便心中了然了。 陆游兴冲冲返回小亭后,杨沅便一直与他说话,只希望吸引住他的注意力,不教他看见唐婉。 关于陆游和唐婉的故事,毕竟真真假假,而且越详细的传说,越有可能是后人发挥编造。 所以杨沅并不确定事实上他们二人是谁先看见了谁,又是谁主动相见。 也许不让陆游看见唐婉,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 不过,那边小亭中,赵郡王忽然脸色僵硬,还要强作欢笑地一路与人答着招呼离开,杨沅便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妙。 紧接着,他便看见唐婉盈盈站起,只是举动踌躇着,一时还下不定决心的样子。 杨沅便目光一冷,“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你对谁咽泪装欢,又是对谁瞒? 对你有情有义的人,你不珍惜! 都和人生了两个孩子了,还是摆不清自己的位置,理不清自己的感情,这真是被宠的肆无忌惮了。 害人害己,何苦来哉! 你一味自怨自艾的时候,可曾想过,比你更悲更伤的他? 杨沅忽然就握住了陆游的手腕,锐利的目光笔直地盯视着他。 陆游一愣,二郎忽然如此严肃,这是想说什么? 杨沅道:“务观兄一向豪爽洒脱,于感情事也是一般如此吗?” 陆游一愣,感情事? 二郎怎么突兀地说起这个话题? 杨沅道:“小弟听人说起过务观兄的情史,务观兄曾有一位妻子唐氏,是么?” 陆游听了,不禁脸现黯然之色。 他倒也没有计较杨沅的冒失,只是黯然一叹道:“不错,为兄如今的妻子,并非原配。为兄……原有一位妻子,她姓唐……” 杨沅道:“这唐氏听说已另嫁他人,如今过的……可还好么?” 陆游露出欣然之色,道:“她如今那丈夫,身份高贵,性情孰厚,对她尤其体贴,两人已育有一子一女,她过的很好。” 陆游幽幽一叹道:“如此,为兄心中这份歉疚,才轻了些。” 杨沅轻笑一声,拍了拍陆游的手,说道:“既然如此,请务观兄一定要成全她如今的安宁与幸福,莫要再有藕断丝连之举。” 陆游顿时恼怒,抽回手道:“我陆游岂是那样下作之人。” 杨沅道:“你陆务观若是那等人,小弟也不会与你结交了。 我的意思是,不要对她表达你廉价的深情,那只能感动你自己! 于别人,却可能一字一句,都是刺向她心头的刀,刀刀要人命!” 陆游疑惑地道:“二郎,你究竟在说什么,难道你喝多了?” 杨沅摇摇头道:“我并没有喝酒。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人,不需要再见。有些相见,不如怀念。好久不见,不如不见啊!” 杨沅说罢,忽然转头对沈溪和楚念秋笑道:“楚行首,沈兄,王某初来山阴,两位可否带我四处走走,给我引荐几位朋友啊。” 这时,唐婉一番踌躇,终于斟了杯酒,擎在手中,款款地向这边走来。 沈溪和楚念秋本来也对杨沅的话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看到缓缓走来的唐婉,他们心头却是一下子明白过来。 沈溪和楚念秋立即站起身来,笑道:“正该如此,二郎,请。” 香漩姑娘讶异地看了一眼杨沅,也拉了拉艾曼纽贝儿,对她递个眼色。 艾曼纽贝儿虽不知就里,却也机警地站起,一行人便往亭外走去。 陆游被杨沅的一番话和他们的异常举动搞得莫名其妙。 他转过身,看着众人走出小亭,正要出声询问,目光一转,就看到了另一侧姗姗走来的唐婉。 这一刻,陆游呆在了那里。 …… 楚念秋和沈溪因为杨沅方才一番话语,对他这个暴发户,便有点另眼相看了。 两人一左一右,陪在杨沅身边,为他介绍朋友。 这两位都是山阴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却是一左一右把杨沅让在中间,那些本来没怎么把杨沅看在眼里的人,便也对他重视起来。 香漩姑娘抱着琵琶,姗姗地走到一边,艾曼纽贝儿跟过去,悄悄地问道:“香漩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香漩幽幽一叹,便把陆游和唐婉的坎坷情史对艾曼纽贝儿说了一遍。 艾曼纽贝儿听了,秀气的眉微微皱了皱,很认真地点点头,说道:“二郎说的对,既已如此,不如放手。 若再纠缠不清,他们不仅害了彼此,更对不起那位无辜而深情的郡王。” 香漩姑娘赞同地点头道:“是啊,王二少说的很好,有些人,不需要再见。有些相见,不如怀念。好久不见,不如不见!” 忽然间,香漩就觉得,自己被沈溪公子换给杨沅,也许会是自己的幸运。 因为杨沅公子比起沈溪公子,显然更重情一些。若好生服侍,待人老珠黄时,他也必会给个出路。 可是这位蕃女…… 香漩同情地看了艾曼纽贝儿一眼,自己的幸运,要用人家的不幸来交换么? 她的心中,对艾曼纽贝儿,便生起了深深的愧疚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96章 出手(为书友33021210016577盟主加更) 即便旁边没有别人在,杨沅也无法对陆游说的更明白。 一则说的太直白了,会伤及陆游的脸面。 二则,如果他能精准预见到后来会发生什么不幸,那他就近乎妖人了。 陆游是个聪明人,杨沅相信他所说的话,陆游只要听进心里,就会明白其中份量。 何况,陆游对这位离弃之妻尚有感情不假,可他的生命中有太多精彩。 不至于因为一桩感情事对他影响太大,从陆游的一生来看事实也是如此。 在沈园中见到他的初恋他的发妻,又是他愧对人家,陆游做出一副深情难忘的模样,并为此赋词一首,表达自己的遗憾与难忘,是一种本能反应,甚而算是他对唐婉的一个交代。 除了他对唐婉确实旧情未了,写这样一首词,何尝不是因为他的愧疚感在作祟? 他以为如此一来,就表达了自己的深情难忘,会让被休弃而耿耿于怀的发妻得到些许安慰。 这应该也是他动兴写下这首词的一个原因吧? 但是在这种急迫的自我表达中,他只想到了自己的旧情难忘,会让唐婉感觉安慰,却忽略了许多的问题。 他没想过,他的这种举动,对唐婉有没有更深远的影响。 他没想过,这对一往情深、无悔付出的赵士程公不公平。 他没想过,他已另娶、唐已另嫁,两人不仅各自有了新的家庭,而且还有了自己的子女。 他们这种藕断丝连、一唱一和的举动,对双方本人、对双方子女、对唐婉的丈夫和他如今的妻子,又是怎样的一种伤害。 现在,杨沅已经提醒了他,他要做什么,一定会想到这些。 他和唐婉不是遗世独立的一对怨偶,他们身后都有各自的家庭、各自的伴侣、子女。 那么,如今的陆游,还会做出曾经的选择吗? 该做的杨沅已经做了,他现在只能等着陆游这個当事人自己做出选择。 历史上还会不会再出现那首脍炙人口的绝妙好词,杨沅根本不在乎。 那词中的一双男女,就是他眼前的活生生的两个人。 所以,他必须做点什么,希望这对感情上的糊涂蛋,能够记起他们对自己的人生、对自己的家庭、对自己家人的责任。 …… 山阴府都监楚源姗姗来迟,不过他终究是来了。 他穿着一套便装,即便如此,从他的身姿步态,仍能看出乃是一个行伍之人。 楚念秋马上带着杨沅迎上去,赔笑道:“楚都监,这位就是晚辈和您说过的龙山商人王烨凡。” “哦?”楚源看向杨沅,淡淡一笑,就算见礼了。 这楚源年约六旬上下,身量不高不矮,体形不胖不瘦,久在行伍,显然他的拳脚功夫从不曾落下。 如今他虽然穿着一件文士袍服,偶尔动作时,肩颈腰背处绷起的曲线,仍能看得出他身体的强健。 如果不是他精明威严的脸庞上已经爬起了一道道皱纹,头发也已经夹杂了丝丝白发,光看身材的话,直如四十上下。 楚念秋把楚源让进旁边一个临水的敞轩,杨沅立即抢前一步,提起酒壶,为楚都监斟了杯酒。 楚都监瞟了杨沅一眼,神色虽然未动,却能感觉得出,对杨沅的眼力件儿有了些好感。 楚源做为山阴府一手掌控着水陆两军、禁厢两军、位重权重的一位驻军将领,职掌本地的禁旅、屯戍、边防、训练等军事行政事务,地方上对其倚赖也深。 久而久之,威仪自重。 虽说他是武人,可地方上这些士宦权贵也并不敢轻慢了他。 真正受轻视的武人,是大头兵。 真正受排挤的武将,是被文官们认为“越界”的武将。 就如那狄青,战功赫赫,一路高升,初时可不见有文官骂他粗鄙,更不曾动辄奏他一本。 他的因功擢升,何尝不是文官们整理奏报,进呈皇帝? 你以为他从一个小兵一步步高升的过程中,一开始就是皇帝本人盯着他,随时等着为他加官进爵? 那时可没人给他下绊子。 但是当他做了知府、做了枢密副使之后,文官们就开始对他集火、对他展开攻讦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认为狄老兄过界了! 你现在占的是我们文官的传统势力范围。 你什么出身,你考中过进士么?一州知府、一国枢密,你个臭当兵的也配做? 这就如2009年以前的网文圈,那时你找不到骂他们的人。 因为是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折腾嘛,自娱自乐,谁理伱。 但是,渐渐的,你不识抬举,居然开始越界了…… 游戏、动漫、实体出版、影视、甚而编剧…… 多少年了,那一直都是人家的利益圈子,你们一帮渣渣也敢染指? 于是谩骂铺天盖地而来,但有文会,必有人慷慨激昂声讨之。 幸运的是,大势所趋,现在骂不动了。 “坐!” 楚源淡淡一笑,让杨沅在旁边坐下,楚念秋也笑嘻嘻地在另一侧坐了。 至于沈溪,和楚都监见礼以后,就留在了外面。 似乎,他是不想打搅杨沅和楚源谈事情,却是趁机跑到贝儿面前献殷勤去了。 楚源淡淡地瞟了杨沅一眼,道:“老夫听楚行首说过你的事了,筋角之物,多取之于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你搞得到军中所需足够的物资?” 杨沅微微一笑:“楚都监,我们王家本是做运河生意起家,北至汴梁、西至京兆府,我们家的船都要跑的。 多年下来,便有了些自己的门路和人脉。” 楚源严肃的脸庞上微微浮现出一丝笑意。 杨沅话中的意思很明白,北宋时王家就做跑船运输的生意。 现如今,汴梁和长安都已在金人治下,但……王家还有那边的人脉和门路。 宋金之间的贩私交易,主要是宋国物资贩往金国。 这是正常现象,走私交易,一贯都是经济发达地区的物资流往不发达地区。 但金人控制的地盘上,也并非没有大宋需要的重要军事物资。 而这些物资,金国那边也是严厉查勘,禁止输出的。 比如马匹、精铁、以及可以用来制作弓弩的原材料。 宋国贩往金国的物资,金国朝廷是睁一眼闭一眼的,毕竟它虽与法不合,但是与国有利啊。 而大宋也是一样。 所以,龙山王家既有这样的门路,楚都监自然欢喜。 他想了一想,缓缓地道:“如今运河往北或往西,都不是很顺畅,运输物资也不容易吧?” 杨沅马上就明白他言外之意了,便笑道:“楚都监放心,我们王家但凡运得成功,那一次就是一船。 那可是一船啊,不是一车,量大,这价格……自然也就下来了。” 杨沅举起酒杯,笑眯眯地道:“王某是宋人,怎么会让我大宋朝廷吃亏呢,这价格,一定叫楚都监满意。” 也就是说,这个王二少不但搞得到质量上乘的筋角等制弓弩之物,而且价格会比山阴驻军平时购买军需物资的公价还要低很多,这其中的差价…… 楚都监估算了一下每年山阴一万驻军所需物资的体量,又想到这可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要年年购买的,脸上的笑容便更愉快了几分。 楚都监是军人,做事还是很爽快的,他微笑道:“甚好!那么,具体的事情,你就和楚行首商议吧。” 楚源不想留话柄给杨沅,就方才这番对话,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很难找他的麻烦。 如今得了准信儿,他要拍板的就一件事,是否合作。 剩下更具体的东西,就要由楚念秋和杨沅去拉扯了,楚念秋就是他的一道“防火墙”。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都懂得“防火墙”的重要性,培养一个“白手套”那是必需的。 当然,初次做生意的薛猪猪,可是不懂这些的。 从古到今,也不知有多少这种天真之子,成为商道官途上,旁人脚下的一块踏脚石。 楚源举起杯,与杨沅轻轻一碰,一仰脖子,把这杯酒一饮而尽,便飒然起身道:“老夫去看看几个老朋友”。 说罢,他就大步进出敞轩,含笑迎向几个正在一起交谈的士人。 楚念秋眉开眼笑地道:“王二少,这回你放心了吧?哈哈哈,来来来,具体合作事宜,咱们俩聊聊。” …… “妙修庵”配殿里,丹娘笑吟吟地道:“田夫人不用太担心,看夫人这面相,就是一生大富大贵、平安无忧的富贵太平之相。 夫人是个旺夫的,尊府老爷必然也是一帆风顺,步步高升的命数。” “当真?那可借小师父的吉言了。但愿如此才好。” 田夫人眉开眼笑,轻抚胸口道:“哎,自从转运司上上下下,几乎被一网打尽。 我家老爷就像一条侥幸漏网的鱼,整天提心吊胆的,看的人家也跟着揪心。 如果他平安无事,那就好,那就好啊。” 丹娘妙眸一闪,道:“为官就是造福一方,是在积功德。而功德,是能改变一个人的命数的。 尊府老爷即便原本命中注定要经历一些坎坷,有了这功德也能逢凶化吉,夫人自不必担心。” 功德? 田夫人笑容微微一僵,自家老爷为官一任,可有造福一方吗? 想了想,她还真不知道,她平时就没关注过。 那……要是老爷没有积下功德,甚至造了孽怎么办? 田夫人刚刚宽松下来的心,顿时又揪了起来。 只是,她当然不会傻到直白地询问请教,那不就意味着她男人没做过什么好事儿么? 这可是在庵堂里,万一叫菩萨听见,本来没注意到她男人,这要是降下惩罚岂非弄巧成拙? 丹娘也不指望头一回接触,田夫人就能对她信任有加,言无不尽。 所以,她也只是点到为止,随即微微一笑,换了话题,说道: “另外,风水术是可以改运的,田夫人也可以考虑在风水上想想办法,让夫人与令公子更加的福缘深厚。” 田甜说到底只是乔贞的一个妾,哪有资格在家里大兴土木。 这要是惹得正妻不高兴,还不知要怎么摆布她。 所以她虽意动,却也面有难色地道:“风水……,家里怕是不好大动干戈……” 丹娘微笑道:“风水之学,并不是一定要对屋舍庭院大动干戈。 有时候,屋里添一个摆件,床榻挪一个位置,都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田夫人一听顿时松了口气,喜道:“这倒是使得,既如此,还要请小师父去帮我看看才是。” 丹娘心道:“上次行骗,是打着乔转运使小妾的幌子去骗别人。 这一次是去骗乔转运使的小妾,风水轮流转,转来转去都是骗。” 丹娘便微笑道:“好,既如此,贫尼这里也要准备些东西,就等田夫人安排妥当,贫尼再择日登门,为夫人看看风水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97章 休遣玲珑唱我词 陆游所在的小亭,帷幔是掀开的。 虽然它本就薄可透光,看得到其中朦胧景致,由于陆游和唐婉曾经的敏感关系,这帷幔自然还是挑开的好。 唐婉一进去,就有许多人的目光集中在了小亭处。 显然,陆游和唐婉的故事,他们都清楚。 而这,这也尤其地证明了当初的陆游太过自我了,他题下那首词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过它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它会伤害到多少人,而是一味地沉浸在自我的表达中以及赎罪般的表白中。 但,这一次不会了。 当唐婉款款走进小亭的时候,陆游脑海中还在回响着杨沅说过的话。 “既然如此,请务观兄一定要成全她如今的安宁与幸福。” “不要表达你廉价的深情,那只能感动自己!于别人,却可能一字一句都是刺向她心头的刀!” “务观,好久不见。” “蕙仙,你也在此?德父兄呢?” 唐婉强抑着复杂的情感,微笑道:“他公务繁忙,刚刚才到沈园,便又有事离开了。” 有了杨沅之前的提醒,陆游却是马上想到,恐怕赵士程就是为了成全妻子的心愿,又不想置身当场的尴尬,这才借故离开。 相对于赵士程的体贴与温柔,唐婉若是有一丝考虑到丈夫的情绪,考虑到自己儿女的体面,就应该和他一起走。 可她不但留下了,甚而还举杯过来,要和自己攀谈。哪怕四下里正有许多人侧目窥视,流言必将四起。 如果我是赵士程…… 一念及此,陆游马上发觉了不妥。他感动于唐婉对自己的旧情难忘,但是纠缠不清,真的只会伤害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于是神色便故意淡了一些。 陆游叹息道:“多年来各自蹉跎,我与德父兄也是很久未见了。” 唐婉心中顿生怨恚,我与你何尝不是多年未见,而今重逢,你却只管感叹与赵士程多年不见么? 陆游忽又问道:“我听说,你如今已有一子一女,恭喜了。” 旧情人再相逢,先是问她的丈夫,再是谈她的子女,唐婉心中一丝旖旎顿如风卷去。 她淡淡地道:“是,虽不及务观你连生三子,不过,儿女双全,妾身也知足了。” …… 杨沅与楚念秋谈论着诸多的细节,杨沅愿意供应足够多的货物,并且愿意以极低廉的价格供给。 当然,表面上,他的交易对象是楚念秋。 楚源是不会直接跟他做生意的,甚至楚念秋和楚源之间,也没有明确的交易交系,内中曲折,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而杨沅让利这么多,换取的便是他要成为楚源的唯一供应商。 楚念秋笑道:“此事容易,我答应了。油盐蔬菜之类的供应,我便是给伱,你也不方便交易。 不过,被服军衣、大宗的粮米,只要你价钱公道,我也可以交给你做。” 杨沅欣然道:“这些生意,我们也是做的。原本我家是跑船,大宗的利润,都给别人做了嫁衣。 现如今定居临安,正要大展拳脚,为了拓展客源,便多让些利给楚兄也没什么,有钱大家赚嘛。” 楚念秋欣然道:“二少如此胸襟,王家不愁崛起了。” 杨沅道:“不过,我得确定,楚兄你是把供给独家交给我王家才成。 要不然我让利如此之多,依旧是在山阴这边可有可无、随时可以被人取代、被人抛弃,那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 楚念秋大笑:“我楚念秋身为团行行首,说话自是算数的。二少你竟如此谨慎? 罢了,明日我便带你去一趟都监府,军需簿册,你可当面验看仔细,我不会诳你的。” “如此最好!” 杨沅笑吟吟地道:“楚兄莫怪小弟谨慎,家父严厉,家中更有长兄…… 我能争取这个独挡一面的机会不容易,若是有点什么闪失,以后小弟怕是没有机会做些事情了。” 楚念秋笑道:“理解,理解,二少也是不容易。你住‘栖间堂’,明日申时四刻,我去接你,同往都监府,如何?” 杨沅道:“哎呀,不巧的很,明天下午,小弟已经定好了去处,上午巳时如何?” 楚念秋爽快地道:“成,那便巳时相见。” 上午去,艾曼纽贝儿回来便有足够多的时间回溯数据,寻找问题。 如果下午去,再被留顿饭,等回来可就没多少时间了。 见楚念秋爽快答应,杨沅便笑吟吟道:“小弟以茶代酒,敬楚兄一杯。” 楚念秋笑道:“此间有酒,何须以茶相代。” 他斟了两杯酒,递给杨沅一杯:“来,共饮之!” 这时,陆游忽然走了进来。 怨偶重逢,是一种很微妙的状态。 一旦处处合意,三言两语,便是旧情复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另一种是一点点的话不投机,便打碎了回忆幻想中经营的柔情,顿觉索然无味。 在杨沅先有提示之下,陆游和唐婉显然是进入了第二种状态。 唐婉告辞离开时,心中念念的旖旎与浪漫全然不再,她就仿佛从多年来为自己编织的一场幻梦中突然清醒了过来。 她敬的那杯酒,陆游终是没有喝。 看着唐婉离去,再不回头,陆游心中不免怅然。 杨沅看着默默走进来,一把抢过自己酒杯,将酒一饮而尽的陆游,微笑道:“想醉啊,我们陪你?” 杨沅向楚念秋递个眼色,然后抓过酒壶,先为陆游斟满,自己又斟了一杯。 三杯酒便碰到了一起。 …… 赵士程脚步沉重地踱出沈园,回到自己车上,坐到车上,默然不语。 他的一颗心早就沉迷在唐婉身上,甚而丧失了自我。 当他借口有公务要办,需要离开一会儿的时候,他不信以婉儿的聪慧会不明白他只是寻找一个借口。 他是多么希望婉儿能陪他一起走。 相伴七年,顶住诸多压力,无怨无悔地爱着她,又共同孕育了一子一女,终究还是不能让她把一颗心放在我的身上么? 一路走去,他的心情愈发悲凉,但他却只能故作洒脱…… 唐婉是他顶着无数人的反对,八抬大轿娶回家的,他若流露出失落悲伤之色,只能更叫人耻笑。 “大王,大王……” 一名王府侍卫从沈园里赶出来,到了赵士程车前。 他带着些兴奋地,把陆游与唐婉重逢的情况,对赵士程急急说了一遍。 显然,永嘉郡王和唐婉、陆游之间的事情,整個山阴无人不知,郡王府上下也是清楚的。 所以,一俟发现情形对大王有利,这侍卫抱着讨好的心思,便赶回来汇报了。 赵士程听了又惊又喜:“务观连她的酒都没喝?好,好,务观真是……” 忽然,赵士程神色一正,又为妻子不平起来:“明明是务观对不起她,如今还这般绝情……” 那侍卫道:“大王怕是误会陆家公子了,陆家公子如此冷漠,只怕是听了那龙山王家二公子的警示。” 那侍卫就把他从沈溪与艾曼纽贝儿还有香璇小娘子三人的交谈时,他偷听来的话,源源本本告诉了赵士程。 赵士程听了大为感动:“好!说的太好了!” 一时间赵士程对杨沅大生知己之感。 他能强忍别人异样的眼光,满怀羞愧苦恼地默默离开,给他们制造相见的机会,不就是因为他一切都是从婉儿的角度考虑么? 只要婉儿开心,那就一切都好,自己受些委屈也没什么。 这个龙山王家的二公子一番话,正说进他的心窝子里。 “这位王家二公子,也是个多情种子啊!” 赵士程感动地想:“说不定,他也有一个深爱的女人。他也如我一般,哪怕那女人心里一直装着另一个男人…… 哪怕他对那女人千般地好,那女人想去见她喜欢的男人时,他也依旧默默地成全,就如我一般。 二郎懂我!吾道不孤!此人,当为吾平生第一知己也!” …… 陆游醉的很快,一个人想醉的时候,酒喝在口中便成了水,很快他就酩酊大醉了。 不过,杨沅却很高兴,陆游不必再留下那首“杀人词”,大醉一场又如何? 他和沈溪把陆游扶上陆家的车子,正好楚行首也要回家,与陆游同途,便由他护送,两辆马车,相继而去。 杨沅今日赴沈园之会想做的基本都已做到了,只有想见乔贞的想法没有达成,那位转运副使根本没来。 杨沅便对沈溪拱手道:“沈园之美,名不虚传。今已兴尽,小弟也要告辞了。” “二郎且慢走!” 沈溪终于等到了机会,便一把拉住杨沅,笑吟吟地道:“二郎,为兄与你一见如故。 今欲效白居易、元稹故事,和你互通友好,不知二郎你……意下如何啊?” 杨沅听得一愣,你要说话就好好说话,拽什么文呐! 效白居易和元稹故事,白居易和元稹之间有什么故事? 见杨沅一脸茫然,沈溪便挤眉弄眼地道:“休遣玲珑唱我词,我词都是寄君诗。却向江边整回棹,月落潮平是去时。嘿嘿嘿,现在懂了?” 杨沅迟疑地道:“沈兄的意思是……咱们拜个把子?” 沈溪翻了个白眼儿,本想说的斯文一点,没想到这位却是个不学无术的,竟然不知道这个典故,果然是暴发户,没底蕴。 沈溪便咳嗽一声,正色道:“为兄的意思是,用我这爱妾香璇,和二郎交换贝儿,不知二郎意下如何?”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98章 何不做个人 杨沅听了沈溪的解释,这才明白对方话中的意思,杨沅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易内”这种事,古今中外皆有,杨沅当然也是听说过的。 但是这种事,听来都是叫人炸裂的,他实未想过,自己竟然会遇到这种事儿。 艾曼纽贝儿听到这番话,也不禁惊诧地张大了眼睛。 方才她还和沈溪谈笑风生,只觉这位沈公子学识、风度一流,是个很了不起的上等人,想不到竟然是一个如此龌龊的人物! 杨沅对沈溪的观感大坏,沉声答道:“王某不好此道,此事请沈公子切勿再提。” 沈溪之前暗暗观察,似乎王家二郎对这蕃国美妾甚是看重,早已晓得他未必舍得交换了,便笑道: “二郎若不舍得,为兄这里还有三房美妾,可以一并赠与你,以四换一,你可不亏呀……” 他用折扇向旁边指了指,在十余步外一丛林荫之下,正有三个十六七岁的娇俏少女坐在一张席上,一边吃着瓜果,一边说笑着什么。 她们不但容颜甚美,而且风情各不相同。能被沈家公子纳为妾侍的,自然是千中选一的美人儿。 看来,她们对于沈溪今日带她们来沈园一游,是非常开心的,不过对于沈溪想拿她们去和人交换却是一无所知。 杨沅看也不看,便摇头道:“沈公子,王某对于这种事,从心底里反感,请你再也不要提起。” 沈溪听了,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他沉下脸色道:“本公子这四個美人儿活色生香,各具美色。 你这贝儿不过是占了一个异域风情,尚算难得,这笔交易怎么就亏了你?何况……” 沈溪眸色一暗,压低了声音道:“你是王家二公子,想来处境也有伱的尴尬。 可是如果有我沈家支持,你在山阴必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到那时候,你在王家的境况便也大不相同了。 二郎,你一生前程,还比不得一个青春韶华转瞬即逝的美人儿,切勿自误啊!” “她们的身份地位,或与你我不同,但大家同样是人,岂能当成一件物件?” 杨沅摇了摇头,这沈溪不是他此行山阴的目标,对他也就不必客气了。 杨沅带些讥诮地道:“沈公子,还请你做个人吧!” 杨沅一拂袖子,转身说道:“贝儿,我们走。” 艾曼纽贝儿愤愤地横了沈溪一眼,便快步跟上了杨沅。 眼见杨沅带着那金发蕃女走向他们的座驾,沈溪还不死心,提高嗓门喊了一声: “王二,你我只交换一段时间如何?待你离开山阴时,沈某必原物奉还。” 艾曼纽贝儿勃然大怒,她霍然止步,伫足回首,怒视着沈溪喝道:“足下何不做人?” 杨沅已经登上车子,对艾曼纽贝儿道:“多说无益,上车吧,我们走。” “是!” 艾曼纽贝儿也不扮小淑女需要什么踏板,需要人牵手相扶了。 她一提裙裾,悠长的大腿一迈,后足一发力,便十分矫健地登上了车子。 她往杨沅身边一坐,揽住杨沅的一条手臂,亲密地偎在他的肩膀上,扭过脸儿来,示威似地看着沈溪。 车轮辘辘,就从沈溪面前驶了过去。 沈溪已然气得脸皮子发紫。 香璇姑娘看着远去的马车,忽然一阵艳羡。 龙山仓王家显然是远远比不上山阴沈家底蕴的。 王家这位二少爷,实际上都不配被尊称一声“公子”。 可是和沈溪比起来,能够坐到那位王家二少身边,揽着他的胳膊,也是一种幸福吧? 沈溪形貌俱佳,气度不凡,学识谈吐,俱都上乘,可是在香璇姑娘眼中,此时的沈公子,真是连人家王二少的一根脚趾头都不如。 “呵呵,狂妄小子!” 沈溪看着远去的车马,怒极而笑:“你以为有陆家撑腰,又攀上了楚都监,本公子就是可以随便得罪的人了。 好好好,咱们走着瞧,我若不叫你姓王的跪着来求我,把你心爱之人乖乖双手奉上,我沈字倒着写!还有那个小贱人……” 沈溪目露凶光,阴恻恻地道:“竟敢折辱本公子,等你落到沈某手中那一天,看我如何摆布你!” 沈溪冷哼一声,便把大袖一甩,走向自己的座车。 车行辘辘,眼看要出了沈园,艾曼纽贝儿忙放开杨沅的手臂,脸色微红地道歉道:“贝儿失礼了。” 其实被两个弹性十足的半球若有若无地挤压着,杨沅的感觉非常良好。 不过,他也清楚艾曼纽贝儿方才为何故作亲热,这时总不能对她说:“姑娘不妨对我再失礼一些?” 他只微微一笑,道:“无妨,我也没有想到,竟在此间,碰上如此极品人物。” 艾曼纽贝儿气愤地道:“是呀,这个人看着人模人样的,没想到竟然如此不堪。” 杨沅想起方才沈溪列举过的两个历史名人,又想到为了摆脱完颜屈行,就想随意牺牲一个无辜闲汉的乌古论盈歌,摇摇头道: “也许,在他这种人的生长环境里,耳濡目染,所见所识,根本就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吧。 同样是人,在这种天生的贵介公子眼中,奴仆妾侍就只是可以随意买卖易换的物件。 同样是人,在还有奴隶的国家,那些贵人何曾把奴隶看成过和他们一样的人。” 艾曼纽贝儿恨恨地道:“不管如何,他都叫人恶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杨沅赞同地笑道:“确实叫人恶心。” 艾曼纽贝儿想了想,忽然睁大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杨沅问道: “如果……贝儿真的是杨先生的妾室,你会拿去和人交换吗?” 杨沅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艾曼纽脸色微红,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道: “他可是愿意拿四个换你一个呢,而且,他还可以为你拓展财路提供很多便利。” 杨沅道:“我怎么可能去做恶心的事,做一个恶心的人、赚一些恶心的钱?” 艾曼纽贝儿听了不禁嫣然一笑。 是啊,在那条大火熊熊的大船上,还能冒险跑到船舱里去向人示警, 在那条大船即将沉没的时候,还能冒险下水救人的黑眸骑士,又怎么可能是一个恶心下作的坏人。 贝儿自从被俘,辗转三年,历尽坎坷,主终究是怜爱我的,才把他送到我身边,成为我的守护骑士。 …… 沈溪坐在车上,腰板儿都是僵硬的。 他虽然极想一尝那难得的异域美人儿滋味,却也不是必得如此。 如果杨沅说的委婉一些,拒绝的温和一些,他虽然心中不爽利,却也不会如此气愤。 不过,这位王家二少太直接了,这是不把他沈大公子放在眼里啊。 还有那个蕃邦小贱人,一个卑妾而已,居然也敢给我脸色看! 这让沈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丑,丢尽了脸面。 一个异域美人儿,不能沾手也就算了。 但,他堂堂沈大公子的脸面,如果丢了,那就得十倍的找回来。 除非你不来,既然你到了我的地盘上求发展,却对本公子如此不客气,那么,你就等着本公子的暴雨雷霆吧! 香璇陪坐在沈溪身旁,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沈家园是沈家的别业,但平时他们都是住在主宅的,家族长辈倒是时常来沈园闲住。 而沈溪也就是每年主办沈园雅会才会来这里,平时是不便摆那个谱儿,去沈园长住的。 要回主宅,要穿越大半个城,路途还远,后车上那三个游兴未尽的妾侍,依旧谈笑不休,时而有笑声传过来。 车子忽然颠簸了一下,香璇身子一歪,忍不住“哎呀”一声,侧倒在沈溪身上。 她急忙扶了一下座椅,这才坐正身子,和沈溪拉开了些距离。 沈溪对她迅速闪开的举动有些敏感,横了她一眼,阴沉着脸色道:“怎么,没能跟了你的新主人,不开心了?” 香璇心中一惊,她下意识的鄙夷嫌弃,虽然没有形诸于外,却还是被沈公子感应到了么? 那位贝儿姑娘可以直斥沈溪,她怎么敢,终究还是要靠沈溪生存的。 香璇忙微微垂首,幽幽地道:“人家的清白身子,就是给了公子的,心中自然只有公子一人。 公子要拿人家去换旁人的妾室,奴家自然不敢违拗,可心中却是万般的不舍、难过。” 以香璇的出身,想要求个好一点的生存环境,演技自然不俗,说着便已珠泪盈睫了。 她轻轻拾袖拭泪,哽咽地道:“昨儿夜里,奴家就暗暗祈祷,不舍得离开公子,不想离开公子。 如今交换不成,人家心里头不知有多庆幸,这真是菩萨保佑了,才让香璇能继续侍奉在公子身边。 只是公子正在气头上,奴家心中害怕,生怕公子厌烦,所以才急急避开的。” 她这样一说,大大地满足了沈溪的虚荣心,想到昨夜香璇确实有些神思恍惚,原来竟是因为不舍得离开我么? 沈溪的脸色便缓和下来,揽过香璇纤腰,微笑道: “本公子对那个贝儿,也只是想尝个鲜罢了,其实在本公子的所有妾侍里边,最称心如意的,始终是你。” 香璇埋头在沈溪怀中,强忍恶心,故作感动地道:“能得公子垂怜,那是奴家的荣幸。” 沈溪哈哈一笑,抬眼望去,就见一座庵堂正在路边。 沈溪笑道:“妙修庵?你昨夜不是向菩萨祈祷了么,如今菩萨称了你的心意,正好去还个愿,走,本公子陪你一起去。” 香璇从沈溪怀里爬起来,擦擦眼泪,抬眼望去,果然已经到了妙修庵。 香璇心中便想,你这菩萨,若真有灵,怎么就叫人家依旧陪在这等烂人身边? 她脸上露出惊喜模样,一脸讶异地道:“这可不正是天意么,奴家该去上柱香才是。” “停车!”沈溪吩咐车夫,志得意满地下了车。 想那贝儿对王家二郎一往情深,我的香璇对我又何尝不是? 不管我如何对她,她也是无怨无悔地想陪在我身边的。 本公子就是这般魅力无双的人物,那蕃婆子不识货罢了。 沈溪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带着四个如花似玉的妾室,走向妙修庵的庵门。 门前树荫下,似乎在打瞌睡的老苟叔微微掀起扣在脸上的草帽,瞄了一眼。 就见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后边跟着四只小母鸡,一只乖乖巧巧,三只叽叽喳喳。 老苟叔手指一松,草帽又扣在脸上,“沉沉睡去”……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299章 难得糊涂 田甜夫人一回府,便抱着孩子去了书房。 这时还没到衙门放衙的时间,不过按照习惯,老爷此时应该已经回来了才对。 到了书房一看,乔贞果然回来了,正在兴致勃勃地玩核雕。 乔贞年约四旬,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换做别的官员,这个岁数,正是打熬政绩,力搏上游的关键时刻。 尤其是转运司,那可是大宋极重要的一处衙门。 宋初,转运司还只是负责运输军需粮草的一个衙门。 但是为了削弱节度使的作用,防止出现唐朝时藩镇割据的局面,大宋逐步加强了转运司的职能。 从此,转运司不仅负责运输,还负责财政、司法、监察等事务。 大的转运司掌握着一路或者几路的财赋,负责税赋钱谷的征收、转运和仓库出纳,以及权衡度量之制。 转运司还负责考察地方官吏、维持治安、清点刑狱、举贤荐能等。 但转运司没有兵,不用担心转运司的官员谋反,因而在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地方势力、防止藩镇割据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这种重要位置上的官员,老弱病残难当大任者,是绝不会任命的。 但凡能被委任到转运司担任高阶官职的,只要政绩比较出色,那是一定会高升的。 当初秦桧把曹泳放到转运司里镀金,就是为了给他的继续升迁积攒资历。 可是这位刚刚年至四旬、进士出身、年富力强的乔副转运使,却有些与众不同。 像今天沈园之会,本是山阴地方政、士、商各界头面人物欢聚一堂,疏通人脉的极好场面,可乔贞却不去。 他提前下值,回到家里,便兴致勃勃地玩起了他的核桃。 在他的刻刀之下,那一枚枚小小的核桃之上,不管是一篇精美的诗文,还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动物,渐渐呈现出来的过程,都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看到爱妾田甜抱着小儿子回来,乔贞笑吟吟地放下刻刀,抱过了儿子。 孩子已经吃饱,路上又睡了一觉,此时正精神,乔贞扮着鬼脸儿,吹胡子瞪眼睛,小孩子就瞪大眼睛,看他爹耍宝。 田甜兴致勃勃地说着今日妙修庵之行,丹儿师太给她看相时所说的话,希望能因此让丈夫安心一些。 虽然乔贞表现淡定,但是在转运司上下几乎被一扫而空,而留下他一条漏网之鱼后,他的忐忑和焦虑,作为枕边人,自然是能感觉得到的。 乔贞一边逗弄着孩子,一边听着爱妾述说。 对她说的话,乔贞一笑置之,他懒得辩驳,但他不信。 鬼神之说,虚无缥缈。看相算命,他更是不信,不过甜儿信也就信了,他也犯不着为此教训于她。 在他身后的屏风上,画着几只憨态可掬的猫熊,也就是后世所称的熊猫、食铁兽。 一般文人书房,要么挂着表达志向节气的字贴,要么就是梅兰竹菊的画作,像乔副转运使一样屏风上画熊猫的,实在罕见。 不过,他就是喜欢。 这熊猫画屏,还是他自己亲笔画的呢。 熊猫,知白守黑,难得糊涂,这便是中庸。 中庸,无过与不及,无选择与方向,无形无相,非左非右,亦左亦右,实为贯通万物之道也。 这便是乔副转运使的座右铭。 “老爷,人家想邀丹儿师太到府上来看看,或可调整一下风水,更有助于老爷的运势。” 田甜倒也不是個恃宠而娇的,生怕老爷不高兴,赶紧又解释道:“妾身只是想请师太去妾身所住的小院儿看看,顶多增设一些摆件儿,不会大兴土木的。” “哈哈,些许小事,无妨。” 乔贞把孩子送回到田甜怀中,道:“你的院子,想怎么调整,你说了算。 只是,须得精明一些,有些人,只是打着出家人的幌子,实为招摇撞骗之辈,可莫叫人骗了去。” 田甜眉开眼笑:“多谢老爷,妾身晓得的。 前两年,有人冒充妾身,打着老爷的旗号骗人钱财,险些坏了老爷的声名。 从那以后,府里上下,可都谨慎多了。那位师太如果拐弯抹角的和妾身谈钱,妾身立刻把她轰出府去。” 乔贞满意地点点头:“去吧,跟夫人请了安再回房。” “妾身晓得规矩,老爷尽管宽心。” 田甜得了乔贞的允许,可以请那师太登门,心中欢喜,便抱着孩子,开开心心回了后院。 乔贞回到书桌后坐下,提起刻刀,一时却没了继续雕刻的兴致。 他摸挲着手中那枚还未完全成形的罗汉核雕,若有所思地道: “转运司几乎被一网打尽,这绝非只是有人收受好处,为贩私者提供便利那么简单。 京中有消息传来,说是在我山阴查获的贩私货物中,还发现了重要的军器……” 乔贞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不管是官商勾结,大肆走私,甚而是有人盗卖军器以资金…… 这些事儿,不该就此了结的。可是,定功军统制被抓,此案便了结了?” 乔贞把尚未雕刻完成的核桃,小心翼翼地放在欹器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虽然核桃很轻,欹器还是向一侧微微地倾斜了过去,然后猛地加大了力道。 这是因为微小重量改变了欹器内部平衡的水源,水向一侧加快流动造成的。 但乔贞早已预料到这种局面,及时伸手一扶,又把将要滚落的核桃握在手中,欹器便又慢慢恢复了平稳的状态。 他的这件欹器,就像一只怪模怪样的海螺,如果什么都不装,重心会让它倒向一侧。 如果装满了水,它也会倾倒向一侧。 但若适量加水,让水在内部构成一个相对的平稳,这只欹器就像稳稳当当地摆在那儿。 所谓“虚则欹,满则覆”,这也是一种中庸之道,正合乔贞的人生哲学。 乔贞盯着欹器,喃喃地道:“究竟是官家借此削弱了秦相,已经达成目的了呢,还是有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他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悠悠地道:“朝廷不该不派人来啊!此中满是蹊跷,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事出反常必有妖,乔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不然,这妖精,只怕就要找到乔某头上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呀……” …… 沈溪走出妙修庵的时候,只觉神清气爽。 他没想到,一座“妙修庵”,十几个尼姑的潜修之所,居然能有两朵待采的娇花。 一朵正当豆蔻,一朵破瓜年华。 二女虽是一身淄衣,清汤挂面,却是眉眼娇美如画、肌肤吹弹得破。 唯一叫人遗憾的是,她们居然是戴发修行,尚未剃度,否则,当能叫人更增雅趣也。 不过,从另一方面想,恰因她们尚未剃度,本公子想撩动她们的春心,岂不更容易些? 沈溪是在陪香璇进香时,见到那对小尼的。 不过,在庵堂中,他也只是贼眼兮兮地看看,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人总有自己敬畏的东西,沈溪也不例外。 那是庵堂,堂上供奉着菩萨。 虽说只是一尊木胎泥塑的雕像,他心中还是有些顾忌的,万一冒犯了神灵呢? 坐上车子,沈溪便对香璇道:“明日,你邀丹儿小师太、棠儿小师太到府上‘供斋’,请她们念念经。” 香璇一听就明白了,自家公子这是看上那两个小女尼了。 香璇为难地道:“那两位小师太尚是戴发修行的时候,道行浅薄,请她们供斋,会不会……显得有些奇怪?” 单单请某位出家人到自己家里就餐,这叫“供斋”。 人家答应去你家,接受你的邀请,这叫“应供”,也叫“受供”。 只不过,这种邀请,通常都是双方交往比较多了,而且对方是寺庵里有名望有地位的修行者。 邀请两个尚未正式剃度的女尼,这就有些说不通了。 沈溪不耐烦道:“你改日再来,先捐上一笔香油钱,料那庵主便也应了。 若嫌实在不合规矩,便请一位法师来,不过,要点名让丹儿、棠儿两位小师太随行才成。” 沈溪说完,便往车厢上一靠,嘿嘿笑道:“可惜她们尚不曾剃发,不过,那身淄衣一穿,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呀,嘿嘿……” 香璇心道:“人家既然一心向佛,伱却想要坏人修行,也不怕亏了德行,遭了报应。” 只是,她这话也只好心里头说说。 她的命运都是攥在人家手掌心里的,岂敢不答应。 …… 杨沅带着艾曼纽贝儿回到“栖间堂”,进入“听涛”,杨沅便道: “今日宴上,我已经和楚行首谈好了,明天上午巳时,他来接我们,同往都监府一行。” 贝儿道:“先生的意思是?” 杨沅道:“秦熺给我的时间非常有限,寻常的办法想要查清一些事情,怕是来不及的。 幸好,你如今有那种过目不忘的神奇能力。 所以,明天我会带你去都临府,你要把他们的重要账簿,翻阅记下。切记,不要让他们发现你在专注记忆。” 艾曼纽贝儿嫣然一笑,道:“贝儿明白,先生只管放心,不会叫他们看出破绽的。” 杨沅点点头:“我们突然便去,他们来不及伪造账目的。 而且,楚行首只是让我当场验看一些数据,晓得他是要把相应物资的供应全部转移给我们,因此也不会提心我仓促一翻,便能发现什么。” 艾曼纽贝儿明白过来:“待我们回来,便要在午夜之前,务必从中查出一些端倪。” “正是如此!” 贝儿兴奋起来,虽然不能披铁甲、持利剑,驰骋于沙场之上,但是这种事,也有莫大的挑战性。 杨沅道:“虽然你每日都会将前事尽忘,但……今天还是要尽量多休息一下,养足脑力!” “是!”艾曼纽贝儿就像一个接受命令的女战士,挺胸抬头,昂然地答应了一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00章 超忆 回到房间之后,艾曼纽贝儿便开始做今天的备忘。 她有自己的一套备忘方法。 虽然她从落水被救那一刻起,之后的记忆每天都会清零,但她每天需要去做去记的人和事也有限。 有杨沅这个可以让她一睁眼就信任的“黑眸骑士”在身边,,那就不需要她担心太多。 她只需要知道和杨沅现在的关系,以及当天的事务要点就行了。 为此,她把她和杨沅的关系,放在备忘录的第一页。 最下面她会提示自己,看完此页直接看最后一页。 这样,她明天醒来,只需要知道落水被救后,她患了一种奇怪的疾病,在赋予她超强记忆的同时,又会每天遗忘。 知道她现在是杨沅的内记室,以及当天要跟着杨沅去做什么就好。 像她在临安那边新结识的人,新经历过的事,比如李夫人、拈花小筑什么的,现在不记得也没关系。 她和杨沅的关系,当然没有必要每天更新。 最新的一条两人关系的记载是:杨沅是我的雇主、股东和合作人,我们正一同赴山阴查案。 但是,此刻她想了想,却鬼使神差地在上面加了一句:“如果我三年前就遇到他,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 等她翻到最后一页,记下今天的事情要点,以及提示自己明天要做的事,想了想,又翻回到了第一页。 看到她记下的那行文字,总有一种在表白什么的意味,这让贝儿悄悄地有些脸红。 于是,她又暗挫挫地加了一句:“爱情一旦得到满足,其人魅力也就荡然无存了。所以,这样也好!” 合上备忘录的时候,贝儿觉得自己都快变成一个哲人了。 于是,她放空自己的思想,又开始了虔诚的祈祷: “感谢主,让我圣灵充盈,可以平静地聆听你的教诲,我在做主要我做的工,服务于主让我服务的人……” …… 次日,楚行首赶到“栖间堂”客栈,要接杨沅往都监府一行。 待见杨沅带着他的妾室出来,身姿袅娜,头戴浅露,楚念秋不由一怔,不悦道:“二郎去谈事情,也要带上妾侍吗?” 带个妾侍,原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楚念秋想跟杨沅做长远生意,如果这人太不懂事,那以后就难免会给他惹麻烦了。 杨沅早有准备,忙告罪道:“楚行首恕罪,王某也知道这样不是很妥当。 只是原就安排今天下午,带她去本地灵验的招提礼佛上香,想着此去都监府,再回来只怕时间来不及,故而冒昧了。” 楚念秋听说是这個原因,脸色便缓和下来,道:“既有缘因,自也无妨。 楚某也是关心二郎,怕你年轻,行事不知分寸,一旦恶了都监,恐怕与你不利。” 杨沅赔笑道:“多谢楚行首指点,王某铭记心头。” 都监是地方驻军的统帅,在城中是有衙署的,就像《水浒传》里的张都监,就是孟州城的兵马统帅,他在城中就有自己的官署。 山阴兵马都监府,也是前衙后宅的格局,前衙是处理各种公务的,下设的一些司、署都在都监府内。 楚念秋显然对都临府很熟悉,带着杨沅和贝儿进入府邸时,连声招呼都没跟门前侍卫打。 那侍卫们看见是他带的人,也不闻不问,就让他们进去了。 山阴兵马都监府也是按照“坐北朝南、左文右武、前堂后寝、狱居西南”的传统规制营建的。 正堂、各房、幕厅、依仗厅、吏房等等,俱都设置齐全。 楚念秋遛遛达达的到了钱粮库和武备厅所在的院落,把杨沅和贝儿领进一间签押房。 里边的胥吏官人一见楚念秋进来,都起身殷勤问好。 楚念秋有心在杨沅面前显摆自己的能量,只是微笑地淡淡点头。 他领着杨沅和艾曼纽贝儿穿过堂屋,也不敲门,便进入判司簿尉的签押房。 “哟,小赵不在吗?” 楚念秋拿腔作调地询问一个陪同过来的胥吏。 那胥吏笑道:“赵判司去依仗厅办事了,马上就回来,楚行首请先吃杯茶。” 他给三人让了坐,又去沏了茶,给他们端进来。 沏茶法在杨沅引领时尚之前就有,只不过那时的沏茶都是没闲功夫点茶煮茶,简单应急的喝法。 这山阴一个从九品小官的签押房,如今用的还是这种古老的沏茶法。 临安刚刚风靡一时的新式炒茶和沏茶法,限于产量问题,现在还没渗透到这个地方的这一层面。 那茶水一般,杨沅呷了一口,有种干枣叶子味儿,便不再尝了。 不一会儿,一位三十出头的绿袍小官,急急走了进来。 他显然已经得到外边的胥吏们告知了,一进门便拱手笑道:“楚行首,在下一早便有点急事,劳你久候了。” 楚念秋便站起身,笑吟吟地道:“小赵啊,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临安龙山仓王家的二公子。” 那个一脸精明的赵判司忙拱手笑道:“原来是临安龙山的二公子,久仰久仰。” 贝儿听了心里微微一惊,此人居然认识真王烨凡? 却见杨沅也拱起手来,对赵判司笑道:“赵判司,久仰久仰。” 贝儿听了不觉哑然。 楚念秋道:“王家有本事搞到既便宜质量又上乘的许多军需之物,有意与我交易。 只是,不晓得咱们山阴驻军的用度和种类,我若红口白牙与他分说,难免有诳骗之嫌……” 杨沅笑道:“楚行首言重了,言重了。” 楚念秋道:“你把诸般账簿取来,叫二少自己看,对相应的品种、数目心中有数,也免得以后供应不及,影响了咱们山阴武备。” 赵判司一听,楚行首这是要换供应商啊。 能让楚行首抛弃老的合作伙伴选择这个王家二少,王家的让利一定更大。 如此一来,他也能落得实惠。 因此,赵判司对杨沅马上热情起来:“原来如此,二少请坐,待我取了相关账簿过来。” 楚念秋道:“有关被服军衣、每月粮米的用度账簿,伱也取来,如果两家合作的好,这些也不妨交给他做。”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有得钱赚的事,那赵判司自然不嫌麻烦,爽快地答应一声,便匆匆而去。 不消盏茶功夫,赵判司便领着两个胥吏进来,那两个小吏一人怀抱着七八本簿册。 赵判司笑道:“本司的陈年旧账,就不给二少看了,只取了从今年年初至今,被服军衣、粮米军器的用度消耗账目,请二少看看。” 杨沅道了谢,两个胥吏就把十多本账簿都放在了桌上。 杨沅随手拿起一本,煞有介事的翻阅着,口中念念有词: “九千四百二十七员,马八十五匹,驴骡共一百二十四头,每月消耗……” 他手指按着账簿,假装检索着内容。 楚念秋懒得看他查账,就算每本只挑那么一两个月看个总数再记下来,也要一段时间,何况这种事既枯躁又乏味。 楚念秋便坐到赵判司的公案旁,两个人笑吟吟地扯起了闲篇儿。 杨沅随意翻看了一个月中,各种用度消耗的总计,要过一张纸来,将它抄录下来,便把看过的账簿放到了贝儿面前,对她递个眼色。 贝儿会意,便装作无聊模样,随手把账簿拿起,开启了人形扫描仪模式。 贝儿虽然身在房中,头上依旧戴着浅露。 楚念秋是见过她模样的,不仅五官精致无暇,尤其金发碧眼,异域风貌,想来就因如此,所以在这此处也戴着浅露,免得惹人围观。 这样一来,贝儿神情专注,飞快地扫视手中帐簿,他和赵判司即便偶尔看过去,也发现不了什么。 贝儿的坐姿可是非常优雅,手中翻动书页的姿势,也是一种闲极无聊、漫无目的的翻阅的模样。 粮米、被服、军衣,还有维修军械所需要的翎毛、箭杆、牛皮、筋、角、鳔胶、漆、蜡等物资的账目。 这些账目中,不仅有着购入与支出的库存增减、单价总价,取用人处也有维修弓弩的匠作签名。 贝儿也是每种只挑一两个月的账目翻阅一遍,等杨沅那边故作认真地逐类翻阅,抄记了一些数字,贝儿这边也翻阅的差不多了。 那边楚念秋聊的口干,只好喝了口带着些糊气和苦味的茶水,问道:“二少,可查好了么?” “好了好了。” 杨沅记下最后一笔,将抄写好的几张纸拿过去递给楚念秋。 楚念秋接在手中扫了几眼,上边只记着一些极简单的信息。 比如:被服,月需数目。粮米,月需数目。牛角,月耗数目。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记载。 楚念秋便点点头,对杨沅笑道:“你且收好吧,我这里和原来的供货人,至少要到本月末,才能两边做个结清。考虑到你那边需要备货,就从下下月开始吧。” 杨沅点头称是,他是想查案子,想找个该死的背锅人,可不是想让山阴地方驻军一时造成什么麻烦。 所以这个接手供货的事情,自然是拖的越久越好。 这样等他收网时,这边的供货人还没断呢,那时也不用换了,就不至于影响山阴驻军的正常补给。 楚念秋见他没有为了早个一月半月的接手生意而计较,倒是对他更高了几眼,笑道: “既然如此,下个月,楚某就会把订单给你,你到时只管比照你记下的数字对照,上下一定相差不大。” 两边说话的功夫,贝儿也把最后一册看完了,盈盈地站起身来。 杨沅见她站起,便对楚念秋和赵判司道:“楚行首,赵判司,今日叨扰二位了。王某这就告辞了。” 楚念秋笑道:“晌午本该请你小酌几杯,你既与爱妾另有安排,那楚某也不好自讨无趣了。 哈哈,我们山阴,可观赏的去处甚多,二少可要玩个尽兴才好。” 杨沅笑道:“一定,一定。如今生意虽然谈妥了,王某也不会即刻便返回临安。 既来一趟,还是要在山阴小住些时日,寻幽访胜一番,改日再宴请楚行首和赵判司,还请两位一定赏光。” 两边说说笑笑,十分融洽地便往外走。 刚刚迈过门槛儿,艾曼纽贝儿便一阵天晕地转,杨沅见她娇躯一晃,眼疾手快,急忙一把将她扶住。 艾曼纽贝儿强作镇定,只是半个身子的重量,都不由自主地压到了杨沅身上。 走到钱粮库、武备库院落门口,杨沅便请二人止步了,“出去的路,王某自然识得,就不劳楚行首、赵判司远送了,留步,留步。” 赵判司在门口站住,看着杨沅揽着他那始终头戴浅露的妾侍,撇撇嘴道:“至于这般如胶似漆吗?” 楚念秋笑道:“年轻人嘛,何况,他那妾室,乃是一个蕃婆子,风情与我中原女子大不相同。” 赵判司听了更加鄙夷:“蕃婆子?蕃人哪有生得好看的,也就看她体态,着实地惹火,想必这位王二少是吹了灯办事的,哈哈哈。” 楚念秋摇头笑道:“蕃人中挑个貌美的出来,确实是难。 反正,我以前见过的蕃女,实在挑不出一个入眼的。 不过王二少这蕃妾嘛,呵呵,改日饮宴时,你且自己看看吧,着实地令人惊艳呐!” 杨沅搀着艾曼纽贝儿出了门,登上自己的车,便吩咐车把式立即返回“栖间堂”。 杨沅让贝儿倚靠在自己身上,握住了她的手,只觉手掌冰凉,杨沅有些担忧,只怕是一下子记忆了太多的东西,她的脑力承受不住了吧。 杨沅低声道:“贝儿,可是不太舒服?” 贝儿软弱地道:“我……胸闷欲呕,头有些晕眩,不要紧的,已经都记下来了,我歇歇就好。” 杨沅顿觉歉疚,想到这个主意时,只想到了她的这种能力可以用上,却不想想那是多少数据。 杨沅忍不住道歉道:“对不住,是我欠思量了,当时……” 贝儿轻轻摇头,虚弱地道:“杨先生……不要……说话,我怕分心……会忘记……” “好好,我不说话了,你……你躺我腿上,歇息一下。” 贝儿胸中烦闷欲呕,这么坐着显然不行,但这年头的道路和车辆的减震,直接躺着显然也不行,也就只有枕在他腿上,才有减震效果了。 贝儿心中想着这样不妥,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软倒下去,枕在了他的腿上。 杨沅试了试她的额头,掌心虽然冰凉,额头却是滚烫。 杨沅不禁暗想:“黄药师要冯蘅默出《九阴真经》,害得她心力交瘁,难产而死。 我要贝儿记下的数据,可不知要抵得多少本《九阴真经》了。 而且全是难以记忆的数字,不会因此害了她吧? 也不知那‘蛰龙睡丹功’对于歇养脑力精神是否有帮助。 只是……那‘蛰龙睡丹功’有‘副作用’啊,我若传她,难免有对她居心不良的意思。 哎!且看看吧,但愿她一觉醒来,便无恙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01章 红烛将尽(为花间一麦盟主加更) 杨沅带着艾曼纽贝儿回到“栖间堂”时,一直候在客栈的文天听到动静,便从房中赶出来。 他房门一拉,一步迈出,缩回一步,房门一关,动作一气呵成。 杨沅察觉到些许声息,抬眼看时,就见文天的房门正关着,毫无异状。 想来今天不用他陪着,自己逛街去了吧。 杨沅想着,便没喊文天出来帮忙,而是独自搀着贝儿走向自己的房间。 文天一步闪出,看见贝儿姑娘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似的,软软地偎在杨沅怀里,便迅速缩回了房间。 此时,他趴在门缝上看着,不禁微笑点头。 孺子可教也! 贝儿姑娘得我点化,终于主动勾搭杨掌房了么? 等她成了杨掌房的枕边人,饮水思源,想来不会忘了帮我吹几口枕边风吧,嘿嘿…… 杨沅扶着艾曼纽贝儿进了屋,干脆一个“公主抱”,托住贝儿的腿弯,把她送回了里间榻上。 杨沅关心地道:“你怎么样,现在还难受么?” 艾曼纽贝儿虚弱地道:“好多了,先生容我好生思索一下,看看从今日账目中,能找出多少可疑之处。” “好,你慢慢想。” 停顿了一下,杨沅又道:“不要勉强自己。” 艾曼纽贝儿轻轻嗯了一声,意识便沉入识海,曾经扫视过的数据,便一页页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杨沅在旁边坐了一会儿,便放轻脚步悄悄出去,他找到掌柜,询问店里能否制做药膳。 掌柜的告诉他这家客栈后墙外就有一家药铺,杨沅大喜,便叫那掌柜的去药房帮他抓些养神醒脑、补血益气的药物来。 杨沅这边刚回房,文天就鬼鬼祟祟地过来,对掌柜的说道:“我家少爷要抓什么药物,单子给我,我去便是。” 掌柜的道:“哪有单方,你家少爷只要我帮他抓些补血益气什么的药物,我要去药房请郎中抓药才成。” 文天听了掌柜的话,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补血益气? 杨掌房已经把贝儿姑娘吃了么?他在哪儿吃的呀?吃的……这么凶猛吗? 想到刚才所见,贝儿姑娘脸色苍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杨掌房真是神通! 杨沅吩咐了掌柜之后便又回到客房,在艾曼纽贝儿床头坐下,仔细观察她的脸色。 贝儿的脸色此时好了许多,杨沅这才放下心来。 贝儿是贵族家的小姐,家里有封邑。这等贵族家的女子,通常出嫁也是门户相当的贵族,过门之后,做为女主人,是要负责打理家族的农业、商贸、财务等方面事务的。 因此,她们从小就要学习这方面的知识,贝儿随父兄参加骑士团,远赴他乡作战的时候,骑士团的后勤补给方面也是由她负责的。 有了这些知识和经验,她再核查山阴兵马都监的账目时,便更容易入手了。 贝儿在脑海中梳理着账目,有疑惑处或者应该注意的地方,便被她缓缓说了出来。 杨沅早已备好纸笔,贝儿一边说,他就一边记了下来。 山阴九千余兵马的粮食消耗、军衣被服的领用等等,在贝儿梳理中,其中存在的问题和漏洞便一一显现出来。 杨沅一边听她说,一边记录。 其中果然存在着许多差额漏洞,一个月如此,那么一年呢? 只是稍稍一算,光是这一块,山阴兵马都监就有一笔巨额收入。 很多人误以为贪墨一定要大宗大宗的款项贪墨,其实那种贪墨不但操作难度极大,容易暴露,而且无法常态运作。 真正的高手,正是在这种日常消耗、事后难以追索的事情里面,以聚沙成塔的方式来完成的。 杨沅默默地记录着,记着记着,不禁想起了他曾经负责过的一桩危机公关事件。 一个在一所小学做了二十多年校长的人,案发时从他家里抄出了两個多亿。 一个小学校长,贪墨两个亿,连办案人员都惊得目瞪口呆。 那人敛财的方式之一,就是从孩子们每天的营养餐中,每个人每天抽两块钱的回扣,仅此一项,在他把持大权期间,就是两千多万的不法收入。 当然,杨沅的公司当时所负责的危机公关,不是想法办替这位校长脱罪,而是帮助当地官方削除负面舆论影响。 眼下这位山阴都监的所为,与那位校长的举动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贝儿开始在脑海中盘点那些修理军械所需物资在账目上出现的异常情况了。 这里边也存在虚报损耗的状况。 不过,贝儿提到的一些情况,引起了杨沅的格外注意。 贪墨方面,这位楚都监采用的是细水长流的方式,每个月都有虚报,旁人不看他的原始账本,便很难发现其中漏洞。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但是,在最近一个月里,有几个匠人领取的弓弩耗材,比平时月份的领取数目高出太多。 杨沅不禁起了疑心。 他本来的打算,就是想找一个罪证确凿的恶人,把盗取“马皇弩”的黑锅扣在此人头上。 可是现在看来,难不成要误打误撞,能够抓到真凶了? 那几名匠师所领取的畸高数目的材料,会不会是反复试制新型弓弩时产生的耗费? 杨沅把贝儿说出的那几个匠师的名字,都工工整整地写了下来。 这个“盘账”的过程说来简单,实际上整个过程耗费的时间却非常之长。 贝儿每算完一种账目,都会停下来,对下一本账目在脑海中盘计很久,然后才会把她的计算结果和分析说出来。 杨沅就坐在榻边,把纸铺在面前一张锦墩上,一边听,一边记。 当贝儿总结完最后一个账目之后,天色已经很晚了,杨沅早早就点起的蜡烛,也已燃去了大半。 “没……有了,就这些了。”贝儿呢喃地说完,便觉意识一阵昏沉。 她的奇异能力,使她能一下子记住这许多数据,但超负荷的脑力运作,是她的血肉之躯无法承受的。 此时她只觉胸口好似压了一块大石,脑袋像针扎一样痛,那种难过不是痛苦到叫人大喊大叫的力度,却又时时刻刻无法摆脱。 杨沅将记好的东西揣起,欣然道:“有了这东西,明日我便联络‘鱼字房’在本地的谍探,叫他们去把这几个匠师查个仔细……” 他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去:“我叫人给你煎了……” 话犹未了,杨沅看到艾曼纽贝儿脸色苍白如纸,鼻下有两道血迹蜿蜒爬出,不由大吃一惊。 “贝儿?” 杨沅急忙凑到她面前,用手指试探了一下,只觉她气息非常微弱。 杨沅急忙去投湿了一块毛巾,为她拭去血迹,又重新投湿了搭在她滚烫的额头。 被毛巾的凉意一激,贝儿悠悠醒来,杨沅急忙问道:“你现在怎么样?” 贝儿想抬手,却发觉自己像是“鬼压床”一般,动都动不得,不禁苦笑一声,柔弱地道: “我……头很痛,心慌的厉害,似乎耗尽了全身气力,想动……都动弹不得。” 杨沅看她虚汗淋漓,急道:“你别动,我去看看药煎好没有。” 杨沅急急赶出去找掌柜的,那药刚刚煎好,正要给他送去。 杨沅忽然记起人用脑时消耗最多的就是糖分,贝儿的大脑所消耗的能量只怕多少倍于普通人了,难不成低血糖了。 于是,杨沅就向掌柜的索要白糖。 掌柜的只道他是怕自己的宠妾嫌药太苦,对他的体贴赞不绝口。 反正杨沅出手大方,掌柜的便找来一小罐白糖,交给了杨沅。 杨沅飞奔而回,舀了几大勺白糖放进药汤,然后扶起贝儿,一勺勺地喂她吃药。 杨沅放的糖足够多,贝儿喝这药汤倒也不觉其苦。 一碗汤药喝下,杨沅又让贝儿在他怀中多躺了一会儿,气色终于缓和下来,身体也不再冒虚汗了。 杨沅又探了探她的额头,汗涔涔的,不过温度却比方才降低了许多。 杨沅又去投湿了两块毛巾,一块换搭在她的额头,一块递到她手中。 杨沅低声道:“伱擦拭一下身子吧,去一去汗水,散了热气也就更舒适一些。” 杨沅说完就避嫌地往外走,到门口时,他又回首叮嘱道:“好了以后叫我。” 艾曼纽贝儿抓着湿毛巾,又歇了一会儿,有了些力气,这才软绵绵地解去外裳。 她只穿着小衣,把毛巾探进衣下胡乱的擦拭了一阵,又系好衣带,便扬声唤道:“杨先生,我好了。” 杨沅拉紧房门后便一直候在外边,贝儿的声音虽然不大,杨沅还是听见了。 他忙推门而入,问道:“你觉得怎样,现在可好些了?” 艾曼纽贝儿虚弱地道:“好受了许多。只有头还是一阵一阵儿的刺痛。” “我帮你按按。” 杨沅忙把贝儿扶坐起来,解开她的发髻,让她一头金发都披散下来,然后依旧让她躺在自己膝上,十指插进她的秀发,为她轻轻按起了脑袋。 杨沅虽然不懂按摩,但这样力道适中的按抚,自然也会让人大感舒适。 艾曼纽贝儿被他一按,只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通畅起来,忍不住长长地喘了口大气。 红烛烧得越来越短,烛光幽暗。 艾曼纽贝儿也知道这样躺在一个男人怀里甚是不妥,可她现在周身乏力,被杨沅十指轻按,身上说不出的舒坦,一颗心都懒洋洋的,自然也不会去纠结男女之防的事儿。 只是二人都忘了一件事,子夜快到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02章 贝儿,我观你骨骼清奇(为CayCc盟主加更) “贝儿,现在可舒适些了么?” “嗯,贝儿感觉舒适多了,我自歇歇,想来过了子夜,今日记下的东西都忘了,就会好了。” 杨沅松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那你这就休息吧。今日你立下大功,来日论功行赏时,我也自有报答。” 杨沅觉得,按摩久了也会过犹不及,不如让她缓缓恢复。 最主要是,艾曼纽贝儿此时周身无力,只能瘫软在他身上。 一开始只是担心她的身体,待她情形渐渐好转,杨沅心神松懈下来,便注意到了更多细节。 这姑娘胯大腰细,贴在身上极有肉感。憔悴的容色、凌乱的发丝、细细的汗珠、微微的喘息…… 在这深更半夜、暗室之中,孤男寡女…… 由不得他心中猿跳上枝头,意中马冲上草地,撒着欢地蹦跶起来。 尤其是她方才擦拭身子时不仅宽去了外衣,还解下了胸围子,如今只一件月白色的一件小衣都快被胸前壮观之物给撑破了。 杨沅目光一落,便是雪玉般一道幽峡,上边还有三两滴汗珠,随着她的呼吸颤巍巍的的似欲滚动。 如此尤物,怎不叫人怦然心动?杨沅何止心动,而且是食指大动,冬眠之蛙勃勃欲跃。 只是,杨沅可不想像沈溪一般牛嚼牡丹,强扭的瓜可以甜,强求的人却不可能胶漆相投,身心俱醉的。 贝儿轻轻“嗯”了一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她此时力气还没有恢复,勉强坐起一半,身子一软,又倒了下去。 杨沅忙道:“你不用动了,我来帮你。” 杨沅先托住艾曼纽贝儿的身子,让自己挪转到地上,再弯腰将她托起,想把她挪进榻里去。 就在此时,贝儿眸中一片迷惘,就像碧绿的湖水泛起了一阵涟漪,她的意识放空了。 片刻之后,贝儿的双眸忽然又转清明,一眼看见杨沅,顿时惊愕地张大了眼睛。 “你……” 贝儿只觉汹涌腥咸的海水猛地一浸,一下子让她苏醒过来。 一个黑眸骑士,正一手执着长索,从那高高的船舷之上跃下来,正将她揽腰抱起。 此时,杨沅正托着她的腰背,承着她的膝弯,那张记忆中的面孔,和眼前人一模一样。 于是,贝儿的记忆蓦然在恢复到当日水中苏醒那一刻时,便与此刻的情形无缝连接了。 贝儿“意识苏醒”的刹那,下意识地抓住了杨沅的衣襟。 这时看清他的模样,记忆恢复到海上苏醒那一刻,贝儿只当是被他刚刚救起,意识一懈,又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只是,杨沅这么双手承托着她,要弯腰把她送进榻里,不仅吃力,而且重心还不稳。 她的身体如弓,在一绷一懈间,杨沅就站不住了。 贝儿落到了榻上,杨沅身子向前一倾,一下子便履到了她的身上,双手还压在她的身下。 艾曼纽贝儿脑力消耗巨大,此时意识还有些晕晕乎乎的,脑海中那种起起伏伏的感觉,使她误以为自己是在船舱里。 我落了水,被他救起,带进了船舱? 那他此刻这是在干什么? 贝儿意识到了这一点,便马上发觉自己的外衣已经宽下,小衣松敞着,缠胸的长巾也已解下去了。 贝儿这一惊非同小可,脑子嗡地一下,眼前人再也不是她的黑眸骑士了。 她只觉得杨沅头上生出了一对牛角,他的肋下刷地一下,便张开了一对漆黑如魔的翅膀。 “你这个魔鬼!” 贝儿怒叱一声,一把抓住了杨沅,但她只觉自己十指无力,竟似连抓紧他衣襟的力气都没有了。 贝儿心中一惨,一定是他趁我昏迷对我做了什么,才让我如此乏力。 贝儿心中恨极,张嘴就向杨沅颈间咬去。 “伱莫动手,你莫动口……” 杨沅手忙脚乱,刚刚握住她的手腕,就见她亮出牙齿,又向自己咬来, 杨沅忙不迭把头一歪,又避开了去,被她闹腾的想站起来都没机会。 这一番挤挤蹭蹭,某处控制不住,便有怒蛙勃勃之势。 贝儿心中一惨,只道自己已经被魔鬼玷污,身子一软,便昏了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贝儿悠悠醒来。 方才的经历,瞬间重回记忆之中。 贝儿骇然瞪大了双眼,刚要撑着身子坐起,一本手札便杵到了她的眼前。 杨沅一手举着烛火,一手举着备忘录,就像一位“自由男神”似的站在她的面前。 “艾曼纽贝儿,你不要急,你先看看这个,这上面可是你自己的字体,你应该认的。” 不等贝儿发作,杨沅便先发制人了。 贝儿诧异地看向杨沅打开的备忘录。 杨沅一见,忙把蜡烛贴心地给她又放低了一些。 贝儿匆匆看了几行文字,眼睛便瞪得更大了。 她从杨沅手中一把抢过备忘录,急急看了起来。 杨沅松了口气,转到她身边,给她举着蜡烛。 贝儿弄明白经过之后,缓缓放下备忘录,神色一片迷惘。 原来,距我海上落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么? 原来他是我的股东和雇主,我现在是跟着他到了一個叫做山阴的地方。 杨沅看着她神色迷离的模样,贝儿的金发披散,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金发之间,是一张虽然苍白依旧令人惊艳的精致面孔,带着迷惘的神色。 那种难以描述的美,便更有了一种惊人的魅力。 贝儿想着,我今天乔装成他的侍妾,陪他去本地驻军将领的官署里窃记他们的账目?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贝儿紧了紧挣扎中显得更加松敞的衣襟,往床里边缩了缩,警惕地看着杨沅:“那么,我们现在发生了什么?” 她悄悄感觉了一下,自己身上好像并没有特别什么异样的感觉,这让她暗暗放心了一些。 杨沅把两人同去都监府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 为了证实自己说的话,杨沅还把由她口述,自己记下的那些人名和数据的纸张从怀里掏出来,给她看了看。 贝儿这才相信,自己方才是误会了他。 “很抱歉,杨沅先生,这是我的问题……”贝儿一手掩着胸口,一手指了指自己的头。 想到两人方才过于亲密的接触,贝儿脸上不禁泛起了一片羞涩的晕红。 “贝儿,这不怪你,如果不是你用心帮我做事,也不会对你的脑力伤害如此之大。” 杨沅安慰道:“你现在应该已经忘记了昨天记下来的那些东西,感觉轻松些了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贝儿感应了一下自己身体的状况,对杨沅道:“我感觉头脑轻松了很多,只是身上还很乏,头脑也是一阵阵儿的疼痛。” 果然…… 杨沅就知道,昨天让她记忆了太多的东西,又让她耗费了那么长时间的脑力去回想、分析和计算…… 纵然她现在大脑把记忆强制归零,可是对她大脑的耗损,却是不可能就此恢复的。 希望她睡上一觉,明早起来能好一些,不然若是对她的脑力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一个每天都要面对新生的女孩,如果还要承受稍一动脑就头疼欲裂的毛病,那真是…… 杨沅有些担心,忍不住说道:“在我们东方,有一种吐纳内息之法,它可以开发人体潜能,让人产生意想不到的能力……” 内功这个词,是清末民初才有人提出来的,古人一直是用“导引术”、“炼气术”等名称来称谓它。 不过,即便是用导引、炼气这类词儿,恐怕贝儿这个西洋妞儿也未必能够理解。 为了让她能够听懂,杨沅只能尽量用他认为贝儿能够听懂的说法来解释。 “它是……修炼者通过吐纳术对于精神、内心的一种修炼。通过冥想、诵经、打坐等方法来凝聚自己的意志,开发自身的潜力……” 贝儿听到“冥想、诵经、打坐”,还有“凝聚自己的意志”一类的话,那不就是自己每天所做的祈祷? 贝儿马上拒绝道:“谢谢您的好意,杨沅先生,贝儿已经皈依,上帝是唯一的,我不能信奉其他的神。” “这和你的神没什么关系。” 杨沅皱了皱眉,还没看出来,这小娘皮的信仰倒挺虔诚的。 杨沅解释道:“我说的诵经,不是什么神圣留下来的经典,只是为了辅助调理呼吸或者专注意识,可能需要用到的一些没有什么具体意义的发音……” 杨沅一面说,一面拿过刚才的药碗:“它只是一种通过内息的吐纳和运行,调理身体的本领。” 说着,杨沅竖起一指向那碗上一敲,“当”地一声,碗应声而破,被杨沅的手指轻快地敲下了一块。 艾曼纽贝儿顿时张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杨沅的手指。 那明明是血肉长成的手指,为什么可以像榔头一样轻易敲破一个碗。 杨沅手指连挥,“当当当”,一只大碗在他手中迅速被敲成了一块块瓷片,最后他手中只剩下碗底的那块最厚的瓷片。 杨沅用拇指和食指拈起那块瓷片,对贝儿道:“它强健的只是身体和精神意志!与冥冥中的神祗没有关系。” 杨沅说着两指突然发力,指间的瓷片“啪”地一声碎裂了。 除了指间拈着的一小块,其余瓷片纷纷落地。 而他指间那一块,被杨沅两指发力,渐渐碾成了一团白色的粉末,从他指间簌簌落下。 杨沅拍了拍手掌,道:“就是这样了。” 贝儿只看的目瞪口呆,她知道瓷片有多硬,就这样两指一捏,能捏成粉末? 她小时候曾经用碎掉的瓷器放在两块大石头中间,按着上边的石头辗磨了许久,都没有做到这样的效果。 “天呐,如果这是神迹,那他的神似乎比我的神更厉害呀。”贝儿心头忽然掠过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赶紧摇去这个荒唐的念头,这一摇头,顿时头痛欲裂,贝儿忍不住痛苦地扶住了脑袋。 杨沅道:“我觉得,这种炼气术可能对你有所帮助,只是……” 杨沅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解释。 炼气术不只他这一种,问题是他只会这一种。 而他会的这种炼气术一旦修炼,和同样修炼了这种功法的他若距离太近,彼此间就会产生强烈的吸引力。 可这个有点太不可思议了,说出来她会信么? 贝儿正因为自己信仰的一丝动摇而后怕,不等他听完,便赶紧拒绝道:“不用了,谢谢您,杨沅先生,我想我并不需要学习您的‘祈祷术’,我休息一晚应该就会好了。” 杨沅松了口气,道:“既然这样,那么……” 他看了一眼室内的狼籍,贝儿会意地道:“天色已经很晚了,明天再收拾好了。” 杨沅道:“也好,那么,我也去睡了。我就在门外,如果你感觉不舒服就喊我。” 杨沅走了出去,并且为她带上了房门。 贝儿完全没有想起闩门的事,杨沅刚一出去,她就从榻上下来,在地上捡起了一片瓷片。 不是假的,它是货真价实的瓷器。 贝儿不信邪地用力捏了一下,只换来脑袋的一阵痛楚,手中的瓷片纹丝未动。 “好神奇的力量啊……” 贝儿跪坐在地上,反复地研究着瓷片,心中不禁意动,好像,学一学他这种神奇的本领也不是不可以。 治愈头痛的问题对她来说倒没有什么,最主要的是,她独在异乡,又是被掳卖来的,心中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 所以,如果她能拥有这种强大的力量…… 可她已经拒绝了呀。 贝儿叹息一声,迟疑着躺回榻上,头刚一挨着枕头,又是一阵痛楚传来。 贝儿躺了良久,明明非常疲乏,偏偏无法睡去。 但凡她稍稍一动,头脑便是一阵痛楚,这让她本就活动了的心思愈发强烈起来。 贝儿从床上慢慢爬起来,举起蜡烛,向门口走去。 杨沅躺到榻上时,也觉得浑身酸乏。 当贝儿躺在榻上冥思苦想,精密计算的时候,他可是一直坐在榻边,对着面前一张充当桌子的锦墩,提笔等候着。 贝儿从下午一直思考到午夜,杨沅就那样一直陪坐到午夜。 “就连我都这样乏了,也难怪贝儿精疲力竭。明天我买些礼物给给她吧,也不知道她喜欢些什么。 算了,先不想了,明天我直接问问她不就好了?西方女孩好像在这方面比较开朗,不像我们东方女孩更多的是含蓄内敛的性格。 杨沅想着,便打了个哈欠,翻过身,用‘卧如弓’这种最舒服的睡姿侧卧着,睡意顿时涌来。 忽然,杨沅察觉身后似乎有动静,他心头一惊,猛然一个翻身,腿上蓄力,便要踢出。 然后,他就看到了贝儿。 人在重感冒的时候,意识总是恍恍惚惚,会丢三落四,疏忽很多事情。 贝儿此时的意识,比正处于重感冒中还要严重一些。 方才杨沅出来,她浑然忘却了闩门。 这时候她举着蜡火走出来,只穿着小衣,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形象有些不妥。 杨沅躺在‘下房’的小床上,抬眼望去,贝儿双手捧着蜡烛,一身月白色小衣,就站在他的榻边。 杨沅……没有看见她的脸。 烛火透过质地极好的丝绸小衣,映照出了极美妙的山水轮廓。 浮云不共此山齐,山霭苍苍望转迷! 大概就是她此时的真实写照了。 杨沅小心翼翼地问道:“贝儿,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适吗?” 杨沅的声音很轻,怕吓到了贝儿。 因为看她这副模样,杨沅怀疑……她该不会是梦游了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03章 但行好事的二郎(为JJM盟主加更) 堂屋里的灯亮了起来。 杨沅和艾曼纽贝儿在地板上双腿盘膝,对面而坐。 杨沅正色道:“我这门炼气术,其厉害之处你已经晓得了。不过,它也有一桩弊端,我得先和你说个明白。” 艾曼纽贝儿见他一脸的郑重其事,心中纳闷儿,便道:“先生请讲。” 杨沅斟酌了一下言辞,才把这功法那奇异的副作用对她说了出来。 贝儿听了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什么功法会叫同样练过它的人产生相互吸引的效果? 半信半疑间,杨沅道:“你现在尚未练过此功,我倒可以指点你一二。 待你明白了什么叫经络、什么叫穴位,学会内息如何行走周天,此后练习时,切记离我远一些。” 杨沅回想了一下自己当初跟李师师学习这套功法时双方的感应效果,说道: “离我只需隔开五十步开外,便不用担心会让彼此产生感应了。” 艾曼纽贝儿对于这种东方的神奇内息功法都是头一回见,对杨沅所说的那种“后遗症”,就更加难以置信了。 会不会是你和那人本就两情相悦,却错以为是这门功法让伱们产生了感情呢? 不过,这个疑问她并没有问出来,反正离开他五十步范围再修习此功又不是什么很为难的事情。 贝儿答应下来,杨沅便开始为她讲解如何调息、如何以意驭气,如何行走周天。 只是,经络、穴道,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概念,对于一个初次听说它的人来说,理解起来实在有些困难。 杨沅便在自己手臂上演示了一下,以贝儿超强的记忆力,虽然一下子就记准了,但也只是记住了。 她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把它的存在和运行在脑海中形成一個形象的画面。 杨沅无奈地道:“得罪了。” 他伸手拉住贝儿的手臂,在她手臂上按点一下相应的穴道,再用指尖徐徐引导向第二个穴道,说道: “此处是云门,由此而下,经此处天泉、少海、灵道、劳宫,再到中冲……” 杨沅一边按点穴位,一边从一处穴道虚划至下一处,如此演示之下,贝儿终于明白了何为穴道、何为经络。 虽然她理解中的概念与杨沅未必相同,但她据此行功,意念之中似乎就真有了一股气流,暖暖地循着杨沅所示的经络路线运行了起来。 本来,被杨沅抓着手臂,从她的肩颈直到指尖这样按呀揉的,贝儿心中是有些羞窘的。 她只能不断告诉自己,我是在向老师学习东方的一种神奇魔法,是纯洁无暇的学习,这才掩饰了自己心中的羞意。 这时她察觉到这种东方魔法真的有着神奇的反应,登时投入其中了。 贝儿欢喜地道:“先生教我的这种原力,真的太神奇了,我好像已经感应到了。” 杨沅纠正道:“这个不叫原力,叫内力。” 见贝儿理解有些吃力的样子,杨沅摆摆手道:“无所谓了,反正就是一个称呼。” 他又教了贝儿几条经络的行功路线,笑道:“贝儿比我当初强多了,当初我只是默记这些穴位以及每个周天需要运行经过的路线,就不知苦苦默背了多久。 你虽是西人,不了解我东方经络、穴位之概念,但你只需要一遍就能记住,如此一来,一旦懂得了运行之法,你会比我更快掌握的。” 贝儿听了,也不禁露出欢喜的笑容,那甜美的笑,洋溢在她俏美的容颜上,艳色照人。 杨沅道:“你既有此本领,我不如就把上篇一次就教会你,这样才有助于你尽快恢复脑力。” 艾曼纽贝儿心想:“它能否止头痛我才不在乎呢。我只想学会这种神奇的功法,便有了可以只凭两根手指捏碎碗底的强大力量。” 杨沅又教她一道气脉运行途径,只是第一遍时,仍然需要他直接进行指点,真的是“指”和“点”。 而这一路气息运行之处,却是从水突穴、气舍穴、神藏穴直到幽门穴、中极穴的。 换而言之,这一路“指点下去”,那就要从她的锁骨经胸部直到小腹处了。 杨沅轻咳一声,道:“接下来这条经络路线,要经过比较……” 贝儿一下子明白过来,脸蛋儿顿时一红。 不过已经见识过它的神奇能力,无论如何她都想学会,她要掌握这种神奇的原力。 眼见杨沅迟疑,显然是对她并没有杂念,贝儿反而生出了无穷的勇气。 她神色庄重地道:“先生是在传授我知识,这是一件很神圣的事,何必要顾虑那么多呢,来吧!请先生指点我。” 贝儿挺了挺胸,如果不是她红通通的脸庞,杨沅还真以为她毫不在意呢。 不过,人家都求学若渴了,他一个大男人还要忸怩吗。 于是,杨沅便竖起一指,轻轻点在了贝儿的锁骨尖处。 贝儿娇躯一颤,被他触及处顿时生出酥痒之感。 不过,她偷瞄了杨沅一眼,却见杨沅眸光清澈,神色庄重,不由暗道一声惭愧,连忙也端正了态度。 杨沅在她的“水突穴”上点了一点,说出了穴位的名字,然后手指虚虚向下,一边解说着所经的穴位,一边模拟气息的游走方向…… 杨沅当初学蛰龙功,一下子也是记不住几个穴道的,更不要说几条运功经络了。 不过,李师师给他画了详尽的示意图,他闲来无事,躺在榻上一边养伤一边默背,这才能记下来。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但贝儿没有这种问题,她过目不忘。 虽然她还有一个过目全忘的问题,但今日记下后,大可把它仔细记录在“备忘录”里。 杨沅认真指点,贝儿用心学习,上篇功法竟然很快就传授成功了。 杨沅道:“成了,你就依我方才传你的功法顺序,把它们组合起来运行一遍,这就叫运行一个周天了。” 杨沅说着站起身来,很君子地道:“我出去遛达一下。” 贝儿非常歉疚,忙道:“先生,还是我出去寻个安静的地方修习吧,您好了休息。” 杨沅正色道:“那怎么成,你一个女子,独自在外我怎能放心得下?” 贝儿听的心头一暖。 杨沅道:“再说,你是为了我的事才劳神伤脑的,我自该负责到底。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快修习吧。” 杨沅说罢,便起身走向门口。 贝儿凝视着杨沅的背影,只觉他的身姿是那般挺拔、那般伟岸! 杨沅先生真是一个守节知礼的东方君子啊! 贝儿钦佩地想:“比起我们那边许多道貌岸然的绅士,甚而是一些主教大人,真是强太多了。” 门关上了,贝儿端正了坐姿,舌抵上颚,开始按照杨沅教她的功法,认真练习起来。 杨沅慢悠悠地踱到大堂,此时店中一片静寂,柜台后面,有几条凳子拼在一起的临时床铺,一个值宿的伙计正躺在上边呼呼大睡。 杨沅屈指叩了叩柜台,那伙计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认出柜台外面是后边上房的一位客人,忙起身道:“客官可是有什么吩咐。” 杨沅道:“再给我开一间上房。” 伙计顿觉诧异,旁边也没有旁人啊,为何要再开一间上房? 脑中灵光一闪,小伙计便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想来这位公子在山阴有什么艳遇吧?定是怕他那宠妾坏了他的好事。 又或者是怕他遇到的女人知道他有妾室相随,这是要另置一处卧房,方便他幽会佳人么? 伙计便笑嘻嘻地道:“小人晓得了,我们这后院儿,就在客官所住的‘听涛’对角处,另有一幢房屋,格局一般无二。 但两边房屋却是相距甚远,而且那边另有通向河边的角门儿可以出入,所以两处屋舍虽然同属一家客栈,住在两边的人,却是很难碰面的。” 杨沅挑眉道:“哦?那儿离‘听涛’远吗?” 伙计得意道:“远啊,纵然直行,也有百十步的距离。” 杨沅断然道:“那我不要,‘听涛’旁边还有空房吗?三十步以内的。” 很快,杨沅拿到了钥匙,悠悠闲闲地走开了。 伙计握着杨沅赏他的十几文大钱,茫然地看着杨沅的背影。 这位大官人不许我跟他的随员和妾室说起他又开了间房的事,偏又选择住的那么近…… 有钱人的想法,真是猜不透呢。 …… 天亮时,艾曼纽贝儿已功行几个周天。 她睁开眼睛时,只觉精神奕奕,头疼的毛病早已消失了,身体上的疲乏、胸闷的感觉,也都不复存在。 “真是一种神奇的东方魔法!” 贝儿欣喜地赞叹。 只是,想到刚刚行功之时,她脑海中不时闪过的绮思杂念,贝儿嫩脸一热。 好在房中无人,她的绮思旁人也不知道,否则真要羞死了。 杨沅先生告诫我的话,看来是真的呢,这门神奇的魔法,似乎真的有着特殊的能力。 可是杨沅先生已经离开客栈了呀,为何我还是会产生……那样的念头呢? 贝儿想了想,推测出一个可能的真相:这种功法应该本身就有催发使用它的人内心欲望的力量。 同样练过这种功法的异性在不在都一样,它勾起的是一个人自己内心的潜在渴望。 或许,可以把它称之为原力的黑暗面。 贝儿所接受的教会教育中,一切不以生育为目的的欢娱,都是邪恶的。 但是贝儿已经感受到这种功法的强大了,虽然她只是刚刚学会,而且还没有学全, 在运功之后,她就感觉到身体内部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被她唤醒了,这让她变得更有力量,让她非常有安全感。 她不想放弃这种强大的力量,只有自己的强大才是真的强大,她不想永远依靠杨沅的庇佑,那会让她永远亏欠这位东方的君子。 她坚信,凭着她纯洁的灵魂、骑士的意志,在圣灵庇佑之下,她一定能够战胜这种心灵阴暗之处的邪恶,她可以祈祷,她可以告解。 不过,眼下她最需要的,是洗一个澡。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04章 三元昌 杨沅开了房间,便补了一觉。 他这一觉,自然是运起蛰龙功,加快自己进入深层睡眠的速度。 反正蛰龙功神奇之处,就在于越是陷入沉睡,功法运行越见效果。 当然,因为艾曼纽贝儿也在行功,他的意识里会产生一些遐思绮念的画面。 只是他和艾曼纽贝儿之间还是有一定距离的,所以这点程度的绮梦,于他而言不算什么。 杨沅确是动了心思想和贝儿更进一步。 最初的时候,只有鹿溪是他主动展开追求的,对于其他人,杨沅其实是既想撩骚又不敢表态。 之所以如此,就是源于现代理念对他的影响,使他有一种底气不足的感觉,他不敢主动,因为正妻的位置只有一个,他再也给不出第二个了。 鹿溪虽然是他微末之时结识的小厨娘,他从未想过富贵弃妻,更没想过一旦遇到地位更高、容颜更美的女子,便舍得叫她压鹿溪一头。 等他为了复仇挑战国信所,险死还生之后,心态才渐渐放开。 入乡随俗呗,何况这个“俗”,还是他求之不得的呢。 如今在这方面,他与这個时代的男人依旧不同的,大抵是出于健康和生育方面做些考虑。 比如他最名正言顺的“小青梅”,便迟迟不肯采撷,因为怜惜她身子骨儿还没完全长开。 艾曼纽贝儿无论容颜还是身材,都是无可挑剔的。 尤其是她的气质模样,与少年杨沅一度惊艳的那位银幕女神有七分神似。 如果有机会,他当然希望能把这朵法兰西玫瑰养在自己家中。 其实这次带贝儿来山阴,固然是考虑了可能会用上她的特异能力,另一方面也是他想借此让双方多些接触。 如今贝儿用脑过度,他正好把“蛰龙功”相传,一方面加强贝儿的自保能力,另一方面也是借用功法增强的吸引力,来促进双方感情的发展。 这对杨沅来说,和穿一身得体帅气的衣裳、请吃一顿浪漫的烛光晚餐、或者献一束美丽的鲜花,从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让对方渐渐接受喜欢自己的手段而已。 也许蛰龙功有着增强异性相吸的作用,但前提也得是两人之间确有好感。 杨沅就不信面对一个丑若无盐的人,只因为同样练了蛰龙功,他就能产生爱意。 不过如果贝儿现在每日一忘的状况不改变,他还是不会对贝儿下手的。 他虽喜欢,终究还是有他的底线。 天光大亮时,杨沅醒了过来,此番睡的时间虽短,但是有蛰龙功打底,精神却很饱满。 早餐还是文天叫来的索唤,杨沅赶回“听涛”和贝儿一起用的早餐。 贝儿也恢复的差不多了,虽然和昨日去都监府之前相比依旧显得有些虚弱。 看到杨沅,贝儿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羞意。 因为她的绮梦对象就是眼前这个东方男人。 这让贝儿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杨沅……自然是毫无异状。 当初他装作毫无反应,连师师姑娘都能瞒过去,何况眼前这位法兰克女骑士。 用过早餐,杨沅便嘱咐贝儿今日在客栈中歇息,而他则带着文天离开了客栈。 贝儿和杨沅一起用餐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会偷偷瞟他一眼,等杨沅离开,她才觉得自己一直跳得飞快的心脏放松了一些。 贝儿用凉水拍了拍自己一直发烫的脸颊,便回到内室,在备忘录上开始记下那神奇的功法,描绘人形,标注穴位和经络路线。 昨天一天的经历,她没有来得及记录下来。 杨沅和她说过昨天一天的经历,但她翻开那一页时,却迟迟没有记下当天所发生的事情。 最终,她在这一页上什么事情都没有记载,只是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主是一切的主宰,天地依照主的安排存到今日。我所遇的一切,都是主最好的安排,我只遵奉而行!” …… 在这个时代,不能公开的地方谍报组织,所能使用的最佳隐藏身份,就是开店做生意。 出家人的身份,适合于个人。 而商贾的身份,不仅适合于个人的隐蔽,也适合于团伙的隐藏。 商人可以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可以往来于各地,这些特点,可以让他们的间谍行动更具隐蔽性。 “鱼字房”设立在山阴的这处谍探组织,公开身份就是一家商号。 “三元昌”,经营南北什货。 什货店也就是杂货店,你可以把它理解成古代版的超市。 经营品种繁多,又都是日用之物,那就很容易跟各行各业发生联系,包括地方上各个衙门。 杨沅带着文天走在街巷上,走走停停,四处闲逛,似乎只是游览一下山阴商坊,看一看本地风光。 等到了“三元昌”时,二人一路观察,已经确信无人尾随,这才进了商号。 “三元昌”五开间的街面楼房,上下两层,米面柴油、丝绸布匹、杂药补品、手工杂艺等,各自占据一个店面,却都属于“三元昌”这一家字号。 店中伙计刚迎上来,便被文天挥手斥退了。 杨沅负着手,在店里闲逛了片刻,待店里客人不多时,便向柜台里一个青衫老者笑问道:“老丈是此间掌柜?” 青衫老者微笑道:“老夫是此间二掌柜,公子要买些什么?” 杨沅抬起手,笼在袖中的手掌里,赫然握着一枚腰牌。 这年代的谍报组织,各个方面远不及后世完善。 由于受到这个时代的通讯和交通条件的限制,也不可能给各方各处的谍探编制完全不同且定期更换的什么切口暗号。 亮腰牌,是最不容易被伪造被冒充的手段。 杨沅手一松,腰牌就落向柜台。 那二掌柜的袖子在柜面上潇洒地一拂,似乎只是要拂扫一下灰尘,但那堪堪落下,尚未磕到桌面的腰牌,便落入了他的手中。 青衫老者转过身去,应该是在验看腰牌。 过了片刻,他便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踱到一处挂着门帘的入口,回头瞧了杨沅一眼。 杨沅一言未发,径直走过去,青衫老者一撩门帘,待杨沅进去,也随后跟了进去。 文天则继续在店铺里慢悠悠地逛着,警惕地观察着街面上的动静。 …… 这“三元昌”也是江南集镇中典型的“前店后宅”式建筑。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沿街铺面是热闹的人群摩肩接踵,走进这后宅,便有闹中取静之意了。 青砖黛瓦间斑驳的青苔,可以看得出这处建筑已经有些年头了,只不知机速房设立在山阴的这处谍探组织存在了多久。 院子里,还有小孩子在玩耍。 从表面上看,这就是生活在此处、在此处经营的一户人家、一个商号,与其他商家并没有什么不同。 青衫老者把杨沅让进了正房的客堂,请他稍坐。 这些“鱼字房”的谍探是以一个家族的名义,拉家带口在此生活的,也没什么丫鬟下人。 青衫老者唤了一个十四五的大姑娘给杨沅上茶,听他那称呼,应该是他的孙女。 这青衫老者顶多也就五十出头的年纪,不过考虑到这个年代的人普遍成亲早,生育早,有个十四五岁的孙女,也就不足为奇了。 小姑娘看到这么俊俏英武的少年郎,自然也是好奇心重的。 只是脸儿也懒,正偷看时,和杨沅目光碰个正着,顿时臊红了脸,沏了茶便一溜烟儿逃出去了。 又过片刻,青衫老者把一个灰袍老者领了进来,这就是“三元昌”的大掌柜了。 大掌柜叫王南阳,二掌柜叫李一森,二人到了客堂,与杨沅互通了身份,二人便以下官之礼拱手道: “卑职鱼字房都头王南阳(李一森)见过‘蝉字房’杨掌房。” 这不是自己系统的人,杨沅也很客气,双方见了礼重新落座,王南阳便笑吟吟地道: “卑职已经接到‘鱼字房’的消息,要我们配合杨掌房的行动。 不想杨掌房今日方至,如有需要我们效劳的地方,但请吩咐。” 杨沅微笑道:“本官已来了几日了,不过,本官来时没有大张旗鼓,而是用了临安龙山大商贾王家二少爷的身份。” 王南阳和李一森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原来如此,暗中查访的确更便利些,杨掌房如今可是有所收获了?” “不错!” 杨沅从袖中摸出一页纸,这是他今早重新抄写的一份名单,上边只有八个人的名字。 杨沅把名单递给王南阳,说道:“这是山阴都作院的匠师,一共八个人,我希望能把他们控制起来。” 李一森神色一凛,沉声道:“马皇弩失窃,难不成和他们有关?” 杨沅道:“本官还不确定,不过,这八个人大有可疑,所以要查。” 王南阳思索了一下,道:“摸清他们的底细,再把他们控制起来,倒也不难,不过……杨掌房可有什么具体要求?” 杨沅道:“如果能把这八个人一网打尽,那样最好。 如果不成,就先查清这八个人的底细,择其中要紧和人物控制几个,这样一旦有了口供,也好有个印证。” 李一森疑惑地道:“听杨掌房的意思,是不能公开抓捕喽?” 杨沅道:“不错,事情还未明朗,一旦公开抓捕,难免打草惊蛇。 这八个人只是匠师,即便和马皇弩有关系,也只是干活的,他们不可能知道底细,甚至…… 他们都未必知道,交由他们制作的乃是马皇弩。” 王南阳皱了皱眉,道:“不能公开抓捕,那就得私下掳人。 可是,不管是公开抓捕,还是私下掳人,如果他们失踪了,而且失踪的还不止一个……” 王南阳摇了摇头。 李一森接口道:“除非他们并无私隐,如果他们真和马皇弩有关,他们背后的人,必然就被惊动了。” 杨沅道:“本官也觉得棘手之处正在于此。 所以才来寻求两位的帮助。你们在此地经营多年,却不知能否想个妥当的办法出来。” 王南阳和李一森眉头紧锁,苦苦思索半晌,相互望上一眼,眼中尽是无奈。 忽然,李一森两眼一亮,兴奋地道:“诶,如果……,不行不行……” 李一森兴奋之色褪去,苦笑着摇摇头,再度锁紧了眉头。 杨沅问道:“李都头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大家群议一下。” 李一森苦笑道:“一个荒唐念头罢了,道理上……是可行的。只是,施行起来,便绝对不可能了。” 这样一说,杨沅更有兴趣了:“李都头且说说看,如何不可能?” 李一森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啊,首先一个,杨掌房你得能以王家二少的身份,在山阴置地买产,大兴土木,朝廷是不可能为了破案子,拨付这么大一笔款子给咱们的。” 杨沅听了顿时眉头一挑,朝廷不给,我自己有啊! 做为一个暴发户,盖一座宅院的钱我还是有的。 等我的船开始出海,等我去日本博多把股契过户,我的钱还会更多呢。 杨沅便道:“就这一点?还有么?” 李一森叹息道:“就这一点就难为登天了,掌房还得能以王二少的身份,和转运司、提点刑狱司说得上话。” “就这些了?” 李一森瞪大眼睛道:“就这还不够么?” 杨沅捏着下巴思索了片刻,点点头道:“第一点,问题不大。第二点么……” 杨沅心想,也不知道楚念秋有没有转运司和提点刑狱司的关系,不过他的门路如果走不通,我还可以去找永嘉郡王赵士程啊! 鹅王说过,他跟这位叔父关系不错,好的就跟哥俩儿似的。 只是,那样就要暴露自己的后台了。 罢了,实在不行,也只能请托于赵士程。 只希望他和鹅王的关系真如鹅王自己说的那般好,那样的话,便让他知道自己和鹅王的关系,问题也不大。 想到这里,杨沅便道:“两位,咱们就按李都头所说的办法推敲一下吧,看看其间还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 王南阳和李一森都惊讶地看着杨沅,道:“杨掌房是说,此计可用?” “可用啊!不就是盖幢宅子嘛,朝廷不拨这个钱,我自己出就是了!” 杨沅道:“山阴风情我也蛮喜欢的,此地距临安也不远,在此置一座宅院,有空我就来冶游一番,若是没空,再转手卖掉,想来也亏不了几个钱,说不定还有得赚。” 杨掌房这么有钱的吗? 王南阳和李一森惊诧地看着杨沅,那可是在山阴城里买地置宅院啊! 杨沅若无其事地道:“至于说转运司、提点刑狱司的关系嘛,我也可以想办法打通。 那么……这和拘捕这八名工匠,又有什么关系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05章 王二的豪迈 得知杨沅能解决这个计划无法执行的两大难题,王南阳和李一森自然大为欢喜。 王南阳忙对杨沅解释了一番这么做的缘由。 原来,大宋各地的都作院直属军器监,而军器监则直属工部。看起来条理清楚、权责明晰吧? 不过,你不要忘了大宋神奇的机构叠架。 实际上,工部军器监对各地都作院,只负责军器图纸的统一制式的制定、质量和规格的检查与监督。 而都作院的直接领导,则由提点刑狱司派员担任。 原因是为了军器生产的安全以及兼顾成本,所以各地的都作院,基本都设置在当地监狱里。 这样不仅可以直接借助监狱的安全措施防止泄密,同时可以让犯人充当打杂小工,为匠作师傅们打下手,节省人工成本。 工匠们是民户,他们是受户部及各地官府里主管户口、赋税的通判官、司户参军等官员管理的。 地方都作院生产军器所需要的物料和经费由谁负责呢?当然是管钱管物资的转运司了。 所以,都作院上头,转运司负责物料和经费管理,提刑司负责小工(犯人)和场地管理,当地官府负责工匠民户管理,工部负责军器标准和质量管理…… 这么多的衙门交叉管理,权责等等就很难明晰,虽然仅从上面明确的制度来看,似乎是各司其职、各负其责,非常明晰。 比如说,转运司负责物料和经费管理,那它就只负责物料和经费吗?它可是管钱的衙门,管不了你的人? 再比如说地方官府,工匠们的钱粮赋税都是由他们管理的,你说他们管不管得了你们都作院的这些工匠? 如此一来,管理的混乱和弊端便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都作院的匠人个个一身本领,能制造军器的人,制作点别的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就好像你把工兵连调去给你家修房子,伱看他们能不能干好,绝对比施工队更有效率、质量更高。 而大宋又是不禁止官员经商的,所以…… 都作院的匠作,包括充当小工的犯人,其实经常被调作他用,其中就包括充当建筑施工队。 他们这些人,匠人是有薪水的,犯人是不用给钱的,这成本就低了,竞争力杠杠的。 他们的手艺又好,所以,但凡有点背景人脉的搞工程,都喜欢用他们,谁用谁说好。 杨沅听到这里,便明白过来。 “二位是说,我在这里买一块地,建一幢大宅。走转运司、提刑司等衙门的门路,从都作院抽调工匠?” 李一森笑道:“正是,如果杨掌房能把都作院的人调来给掌房盖房子,再用赶工期着急为借口,让他们吃住在工地上,那么,在宅子建成以前,他们就控制在掌房手上了。” 王南阳道:“在此期间,有那么一两個工匠消失,谁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呢? 工地上的人会以为被衙门调回去了,衙门里的人会以为他们还在工地上。 等他们发现不妥的时候,掌房想要查的事情,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了。” 杨沅果断拍板:“就这么干,我马上买地皮去!” 还得是财大气粗的杨暴发户,寻常人家置办个稍贵重点的物件儿,都要再三斟酌。他要买块地皮,却眼都不眨。 杨沅先把文天介绍给“鱼字房”的两位都头,以后杨沅就不会每每跑来此处了。 有什么事,他会吩咐文天,由文天和他们联系。杨沅目标太大,他不亲自出面,也更安全些。 然后,杨沅就带着文天去陆府了。 路上,杨沅对伴行车驾旁的文天道:“山阴富庶,人文优雅、风景殊丽,吾甚爱之。 兼且咱们家的生意,以后要留人常驻山阴,所以本少爷决定在这儿起幢宅子。” “我这就去找陆兄,请他帮忙寻一块风水宝地,以后这督造宅子的事情,就由你全权负责了,你可干得来么?” 文天顿时大喜,油水这不就来了? 贝儿姑娘果然是个知恩图报的,昨夜里,恐怕她没少给杨掌房吹枕头风吧。 文天喜孜孜地道:“二少爷放心,小人一定用心竭力,把少爷的庄园建得华美雅致,不叫山阴巨室豪门看轻了咱家。” 陆游自沈园之会回来,各种酒局就婉拒了。 一则是从此切断了与唐婉的情丝,各归各家、各安其室。 虽说这正是他所追求的结果,可惆怅总是难免的,没心情去饮宴欢会。 另一方面,也是要准备赴福州上任了。 这种豪门巨室家的子弟上任,可不是打点行囊,带几个随从,就走马上任的。 他们通常都要带一套班底。 山阴也就是绍兴,本就有师爷之乡的美誉,那种底蕴这时就已成了气候。 而陆家更不需要从外边招募,他们从自己家的各处产业里,抽调些精明能干的人才就够了。 只不过,陆家自然不会满足于一个主簿,要想让陆游尽快干出政绩、顺利升迁,还是要配几个得力之人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陆游这几天正在家中长辈的带领下,考察初选的一批人,打算优中选优,挑几个最中意的带去福州。 陆游一见杨沅,便笑道:“我明日就要赴福州上任去了,正要使人知会于你,你便来了。” 杨沅惊讶道:“这么快?小弟明日自当为兄送行。” 陆游道:“你今日来,可是有事?” 杨沅说明了来意,陆游爽快地道:“你要起宅子? 那简单啊,我家在镜湖边上就有块地,一直荒着,你要多少亩,为兄按入价出给你。” 这是家族财产,不是陆游个人所有。他能按原价卖给杨沅就是极大的面子了,自然不可能随手赠送。 杨沅听了不禁叹服,这就是真正的豪门了,不显山不露水的,其实人家的资源和人脉,早已到了常人一生不能企及的地步。 旁人可能要大费周章的事情,对人家而言,也不过就是点个头,一句话的事儿。 杨沅道:“务观兄,我不常来山阴住的,只是一幢别院,偶尔过来玩耍,实在不必太大……” 陆游道:“说的是,偶尔一用的别业,不必太过铺张,那就十五亩地吧,勉强也够用了。” 杨沅顿时一窒,十五亩地……,一幢宅子,不必铺张,勉强够用…… 你等着,我这个暴发户,早晚也要做豪门! 杨沅本想着建座一两亩地的大豪宅,现在也不好“还价”了,便答应下来。 陆游马上唤来管家,叫他准备地契交割。 待管家退下,陆游笑道:“这位管家十分稳重,剩下的事你和他交接便是。 一会儿家中长辈还要带我去办件事情,却是不好陪你了。” 杨沅忙道:“无妨无妨,不过,我听说本地许多大户人家,但有大兴土木的事情,都喜欢从都作院里雇人,不知道务观兄你有没有这方面的人脉啊?” 陆游皱眉道:“二郎还是从外边雇人好些。都作院的匠人都是负责军器制造的。 旁人为谋私利公器私用,我也管不得他,却不希望二郎你也去贪占朝廷的便宜,荒了匠人工艺……” 杨沅对陆游肃然起敬,哈哈笑道:“成了,我本来也想为务观兄福州一行进言几句的。 有兄长这几句话,我就知道,你此去绝不会做个贪官了。” 陆游一怔,道:“二郎何出此言?” 杨沅道:“都作院的匠人,小弟是一定要雇的。兄长以为,我就单单只是为了建座宅院? 难不成你忘了我是为何而来,又为何假冒龙山王家二少么?” 陆游恍然大悟,吃惊地道:“果然是山阴都作院出了问题不成?” 杨沅摇头道:“内中情形复杂,兄长不司其职,还是不要多问了。” 陆游点点头,他也只是好奇,毕竟他也是山阴人,倒不是真想打听那么多。 陆游想了想道:“我家不曾用过都作院的人做工,其中门道倒也不晓得太多。 有一回与朋友饮宴,倒是听他提过一嘴,似乎是走的转运司的门路。” 杨沅道:“转运司里……,兄长可有认识的人?” 陆游笑道:“转运司里现在有头有脸的人物,就剩下一位转运副使乔贞了。为兄倒是认得他,不过……” 陆游迟疑了一下,摇摇头道:“此人……不太担事儿。 不过,正因此人不担事儿,旁人都做的事,想来他也不会独立特行。 二郎稍待,等我修书一封,你自持去。” 陆游便提起笔来,匆匆为杨沅写了封荐书。 这种推荐信,后世称“八行书”,盖因当时书信一般是一页八行。 而推荐信的内容本也不用太长,一页纸也就够了,故而文雅些相称,就叫“八行书”了。 陆游运笔如飞,很快写就荐书,交给杨沅。 这时那管家也请示了家长,拿了地契出来。 陆游明日就要启行,手边还有一堆待办的事务,杨沅不好多做打扰,谢过陆游,便与那陆家管事同往官府交割过户。 随后,杨沅和那管事,以及当地官府里负责稽田测地的小吏,便去了镜湖。 陆家在镜湖边上的这块闲地不只十五亩,得由杨沅当面看过,选中地方,稽田吏会丈量出来十五亩的土地做上记号。 杨沅一到镜湖便忍不住笑了,他的车一路过来,刚到镜湖边儿上,就看到了那座“妙修庵”。 杨沅知道丹娘如今就栖身此处,只是一直无暇过来探望,这下子倒是一举两得。 陆府管事正要为杨沅介绍一下这块地,由他做个选择。 杨沅已然大手一挥,指着妙修庵对面的陆家地界碑,爽快地道:“就从这里开始丈量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06章 小尼丹儿 “妙修庵”庵主所住的禅房里,庵主盘膝坐在禅床上,监院摒尘师太和知客摒凡师太站在她的面前。 监院摒尘忧心忡忡地道:“庵主,昨日沈公子才刚刚陪着他的侍妾来过,今日便布施了足足五百贯的香火钱。 他邀请丹儿、棠儿两个小尼去他府上供斋诵经哩。丹儿、棠儿只是带发修行的,哪有什么道行值得人家供斋诵经? 这沈公子觊觎的分明就是她们的皮囊,可是摒凡师妹居然答应了,此事大大不妥啊!” 知客摒凡不屑地道:“有何不妥?” 摒尘愤愤地道:“那位沈公子建有一座百花堂,号称要撷尽天下奇花,尽藏其中。 前年春上,便有一处道院里,有个貌美的坤道怀了孩子,坏了丛林名声。 据说就是他造的孽,咱们可不能送那两个小尼入虎口啊。” 庵主垂眉敛目,捻着佛珠,听到“五百贯”时,手上动作便是微微一顿。 待得摒尘说完,庵主便缓缓地道:“摒尘呐,丹儿有意出家,为何贫尼不为她即时剃度,即时赐下法号呢? 就是考虑到她年轻貌美,恐她凡根未净、尘缘未了呀。” 监院尼摒尘疑惑地问道:“庵主的意思是?” 庵主道:“贫尼让她戴发修行一年,本就是考察她的向佛之心。 如果在这一年之中,她能拒绝一切诱惑,自然可以度入山门。如果她凡心未了……” 庵主轻轻摇头,一脸大智大慧。 知客摒凡接口道:“庵主说的是,若是她尘缘未了,那也是她的一种缘分。 如果她向佛之心不够坚定,即便我们今日为她挡下孽缘,等她正式剃度后,就不会再有非份之想了吗? 那时又该如何?那时只会更加坏了本庵清誉啊。” 摒尘道:“可是……那沈公子分明就是对她不怀好意呀。” 庵主微微一笑,道:“沈家世代豪门,山阴巨室,难道还能干出强占民女之事? 更不要说,丹儿已然是半個出家人,他不敢犯此大忌的。” 摒尘道:“师妹也知道他不敢,可就怕锦衣玉食、甜言蜜语,胜过蛮力强迫。” 庵主道:“所以说啊,还是要看她自己,是否能坚定一颗向佛之心。 如果不能,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自己的缘法。” 摒尘渐渐生了火气,质问道:“我们这不是在推人入火坑吗?” 知客变了脸色,沉声道:“摒尘师姊请慎言!” 庵主撩起眼皮,淡淡地抹了摒尘一眼,双手合什道:“顺其自然,便是缘法。” 摒尘怒道:“若是如此,那还要戒律清规做什么?大家都各自随缘不就好了?” 庵主也不动气,只是闭目道:“若她自己过不得这一关,谁能度她?” 摒尘眼见庵主站在知客一边,自己势单力薄,又说不过她们,便恨恨地拂袖而去。 知客幸灾乐祸道:“庵主,摒尘师姊的火气太大了,还是修行不到啊……” …… 尼庵里,丹娘陪着杨沅漫步而行,走向庵后的园子。 这里有一片菜地、菜地边有几棵果树,更旁边则是一道蜿蜒的清溪,溪水正流向镜湖。 杨沅在稽田小吏丈量土地的时候,就把剩下的事情交给了文天,自己则遛遛达达地拐进了“妙修庵”。 到邻居家串串门嘛。 何况他的娇娇小娘子就在这户邻居家。 丹娘刚刚把香璇姑娘送走。 今天香璇姑娘是受沈溪授意,来庵中敬献香油钱的。 当然,他最主要的目的,是邀请两位带发修行的小尼到家里供斋。 其实沈溪还真不是急色,凭他的家世才貌,他身边不愁没有美人。 他只是有一种很特别的收藏癖,他喜欢收藏美人儿,如果是风情迥异的美人儿,总要千方百计弄到手,他才觉得人生圆满。 艾曼纽贝儿于他而言,就是很特别的一款。 他不曾拥有过这种风情的绝色,所以就念念不忘。 同样的道理,他对丹儿、棠儿两个小尼,也是一样的感觉。 如果她们换上寻常衣裳,沈溪可能反而不会如此急切了。 在丹娘之前,他当然也是见过年轻的比丘尼的,问题是没有这么漂亮的呀。 丹娘的目标是乔家,实未想过本来想钓泥鳅,却会钓来一条鳝鱼。 奈何知客见了五百贯的香火钱,想都不想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丹娘也很无奈,答应就答应了吧,反正像沈溪这种出身家境,顾忌多多,是不会用强的。 为了不暴露身份,便往沈家走一遭也无妨。不过,她得向庵主请示,请求庵里派一位修行多年的老尼带她们去。 丹娘这么想,倒不是怕沈溪使手段,而是怕回头说不清道不明,万一他们家二郎对她有了猜疑,可不冤枉? 结果,她刚想到二郎,二郎这就来了。 前殿常有人来进香,而且多以女性为主,少数是男子陪伴家中女性来的。 二郎就一个大男人杵在那儿,未免太过碍眼,所以丹娘把他引到了后面叙话。 “人家都来了这儿好几天啦,二郎才舍得来看人家吗? 丢下人家一个人,天天在这儿吃斋念佛的。 你若再不来,人家都要忘了自己有了男人,真在这里出家了呢。” 到了僻静处,丹娘便停下身子,娇嗔地对杨沅撒着娇。 杨沅笑道:“如此闭月羞花,若是枯萎于尼庵之中,你舍得,我还不舍得呢。你要真出了家,我就把你抢回去。” 丹娘吃吃一笑,掩口道:“人家一身淄衣,水粉不沾,清汤挂面的,哪还敢说闭月羞花呀。” 杨沅道:“丹娘之美,若用了水粉,反而掩饰了那一抹惊艳,这样刚刚好。” 这句话杨沅还真不是随口夸赞,这个年纪的丹娘,还真不需要胭脂水粉,便是丽质天生。 当然,若是用了胭脂水粉,倒也不至于显得过犹不及。 只是在她这年方十八九,满脸胶原蛋白的年纪,这种自然的美更有韵味。 丹娘被他夸得心中欢喜,嘻嘻一笑,双手背在身后,晃着身子道:“还是我家二郎有眼光,昨日有位公子和二郎一般好眼光呢。 他只看了奴家一眼,今儿便巴巴地给庵里送了五百贯的香火钱来,央求庵主叫奴家上门受斋呢。” 杨沅顿时警觉,那是一种雄性生物被侵犯到自己领域的本能敌意。 “是谁?” 丹娘瞧他紧张自己的样儿,心中愈发欢喜:“那人在本地很有身份呢,是沈家公子,沈溪。” “是他?”杨沅听得一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这位沈公子是跟我杠上了是吧?看上一个是我的,再看上一个还是我的,别人碗里的就特别香是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杨沅没好气地道:“你别理他,此番你来,是为了调查乔副使,沈家不用理会。” 丹娘故作委屈地道:“可是庵中的知客已经答应了呀,人家若不听从安排,被赶出庵去怎么办?” 杨沅道:“那也无妨。这次叫伱来,是因为此行山阴之前,我也漫无头绪。 便想着双管齐下,说不定哪边就会有所收获。” 杨沅走到丹娘身边,道:“不过,我在都作院那边,如今已经有了眉目。转运司这边即便一无所获,也没什么了。” 丹娘惊讶道:“这么快?那真是可惜了,奴家这边也见过乔副使的爱妾田夫人了呢。 原还跟她说好,过两日就去她家里帮她看看风水,奴家还想着要怎么套她的话,调查这乔副使底细呢。” “哦,你这边已经有了进展?” 杨沅一喜,思索片刻,挑了挑眉道:“既然如此,那你依旧留在这里,若能多揪个赃官出来,于国于民,总是一桩好事。” 丹娘道:“可……沈家该怎么应付?” 杨沅也觉得有些头疼,这个沈公子……你说他可恶吧,好像也没干过什么违法之事。 可是其人行径,未免下作。 如果还想让丹娘留在这里调查乔副使,那如何摆脱沈溪,就得用些委婉的手段了。 不然,一个敢强势应对沈家公子的小尼,必然名扬山阴,这等气节贞烈的人物,那乔副使岂敢小觑。 “有了!” 杨沅忽然想到一个办法,不禁看向丹娘,眸中露出一抹坏坏的笑意。 丹娘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脸热心跳,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吃吃地道:“二郎……这般看着人家做什么?” 杨沅笑道:“要摆脱他实也不难。” 丹娘喜道:“什么办法?” 杨沅对她挑了挑眉道:“本公子乍见美人,也是心向往之,遂热烈追求,与他沈公子争献殷勤,不就行了?” 丹娘一听,顿时红了脸,一颗心“卟嗵卟嗵”地跳了起来。 能被二郎追求一番,哪怕只是情定之后的一场作戏,也会格外甜蜜吧? 一时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丹娘的眼眸都有些迷离起来。 “好啊,那么……二郎你只管放马过来,小尼丹儿照本全收。” 杨沅轻笑道:“你个小泥蛋儿,本来不就是我的了么?还要我对你使什么手段?” 丹娘轻咬贝齿,媚眼如丝地凑上去,一双手臂,便软绵绵地勾住了杨沅的颈子。 丹娘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地道:“当然是……叫人家对你心服口服的好手段呀!” 她的呼吸,忽然灼热起来。 这时,后面小溪上,一棵瓜馥木树上,爬下一个人儿来。 瓜馥木俗称山荔枝,是一种攀援灌木,这棵山荔枝就是攀缠着一棵大树长在河边的。 它的果实成熟时呈鲜红或红褐色,剥皮后就能直接食用,味道纯甜,略带一丝辣味。 青棠那性子,天天傻呆呆地站在前边接待客人,哪里定得住性子。 无聊之下她就自告奋勇说要去菜地里捉虫,于是便跑到后边菜园子里来玩耍了。 她无意中发现了这棵山荔枝,登时大喜,便脱了鞋子,赤着双脚爬上树去。 她摘了不少成熟的山荔枝在怀里,这时正从树上小心翼翼地爬下来。 杨沅越过丹娘的肩头,看到的就是青棠跟个猴儿似的,撅着屁股从树下爬下来的情景。 青棠从树上爬下来,踩在树边大青石上,正要把山荔枝从怀中取出,就着溪水清洗一下,一抬头,就看见了丹娘和杨沅。 青棠大喜,脸上一片雀跃,刚要招手呼喊,就看清师父正环着姐夫的脖子“发浪”呢。 青棠顿时吐了吐舌头,缩回了手。 杨沅把手在丹娘背后对她轻轻挥了挥,示意这小妮子赶紧滚蛋。 青棠却不服气,向杨沅皱了皱鼻子,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忽然露出一抹坏笑。 就见她侧着身,大胆地回视着杨沅,红着小脸,一双小手便慢慢垂下去,勾住了她的石榴裙儿,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上提起来。 先是一双曲线优美的小腿,然后…… 杨沅的眼睛慢慢张大了。 宋时女子日常的穿着,就是在裙内系一条无裆裤,也就是开裆裤。 主要是衣袍累赘,这样穿着解手方便。 可青棠这小妮子,连无裆裤都没穿。 她那裙儿一点点提起,眼看着就要提到屁股蛋儿了! 杨沅的眼睛越瞪越大,这小妮子,胆子这么大的么? 眼看就要…… 忽然,青棠双手一松,裙儿便落了下去。 看到杨沅被自己戏弄了的样儿,青棠心中好不得意,粉嫩嫩的嘴唇便弯出了一条弧线。 她向杨沅抛了个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青涩媚眼儿,转身便要逃下石头。 “诶!” 她虽大胆地挑逗着杨沅,其实心中也是又羞又臊。 这时脚下一滑,怀中揣着好多山荔枝,重心更加不稳,便“卟嗵”一声,人就不见了。 杨沅只看见溪水猛地溅上了石头。 丹娘听见动静,便松开双臂,想要回头看看。 杨沅一把揽紧了她的纤腰,在丹娘微微一讶地仰起头时,对着她的樱唇吻了下去。 丹娘先是惊诧地张大了美眸,随后便陶醉地闭上了眼睛,一双手臂,复又软绵绵地搭上了杨沅的颈子。 然后,她的脚尖慢慢地踮了起来,双臂却越收越紧。 青棠脸色糗糗地从小溪里爬出来,抹一把脸上的水,一甩。 再一瞧师公正好心帮她吸引师父的注意力,青棠便赶紧搂起滴水的裙子,拎起放在树下的鞋子,赤着小脚丫,踩着青草地,沿着河畔猫腰逃去。 监院摒尘师太说不过庵主和知客,气咻咻地往庵后菜园走来。 她猛一抬头,就见那个带发修行的丹儿正和一位施主忘我地拥吻在一起。 摒尘师太这一看,几乎要背过气去。 佛门清净地,怎么可以…… 亏我还担心她受了欺负,在庵主面前为她力争,没想到她竟是这种人…… 罢了罢了,倒是老尼我里外不是人了! 不管了,她随她的缘去吧,老尼以后再也不管了! 摒尘师太恨恨地一甩袖子,转身又往庵前走去。 偌大一座庵堂,可怜我摒尘竟寻不到一块清净之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07章 年轻人,咱们梦中相见吧 知客摒凡从庵主禅房里出来,到了前边正殿,不见丹儿、棠儿在此迎奉香客,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自己只离开片刻,她们就偷懒了,果然向佛之心不定,偷奸耍滑,不可教也! 正想着,就见丹儿陪着一位俊俏公子,从侧廊下缓缓走来。 摒凡师太微带怒色地迎上前去,刚要训斥,忽然想到了那五百贯…… 这么大的一笔香火钱,自建庵以来,可是从未有过的大手笔。 而这笔香火钱,明显是因为丹儿才捐给庵里的,于是摒凡师太马上无名不动、心平气和了。 摒凡师太微笑道:“丹儿,身为知客,当常在殿前迎候,不可怠慢了众施主。这位施主是……” “临安龙山,王烨凡!”杨沅对她拱了拱手。 摒凡师尘道:“王施主是陪家眷来进香的?” “非也。王某在‘妙修庵’旁边买了块地,要在这里起一座宅院。 看见此处丛林,清幽雅静,气象不凡,又是我家邻居,故来上一柱香,祈保家宅平安。” 杨沅从袖中一摸,一沓官交子便出现在手中:“王某愿捐善款五百贯,用于修建寺院、扶贫济困、回报众生。” 摒凡师太心花怒放,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丹娘从杨沅手中接过官交子,笑盈盈地递到摒凡师太手上。 摒凡师太满心欢喜地把官交子往袖中一藏,便笑容可掬地道: “施主一心向善,功德无量;积德行善,福慧具足。施主的心意,贫尼就代山门收下了。” 杨沅道:“小小心意,何足挂齿。我家土地不日开工,到时候王某想请丹儿小师父……” 青棠忽然从侧殿里边一头撞了出来。 她的淄袍已经换了,头发塞在尼帽内,外边还耷拉着一绺儿。 她的脸蛋儿应该是刚刚洗过,还没擦干净呢,新剥鸡蛋一般的脸蛋儿上,还挂着一些水珠。 她眼巴巴地看着杨沅,也不说话。 杨沅看了她一眼,语气一顿,接口道:“……和棠儿小师父,去我家宅基上受斋诵经,祛邪祈福,还请知客大师父应允。” “啊这……,好,好好。” 摒凡师太顺口答应了下来,看一眼丹娘,心道:“又是请她们吃饭的?这丹儿和棠儿怕不是净坛使者转世来的吧?” …… 当晚回到“栖间堂”,尝到了“蛰龙功”甜头的艾曼纽贝儿便兴冲冲地请杨沅继续传授功法。 这东西,既健身,又娱心,而且……只有自己知道,不必羞怩见人。 当初就连师师都抗拒不了,暗挫挫地一再尝那难言滋味,何况是艾曼纽贝儿这么一个此前完全不解风情滋味的姑娘。 杨沅却道:“你有过目不忘、过日便忘的毛病,还是不要贪多。 今晚且继续稳固上篇功法,这样就能形成一种肌肉记忆。 明日你纵然失去记忆,按照备忘中的记载,也能迅速掌握了。” 贝儿俏脸一红,道:“我若运功修行的话,那……先生你怎么办?” 杨沅一脸正气地道:“我却无妨,我到夜市上去游逛个把时辰也就是了。” 贝儿听了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 自己的一切都赖于杨沅,这房子也是人家花钱租的。 可自己练个功,却要搞得杨沅有家难回…… 贝儿便期期艾艾地道:“要不,先生就在房中歇息吧。 我想,有内室外室间隔着,也未必就能有所感应。” 杨沅正色道:“这却万万不可,我很欣赏贝儿姑娘的忠诚正直,谦逊有礼和坚贞纯洁,实在不想违拗你的本意,对你有丝毫不敬!” 艾曼纽贝儿听了,满心感动地看着杨沅。 我没有看错他,我的黑眸骑士,真的是一位了不起的君子呢。 诶,如果他还没有娶妻,那该多好。 贝儿心中,微微有些失落。 …… 晚饭之后,杨沅陪着艾曼纽贝儿在客栈的小院中散了一会步。 回到房中后,杨沅便体贴地道:“贝儿,你再巩固一下我传伱的功法,我去街市上转悠转悠,大概一個多时辰就回来。” 贝儿红着脸蛋儿说道:“先生……你真的不必如此辛苦的。 我想,你在外室休息,应该……应该不会怎样……” “不可以!” 杨沅掷地有声地道:“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发乎情,止乎礼,君子不欺暗室,不欺于心,更不欺于人。 意思是说,一个君子,即便对一个美丽的女子心生爱慕,也不可以对她有失礼的举动。 即便是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也不能做见不得人的事,不能欺瞒自己的心,更不能欺骗别人。杨沅自当践行之!” 贝儿睁大一双蓝色的大眼睛,满怀倾慕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杨沅。 他那身月白色的衣冠,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套秘银的盔甲。 他握住的门把手,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口重剑的剑柄。 他那高大伟岸的形象,就像一个天上之国的正义骑士,所有的卑劣小人在他面前都将自惭形秽。 “你练习吧!” 杨沅向她温柔一笑,拉开房门走出去,又贴心地替她拉上了房门。 艾曼纽贝儿双手握于胸前,痴痴地望着门口,仿佛杨沅还站在那里,他整个身子都在发着圣洁之光。 在她心中,一直回想着一句话:“即便对一个美丽的女子心生爱慕,也不可以对她有失礼的举动。” 天呐,这是杨沅先生无意中暴露了对我的爱慕之意吗? 我……我……我的主啊,为什么你要我此时才遇见他? 如果,他还没有定亲,那该多好…… 艾曼纽贝儿幽幽一叹。 杨沅关了房门,便向左一拐,沿着抄手游廊,走到“听涛”隔壁的房间“踏浪”。 他在“踏浪”门口停下,便从怀中掏出了房门钥匙。 …… 大约快一个时辰的时候,文天回来了。 他虽然显得有些疲惫,神态却极为兴奋。 他已经丈量了土地,替杨沅以王烨凡的“公验”在过户契约上填好了地皮的具体位置。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有这份“公验”在手,杨沅随时可以再把土地从“王烨凡”改成“杨沅”,不过那一定是尘埃落定之后的事了。 随后,他就兴冲冲地赶去“山阴营造行会”,物色“营造师”去了。 这营造师,也就是后世所说的设计师。 十五亩的土地,当然是要规划设计好了,才能按照图纸购买相应建材,聘请工匠,按照图纸建造。 不过,山阴巨室豪门极多,所以营造行会里有很多套豪门大户的营造图纸。 豪门建筑和官衙建筑一样,都要受到礼教、风水等方面的影响,因此建筑格局上基本也是大同小异。 如果你想自己的庄园别致一些,一般也是在基础建筑完成之后,在地面装饰和房屋摆设上下功夫。 因此,杨沅这幢大宅,几乎不需要重新设计,只需要依据其毗邻湖水的特点,找一套类似的建筑图纸,稍作调整就好。 这也符合杨沅尽快动工的要求。 因此,文天今晚就已基本敲定了建造图纸,他选的营造师只需再稍作一些调整,重新绘出一套图纸,就可以拿来请杨沅过目了。 这么大的一个工程,文天不需要偷工减料就有大把的油水可捞,所以虽然辛苦,他却是乐在其中。 文天兴冲冲地赶到“听涛”房,打算向杨沅汇报一声,再去吃点东西。 他此时已经饥肠辘辘,忙碌了小半天了,他还水米未进呢。 走到近处,文天却看见“听涛”门廊的灯光下,站着一个店小二。 房门开了一道缝,里边传出了艾曼纽贝儿的声音。 “小二哥,麻烦你送一桶热水、三桶井水过来。” 文天站住了,他想了想,决定先去吃口东西。 汇报的事嘛,明天也不迟。 于是他便果断转身,朝外走去。 …… 次日,就是陆游赴任之期。 陆家也是山阴大户,陆游本人更是交游广阔,到码头来送行的友人自然极多。 陆游将要从水路离去,这一路下去,便能少了许多颠簸,行程会轻松许多。 陆家自己包了一条商船,随从、护员,各种物什么的,把一条商船塞得满满当当。 码头上,杨沅也无法和陆游说太多话,就和其他人一样,也是说上几句吉利话,敬一杯水酒了事。 陆游谈笑风生,丝毫不因降级录用而沮丧,极显洒脱。 以他的功名,去福州宁德县做一任主簿,不仅是佐贰官,而且只是一个县的主簿,品级是官的最低一阶了,他却浑不在意。 在这一点上,虞允文虽年长于他,却显然不及他的心态好了。 不过,这可能跟他们两人各方面条件起步不同有关。 虞允文虽然是唐朝名臣虞世南之后,但传到他这一代,家境已经败落了。 而且他早年一心想去从军,和父亲拗了近二十年。 如今他终于改变主意,考中了进士,却已是四十四岁高龄,都能当爷爷的人了。 此时受人打压,很可能折腾几年,由于岁数的原因,就彻底失去了晋升的可能,心态当然急燥。 陆游如今还不到三十岁,山阴陆氏又是当地名门。 他一连两次遭秦桧打压,是因为他不给秦桧面子。 哪怕秦家再三暗示,锁厅试时他也不肯放水,愣是把秦埙压在下面,没让秦家麒麟子实现连中三元的美梦。 甚至,如果不是秦桧一怒之下做了手脚,根本没让他进礼部试,他很可能还要再压秦埙一头。 但是,两番打压,坏人前程,这气也该出的够了。 如果秦长脚以后继续不依不饶,恐怕就要遭太多人非议了。 再者,秦长脚年事已高,陆游却还不到三十岁,熬死他都来得及,心态自然不同。 沈溪也在送行人群之中,自从杨沅拒绝了他“易内”的美意,拂了他的脸面,沈溪对王家二郎便深厌之。 此番再见到杨沅,沈溪的神情便冷淡的很。 杨沅也不在乎这位被宠惯了的沈家大少爷,见他神色冷淡,便只当没看见他。 等一众送行者送走了陆游,眼见那船只渐渐远去,大家便也纷纷散去了。 杨沅看见楚念秋,便招呼一声,向他走了过去。 杨沅把自己在山阴买地置宅的事儿,对楚念秋说了一遍。 这事总要张扬出去造个势的,况且他主动告诉楚念秋,还有一个好处。 那就是可以坚定楚念秋对他的信念,认定他王烨凡是真要成为此地长期供货商的。 由此就能更好的麻痹楚念秋和这个白手套后面的山阴兵马都监,楚源。 楚念秋听了,果然大为欢喜,对杨沅笑道:“甚好,如此一来,楚某与二郎以后就能时常来往了。” 杨沅笑道:“小弟也正有此意。家和才能兴旺,小弟不欲和家兄相争。 等咱们之间的生意稳定下来,小弟想长居山阴,于家门之外另作发展,今后仰仗楚行首处甚多啊。” 楚念秋笑道:“做生意嘛,当然是朋友越多越好。 二郎若真的长居山阴,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正该互相扶持才对。 你那地皮已经拿下了么,几时起造住宅啊?” 杨沅道:“地皮已经拿下了,小弟听说此地造宅建屋,多用都作院的匠人。 小弟求务观兄写了一封荐书,正打算去转运司走走。” 楚念秋抚须道:“转运司么……,转运司刚刚触了一个大霉头,抓了不少人。 朝廷尚未委派官员来,如今就剩下一个转运副使在撑场面。那转运副使姓乔,为人一向谨慎。 他这人的性子是,他不求人,另人也休想求他,是个不担事儿的,你去找他,未必能成。” 杨沅道:“我这不是一时寻不到门路嘛,务观兄已经给我写了荐书,我若不走上一趟,于务观兄面上须不好看。” 楚念秋道:“说的也是,那你不妨去碰碰运气吧。如果不成,你来找我,提刑司那边,为兄倒也有点关系。” 杨沅大喜,向他道一声谢,便乘车离去。 楚念秋刚要转身上车,一直暗暗窥视着此间动静的沈大公子便走了过来。 他满面春风地笑道:“楚行首,你与二郎鬼鬼祟祟商量些什么呢,可是要去哪里寻花问柳?” 楚念秋回首见是沈溪,便笑道:“若是去寻花问柳,自当向你这位花间浪子询问门径,我们哪有你熟门熟路。” 两人打趣着,楚念秋便把杨沅在此间置地买宅的事情说了一遍。 沈溪笑吟吟地听着,心中却在冷笑,得罪了本公子,你还想在山阴立足? 沈溪暗暗盘算着主意,随口敷衍几句,待楚念秋一走,他便上了车子,吩咐道:“走,去转运司!”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08章 巧官乔贞(为留級的米蟲盟主加更) 转运司负责漕粮赋税的运输,负责地方财政、负责司法监察,负责考察地方官吏、维持治安、清点刑狱、举贤荐能…… 这么多的职能之下,两浙东路转运司的高级官员几乎被一扫而空,只剩下一个乔贞,转运司居然还能运转自如。 转运司不但仍旧运转自如,乔贞还能每天摸鱼,提前回家去雕核桃。 由此就可看出,很多人都只注意到了乔贞的不担当,却没发现他强大的能力。 比起半日之内,将百余日积案处理完毕的凤雏庞统,比起一年断案一万多件且无一人上诉的大理寺丞狄仁杰,这位乔转运使怕也不遑稍让了。 此人能力出众,懂得轻重缓急、晓得抓大放小。整个转运司就只在他一人维持之下,居然保持了有条不紊,并没有造成什么混乱。 “这表格法,当真神妙。” 乔贞拿着朝廷刚刚发下来的一种统计表格,上边还标注了一种奇异的数字。 表格只有一张,配套的说明倒有足足七页。 不过,这东西领会起来并不难,那说明还没看完,乔贞就已经彻底领会了,不禁啧啧赞叹。 一位押司官道:“司公,需要立即把这表格法下发各司署吗?” 乔贞摇了摇头,把它递还给押司,道:“且先收着吧,等我转运司各职官员配备齐了再说。” 那押司显然是他的一个亲信,疑惑地问道:“司公既然觉得此物可以大减繁琐,增强效率,何不在司公独掌漕司之时就把它推行开来呢,这也是一桩政绩啊。” 乔贞莞尔一笑,道:“我今暂领全司,如果不出意外,官员配备齐全之日,我就要顺势执掌正印,此时正该求稳,而非求进。” 乔贞悠然喝一口上好的龙井炒茶,赞道:“这炒茶也好,清心宁神,清茗从此当独领茶道也。” 随后,他又点拨自己这心腹道:“再者,各司署乃至更其下的各個官署衙门里,胥吏良莠不齐,学识高低不同。 如今正值秋粮税赋征收的紧要时刻,骤行新法,他们个个都能如你我一般迅速领悟么?” 那押司憬然,赞同道:“司公所虑甚是。” 乔贞目光一暗,又道:“新旧接替、一团混乱当中,若再有人以不熟悉这小写数字、不熟悉这表格统计之法为由,趁机做些错账乱账,我乔某人便是三头六臂,也只是一个人,如何理会得来。” 押司官赞佩地道:“司公深谋远虑,卑职叹服。” 这时,有衙役上堂禀报道:“乔漕司,有龙山王二求见漕司。” 说着,他便把一份拜帖呈了上去。 乔贞眉头一皱,打开拜贴一看,里边还夹了一封信。 乔贞打开一看,却是陆家陆游所写。 乔贞看罢,吩咐道:“请他进来。”说罢,向那押司官挥了挥手。 那押司便拿了朝廷下发的表格样本和使用说明退下去归档了。 不一会儿,杨沅被领进来。 乔贞热情地请他坐了,叫人上茶,满面春风地介绍道:“此为临安新兴之沏茶法,王公子既从临安来,想来也是喝过的,请。” 杨沅呷了一口,味道一般,回头得跟师师说一声,供应不上的时候宁可少供应一些,也得保证品质才是。 当然,也可能这乔漕司是从别家买的,反正比他喝过的上品炒茶差了许多。 乔贞笑道:“务观今日去宁德赴任了吧?本官公务繁忙,却是未能相送。 务观这封荐书,本官已经看过,王公子既然是务观的好友,本官自当尽力给予方便,只不知王公子遇到了什么难处呢?” 杨沅就把他想从都作院抽调匠人,去帮他盖房子的事儿说一遍。 杨沅道:“在下倒不是图着省那几个钱,主要是起造房屋乃百年大计,都作院出来的匠人技艺高超,尤其叫人放心些。 至于该给的工钱,乔漕司放心,绝对一文也不会少的。” 乔贞笑道:“这倒没有什么,只是,哎呀,要从都作院借调匠人,就得都作院指挥使点头。而都作院指挥使,是提刑司的人兼任。 本官在转运司一直做的是佐贰官,一贯只专注于本司事务,和他们提刑司没什么来往呀。” 乔贞一脸为难的样子:“我们转运使与提刑司倒是熟悉的很,你是务观贤弟引介来的人,本官自己纵然没有那个人脉,照理也当托请上官代为引介,可是我转运司近来出了些事,想必王公子你也是听说过的……” 杨沅有些失望,道:“这么说来,乔漕司这边是帮不上忙了?” 乔贞摇了摇头,毅然道:“罢了,今日放衙,本官跑一趟提刑司,替你说和说和,此事若有苗头,本官便引荐你和都作院指挥使认识。 这种事嘛,其实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有本官出面,想来问题不大,王公子听本官消息便是。” 杨沅大喜,忙向乔贞道谢。 乔贞笑道:“冲着务观贤弟,这点事本官也得帮忙,更何况我与王公子你也是一见如故。 如今转运司只有乔某一人上下打理,实在是脱不开身了,却不知王公子如今住在哪里啊,等我忙过这两天,便设宴为王公子接风。” 杨沅忙道:“哪敢劳动乔漕司相请,该当王某相请漕司。” “没时间,没时间啊……” 乔贞摆摆手,一脸痛苦:“转运司上下十几位大员的事务,现在全压在乔某一人身上,实在是脱不开身呐。 乔某这几天,都是夜不归宿,睡在公房里的。哎,等朝廷配齐了人员,本官才得清闲呐。” 杨沅笑道:“在下既然要在山阴置地起宅,自然是要待上一段时间的。那就等乔漕司得了空闲,在下再设宴相请。” “哈哈,客气了,客气了。” 杨沅起身告辞,乔贞十分热情,一直把他送到仪门,杨沅再三请他留步,乔贞这才站下。 乔贞笑道:“伱放心,今晚乔某放衙,手头公事一定暂且搁下,为你跑一趟提刑司,但有眉目,马上便派人去知会与你。” “有劳漕司。” 杨沅一个长揖,转身出了转运司。 转运司权势颇重,对提刑司是有节制监察之权的,而且这位副使明显要转正了。 有他出面,那提刑司不会不给面子,此事成了。 就等和那提刑司接触一下,再看如何巧妙地把他名单上的匠人至少讨要几个过来。 如今已经无事,杨沅想了一想,便想去“妙修庵”走一趟。 文天带了营造师,正在现场勘察,他有什么想法,可以去和营造师聊聊。 虽说是为了钓鱼才建的宅子,既然建了,总得上点心才行。 乔贞回了签押房,便把杨沅的拜贴和那荐书团了一团,扔进了一旁的“渣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提刑司他是不会去的,他乔老爷万事不求人,人也莫来求他。 调动官作工匠起造私宅,官作工匠是从朝廷拿工薪的,人家付的工钱会落在何人手上? 这种事儿常见,可常见不见得就合法呀。 他乔老爷爱钱,但是有隐患的钱,他可不赚。 且捱两日,他再去见王二少,就说提刑司不给他面子。 他为了帮王二少反被提刑司羞辱了,王二少便欠了他一个人情。 人情不人情的他倒不在乎,反正他也不打算以后有什么事求到这位王二少头上,只要没得罪人,不招人忌恨就好。 随后,他便翻开一份提刑司转来的卷宗批阅起来。 卷宗里边洋洒万言,不过乔贞早就熟悉官场套路了,一目十行,只择精要,很快也就看明白了。 婺州豪强何鸿影勾结官吏,私设公堂,横行乡里,纵容团伙打死四人逼死两人,勒索钱财数千贯。 此人还依仗权势,砍伐他人林木、占据他人山脉、田地、房屋,赖账不还。 因为出了人命案子,此事闹大,当地官府将其抓捕归案。 现如今是两浙东路提刑司做出了判决,首犯何鸿影脊杖二十,配军于本城。 念其是名门之后,从轻发落,勘杖一百,编管于屯军。其敲诈所得,一应退还。 乔贞看罢顿时眉头一皱,从提刑司转来的这部卷宗中,他发现了许多问题。 里边的从犯,处治都是很严的,且不提打死人命的泼皮了,就是那包庇过何鸿影的胥吏,都处以脊杖二十,配军两千里。 可这何鸿影,明明是主犯,却只判了二十杖,还又从轻发落,改为勘杖,也就是暂不执行了。 而且原本是把他发配充军,现在减刑之后变成“编管”了,也就是监视居住。 还有,卷宗中提到,此人一直以酿酒为业。 大宋酒业为官营,私人要想卖酒,须以招投标方式获得酒坊的经营权、收税权。 但凡能拿到这个标的人,又岂是能量低微的凡人? 而且,由于私酿影响地方和朝廷的税收,所以朝廷赋予了承包者捉拿私酿者的权力。 这个何鸿影正是利用这一点,召募泼皮,聚集打手,渐渐横行一方的。 乔贞看着卷宗,摇了摇头,六条人命啊,想必是他们一伙豪横欺人太甚,对方忍无可忍奋起反抗,双方发生了激烈械斗,当场打杀的。 不然的话,死了一条人命时,事情就闹大了,也不会容他接二连三害死人命。 可如今虽然判了,却形同未判,那可是六条人命呀,就只判了个监视居住? 作为监察司法的衙门,如果他签字画押,这案子就盖棺论定了。 但……,六条人命,主犯判的也太轻了。 万一那死者家人不服,再跑去临安告状,把事情闹大了,谁也兜不住的时候,我这签字画押之人,岂不也要受了牵连? 然,我若以量刑太轻为由打回去重判呢…… 乔贞想到了其中提到的减刑理由:名门之后。 他是哪个名门之后? 他姓何…… 乔贞思索片刻,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人家。 嘶~,豪强可畏呀! 我任两浙东路转运副使,若是得罪了这等地方豪强人家,从此凡事不予配合,本官负责的政务又如何完成? 老滑头既不想伤天害理,又不想承担地方豪强的压力,正在斟酌以什么理由批驳回去,衙役又来报,沈溪公子来了。 乔贞一听,暂且放下卷宗,起身迎接沈溪。 沈溪开门见山,一落座便询问方才龙山王二是否来过。 他直言不讳地告诉乔贞,此人跟他不对付,希望乔漕司给他一个面子,不要相帮那个临安人。 乔贞一脸天官赐福般的笑容,一边听着沈溪编排王二的各种不是,一条腿已经悄悄从官袍下探出去,用官靴勾住了“渣斗”,把纸篓悄悄勾到了自己脚下。 趁着沈溪说的口渴,低头喝茶的功夫,乔贞飞快地把杨沅的拜贴和陆游的荐书从垃圾桶里捡回来,藏进了自己的袖筒里。 沈溪润了润嗓子,抬头道:“乔漕司,那王二不过是个外乡人,这个面子,你不会不给我吧?” 乔贞叹了口气,道:“王二固然是外乡人,可……陆务观却不是外乡人呐!” 乔贞从袖中取出拜贴和荐书,放在案上:“陆务观已托请于我,他又去福州赴任去了,我若袖手不理,来日务观重返山阴之时,乔某何颜面对故人?” 沈溪脸色顿时一变:“原来他已经走了陆务观的门路,难怪……,这么说,我这个忙,你乔漕司是帮不上了?” “却又不然!” 乔贞三把两把,就把陆游的荐书撕个粉碎,很干脆地往“渣斗”里一丢,拍了拍手。 乔贞沉声道:“难道乔某连远近亲疏都分不清吗?漫说这王二只是陆务观转托之人,差了一层关系。 就算是陆务观亲至自来了,和你沈公子比起来,乔某也是与你更亲近几分呀。” 沈溪大喜,一张脸庞都胀红起来。 他之所以对杨沅耿耿于怀,还真不是必须要把艾曼纽贝儿弄到手。 这个被宠惯了的豪门大少爷最在乎的是面子。 杨沅拒绝了他,而且拒绝的很生硬,叫他大丢脸面,这才是他恨恨不休,一定要找回场子的原因。 一个最爱面子的人,现在有人给了他一个天大的面子,在陆游和他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这让沈溪大为开心。 “好!乔漕司,沈某人没有看错你。面子是互相给的,你给我一分尊重,我就能还你十分体面。” 沈溪拍着胸脯,豪爽地道:“以后你乔漕司有什么事,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我沈某人眉头都不皱一下!” 乔贞快乐地笑起来:“言重了,言重了,哪有什么事轮得到你沈公子上刀山下火海呢?” 他把卷宗捧起来,对沈溪道:“说来也巧了,这儿有桩案子,内中诸多蹊跷。 本官有心查个明白,奈何身为漕司监察,没有证据时,却是不好出手。 沈公子乃山阴名流,望重一方,乔某想请公子帮一个小忙,助本官打开局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09章 墙头草(为饭团归来看月关盟主加更) 杨沅乘车赶到镜湖岸畔,时而便见去往“妙修庵”里上香的香客。 往镜湖上去游览的游客也是不少。 这一带虽然有着大量尚未开发的土地,却也因此游客极多。 文天带着营造师,正对着属于杨家的十五亩地比比划划,看见杨沅,忙领着营造师过来。 杨沅听文天和营造师给他解说了一下设计思路,诸如屋舍建筑基本大同小异,倒也没什么可说的。 倒是文天想接入河流,下引镜湖,在庄院里建一处小湖泊,泊于其中的小舟便可从杨家直接驶入镜湖的想法,让他觉得眼前一亮。 只是,杨沅还是无法接受偌大一幢宅子平时根本就不使用,想了一想,杨沅便对营造师提出,与“妙修庵”相邻的街道旁,他要建一些临街的门面。 杨沅想着,以后可以在这里建些店铺,可自用也可出租。 在这里经营个香料店、香烛店、胭脂水粉店什么的,正适合这里女子多、游客多的特点。 因为用的是自家店面,没有租金成本,就让留守庄院的丫鬟奴仆们看店,就算不图赚钱,也能把这些下人的开销省出来。 那营造师听了,便在图纸上写写画画,把东家的想法记下来。 这时,一辆轻车从妙修庵驶出来。 车上三个女子,一个丰腴丽人,另外两個一身淄衣,清汤挂面,三人并坐,宛如一朵牡丹,左右一青一白两朵莲花。 杨沅看到车上是丹娘和青棠,便走过去。 丹娘看到杨沅,脸上露出欢喜神色,向他合什一礼,道:“王公子。” 车夫见状停下了车。 杨沅看了眼那位丰腴丽人,微笑道:“丹儿师父这是和棠儿小师父去哪里呀?” 丹娘答道:“受田夫人相邀,去转运司乔老爷府上受斋。” 杨沅刚从乔贞那儿回来,一番接触,对此人观感还不错。 他手中已经有了山阴兵马都监这条线索,倒也不必再查乔贞。 不过这个想法此时自然是不便说的,便点头道:“原来如此,在下的宅邸正要起造,过两日少不得也要麻烦贵庵,帮我做一场祛邪祈福的法事。此刻就不多打扰了,两位小师父请。” 杨沅退到路旁,含笑拱手。 青棠坐在车子最外侧,一根小指娇滴滴地噙在唇边,眸波如春水,荡漾地睇着杨沅。 自从上次在师父背后勾搭了一下师公,小青棠似乎被开发出了什么奇怪的属性。 她觉得当着丹娘的面偷偷摸摸的特别刺激。 田夫人向杨沅微笑一颔首,车子便继续启动了。 田夫人收回目光,对丹娘道:“丹儿师父,这位公子是?” 丹娘答道:“这位公子姓王,临安龙山人氏,前几日往我妙修庵进香时曾说,他在本地买了宅子,喏,就是这一片地,他要请妙修庵给他做一场动土开基的法事呢。” “原来如此。”田夫人含笑答应一声。 田夫人并没有发现青棠的小动作,丹娘的举止更是毫无破绽。 但是一种女人的直觉,还是让她觉得这双方有点儿问题。 至少,这位王家少爷有问题。 奠基动土的法事,找道门的比找僧门的多。找僧门的,那也是找和尚的比找尼姑的多。 这位王家少爷找的不但是尼庵,还是找个带发修行的帮他做法事,这就有点呵呵了。 田夫人虽然不曾听说过“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句话,却也明白这位王家少爷居心不良。 田夫人心头便是一阵庆幸,亏得我选了老爷不在家的时候请丹儿师父上门。 这要是被我家老爷看见,以后说不定槽里就要有个争食儿吃的小姊妹了。 …… 当天晚上,杨沅便给艾曼纽贝儿讲解“蛰龙功”下篇。 这上篇是“蛰龙功”的奠基,下篇才是最紧要的功法。 杨沅考虑用三天时间把下篇给她讲完,不料刚开了个头,文天便来叩门,恭敬地道:“少爷,转运司乔漕司请见。” 杨沅心中顿时一喜,这么快? 谁说他乔贞不担事儿的,此人办起事儿来雷厉风行呀! 杨沅急忙向贝儿示意回避,便起身迎了出去。 “乔兄,这么晚了还劳动你的大驾,实在辛苦了。” 因为是在外面,杨沅没有叫破乔贞的官身。 杨沅把乔贞让进客堂,文天很有眼力见儿地张罗沏茶。 “不必了不必了,乔某说完事情就走。衙门里新发了表格法和小写数字法,乔某还要回去督促全衙官员胥史熟悉使用呢。” 乔贞趁机表达了一下自己究竟有多忙,便转向杨沅,一脸羞惭地道:“二郎,乔某有负务观所托,也对不住你呀。” 杨沅心中一沉,这是事儿没办利索? 乔贞一脸疑惑和愤慨地道:“本官捱到快放衙的时候,便停了手头的公事,赶去都作院了。” 这时,文天还是沏了茶过来,乔贞双手接过,微微颔首。 乔贞接着道:“乔某把借调工匠的意思说了一下,本以为那位沈指挥怎么也会给乔某这个面子,谁料……” 他把眉头一皱,疑惑地道:“二郎你几时得罪了沈溪公子?” 杨沅心中一动,道:“怎么,是沈溪掺合其中了?” 乔贞悻悻地道:“正是!沈溪授意都作院沈指挥莫要理会你的事。说来惭愧,下官这三分薄面,在沈指挥面前是比不得沈溪的。” 杨沅心中一动,道:“这沈溪……和沈指挥使难不成是一家人?” 乔贞道:“若非如此,乔某一个转运副使,这面子怎么也要比他沈溪大上几分吧。” 杨沅疑惑地道:“可是我朝不是行异地为官之制吗?沈指挥若是沈家人的话……” 为了防止官员们在本籍任职,会牺牲国家利益,为自己亲眷和乡邻谋取私利,历代朝廷在不断摸索中,便总结出了一条规矩:地方官要异地为官。 隋唐两代的时候,这条规矩还只是规定本郡人士不得担任该郡的官职。 宋朝的时候,根据实际出现的弊端,又进行了进一步的细化,地方官员不仅要回避本籍,如果他在非本籍有地产房产的话,也不能为官。 比如说杨沅,如果他现在不再是个京官,而是要外放地方的话,那么山阴他就绝对不会被委派过来。 因为他在山阴买了地,置了房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所以哪怕他的籍贯不在山阴,也不能到山阴做官。 乔贞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位沈指挥,乃是提刑司委派到都作院来的一位法官。 他虽然是沈家人,不过,他当初考取功名的时候,却是用了……,咳咳,二郎你该听说过‘冒籍’之法吧?” 幸亏杨沅刚考过举人,知道一些作弊的门道,乔贞虽然说的有些隐讳,他还是一听就懂了。 江南历来富庶,读书人也多,这就意味着,江南地区的读书人考功名,限于录取比例,就要比其他地方难考许多。 所以就会有些江南士子,想方设法把籍贯迁出去,冒用异地他人籍贯。 不过,冒籍并不只是为了更容易中举,对很多豪门大户子弟来说,还有一个原因。 因为要异地为官,所以江南地区的士子一旦考中进士,就会被委派到西南、西北等偏远地区做官。 可他要是本就是西南、西北地区的籍贯,而且考中了进士呢?那他去哪里为官? 所以有些豪门巨室,花钱给家中子弟改籍贯,不是因为考不上,而是为了在分配官职的时候占便宜,这才做了“高考移民”。 杨沅没想过第二层原因,只道这位沈指挥是个考不上的废物作了弊,不禁心生鄙夷。 此等庸碌之才,连考试都过不了,却凭“冒籍”之法钻科考的空子,真是国之…… 咦?我好像也……作弊了? 老鸹不嫌猪黑,那就算了。 杨沅便颔首道:“原来如此,在下和沈溪的确有点过节,虽说错不在我……” 乔贞满面羞惭,拱手苦笑道:“不管如何,乔某今番是大大地丢了脸面,实在是愧对二郎。这件事乔某是办不成了,实在是抱歉啊。” 杨沅忙起身道:“乔兄你公务缠身,还能即刻去为王某奔波,有这份心思,王某就感铭于心了。 事情虽没办成,也是源于王某和沈家的过节,倒让乔兄伱从中为了难,过意不去的该是王某才对,乔兄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乔贞赧然道:“二郎大量,能够理解乔某的难处,乔某也就知足了。 哎,乔某还要回衙门,今天要全衙夜直,学习表格法呢,那就不多耽搁了,告辞,告辞。” “乔兄稍等。” 杨沅托了人家办事,人家正忙的脚打后脑勺的时候,却还是尽心尽力地帮他办了。 结果因为他自己与沈家有过节,直管都作院的官又是沈家的人,导致事情没有办成,这哪能怪人家? 杨沅心中感动,急忙进了内室。 他往山阴来时,备的有拜访之礼三份,为的就是万一之需。 此前去陆府拜访时,送了陆游一套上好的砚台和两斤好墨,这时还有两套在手。 杨沅急急取出一套,要赠与乔贞。 乔贞一见哪里肯要,一个执意要送,一个执意推脱,只争得面红耳赤。 杨沅见状,只好作罢,不过对乔副使的为人品性却是更加敬佩了。 之前他真是错怪了人家呀,此人何止不是个贪官,何止是一个能吏,而且官品好的很。 杨沅把乔贞一直送出客栈大门,千恩万谢,方才执礼目送他远去。 乔贞轻轻掀着轿帘儿,眼见杨沅一直站在客栈门口,待车子渐行渐远,这才轻笑一声,放下了轿帘儿。 乔贞悠然道:“回府吧!” 他往靠背上一倚,闭上了眼睛,在膝上轻轻打着节拍,便唱起了杂剧段子: “为人在世如何好,就做墙上一根草。大风来了歪歪倒,有吃有穿有个饱……” 杨沅目送乔贞的车驾远去,轻轻一叹,回了客栈。 那个沈溪,也是实在没品,人家不愿和你“易内”,你便蓄意报复? 不过,杨沅还真得必须和他争上一争了,这都作院的匠人,他必须用。 不是为了和沈溪争这一口气,而是唯有如此,他才能在不惊动各方的前提下,把那几个可疑的工匠弄到手。 如今看来,只有去找永嘉郡王了。 到时候报出恩平郡王赵璩这层关系,想来永嘉郡王赵士程必然会给他一个面子。 有赵士程出面,一个小小都作院便难不倒他。 因为还有这张底牌在手,杨沅倒也不慌,只是白搭了人家乔副使一个人情,心中有点憋屈。 杨沅回到房中,贝儿已把乔贞坚辞不受的礼物拿回了内室。 见杨沅回来,贝儿担心地问道:“有沈溪从中作梗,这计划还能施行吗?” 杨沅笑道:“无妨,我还有沈家压不住的一个关系,原本只是不想去叨扰人家,毕竟身份差得太远。 如今看来,我明日去拜访一下就是。来,我们先修习蛰龙功。” 由于下篇功法太过复杂,杨沅今日便只教她一条行功路线,而这条行功路线,却是从后背大杼穴一路下去,直到足踝的仆参穴。 为了方便艾曼纽贝儿理解,杨沅还是要亲自“指点”。 因为此番经络运行,是从脊端一路逶迤向下,直至足踝,所以二人回了内室。 贝儿趴在榻上,杨沅一处处穴道指点、解说。 那手指轻轻向下,曲线流畅,直至惊人的丰隆,流畅得宛如水过水中石,只是那指尖传来的感觉,却是轻弹掌中玉。 贝儿被那若有若无的感觉刺激着,细痒的她足尖都紧紧蜷了起来。 只是贝儿偷偷瞧一眼杨沅,却见杨沅神色严肃,解说的非常认真,不禁暗自羞愧。 她一个圣玫瑰骑士、圣衣守护者、尊贵的女勋爵,还没有人家杨先生定力深厚呢。 杨沅的指尖只在贝儿足踝仆参穴上点了点,便淡然道:“至此,这条经脉便自成一个循环了。 好了,你有过目不忘之能,这便开始修习吧,别忘了在午夜之前,把你今日所学、修行感受,都详细记录下来。” 杨沅说罢,便站起身,微笑道:“我去街上走走,你开始吧!” 不等贝儿挽留,杨沅便转身离去,挥一挥衣袖,没有一丝留恋。 门“吱呀”一声,一个开合便关上了。 贝儿趴在榻上,贝齿较咬着下唇,心中忽然涌起一抹幽怨。 杨先生……真的是一个君子吗?还是说,他压根儿就看不上人家? 否则,在这种情形下,他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动容? 贝儿一直因为自己的美貌而有些自负的,这时却不禁怀疑起了自己的魅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10章 大王的条子 第二天一早,杨沅便动身去了永嘉郡王府。 嗣濮王这一脉,多数居住在山阴。 由于目前为止,大宋只有濮王这一脉是世袭罔替的,所以濮王一脉后人,自然也就成了山阴地区势力最大的家族。 杨沅到了郡王府,将拜帖送了进去。 他不晓得这位郡王会不会见他,如果拒不接见,那就只好亮出鹅王赵璩这层关系了。 据鹅王自己讲,他和这个辈份上属于叔父,关系上如同兄弟的永嘉郡王关系相当的好,现在只希望他这个说法靠谱了。 赵士程听说有商贾之人登门拜访,不禁哂然一笑。 嗣濮王负责着不少宗室祭祀、香火方面的事务,时常也要涉及建造工程,会和商贾们打些交道。 不过,郡王是什么身份,这些事自有王府中的职官们出面,他是不可能亲自和商贾来往的。 如今竟有商贾登门拜访,显然是个不懂规矩的二愣子,赵士程直接吩咐道:“叫他滚!” 赵郡王高高在上,也就是在他心爱的妻子唐婉面前才会柔情似水百依百顺,对一個商贾,他可没有什么谦谦君子之风。 内侍太监答应一声,转身要走。 赵士程捧着一盆刚插好的鲜花,正要去送给爱妻,忽又站住,问道: “这人叫什么名字,太不懂规矩了,如果他找到王府职官那里求差使,也不要理他。” 内侍太监赔笑道:“大王说的是,此人乃临安龙山市上一个商贾之家,姓王,暴发之人,哪懂得什么规矩,奴婢这就轰他离开。” “等等!” 赵士程把花放下,思索片刻,问道:“那人可是叫做王烨凡?” 内侍太监讶然道:“大王认识此人?” 赵士程转嗔为喜,这可是他的知己,是他的同道中人啊! 赵士程可还记着此人在沈园之会时,给他说过的那番公道话呢。 自从那日游园会后,妻子的一颗心,终于完全放在他这个丈夫和他们的孩子身上了。 唐婉并没有明说什么,但是从许多微小的细节处,赵士程是能够感觉到的。 虽然他和唐婉已成亲七年,孩子都已生了两个,可现在赵士程和唐婉相处,两人之间才有了那种恋人般的甜蜜。 赵士程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个王家二少对陆务观说过的那番话,陆务观见了他的妻子时,会是怎样的一种态度。 但……很难说不会让他的妻子和他更加离心。 如今沈园之游,唐婉不顾丈夫体面,与前夫见面敬酒的事,就已成为坊间嘲笑讥讽他的消息了,有人还因此编出了许多更加不堪的谣言。 不过,此时的赵士程却并没有耻辱和羞惭感,因为他知道,他妻子的心从此是真的属于他了,区区流言蜚语,他又岂会在乎? 能伤害他的,只有他在乎的人。 现在王烨凡求见,赵士程哪还在乎王烨凡是什么身份,知恩要报。 杨沅被请进了书房,能被请进书房的,就必然是主人认同的人,这让杨沅颇感意外,这位王爷如此平易近人的吗? 想到他与鹅王关系甚厚,杨沅便释然了,人以群分嘛。 虽然赵璩是个海王,赵士程却是专一的情种,但是性格上二人必有相合之处。 赵士程走了进来,笑吟吟地看着杨沅:“临安龙山,王家二郎?” 杨沅忙拱手道:“正是草民,草民见过大王。” 赵士程摆摆手:“你来见本王,可有什么事吗?” 杨沅一呆,这么直接的吗?我都还没有委婉地透露赵璩这层关系啊。 杨沅便把自己在山阴置地造宅,担心质量问题,所以想出钱从都作院雇佣匠作,却苦于没有门路的事说了一遍。 他也知道,自己一个商贾,却莫名其妙地去请求一位和他毫无关系的郡王帮这个忙,有点太过荒唐。 哪怕这位郡王脾气很好,也不可能随便给他这个面子,所以说完之后,杨沅马上就想搬出赵璩来。 他的真正身份以及此来山阴的目的,当然还是不能随意张扬的,但赵璩这层关系,却不妨用上一用。 “草民也知冒昧,之所以抖胆来恳求郡王援手,实是因为……” “你不用说了,区区小事而已。” 赵士程眉头一皱,微微有些不悦。 他以为杨沅是要向他表功,要讲他是如何劝说陆游在感情事上既然断了就断个清楚,不要婆婆妈妈害人害己。 这事儿他虽感激在心,但你当面说出来,那就是不给人家郡王留脸了。 所以赵士程有些不悦,但是因为人家一番话,他爱慕一生的女人,终于和前夫断了个干净,这份情,他却不能不承。 赵士程便转到书案后坐下,扯过一张书签,提起笔来,刷刷刷地写了张条子。 “你去,到转运司找乔贞,让他给你办了。” 杨沅呆了一呆,迟疑道:“转运司?草民听说,都作院的指挥使为人比较难缠……”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赵士程也是一呆:“都作院指挥使?他是谁?好了好了,不妨事的,叫乔贞去办就行!” 乔贞是从五品的官,赵士程认识。 那个什么都作院指挥使是个七品官,赵士程连名字都没听说过,怎么给他写条子? 他盖了私钤的条子递过去,那个指挥使只怕都辨不出真假。 赵士程感念杨沅为他说的一番公道话,投桃报李,这等小忙,自然是要帮的。 他把条子写好,盖上自己私钤,递给杨沅道:“你去吧,乔贞见了本王的手谕,自会帮伱去办的。” 杨沅没想到此行这么顺利,永嘉郡王何以对我这般友好?我之前都不认识他的呀? 难道朝廷派我来山阴时,已经秘密知会永嘉郡王暗中关照了? 如今似乎也只能这般解释了。 杨沅持着赵士程的“条子”,就去了转运司。 乔贞一见杨沅,脸色便有些难看。 这人有些太不上道了,如果他要死缠烂打,那本官也就不能给他留情面了。 乔贞道:“二郎,本官昨日已经说过,因为沈溪从中作祟,本官……” 杨沅递过条子,道:“乔漕司先请看看这个。” 乔贞接过永嘉郡王手谕,只看了两眼,老脸便是一红。 原来人家找了更大的靠山! 乔贞把手谕看了一遍,慢慢抬起头来。 杨沅怕他误会自己拿永嘉郡王压他,忙解释道: “王某本想请大王给都作院写张条子,奈何大王根本不认识那都作院指挥使,所以写给了乔漕司,还请漕司你不要见怪。” “见怪?本官怎么会见怪呢。” 乔贞迅速做好了表情管理,一脸兴奋:“那沈指挥不给乔某面子,今天二郎你拿来了大王的手谕,乔某也能出出这口恶气了,哈哈,乔某还要感谢二郎才是。” 乔贞亲切地埋怨道:“二郎既然有永嘉大王那边的门路,怎不早说呢,也免得乔某在都作院丢了脸面。” 杨沅告罪道:“抱歉抱歉,王家……也是阴差阳错,才和大王那边拉上点关系。 乔漕司应该知道的,这人情,用一分便薄一分。我这不是一开始也没想到那都作院指挥使如此油盐不进么。” 乔贞一听便已判断出,虽然这王家二少求来了永嘉大王的手谕,不过和永嘉大王应该也没有多么紧密的联系。 乔贞道:“好好好,如今有了永嘉大王的手谕,咱们想调人就调人,想调什么人就调什么人,我倒要看看,他沈指挥还敢不敢推脱。” 杨沅忙又拿出一张纸条来,道:“在下打听过,这几位匠人都是手艺极高明的。 如果可能,希望能够调来帮在下造一幢华丽的大宅,宅子落成,还要请漕司去我府上饮酒作客。” 杨沅这张纸条上可不只那八个人的名字,那样太有针对性,太明显了。 不过,贝儿当时只说了那八个有问题的工匠的名字,至于其他人,次日就忘了个精光,这时已经全然记不起来了。 这是杨沅拿了赵士程的手谕后,先去“三元昌”商号,让王南阳、李一森两位都头,把他们知道的几个都作院有名望的匠人名字凑上去的。 不过如此一来,倒更显得这份名单没有问题了。 乔贞一把接过,满口答应道:“二郎放心吧,这件事交给我了。本官办妥了,直接把人给你送去镜湖边上你家宅基上去。” 杨沅道谢不止,眼见不时有小官小吏送来各种公文要乔贞审阅批示,确是公务繁忙,杨沅便起身告辞。 乔贞依旧非常热情地把他送到仪门外,回到签押房,便把那张手谕夹到了“苏味道诗集”里去。 都作院,他此前就没去过。 不过他倒也没骗杨沅,都作院指挥使确实姓沈,也确实是沈溪的族人。 不过,他转运司管着都作院的钱粮,那就相当于卡住了都作院的脖子。 何况,他官职又比沈指挥高的多,如果他真肯出面的话,就算沈溪发了话,那位沈指挥怕也不会拂逆他。 这也是沈溪直接来找他的原因,他若找自己那位当指挥使的族兄,未免难为了人家。 现在有了永嘉郡王的手谕,那沈溪就别想怪到他头上了。 有本事你去找个比永嘉郡王面子更大的人来啊。 不过,这事儿且不忙着办。 此前他撕了陆游的荐书,拍着胸脯地要力挺沈溪,沈溪很感动,于是答应要帮他一个“小忙”。 这个小忙,就是发挥士绅监督地方官吏施政执法的特权,对他“上书言事”,严厉抨击婺州豪强何鸿影民愤极大、受刑太轻的事。 他要等沈溪的“陈情书”送来,再去都作院提人。 要不然,那份“陈情书”送过来,山阴沈家是要得罪婺州何家的。 虽说沈家不怕何家,可万一沈溪得知没卡住王二的脖子,反悔不写了咋办?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11章 兰亭一聚 杨沅有了永嘉郡王批的条子,还真不怕沈家卡他。 他回去之后,先把此事知会了王南阳和李一森。 很快,王南阳和李一森就派了几个谍探赶到镜湖宅基地,成了文天手下第一批“工人”。 杨沅把建造宅邸的事儿全权交给了文天。 文天是不会在他的宅子上赚偷工减料的钱的,但是购买建材、寻找营造师等等,他用谁家不用谁家,这里边就有回扣可拿,足以肥了他的身家。 这方面杨沅就不去管了。 总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文天有得草吃了,就摇身一变,成了生产队的一头驴子,没日没夜的扑在工地上,乐在其中。 杨沅把从都作院抽调工匠的条子交给乔贞后,他也不去管了。 如果永嘉郡王的面子还不够用,他又能管什么。 沈溪已经把他要对付王家二少的风声放了出去。 他笃定能对付王家二少,叫王家二少灰头土脸滚出山阴。 如今放出风声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尽可能地切断会和王二合作的那些关系。 既然如此,杨沅也就用不着客气了。 那位沈家的指挥使,他见都不必见了,就看你会不会把我要的工匠给我乖乖送来。 闲来无事,杨沅自然是游山玩水了。 杨沅带着艾曼纽贝儿先去看了准备建造的宅子,把他要在临街一侧建造门面的事儿也跟贝儿说了。 将来那些大食女、波斯女要做香料生意,山阴这儿的门面就可以放在这里。 艾曼纽贝儿自然开心,这儿山清水秀,旁边又有一家香火极旺的庵堂。 来此上香的多为女人,而香料是女主人们更在意的东西。在这儿开香料铺子,生意不会差了。 杨沅又带贝儿去妙修庵上香,由贝儿出面相邀,丹儿、棠儿两个小尼姑就方便离开山门,陪杨沅游山玩水去了。 这两日,兰亭、镜湖、安昌、大佛寺,兜率天,处处出现一行四人的身影。 丹娘自属意于杨沅,这还是第一次做为女伴,陪他游山玩水,自然乐在其中。 青棠趁着师父不注意,动不动便撩扯姐夫一下,她也很开心。 倒是艾曼纽贝儿,渐渐有了心事的模样,兴致似乎不那么高了。 …… 沈溪很在意乔贞授意让他上书的事儿。 因为乔贞说了,事成之后,官府会赐匾给他。 官府赐匾,那是可以挂在沈家宅子里的,何等荣耀。 乔贞此举,其实意在堵沈溪的嘴。 只要沈溪接了这块匾,那上书这件事,就是沈溪自己的主意。 沈溪为了这块匾,也得咬死了是他自己仗义执言,绝不会承认这是和乔漕司做的一个交易。 这样,任谁也不会知道这里边有他乔贞的手笔了。 乔贞并没有多么高尚的人品,并不是因为看到六条人命,却只判了主犯一個监视居住而心怀不平。 他只是不肯让自己的宦途涉险,他做的一切,都要在人情法理中腾挪。 这人实是深得中庸之道的真谛。 乔贞还向沈溪承诺,有了这上书,此案一旦做大,因此发回重审,最终严惩主犯的话,他会推动山阴府把义士沈溪的事载入府志和县志。那不就是千古留名了吗? 这一下,沈溪自然动力十足。 至于说得罪婺州何家,沈溪倒不是很在乎。 何家本就不及沈家势大,两家原本又没什么往来。 他这是仗义执言,为弱者疾呼,想来家中长辈知道了,也不会责怪于他。 于是,沈溪拿着乔贞给他的资料,帮他分析出的内情,关在书房,咬文嚼字认认真真地写了三天,才把一份慷慨激昂的“万言书”交到了转运司衙门。 乔贞拿到沈溪的万言书,立即叫人誊写了三份,一份转递山阴府,一份转递提刑司,一份转递婺州府。 沈溪的原件则附在那份未做批复的卷宗后面,递交大理寺去了。 大理寺掌鞫献,定刑名,决诸疑狱。 此案既然引起了地方名流士绅的诘问关注,我一个转运副使,担心民意激愤,惹出乱子,所以不敢擅自作主,提请大理寺裁决,合情合理吧? 然后,乔老爷就从“苏味道诗集”中抽出永嘉郡王的那份手谕,笑嘻嘻地去了都作院。 都作院指挥使虽是武职,却是由提刑司派来的法官兼任的,实为文职。 山阴都作院的这位指挥使叫沈当然,乃是沈溪的族兄。 不过,他并不清楚沈溪阻止王二从都作院雇佣匠作的事情。 当初,沈溪直接找了乔贞,乔贞当着沈溪的面撕了陆游的荐书。 沈溪料定此事已经了结,所以也就没有知会这位族兄。 沈当然别说没有接到自己族弟的知会,就算接到了,如果转运司乔漕司亲自登门,他也不好拒绝,更何况如今有永嘉郡王的条子。 沈当然立即照办,抽调了都作院手艺最好的一批匠人给乔贞。 乔贞一看名单,王家二少点名的那些工匠都在其上,这倒不必自己专门开口了,喜滋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沈当然又殷勤询问道:“乔漕司,你看要不要下官再给你拨些犯人去啊? 都是些轻犯,好管理的,只要给他们一口吃的,保管干起活来比驴子都卖力。” 乔贞听了大为意动,但转念一想,建造家宅,弄一群犯人去修,会不会不太吉利? 他便拒绝了沈当然的美意,只带了那些工匠赶去镜湖。 一见杨沅,乔贞便大笑道:“二郎,二郎啊,这事儿,为兄可算给你跑完了。” 杨沅带着三个美人儿刚从龙瑞宫回来,才把丹娘和青棠送回妙修庵,一见乔贞把工匠带来了,也是大喜。 乔贞笑道:“本来,次日就能把人给你带来的,只是二郎你点名要的人,那可都是都作院里手艺最精湛的匠人,抢手的很。 他们中不少人都被派出去了,正在给别人家做事。这不,别人家的事儿还没做完呢,都被我抢过来了。” 乔贞把花名册交给杨沅,向他递个眼色,压低声音道:“喏,二郎中意的那些匠人,俱在其中。” 杨沅感激道:“有劳乔漕司了,只是……正在别家做工的咱们抢过来,合适吗?” 乔贞笑道:“本官这也是拉大旗,作虎皮,有永嘉郡王这块金字招牌,缘何不用啊?” 杨沅笑道:“无论如何,都是乔兄有心了。伱看,这还麻烦你亲自跑这一趟,今晚你无论如何都要留下,让王二聊表心意。” 杨沅一方面是感念乔漕司的帮忙,一方面也是因为,算是比较了解他的底细了。 丹娘以看风水为由,已经去过乔家。 以丹娘的眼光看来,乔家虽也富贵,却还不算太离谱。 在她旁敲侧击之下,从田夫人口中更是打听出了乔家的一些内幕。 这位乔贞乔漕司,私下里也是做着生意的。 他跟本地一家大寺庙合伙放贷,从中赚取利水。 他还用自己内弟的名义,在山阴开了一家当铺。 这两样都是很赚钱的行业,他的官身对于这两桩生意也都是有帮助的。 但你要说贪赃枉法的事,目前还真没看出有他能挨得上的,因此杨沅是真心想跟他联络联络感情。 乔贞只凭一张嘴左右逢源,并没出过什么力,便不想收受人家的好处,哪怕只是一顿饭。 不过,这次杨沅非常坚持,乔贞摆脱不得,只好答应下来。 杨沅把花名册交给文天,授意他进行下一步的安排。 要建造大宅,光有从都作院请来的这些工匠不行,还要雇佣许多小工。 工匠们各领小工,各自负责一摊,那八个目标人物,自然是要想办法凑到一起的,这样才方便一起拿下。 同时,为了尽量不引起他人注意,需要给这八个人找一个和其他工匠、其他工种在前期尽量没什么合作的事情。 文天作为机速房的一员,这点事还是能办好的,倒不用杨沅亲力亲为。 杨沅对他交代好了,便带着艾曼纽贝儿和乔贞一同赶往兰亭酒家。 兰亭酒家是山阴数一数二的高档酒楼,一进去就有小二殷勤引路。 刚刚走到楼梯口,乔贞忽然一个转身,对杨沅道:“王公子你太客气了。 乔某左思右想,实在没出过什么力,哪能腆颜受你宴请,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咱们还是算了吧。” 乔贞对着近在咫尺的杨沅,声量倒也没有多高,但中气很足。 杨沅笑道:“乔兄怎么忽又忸怩起来了,咱们都已经进了酒家,难不成还要各自散去? 王某不对你言谢就是了,乔兄只当是朋友小酌,如何?” 这时就听侧面有人冷笑一声:“二郎好雅兴,想必是大宅已经起造,心中欢喜吧? 却不知你用的哪儿的工匠啊?我家就有土木漆竹诸般生意,要不要我给你优惠一些?” 杨沅扭头一看,这才发现是沈溪领着一班朋友走进酒家。 杨沅毫无温度地笑道:“多谢沈兄好意了,小弟请的是都作院的匠人,至于建材,也向楚行首那边下了订单,就不劳沈兄费神了。” 楚念秋的后台是山阴兵马都监,这种军旅中人和沈家这种世家巨族不是一个圈子,倒不怕沈溪插手进去。 沈溪今晚呼朋唤友的来吃酒,主要有两件事。 一是把自己上书言事的壮举告诉他们。 这三天沈公子憋在家里写文章,对谁都没说过。 万一有朋友知道了也要署个名,那不是分润了他的名气? 府志上只记他沈溪义士一人之名,和记载一堆人的名字,那效果可大不一样。 唯我一人,不畏强权,虽千万人,吾往矣,那多威风。 所以,直到他把万言书交给乔贞,这才打算把这件事说出来。 另外就是,他想找朋友商量一下,如何把王家二少彻底赶出山阴。 阻止王家二少借调都作院的工匠,那都是小意思,非得让他不能在山阴立足,方才显得他沈大公子手段。 因此,他今日邀请的都是与他过从甚密且气味相投的朋友,人人携美妾,逍遥兰亭游。 却不想,还没上楼呢,便看到了他的眼中钉王二。 一见那个金发美人儿就陪在王二身边,一脸甜笑,那双天蓝色的大眼睛,就似黏在了王二身上似的,沈大公子心里就不是滋味儿。 这时竟听说王二居然从都作院借到了人,沈溪不禁又惊又怒。 他寒着一张面孔看向乔贞,沉声道:“乔漕司,小弟需要你一个交代!”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12章 金玉其外(为桐叶藕花盟主加更) 乔贞深吸一口气,对杨沅道:“二郎,且先上楼。” 说完,乔贞挺直腰杆,大步向沈溪走去。 那模样,大有我来断后,君自前行的气势。 “二郎,别急着走啊,我这老朋友,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吗?”沈溪冷笑挑衅。 杨沅淡淡一笑,懒得理他,只如闲庭信步一般,向楼上悠然走去。 乔贞快步走到沈溪面前,伸手一挽他的手臂,道:“沈公子,借一步说话。” 乔贞说着,向沈溪递了个眼色。 沈溪大少爷脾气犯了,本想不管不顾发作一番,一瞧乔贞递来的眼色,难道其中还有什么缘由。 沈溪便忍了怒气,被乔贞拉到了一边。 “什么,永嘉郡王给他写了张手谕?” 沈溪听乔贞一说,不禁吃了一惊:“他……和永嘉郡王有什么关系?” 乔贞心道,估计是永嘉郡王去临安时,曾经欠了个小人情。 不过,这种判断,他是不会说的,乔贞便微微一笑,含糊地道:“本官也不知,只是见到了郡王的手谕。 沈公子啊,这种情形,你让本官怎么办? 如果本官不理,直接叫他持了手谕去找你的族兄,可不又叫你的族兄为难?” 沈溪脸色变幻一番,怒气稍敛。 乔贞苦口婆心劝道:“乔某实不清楚,沈公子与王二有何纠葛。 不过,他是个外来户,照理说,应该不会过分得罪你沈公子的。 沈公子大人大量,如果不是什么大仇恨,便莫与他计较了。” 沈溪冷笑一声,道:“罢了,你乔漕司是做官的人,赵士程写了手谕给伱,你不好不理。 这事儿,且寄下了,我沈溪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自然不会与你乔漕司计较。不过咱们之前说的那事儿……” 乔贞把胸一挺:“你放心,那匾已经请人做了,‘正气浩然’四個大字,请的是我山阴书法大家夏朱明夏公题的。” 沈溪神色一缓,道:“成了,乔漕司这么够意思,沈某记在心里了。” 他向乔贞拱拱手,便走回去,对他的朋友们一挥手,向楼上走去。 乔贞见状,暗暗松了口气。 此时小二下楼来,又接引他上楼。 待乔贞和沈溪一行人错开了些距离上了楼,不禁又暗暗叫起苦来。 沈溪一行人进的雅间,恰好在王二的雅间隔壁。 这时的雅间隔断,罕有用砖石的。 像兰亭这样讲究意境幽雅的酒楼,更是全木结构。 雅间与雅间之间,只是一层木制屏风,两边若高声一点,便声息相闻。 其实乔贞是转运司副使,在山阴地方已经是位高权重之人。 莫说是沈溪,就算是在沈家大家长面前,他也有一个靠前的座位,实在不用惧怕沈溪。 只是乔贞是一个以墙头草为座右铭,一生处世圆滑的人,这种修罗场,他本能地感觉紧张。 果然,沈溪发现隔壁就是王二一行人后,这酒席宴间,便挟枪带棒高声挑衅起来。 乔贞如坐针毡地听着,大抵就是些指桑骂槐的话术。 比如讲些暴发户如何愚蠢的笑话,杨沅始终神情淡然,与乔贞低声谈笑,恍若未闻。 乔贞见了,倒是对杨沅肃然起敬,这王二是个人物啊,小小年纪,这般心胸,了不得。 接着,那边就编排起了蕃人,蕃人如何粗鄙,蕃人皆有体臭一类的。 这一下,艾曼纽贝儿可有些坐不住了。 趁杨沅不注意,她还偷偷嗅了嗅自己腋下,心中好不委屈,人家也“妹”有体味儿呀! 难道是我自己闻不到自己的味儿。 自卑之下,贝儿本来靠杨沅挺近的,这时都悄悄挪远了些,生怕遭他嫌弃。 欧洲人确实比东亚人普遍体味重,一个主要原因是彼此的基因有区别,东亚人的汗腺相对更少。 另外,欧洲人的饮食也是容易产生体味的一个主要原因。 但是,欧洲人虽然比东亚人体味重的比例高的多,却并不是绝对的。 贝儿正是那少数幸运者之一,或许是因为她天生丽质,又或许是因为她体毛少。 而且从三年前开始,她就已经不再是欧洲人的饮食习惯了。 至于洗浴,她也是不缺的。 之前她成为俘虏,被视为奇货,每个主人想把她卖个好价钱,当然要把她收拾的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 至于现在那就更不用说了,每天她都沐浴。 杨沅察觉到了艾曼纽贝儿的不自在,他含笑望了贝儿一眼,忽然倾身过去,在她颈间深深吸了口气。 贝儿一下子僵住了,且不提旁边还坐着一个乔贞,就算没有旁人,这个举动也把她惊到了,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杨沅坐回了身子,微笑道:“你没有体味,还挺香的。” 贝儿的脸蛋刷地一下红了,鼻翼左侧,一颗不甚明显的小雀斑,都因为她胀红的脸色变得有些明显起来。 天知道这样肆无忌惮的贬低,对一个女孩子来说伤害有多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而杨沅的盖棺论定,在这一刻简直是对她最大的肯定和支持。 艾曼尔贝儿的眼睛里瞬间漾起了泪水,那湛蓝的眸子,因此更像是两汪深深的泉水了。 乔贞见此,不禁抚须笑道:“二郎真是多情之人,怜香惜玉的很呐,哈哈……” 这一说,贝儿的脸蛋更红了。 她飞快地瞟一眼杨沅,便赶紧收回目光去,随手挟了个虾仁,只是嚼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 乔贞这一声夸赞,声音大了些,显然被隔壁听见了。 很快,那位沈溪公子便又与他的狐朋狗友从蕃婆子话风一转,讨论起各自的女人来。 一个能把“易内”当成名士风流的人,你能指望他在谈论彼此姬妾的时候,能有什么尊重? 今天他找来的,可不是山阴世家大族圈子的朋友,而是他个人小圈子里那些臭味相投的同道。 于是,各种自以为格调很高的污言秽语,就连隔壁的乔贞都听得大皱眉头。 杨沅叹了口气,对乔贞道:“今天本想好好宴请乔兄一番,聊表心意。很是不幸……” 杨沅指指旁边齐着屋顶的木屏风:“倒污了乔兄的耳朵,要不然,咱们就此归去,改日再聚?” 贝儿听了,顿时如释重负。 就算是一个寻常女子,听了那边不堪言语,也会感到深深的冒犯,甚是耻辱。 更何况贝儿不是一般女子,她是一位信仰忠诚的圣殿骑士,一位从小习练武技的女武士,一个身份尊贵的女勋爵,何曾听过这样的污言秽语。 哪怕是被俘期间,因为她惊人的美貌和高贵的出身,也使她的拥有者把她视为奇货,只想靠她捞回一生享用不尽的富贵,从不曾羞辱过她。 贝儿早已如坐针毡了,听杨沅说要离开,顿时松了口气。 隔壁显然有好事者正贴在屏风上听这边说话。 杨沅话音刚落,那边就有低语声起,显然是在向众人转述这边说的话。 随后,沈溪张狂的笑声就响了起来:“香璇,来,跟爷吃个皮杯儿。” 香璇涨红了脸,当着这么多人呢。 可沈溪显然是在跟人较劲儿,他那大少爷脾气,此时若违拗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香璇只好抿了一口酒,凑到沈溪唇边。 众狐朋起哄声起,沈溪勾着她的脖子,就着她的樱唇喝了酒,拿起丝巾擦了擦嘴角。 沈溪得意洋洋地道:“这算什么,本公子的女人,就算让她给我舔沟子,她也得乖乖听话。” 众狗友顿时两眼一亮,暧昧的目光看向香璇。 香璇姑娘顿时羞愤欲死,脸色涨如鸡血,可这种事你让她如何辩解?一时间只恨不得去死。 沈溪拍了拍香璇的纤腰,笑骂道:“你们这班狗东西看什么呢,香璇当然还没为本公子做过那种事了,否则本公子岂会跟她吃皮杯儿。” 沈溪一班朋友顿觉无趣。 沈溪冷笑道:“咱可不像有些人,呵,那对正妻言听计从没半点男儿气概的,都不得好结果。一个把侍妾宠上天去的,不是倒反天罡了吗?” 这边,杨沅和早也坐不住的乔贞起了身,杨沅朗声道:“有些人,就如那藏了一冬的柑橘,视之玉质烨然,剖之一团败絮。 正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些世家名流,不外如是,不过如此!” 这年头就有卖藏柑的了,不过卖藏柑的还真不是在骗人。 就这年头,且有钱买不应季水果的都不是一般人家,你要骗人,怎么可能。 行骗一次,这行当就消失了。再说,万一人家当场剥开咋办? 买主其实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只不过人家就是买回家去装盘当摆设的。 但是,以此喻理,写下了《卖柑者说》的,可是明朝的刘伯温呐! 这时世间还没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句话。 这句话放在金句无数的后代,都是一句使用率奇高的话,更不要说在这个年代突然问世了。 杨沅这句话一出口,乔贞和贝儿便觉两眼一亮。 隔壁房间里那些人,虽然都是些品性卑劣的纨绔,但真还就是一些饱读诗书的斯文败类。 这句话的含金量,他们当然品得出来。 所以,一时之间,竟没有一人站起来喝骂。 所有人都坐在那里,反复咀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句话,越是品味,越觉得字字珠玑,妙不可言。 沈溪听了这句话不禁脸色大变,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他知道,这句话一定会传扬天下的,瞒不住的。 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大了,他这些损友一定会出去卖弄。 这句话只要一说出去,来由典故也就传出去了。 从此以后,不管千年万年,他沈溪都将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句话绑定,再也解不开了。 隔壁,杨沅一行人已经离开了。 这边,狐朋狗友们看见沈溪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再想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句评语,骂的又何止是沈溪一人。 一个个不禁自觉无趣,讪讪言语几句,便纷纷告辞离去,一时间,偌大一个雅间内,只剩下两男两妾。 一对是沈溪和香璇,还有一对是一个身材墩实、貌相忠厚的中年人,带着一个艳丽的姬妾。 沈溪咬牙切齿地道:“王二杀人诛心,沈溪要成为千古笑柄了!我要他死,他一定要死!” 香璇听得怵然一颤,骇然看向沈溪。 沈溪颤抖的手一把抓住了旁边那人的手臂,死死地盯住他道:“当然哥,你得帮我!”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13章 以你之名(为JJM盟主加更) “我沈溪从小到大,没被人拒绝过,更没被人羞辱过。但今日之后,我的名声就毁了,甚至……有可能遗臭万年……” 沈溪红着眼睛,盯着面前之人:“我本只想给他一个教训,把他踢出山阴。 现在不成了,他必须死!我一个地头蛇,叫一个外乡人欺负了!当然哥,无论如何,你得帮我!” 坐在他旁边那個一脸忠厚、身材墩实的中年人,就是山阴都作院指挥使兼两浙提刑司法官沈当然。 沈当然眉头微蹙地道:“溪弟慎言,你醉了……” “我没有!” 沈溪一脸戾气:“当然哥,你管着牢狱,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弄死过人,而且不只一个。我就问你,这个忙,伱帮不帮!” 沈当然沉默片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道:“今日,乔漕司到我这儿来,领走了一批匠人,他拿的是永嘉郡王的手谕。 为兄本以为,是永嘉郡王那里要兴造什么,如今看来,是那王二走了永嘉郡王的门路?” 沈溪冷笑道:“怎么?你怕了?刚刚乔贞已经跟我说了,他走的的确是永嘉郡王的门路。 不过,那只是因为永嘉郡王去临安时,曾经受过王家的殷勤款待,随手还一个人情罢了。是人情,可不是交情。” 沈当然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笑了起来:“溪弟这是甚么话,就算他王二和永嘉郡王府真有交情,你的事情,为兄怎么能不帮? 只是他们有交情,咱就有有交情的对策,他们没交情,咱就有没交情的对策罢了。” 沈当然抚摸着胡须,低头沉吟片刻,道:“成了,这件事,为兄有数了,这口气,一定帮你出了就是。” 沈溪喜道:“当然哥,你打算怎么办?” 沈当然阴笑道:“他不是从我这儿调了许多匠人听用吗?那些匠人可是归我管辖的,我只要……” 说到这里,沈当然忽然警惕起来,有些愠恼。 但沈溪是沈氏大房嫡宗,他一个偏房远支,对人家倚赖处甚多,又不敢发作。 他便只是微微一笑,道:“溪弟是名士君子,这等事说出来,没得污了你的耳朵。 你且等我消息,不出几日,为兄便叫那王二……,呵呵,自然能为你出了心头这口恶气。” 沈溪喜道:“当然哥,我可是要他死!” “当然,来来来,咱们喝酒!” 沈当然不想再细说,便举起杯来,沈溪也是兴冲冲举起杯来,与他碰了一下。 香璇心中惊骇,面上却不敢稍露声色,只与沈当然的妾侍也举起杯来,浅浅地陪了一杯。 …… 回程,车上,车声辘辘,人轻起伏。 杨沅在思考摊上沈溪这么一条地头蛇,会不会给他的行动造成麻烦。 地头蛇的能量,其实是相当大的。 最主要的是,他的关系无孔不入,所以他能全方面地寻找机会对你下手。 这就是强龙不斗地头蛇的原因,若只是正面交锋,强龙只须一探爪…… 麻烦就麻烦在,你一旦得罪了地头蛇,睡觉你都得睁一只眼。 艾曼纽贝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从路边行人、商铺、旗幡、灯笼上掠过,眼神有些飘忽。 杨沅回过神儿来,瞧她沉默良久,不禁笑道:“你从遥远的法兰克国颠沛流离,来到这东方,应该见过许多人了。 这人啊,世间最高尚、最纯粹、最了不起的,是他。最龌龊、最卑劣、最下贱的,还是他。 万物之灵嘛,所以豺狼虎豹、猫猫狗狗的,都不及人类复杂。 你不必因为那样一个斯文败类、衣冠禽兽而恶了你的心情。” 贝儿微微一笑,温柔地问道:“那……杨先生是哪一种万物之灵呢?” “我啊?” 杨沅手支在车辕上,托着下巴,沉思片刻,悠悠地道:“有点正义感,不高。有点良心,不多。有点重情,不专。就是普普通通一凡人罢了。” 贝儿凝视着杨沅,车行辘辘,路边店铺挂起的灯光,不时从他脸上掠过。 忽明忽暗间,那英俊的面庞,勾勒出清晰的线条,叫人有些着迷。 杨沅道:“所以啊,我崇拜那精忠报国的,敬仰那舍己为公的,钦佩那用情专一的,然后……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凡人。” 贝儿眸波流动,轻声问道:“如何本本分分?” 杨沅道:“不触底线,做人心安,就是本分。” “那……杨先生的人生底线又是什么呢?” 杨沅扭过头,看着贝儿,轻笑道:“我说不好,因为我的人生底线,有时高,有时低,以后可能更高,也可能更低。它……是会变的。” 贝儿收回了目光,底线不是一成不变的么? 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是如此,那……我的底线在哪里?它会不会变? 杨沅问道:“在想什么?” 贝儿眸波一闪,莞尔摇头,然后低声道:“因为贝儿的蕃人身份,今日让先生受辱了。” “辱?他不配。” 贝儿咬了咬唇,低声道:“贝儿公开的身份,是先生的侍妾。在外边,先生不用对我过于尊重。 我知道……在贵国,妾室的地位是……很卑贱的,宠妾无妨,敬妾,是会引人耻笑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杨沅失笑出声,睨了贝儿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沈溪那边吃皮杯儿,为了气他,我便也与你吃个皮杯儿?” 贝儿诧异地张大眼睛:“皮杯儿……是什么?” 杨沅笑而不语。 栖间堂,到了。 照例是指点练功,照旧是贝儿一边默默地祈祷,一边抵抗那若有若无的情愫侵袭,并且对杨沅的不为所动而心怀崇敬却又不服。 然后,杨沅就很君子地避了出去。 今天的行功,贝儿心中的绮念遐想尤其的强烈,甚至有种若有实质的感觉了。 幸亏她练的本就是双修功法,这种胡思乱想和身体反应不会让她走火入魔,反而有提升行功效果的作用。 三个周天的行功已毕,贝儿便穿上外袍,出门唤小二准备热水。 然后,她就看到了从镜湖工地风尘仆仆夜归的驴……文天。 文天正要去后边的“混堂”洗个澡。 虽然他不用亲自干活儿,但跑前跑后各种安排,一天下来,身上又是灰又是土的。 那八个匠人他已经安排好了。 谨慎起见,他把那八个匠人打乱,混在其他几名匠人中间,分成了两组。 建造一幢大宅,主要用到土作、石作、木作、雕作、旋作、锯作、竹作、瓦作、泥作、油作等工种。 这些都是每天都要露面,每天都要和其他工种进行各种协调、沟通的。 但还有一些小工种,是可以关起门来自己工作的,用到的小工也少。 比如雕鉴作、铜铁作等,他们负责制作的东西,几乎不和其他工种的匠人协调,但是技艺要求还高。 而那八个人,正是都作院里技艺很高的匠人,被分别调进雕鉴作和铜铁作,就顺理成章了。 雕鉴作负责照壁、院子房屋地面等需要的各种石雕,铜铁作需要制作建筑起来后各处需要的一些配件摆件挂件,比如门上的兽环,屋檐下的风铃等等。 这些事都安排妥当了,他才回到客栈,先吃了点东西,把毛巾往肩上一搭,便往客栈最后面的混堂去。 他住的是下房,不提供送浴桶热水进房间的服务。 “啊,文天先生,你回来啦。” 贝儿看到文天,笑靥如花地打了声招呼。 “贝娘子。” 文天恭敬地欠了欠身,杨承旨已经收了房的女人,那就是杨承旨的如夫人了,可得巴结着。 贝儿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就想转身回房了,忽然想起一事,她又站住身子:“文天先生。” 文天正要往后面走,忙又站住:“贝娘子有什么吩咐?” 艾曼纽贝儿道:“文天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哎哟,贝娘子你言重了,请讲。” 艾曼纽贝儿好奇地问道:“文天先生,今日杨先生和我说……皮杯儿,什么叫皮杯儿?” “啊,皮杯儿就是……” 文天一呆,这是我能给你解释的吗? 你直接问你男人去啊,你们都嘿咻嘿咻了,皮杯儿有啥不好说的? 文天挠了挠头,眼见得贝儿求知欲甚强的模样,只好吭哧瘪肚吞吞吐吐地给她解释了一番。 “啊,贝儿明白了,谢……谢文天先生。” 贝儿面红耳赤地逃回了房间。 文天也是如蒙大赦,赶紧逃向后边混堂。 平日里他跟同僚也没少开荤腔儿啊,一句皮杯儿有什么了不起。 可是今天对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美人儿一番解释,居然叫他颇感羞涩。 原打算好好泡个澡,然后就回房歇息的,这一下他却是改了主意。 等泡了澡,解了乏,不妨溜去花街柳巷放松一下吧? 今儿晚上,咱也尝一个皮杯儿。 贝儿用背撑住了房门,一时双腿有些发软。 她就知道,杨沅先生不可能对她无动于衷,只不过杨先生是一个可敬的不做越礼之事的绅士,所以才牢牢地守持着本心。 和……杨沅先生吃皮杯儿么? 一想到那画面,贝儿便眼饧耳热,眸波迷离。 忽然又联想到今天运功时尤其强烈的幻想,她的心中顿时恐慌起来。 贝儿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起来:“邪灵总是扰乱我的心,让我不得安宁。求主赐予我力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啊!我的心果然被邪灵侵蚀了! 两个店小二抬着浴桶、提着热水走到“听涛”门前,便听到房中传来一阵从未听过的新颖曲风的曲子。 贝儿正在房中虔诚地唱着圣歌:“圣米迦勒总领天使,以主神力,尽驱恶魔……”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14章 稳如老狗 今天乔贞算是难得的没有摸鱼,因为盛情难却,跟杨沅去“兰亭酒家”吃酒去了。 所以今晚回到家,他也没去书房摆弄他的那堆果核,而是径直去了田甜的院子。 但凡吃了酒,他都是宿在田甜房里的。 一家之主不好当啊,娘子又是他微末之时的发妻,所以这一妻一妾间,这碗水就得端平了。 但是如果当天有应酬,吃了酒,那这一晚他就不按照平时的安排来了。 因为老妻嫌他喝了酒打呼太响,还要侍候他沐浴更衣、需要给他准备醒酒汤,张罗完了,老妻觉轻,就睡不好了。 而这些事,本也该是妾室服侍,不能劳动老妻,所以,每每此时他都直接住在田夫人房里。 沐浴已毕,醒酒汤也喝了,乔贞便登榻休息。 他与妻妾同眠时,也早不是夜夜笙歌了。 就算田甜夫人跟了他的时间晚一些,也有四五年光景了,老夫老妻,哪有天天亲热的兴致。 同榻而眠,说说家常,聊聊孩子,仅此而已。 和寻常人家的夫妻一样,真正共效于飞的日子,一个月也就那么六七回,这还是和妾室田甜,至于和老妻那就更少了。 田甜刚去看过孩子,孩子在奶妈照看下已经睡熟了。 田甜穿着丝织的睡袍,躺在乔贞身边,笑道:“妾身按照丹儿小师父的指点,增设了一些风水摆件,老爷注意到了么?” 乔贞笑道:“你们女人呐,看到了,还别说,挺雅致的。” “嗨,人家哪是让老爷你看雅不雅致啊,丹儿小师父说了,这么摆啊,风水好,家庭和谐,老爷你的官运也会亨通的。” 乔贞一笑道:“老爷的官运要是指着你的风水,呵呵……,睡吧。” 乔贞翻了个身,田夫人却是谈兴正浓,偎在他的背后:“今儿调整已毕,妾身又去了趟‘妙修庵’,老爷您猜怎么着?” 她也就是这么一说,压根没让乔贞猜,就继续说了下去:“丹儿小师太很俊俏,结果呀,就被两个人盯上了。一位就是沈家大公子沈溪。” “哦?” 乔贞忽然来了兴致,转过了脸儿来:“你仔细说说。” 田夫人撇了撇嘴,道:“你们男人啊,嘁,一说这個就来神儿。” 田夫人绘声绘色地道:“沈公子叫他的爱妾与丹儿小师太多有亲近,想邀请丹儿师太去他家里受斋呢,听说就是明日。 可是,还有一个人也看中了丹儿师太的美貌,是从临安来的一位富家公子。 那位公子,就在妙修庵对面买了块地,要起宅子呢。 我就纳闷儿了,他是真的要在这儿置地造宅子,还是为了亲近那位丹儿小师太? 人家现在只是带发修行,他真要喜欢,哄得人家回心转意,还俗跟他走不就成了,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 “带发修行?带发修行的一个小尼有什么道行,要被人请去受斋?” 田夫人白了他一眼:“老爷伱明知故问是不是?他那是请人家受斋吗?他那是馋人家身子!” 乔贞忽地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道:“带发修行……,这位丹儿小师太,到妙修庵多久了?” 田夫人警觉地道:“老爷你打听这个干吗?你不会是……,老爷你可别自讨苦吃啊。 那两个败家子儿,只为见那小尼一面,一出手就是五百贯。你敢这么花?妾身就找大姐告状去。” 乔贞坐了起来,神色冷厉:“快说,这个带发修行的小尼姑,什么时候去的‘妙修庵’,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田夫人慌起来,我真是嘴欠啊,和他说这些做什么,这一下勾起了老爷的兴趣,难不成他也对丹儿小师太动了心思? 可他都没见过丹儿小师太的样子,男人怎么都这样儿啊! 眼见乔贞神情冷肃,田夫人一个妾室不敢不答,只好委委屈屈地把她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乔贞坐在榻上,听她说完后沉默片刻,忽然下了地,趿上鞋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田夫人坐起来,略带些醋意和不解地道:“干嘛呀,老爷你这是恨不得立刻天亮,马上赶去‘妙修庵’看看人家丹儿小尼么?” 乔贞忽然站住脚步,沉声道:“甜儿,那‘妙修庵’,你以后再不要去了,不可与那丹儿小师太再有任何来往,记住了吗?” 田夫人听了心中一阵欢喜,原来自家老爷不是对那小师太动了心思。 只是……我是女人,那丹儿师太也是女人,我跟她来往你怕什么? 乔贞回到榻上,缓缓躺下,道:“你跟那丹儿小师太是怎么认识的,再跟我好好说说。” 田甜不解其意,但还是把她如何去上香,知客如何接待,丹娘又是如何与她搭讪,最后通过聊风水亲近起来的经过说了一遍。 乔贞轻轻地“哈”了一声,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朝廷怎么可能不派人来呢? 原来不止派了人来,还有明有暗的。有明有暗也就罢了,居然还有女人,这他娘的谁猜得到啊!” 田夫人困惑地道:“老爷,你在嘟囔什么呢?” “你不必问了,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是你的福气。要不然,就你那蠢样儿,一定给我惹麻烦。 你记住了,‘妙修庵’再也不许去,绝对不要再和那个丹儿师太往来,记住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田夫人委屈地道:“妾身记住了。” “嗯……” 乔贞往上拉了一下被子,又把胡须从被子里挑出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任你风起云涌,我自稳如老狗。死道友,莫死贫道就好,睡觉……” …… 翌日,沈溪带着香璇赶到了“妙修庵。” 其实经过昨日那事,沈溪已经不大想来了。 他是最惜名、最要脸的人,可王二如有神助地一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必然要流传开来的。 这句经典之词一旦传来,必然会捎带着它的来由:这是对他沈溪的评价。 可是,这又是一个他破不了的局。 除了杀王二泄愤,沈溪已经别无办法。 这种时候,他哪还有心情去寻花问柳。 不过,香璇无意中的一句话,激起了他对丹儿师太的必得之志。 香璇告诉他说,王二少的宅子就买在妙修庵旁边,王二也中意丹儿师太,并且为之豪掷五百贯,邀请丹儿师太受斋。 受斋?受个鬼啊,是受…… 沈溪一听,就知道那个死暴发户和他打的是一样的主意。 这一下,他还真要争一争了。 把王二看中的人抢过来,他心中就舒坦一些。 下次,他就不是带着香璇,而是带着王二看中的丹儿师太去见王二。 他要把如何亵玩丹儿的闺中乐事仔仔细细说给王二听,如果……那时候王二还没死的话! 于是,他来了。丹儿师太,他志在必得。 丹儿自称道行浅薄,要求庵中派一个老尼带队。 知客摒凡也觉得只派一个带发修行年轻貌美的小尼去受斋,传出去有点不好听。 沈溪对此倒不在乎,只要进了他的家门,要把那碍事的老尼姑支开还不是轻而易举。 这丹儿小师太不像个能守得住戒律清规的,见了我沈家豪门巨室的气派后,再想拿下她,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所以,他一口答应下来,要那知客去选个老师父同行。 知客刚走,杨沅就来了。 杨沅带着艾曼纽贝儿,也是要请丹儿师太去受斋。 杨沅当初安排丹娘做暗线,渗透山阴,调查可疑目标。丹娘可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 首先,她用了在码头反抗被杀的两浙转运司检法官戴沐白的妾室身份,以此取得“妙修庵”庵主信任,成了庵中一名带发修行的小尼姑。 然后,她就可以通过来此进香的达官贵人的女眷,调查山阴权贵。 田夫人只知她与丹儿小尼谈得来,孰不知,这段时间里,丹娘已经接触了不少权贵人家的女眷。 权贵人家的女眷有闲功夫,上香拜庙的就多。而近来出事的那些官员,家人尤其会求神拜佛祈祷平安。 男人被抓了,女主人最可能去烧香拜佛的地方就是尼庵。 丹娘在这里守株待兔,接触这些犯官女眷,女人之间很容易建立友情,她的出家人身份尤其容易取得他人信任,就可以帮杨沅套取情报了。 做为一个千术高手,丹娘的谋划已经算是极为精巧,哪怕杨沅那条线上的调查毫无进展,丹娘这条线只要再给她点时间,也一定能获得极有价值的情报。 只不过,千术高手的神机妙算,终究还是敌不过开了挂的艾曼纽贝儿。 杨沅赴山阴调查的这两条线,如果没有贝儿,杨沅那条线实际上很难打开局面,最终获得突破的一定是丹娘这边。 但是杨沅有一个化为人形超级计算机的艾曼纽贝儿,凭着贝儿的神奇能力,杨沅化不可能为可能,已然锁定了都作院的八个匠人,丹娘这边的作用就没那么大了。 如今沈溪对丹娘垂涎三尺,杨沅就更不想让自己的女人抛头露面了,哪怕是跟他虚与委蛇。 自从昨夜听了沈溪的污秽言语,杨沅对他观感极差。 即便丹娘不会被他占便宜,杨沅也不想让丹娘去沈溪家里走一遭。 所以,他决定就此撤回丹娘这条线。 为了不打草惊蛇,要让丹娘合理撤出,他就得用龙山王二的身份把丹娘“抢过来。” 沈溪气势汹汹而来,却不知自己是主动送上门来,又被杨沅废物利用了一回。 两边争着要让丹儿小师太去自己那边受斋,这等情景喜闻乐见,上香的妇人婆子们,呼啦啦就围上一群。 香璇一见,顿时恼了,冲上前便推搡杨沅:“王二少,你是诚心要跟我家公子作对了是不是?” 香璇恨恨地一把推开杨沅,挡在丹娘身前:“要是得罪了我们家公子,你还想在山阴立足?我劝你好自为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15章 王二必须死 沈溪一抬拉开香璇,微微仰起下巴,傲然看向杨沅:“王二,你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在山阴,你要跟我争?” 杨沅微笑道:“沈公子何如问一问丹儿师太,愿意接受谁家的斋饭呢?” 沈溪不屑地一笑,这还用问么? 且不提他山阴沈家的名头,就凭他是本地人,王二是外地人,这‘妙修庵’中带发修行的小尼,会更怕得罪哪个? 沈溪淡然道:“也好,那我们就问问丹儿师太。” 沈溪转向丹娘,微笑说道:“丹儿师太,沈府已备下上好的素斋一席,专为款待师太的。咱们这就登车如何?” 丹娘这时还没来得及和杨沅沟通消息,并不知道杨沅已经决定收回她这条线。 丹娘犹豫地看向杨沅,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到答案。 杨沅对她微微一笑,看向沈溪道:“沈公子婆婆妈妈、夹夹谷谷的,忒也不爽利。 诸位师父和旁观的香客,谁不知道你我心意,事已至此,何必还假惺惺的作戏?” 他上前一步,面对丹娘,大声道:“丹儿师太,在下对你心仪久矣,师太可愿随我还俗,从此双宿双栖?” 这句话一出口,震得‘妙修庵’正殿前一片寂静。 丹娘一下子张大了眼睛,她惊诧地看着杨沅,慢慢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好!” 只这一声回答,妙修庵正殿前众比丘和香客顿时一片哗然。 青棠往丹娘身边靠了靠,可怜巴巴地看着杨沅,就像一条饿惨了的流浪狗。 杨沅忍俊不禁,干脆对她笑道:“棠儿小师太,在下对你也是心仪久矣,师太可愿为我还俗?” “好呀好呀!”青棠马上把脑袋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 这一幕,真是把所有人都惊住了。 谁也没想到,这王二竟如此不知含蓄,人家好歹是出家人,哪有这么正大光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喊人家尼姑还俗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丹儿师太和棠儿小师太,居然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就算向佛之心不够坚定,起码也该含羞带怯,忸忸怩怩地装装样子吧? 这……这也太不矜持了。 沈溪又惊又怒,这也行? 倒是我高看了她们,。 沈溪马上对丹娘道:“丹儿师……姑娘,沈某实是仰慕久矣,只因唯恐冒犯,所以才以供斋为由,想与姑娘亲近。 只要姑娘你愿意,沈某立即可以迎伱入府。我沈家在山阴是什么地位,相信你也清楚。进了我沈家的门,断然不会叫你受苦。” 杨沅只是想让丹娘和青棠合理离开“妙修庵”罢了,装都懒得跟他装了,直接转身就走,高声叫道:“丹儿,还不跟上。” “哦哦,来了!”丹娘答应一声,便急急跟了上去。 沈溪转向青棠道:“棠儿师……” 青棠看都没看他一眼,一溜小跑地追向杨沅:“还有我啊二少,师姐,你等等我……” 沈溪僵在原地,一时之间只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进去。 人群中有窃窃私语声传来,每一声都似带着对他的嘲笑。 隐约间,沈溪似乎听到了有人说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离开“妙修庵”的,当他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坐在车上,离开了“妙修庵”。 “去都作院!” 沈溪对前边的车夫沉声吩咐了一句,脸色青渗滲的,说不出的可怕。 …… 三元昌商号后宅堂屋里,王南阳、李一森和文天三人正在商量如何动手。 八个“榜上有名”的匠人,已经被分别安排进了雕鉴作和铜铁作,一边安排了四个人。 当然,每個匠作里不只有四个工匠,还有其他的普通工匠。 由于这两个环节不需要与其他工种配合,文天把他们安排在了工地上比较偏僻的两个角落里。 而在这两个匠作里的小工,都是鱼字房的山阴谍探。 尽管如此,如何不动声色地把他们控制起来,依旧要费一番思量。 一番研究之后,王南阳道:“我觉得稳妥起见,不如只对其中一个匠作动手,把那些无关的工匠一并控制起来,这样才能避免被人察觉。” 李一森道:“这两个匠作里的小工都是我们的人,再加上这两个匠作基本不与其他匠作打交道,瞒个三五天而不引人怀疑,还是办得到的。” 说到这里,他森然一笑,道:“三五天的时间,杨掌房想知道的,应该能问出来了。我就不信,四个人的骨头,都那么硬。” 王南阳看了李一森一眼,对文天道:“他原来是皮剥所的,受了伤才退下来,逼问口供,他在行。” 文天在心里琢磨了一下,问道:“何时动手合适?” 李一森道:“我以为,要动手,就早动手。不然,如果头几天那几个人时常出来与其他匠作的人走动,后边却突然不见了人影,未免惹人怀疑。” 文天道:“好,我这就回去请杨承旨决断,你们等我消息。” …… “栖间堂”客栈里,一行人到了门前,杨沅便对贝儿道:“你先带丹娘和青棠去‘听涛’,我去给她们再开一间上房。” 此时丹娘和青棠还穿着一身僧衣,如果和杨沅一同走进客栈,确实有些惊世骇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贝儿便领着丹娘和青棠先去了贝儿所住的“听涛”房。 杨沅放慢脚步走向柜台,看到她们穿过大堂走向后边客房后,便停了下来。 杨沅从袖中摸出一个纸卷,慢慢展开来。 这时香璇姑娘在“推搡”他时塞进他掌心的。 “王公子,沈溪意图谋害于你。如欲知晓详情,明日申时正,携三千贯,至‘黛香胭脂寓’一唔。” 杨沅眉头一挑,三千贯?胃口倒不小,怕不是看到我随手就捐给“妙修庵”五百贯,觉得我的钱拿的容易? 沈溪意图对我不利?倒是不无可能,只是……这香璇姑娘是他的侍妾,为何要出卖自己的主人? 还是说,这是沈溪授意她引我上钩的一个局? 杨沅思索一番,把纸条收了起来,从柜台边走过,走向了后边客房。 上房“听涛”里,青棠一进去,就像一条进了新家的小狗似的,到处闻闻蹭蹭。 “贝儿姐姐,你和我姐夫都是睡在内室的吗?” “啊,当然不是,杨先生是睡在外间下房的。” “我姐夫睡外间下房?下房床铺那么小,我姐夫睡得下吗?” 还不等贝儿回答,青棠又有了新发现:“为什么我姐夫的袍服挂在内室里呢?” “因为……我扮的是杨先生的侍妾呀,要防备小二进来送水的时候发现异样……” 贝儿可怜巴巴地解释着,就像一个外室被人家的正牌夫人找上门来了似的。 她正觉招架不住,大救星杨沅走了进来。 “喏,丹娘,你的房间钥匙。” 杨沅笑吟吟地把钥匙放进丹娘的手中:“上房‘踏浪’,就在隔壁。” …… 都作院设在山阴府大牢所在地。 在山阴府大牢内,有一个专门划出的区域,这就是山阴都作院。 两浙东路提刑司检法官沈当然既是都作院指挥使,同时兼任山阴大牢的典狱长。 他身材墩实,貌相憨厚,这副外表,极具迷惑性。 但山阴狱的犯人却都知道,他是个活阎王。 沈当然整治犯人的手段,足以叫那些最是凶残的罪犯也畏如猛虎。 沈溪到了山阴都作院,便直奔沈当然的签押房。 他等不了了,一刻都等不了了,他恨不得王二马上死。 只有王二死了,“妙修庵”的笑话才不会成为他的笑柄。 说不定因为此事震慑人心,还能把他“金玉其外沈公子”的不良影响降到最低。 “当然哥,我沈溪这一生,还从未如此憎恶一个人!” 和沈当然说话的时候,沈溪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恨不得,亲手,一刀一刀地剁碎了他!” 沈溪双手按在沈当然的公案上,咬牙切齿地道:“你究竟什么时候干掉他,告诉我! 咱们沈家有一个荫补为校书郎的名额,我保证,归你儿子了!下一届锁厅试,我保证你儿子一定进得去。” 沈溪双手握拳,砰砰地捶着沈当然的公案,咆哮道:“我只要你告诉我,你准备怎么搞死王二,我要他死,我要他马上死!我要他死的越快越好!” 沈当然吃惊地看着他的族弟,不明白为什么一夜功夫,他忽然如此暴躁。 沈当然疑惑地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香璇。 香璇期期地解释道:“公子今日去‘妙修庵’,想请一位带发修行的比丘去府上供斋,可是……那个比丘为了龙山王二还俗了……” “你给我闭嘴!” 沈溪抓起沈当然桌上的一块镇纸便砸了过去,正打在香璇的额头上。 香璇痛呼一声捂住了额头,鲜血顿时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沈溪喘着粗气,对沈当然道:“当然哥,我这是奇耻大辱啊,唯有王二的命,才能洗刷我的耻辱。我的条件如何,你答应吗?” 沈当然当然答应,他的官位并不高,享受不到荫补的福利。 他又是沈家偏房,家族争取来的荫补名额也轮不到他。 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自己儿子身上了。 荫补为官,虽说只是个九品官,但是有了官身,就有资格参加锁厅试。 锁厅试的录取率至少比普通发解试的录取率高二十倍。 二十倍啊! 沈当然的眼睛也红了:“我答应。” 沈溪兴奋地道:“多久他会死?” 沈当然略一思忖,说道:“七天,七天之内,王二必死!” 沈溪狞笑起来,大声道:“好,七天,我就等你七天。七天后,我要给他王二烧纸!”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16章 夜未央(为‘为什么要改昵称呢’盟主加更) 月上柳梢头,上了柳梢的,不只是月亮,还有一个老苟。 这是一株已经活了上百年的老柳树,枝头冒出的新枝新叶依旧一片葱绿,十分茂密,但是其下的老干,却是树皮斑驳,十分粗拙。 老苟就在那三岔型的老树干中间一躺,他的脑袋还能枕在树干上一块凸起的木疙瘩上,挺舒服的。 至少比起他当年在战场上埋伏时,趴冰卧雪的感觉要舒服多了。 这棵老柳树就长在沈家宅院里,长房长孙沈溪的院子里边。 丹娘和青棠跟着杨沅回了客栈,老苟叔自然也就跟着回去了。 但是看到香璇的示警之后,杨沅虽然半信半疑,还是采取了一定的预防措施。 而被动防御,莫如主动监视,所以,老苟叔就被派到了沈家。 老柳树很高,前方就是一幢精舍,那幢精舍就是沈溪的住处。 …… 晚上,杨沅和丹娘、青棠、艾曼纽贝儿一起用了顿丰盛的晚餐,依旧是叫的索唤。 其实四个人了,完全可以下个馆子。 只是丹娘和青棠跟他走的急,没有取回她们俗家时的衣服。 就当时那场面,如果她们俩先回禅房去取俗家衣物,那气势不就没了么。 所以,她们二人现在仍旧只是一身僧衣,不方便出去吃饭。 用餐之后,杨沅又叫小二取了些瓜果蜜饯,沏上茶水,四人喝茶聊天,其乐融融。 二更过半的时候,杨沅看了看天色,对丹娘道:“天色晚了,回房睡吧。” “哦!” 丹娘仿佛突然被人叫破了什么心事似的,娇躯陡地一颤,这才站起身来。 她和艾曼纽贝儿对坐聊天,虽然谈笑自若的,可是随着夜色渐深,她的心早就长了草一般,坐立难安了。 “青棠,你今晚就和贝儿姐姐睡一间房吧。” 小青棠端起一盘蜜饯,又往怀里揣了几把瓜子,正要喜孜孜地跟着丹娘回房,杨沅便给她安排上了。 青棠顿时小脸儿一垮。 师公什么意思嘛! 人家跟你也交情不浅呀,很想和你交情更深些,你就不能先干为敬吗? 杨沅不知道她那小脑袋瓜儿里转悠些什么,还贴心地叮嘱道:“你贝儿姐姐一过子夜就会忘掉很多事。 在她能记住的人里边可不包括你,所以伱就不要睡她旁边了,免得她懵懂之间伤了你。你还小,就睡外间那张小床吧。” 青棠的小嘴儿都能挂上一只油瓶了,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一声。 杨沅微笑着对贝儿点点头,便很自然地跟在了丹娘后面。 丹娘佯装无事地走在前面,只是耳根子却已悄悄地红了。 出门的时候,她的腿软绵绵的,差点儿绊倒在门槛上。 小青棠沮丧地把蜜饯放回了桌上,不过却没有再说什么。 平时调皮捣蛋的都没关系,但是如果她敢坏了师父的好事,她的屁股会被师父的鸡毛掸子抽烂的。 贝儿带着温柔地笑,很有风度地把杨沅和丹娘送到了门口。 丹娘是杨先生的女人,这层关系她早就知道。 如今丹娘既然回来了,他们当然应该睡在一起。 只是…… 也许是今晚的菜里醋放多了,她的胃有点反酸…… …… 丹娘拿着钥匙站到了“踏浪”门前。 许是因为天色太晚了,头顶廊檐下的灯不太亮,照不清锁眼的原因。 她的手对了半天,那柄钥匙也没插进锁眼。 “我来吧。”杨沅轻笑一声,接过了钥匙。 丹娘红着脸儿退到一边,抬手掠了掠鬓边的秀发,锁咔地一声,她的心也颤了一下。 也不晓得杨沅什么时候和店小二打的招呼,或许是他喊小二往“听涛”房里送瓜果蜜饯的时候吩咐下去的吧。 两人回房不久,一只大号浴桶就被抬了进来。 幸亏丹娘提前躲进了卧房,否则她这一身出家人的打扮,怕是要惊掉小二的下巴。 “奴……奴奴侍候二郎沐浴更衣吧。” 这是丹娘梦寐以求的一刻,她当然不会退缩,只是事到临头,她反而说不出的羞涩了呢。 杨沅宽衣的时候,她竟然不敢直视,只是垂着眼睛看着地面,待杨沅坐进浴桶,才姗姗地绕到他的背后。 “诶!” 丹娘的手刚搭上杨沅结实宽厚的背,便被杨沅反手一拉,丹娘惊呼一声,便跌进了浴桶。 丹娘生怕呛水,双手一下子搂住了杨沅的脖子,但杨沅已经托住了她的身子。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看到丹娘因为惊吓,蓦然张大的一双杏眼,杨沅微微一笑,抬手就摘下了她的尼帽。 丹娘的一头青丝顿时瀑一般披落,铺进了水里。 丹娘看着杨沅微带揶揄的笑意,心中的枷锁和羞意,便被他的笑和慢慢化开了。 贝齿轻轻咬住了下唇,等她再扬眸时,眉梢眼角已满是盈盈媚意,那双杏眼湿润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雪玉丹娘,狐般媚丽。 她本已搂紧了杨沅脖子的双臂,情不自禁地又加了几分力道,一双樱唇便热情而主动地凑了上去…… …… “咚—咚!咚!咚” “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街上,传来更夫抑扬顿挫的报更声。 一慢三快的梆子声,这是四更天了。 丹娘一脸的满足,紧紧偎依在杨沅怀里,带着红晕的脸庞愈发地鲜妍妩媚,仿佛一朵灼灼其华、三春露润的桃花。 丹娘惊讶地发现,干娘教给她的蛰龙功,竟然在关键时刻自动运行了起来。 丹娘自从得到干娘传授蛰龙功下篇后,一直就没怎么用心练过。 上篇她练的很扎实,因为她以前睡眠很不好,有了有助睡眠的蛰龙功,她几乎每天都要借助这种功夫才能入睡。 不过自从杨沅帮她摆脱了那对吸血鬼父母,她的终身也有了依靠,睡眠便非常好了。因此这蛰龙功她也就没放在心上。 但是,今夜蛰龙功自然催动,周天循环,让她意外地发现了这蛰龙功的另一桩妙处。 所以此时不仅不觉疲乏,反而周身舒畅。 丹娘心中很是惊讶,干娘传给她的这门吐纳心法居然会有如此妙用! 想来干娘也是不知道的,不然应该会告诉她。 这個秘密,她不打算告诉干娘了,干娘孤守寒衾,说给她听,不是给干娘心里添堵吗? 不过,等回到临安之后,她一定要告诉鹿溪,叫她用心修炼。 杨沅无心去感受自己的功力精进了多少,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蛰龙功尤其令他强健,如今他才有刚刚进入状态的感觉,揽着丹娘柔软的细腰,嗅着如兰似麝的幽香,他又如何忍得。 丹娘真有点怕了,但她很快就只能捂住嘴巴,泣声流泪。 她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的,但她欢喜不禁的时候,就会无法自控地流泪。 她不想再哭,可二郎不允许啊。 …… 艾曼纽贝儿盘腿坐在榻上,就着烛火,看着她手中的“备忘录”。 自从学会了完整的“蛰龙功”,她的记忆力正在渐渐变好。 以前,头一天发生的一切,她会忘个精光,全靠看“备忘录”来提示自己。 但,那只是机械的记忆。 备忘录上如果记载着:你和王二是亲密的朋友。 那么,见到王二时,她会清楚这是自己可以信任的朋友,但却并不会产生亲密的感觉。 然而修习练了蛰龙功之后,她似乎能隐约记起些什么来了。 这时候,她再看到“你和王二是亲密的朋友”这种提示,她不仅能明确双方的关系,而且真的会勾动她的情绪,会对这个人产生一种较为亲密的感觉。 所以,她看着“备忘录”上记载的她对于杨沅的观感,以及夹杂其间的祈祷词、坚定自己意志的鼓励语,还有今天午夜前记下的那些凌乱的没有写完的话…… 她都不敢相信那是她写的,怎么会有一种弃妇般的幽怨呢? 艾曼纽贝儿不忍直视了,“啪”地一声合上了“备忘录”。 但,意识一旦不再专注于她的“备忘录”,耳边就有若有若无的声息传来,有种让人心颤的魔力。 贝儿从不知道她的耳力会这么好,两间上房一样的格局,中间隔着客房和下房,她居然还能听得见那边的动静。 更可怕的是,她感觉自己的气机似乎被牵引了,就像杨沅先生曾经警告过她的那样。 可是……青棠睡在外间呢,如果她出去躲避,如何向青棠解释呢? 贝儿只能躺下,先拉过被子,把头面盖住,然后又用双手捂住耳朵。 两刻钟后,被子掀开了。 贝儿红着脸蛋儿爬起来,抓过“备忘录”,在上边用力地写下了一句话:“魔鬼的力量很强大,但我不会屈服—永远的圣骑士艾曼纽贝儿! 又是两刻钟后,被子又掀开了。 贝儿红着脸,再度拿过“备忘录”,在上边:“魔鬼的力量,真的很强大! 青棠早就睡着了,睡的很香甜。 她本想捱到那个蕃婆子睡着了,便出去听墙根儿的。 但是这里的被褥太柔软了,比庵里那硬梆梆的禅床舒服多了。 她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唇边都流出了晶莹的口水。 不过,不听也没什么,她师公很强大,她早就知道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17章 学我放火?(为JJM盟主加更) 杨沅抬头看了一眼“黛香胭脂寓”的招牌,举步走了进去。 这里是山阴闹市区的一处专门售卖胭脂水粉的店铺,看得出是家老店了。 一看到这家店铺的位置,杨沅就知道,这里不可能出现埋伏大量人手,意图对他不利的局面。 杨沅也是艺高人胆大,坦然走了进去。 申时,正是午后三点的时候。 这种高档的胭脂水粉店,平时客人也不多,这种店就不是走量的。 杨沅一进去就看到了香璇,虽然她头上戴了一顶浅露,还是被杨沅一眼认了出来。 香璇姑娘正在挑选胭脂,但并不专心,目光不时睃向左右。 忽然看到杨沅进来,她马上把柜台上的胭脂水粉往掌柜的那边一推,便向杨沅迎了过来。 “王公子。” “香璇姑娘。” “钱,带来了么?” 杨沅笑了:“姑娘真是直接,你总该让我知道,你的消息值不值这个价吧?难道你红口白牙地一说,我就把钱给你?三千贯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三千贯对寻常百姓人家来说不是小数目。但是对一个为了搏取美貌女尼欢心,随手就能捐出五百贯的阔少爷来说,不算多吧。” 杨沅又是一笑,拍拍腰间,道:“钱,我带来了,如果你的消息能让我满意,我自会给你。” 香璇迟疑了一下,道:“好,我相信王公子。” “那么姑娘请讲吧。” 香璇道:“沈溪此人,豪门巨室,嫡房长孙,从小众星捧月,没有人拂逆过他。可伱王公子却一连三次让他当众丢脸,他已对你恨之入骨。” “沈溪拜托他的族兄沈当然,要对你下手了。他许了沈当然很大的好处,沈当然对他承诺,七天之内就要你的命!” 杨沅沉声道:“沈当然?那個山阴都作院的指挥使?” 香璇道:“不错。王公子不要小看了他。沈当然在山阴做典狱长很多年了,心狠手辣,手下更有一群亡命之徒。 你只是外地来的一个商贾,他想对你下黑手的话,还是很容易的。” 杨沅笑道:“虽然我只是一个商贾,可也不是流落街头无人注意的乞丐,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付我的。下黑手的话,他打算怎么做?” 香璇迟疑了一下,才道:“这一点,他们没有当着我的面说。不过,沈当然当时对沈溪说过半句话。 他说,调去你家宅基上做工的那些匠人,可都是归他管的。后面,他就没讲了。” “原来如此。”杨沅思索了一下香璇姑娘说过的话,有些相信她是来告密的了。 如果香璇是沈溪派来引他入局的,那么就算不当场给他设下埋伏,也该花言巧语地把他引去人迹罕至的地方,但香璇所说的,只能加强他的警觉。 杨沅想了想,又问道:“你是沈溪的侍妾,为何出卖他?” “因为,他就没把奴家当成个人看!” 香璇抬手摘下了头上的浅露,她的额头包扎着,绷带上还有微微渗出的血迹。 香璇不想用这副丑样子见人,又迅速地把浅露戴上:“他宠爱奴家时,尚且不把奴家当人。等他对奴家失去兴趣的时候,奴家又该何去何从呢?” 杨沅道:“所以,你打算用他的秘密换三千贯钱,然后远走高飞?” 杨沅饶有兴致地看着香璇:“沈溪曾打算以你与我换妾,你既然想离开他,就没想过以后跟了我王二?” 香璇没好气地道:“你王二公子都自身难保了,难道要奴家跟你一起去死吗?” 杨沅道:“我如今既然知道了他的秘密,自然会小心戒备,那就不会死了。” 香璇道:“那又如何?我只要离开他,就是逃妾。你又是跟他有仇的,我跟你走,岂不是很容易被他找到?再说……” 香璇幽幽一叹,黯然道:“奴家也想开了,自己的命啊,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好。跟了你,还不是要担心人老珠黄的那天?” “有道理!” 杨沅笑吟吟地点了点头,他已经相信香璇的话了。 “香璇姑娘,你且回去吧,在沈溪面前,要不动声色。如果他有什么进一步的消息,我希望你也能及时告诉我。七天之后,还是这里,我会把三千贯钱给你。” 香璇呆了一呆,急声道:“为什么要七天后?你……你说话不算数吗?” 杨沅道:“我王二是个很讲道理的人,怎么可能说话不算数。只是,你听过他的秘密,如果你这时一走了之,你猜他会不会改变计划?那时,你告诉我的秘密还值钱吗?” 香璇语气一窒,道:“可……可你要是没防住他,被他暗算死了怎么办?” 杨沅叹道:“如果我死了,说明你的消息还是没起作用啊。一个死人的钱,你也肯要吗?你能拿的心安理得吗?” 香璇面红耳赤,讷讷地道:“那……那我七天后在这里等你好啦。你……一定要活下来!” 杨沅笑道:“你放心吧,祸害活千年,我王二,就是个祸害!” …… 杨沅离开“黛香胭脂寓”,便去了他的宅基地。 人到位、钱到位、材料是从楚行首那儿订购的,送来也快,他的这幢宅院工地,已经如火如荼地施起工来。 工人房、材料堆放地、建筑工地,热闹非凡。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杨沅装模作样地巡视了一番,暗中知会文天,让鱼字房山阴谍探暂且停止计划的执行。 从香璇姑娘告诉他的秘密来看,沈溪很可能利用他从兄沈当然对工匠们的控制,在这里为他制造一个什么陷阱。 而他正要找机会把他名单上的八个匠人弄走,莫不如将计就计,在摆沈溪一道的同时把人弄走。 而且唯有如此才能收拾沈溪,否则有这么一条地头蛇整天盯着他,防不胜防的,早晚出事。 于是,杨沅按兵不动,一面让老苟叔暗中盯着沈溪的举动,一面叮嘱山阴谍探注意从现在开始所有新加入的工匠和小工,尤其是那些与都作院工匠有频繁接触的新人。 他要挖好坑,等着沈溪跳进来。 为此,杨沅以身作饵,每天都到工地上大模大样地逛上一圈儿,然后再返回客栈。 丹娘和艾曼纽贝儿年岁相仿,次日由艾曼纽贝儿一起上街,买了衣服水粉等东西回来后,两人便迅速熟络起来。 此前杨沅没时间陪伴贝儿,贝儿样貌又有异于中原女子,所以便从不独自上街。 如今有了丹娘,杨沅又是每天都往工地上跑一趟,两个小女子便时常相约出游。 丹娘以前做游手时就见多识广。而艾曼纽贝儿对于大宋天下其实还谈不上多么了解,如今有了丹娘的陪伴,她们便能真正地走入民间,走在坊巷里,坐在乌篷船上,感受此间水乡风情。 青棠只跟她们逛了一趟街,就不得不留在客栈了。 这孩子把脚崴了。 后世人的口味是北咸南甜,可是在宋代,却是北甜南咸,恰恰相反。 《梦溪笔谈》中就记载:“北人嗜甘,鱼蟹加糖蜜,盖便于北俗也”。 造成这种饮食风格的主要原因是,当时南北方糖产量不同。 虽然当时南方有甘蔗和蜂蜜作为糖原料,但是甘蔗当时还没有大规模推广,蜂蜜则是高级奢侈品。 北方则不然,当时主要是用麦芽制糖,而北方麦子的产量更高。 谁不爱吃甜食呢,尤其是女孩子。 青棠缠着丹娘给她买了麦芽糖,糖浆流到了手腕上。 青棠手腕举高高,一边舔着麦芽糖,一边下石桥…… 结果这倒霉孩子就成了留守儿童。 杨沅每次从工地上回来,都能看到她搬着个小板凳,呆呆地坐在门廊下晒太阳。 但是生性乐观的青棠很快就发现,塞翁崴腿,焉知非福,这好像是她的一个好机会呢。 于是,每次杨沅回来,她就搬着小板凳,一瘸一拐地跟在杨沅后面。 “师公,人家很好学的,不怕吃苦,你就教教人家呗?” “姐夫,人家的脚很漂亮吧,虽然足踝有点肿。” “少爷,婢子给你捶捶腿呀?” 每次纠缠不过,她都会挨上杨沅一巴掌,然后就心满意足了。 这一天,杨沅照旧来到工地,文天告诉他:“掌房,有动静了。” 两人此时正站在一处新挖出来的一个大坑上面。 这儿按照规划,就是将来府中可直通镜湖水道的那座池塘。 里边挖出来的土,也可以另做他用,或者烧制砖和陶。 杨沅听着远处夯实地面的工人喊着号子,等着文天解释。 文天道:“这几天,陆续有人接触雕鉴作的一名匠人,这个匠人,就在咱们的名单上,他叫戴善,现在是雕鉴作的工头儿。” “戴善利用工头儿之便,挑了些人进雕鉴作跟着他。他挑的那些人,看着就不像良善之辈。王南阳的一个手下认出了其中一人,乃是山阴有名的亡命泼皮。” “楚行首今儿傍晚要送一批漆料、油料来,这些东西需要注意防火,戴善主动提议存放在他们雕鉴作,因为他们那儿不见明火,比较安全。 遵照掌房不可打草惊蛇的吩咐,卑职没有反对,都依了他。不过,在雕鉴作旁边,就有一批准备用作脚手架的竹木正堆着。” 杨沅目光闪烁了一下,道:“雕鉴作制做的主要是各处装饰之物,这也是最需要请教东家意见的地方。” 文天道:“是,掌房这几天巡视工地,雕鉴作都是必去的一处所在,在那里停留的时间也最长。” 杨沅道:“所以,他们是想……” “烧死掌房。即便烧不死掌房,死了很多人的话,掌房也要吃官司。” “而我一旦吃了官司,就要落到沈当然手上,到时候病死狱中大概就是我的结局了。” “掌房高见。” “高见个屁!” 杨沅笑骂一声,手一抬。 他这两天打屁股打顺手了,下意识地就想抽一巴掌。 手抬起来,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人可不是小青棠,噫~好恶心。 杨沅便顺势一挥手,道:“走,今儿还没去雕鉴作遛达一趟呢,咱去点个卯!”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18章 请乔公做个见证? 转运司乔贞这几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转运司。 几天下来,平安无事,他的一颗心也就踏实了下来。 这天傍晚,离放衙还有半个时辰,乔老爷又打算摸鱼了。 其实,转运司现在就剩下他一个能当家作主的官,各种事务还真是既杂又多。 他一个人操持起来,也确实累。 但大宋的官方机构,不但不同的机构之间互相叠架,一個衙门内部也是诸司叠架,互相掣肘。 如今就只剩下乔老爷一人做主,累当然是累了些,可是不用互相扯皮了,也不用互相推诿了,他倒有点乐在其中了。 因为乔老爷不怕事儿上累,他怕人心上累。 乔贞哼着小曲儿,把印信等物一一锁进柜子,正打算溜之乎也,便有一个衙役进来禀报,说是龙山王二求见。 乔贞一听王二的名字就皱眉头,思量半晌,还是说了句“有请”。 然后,他打开柜子,把印信等物又重新搬出来,还多搬出两摞卷宗,堆了一桌子。 杨沅走进乔贞签押房的时候,就看到乔漕司埋头在公案之中,只有头顶的乌纱帽在一堆公文上面晃悠,连人都看不见。 “乔漕司,王二来啦。” 杨沅招呼一声,乔贞就从公文堆里探出头来,一脸的欢喜:“啊哈,二郎来了,快请坐快请坐。来人呐,看茶。” 乔贞笑吟吟地离座而起,与杨沅一起在客座坐了。 杨沅看看案上堆满的公文,叹息道:“乔漕司的公务真是好繁重啊。” 乔贞叹息一声,摆手道:“等吏部把缺员都补齐了就好了。现如今,乔某也只好如履薄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地维持着罢了。” 这时茶水上来,乔贞向杨沅让了让茶,笑问道:“二郎此番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杨沅道:“哦,这不是上次宴请乔漕司,结果却被沈家那位金玉郎败了兴致嘛。 王二心中深为不安,如今定了一艘画舫,邀请乔漕司明日一同游镜湖、饮醇酒,一补上次的遗憾呐。” “哎呀,二郎啊,你太客气啦。朋友相交,贵在交心,一顿酒肉,何足道哉?再说,你看这……” 乔贞指了指满桌的公文,连连摇头,叹息道:“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呐!” 杨沅笑道:“在下也知乔公辛苦,只是这船已经租了,这菜也点了,山阴名厨也聘了,如果你乔老爷不到位,在下这番心意,不就都付之东流了吗?” 乔贞颊肉哆嗦了两下,打了个哈哈道:“二郎啊,你可莫与乔某开玩笑。 哈哈哈,乔某听说,二郎你刚刚纳了两房美妾,一个正当碧玉,一个豆蔻初开,原本都是清修的女尼,呵呵呵。 如今闲来无事,二郎你携美姬,乘画舫,水天一色,霜月交光,湖畔莲开,佛音梵唱,岂不美哉? 何必执意拉上我这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坏了伱的兴致呢。” 杨沅笑道:“风月之事,乔公你能说得如此唯美优雅,还说不解风情?王某这番心意,乔公你务必要成全了才是。” 乔贞眉头一皱,在大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长叹道:“某何尝不想去,实是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呐,可二郎的美意我又不便推辞。 这样吧,乔某让我内弟代表我去,他也是做生意的,开着一家当铺,古器文玩方面的知识颇为渊博,你二人见见,以后说不定还可以有生意上的往来。” 杨沅听了也是一声长叹,说道:“乔老爷,你可真是难请啊。在下托请你乔公帮着做点事情,你有难处,需要永嘉郡王的手谕。 难不成如今请你吃顿酒,也得有张手谕才成?在下这里……” 杨沅探手入怀,就要摸出什么东西的样子。 乔贞抚须乜视着他,把他的动作都看在眼里,一见这动作,眼皮顿时一跳。 他马上打断杨沅的话道:“二郎你要这么说,可叫乔某无地自容了。罢了罢了,就放一天工吧。 乔某今天晚些下值,把要处理的公事先赶出些来也就是了。却不知你我明日几时、何处相见啊?” 杨沅微笑着从怀中摸出一张请柬,双手奉与乔贞:“时间地点,俱在其上,那么,明日王某就恭候大驾了。” “好好好,乔某一定准时赴会。” 乔贞满口答应着,依旧是殷勤有礼地把杨沅送走仪门。 眼看着杨沅走远了,乔贞便长长一叹,愁眉苦脸。 “枢密院机速房这班人,终究是避他们不过吗?他请本官吃酒,究竟是还在怀疑老夫,想要调查于我,还是另有企图?” 乔贞捻着胡须,半晌也捋不出个头绪,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 乔贞是两浙东路转运司的副使,而两浙东路转运司是这次贩私大案暴发后的惩治重灾区。 做为转运司高层的唯一幸存者,对于整个事件的原委、对于朝廷接下来的动向,他岂有不做打探的道理? 所以,乔贞知道,是枢密院机速房的一位副承旨冒充商人,取得大食商人蒲押麻的信任,随之出海,从而抓到了大食人为金人贩运私货的铁证。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乔贞一直认为,虽然朝廷把转运司的涉案官员都抓去临安审问了,但是不可能不派员到山阴当地再搜检调查一番。 恰恰是这个时候,临安商贾王二出现了。 枢密院机速房的那位副承旨,出海归来时,曾经带着十多个蕃邦美女。 当时浙江渡码头上许多人都看见了。 如今这龙山王二身边,就有一个金发碧眼的蕃国美女,万里挑一。 从那时候起,乔贞对尚未谋面的王二便存了三分戒备。 王二托他办事未果后,第二天就捎来了永嘉郡王赵士程的手谕。 王二既然能请到赵士程的手谕,之前又何必要陆游帮他引介山阴名士呢? 临安那边现在督办此案的可是普安郡王赵瑗,所以,王二究竟为何能够轻易弄到赵士程的手谕? 事情至此,乔贞便对杨沅存了六分的戒备。 王二此来做生意,对接的是楚念秋。楚念秋背后的人是山阴兵马都监楚源,楚源是枢密使秦熺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家正以贩私误国为由疯狂削除秦相的羽翼…… 这一连串顺下来,再推回去,乔贞便对杨沅存了七分的戒备。 商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就算是一条商界强龙,轻易也不愿得罪一条地头蛇。 更何况,龙山王家无论是财力还是底蕴,都完全比不了沈家。 这般情况下,王二得罪了沈溪,不该是备上一份厚礼登门请罪么? 可他一个在龙山受到长兄排挤,只好来山阴另谋发展的商人子弟,缘何竟不怕沈溪? 王二不但不怕,他甚至敢当众讥讽沈溪,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嘲讽沈溪,他的底气从何而来? 事情至此,乔贞便对杨沅存了八分的怀疑。 八分,足够了。 只要有一分不能确定的事,他就不会把话说死; 只要有一分不能确定的人,他就不会往死里得罪。 世事无绝对嘛,你怎知道此刻被你看不起的一个人,或是被你轻视了的一件事,将来会有怎样的发展? 方才王二究竟想要掏什么?请柬不是应该先递上来的么? 再说,哪有王二这般死缠烂打地强请客人的啊! 今天自从王二进来,他的言谈举止就透着不同寻常。 所以,乔贞现在有九分把握,认定这王二就是朝廷派来的那个人,而且极可能就是查获贩私大案的那位大功臣,机速房的那位副承旨。 这样的有功之臣、有为之士,又是在此案中大放异彩的人物,被主持此案的普安郡王赵瑗看中,并派来山阴调查,合情合理吧? 所以,九分! 乔贞现在有九分把握,断定这个王二就是机速房的那位副承旨。 他觉得,方才他若继续拒绝,王二掏出来的很可能就不是一份请柬,而是一张手令了。 乔贞之所以在层层剥析判断之下,最终也只给了王二一个九成的断语,那是因为,世事无绝对,话不能说死,事不能做绝,做人留一线,事后好相见。 方才若逼得王二自暴身份,他就没有退路可言了。 到那时候,人家需要他配合调查的,他就得配合。 人家需要他配合去查别人的,他就得去查别人。 还不如装个糊涂,只要对方的真正身份不揭穿,他就可以继续装傻充愣。 想到这里,乔贞拔腿就往家走,一进家门,便急匆匆地去了小妾田氏的院子。 他那老妻此时正在院子里坐着,逗弄着怀里的孩子,那是田氏生的。 虽然是妾生的,也是管她叫娘的,孩子自己的亲娘反而要叫姨娘。 再加上乔贞在家事上处理的一向不错,乔家正妻与妾室的关系很是不错,对孩子自然也就比较疼爱了。 忽见丈夫跟火烧屁股似的,都没看见自己在院角坐着,就一头扎进了田氏的院子。 老妻忍不住酸溜溜地骂了一句:“这个老东西,看把他急得,就跟热锅里的泥鳅钻豆腐似的。 怎么他到我院子里时,从不见他如此猴急。咦?不对啊,今儿晚上他不是应该宿在老娘那边的么?” 乔贞急急走进花厅,田氏正坐在那儿绣花,忽见乔贞进来,不禁惊讶地站了起来,道:“老爷今儿怎么到奴家院子里来了?” 乔贞摆摆手道:“我有话交代于你,说完了就去你大姐院子了。甜儿,明日辰时二刻,你陪老爷我去一趟镜湖,赴龙山王二之约。 到时候,你须记得,若湖上有些风浪,老爷我便要晕船。若吃了两杯酒,老爷我便要大醉,你要好生配合,千万不要露了马脚!”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19章 完美计划 次日一早,杨沅依旧赶到了工地。 杨家的宅基地,一天一个样儿。 该平整的地方平整,该挖坑的地方挖坑,奠基、搭脚手架,短短几天功夫,原本一马平川的草地,已经变成了热热闹闹的工地。 杨沅到了工地,一如既往地按照他走惯了的路线,开始巡视整个工地。 暗中已有几双眼睛,悄悄地盯住了他。 快到“雕鉴作”时,文天忽然掩腹道:“少爷,小的腹中有些不适,失陪一会儿。” 杨沅随意摆摆手,文天便向不远处搭好的茅房跑去。 “雕鉴作”承揽了这处庄院从房屋建筑到影壁地面、屋顶承尘、门口石雕,所有的石雕、木雕等工艺品的制作。 因此,四周用竹子搭起一个院子,院子里再盖了许多棚屋。 工作间、休息间,除了一日三餐有人统一送来,他们一天的活动,都基本是在这個圈起的院子里进行。 工地上的人都已认识了杨沅,看到东家来了,经过的人都会停下,对他客客气气地招呼一声。 雕鉴作的工头儿戴善此刻正在院子里指挥几辆大车卸货。 车上卸下的是准备用做木雕的厚木板和老树根。 这批木根、木材是走文天的门路卖进来的。 戴善倒是无所谓,在他眼中,这些木料不是雕刻的材料,而是燃烧的助力。 他准备的“燃料”已经够多了,院子里现在又堆了这么多的木材,尤其是那些盘根错节的老树根更易燃烧,今天这场火,一定会壮观吧。 看着从车上不停搬下来的木材,戴善笑的更愉快了。 …… 乔贞带着田氏夫人赶到了镜湖。 王二没带夫人来,带的是妾,相对的,乔贞自然也只能带妾应约,否则就是羞辱了自己娘子了。 镜湖边上有一处野码头,此刻正有一艘华丽的画舫停泊在那儿。 这湖上游船络绎,常有船只停泊过来,让客人由此上岸离开,或者是去不远处的妙修庵上柱香。 船上,丹娘、艾曼纽贝儿姗姗地迎了下来,青棠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青棠的足踝已经消肿了,但现在还使不得力,只能慢慢而行,这倒显得她成了一个小淑女。 乔贞和田氏夫人不知道她崴了脚的事,一瞧她走路的姿势,便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双方的眼睛里同时飘过一句话:“王二真禽兽也!” 乔贞微笑地迎上去,道:“有劳二位夫人,二郎呢?” 丹娘笑靥如花地道:“乔漕司、田夫人,两位快请登船,我家二郎本来在此恭候贵客的,不巧工地上出了点岔子,二郎赶去处理一下,漕司这便到了,真是失礼了。” 乔贞一听,笑得更愉快了,王二不在? 不在好啊,他最好有一天都处理不完的事儿,本官反正是应约而来了,过了今日,你总不能再请我一次吧。 不成,世事无绝对,安全起见,一会登了船,我就得主动要酒喝。 等王二来时,我已大醉,岂不美哉? 乔贞一边想着,一边笑迎上去:“无妨,无妨,今日冶游,只管放松心情,哪有那许多规矩,不碍的,不碍的。” 艾曼纽贝儿和丹娘一左一右亲热地挽着田氏夫人,乔贞走在前面,便登上了画舫。 画舫中,早就备下了干果蜜饯、茶水黄酒,一行人落座,便谈笑宴宴地聊起天来。 杨沅不在,乔老爷心中大快,一没了压力,倒也是谈吐风趣,妙语如珠,逗得田氏夫人咯咯直笑。 自己男人嘛,她不捧着谁捧着? …… 杨沅走进“雕鉴作”,各种物件堆放,显得有些杂乱。 戴善假作无意中一扭头,看见杨沅,便快步迎上来。 戴善笑着施了一礼,道:“东家。” 杨沅点点头,看看那搬下车来的巨大树根,道:“这是打算将来摆在院子里的?” 戴善道:“是,一部分石作、一部分木作,两者搭配的好,便有十分的野趣了。” 杨沅满意地点点头。 戴善肃手道:“东家这边请,戴某把新画下来的一些图样儿,请东家过过目。” 每天巡视到雕鉴作时,杨沅都要看看实物或者准备雕刻的器物图样儿。 毕竟将来这宅子、这园子都是他要用的,审美风格得让他觉得赏心悦目才成。 到后来,戴善也学了乖,每次看到杨沅都会主动给他汇报讲解,雕鉴作的人早已习惯了。 杨沅点点头,跟着戴善走进一间工房。 这里满地的木屑,各种成品、半成品的石雕木刻,堆砌于各处。 看着虽然混乱,但负责制造它们的各有其主,人家是很清楚自己的工作和各种工具的摆放位置的。 你要真给他归置整齐了,干活时反而有诸多不便。 “东家请。” 戴善一手搭在棚沿下,请杨沅进去。 这棚子是人字型,为了方便排放雨水,所以入口低矮了些,以杨沅的个头就需要弯一下腰了。 戴善候着杨沅进去,便向院中几个假意忙碌,却在关注着他这边动静的工匠和小工轻轻递了一个眼色。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戴善是个高明的雕鉴匠人,但并不是所有的匠人都会专心于本职,性情忠正木讷。 戴善就是一个八面玲珑之人,沈当然掌管都作院不久,就发现此人可用,他也正有意巴结上官,所以很快就被沈当然引为心腹。 他没有官身,但是在都作院里,实际上却担任着承局官的职务。 以前,沈当然收了人家好处,答应把某个犯人悄悄弄死,为了便宜行事,就时常把该犯弄去都作院作小工,再故意制造失误让他丧命。 戴善那时就为虎作伥,成为沈当然的帮凶了。 如今,沈当然要弄死这个外地商贾,消息递到,他自然竭力配合。 为了确保成功,沈当然还安排了一帮亡命以小工的身份,让戴善招揽进来。 戴善现在有十足的把握,让他的东家一命呜呼。 这个工棚里的几个工匠,都被戴善寻个借口支开了。 此时凌乱的工棚内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棚沿低矮,棚里还有各种雕塑摆放,便是有人弯腰站在外面盯着里边看,怕也未必就能看个清楚。 “嘭!” 院中火势忽起,本就堆满了竹木油漆等易燃之物,这些人事先又在准备的引火之物上浇了火油,这火自然一点就着。 “走水了,走水啦!”这些泼皮扮的小工点了火,立即贼喊捉贼地大喊起来。 杨沅坐在一张画案后面,戴善站在一旁指点着图纸,正为他解说这些雕刻器物的特点。 外边忽然惊喊“走水”,杨沅下意识地抬起头向外望去。 就是这个时候! 戴善狞笑一声,并掌如刀,“噗”一声,便狠狠斩在了杨沅的颈上。 戴善是干手艺活的,他的手又稳又准又狠。 当他全力一击时,瘦弱些的人,颈子直接就能被他一掌“砍”断。 之前就有一个被弄进都作院的犯人,是被他这样干掉的。 因为颈子断了,后来又拿了一笔钱买通仵作,这才以作工失误结案。 所以,这一次戴善吸收了教训,只用了六成力。 一掌下去,杨沅慢慢扭过头,看向戴善。 咦? 戴善微微一讶。 颈部肌肉发达的人,的确是比较抗击打的,但杨沅可不是脖子粗壮的人呐。 既然他抗打…… 戴善这回不再迟疑,运足了十成力道,趁着杨沅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掌狠狠“斩”在杨沅脖子上。 他要把这个王二击晕,摆一个奔跑中绊倒的姿势。 因为他不能确定在这场大火中,王二会被烧成什么模样。 如果王二被烧成了灰烬,那就一切都好。 可要是远处那些工匠和工人赶来施救及时,王二的尸体尚还完整,那他可以烟薰致死,也可以火烧致死,却不能叫人检出是被人断颈而死,那就麻烦大了。 此刻,才是一场完美的谋杀! 又是一掌斩下,杨沅向他启齿一笑。 这一笑,直笑得戴善心里发毛,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不对劲,很不对劲,就算王二很抗打,为何被打之后,他会是这样一种淡定的表情? 戴善心中陡然冒出三个大字:上、当、了! 戴善转身就跑,但他刚转过身去,就觉脚下腾空,“卟嗵”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的下巴磕在地上,牙齿咬到了舌头,痛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杨沅一脚勾住他的足踝,把他绊倒在地,俯身上前,并掌如刀,在他颈上轻轻一抹,戴善就安详地“睡”了过去。 杨沅抓起戴善的足踝,向棚外走去。 此时,院中已然大乱。 原本准备被当成炮灰的那些小工突然迅速行动起来,扑向那些泼皮小工和工匠。 他们是专门练过拿人、杀人的机速房特务,对付一帮亡命泼皮,又是出其不意,自然手到擒来。 棚屋这一侧的人,哪怕其中还有些并不确定是否参与了阴谋,此时也都一并抓了起来,砍晕丢进大车。 本来慢吞吞卸车的机速房谍探迅速从车子底下拖出十几具猪羊尸体,抛进了起火的棚屋。 “哗啦啦啦~~” 准备作为脚手架备用的竹木堆得比墙头还高,李一森拔下竖在前边的粗大竹竿,竹木滚木般哗啦啦地流淌下来,挡住了雕作鉴另一侧棚屋里准备跑出来的工匠和工人。 杨沅把戴善丢上牛车,一张篷布便蒙了上去。 王南阳赶着头车,迅速从雕鉴作通向大街的道路赶去。 后边几辆车子紧随其后。 为了尽快让火烧得不可抢救,一个泼皮在杨沅走进雕鉴作时,就在院外盘桓着。 院中传来“走水”声时,他马上晃着了火折子,就要凑上去点燃竹木。 不料,他刚走到竹木面前,如山的竹木便流水般哗啦啦地向前倾泻过去。 泼皮呆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文天便提着袍子从远处飞奔而来,凌空一记飞脚,口中大喝道:“有人纵火啦!”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20章 天赐火遁术 “雕鉴作”里现在堆的不是竹木就是油漆。 被沈当然指使的人,又提前在一些隐蔽的引火物上浇了火油,附近一片空旷,风无遮无挡,这场火,自然烧得极快。 “雕鉴作”大院儿,被垮塌下来的竹木隔成了两半。 对面棚屋中的匠人和小工,哪怕隔得老远,也被炙热的火力烤得眉毛、胡须焦黄卷曲起来,无奈之下只能破开棚屋的后墙,从后面逃了出去。 文天拿住那个纵火的泼皮便大叫大嚷起来。 只是那冲天而起的火焰随着风势摇摆不定。 他刚喊了几声,火力随风扑至,烤得他喉头发紧,哪里还喊得出来。 文天见势不妙,拖住那纵火的泼皮就往远处逃开。 发现此间火起的工匠、小工们,纷纷向这边跑过来。 他们没有趁手的工具,再说这烈焰已经窜起六七丈高,火势猎猎,没法子救了。 他们赶来,也只能从四面破开竹墙,若有还没来得及逃出的工匠,便等于多了一条生路。 几个工匠头儿飞奔而来,向文天问道:“文小哥儿,怎地忽然起了这么大火?” 文天一只脚踩在那泼皮的脸上,向泼皮一指,愤怒地道:“是他,还有他的几个同伙,是他们纵火。” 马上就有人向那纵火泼皮怒喝道:“你这厮好歹毒的心肠,什么仇什么冤,你要纵火?这要烧死多少人呐!你说,为何纵火?还有谁是你的同伙?” 那泼皮被文天的鞋底死死地踩在脸上,嘴巴开合不得,咿咿唔唔地说不出话来。 土作的工头儿定了定神,向文天问道:“东家呢,咱们东家呢?他可在雕鉴作里边?” 文天答道:“侥天之幸,咱们东家不在。东家今天邀了一位官人游湖饮酒,所以没在‘雕鉴作’里多耽搁,已经去了镜湖边上了,喏!” 文天向远处湖泊边停着的那条大画舫一指。 众工头儿齐刷刷地松了口气,东家没死就好,工钱不会黄了。 …… 画舫之上,乔老爷呷着黄酒,嚼着肉脯儿,美滋滋。 丹娘已经因为杨沅久久不归,两次向乔贞致歉了,乔贞却是眉开眼笑的,丝毫不以为忤。 忽然间,田夫人一声惊呼:“天呐,走水啦。” 乔贞大惊失色,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大叫道:“走水了?快上岸。” 说罢,他一把拖起田甜,掉头就跑。 田甜心中一甜,自家老爷危难当头,却也没有忘了带她一起逃命,真是個好男人呢。 田夫人便向岸上一指,娇滴滴地道:“老爷别担心,不是船上走水了,是那边,喏,工地上走水了!” 乔贞站住脚步,往岸上一看,就见远处烈焰冲天,火苗子高,烟气少,足见火势凶猛。 乔老爷暗暗松了口气,便正气凛然地道:“老爷我当然知道是工地上走水了,所以才要着急上岸。 我大宋律法规定,见火起,须及时告知邻近之人一同施救。 不告不救者,以纵火之罪减刑二等予以惩办!吾为法官,更该以身作则才是!” 青棠拍手赞道:“乔老爷居官守法,一身正气,真是个大大的好官。” 乔贞微微一笑,抚须道:“走,上岸去!乔某虽是文弱书生,但指挥调度,部署灭火,也还是办得到的。” 因为要等杨沅,那船上踏板本就铺在码头上,乔贞一马当先,便昂昂然地走了过去。 乔贞沿着跳板刚走到一半,一个小鬼似的男人就从码头上扑过来,一把拉住了乔贞。 “乔公,哪里去?” 乔贞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眼前这人满脸的黑灰,只有眼仁和牙齿是白的。但他那眉眼五官,分明就是王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乔贞大惊道:“二郎,你怎地这般模样?” 杨沅苦笑道:“嗨,别提了。我那‘雕鉴作’里不慎走了水,那儿放的不是木料就是油漆,这火一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在下原本是去‘雕鉴作’里敲定几样石作、木作的图样儿,险些烧死在里面。那里火势甚大,已经救不得了。 好在不过是损失一些竹木漆料而已,不打紧的,等火熄灭我再善后就是了。乔公,咱们回船上去。” 乔贞眉头一挑,这么大的一场火,这要是去救火,一天功夫不就全折腾进去了? 王二若有事找我,他也没机会开口了!这是天赐我乔某的一个火遁术啊。 想到这里,乔贞便把神色一正,沉声道:“天干物燥,若这风再大些,那火岂不蔓延开了? 再者,些许财物损失,二郎你家大业大的不在乎,可是人命呢?人命关天呐! 这大火熊熊的,可有工人匠人来不及逃出来啊?伱我游湖乃是小事,什么时候不可以去,走!我们先去救火!” “诶,乔公不必了吧?那边火势甚烈,十余丈外都站不得人,如今只能等那火自己熄灭再予善后,我们过去也于事无补啊。” 乔贞正色道:“见火不告不救,有罪。乔某安能执法犯法?” 乔贞往岸上走出两步,不见王二再来拦他,心里忽然打了个突儿。 不对,难不成他今日强要请我,目的就是为了让我看这场火? 这场火,内有玄机? 他这心思只是电光石火般在心头一闪,乔贞便有了反应。 脚下踏板颤颤悠悠的,并不稳当。乔贞忽然“哎哟”一声,就往踏板外面栽去。 十月金秋,水已凉。 不过一碗姜汤灌下去,应该不至于着了风寒吧? 乔贞正想着,手腕就被杨沅抓了一个结实。 “乔公,你太情急了,走稳一些!” 杨沅攥着乔贞的手臂,一张小鬼脸,呲着小白牙,笑吟吟地道:“成,那咱们就去救火!” 不好! 不对! 不妙! 不妥啊…… 乔贞知道上当了,奈何他大话已经说出去了,杨沅拽着他死不撒手,这时再找不到退却的理由。 于是,就见乔老爷被王二搀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向了火场。 此时,王南阳、李一森等人已经赶着几辆大车离开工地,正驶向梅山西面的永觉寺。 乔贞站在火场边,呆呆地站着。 由于燃烧物多是竹木和油漆,所以飞灰极多,气味也极难闻。 乔贞就在火场旁站了一会儿,就已“灰头土脸”,连鼻孔里都是灰,仿佛一尊兵马俑。 田夫人和丹娘、艾曼纽贝儿还有小青棠,远远的就站住了,倒是未被殃及。 这场火离熄灭还早,正如王二方才所言,没法救了,只能等可燃之物烧光。 乔老爷兵马俑一般杵在那儿,表情却还没有一尊兵马俑生动呢。 在他面前,有一个泼皮和一个都作院的工匠,被五花大绑地摁在地上,工人们众口一词,指认他们就是纵火者。 乔贞一脸木然,他已经确定了,这不是“天赐火遁”,这是“天赐火坑”啊!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21章 红尘里安得超脱 工匠、工人们义愤填膺地向乔老爷控诉着,眼前这两个人就是纵火之人! 他们之中,一个是声名狼藉的泼皮,一个是都作院的匠人。 这些工匠工人们其实并没有亲眼看到这两個人纵火。 最早指认这两个人的是文天,帮腔作证的是那些谍探所扮的小工。 而此时言之凿凿地向乔贞“告状”的人,十个里边倒有八个并不是直接听文天说的。 但是说着说着,他们自己都深信不疑了。 乔贞有点麻,又有一点轻松。 很显然,机速房的人这回要对付的人,是都作院的沈当然。 如果只是一个沈当然也还好,可沈当然背后显然是沈溪,沈家却是山阴大族。 再往深层一想,王二此来山阴,接触的是楚念秋,楚念秋的背后是楚源,楚源的背后是秦熺,秦熺的背后…… 真的有点麻了。 唯一叫他庆幸的是,机速房的人来山阴时,应该是没有针对目标的。 所以,王二千方百计地通过楚念秋,接近山阴兵马都监楚源。 而丹儿小师太,却是通过他的妾室田氏,想侧面调查他。 现在,王二既然想要他来做这个配合者,显然是已经排除了对他的怀疑。 可他现在却只希望他依旧被怀疑,那样的话,官家和秦相的这场神仙斗法,他乔小鬼才不会成为其中一枚不能自主的棋子。 “本官知道了,这事儿还需要调查,你们住嘴!” 乔贞沉着脸色训斥一声,制止了众工匠、工人们吵得他头痛的声音。 乔贞问道:“可有伤了人命?” 文天站在人群中高声答道:“大老爷,估摸着得有七八九、十来个人没能逃出来。” 鱼字房山阴谍探早就派入“铜鉴作”充当小工的人立即配合地叫了起来。 “对对对,差不多有十来个。” “谁看见戴工头儿了?谁看见卢师傅了?好像他们都没出来啊!” “我……我从火场里,嗅到烧熟的肉味儿了。” “天杀的,他们两个怎么敢的呀,这可是十多条人命啊!” 乔贞听得心中凛然,神仙斗法,我等凡人皆是草芥呀,这就搭进去十几条人命了? 乔贞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本官在此监督现场。尔等速速派人去山阴府,请山阴府的司法参军带人来!” 杨沅肃然道:“乔公,愚以为,此案交予山阴府,不妥。” 乔贞看向杨沅:“二郎的意思是?” 杨沅道:“山阴府通判是沈府沈若愚沈老先生的门生,而这个纵火的匠人是都作院的,都作院指挥使沈当然则是沈家的人,山阴府是否应该回避呢?” 乔贞凝视杨沅良久,缓缓点头:“二郎所言也有有理,那么,你们便去提刑司报案吧,让提刑司派提刑官过来调查。” “愚以为,这也不妥!” 杨沅道:“沈当然是提刑司的法官,由提刑司派到都作院去的。 现如今死了十多个人,在下作为苦主,可不敢相信他们提刑司能秉公而断,不循私情。” 乔贞微微动怒,加重语气道:“那么,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 杨沅拱手道:“这十几个匠人都有妻子,都有高堂,是一家的顶梁柱,何至于遭此大难? 众所周知,沈府沈溪与王某素有芥蒂,今日这场大火,难说和他没有干系。 据王某所知,转运司兼为宪司,可以监督地方官吏、监察地方司法。 凡遇重大、疑难案件,或与地方官府有所牵连者,转运司可直接介入,接管案件,却不知是否如此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乔贞的心头火腾地一下冒了出来,我只想置身事外而已,你何必苦苦相逼! 乔贞森然道:“二郎,你在教我做事?” 杨沅道:“草民不敢,只是身为苦主,草民惶恐。 如果乔公不愿接手此案,执意要交由山阴府或提刑司处置,那草民只好……” 杨沅把手伸进了怀里。 乔贞的眼角猛地抽搐了两下,说道:“罢了,那我转运司就接手此案。” 乔贞回头看了看,自家小厮跟在田夫人身边,正在远处站着。 乔贞向他招了招手,待那小厮跑到近前,便吩咐道: “你立即乘本官的车到转运司去,把此间情形告诉判官曹亦青,叫他派武臣准备差使金素节、干当官洛见渝领人过来,看守现场。 另调几个老练的仵作,待火熄灭后即行勘察。” 那小厮答应一声,飞也似的跑开了。 乔贞看了看面前被五花大绑、嘴巴也被塞了破布的两个纵火犯,对杨沅道:“还得劳烦二郎伱,帮本官把他们押回转运司去了。” 杨沅欣然道:“理当如此。” 杨沅马上安排文天和几个谍探乔扮的工人,张罗车辆,押送犯人去转运司。 午后,两浙东路转运司的武臣准备差使金素节、干当官洛见渝,终于带人赶到了工地,把暗火不断、余温犹炙的现场包围了起来。 找来的老仵作只是在火场转了半圈儿,就知道明日天明之前都不可能进火场勘察。 至于说若有人烧死在其中,这么大的火,再烘上一夜,明天怕是什么也查不出来了。 当然,这话他们是不会说出来的,乔漕司的脸色此时比吃了屎还难看,谁敢去触他的霉头。 眼见此间一切已经部置妥当,乔贞便悻悻地向杨沅告辞了。 看着乔贞他离去的背影,贝儿担心地杨沅道:“杨先生,你没有对他说出你的真实身份,如果他不想得罪本地士绅和官场同仁的话,会不会……” “官官相隐”这种事,在西方并不罕见,甚至比东方更加严重。 大贵族、教会高层、市政官员,甚至一些商人和庄园主,在地方上都有只手遮天的能量。 很多平民百姓眼中天大的事,在他们而言,不过就是一场酒宴、一些黄白之物的肮脏交易罢了。 杨沅摇摇头,若有所思地道:“我觉得,这位乔漕司应该是已经猜出我的身份了。” 丹娘疑惑地道:“不能吧,我们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呀?” 杨沅道:“可是他的反应很奇怪。” 青棠眼珠一转,忽然说道:“师公啊,你说他有没有可能是已经猜到了你的身份,却假装不知道,故意装傻充愣呢。” 杨沅一愣,问道:“为何如此?” 小青棠微歪螓首,眼中满是智慧的光芒:“‘不知道’就不用明说,不明说那人家做错事了认个错就行喽。 你还能不由分说上来就给人家一顿竹板炒肉啊?大人也得讲道理啊是不是?” 杨沅笑道:“这是你对付你师父的小花招吧?人家堂堂朝廷大员,何至于此。” 杨沅回头看了看火场,道:“不急,明天才能检搜火场,就算有破绽,也得后天才能查出。 我且不忙摊牌,看看皮剥所的李一森这两天能不能查出什么再说。” 杨沅说完就向火场附近走去。 丹娘瞟着青棠,冷笑连连:“我一直以为你脑子里缺根弦,怕把你揍的更傻了,敢情你一直在糊弄老娘是吧?” 丹娘摩拳擦掌,青棠一见撒腿就跑:“师公师公,我师父要打我屁股,你管不管啊。” 杨沅的声音远远传来:“以后不许打她屁股。” 青棠得意洋洋地对丹娘道:“听到了吗?师公说了,不许打,破相了怎么办?”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322章 地宫 晚上,沈当然回了府,由一个容色妩媚的小妾服侍着,刚把官袍脱下,一个眉眼如画的小丫鬟便走进来禀报:“老爷,前院传来消息,沈溪公子到了。” 沈当然冷哼一声,又把刚刚脱下的官袍穿好,沉着脸色向前边走去。 那小妾疑惑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很少看到沈当然心事重重,他这是怎么了? 小妾看了眼那小丫鬟,小丫鬟摇摇头。 她也不清楚,不过那位时常登门,时常和老爷易内放浪的沈公子似乎脸色也不好。 不过,那又如何呢。 像他们这样的人,总不会有杀劫临头吧? 这天,终是不开眼呐! 小妾和小丫鬟都在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 她们不是沈当然买来的,沈当然是属貔貅的,一向只进不出。 他这如花美妾、俊俏的丫鬟,都是他巧取豪夺而来。 毕竟他掌管着山阴大狱,女犯或是男犯家眷,还不是任他揉捏随意摆布? 沈溪阴沉着脸色,在书房中来回地踱步。 沈当然刚刚进来,沈溪便道:“怎么搞的当然哥,为什么王二那小畜牲没死?为什么转运司插手此案了?那墙头草乔老爷怎么会插手此案?” 沈当然脸色阴郁,说道:“你问我,我问谁去?不过,从传出的消息说,那王二满脸黑灰,是从‘雕鉴作’后墙根刨了个狗洞钻出去的,这次算他走了狗屎运。” 沈溪道:“王二不死,可以再想办法。但是,你的人和那儿的普通工匠、小工,一共死了十多個人,这万一……” “哪有万一?我也打听过了,就这么大的一场火,便是最精明的仵作,也别想查出什么来。” “可是,你有两个人手被转运司带走了。” 沈当然微微一笑:“那又怎样?他们敢招出我来么?就算招了,有证据吗?一个刁民随口一说,就想收拾我一个东华门外唱过名的官儿?他敢?” 沈当然往椅上一坐,又冷笑道:“而且,转运司大牢里,有两个牢头儿以前是我山阴大狱的,是我的人,我已经知会他们了,关照一下那两个人。” 沈溪松了口气,也在椅子上坐下来:“如此就好,我去见过山阴府通判了,他那边也会去转运司衙门讨个说法。” 沈当然笑道:“我们提刑司也是一样。乔墙头这次直接插手,可是得罪了两大衙门,他怎么敢的?” 沈溪冷笑道:“那王二定是怕了,为了保命,也不知许了乔贞多大的好处,才叫这乔墙头支棱起来。” 忽然想到他得来的消息—乔贞与王二携美妾同游。 沈溪便想,难不成那王二把自己的妾室都贡献出去了? 果然是美人关难过,英雄难过,墙头草也一样难过。 …… 三个美人儿,并肩躺在一张榻上。 丹娘居中,贝儿在外,小青棠躺在最里边。 桌上红烛轻轻摇曳,帐内三朵娇花正在低声细语。 艾曼纽贝儿在给丹娘和青棠讲她在克里城的故事。 她的城堡,她的家园,她从小受训学习骑士和剑术,她在撒特尔大教堂受封圣玫瑰骑士…… 丹娘和青棠听得津津有味。 虽然这对小老千也算是老江湖了,可是就连大宋她们也没走遍,更不要说那么遥远的所在了。 她们从未想过,中土之外还有那么多的国家,有那么多人种,有那么多不同的风土人情。 现在,二郎有了自己的船队,这次从南洋回来,就要开始远洋之旅。 也许,有一天她们也能乘着大船,到遥远的西方去,到那个叫做法兰克的地方看看吧? 青棠想着,便兴致勃勃地道:“姐夫的船队以后会行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也会去你的家乡吧?到时候,贝儿姐姐你是不是就能回家乡了?” 贝儿一下子沉默下来,会有那么一天吗?她不确定。 她只知道,目前只有从巴格达而来的大食商人,飘洋过海,抵达大宋。 而那个地方,是她变成奴隶的所在。 所以,她只是幽幽一叹,然后好奇地问道:“青棠,你喊的姐夫……,是杨沅先生吗?为什么有时候我还听伱喊他师公?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呀?” 青棠一咕噜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数着手指头,兴致勃勃地对艾曼纽贝儿道:“是呀是呀,我们东家身份可多啦,姐夫、姨夫、师公、干爹……,嗨,我们家乱着呢,一时之间呐,跟你说不清楚……” 丹娘一脚踹了过去:“不许放屁!” …… 永觉寺建在梅山西面,是唐朝时候的古寺,距离镜湖不远。 传至如今,古寺有些凋零了,大片败落的禅院禅舍,依稀还能看出曾经的繁华。 东院十余亩的地方都已变成了农田,是寺里租出去的。 承包这片菜田,不用向寺里交地租,但是要承担寺里每日所用的蔬菜。 这块菜地,就是被山阴谍探包下来的。 他们拉家带口的在山阴生活,家人们可不是机速房的人,也不可能都安排在“三元昌”商号里。 有些资质一般,连做生意都做不来的晚辈,就被安排到了这里种菜。 一来,有个营生。 二来,山阴谍探把这里当成了第二据点。 破败的禅堂里,有一条通往地宫的通道。 这条地宫也是唐朝时候建造寺庙的时候就建造的。 不过,后来被山阴谍探又扩大了许多,储菜、储物,都比放在上边更好。 此刻,这座地宫却成了关押戴善等人的所在。 王南阳打着火把在前方引路,杨沅沿着阴暗、潮湿的地宫石阶缓缓而下。 王南阳一边走,一边道:“我们把人分成了两拨,名单上没有的工匠,还有那些不是这几天戴善招进来的小工,都安排在另一处地宫,暂时不予理会,只是拘着他们。掌房小心脚下……” 踏到地面上,杨沅游目四顾,这地宫里也隔开了一处处房间,隔几步墙壁上插着一枝火把,仍旧照不亮整间地宫,阴暗的有些像是一处地牢。 王南阳道:“时间仓促,我们先处理这些榜上有名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前走,这时便有浓烈的血腥气传来,奇怪的是,却没有一声惨叫。 一间房屋内忽然匆匆走出一个人来,正要扶墙呕吐,看见王南阳,便迎上来,脸色难看地道:“王都头。” 王南阳站住脚步,问道:“李都头可审出了些眉目?” 那人点头道:“招了,都招了,不是,都肯招了,李都头正要……呕……” 话没说完,他就跑到一边墙角,哇哇大吐起来。 王南阳皱着眉头道:“一会儿撮土埋一下,瞅这味儿。” 他用手在鼻子底下扇了两步,便对杨沅肃手道:“杨掌房请。” 杨沅道:“王都头请。” 王南阳微笑道:“卑职在此把风望哨,杨掌房自己请!” 第323章 夜审 杨沅举步向前走去,前方的血腥气更浓郁了,闻起来极不舒服。 地宫其实不算大,除了刚刚走下来的大空间,由此再往前去,便是山阴谍探后开辟的地方了。 原来的大空间四周都是砖石的墙壁,虽然潮湿,倒也还好。 但由此往前,后开辟的空间都是山阴谍探挖出来的,就是土质结构。 不仅潮湿发霉,头顶还有湿气凝聚的水珠不时滴落下来,滴在头顶或是掉进脖梗。 通道并不长,两侧只有四间小室,每间门口都安装着木栅栏。 杨沅一走过去,便通过木栅栏看到两侧小室内各自关了三四个人,他们就坐在潮湿泥泞的地面上。 听到脚步声来,那些呆呆坐在地上的人便猛然抬起头来,惊恐的模样,宛如关进了屠宰场的猪羊。 待看清来人不是他们所畏惧的那个人,这些人明显松了口气,他们又立刻把头低下去,一副他看不见别人,别人就看不见他的模样。 杨沅心中更感好奇了,李一森究竟是怎么用刑的,今天下午才把人藏进来,怎么这时就一个個快要吓死的模样? 杨沅继续往前走,就到了甬道的尽头,左右依旧各有一间房子。 一间灯火通明,一间没有掌灯。 灯火通明的那间屋子里,只有一个人,正对着一张简陋的木桌,背对着门口,弯腰写划着什么。 浓烈的血腥气就是从这间屋子里传出来的。 杨沅有些奇怪,他还以为鱼字房的谍探在这地宫里安排了不少人手,他一进来,各间牢房里应该都有那么几个人,各自把一个“犯人”捆绑在柱子上。 什么老虎凳、拶指、夹棍、烙铁什么的,花样齐全。 犯人们则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他早就做好这种心理准备了,却没想到这里边竟如此安静,而且……只有两个人在,其中一个还在哇哇大吐。 杨沅没有走进屋里去,因为他发现这间屋子的地面尤其潮湿肮脏,有点像是还没洒扫的屠宰车间。 杨沅站在门口,轻咳了一声。 房间里的人听到声音,扭过头来,一见杨沅,便露出笑容,转身迎了过来。 “杨掌房。” 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杨沅还以为自己看到了旧师萧千月。 因为这人穿了一件浅黑色的皮作裙,从肩膀一直到双腿,腰间扎着皮绳儿,造型和萧旧师极为相似. 区别只是,他没有一身的陶土灰和木屑刨花。 杨沅问道:“李都头,可曾讯问了吗?” 李一森笑道:“已经讯问结束,喏,你看,这刑房刚收拾完,要不然乱着呢。” 杨沅一瞧,室内空空,就只有四壁的火把,以及中间一张简陋粗笨的大木桌。 地面是夯实过的,但是因为反复泼水冲洗,还是有些湿黏的感觉。 忽然,杨沅注意到对面墙上挂着一张装饰画。 一幅人形的装饰画,就像医学院课堂上挂着的人体穴位示意图,只是没有密密麻麻的穴位标注罢了。 因为这间牢房纵深较长,对面墙上又没插火把,所以光线阴暗了一些。 杨沅再仔细一看,却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浑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就竖了起来。 那……那不是一副画,而是……一张人……皮? 李一森见杨沅盯着对面墙壁,便热情邀请道:“杨掌房进来看?这人皮吧,是会缩水的。所以剥下来以后,要先用药水浸泡,再固定在墙上阴干。 那面墙上没插火把,要不然阴干的效果不好。卑职的手艺不算好,为了避免留下明显的疤痕,就选择了从头顶下刀,刀口在头发里,就不容易被发现。 卑职正在设计,准备给他身上纹九条青龙,这皮剥下来以后吧,其实不如撑在身上好纹……” 杨沅越听越觉得瘆得慌。 他也对人用过酷刑,当初抓了国信所的勾当官沈鹤,他就在西溪水泊深处,用酷刑逼问过沈鹤。 但是,眼下他什么血腥场面都没看到,就只壁上一张人皮,再听李一森这么一说,加上这里阴暗潮湿的气氛,便叫人毛骨悚然了。 杨沅立即打断李一森的话道:“本官对刺青没有兴趣。犯人可已审过了?他们之中可有肯招供的?” 李一森见杨掌房对他的刺青艺术不感兴趣,颇为遗憾。 他叹了口气道:“卑职已经审过了。卑职挑了那个作恶多端、沾了人命的泼皮用刑,其他所有榜上有名者均在一旁围观……” 李一森不死心地指着墙壁上的人皮,还是希望杨沅能多看一眼他的杰作。 “卑职用刑之后,他们纷纷表示愿意招供。不过,卑职只是配合蝉字房打些下手、干点杂活,因此就先把他们关起来了,等掌房你来盘问呢。” 李一森向杨沅背后望了一眼,疑惑道:“文天小兄弟没来吗?” 虽然沈家在“栖间堂”这种人多眼杂的高档客栈生事的可能不大,但杨沅还是把文天留下,叫他夜间看护丹娘他们,因此只有他一人来了此处。 听李一森一说,杨沅摇头道:“本官一人夜审,足矣。你是说……,他们都愿意招供了?” 李一森笑道:“正是,他们说,但求能死个囫囵,不管咱们要问什么,都肯招的。” 杨沅想象了一下,一群人挤在这间牢房里,火把照耀之下,眼睁睁看着李一森把他们的一个同伙给…… 杨沅忍不住又打了个哆嗦,强忍不适道:“那么,先把戴善提过来吧。” 杨沅左右看看,李一林便会意地道:“对面这间就是讯问室了,里边干净。” 李一森说完,就扬声喊道:“陈逢,陈逢,把讯问室的火把点上。你个没出息的狗东西,至于嘛你,多看几回你就适应了,快点,点上火把,把戴善提过来。” 很快,那个脸色腊黄的年青人过来了,王南阳依旧站在尽头空室处,一步也不往这走。 那个陈逢匆匆进了杨沅右手边的房间,先把壁上火把点燃,便去提戴善出来。 杨沅走进这间内室,发现这是唯一一间安装了厚重木门的房间,里边有桌有椅,桌上有文房四宝,对面墙上钉着两条铁链,应该是捆缚犯人用的。 这时,陈逢把匠人戴善从一间牢房里拖了出来,戴善已经听到他们是要讯问自己而不是用刑了,所以倒没有吓得哭爹喊娘,但还是双腿发软,被陈逢硬拖过来。 李一森手中握着一把造型流畅的柳叶状小刀,站在行刑房门口,笑眯眯地对戴善道:“过去吧。伱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边那位要是不满意,你就过来!” 戴善的身子顿时往下一堆,又吓尿了。 关于最近更新的说明 前天我在“本章说”里讲了一下最近更新要慢一些的原因。 但很多书友不注意章节正文下的那段不起眼的话,所以在这里和大家单独说明一下。 自1月1号更新,到5月1号时,已经一百万字,我的更新量还算可以的。 不过近来确实有点透支了,频繁的加更加上正值五一,我虽不喜欢游玩,可是有朋自远方来,我得陪啊。 朋友和其家人的一日三餐,每天游玩地点的确定、安排和陪同,还有喝酒…… 我不是存稿耗完了,是2月8号上架那一周里,就把存稿浪完了。 后边时而出现的爆发,是因为对这个故事激情不减,创作流畅,所以能够做到时而爆发一下,现码的字。 但这几天透支太狠了,朋友也是同行,人家这几天请假了,我是白天陪着游玩、喝酒,晚上回来喝着浓茶提神继续码字。 有时实在困乏的厉害,就只好第二天早上五六点钟起来码字。 应该有读者朋友注意到,最近有好几天我不是凌晨看书评点赞,而是早上才点的。 那就是因为当时实在撑不住,手机砸脸上,直接睡着了。 这种情况下,我前几天的更新依旧杠杠的,时而还能加更爆发一下,我自己还挺美的,觉得我也妹老啊,多牛叉。 结果,这两天就发现不成了,我听医生说过,糖尿病不要太劳累,但我没想到它会给我找后账。 近来真的是胸闷气短,哪怕歇一阵感觉舒服了,坐下来码字一阵,又是胸闷难抑。 我以为只凭着创作热情和创作意志,什么困难都能克服,但身体的衰老和疾病的作用,真不是这种唯心的想法能克服的。 如果后边马上要结尾了,我燃烧潜力拼一下倒也无妨。 但是这本书虽然一百万字了,但还只是开了个头,杨沅现在只是一个七品枢密承旨罢了,我家杨沅可是有大帝之姿的啊。 故而我也不敢浪啊,因此近来需要调养一下身体,这段时间每天只能四五千字先了。 望诸位书友周知。 第324章 越西紧啦罗 戴善被锁在铁链上,厚重的房门关上了。 空气一旦不再流动,这间房里的气息便更加沉闷。 这种沉闷,让戴善心头压力更大了。 他感觉自己双腿软软的,铁链加身,更加的站不住。 “哗楞”一声,戴善就萎顿在地,颤声道:“东东东……东家要问什么,小的但凡知道的,绝不敢……不敢有所隐瞒。” 杨沅先是一怔,随即哑然失笑。 想来戴善是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不知该如何称呼,所以便用了之前惯用的称呼。 杨沅点点头道:“是沈溪叫你来杀我的?” 戴善一愣,忙道:“小的不知道,不不不,是小的没见过沈溪。 小的一开始,就是被都作院派来给东家你盖房子的, 过了两天,沈指挥……就是沈当然,他派人来吩咐小的,要小人制造一场大火,烧死东家你……” 戴善看来真是吓到崩溃了,一边说一边哆嗦,估计李一森若再恐吓他一番,这人能吓疯了。 “小的……小的不是东西,跟着沈指挥干过不少恶事,手上……也沾了几条人命。 所以沈指挥对小的很放心,小的对沈指挥的吩咐自然也是听命行事……” 杨沅听他说完,又点了点头,此人倒真是知无不言。 不过,事关“马皇弩”,杨沅出于谨慎,还是用了一点话术,想诈他一下,免得他以为此事可以遮掩,再生侥幸之心。 于是,杨沅便一副早就成竹在胸的模样,冷笑道: “此为私人恩怨,也就罢了。可那‘马皇弩’乃是护国利器,你们也能将它造出来,送与金人吗? 你可知道,金人一旦得到这等利器,便如虎添翼。 若金人南渡,烧杀劫掠时,你们亲手制作的利箭,就会射在伱自己的父母妻儿身上?” 戴善一愣,愕然道:“马皇弩?小人在都作院里担着承局的差使,倒也是听说过朝廷刚研制出了一种新弩,名为‘马皇弩’。 据闻这马皇弩比之前的克敌弓更加厉害,可小人不曾制作过马皇弩呀,小人未曾见过图纸,且也不会制作马皇弩。” 杨沅冷笑道:“你还想诓骗本官?那我问你,你和曹贵、李尚光、应星等人,这两个月领取了远超平时修复弓弩所用的材料,都用在了什么地方?” 戴善嗫嚅道:“用来制……制造神火飞鸦了!” 杨沅一愣:“神火飞鸦?” 这名听着有点耳熟,好像是封神演义里火龙岛的焰中仙罗宣的法宝? 戴善以为杨沅不信,急忙解释道:“是真的,我们匠人若精细制造的话,可以造出那种一次射出六十多支的火箭。 把这些火箭装在一个筒状物内,火箭各有药线,连结到筒底的总线之上,总线一燃,众矢齐发,密如风雨。 只是,非高明匠人造不出来,而且火箭箭矢敞露不能及远,有雨不可用,迎风不可用,箭矢一旦射出,又是漫天乱飞不可琢磨,条件过于苛刻,所以军中未曾采用。” 杨沅听的一脸懵,不是马皇弩?他们造的是火箭? 杨沅脱口问道:“既然军中不用,你们造火箭做什么?” 戴善道:“卖给东瀛人啊!” 杨沅又是一愣,这怎么还扯出日本人来了? 杨沅诧异地道:“卖给日本人?你确定?” 戴善连连点头:“小人确定!小人是沈指挥的心腹,他有事不瞒我。 这火箭,我们一共造了四筒。造成之后,沈指挥带着小人,曾经携带一筒去了郊外一处地方。 那儿有兵丁把守着,戒备极是严密。沈指挥带着小人进入其中山坳,那儿早就有人等在那里。 一共有三个人,小人只认得山阴兵马都监楚源,另外两人小人并不认得。 但其中一人虽然穿着我宋人服饰,可小人一眼就认出,他是东瀛人。 小人不认得的那另一人,似乎最有身份,我看楚都监都对他毕恭毕敬,那個东瀛人也对他点头哈腰的。” 杨沅越听越迷糊。 东瀛人? 难道楚源是私造兵器,是为了卖给日本人谋利? 可是,只造四桶火箭,那能赚多少钱? 而且,如果是卖去海外,且量这么小的话,他用得着如此谨慎吗? 居然调兵封锁山谷,然后又在谷中试射?这又不是什么大宗的武器交易。 再一个,让楚源执礼甚恭的会是什么人? 如果是楚源私造兵器赚钱,他找一个比他地位更高的人去山谷看试射? 更何况,那个日本人也对此人甚是谄媚,这甲方什么时候这么没地位了? 杨沅思索良久,缓缓地道:“你把此事好好回想一下,不要放过任何细节,然后,再好生对本官复述一遍!” 杨沅已经决定,哪怕这楚源不是造“马皇弩之人”,这口黑锅也要扣在他头上。 但,楚源私造兵器这件事,他也得搞清楚。 毕竟,他只能给楚源扣黑锅,这人终究还是要交上去审的。 如果到时候楚源把私贩武器给东瀛人的事交代出来,上边查证的话,他得保证自己栽赃的证据不被推翻。 “是是是,小人好好想,一定好好想。”戴善思索良久,又开始交代起来。 他的思绪比较凌乱,基本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那位贵人是临安口音,一身的贵气,年纪不足四旬。” “试身火箭之后,那个东瀛人曾经说,‘有此利器,必能成功,请阁下放心’。哦,他是对那位临安贵人说的。” 杨沅皱了皱眉,听这话音儿,那东瀛人未必是买主了,倒像是那个临安贵人要让这东瀛人去给他做什么事? 戴善还在努力地想着,只想交代的让东家满意。他不想去对面的房间,死也不去。 “嗯……,沈指挥好像也所知不多。似乎…… 楚都监只是吩咐他找人制造火箭,别的没对他做过什么交代。 因为小人见他看到那东瀛人时也很吃惊。 小人跟沈指挥回来的时候,还听沈指挥自言自语,猜测那位临安贵人的身份。” 杨沅忍不住道:“他们对那临安贵人既然如此尊敬,难道就没称呼过他什么吗?” 戴善苦着脸道:“那个东瀛人,一直就是称他阁下的。 楚都监就只是‘你看’、‘你觉得’、‘你认为’,却不曾用过别的什么称呼。” 杨沅听罢,开始思索起来。 如果让山阴兵马都监,这样一位重兵在手、大权在握的人如此恭敬,那人身份定然不凡。 不过,这口锅,是官家想扣上去的,谁叫他楚源是秦家提拔起来的呢? 所以,就算有人想捞他,亦或是楚源招出了私造火箭之秘,这口黑锅应该也掀不起来才对。 不对!楚源是秦家提拔起来的!那个临安贵人,会不会是…… 年不及四旬,难道是秦熺? 我回去得查一查,他近期有没有过来山阴。 如果真是秦熺,这事就有点棘手了。 秦熺想卖火箭给日本人的话,而且只有三筒,那就不可能是贩卖兵器了。 许是秦家想要扶持日本的某位大名,用这利器刺杀那人的对头。 秦家如果扶持一个大名上位,那么秦家和东瀛那边就可以建立非常大的贸易往来。 一个曹泳一年都能从博多一个港口赚取一百多万贯钱,何况是秦家。 这样的话,此事虽不体面,却不足以成为扳倒楚源的罪证,以秦家的能量是能够帮他洗脱的。 “有此利器,必能成功,请阁下放心!”那东瀛人是这么说的,若按我的思路推的话,这句话就很合理了。 嘶~~,这样的话,这口锅……扣在沈当然头上? 他那身份,只怕不能让官家满意啊…… 杨沅正想着,戴善忽然惊喜地道:“啊,小人想起来了,试射之后,小人奉命要把残筒销毁。 小人当时就蹲在河边,把箭筒拆成残片,让它顺水流去。 那位临安贵人的车驾当时就停在河边大树下,楚都监和那个东瀛人上前送那贵人登车离开时,他们还说过一段话。” 杨沅俯身向前,盯着他道:“他们说什么了?” 戴善道:“楚都监说,伯阳,为兄可是赌上了身家性命,誓死追随你啦。” 伯阳,为兄…… 这伯阳应该是那位临安贵人的表字了,谁人表字伯阳?秦熺么? 杨沅急急思索着,提笔记下了这个名字, 至于它的发音实是博伯勃,还是扬洋阳,且不去管它,只要把这个读音记住了,回去问小骆便是。 要是连这么点事儿都打听不出来,岂不有负他“包打听”之名。 戴善皱着眉,苦苦思索着,继续道:“那位临安贵人的话,小人没听明白。 就听他笑了一声,对楚都监说,越西紧啦罗,神火酒五义,你不会后悔的。” 这是什么天书方言? 杨沅情知这句话必定十分关键,奈何他完全不解其意。 戴善以为杨沅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越西紧啦罗,神火酒五义!” 戴善讪讪地解释道:“小的……听到的就是这样了。” 神火,应该是指神火飞鸦,可其他的字…… 杨沅深吸一口气,先在纸上记下“越西紧拉罗,神火酒武艺!” 这个谜,看来在戴善身上是解不得了,且先记下来再说。 杨沅又向戴善询问了许多,戴善把他在那山谷中试射火箭的事儿详详细细反反复复地说。 包括那位临安贵人和东瀛人的长相特点,都翻来覆去地说了几遍,再也说不出什么了,杨沅才叫陈逢把人带下去。 杨沅走出地宫,正当夜半,繁星满天。 杨沅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匠人多领的材料,已经有了明确的去向,这个文章,怕是做不得了。 还有那“越西紧啦罗,神火酒五义!”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啊! 第325章 大家一起猜一猜 杨沅走进“栖间堂”,游廊下便闪出了文天的身影:“二少,你回来了。” 杨沅点点头:“回去睡吧。” 走出几步,他又站住,回头望了文天一眼,微笑道:“你很好!” 看着杨沅的背影远去,文天心头一阵振奋。 这么晚了,一直守在这游廊下面,不就是为了让上司看到他的用心吗? 功夫不负有心人呐! 杨沅走到“听涛”房门前时,便放轻了脚步。 杨沅走过“听涛”,来到踏浪,开门时也尽量不出太大的声音。 今天他回来的晚,已经嘱咐丹娘去贝儿那屋一起休息了,可别吵醒了她们。 丹娘躺在榻上,呼吸细细的。 杨沅从窗外走过的时候,她的呼吸忽然微微一停。 她感应到杨沅回来了。 她知道杨沅今晚有事要做,可是经过白天那一场大火,心里便有些不放心。 如今感应到杨沅的气息,她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她的呼吸又慢慢平稳下来,然后……真的平稳了下来。 杨沅从窗外走过的时候,睡在外侧、侧身而卧的艾曼纽贝儿便张开了眼睛。 也许是因为今晚给丹娘和青棠讲了自己故乡的故事,一时心怀激荡吧,她一直没有睡意。 她敢保证,绝对不是因为担心杨沅的安危。 因为子夜一到,她就要前尘尽忘了,担心又怎样? 但,刚刚虽然没有听到半点声息,她的心底却有一种感觉,杨沅回来了。 她甚至能感觉到杨沅走到了门口,又继续往前,从窗前轻轻走了过去。 贝儿心里忽然就一阵轻松,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倦意便涌上来。 睡吧,睡吧,赶紧睡,应该很快就午夜了。 贝儿可不想午夜之时还没睡着,于是记忆忽然重置的她,会半夜爬起来看贴身带着的备忘录。 心里这般想着,很快,她就进入了梦乡。 三人中,也就睡在最里侧的青棠,早就呼呼大睡了。 睡相不好的她,一条腿搭在丹娘身上,侧卧着,夹着被子,小衣褪卷起来,露出半个蛋清儿般晶莹剔透的“小月亮”。 …… 这一晚,乔贞真的“加班”了。 他留宿在了转运司,家都没回。 山阴府通判和两浙东路提刑官先后去他家里拜访,都扑了个空,于是又来了转运司。 但,依旧扑了个空。 转运司判官曹亦青彬彬有礼地告诉先后来访的两位官员,乔漕司带人去火灾现场了,说是若夜里火灭了,随时方便勘察现场。 大半夜的,就算火灭了,你怎么勘察? 山阴通判和提刑官知道这老滑头在躲他们,说不定曹亦青说话的时候,乔贞就在屏风后面躲着。 两人无奈,也只好告辞离去。 乔贞坐在签押房里,一晚上却什么都没有做。 夜色已深,不便提审犯人了,而现场情形要等明日勘察了现场之后才知道,他这一晚都只在纠结,自己该怎么办? 想要置身事外,做個太平官,恐怕是很难了。 可是卷入其中,真的很头痛啊。 乔老爷其实是个很佛性的性子,他不图能够如何的青云直上,所以他也不想站队。 帝相之争,哪一方都不好惹,任何一方失败,追随者都要粉身碎骨。 现在,秦相还没有败,只是暂时落了下风,就有多少他的追随者被贬官罢官甚至流放啊。 听说,这次甚至要杀人祭刀了。 老爷我,苦哇! 乔贞发出悠悠一声长叹! …… “啪!啪啪!” 天亮了,随着拍门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踏浪”门前响起。 “姐夫,开门呐,我是我姐!” “这个小蹄子,又欠揍了!”隔壁房里,正摆着碗筷的丹娘咬牙切齿。 艾曼纽贝儿带着笑意瞟了她一眼,她很喜欢丹娘和青棠的感情,母女、师徒、姐妹、朋友,兼而有之。 这种感情的浓烈,对一个远离家乡、永别亲人、独在异乡的她来说,显得尤其珍贵。 “踏浪”的门开了,“啪”地一记脆响。 青棠揉着麻酥酥的屁股,眉开眼笑地道:“不这么喊,你能这么急起来吗?吃饭啦。” 杨沅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四下看看,好在其他房客应该是没有听见。 杨沅便向“听涛”房走去,顺便悄悄捻了捻手指。 手感越来越好了,别是被打多了,一直没消肿吧? …… 四个人,杨沅坐上首,丹娘和贝儿坐左右,青棠在对面。 四人用着早餐,丹娘便道:“二郎夜审,可有收获?” 杨沅道:“收获倒是有,不过,却是听了个稀里糊涂。” 眼前三女虽然不是官府中人,却是配合他来山阴查案的,杨沅倒也没有瞒着她们。 不过,接下来的事,也用不到她们的配合了,所以杨沅也没透露太多。 尤其是李一森用刑逼供的手段,他只字未提。 就算不吓到她们三个,这正吃着饭呢,也…… 忽然想到那墙上挂着的东西,杨沅顿时没了胃口。 他放下饭碗,喝一口茶,道:“就这样了啊,越西紧啦罗,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丹娘笑道:“和尚怎么可以不知道紧那罗?这怎么还扯到紧那罗菩萨身上去了呢?” 杨沅摇头道:“不是,是紧……” 他目光突然一凝,盯着丹娘,兴奋地道:“紧那罗菩萨?” 杨沅忽然想到,既然丹娘能听岔他的话,那戴善有没有可能听岔了那位临安贵人的话? “紧啦罗”根本不成其为一个词,丹娘这“听岔”了的紧那罗,却是有这个词的。 丹娘笑道:“是啊,紧那罗菩萨是香积寺主供的佛祖。 听说啊,咱们大宋所有寺院中,只有临安香积寺是把大圣紧那罗菩萨奉为主供的。” 青棠连连点头,腮帮子被食物塞得鼓鼓的,插嘴道: “鹿溪姐姐进宫做御膳的头一天,我和师父就陪着她去香积寺上过香。 因为紧那罗菩萨是‘厨神’,要求他保佑啊!” 临安香积寺,是大宋唯一一座以紧那罗菩萨为主供的寺庙。 而紧那罗菩萨是乐神和厨神。 临安是娱乐业最发达的地方,所以香积寺的香火极旺。 厨师、开食馆饭店的掌柜、瓦子勾栏的歌女乐伎,都喜欢去香积寺拜拜。 杨沅沉吟地道:“越西紧……那罗,越西紧那罗,什么意思呢?” 艾曼纽贝儿道:“越溪?西施越溪女,出自苎萝山。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的那个越溪吗?” 丹娘道:“可是越溪和紧那罗有什么关系?” 青棠终于把一口食物咽下去了,说道:“别是说的月夕吧? 师父,你忘啦,咱们就是今年月夕的时候去游河赏灯,在香积寺碰到‘水云间’方掌柜的去上香,你才动了心思……” 说到这里,青棠忽觉失言,师公在这儿呢,万一他吃醋了怎么办? 青棠赶紧抓起一块定胜糕塞进嘴巴,马上又变成了小仓鼠的形象。 杨沅的眼睛亮了,“月夕紧那罗,中秋节香积寺,这不就是时间地点么? 那么,神火酒五义又是什么意思?” 第326章 顺水船行远 “月夕紧那罗,神火酒五义。” 杨沅急急思索起来:“酒五义该怎么断句? 前一句的紧那罗明显是一个词,但后边…… 这也不是对对子,自然不必与紧那罗对应。 那么,酒……五义,酒五,义?酒……九五……” 看到杨沅陷入沉思,丹娘和贝儿都不言语了,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月夕紧那罗,神火……九五易?” 杨沅的脸色突然一变,起身道:“你们先吃,我出去一下。” 杨沅起身便往外走,快要走到前院时,文天又闪了出来。 杨沅道:“文天,你今日去工地,‘死者’家属应该已经去哭闹了,你去解决一下。” “卑职先拖一下?” “拖是不必,如果是不慎起火,咱们逐一赔偿了便是。可现在分明是有人纵火。 所以,你不妨安抚一下那些人的家眷,叫他们等一等,纵火杀人,一旦抓到元凶,赔偿可是以倍计数的。” “卑职明白了!” 文天眉开眼笑:“如此一来,他们必然不急着索要赔偿了,而是去转运司向乔漕司施压,掌房高见!” 杨沅“哼”了一声,走出两步,忽又站住,回身问道:“对了,文天,你作为知客,应该很熟悉我枢密院各司署的人物和事务了。” 文天谦逊地笑道:“卑职可比不得骆书令。” 杨沅一笑,道:“你可知,我枢密院中,谁人表字伯阳?” 文天讶然道:“秦枢使?” 果然是他! 那么,“月夕紧那罗,神火九五易……” 杨沅点点头,道:“没什么,昨日游湖时,曾听乔漕司谈及一位秦伯阳,言语间十分尊崇。 本官不好显得无知,只好含糊应对,果然是本衙的上官,差点儿出乖露丑。” 杨沅打个哈哈,便出了“栖间堂”。 杨沅直接赶去了“三元昌”,商号里现在只有王南阳坐镇,至于前堂大掌柜的李一森,据说去外地进货去了。 杨沅寻机进入后宅,便吩咐王南阳立即发动山阴谍探,调查一个人。 “日本人?本地很多啊,常有日本商人往来,和山阴兵马都监有往来的日本商人……” “是,此人身量……和伱王都头差不多高,大概五十出头,微胖,左眼睑下有颗小痣。 他的宋国话说的比较生硬,但是能流畅交谈……” “杨承旨是说,上個月与楚源有所接触?” “我不确定此人有没有和楚源公开接触过,但两人关系匪浅。” “好,卑职马上调查!” …… 杨沅离开“三元昌”之后,沿着街巷信步而行,心中却是并无目的。 忽然看见一处酒家,就在临河处开店。 今日阳光正好,河边花木繁盛,中有小几数张,客人可以坐在花丛之中,临水饮酒。 杨沅便停下来,要了两荤两素四碟下酒的小菜,叫店娘温了一壶黄酒,坐在河畔自斟自饮。 “月夕紧那罗,神火九五易!” 如果戴善听到的这句话是这几个字,难道……秦长脚想刺杀皇帝? 历史上并没有这么一出吧? 不过,历史上也没有国信所的没落,更没有齐云锦标社“三更杀手”的覆灭…… 没有传信入宫案的爆发,也就没有“完颜九妹”的雄起,所以原本的秦家,也犯不上冒此奇险。 是因为我这只小蝴蝶扑愣了几下翅膀,改变了历史大势? 杨沅猛地灌了一大口酒,酒里的姜丝灌进了嘴里。 不过他没有吐出来,而是狠狠地咀嚼了几下,让那辛辣味儿充满了口腔。 他的心越跳越快。 “如果是真的……,我佯作不知,任由他们干掉官家怎么样?” 杨沅想象着,赵构正在香积寺上香,突然…… 安装在佛像身下的莲座里或者是左右的大柱里的“神火飞鸦”爆发了…… 三六一百八十多枝火箭,把“九妹”射成刺猬……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喝了口酒。 让阴谋家干掉那个窝囊废,再把那阴谋家当场曝光,这天下、这未来,会不会变一个模样? 杨沅对赵构实在是半点好感也无,当他判断有可能是秦家针对官家的一个阴谋时,他的念头居然不是阻止,而是想着,能不能利用这件事。 也亏得他早就有心事对付秦桧,心理早就锻炼出来了,如今再拉上一个官家,才能迅速淡定下来。 如果这个猜测不错的话,那个日本人在其中又是起什么作用的呢? 此人必然很关键,先找到他再说! 眼下看来,“军弩案”是不能栽赃到楚源头上了。 因为秦家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图谋,必然也是提心吊胆,有点风吹草动就有可能吓住他们了。 军弩案若牵扯到他,万一因为秦家警惕,不肯出手了怎么办? 可……马皇弩的锅,如果不能扣在楚源头上,那扣在谁的头上合适呢? 这件事若不解决,秦熺就有理由把我拿下。 我若没了这个身份,又如何利用“月夕紧那罗,神火九五易”做文章? 杨沅正想着,就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哟,这不是王家二郎吗?” 杨沅一抬头,就见沈溪带着两个家人正站在路旁。 沈溪走过来,冷笑道:“听说你家起造新居不慎起火,烧死了十几个工匠? 工地上此时怕是哭声震天,纸钱满地了吧? 二郎你不去应付那些死者家眷,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吃酒呢? 别是借酒浇愁吧?刚刚讨了两个妙龄女尼为妾,都不能消解你的愁绪吗?哈哈哈哈……” 杨沅微微一笑:“沈兄想必不知,那大火乃是有人纵火,王某已经请转运司乔漕司介入此案予以严查了。 相信,乔漕司会还王某一个清白,将真凶绳之以法的。” 沈溪脸色微微一变,道:“是么,那沈某就拭目以待了。” 沈溪冷笑一声,把大袖一拂,转身要走。 “啪”地一声,他的袍袖一带,把一只碟子刮到地上,摔的粉碎。 “哎哟,碎碎平安,岁岁平安。”沈溪打个哈哈,扬长而去。 杨沅看着沈溪的背影,那头上,仿佛有一口“黑锅”,黑的连阳光都吸了进去。 杨沅叹了口气,就你了吧! 杨沅冲着沈溪的背影举了举杯,扬声道:“苟叔,吃酒!” 花丛外,老苟叔现出了身形来。 他一路蹑随沈溪,正来到此处,听杨沅唤他,这才出来。 杨沅笑道:“苟叔辛苦,不用跟了!” 待老苟叔在对面坐下,杨沅先为他斟了杯酒,又从怀中摸出一份火漆密封的公文袋。 杨沅低声道:“一会儿,劳烦苟叔把这里边的东西送去沈溪的书房,然后便回‘栖间堂’客栈歇息。” 苟叔没有多问,他点点头,把公文袋揣进怀中,然后一把提起杨沅的酒壶,便扬长而去。 杨沅拍案道:“酒家,结账!碎了一个碟子,还有一只酒壶,多少钱?” 匆匆会了账,杨沅便往转运司衙门赶去。 镜湖畔的一把火,沈溪家的几张纸,不可能做成铁证。 仔细查下来的话,一定有破绽。 但是,如果乔老爷肯站队在他这一边的话,那就能铁案如山了。 今天,他必须让乔墙头站队! 第327章 你来了? 转运司今天非常热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门口就聚集了许多披麻带孝的人。 他们堵了转运司的门,跪在那儿号啕大哭。 火盆点上了,有些人家连香案都摆上了,把转运司正门堵了个满满当当。 这时候的人家,谁还没有个三姑六舅七姥爷的,男女老少齐上阵,一家至少能出十个人。 这十多人的家属就是一二百人,再加上围观的百姓,转运司门口那叫一個热闹。 香烟缭绕,比山阴府香火最旺的寺院都要旺。 转运司二堂里,提刑官斐济,山阴府通判陈梓宁,正坐在那儿吃茶。 这两位是打定主意要堵乔贞的门了,我们就在这儿坐着,你有本事就一天都别出来。 转运司的礼数还挺周到,这么忙的时候,转运判官曹亦青还陪着他们一起吃茶聊天。 不过,正事儿你别跟我聊,你聊我就是不清楚、不知道,我不负责这一块儿。 曹判官的太极神功已经深得乔漕司的真传。 曹判官的签押房此刻却不是空的,乔贞已经悄悄搬到他这儿来办公了。 转运司每天不少事儿呢,尤其是征收秋赋的时节,公务更是繁忙,现如今就剩下他一个主事的,哪能闲得下来。 “司公司公司公,大事不好啦……” 一位押司慌慌张张地跑进签押房,乔贞一惊,公文上便滴下一滴浓墨。 乔贞怒道:“何事惊慌?” 那押司擦了把汗,气喘吁吁地道:“昨夜押进大牢待审的两个人犯,趁人不备,自缢而死了。” “什么?岂有此理!看管大狱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乔贞拍案大怒:“叫仵作速速形成个‘爰书’报上来,负责该狱的牢头儿狱卒,暂且停职,等待处分!” “是!”那押司官得令,铿铿铿地去了。 乔贞慢慢坐下,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微笑道:“这唯二的活口死了,案子可就不好查喽,真是叫人头痛啊……” 山阴府、提刑司,这回不用得罪了。至于“王二少”…… 乔贞眉头一皱,也不知道定一个泼皮赖汉故意纵火,意图讹诈主家,他满不满意? 不过,他来山阴又不是为了和沈溪置气的,如果我能说服沈溪许些好处给他,想必……二郎那边也是能满意的。 想到开心处,乔老爷不禁笑出声儿来。 是时候去见见斐提刑和陈通判了,让他们劝说沈家拿出些好处来。 把这好处通过“那些泼皮家人之手”,再转到王二手中,这事儿就妥了。 乔老爷起身便去了茅房,先解个手儿,然后就去见那两个官儿,敲打他们一番。 这大半天的,为了怕被人撞见,他愣是连房间都没出过啊。 转运司的茅房不止一处,官员们和普通胥吏执役们使用的不是一处。 不过循照古制,都是建在整个建筑群的东厕,称为“东厮”或“东司”。 东司门前有一片空地,种着一片葫芦,葫芦已经熟了,泛着青白的颜色。 乔贞心情大好,走过去时,还顺手在一枚葫芦上屈指弹了一下,弹得那葫芦一阵摇晃。 转运司的东司和现代的洗手间已经非常相似了。 茅坑是用条石垒就的,四壁和地面是青砖,蹲坑旁还建有石扶手,上边可以放些东西。 在出入口处,还有清水桶、木勺子,净手盆上摆着皂豆、厕纸,横栏上还挂着手巾。 有杂役清洗、更换的,所以东司里非常洁净。 官员们要是有同时上茅厕的,大家脸对脸儿的蹲在那里太不体面,如果碰上个便秘的,再呲牙咧嘴、面目狰狞一番,那就更加不好看了。 所以,这官员东司,都是一人一坑,外置门户的。 乔老爷哼着小调儿:“为人在世如何好,就做墙上一根草。大风来了歪歪倒,有吃有穿有个饱……” 乔贞悠悠然走进一个茅坑,把门儿关上。 他在那木制的坐便上铺好厕纸,把官袍解下,挂在一边壁上的挂钩上。 刚在坐便上坐下,就听隔壁有人道:“乔公,来啦。” “啊,来了。” 乔贞信口答了一句,突然一个激灵,身子一下坐直起来,双眼瞪得老大。 迟疑半晌,乔贞轻声地道:“你是……?” 隔壁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这才一日不见,乔公怎么就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我是王二啊!” 噫吁嚱!这个鸟人,真是不当人子! 乔贞吓得一个激灵:“二郎?你……你怎在此?” 杨沅道:“在下得到一件器物,看着有些年头儿了,说不定是件值钱的古物。 乔公的内弟不是开当铺的吗?还请乔公伱给掌掌眼,看它能值几个钱。” 杨沅说着,就从下边缝隙里递过一件东西。 乔贞把那物事接在手中,看着其上雕工精美的图案之上,浮凸的“大宋枢密院机速房”字样。 乔贞又把它翻过去,后面一只金蝉,其下承旨两字,乔贞不禁欲哭无泪。 隔壁杨沅问道:“乔公,你看它值钱吗?” 乔贞悲伤地道:“值!” “值多少?” “无价之宝。” 杨沅顺着底缝又递过一样东西:“乔公再帮我掌掌眼,看看这字它值不值钱。” 乔贞机械地接过来,慢慢打开,眼珠子突然一瞪。 他本以为会看到普安郡王赵瑗的手谕,但出现在他手中的,分明是一张从临安汇往山阴的“关子”。 交子,就相当于这个年代的纸币。 关子,就相于当这个年代的汇票。 乔贞看看那张“关子”上的金额,再看看收款人,赫然就是他的名字。 乔贞颤声道:“这是什么钱?我在临安没有生意啊,怎么会有从临安汇过来的钱?” 杨沅的声音道:“我也不知道啊,看那日期是上个月的,听说定功军统制张云翊在这家票号存了不少银子呢。” 乔贞目光顿时一缩,上个月?当时“贩私案”还没爆发呢。 乔贞怒声道:“这……这关子是伪造的!” 杨沅道:“不可能!” 乔贞道:“为何不可能!” 杨沅道:“我以枢密院机速房的名义,要求这家票号配合朝廷出的关子。 章是真的,你的名字是我刚才一笔一划给填上去的,怎么可能是假的?如假包换!” 乔贞都快要气晕过去了,坐在那儿哆哆嗦嗦的,半晌没有动静。 杨沅的声音又从隔壁传来:“乔公?乔公?你不会是想撕了它吧?” 对啊,撕了它!扔进茅坑! 乔贞两眼一亮,刚把“关子”拿起来,就听隔壁杨沅的声音道:“我让他们再写几张就是。” 乔贞气极:“你……你究竟要怎样?” 杨沅道:“沈家私通金人,贩运私货,盗卖军器。本官奉旨查案,今已证据确凿。 奈何本官微服而来,在山阴并无部下可以调遣,所以……需要你乔公通力配合。” 乔贞沉默良久,缓缓地道:“就只一个沈家吗?” 杨沅道:“就只一个沈家。都作院的沈当然,也是沈家的人!” 乔贞深深吸了一口气,目中有寒芒闪烁。 见蛇不打三分义,打而不死反成仇。 既然避不开,那就死道友莫死贫道吧! 第328章 做成铁案 转运司二堂里,判官曹亦青正陪着提刑官斐济、山阴通判陈梓宁吃茶聊天,门前忽有一名衙役走过。 曹亦青看到那衙役递来的眼神儿,便起身向二人告一声罪,以去小解的名义离开了二堂。 又过了一会儿,转运副使乔贞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进二堂便向二人连连拱手作揖: “哎呀呀,有劳二位久候了,乔某一大早又去了趟火场。 眼见那边一时不得结果,只好回来,想着两位昨日登门扑了个空,便想着先去二位衙署里去拜访,却不想二位竟然在这里,实在是失礼了。” 我信你个鬼! 斐提刑和陈通判暗暗冷笑,你这转运司衙门都快变成一座庙了,门前处处高香,你进得来嘛你。 不过二人也不揭穿,斐提刑微笑拱手道:“转运司现在缺人手,乔兄凡事亲力亲为,自然忙碌一些,比不得我等闲人嘛。” “哪里哪里,二位请坐,说到底,还是乔某能力不足,所以手忙脚乱啊。” 乔贞请二人坐了,陈梓宁便按捺不住了。 他是沈若愚沈先生的门生,受了老师的委托,不敢不放在心上,便开门见山地道: “乔兄,客套话儿小弟就不说了,今日小弟因何前来,想必乔兄也清楚。 这镜湖大火,无论怎么讲,都该是我山阴府负责的案子,转运司直接插手是何道理,乔兄这是不信任山阴府吗?” …… 转运司紧闭的大门,此时轰然打开。 转运判官曹亦青带着八名护兵大步而出,昂然站在石阶之上。 下边正在哭嚎的“死者家属”都停了哭声,诧然抬头向上望去。 曹亦青垂着眼皮向下一扫,神情中带着些厌恶。 在他看来,昨日才刚刚发生火灾,此时不在火场等着搜寻自己亲人遗体,而是跑来转运司衙门前哭丧的,都是把钱看的重过亲情的贱人。 曹亦青森然道:“尔等来我转运司求公道,不就是认为你们的亲人被人所害,请我转运司抓捕凶手、抚恤伤亡吗? 我转运司现在已经获得重要线索,这就出兵抓捕。 待将疑犯抓捕归案,审理清楚。该办的自然要办,该赔的自然要赔。 尔等此刻,且各自归去,不得再在衙门前哭闹,违者以咆哮公堂论处,赔偿也要减半,听清了吗?” 曹亦青说罢,把手用力一挥,两队转运司官兵便从衙门里冲了出来。 这转运司官兵就类似于后世的漕兵。 转运司负有水陆运输责任,自然要有漕兵押运护送。 官兵一出,下边哭丧的百姓便惊慌地聚到一起,却见这些官兵冲出衙门,并不理会他们,由几个都头领队,各自冲了出去。 …… 镜湖火场,此时大火已经完全熄灭了。 只是那厚厚的灰烬一旦翻开,很多地方仍旧热力烘人。 几名仵作用毛巾蒙着面,满头大汗地指挥着雇来的一些民工,一点点地扒拉着灰烬。 一旦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忤作就会叫停,亲自上前仔细勘察一番。 武臣准备差使金素节远远的在一处空地上坐着。 他弄来了一张长凳,一张临时拼凑的桌子,正坐在那儿喝着枣叶味儿的劣茶,不时咧咧嘴,不耐烦地吐出一片大茶叶。 干当官洛见瑜匆匆走来,看看四下无人,弯腰对金素节道:“金武臣,乔漕司传来消息。” 洛见瑜附耳对金素节说了几句话,金素节目光一闪,回头问道:“你没听错?” 洛见瑜点点头,道:“我和来人再三确认过,没有错。” 金素节微微挑起了眉来,乔漕司这回雄起了啊! 这位漕司一向是因果不沾身的,这回居然要搞事情了? 不过,对此他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他是乔贞提拔起来的人,所以天生就带着乔派的烙印。 他就算想要改换门庭,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就如当初国信所的于吉光想要改换门庭,除非有個叫对方看重的“投名状”,否则人家岂敢信伱、岂敢收你。 所以,他也只能跟着乔老大混了。 跟着乔老大倒是安稳,奈何以乔贞那性子,很多机会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从眼前溜走了。 现在乔老大要雄起,他们这些做小弟的自然乐见其成。 金素节立即对洛见瑜递个眼色,便起身赶向火场。 金素节和洛见瑜分别站到几名仵作左近,遛遛达达地看他们勘察现场。 “这儿,这儿还有没烧净的骨头。” 有人惊呼起来,就在附近的一名仵作马上赶过去,毫不嫌弃地从灰烬里拨出一块森白的骨头。 骨头已经酥脆了,很容易碎掉,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来,仔细端详着。 “嗯,这是一块……” “这是一个成年男子的肩胛骨!” 洛见瑜迈前一步,斩钉截铁地道。 那忤作笑道:“洛干当,你不是干小人这一行的……” “不过,毕竟他看的多了。” 金素节笑吟吟地走过来,往那块骨头上看了一眼:“果然是一个成年男子的肩胛骨,洛干当这也算是久病成医了吧,哈哈。” 洛见瑜拱手笑道:“金武臣过奖了。” 车船店脚牙,乃至忤作、狱卒、胥吏等等,这些混迹底层行业的人,谁不沾点见不得光的事儿。 那忤作方才只是以为洛见瑜真的看走了眼,这时见金素节和洛见瑜一唱一和的,那脸上的笑容只在皮上不在肉里,看着就有点渗人,他登时便明白过来。 “不错,金武臣和洛干当好眼力,这的确是一块成年男子的肩胛骨。” 忤作点点头,他那小徒弟便在一旁奋笔疾书,记录下来。 “来,把它装起来。” 忤作回身招呼另一个徒弟,不料脚下一绊,手中的骨头一下子掉在地上,被他踉跄两步,一脚踩了个粉碎。 “哎呀,你看这……” 忤作一脸惶恐地跺着脚。 金素节一脸欣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回的笑,便温和多了:“无妨,反正已经鉴定过了,本官和洛干当可以给你做个见证。” …… 梅山永觉寺地宫里,挑选出来的几个人被套上了套头的黑巾。 一开始他们只当要被绑上刑床去剥皮了,只骇得浑身发软,就是想一头撞死,免得活受罪都做不到。 待听得李一森等人再三向他们解说,是要把他们移交给转运司衙门,这才半信半疑地放弃挣扎。 等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被押出地宫,被牵上牛车坐下,这才相信他们是真的要被送去转运司了。 一时间,屎尿屁加身的几个人,坐在车上喜极而泣。 他们真的好想见官、好想去坐牢啊! 如今终于如愿了,真是祖宗保佑! 第329章 墙倒众人推 大队的漕司官兵冲进沈府,沈府里登时一阵鸡飞狗跳。 沈府老太爷沈若愚怒气冲冲地迎了出来,看见冲进来的官兵,抡起拐棍就打。 沈若愚大声斥骂道:“混账东西,谁准你们搜我沈府的,都滚开,叫你们主事的出来!” 沈老太爷做过官,他原是隆兴府知州,隆兴府也就是后来的南昌。 他是被免官的,但是他的声望却也因此一飞冲天,如今可以说是山阴士林中的领袖人物。 乔贞之所以对沈家极为忌惮,倒不是因为沈家现在有什么子弟担任重要官职,而是因为沈若愚在士林中的威望太高。 如果他说几句对自己不好的话,很容易引起官宦阶层对乔贞的不好看法。 所以,乔贞轻易不敢得罪这等士宦人家。 沈老太爷之所以被免职,却又因此声望大振,是因为他主持隆兴府“发解试”的“别头试”时,曾被士子追打。 能参加“别头试”的,本就是担任着小官或者官宦子弟,很多是骄纵惯了的。 而沈若愚主持那场“别头试”时,又特别的严厉。 为了严查夹抄,他丝毫不顾考生体面,勒令连腚沟子都要查,考生们虽然忍了,却已怒火中烧。 沈若愚又悬赏监查人员,抓获作弊者重赏。 如此一来,那些巡铺兵兴奋不已,满场乱窜,考生稍有动作,他们就扑过去一通翻查,严重影响了考生思路。 结果考到第二场时,天降暴雨。 按照规定,遇暴雨天气,可以停考一天,延考一日。 但沈若愚却强硬地要求继续考试。 反正走了他门路的都事先拿到了考题,此时只是默写出来而已,又能影响什么思路? 这样一来,考生们终于发作了。 他们本就是官宦子弟或者小官小吏,整人的小手段自也不缺。 暴雨之中,忽然就有人高呼“走水”,却不知是何人喊的。 暴雨中起火的可能性实在不高,不过那堆人精考生却都“信”了,于是立即响应,纷纷冲出号房。 沈若愚做为考官,却以为真的起火了,他急急忙忙就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走避,结果被淋得落汤鸡一般的考生们堵个正着。 于是,瓢泼大雨中,沈若愚就被考生们痛殴了一顿。 此事震惊了朝廷,为了平息众怒,只能严惩沈若愚。 考生中只抓了几个带头的,废了他们当期的成绩,而主考官沈若愚则罢职回了老家。 不过,因为沈若愚“严肃考纪、不畏权贵”,却为他赢得了清名,在士林中极负名望。 这位老太爷一出来,官兵们便有些麻爪了,人家一刻没有定罪,他们还真不敢得罪。 这时,却有一人越众而出,一把抓住了沈若愚抡在空中的拐杖,双手一用力,“嚓”地一声,掰折了他的拐杖。 那人把拐杖往地上一扔,冷笑道:“沈若愚,你沈家犯了泼天的大案,还敢拒捕吗?” 沈若愚看着面前英气勃勃的青年人,却是身着一身便服,便惊怒问道:“你是何人?” “本官枢密院承旨,杨沅!” 杨沅掸了掸溅到袍子上的木屑,挥手道:“抓、查,谁敢拒捕,罪加一等!” 带兵来的漕司指挥使事先已经得了乔贞的吩咐,一切听从杨承旨吩咐。 既然杨承旨够硬,他们怕什么,听命行事而已,有事也是個高的顶着。 于是,那漕司指挥使付沐把手一挥,便领着一群一肚子火气的官兵冲了进去,这一下他们搜的更加肆无忌惮了。 杨沅亲手给沈若愚套上枷锁,命人把这老东西押了下去。 …… 沈溪的院子是最重要的搜检地之一,官兵们冲进来,先把侍妾丫鬟、奴仆下人尽数驱赶到院中站定,便冲进一处处房屋搜检起来。 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从中手脚,反正从房子里出来时,人人都胖了一圈。 香璇姑娘吓得鹌鹑一般发抖,站在几个侍妾中间,一时颇感茫然。 怎么沈家突然就遭了大难呢? 此时此刻,她压根儿没想到“龙山王二”身上去。 在香璇心中,王二就是个外地商人而已,他哪有这么大的能量。 这回完了,沈家遭难,她也不知自家前程如何。 一想到原本有机会拿到三千贯巨资,隐姓埋名,逃奔他乡,找个老实人嫁了,生儿育女安度一生,现在全都落了空,香璇顿时心中惨然。 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哇! 那泪,便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沈溪的书房、卧室,尤其要细细地搜,谁能搜出机要密件,当有重赏!”杨沅说着,走进了院子。 杨沅不放心,生怕老苟叔把那“栽赃”的秘件藏的太隐秘了,这些大头兵搜不出来,因此亲自跑到沈溪院子里来督查了。 “杨承旨你尽管放心,抄家我们是专业的!” 一个十将拍着胸脯,傲然道:“我们查抄逃瞒税赋者时,他们藏在猪圈泥巴里的钱,我们都找的出来。” “杨承旨?” 香璇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看到“龙山王二”大模大样地走进来,指挥官兵抄家,而那些官兵对他毕恭毕敬,还口称“承旨”。 香璇瞬间便明白,这“龙山王二”必是一个微服私访的大官。 香璇惊喜之下,一头就扑了过去。 看守这些侍妾丫鬟的官兵们,眼看同伴们都在大发横财,全都心不在焉地回头看着,只等着搜检下一个院子时大家换班,冷不防就被香璇冲了出去。 香璇一头扑到杨沅脚下,抱住了他的大腿。 “王二少,不不不,杨大官人救我!” “把她拉开,拉开!” 那名十将气急败坏地吩咐,马上就有两个官兵冲上来拖住了香璇的两腿。 香璇死不撒手,一手抓着杨沅的腰带,一手箍着他的大腿,身子被拉得腾空横了起来。 “你答应过我的,我不要伱钱了还不行吗?求官人救我!” 诶?这什么情况? 那十将心思一转,急忙向两个官兵递个眼色,挥了挥手。 那两个官兵忙放了手。 香璇一得自由,立即扑过去,双腿往杨沅腿上一盘,绞紧了他的身子,苦苦哀求道:“杨大官人,我不要钱了,我什么都答应你,求你救我……” 那十将一看,这场面不好看着,便把脖子一梗,直眉瞪眼地冲着沈溪的书房冲了过去:“给我搜,仔仔细细地搜、翻地三尺的搜!” 杨沅被人猛地扑到身上,也是吓了一跳。 杨沅下意识地就要一脚踢出去,待见是香璇,急忙收了力,对她笑道:“你看,我说过的,七天之内必定把钱给你送来,说话可还算话?” 香璇一见他没有不认账,登时心头狂喜,连忙摇头道: “不不不,我不要钱了,我真的不要钱了,只求官人你能救我,香璇愿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报答于你。” 杨沅看到几个官兵想看又不敢看,神色极显暧昧的模样,便晓得被他们误会了。 杨沅忙弯腰把香璇扶起来,对她笑道:“若非香璇姑娘你‘首告’,本官还不能这么快拿到沈家的罪状。 你是有功于朝廷的人,只有奖赏,哪有惩罚的道理,你担心什么。” 说着,他用力捏了一下香璇的手。 香璇又不傻,之前只是吓得慌了,这时被杨沅一示意,顿时回过意来。 宋代的举告制度中,出面举报者称为“出首”、“首告”、“告报”,这一点香璇是知道的。 杨沅一句“首告”,香璇如何还不明白她的生机就在此处。 香璇大喜道:“多谢大官人,奴家知道沈溪许多不法行径,愿一一具告于官人!” 那些侍婢一瞧,登时福至心灵。 她们纷纷撞开看守的官兵,扑过来学着香璇的样子,抱住杨沅的大腿道:“官人,我们也知道,我们也要举告!” 第330章 雁过拔毛 乔务本是乔贞的堂弟,两浙东路转运司的一名将虞候。 虞候这个职务,从职能上来说,相当于后世的参谋长或者参谋。 在虞候这个职务序列中,厢都虞侯的官职最高,最低一级的就是将虞侯了。 将虞候位列于都头、十将之下,仅比承局和押官这种介于官和吏之间的小官稍大一点点。 北宋末年的时候,只要富商,士绅们捐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财给驻扎在当地的军队,就能获得一个“将虞侯”的官职,可见其廉价。 乔贞为人谨慎,此前又一直是转运司副职,而且……还不太“合群”。 所以,他的亲信虽也有一些,反而是自己的堂弟,因为有这层亲戚关系在,所以一直压着,不予提拔。 如今乔贞虽然独揽了转运司一应事务,却还需要等着被扶正,这时候一动不如一静,也就更不必急于提拔他了。 不过,乔务本今天跟着来沈家抄家,却是负有乔贞秘密授命的。 乔贞已经答应他,此事若能办好,回头就把他提拔为都头。 至于指挥,那就需要熬资历或者有大功劳在身了,一时间他奢望不得。 所以,乔务本一到沈家,就向被看管起来的沈家奴仆下人询问几個沈家子弟的住处,知道了一处,便急急赶去。 这一来,他就比那些逐处查抄的官兵先走了一步。 乔务本去的,都是沈家年轻一辈中有考取功名机会的佼佼者的住处。 大宋的连坐之法极少杀人,因为重罪甚至谋反大罪,亲眷被连坐后,其处理结果基本上也就是流放或充军发配。 当然,也有部分重犯家眷中有姿色的年轻女子,会被充入教坊做官妓,也称营妓。 比如梁红玉曾经就是营妓,她是因为祖父和父亲在平定方腊之乱时贻误了战机,战败后获罪被杀,把她充入京口营妓的,也就是隶属于州县的一处教坊的官妓。 宋朝的官妓是有服役期限的,一般为五年,最长不超过十年。 这个十年的上限,也正是卖身为奴者在主家的最高上限,之后就要放归自由。 而且大宋的教坊,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做歌舞娱人、陪酒侍客的营生,主打一个“卖艺不卖身”。 问题是,有几个人去教坊,是纯粹冲着她们的艺啊。 而且,虽然不能以武力强迫,但要想逼人就范,那办法还不是多的是? 身在教坊这口大染缸里,被充入其中的又都是些十多岁的少女,便没有外人软硬兼施,又有几人能坚持本心? 所以,能从这地方以清白之身而离开的,实也没有几个。 因此,它虽非青楼,却也大差不差了。 而犯了重罪的男性家眷和未被选入教坊的女眷,结局就更加凄惨,基本就是充军发配或者流放边远。 若充军发配,便有了案底。 可流放就比较复杂了,虽说流放期间,其境况和充军发配也差不多,但还是有希望的。 因为被流放者,只是被流放期间没有做官的权利,且不能参加科举。 但流放期满,却还是有这些政治权利。 乔贞让乔务本做的,就是给沈家后辈里资质出色的人房里随意放点东西,放点让他们绝了流放的可能,只能充军发配的东西。 只要被充军发配了,那就有了案底,三代之内,不能参加科举。 不能参加科举,也就不能做官,那么这个人乃至他的儿子、孙子,就都不可能对乔老爷产生什么威胁了。 其实豪门巨室的年轻子弟,大多数都不可能清清白白的毫无问题,乔老爷担心的是万一。 仓促之间,他没办法像杨沅一般准备出那么细致确凿的证据,但是涉及僭越的一些小物件,还是很方便准备的。 …… 转运司二堂里,山阴通判陈梓宁和提刑官斐济对乔贞各自大发牢骚,话里话外就是要逼迫乔贞把案子转回到他们手里审理。 只要案子到了他们手里,如何审理、如何裁断,那就由着他们自己发挥了。 至于说如果案子涉及到了沈溪,请乔漕司通融通融,多多关照,那且不忙着提出来。 如果乔贞不肯放手,再退而求其次便是了。 乔贞听着二人发着牢骚说着理由,不时点头。 这就给了斐提刑、陈通判一种错觉,似乎他们只要再加把劲儿,就能把案子要过来。 但,乔贞听了许久,才长叹一声,道:“斐提刑,陈通判,乔某的为人你们是清楚的。 乔某做官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乔某这一次为什么执意要越过你们两位,直接插手此案呢?” 斐济和陈梓宁都看着乔贞,他们也想知道原因,这不是乔苟圣做人做事的一贯风格啊。 乔贞笑了笑,缓缓地道:“两位一定以为,是那龙山王二给了乔某难以拒绝的条件吧? 所以,乔某才不惜得罪提刑司、山阴府的两位同仁、不惜得罪我山阴地方士绅,行此越俎代庖之举吧?” 乔贞微笑着端起茶来,用茶盖抹着茶叶,悠然地道:“那么……他得给我什么条件,才能打动乔某呢? 财?乔某是够用就好。色?乔某并非贪得无厌之辈,依旧是够用就好。 前程?两位应该清楚,乔某一贯是随波逐流,逍遥自在,够用就好。那么……,他能给乔某什么,才能打动乔某呢?” 这番话倒真是他的肺腑之言,斐济和陈梓宁对此并不怀疑。 斐济忍不住道:“诚如乔兄所言,他……给了你乔兄什么?” 他?他什么都他娘的没有给我,他威胁我! 这个不当人子的狗东西! 乔贞在心里头狠狠地骂了一句,云淡风轻地道:“他,只不过给乔某看了一块腰牌罢了。” 斐济和陈梓宁听了先是一怔,脸上便慢慢地变了颜色。 陈梓宁迟疑地道:“腰牌?什么腰牌?” 乔贞叹息道:“二位,你们真以为他是龙山一商贾?” 斐济和陈梓宁的脸色开始发青了。 斐济声音低沉地道:“乔兄的意思是……” 乔贞道:“镜湖那一场大火,你们以为,只是沈溪公子与王二争夺妙龄女尼失败,挟怨报复吗?” 陈梓宁变色道:“乔兄请慎言,此事尚无定论,未必就是沈溪公子授意纵火的,我等身为法官,首重者证人证据,安能妄加揣测?” 乔贞看着陈梓宁,轻轻摇头:“前些时日,我转运司官员几乎被一扫而空,缘由就是官商勾结,贩运私货,这件事两位想必都是清楚的。” 陈梓宁和斐济点点头。 乔贞道:“但两位知不知道,朝廷从缴获的要贩往金国的货物中,还发现了一具我大宋刚刚研制出来,尚未装备全军的‘马皇弩’。” 斐济和陈梓宁吓了一跳,二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斐济失声道:“他们盗卖军器?” 乔贞缓缓地道:“龙山王二,实则是枢密院机速房的一位承旨官,他叫杨沅。” 陈通判和斐提刑都是官,而且是法官,那心思是何等的缜密。 乔贞说到这里,两人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一阵阵地后脊发凉。 陈通判颤声道:“难道……难道是沈家?” 乔贞微微颔首:“杨沅受朝廷差派,微服于山阴,调查此案,他如今已经查到沈家头上。 沈家发觉不妙,这才悍然纵火,目的就是想烧死杨沅,杀人灭口。” 斐济听到这里,心中已经在想,这些年来,我和沈家都有哪些来往?其中可有能被人抓做把柄的地方? 乔贞道:“杨沅因此发现沈家已经有所察觉,遂决定提前动手。 杨沅这才对乔某亮出了他的身份,叫我转运司予以配合,出兵对沈家执行抓捕和查抄。” 乔贞叹了口气,摊开双手道:“两位,这种情况下,一直有枢密院的谍探在乔某身边,乔某能做什么呢? 昨日乔某对两位避而不见,实是对两位的维护,是怕你们两位不明真细,被沈家利用,万一被机速房视为沈家同党,再查起伱们来……” 这两位官员听得一阵阵地后怕,他们当然和“盗卖军器”没关系,可谁想被人查呀。 乔贞道:“方才,一切部署妥当。杨沅已经带着我转运司兵马去了沈家,乔某这才得以脱身,赶来此处示警于二位,沈家这趟浑水,你们可趟不得呀。” 斐提刑和陈通判骇然色变,陈通判是沈府老太爷的门生,尤其关心,急声道:“乔兄的意思是,他们已经去查抄沈府了?” 乔贞颔首道:“不错!若非他们的人去了沈家,乔某身边没了他们的耳目,纵然有心关照两位,却也不好开口的。他们此时已经在沈家了。” 陈通判倒抽一口冷气,拱起双手,感激地道:“原来如此,陈某明白了。乔兄维护之心,陈某记下了。大恩不言谢,容图后报,陈某告辞。” 陈通判对乔贞拱拱手,转手就走。 他说是回府,却也不假,只是忙着回去闭门不出,和沈家划清界限,还是要毁掉和沈家往来的诸多证据,那就不好说了。 斐提刑也是如坐针毡,急忙拱手道:“乔兄高义,斐某铭记在心。待此事风平浪静,斐某再设家宴答谢乔兄,先告辞了!” 说罢,不等乔贞相送,斐提刑便一提袍裾,健步如飞地去了。 乔贞刚刚站起的身子,又缓缓地坐了回去。 他重新端起茶来,慢悠悠地呷一口茶,轻轻叹了口气:“被那不当人子的狗东西占了我的便宜,好歹算是捞回两道人情……” 第331章 秦相,待我助你一臂之力 沈当然一大早到了都作院,简单处理了一些公事,便唤来一个都头。 沈当然吩咐道:“你去镜湖岸畔王家,把咱们的工匠撤回来。 还有,烧死的工匠,要求王二给咱们一个交代,态度要强硬些。 顺便你再打探一下,转运司勘察现场可有所得。” 那都头答应一声,便转身出去了。 又过片刻,有人来报:“沈指挥,沈溪公子来了。” 沈当然挥了挥手,厌恶地骂了一句:“破笼蒸干粮,沉不住气的废物!” 然后,他便满脸堆笑地站起身,热情地招呼道:“溪弟,你来啦。” 沈溪表面上若无其事,甚至比平时显得更加张扬,其实心里非常忐忑。 毕竟一下子死了十多个人,听说转运司衙门都被围了,他没经历过这些。 昨儿一晚上他都没有睡好,一会儿安慰自己,知情者要么烧死了,要么被沈当然在牢里灭了口,这事绝对不会败露。 一会儿他又担心转运司的仵作依旧会发现些什么证据,找到沈家来。 天一亮,他就想来找沈当然。 他也清楚,沈当然和他休戚与共,不用他催促,沈当然也会全力以赴摆平此案。 但他还是想来找沈当然,其实就是想来一段“话疗”。 听着沈当然对他一再保证此事天衣无缝不会败露,他就会心安一些。 只不过,他也知道若是来的太早,未免显得不够深沉,所以他硬捱着时间,觉得已经差不多了,这才赶过来。 然后,两人便开始了沈溪提问,沈当然分析解答的过程,最后落实到了“不必担心”四個字上。 接着,便是沈溪的下一轮提问,沈当然下一轮的再次分析解答,最终再次落实到“不必担心”四个字上。 如此周而复始,沈当然越来越不耐烦,沈溪的心情却是越来越好,他的脸上已经挂起了轻松的笑意。 这时,一个匠作头儿进来,点头哈腰地道:“沈指挥,转运司的曹亦青曹判官来了,他想跟咱们都作院借几个人去他家院子里盖亭子。咱们借吗?” 沈溪一听,惊喜道:“当然哥,答应他!他是转运司判官,咱们从他那儿说不定可以套问些消息出来。” 沈当然脸上露出一丝警惕,沉声问道:“他带了几个人来?” 那匠作头儿道:“就两个人,曹判官和一个随从。” 沈当然疑心尽去,起身道:“走,去看看。” 曹亦青负着双手站在院子里,恼怒地呵斥道:“怎么,本官用你几个人,就没个做主的人了是吗?” 他有资格这么发脾气,都作院的经费和薪水,可都是由转运司拨付的。 文天扮成一个家丁小厮,跟在他的身后。 老苟叔去了“栖间堂”之后,他就可以调出来了。 老苟叔不是枢密院的人,有些事是不方便去做的,但文天可以。 沈当然和沈溪走出签押房,见果然只有曹亦青带着一个家丁,便大笑着迎了上去: “曹兄啊,息怒息怒,你曹兄要借人,谁敢不给你。 只是伱来了,下边的人敢不跟我说上一声?沈某不能怠慢了你曹兄啊。” 曹亦青看见跟在沈当然身边的沈溪,不由微微一怔,低声道:“沈溪也在!怎么办?” 文天道:“一人一个!” 不等曹亦青回答,文天就莽了上去。 他飞起一脚,一个“劈挂腿”,鞋后跟就砸在了沈当然的额头。 沈当然脸上还带着笑,眼神儿已经开始发直了。 他站立片刻,一条殷红的血蛇,便从他的头顶贴着前额缓缓地爬了下来, 血蛇还没爬到鼻尖,沈当然就两眼一翻,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不是晕了,而是死了。 文天的鞋后跟里,镶了一块铁。 一个特务,总是要干点黑活的。 不同阶层、不同职位上的特务,掌握的信息也不同。 文天来时,杨沅就已授意,之所以派你去,就是要不动声色地干掉沈当然。 文天以为这是来自更高层的指示,自然奉行不逾。 哪怕文天来日说漏了嘴,被更上面的人知道,杨沅也不担心。 他大可说是沈当然有证明沈家与军弩案无关的铁证,他活着,会坏了官家的好事,不得不杀。 这就是信息差的妙用。 不能活的,不只沈当然一人。 当初为沈当然制造“神火飞鸦”的八名匠人中,有三个被杨沅将计就计,掳进了永觉寺的地宫。 以戴善为首的这三个匠人,杨沅也已吩咐李一森,让他们永远消失了。 他们“烧死在大火”中了。 …… “快来人呐!”沈溪大惊失色,转身就要逃,曹亦青一看急了。 他没想到枢密院的文天出手如此果决,眼见沈溪转身要逃,情急之下,曹亦青一扑而上,自背后扑倒了沈溪。 沈溪的前额重重地磕在石阶上,登时血流如注,晕了过去。 曹亦青用膝盖抵住沈溪的后背,往后腰里一掏,掏出一副铁手铐来,将沈溪双手扭到背后,用铁手铐铐住,“咔”地一声下了锁。 这铁手铐与现代所用手铐原理一样,形式也相近,只是技术上要落后许多。 手铐上还有一条铁链,可以让人拖曳着犯人行走。 都作院的人见此一幕,都不禁惊呆在那里。 曹亦青铐住沈溪,这才大喝道:“沈当然与沈溪合谋,纵凶行恶,杀害朝廷命官!今已束手就缚,尔等各安本职,不得妄动!” 廊下,闻讯赶来的都作院指挥副使罗万浮还有两个都头,脸色阴沉地站在廊下。 看到沈当然被摁住时,他们就想冲出去了,但是听到曹亦青的大喝,又不禁硬生生地站住了脚步。 一个都头阴森森地盯着曹亦青和文天,低声询问道:“副使,沈指挥被抓了,咱们怎么办?” 那指挥副使罗万浮脸色极其难看:“不管沈当然因何被抓,咱们一起做下的事,这回都要瞒不住了!” 他们拉牢中犯人来都作院做工时,不只一次收受犯人仇家的钱,以施工事故的方式弄死犯人。 眼下沈当然被抓,这个秘密瞒不住了。 罗副使道:“两位,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 指挥副使说罢,转身就走。 他要迅速转移家产,然后逃亡他乡,这山阴大狱,待不得了! 许多年后,逃亡他乡,靠给人打短工过活的罗万浮满手老茧、白发苍苍地潜回山阴,得知老婆早已改嫁,他的儿子跟了后爹的姓,早已搬离山阴了。 他还听说,沈当然在抓捕现场就已经咽了气。 所以,他当年若不逃,他的罪行根本不会败露时,罗副使不禁号啕大哭,活活哭死在了大街之上。 …… 三木之下,何不可招? 沈溪是个没有吃过苦的,他受不住刑,只稍稍用刑一问,他就招了。 不过,他招的只是和沈当然合谋,试图烧死“龙山王二”的罪行。 但是在沈家发现的盗窃马皇弩的铁据,却让沈溪乃至整个沈家,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被杨沅关进地宫的人,有一些被转交给了转运司。 乔贞已经被迫站到到了官家一边,那么一些漏洞和需要抹杀的痕迹,就不必担心曝光。 这些揩屁股的事,杨沅懒得理会,他把文天留在了山阴善后。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杨沅发现文天不愧是做知客的,懂分寸、知进退、八面玲珑。 所以,杨沅就把他留在山阴,代表枢密院机速房处理善后事宜,包括“出告”的香璇等人,都要有个安置。 杨沅本人,则由转运司派出的兵马护送,押运沈溪、沈若愚等要犯,乘船返回临安。 “那不当人子的东西,终于走啦!”乔老爷站在码头上,看着杨沅远去的座船,长长地松了口气,只觉一身轻松。 杨承旨再见,杨承旨最好永远不见,啊~哈哈…… 乔贞一挥袍袖,意气风发:“回府!” …… 丹娘和青棠、艾曼纽贝儿依旧另乘一条商船,跟随在他的官船附近。 回程路上,杨沅一直在舱中琢磨“月兮紧那罗、神火九五易”的秘密。 他清楚,“军弩案”最终落实在沈家,官家不会太满意,皇城司的沐提举也不会太满意。 官家的目的,是要把掌握着山阴兵马的楚都监拿掉。 但是,发现“神火之秘”后,杨沅便不想动楚源了,而且要千方百计保下楚源。 他授意文天当场击杀沈当然,也是为了楚源。 虽然沈当然并不清楚那三筒火器的用处,但秦桧要干的这件事情实在是太重要了。 杨沅不能让秦桧的计划出现意外,他必须得尽心竭力,为秦桧“保驾护航”。 杨沅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为了帮助秦桧成事,如此煞费苦心,使尽浑身解数。 世事真是奇妙! 不过,他要想利用秦桧这个阴谋,他就需要明确更多细节。 王南阳已经调查到了那个日本人的情报,此时就烙印在杨沅的脑海里。 日本商人,小野明兮,中原名字:明兮。此人经常往来于大宋和日本博多。 他自己经商,但更多的是作为一个宋国通,充当两国商人之间的掮客。 此时,他已返回博多。 杨沅不敢碰秦桧那条线上的人,他怕打草惊蛇。 但,他想充分利用此事一箭双雕,又必须得知道细节。 所以,他的主意,只能打在回了博多的小野明兮身上。 看来,我得找机会去一趟日本博多了,在那边找到小野明兮,问出秦桧的阴谋底细,隔着大海,也不会惊动秦桧。 月兮紧那罗,月夕,即为中秋。反正离明年中秋还早,时间来得及。 船到临安了。 杨沅刚一走上码头,就闻到一股果酒的香味儿。 这是谁家搬运货物时把酒坛子打了? 杨沅并没往心里去,但他闪目一瞧,却看见一个熟悉的女人身影。 那女人蹲在堆得小山高的一堆果篓子跟前,跟死了男人的小媳妇似的,呜呜地哭嗷…… 第332章 一屁股债(为JJM盟主加更) 码头上的人虽然比较忙碌,但还是有不少人停下来围观。 主要是因为这个姑娘哭得挺好看的。 她蹲在地上,那鹅黄的裙儿便兜紧了,呈现出一只饱满丰美的桃子,美景难得啊。 杨沅皱了皱眉,扭头吩咐跟下来的曹判官:“有劳曹判官把犯人押下船,准备解送枢密院大狱。” 然后,杨沅便走上前去。 “咳!薛……姑娘?”眼看围观者众,杨沅就没有叫破薛冰欣的官身。 薛冰欣哭的正伤心,忽然听见有人唤她,不禁吓了一跳。 她没想到码头上会有人认识她,一听声音,都没敢抬头看看是谁,急忙用袖子一遮脸,假装没有听见,转身就要逃开。 杨沅无奈地拉住她的手腕,笑道:“薛姑娘,是我,杨沅。你这是在干什么?” 薛冰欣脸蛋儿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吱吱唔唔地道:“我……啊,我没什么,我就是……” 她拾起袖子,匆匆擦去脸上泪水,一时窘迫万分,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杨沅好奇地看了地眼面前那堆筐篓,浓郁的果酒香味儿就是从这些藤篓、竹篓里传出来的,那就不可能是果酒了,难不成是水果烂了? 丹娘和艾曼纽贝儿、青棠,从另一条商船上下来,正要往杨沅这边走。 还没走近,她们就看见杨沅拉着一位鹅黄衫子的姑娘,正在说话。 丹娘娇嗔道:“二郎刚到码头,便跟人家女子拉拉扯扯的,这桃花运还真是旺的很!” 艾曼纽贝儿不解风情地道:“丹娘怕是误会了。沈府香璇姑娘和许多姑娘都自愿追随杨大官人,可他都没要,杨大官人是个很自律的男人。” 丹娘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我男人自律不自律,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人家也就是随口一说,这个蕃婆儿有时候挺“宋国通“的,可有时候怎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呢? 薛冰欣被杨沅拉到一边,受逼不住,只好吭吭哧哧的对杨沅说明了情况。 薛冰欣当初被王员外一番忽悠,只觉前景大好,她又是刚刚得到自由之身,需要对自己的未来重新进行一番规划的时候,便投入全部积蓄,甚至还向王员外借贷了五百贯,准备狠狠赚它一笔。 可是,任何一门生意都有它的学问在里边,一個门外汉贸然涉足其中,连个指点的人都没有,想成功何其难也。 那随风就势站在风口上的人,也不是个个飞黄腾达的。其中又有多少人是一步错、步步错,沦为他人踏脚石的。 可是幸存者偏差,使得别人只是看到了那成功者的光鲜,却忽略了他的脚下,倒着多少失败的人。 水果行是一个已经非常成熟的行业,薛冰欣想从中分一杯羹,就更难了。 一千五百贯的本钱,再加上五百贯的高利贷,一共两千贯钱,这可是一笔巨款。 薛冰欣买下的水果,数量非常庞大。 可是储放、销售等各个环节,她都没有事先打通,甚至没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店面。 销路打不开,她又没个得力的帮手,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 然而机速房的公务她又不敢耽搁,杨沅不在,她就是“蝉字房“当家作主的人,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去打理生意。 结果,不仅仓库里的水果卖不出去,码头上卸下来的这些货,因为没能及时入库储藏,也全晒“塌堆”了。 看着这堆成小山的坏果,她的心都在滴血。 从刚开始做生意,她就感觉到了不容易,压力积累到现在,薛冰欣终于崩溃了,这才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她心疼、她委屈啊。 她其实很早就预感到生意要完,从那时起,她就绝口不再和冷羽婵聊起生意上的事情,因为……她还好面子。 当初一意孤行不听人劝,这时自然羞于和闺蜜说起自己的失败。 如今不要说是赚钱了,她辛辛苦苦攒了多年的钱全赔进去了。 哪怕她现在就把积压的水果全部贱价转让,估摸着也就能还上王员外五分之一的欠账。 “我……我真傻,真的”,薛冰欣抽抽答答地说。 反正她的丑样子已经被杨沅看到了,也不用再装了。 薛冰欣上气不接下气地哭道:“我一辈子的积蓄呀,全赔了。” 杨沅安慰道:“别瞎说,你才多大就一辈子了呀?你这一辈子才刚开始呢。” 杨沅这一安慰,薛冰欣更伤心了:“我……我还跟人借了高利贷,利滚利的,我后半辈子就剩下还债了。我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啊,哇……” 艾曼纽贝儿站在不远处,看着泪流满面的薛冰欣,对于自己之前的判断产生了动摇。 她认真地对丹娘道:“你说的对,那位姑娘……可能和杨大官人真有一段孽缘。她应该就是在码头等大官人回来的的吧?” 薛冰欣抓着杨沅的手这么一哭,四下围观者的眼神儿就有些不对劲儿了。 杨沅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有人指指点点,有人窃窃私语,也有些抗不住劲了。 一见丹娘她们站在不远处,杨沅忙向她们招招手。 丹娘和贝儿见状,便走过来,青棠蹦蹦跳跳,最先跑过来,一把拉住了薛冰欣的手。 青棠亲热地道:“这位姐姐,你不要哭了,我师公是最有担当的男人,你和孩子他一定会负责的。” 薛冰欣茫然道:“什么孩子?” 丹娘听了,顿时松了口气,喜孜孜地道:“还没有孩子啊,那伱就更不用担心了。” 丹娘拉起薛冰欣的另一只手,热情地道:“奴家丹娘,年方十八,不知姑娘你年方几何呀?” “啊?我十九。” “哦,那我得叫一声姐姐了。姐姐贵姓?” “免贵姓薛。” “原来是薛家姐姐,这码头上人来人往的,你就别哭了,若被人认出二郎的身份,岂不有损他的官声? 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自己男人的名声,可得维护好。是家里发现了你和二郎的事儿了吗?是你爹娘责骂你了吗?薛姐姐不用担心,二郎会妥善处理的。” “我处理个屁!” 薛冰欣越听越糊涂,杨沅却是越听越明白了。 他没好气地道:“你就会自作聪明。这位姑娘,是我枢密院的同僚,是一位女官……” 青棠惊叹道:“哇!还是一位女官,姐夫,你真的好厉害喔。” “我……” 杨沅扬了扬手,大庭广众的,倒是不好打下去。 杨沅没好气地道:“你快闭嘴吧!我说了跟我没关系。薛姑娘是因为做水果生意赔了,这才伤心……” 薛冰欣脸蛋儿通红,期期艾艾地道:“掌房你不用说这么大声,都被人听见了。” 杨沅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这薛冰欣是什么脑回路啊? 刚刚青棠都说你未婚先孕了,也没见你窘迫。做生意赔钱有啥了不起的,你倒嫌丢人了。 薛冰欣不怕青棠误会她和杨沅有一腿,她又没做过,理直气壮,心就不虚。 可你说她做生意赔了……她确实做生意赔了啊! 一辈子的积蓄呀! 想到悲惨处,小财迷禁不住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杨沅把薛冰欣缘何哭泣的缘由对丹娘简单交代几句,递个眼色道:“我得先把公事交代一下,你们先回去,这位薛姑娘,你们也照看一下。” 丹娘见他眼色,晓得是让自己开导开导薛冰欣,便笑吟吟地挽起薛冰欣的手,柔声道:“薛姑娘,咱们先离开码头,这么多人看着呢,你是个有身份的,怪丢人的。” 薛冰欣恋恋不舍地道:“不成,我的水果还没处理呢……” 艾曼纽贝儿劝解道:“我闻那味儿,你这水果十成怕是烂了八成,如果你要雇人清理,拣拾出好果,再低价变卖,只怕连雇工捡果的工钱都挣不回来,还是不要理会了。” 薛冰欣听得心中一惨,哇地一声又哭出来。 青棠摇了摇头,小大人儿似地叹了口气:“你们俩呀,都是会劝人的,一个两个的,都不叫人省心。” 青棠牵起薛冰欣的手,一边拖着往码头外走,一边劝说道:“薛姐姐,不就是赔钱了吗?多大点事儿,你想做生意你跟我姐夫讨教啊,我姐夫做生意可厉害了。” 薛冰欣一边被她拖着走,一边茫然道:“你姐夫是谁啊?” 青棠道:“我姐夫就是杨大官人啊。” 薛冰欣恍然,惨笑道:“我本钱赔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哪还做得起生意呀。” 小老千青棠不以为然:“没本钱怎么就不能做生意了?我和我姐就是做无本买卖起家的。不是,我是说啊,你没钱可以跟我姐夫借啊,你赔了多少?” “哎,两千贯,足足两千贯,我好想死……” “别死别死,不就两千贯嘛,多大点事,我姐夫刚给了一个山阴姑娘三千贯,是给,不是借喔……” 杨沅看着他们的背影,这漏风小棉袄到底是哪边儿的呀,胳膊肘儿怎么往外拐呢? 曹亦青走过来道:“杨掌房,人已押下船来,咱们这就去枢密院?” 杨沅道:“有劳曹判官把人犯送到枢密院。本官要先去一趟普安郡王府,面见大王。” 曹亦青点点头,自带了人马,押送沈家一众人犯,往枢密院而去。 杨沅则在码头上租了辆车子,直奔普安郡王府。 他要尽快让“马皇弩”一案,就此尘埃落定! 一切为了秦相! 第333章 马瘦毛长 杨沅回京之前,就把他在山阴办案的情况形成材料递交回来了,上边也说明了他返京的时间。 要不然,人家普安郡王未必就正好在府里等着他,又或者有时间接见他。 杨沅赶到普安郡王府的时候,皇城司的木提举也在,显然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赵瑗对于杨沅能这么快查到与定功军统制张云翊串通盗卖军器的人十分欣赏。 在他看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解决事情本身才是道理,借题发挥以达成自己其他目的绝非堂皇之道,不是用来治国理政的良策。 所以,对于杨沅的能力,他只有欣赏。 问到镜湖大火,听闻其中凶险时,赵瑗也不禁为之变色,怒声道:“真是目无王法,胆大包天的一群狂徒!” 杨沅笑道:“他们已经甘冒大不讳,盗卖军器以资敌国了,纵凶杀人又有什么不敢做的。” 赵瑗点点头,对杨沅道:“你很好,这么快就能侦破此案,实为国之干才也。还有半旬左右,你的发解试成绩也该出来了吧?” 他若不提,杨沅都快忘了自己还参加过发解试了。 杨沅欠身笑道:“是,应该没有多少时间了。” 赵瑗微笑道:“好,发解试只是一个开始,本王希望你明年春闱考个进士出身!” 这就是对他期许甚深的意思了。 木恩深深地看了杨沅一眼。 官家对杨沅是欣赏的,皇养子对他又是如此器重,若他再能考个进士出身,今后仕途可以说是一片坦途了。 他还如此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只是,这一次的差使,他没办好啊。 木恩当年是给赵构牵马坠镫的亲兵副官,此后身在皇城司,依旧是赵构身边的近人,对赵构的性格太了解了,所以不免为杨沅担心。 待杨沅汇报完毕,离开郡王府的时候,木恩也向赵瑗告辞,很快追了上来。 “杨承旨。”木恩唤了一声。 杨沅走的并不快,似乎就是在等他。 木恩一喊,杨沅便止步转身,向他拱手笑道:“木提举。” 木恩追上来,对他做了個同行的手势,与他并肩而行,缓缓道:“马皇弩一案,已经确定是沈家串通了定功军的张云翊做的?” 杨沅道:“沈家一直在暗中售卖私货,贩与金国的走私商人,从中牟取暴利。 张云翊拿到军弩图纸后不能确定其真假,便与沈家沟通,通过沈当然把实物造了出来。 下官的呈文上已经写的清楚了,难道木提举还没有看到么?” 木恩叹了口气。 那具马皇弩究竟从何而来,他比谁都清楚。 沈家有可能真的是长期和金国走私商人有合作,但是盗卖军器…… 而且,木恩曾经暗示过杨沅,可以往山阴兵马都监楚源身上查,他在山阴留下的线索也是指向楚源的。 结果,杨沅却揪了个沈家出来…… 这和官家的期许相差甚远啊! 木恩已经收到线报,杨沅曾经在山阴与沈溪争夺两个美貌的小尼,双方为此产生纠葛。 难道是因为沈溪争美失败,对杨沅动了杀心,杨沅因此报复,顺水推舟,把这黑锅扣到了沈家头上的? 还是年轻气胜啊,官家的青睐难道还比不上你拿沈家出一口气? 亦或是说,杨沅是不愿意得罪长脚汉? 这也不无可能,杨沅正在考进士,一旦他得了功名,长脚汉就能影响到他的前程了。 他的好友虞允文和陆游,都在长脚汉手上吃了大亏,只怕杨沅也是顾虑到自家前程,开始惜身了。 哎!天子威权不重,保不住这些人,旁人看在眼里,难免会有自己的打算啊。 木恩很无奈,他知道,“马皇弩”一案只能到此为止了,杨沅提交的证据链已经形成闭环。 如果他想通过沈家再把楚源拉进来,一旦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就会给予长脚汉可趁之机。 万一长脚汉借题发挥,那已经取得的成果可能都要功亏一篑。 赵构听到木恩报来的消息,脸色果然阴沉下来。 “杨沅此人,无能!” 赵构发火道:“朕本打算待他功成归来,赐字于他以示天恩。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他都办不好!” 木恩暗暗叹气,他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赵构此人,不仅猜忌多疑,而且刻薄寡恩。 旁人对他哪怕有一百样好,但有一样不称他的心意,他马上就能厌恶了人家。 木恩努力帮杨沅挽回他在官家心中的印象,道:“想必是那山阴兵马都监楚源为人谨慎。 且他在当地经营多年,杨沅单枪匹马,初去乍到,一时间无法对那楚源做什么手脚。 既知其不可为,便不强为,杨沅行事,至少占了一个稳字。臣子们为官家办事,稳也还是很有必要的。” “哼,你不必替他说话了!此人就是有家有业了,开始有私心了,忘了他的一切,都是朕赐给他的!朕能给他,也能拿回来!” 赵构气咻咻地踱了几步,最终还是无奈地道:“既然如此,那这个楚源就不要动他了。人犯已带回临安,此案须尽快了结!” 赵构目光闪烁,深为忌惮地道:“朕近来种种所为,秦桧全无反应,这可不像他一贯的为人,须提防夜长梦多。” “是!那……就按官家之前草拟之议,将曹泳、季若旬等几位文官罢职为民,永不叙用。 转运司等直接涉案人员刺配充军。张云翊、沈溪等盗卖军械者数名要犯,死刑!二人家眷亦刺配充军。” 赵构微微颔首:“嗯,死刑者,判一个绞刑吧。” “官家慈悲!”木恩长揖一礼,缓缓退了下去。 赵构想了想,临安府尹至关重要,而且这个位置一直被秦桧的人把持着。 如今和秦桧掰手腕,难得赢了一局,这个位置得趁秦桧尚未反应过来,将其拿下。 赵构思索一番,便道:“来人,拟旨,诏两浙东路转运副使乔贞,任临安府尹。” 赵构说罢,冷冷一笑。曹泳也是从这个位置升上来的,如今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谅你秦狗也没话说! …… 杨沅从普安郡王府出来,便赶向枢密院。 枢密院中,因为薛冰欣今天告假,冷羽婵过来帮她代了半天班,正好赶上与山阴转运司判官曹亦青接洽,接收一应人犯。 薛冰欣却于此时,回到了签押房。 薛冰欣脸儿嫩,她做生意赔的一塌糊涂,对自己的好姊妹冷羽婵都不好意思说,每当冷羽婵问起,都含含糊糊地报喜不报忧,又怎么好意思接受杨沅女眷的安慰? 所以她最终还是拒绝了丹娘邀她去家中作客的好意,回到了机速房。 但,青棠小丫头路上对她说过的话,她却是牢牢记在了心里。 “不就两千贯嘛,多大点事,我姐夫刚给了一个山阴姑娘三千贯,是给,不是借喔……” 她还听青棠说,宋家小食店能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一跃成为临安有名的风味楼,是杨沅点拨的。 西湖岸畔的“水云间”酒家现如今成为文人士子必去的一处圣地,也是因为杨沅妙手运作。 杨沅……这么厉害的吗? 我……我现在可是欠了一屁股债啊! 就算我不吃不喝,这五百贯利滚利的,我也要还上七八年吧? 可是,我跟人家借钱,再跟着人家做生意赚钱……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吗? 太不要脸了啊! 薛姑娘是个要脸的人,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要不……我把难处跟羽婵说说?她是杨沅的女人,更好开口的吧。 我如果一定要丢脸,丢给自己好姊妹,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想到纠结处,薛冰欣幽幽一声长叹:哎!人穷智短,马瘦毛长啊…… 第334章 一张借条 “冰欣,你回来啦?” 冷羽婵看到薛冰欣,满面春风地问道, 她刚和两浙东路转运司判官曹亦青做了交接,知道杨沅已经回来,只是先去了普安郡王府。 那种小别重逢的欢喜,使她由内而外,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异常迷人的气息。 薛冰欣看见冷羽婵,想到自己负债累累的窘境,面子终于抛在一边,一把拉住她,还未开口,便哽咽落泪了。 “羽婵,你要救我啊……” 话未说完,薛冰欣便潸然泪下。 冷羽婵慌了,急忙问道:“怎么了这是,何至于此,你倒是说啊!” 冷羽婵急的跺脚,薛冰欣这才哭天抹泪地把她如何一厢情愿地做生意,结果赔了个底儿掉的惨况,跟冷羽婵说了一遍。 冷羽婵听了,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两千贯啊! 对她来说,这也是一笔巨款。 冷羽婵不像薛冰欣那样会过日子,从小就不大攒钱。 后来还是被薛冰欣监督着,这才开始攒钱,到如今也就攒了九百多贯。 如今眼见薛冰欣的惨状,冷羽婵心里也难受,思索半晌,便道: “罢了,我的积蓄也有九百多贯了,你都拿去,先把你借的钱还了,只要不欠外债,苦也就苦点儿,至少不会这般难过。” 薛冰欣抹泪道:“那不成,你要是进杨家时一文不名,必然叫人看轻了伱。 我听说,杨沅一妻一妾,都有一座大酒楼做嫁妆,你要是空着两手进杨家的门,还不叫人欺负死?” 冷羽婵道:“你是说鹿溪和丹娘吗?我看她们为人蛮好的,不会欺负人啦。 再说,你怎么还借贷呢,这利滚利的,不赶紧还上,你怎么办?” 薛冰欣连连摇头:“不成不成,我都这么惨了,要是再把你也拖累得这么惨,那我还做不做人了。” 冷羽婵气道:“那你就答应嫁给王员外啊,他得给你聘礼吧? 啊!不对,到那时他都变成你男人了,你欠他的钱还用还吗?” 薛冰欣更委屈了,抽抽答答地道:“我本来要是嫁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他还得给我一笔丰厚的聘礼呢,我都没答应。 哦,现在欠了人家的钱,我拿自己的身子去抵债是吗?那我这一溜十三遭儿的,到底是图什么啊?” 冷羽婵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待怎样?” 薛冰欣红着脸儿,吞吞吐吐地道:“我……我听说,杨掌房眼光独到,做生意有点石成金的本领。 我想……要是跟着杨掌房做点生意,或许能把赔掉的钱都赚回来。” 这个小财迷! 冷羽婵又好气又好笑,她这刚欠的外债还没还呢,居然又想捞本儿了,还真是人心不足。 冷羽婵问道:“那你还有本钱吗?” 薛冰欣一听,一颗脑袋都埋进了胸里,大有要把自己活活闷死的架势:“我……我想,跟杨掌房借点儿。” 啥?哦,你赔钱了,要我男人帮你赚钱。 结果你这做生意赚钱的本钱,还得我男人帮你出? 世上有这样的道理吗?这叫什么事儿啊! 叫冷羽婵把自己的全部积蓄拿给薛冰欣应急,她舍得。 可是……叫自己男人给她出钱,帮她赚钱……,怎么感觉不对味儿呢。 冷羽婵都气笑了:“姓薛的,你自己说,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薛冰欣的脸都臊成了猴子屁股,奈何,人穷智短,志也短啊。 她只能牵住冷羽婵的衣角,低声下气地道:“所以,我这不是来求你了吗?好羽婵,你就拉姊妹一把……” 冷羽婵想要拒绝。 她拎得清,她的钱可以借给冰欣,哪怕两手空空进杨家的门儿也没甚么。 杨沅也不会因为她没有嫁妆就看不起她。 可是,让她开口求杨沅这般去帮冰欣……,这就有点得寸进尺了。 不管是杨沅还是鹿溪恐怕都会对她有看法。 这是涉及原则性的问题,不能答应。 但,冷羽婵刚要开口,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这么空手套白狼,那就太说不过去了,但是如果有抵押呢? 冷羽婵以前从杨沅和她说过的话里边,已经品出来,鹿溪和丹娘,那是铁板一块儿。 就算人家性情温柔,不会打压排挤她,但她进了杨家的门儿,也是很难融入这对小姊妹的小团体的。 可要是有了冰欣…… 好姊妹,一被子! 不,一辈子! 当然,前提得是杨沅肯答应,但……不妨一试啊。 想到这里,冷羽婵严肃地道:“冰欣,我答应帮你说和一下,但成与不成,我可不敢保证。” 薛冰欣大喜,连连点头,动作之大,一时间就来了个“三连点”。 “成成成,只要你肯帮我说话就行。” 冷羽婵道:“起开!” “啊?” “我打借条啊。不然,你这占尽了便宜的事儿,我怎么跟人家说,你可是也要还本付利的哟。” “成成成,怎样都成。”薛冰欣心花怒放。 之前被王员外忽悠的痛,她全忘了。 她现在又被小青棠给自己姐夫吹嘘的话给迷惑住了。 似乎,只要杨沅肯答应帮忙,她立刻就能日进斗金、腰缠万贯…… 她就压根没想过会赔钱。 也不知该说她是天生的乐观派,还是脑子里缺根弦儿。 薛冰欣急急让开座位,见冷羽婵提笔写借条,又拿起自己杯子,去给冷羽婵殷勤地沏茶。 不消片刻,冷羽婵把借条写好了,往薛冰欣面前一推。 “喏,你看看,要是没有异议,就签字画押吧。” “不用看了不用看了。”薛冰欣讨好地道:“你还能坑我不成?” 她一把扯过借条,刷刷刷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拿过印泥,又在名字上摁了手印。 这时,房门轻轻叩了两下,杨沅站在门口,笑道:“我在山阴出生入死,你们倒是清闲啊。” “二郎!”冷羽婵一见杨沅,腾地一下跳了起来,两眼都在发光。 她的腿着实够长,站在公案后面,大半個身子都是在案面之上的。 想到那双修长有力的大腿缠绕时的情形,杨沅心头也是一阵火热,快步向她走过去。 两人身上散发的气息过于浓烈了些,夹在中间的薛冰欣,哪怕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小黄花,都能感觉得到,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你……你们先聊着,我出去一下。” 薛冰欣向冷羽婵递个眼色,又轻轻一按桌上的借条,示意她别忘了自己的大事,转身就走了出去。 薛冰欣贴心地给他们拉上房门,转念一想,干脆站在了门外。 这间签押房是她的,她站在自己签押房门口,旁人自然说不出什么。 房间里,杨沅已经坐到薛冰欣的椅子上,伸手一拉,就把冷羽婵拉到了自己腿上。 “哎呀,这是外面,这是薛丫头的借……唔唔……” 半晌,冷羽婵才推开杨沅,气喘吁吁地道:“你先听我说嘛,薛丫丫那头猪,欠了一屁股债,想跟你借钱,这是借条,你别让她久等,她急着呢。” “真是急病人碰上慢郎中。” 杨沅恨恨地在她怀里掏了一把,单手扯过借条:“她的区区小事,别耽误咱们的大事儿。” 杨沅顺手提起笔来,冷羽婵张大眼睛道:“你……你不先看看啊。” “你看过了,我还看什么?” 杨沅刷刷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随手按下指印,潇洒地一推:“你帮我收着吧!” …… 薛冰欣站在门外,一时间有些恍惚。 记得她当初为了避免好姐妹掉进杨沅这个火坑,她千方百计,阻挠制止来着。 谁会想到,有朝一日,她居然让出自己的签押房,还得在门口为他们把风望哨啊! 一念及此,薛冰欣不禁暗自唏嘘。 他们在房间里会干什么呢? 应该……不会太大胆吧? 忽然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薛冰欣面红耳赤。 这间签押房,她不想要了。 至少,那张公案、那张座椅,她不想要了。 不过,杨沅这么宠爱羽婵,那我借钱……不止借钱,还借光做生意的事儿,他应该会答应吧? 哎,只是为难了羽婵了,好姊妹,人家以后有机会,一定会报答你的。 …… “我回来啦!” 拈花小筑里,艾曼纽贝儿站在庭院中,一声大喝。 她觉得,自己的“病情”,似乎真的在好转。 她能感觉到,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在发生变化,不再是只要跃入眼帘的一切,就会牢牢记在心里。 不再是只要她需要,哪怕当时忽略了的,也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她的记忆力依旧很强,但只限于她认真注意的情况,才会牢牢记住。 也就是说,她的大脑已经不再是机械地储存地所有过目的东西,而是按照她的重视程度,有所选择。 同时,她的分析能力、总结能力,都在加强。 还有就是,在记忆力趋向专注记忆的同时,她的隔日便忘的后遗症在减弱。 她虽然还是不太能够清楚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但也不是全无感觉了。 比如此刻,她站在这庭院中,就有曾经来过的感觉。 她大声喊着“我回来了”时,海伦、阿法芙她们,也不仅仅是她备忘录上的一个名字,而是有着朦胧的记忆,和熟悉、亲切的感觉。 “贝儿殿下回来啦!” 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姑娘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过来,立即把艾曼纽贝儿团团围住。 真的对她们有亲切、熟悉的感觉! 贝儿大喜,正要把自己“病情好转“的事情分享给她们,众美女已经齐齐退后两步,闪开了一条道路。 蒂尔热巴提着裙摆,缓缓走了过来。 这小女巫要干吗? 贝儿诧异地看着蒂尔热巴的动作,这个十六岁的小丫头,被掳卖之前,曾经是一个部落新晋的女巫,据说掌握着很多神秘的本领。 蒂尔热巴围着艾曼纽贝儿转了两圈,手上做着神秘的手势,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贝儿诧异地问道:“你在干嘛?” 小女巫没有回答,而是失望地对众女孩摇了摇头:“她的月牙儿还没有被摘取,她……童贞犹在。” “嘁~~”众女孩沮丧地一轰而散。 第335章 天上掉馅饼啦 薛冰欣站在自己签押房前,总不好傻愣愣地站在那儿不动。 于是,她一会儿做举头沉思状,望着檐下的燕子窝,一会儿来回地踱步,做低头沉吟状。 也不知道逛了多久,冷羽婵忽然拉开房门,脸红红地道:“冰欣,你来,他要跟你面谈。” 薛冰欣赶紧闪进签押房,总觉得冷羽婵的发丝比较凌乱,衣衫也不太整齐。 她也不敢多看,便往公案前走去。 杨沅坐在公案后面,正吃着薛冰欣为冷羽婵沏的茶。 见薛冰欣走过来,杨沅微微一笑,指了指旁边的座位,道:“坐。” 这明明是我的签押房…… 薛冰欣心中一阵幽怨,却不敢抗议,乖乖坐下了。 杨沅喝一口茶,微笑道:“羽婵已经跟我说了,你现在是我的下属嘛,其实,完全可以直接跟我开口的。” 薛冰欣腼腆地道:“实在是……太不近情理了些,奴家……属下……卑职不太好意思张口。” 冷羽婵难得见她如此局促的样子,差点儿笑出声来,连忙忍住。 杨沅白了她一眼,道:“你先回去忙吧,不要打扰我‘蝉字房’公事。” 冷羽婵撇撇嘴,回瞪了他一眼,刚刚跟条狼似的,现在就装起大尾巴狼来了。回头要你好看,看我不夹断你的腰! 冷羽婵丢下一个威胁的眼神儿,走了出去。 杨沅一团和气地对薛冰欣笑道:“做生意嘛,那就一定有赔有赚。 不过,如果把握住方向,看准了机会,这保赚不赔、而且一本万利的生意,我手里倒也有一些。” 薛冰欣一听,登时两眼放光,连忙坐正了些。 那神态,比她刚被选入宫时张去为挑选她们去哪一座宫,比吴皇后为儿子赵璩挑选贴身侍卫,比内尚书折夫人物色继承人时,还要乖巧虔诚几分。 杨沅在回临安的路上,就已经在思考赴日的问题了。 一方面,他得到了曹泳用来买命的日本博多商团的股票。 杨沅可以想象得到,曹泳应该是不仅在两国贸易上投了钱,而且能利用他的权力,给予双方贸易提供很大便利,所以才能掌握这笔年利润一百六十万贯的股票。 而今,这笔股票归他了。 可是,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只是每年等着吃分红,很难保证他的股东们不会心生不平,逐渐采取手段,摊薄他手中的股份。 况且,他作为大股东,总不能连他在日本投资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因此,他需要和日本博多那边建立密切的商贸关系。 现在,一家走海贸的商船,已经从一年一次变成了一年四到五次。 这还是在双方朝廷都有限制的情况下,如果商道通畅,一年七八次也不是问题。 如此频繁的往来,他不插一手,岂非空见宝山而不入。 另一方面,他在布局未来。 如果他真有机会考中进士,那他未来的官位,绝不会止步于机速房下的某一房,只做一个承旨官。 哪怕他不能考中进士,那么把他的副手拉上他的大船,成为他的人,也有助于掌控这股庞大的特务力量。 授意文天干掉沈当然,已经让他初步尝到甜头了。 要把一个人牢牢绑上他的战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建立密不可分的利益关系。 这個时候,薛冰欣抱着枕头自己跑来了,他能不收? 杨沅道:“中日之前,贸易频繁。我宋商赴日,可售卖锦、绫等丝织品,还有瓷器、药材、苏芳、书籍、文房具等。 这些商品,在日售价相当昂贵。十个麝香,在日就值白米五百石。” 杨沅呷一口茶,又道:“售完所带货物,还可以购进日货回来出售。砂金、水银、硫磺、木材、工艺品、日本刀等。 日本的金银蔚绘、螺钿器皿、水晶、屏风、日本扇、日本刀等,在我大宋也是极受欢迎的。 比如一把精巧的日本刀,在宋价增十倍不止。 一颗品相上好的尾张蚌珠,从其海女手中以七十贯购入,回来可以卖到五万贯,近乎千倍之利!” 薛冰欣顿时瞪大了眼睛,眼神中满是清澈的愚蠢。 成本问题、渠道问题、人脉问题……,她是统统没有考虑。 千倍之利啊,那我岂不是只要买到一颗上好珍珠,马上就能腰缠几万贯,走上人生巅峰? 不过,薛冰欣忽然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 记得她和王员外谈生意的时候,也是类似的场面。 区别只是,王员外告诉她的是三五倍利。 警惕感刚刚涌上心头,薛冰欣便自嘲地一笑。 今时不同往日啊,我现在啥也没有,还能吃啥亏? 薛冰欣期期艾艾地道:“听掌房一说,这门生意确实有得做。只不过……成本应该也……挺高的吧?” 杨沅点点头:“确实挺高的。伱看啊,要在中瓦子寸土寸金之地买一处门面。 做这等生意,门面一定要大,地点一定要好,至少得十万贯吧。 我们得有自己的船队,能往来于中日港口,一支船队,就算它三条船吧,每条造价至少一万贯。 那么购、卖货物呢,三条船跑一趟,都得满载货物,一般至少十万贯……” 薛冰欣只听得面如土色,唬得爪都麻了。 人工啊什么的都还没算呢,这就四十三万贯了! 杨沅微微一笑,道:“我借你五千贯,先把借的高利贷还了,剩下的钱折算成本,投入其中,嗯……我算你百一之股,如何?” 薛冰欣的小脑袋瓜飞快地计算起来。 杨掌房借我五千贯,当初我向王员外借了五百贯,连本带利现在差不多六百贯,还完了还剩四千四百贯。 四千四百贯的一百倍,四十四万贯,嗯……正好是开这生意的本钱,挺公道的。 按照杨掌房的说法,就不要说千倍之利了,只需十倍之利,一趟下来我就四万五千贯,一年下来至少二十万贯,我发达了! 薛冰欣激动的俏脸飞红,忙不迭又是一通“三连点”:“成成成,我都听杨掌房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杨沅笑道:“那就这样,王员外我也认识。我也没那么多精力打理生意。 这近海商贸正想拉他一起入伙,你这欠账,我见他时替你还了吧。你这成本就算入股了。” 薛冰欣喜孜孜地点头,感激地道:“司公大恩大德,冰欣没齿难忘,以后,人家……人家一定用心帮司公打理好生意。” 杨沅嗔怪地道:“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帮我打理生意?” 薛冰欣吓的脸儿一白,我……我说错话了吗? 杨沅道:“这是你我共同的生意,你是在为自己打理生意好不好。” 薛冰欣恍然大悟,开心地道:“是是是,司公说的对,人家……一定用心打理好自己的生意。” 杨沅满意地点点头:“好啦,你去忙吧,股凭回头给你。本官刚回来,马上还要去拜见郑都承、秦枢使。 对了,咱们合伙经商,传出去须不好听,此事除了羽婵,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知道。” “是,卑职遵命!” 薛冰欣晕淘淘地站起来向外走去,只留下一张借条,借的钱一文也没看到,还开心的跟什么似的。 薛冰欣出了房间,一会儿又悄悄探进头来,怯生生地道:“司公,这……这是人家的签押房。” 第336章 迫在眉睫 杨沅先去见了机速房都承旨郑远东,向他汇报了山阴之行的具体情况和普安郡王的意见,随后又去见了枢密使秦熺。 秦熺与杨沅约定的是元旦之期,如今还差着两个月的时间,但杨沅已经破获了“军弩案”,他在“蝉字房”的位置自然是稳了。 杨沅本以为会受秦熺刁难,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想秦熺虽然阴阳了他几句,却也没有刻意为难,便挥手让他退下了。 事已至此,再为难杨沅已经没有意义。 何况,秦熺已经知道父亲另有谋划,事成之后,这大宋天下就是他秦家说了算,区区一个杨沅算什么,就算是郑远东,到那时是生是死,也是他一言可决。 林一飞以为秦桧把香积寺的事全权交给了他处理,虽然事实也是如此,秦桧不太相信秦熺的能力。 但,秦熺并没有置身事外。 事情一旦失败,那就是谋逆大罪,整个秦家都要完蛋,他不参与就能安然无恙么? 只不过,秦桧让林一飞负责的是设计、部署在香积寺的刺杀计划。 而提供人手和行刺工具的事,才是由秦熺负责的。 秦桧觉得,打打下手的事儿,秦熺还是办得来的。 要让秦熺服众,服他众党羽的众,总得让他做点什么,单纯只靠他扶上去,一旦他不在了,威望不足以服众,他是坐不稳的。 杨沅已经知道秦熺就是秦伯阳了,但是在秦熺面前,他表现的很淡定。 从秦熺那出来以后,杨沅又回到八绂房。 由于杨沅出了趟公差,积压了三天的休沐,善解人意的郑都承便让他从次日开始休沐,之后再回衙坐班。 杨沅自是欣然接受,反正这段时间薛冰欣独自支撑局面,做的也挺好。 杨沅找到薛冰欣说明了情况,薛冰欣现在一屁股债都有了着落,而且很快就要“千金散尽万金来”,心里不知有多开心,早已不复之前日日煎熬之惨了。 如今莫说杨沅要休沐三天,就算是休沐三年,她也没话说。 不就是干活嘛,薛姑娘不怕苦也不怕累,只要别让她赔钱,她愿意头拱地的给司公做一辈子“打工人!” 杨沅回到宋家风味楼,鹿溪见到二哥,自然分外欢喜。 当天,丹娘和青棠都没来。 丹娘跟着杨沅去了一趟山阴,这时候哪能不识趣,再跑来打扰鹿溪和杨沅相聚。 就连宋老爹都识趣地找曲涧磊他们吃酒去了。 小情侣见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也有做不完的温存。 次日,杨沅和鹿溪一同前往仁美坊的大宅时,鹿溪的嘴唇都肿了,可能是昨晚那道象拔蚌里芥末放多了,唇瓣格外饱满。 王长生作为继嗣堂曾经的土部大匠世家,要主持修建这么一幢三进三出的民宅自然是不在话下。 如今,这幢宅院虽然还不能入住,但是各处建筑已经初见规模了。 来年中秋鹿溪过门的时候,就是要做这幢大宅的女主人,对于新房鹿溪自然格外上心。 两人赶到新宅时,丹娘和李师师、青棠也在。 看来,女人对于自己今后要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家,都是异常在意的。 丹娘离开多日,一回来也是先看房子建造进度。 鹿溪与李夫人交谈几句,便把丹娘拉到了一边儿。 二個女孩儿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鹿溪在问些什么,就只见丹娘一张俏脸红得跟海棠花儿一般,实在回避不得时,便与鹿溪打闹在了一起。 李师师似笑非笑地对杨沅道:“倒要恭喜二郎了,山阴一行,再下一城。” 杨沅道:“偏你不肯公开咱们的关系,不然,咱们也不用这般偷偷摸摸,便是说话也要背人。” 李师师白了杨沅一眼,道:“你叫人家怎么公开?丹娘喊我干娘的,我却与你……,若是被她知道了,人家不要面皮的么?” 杨沅坏笑道:“丹娘喊你干娘的啊?喔……亏得你提醒了我……” 李师师脸儿一红,娇嗔道:“你又打什么荒唐主意了?不行!” 杨沅笑道:“我说什么了伱就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反正不行!”李师师白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这小子惯会顺杆儿爬,若被他缠久了,迷迷糊糊就应了他,还是赶紧躲开吧。 师师现在已经确定自己有了身孕,只是如今还不满个月,胎尚未坐稳,所以便不肯对人透露,哪怕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反正现在也不显怀。 杨沅在后边高声叫道:“李夫人,在下要和鹿溪、丹娘同去香积寺上香,夫人可要同去么?” 李师师尚未回答,青棠就跳了出来,不甘寂寞地叫道:“姐夫,还有我呢。” 杨沅道:“我不提你,自然有你。” 咦?我是这般与众不同么? 果然,没白叫姐夫打我的屁股。 青棠大为得意,马上跑去告诉丹娘要同游香积寺的消息。 那小腰肢袅袅的,居然已经有了几分青涩的妩媚。 …… 临安香积寺以紧那罗菩萨为主供,而紧那罗菩萨是乐神和厨神。 因此,临安城里开饭馆的做厨师的,尤其是瓦子里以歌乐为艺的伎人,常来此处供奉香火。 普通百姓常在这寺庙中见到那些平日里只闻其名、却无缘一见的著名乐伎,也乐得来此上香,这寺庙里的香客自然不少。 杨沅一到香积寺门,便暗暗观察形势。 什么地方适合设伏,什么地方适合安装机关,什么路线适合逃逸…… 而李师师和鹿溪只当此行是寻常游玩,所以心情最是放松。 至于丹娘却是隐隐猜到杨沅此番陪她们来香积寺是另有目的,因此识趣地拉着鹿溪和李师师前边同行,不打扰杨沅观察地形。 至于青棠,倒是不用人管她,她一路下来,就买了许多小吃。 再加上鹿溪惯着她,拿她当小妹子,也买了些给她,她有吃的就心满意足了。 香积寺虽说主供的是一位厨神,可也不允许香客在大殿里边走边吃,于佛不敬。 再加上之前青棠就是走路吃东西才崴了脚,所以这一次就叫她老老实实地待在了山门口。 杨沅一行人从牌坊而入,先拜了天王殿,接着便是监斋菩萨大圣紧那罗王殿。 等他们又去后边的大雄宝殿上了香出来,杨沅便对鹿溪笑道:“此处倒真是热闹,一天都逛不完,下次有了时间,咱们再来一游。” 鹿溪雀跃地道:“好啊,到时还请李夫人一起。 上元节怎么样?到时咱们租条船,赶晚上来,由运河一路过来,两岸花灯无数,好看极了,然后咱们再上庙里拜拜。” 李师师笑道:“上元节时天子与民同乐,也要夜游运河,最后至此上岸。 天子仪仗前呼后拥的,咱们还要跟他们错开时间,多麻烦,还是不要凑那个趣了。你要喜欢,咱们可以正月十六来。” 鹿溪吐了吐舌尖道:“呀,我倒是忘了,那咱们就正月十六来。” 杨沅微微一怔,问道:“元宵节时,天子也要来此上香的吗?” 李师师笑道:“天子年年元宵至此,倒未必是专门来给紧那罗菩萨上香的。 但天子游河观灯,与民同乐,每次都是到此处码头上岸,都到了菩萨家门口了,怎好不去上一柱香?” 杨沅目光微微闪动,道:“我倒不知此事,原来天子不只五月十八去钱塘观潮,还有上元夜游运河拜香积寺。” 李师师道:“是啊,再加上正月朔日,皇帝领文武百官赴天竺寺敬香礼佛。 一年也就出宫三次,幸亏只有三次,不然兴师动众的,与我等百姓可是多有不便了。” 杨沅听了,心头便犹疑起来。 我对戴善招出的那句话,会不会破译不准确啊? 如果是“月兮紧那罗”,那月兮可是八月十五啊。 杨沅曾经和文天闲聊时,特意问到过每年八月十五,皇室有什么举动。 皇家虽也过八月十五,却只是召集皇室近亲在宫里过。 杨沅原以为秦桧是要在那一天想办法让官家出宫往香积寺一行,以秦桧的能量,他自然办得到。 可是……正月十五,皇帝本就有游运河、拜香积寺的习惯的话…… 难不成那句话不是“月兮”而是“元夕?” 或者……是“夜袭?” 杨沅本以为距明年中秋还早,他有大把时间慢慢安排。 可如果秦桧动手的时间是元夕……,那就只剩下两个半月的时间了啊! 杨沅此时还不确定他的猜测是否属实,更不清楚秦桧计划的细节。 如果他不弄清楚秦桧的计划,就无法将计就计,他此前的隐瞒将毫无意义,反而是成全了秦桧那狗贼。 杨沅不可能从秦熺那里探听情报,他唯一的选择就只有日本博多的那个小野明兮。 杨沅本打算明年春季,再找机会往日本一行,可现在顿生紧迫之感。 从临安出发到日本博多,此时正是逆风期,需要四到五天时间,往返就需要近十天。 此去就算先不理会自己参股的商团,只找小野明兮,怕也不是三五天就能解决的事情。 朝廷怎么可能给他这么长时间的假? 杨沅顿感紧迫,不禁心事重重。 李师师何等眼力,马上察觉情郎没了游兴,虽然不明其中缘由,还是善解人意地道:“鹿溪,我身子有些乏了,咱们不如这就离开吧。” 鹿溪牵着丹娘的手正要去观音殿里拜拜,听见这话,便爽快地道:“成,那咱们这就回去。” 一行人正要往回走,从观音殿方向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二郎,哪里走!” 虽然行二的年轻人都会被亲近之人称作二郎,这一声喊未必是叫杨沅,杨沅还是下意识地止步抬头看了一眼。 就见观音殿方向,正有一个一身戎服的少年将军,向他开心地招着手。 在那少年将军左右,还站着两个女子,两个女子俱都素练轻盈、身姿绰约,只是头上都戴着一顶“浅露”,见不到容颜。 杨沅眉锋微微一挑,国舅爷? 第337章 苦肉计 杨沅见是刘商秋,便走上前,拱手笑道:“青阳兄,久违了。” “久违久违。” 刘商秋笑嘻嘻地拱手还礼:“听说你去山阴办案了?怎不喊我同去,我御前兵马子弟所近来无事,实在闲的难受。” “小秋!”一个头戴浅露的女子嗔怪地叫了他一声。 刘商秋笑道:“二郎,这是我六姐。” 杨沅听说是他姐姐,便拱手道:“六娘子……好!” 话说到一半,杨沅才突然警醒过来,六姐?婉容刘氏? 杨沅的态度立即恭谨了许多。 刘商秋又对刘婉容大大咧咧地道:“六姐,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杨沅,你叫他二郎就好,不用见外人。” 刘婉容自然不会听他的,只向杨沅微微颔首,柔声道:“杨承旨好。” 这时,旁边另一个女子掀开“浅露”,向杨沅贝齿轻启,嫣然一笑,柔声道:“杨承旨。” 杨沅一看,却是玉腰奴。 这时,鹿溪、丹娘和李师师也走过来。 三女俱都美貌,尤其是李师师的风情,便连刘商秋见了也不由得目光一凝,再看向杨沅时,便面露敬佩之色。 如此绝色、如此风情,二郎当真好福气也。 杨沅往李师师前边站了一站,笑道:“青阳兄也来香积寺游玩?” 刘商秋摇头道:“倒也不是,我是陪我六姐来拜观音……” 刘婉容在后面轻咳一声,刘商秋话风一转:“顺道游玩。” 刘婉容见弟弟没有说走嘴,方才放下心来,心中却是幽幽一叹。 她是回家省亲的。 宋朝皇室,比本就相对随和的唐朝还要亲民、还要随和一些。 如那规矩森严的明清时候,是万万比不了的。 大宋妃嫔可不是一入宫门深似海,想要省亲,也不像明清时候一样需要向皇帝请旨,需要讲究资历。 而且一位妃嫔入宫,一辈子也就有那么一回省亲的机会。 这个时代如果想要出宫,一般跟皇后说一声,只要皇后允了,也就出去了。 刘婉容就是请示了吴皇后,回刘家探望父母的。 刘老丈看见女儿很是欢喜,年底女儿就有望晋升为九嫔之首,那更是刘家的荣光。 只是人心欲望是无穷的,刘老丈便想着,万一女儿怀了龙子,那刘家又该是何等风光?女儿在宫里,怕也只在皇后一人之下了。 于是,就让儿子陪她一起来拜拜观音菩萨。 刘婉容拗不过父亲,便让刘商秋陪她来了,就当散心游玩了。 求子? 就官家那個状态,她怎么可能有子。 刘商秋道:“二郎这就要回了么?” 杨沅道:“走的乏了,正要回去。” 刘商秋道:“我们也正要出去,一起。” 于是,二人行于前,其他几女行于后。 玉腰奴视杨沅为恩人,在他女伴面前便不好再戴“浅露”,索性摘了下来,与鹿溪等女一边谈笑一边向外走。 刘婉容毕竟是皇妃,所以依旧戴着浅露。 她戴的是三层的密帷,旁人自然看不见她容貌,只能从那隐约可见的下巴,断定也是一个美女。 五女同行,个个绝色,进香的游客自然是频频回顾。 刘婉容一行是乘了两辆马车来的,有六名佩刀侍卫伴当。 刘婉容在此,杨沅等人就不能一走了之了,须得先恭送娘娘登车才行。 一见刘娘娘出来,前方侍卫便轰赶街上行人,清出道路。 一个穿着便袍,白面无须的太监,将脚踏放好,双手托着刘娘娘的玉臂,恭请娘娘登车。 因为刘商秋没有公开叫破姐姐身份,鹿溪、丹娘和李师师、青棠不知她的身份,便只是挥手作别。 唯有杨沅长揖一礼,礼数甚是周到。 “杨沅恭送六娘子……” 杨沅说着,一个长揖到地,眼睛却微微上挑,眼看着刘婉容款款登车,作揖的手指突然一弹,早被他事先藏在手中的一枚石子,便“嗖”地一下飞了出去,正中马腹。 李师师见杨沅对刘商秋这位姐姐执礼甚恭,就猜到此女身份不简单了。 只是她连刘商秋是谁都不知道,自然不会想到他的六姐竟是宫中一位宠妃。 饶是如此,杨沅行礼时,李师师还是向他看来。 自从有了身孕,李师师自然是不再习武了,但是有蛰龙功在身,她的内力却是日益浑厚,耳目也是愈发灵敏。 再加上杨沅不提防她,所以那抖手掷出小石的动作,被李师师看个正着。 李师师顿时娥眉一挑。 杨沅虽无伤马之意,他这石子一抛,力道也是极大。 那拉车的骏马腹部受袭,吃痛之下,“唏聿聿”一声惊嘶,撒开四蹄就向前狂奔而去。 “诶!” 车中发出一声娇呼,尚未坐稳的刘婉容摔在座位上,后背抵着靠背,被掀得扬起了双腿。 接着,她身子往下一顿,便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被车拉着摇摇晃晃向前冲去。 “小秋,救我……” 刘婉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从刘商秋身边冲了过去。 几名侍卫大惊,惊马载了皇妃娘娘去,这要万一有个好歹,他们如何吃罪得起。 几名侍卫拔足要追,却听杨沅一声大喝,一个“八步赶蝉”,便追上了车子。 他如今有蛰龙功在身,这“八步赶蝉”的速度,便是他大哥使得也不及他六分快速。 众人只觉人影一闪,杨沅已经追上马车,双手一探捞住了车辕,马步一蹲,口中一声大喝,竟把那狂奔的马车拉得横了过来。 满街百姓看的目瞪口呆,这马车本就沉重,又有惊马狂奔,力道怕不有千钧。 没想到这俊俏小哥儿看着并不十分壮实,竟有如此神力。 那马车一横,半人高的车轮就向杨沅辗去。 杨沅马上力贯足尖。 他也不清楚凭他的功力能否顶得住,但是为了心中计划,只能暗道一声拼了。 杨沅似乎是为了止住惊马,那条腿愣是没撤,眼睁睁被车轮辗了上去。 杨沅“啊”地一声痛呼,单膝跪在地上,双手却仍旧死死抱住车辕。 那马本是宫中的太平马,受过训练,性情也温顺,方才只是受了一惊,这时被人拖住,也就停了下来。 刘商秋、玉腰奴、鹿溪、丹娘、青棠一个个唬得脸儿煞白,急急冲上前去,七嘴八舌道:“二郎(二哥、姐夫),你怎样了?” “不……碍事!” 杨沅双眉紧锁,沉声说道:“只是……我的腿断了!” 众人大吃一惊,齐齐向他腿上看去。 刘婉容在车子打横儿的时候,身子再度飞起,肩头又撞向了一侧车厢。 待车子被杨沅拉住,她又重重坐回座位,尾椎骨险些撞折,痛得眼冒泪花。 不过,她也晓得幸亏杨沅冒死相救,毕竟那轿帘儿还未放下,整个过程她都看见了。 听说杨沅为了救她竟断了腿,刘婉容也是心中一颤,若非顾及身份,便要从车中爬出来看个究竟了。 “什么?腿断了!”刘商秋大急:“快快快,快把我的车子驾过来,送二郎就医。” 杨沅痛苦地扶着“断腿”,向李师师看了一眼。 几女之中,唯有李师师是不慌不忙,四平八稳地走过来的。 老娘怀着你孩子呢,还想让老娘陪你装蒜,一溜小跑儿地过来么? 好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惊马和杨沅身上,并不曾有人注意到她。 一见杨沅向她望来,李师师马上明白了杨沅的意思。 李师师道:“不必了,我家四代行医,不要说跌打损伤、筋骨折断,便是刳肠剖臆,刮骨续筋也是精通,我来看看。” 刘商秋和玉腰奴一听,赶紧让开地方。 鹿溪心中惊奇,李夫人什么时候变成名医了? 但,丹娘这个大老千却是一听就知道不对了。 她马上轻轻一握鹿溪的手臂,鹿溪登时会意,当下也不再言语。只是先前因为惊吓担心流出的泪珠还在脸上挂着。 至于大智若愚的小青棠,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站在一边,也是神色淡定,并未露出几分惊慌神色。 李师师还真懂医术,包括外科,不过并不高明。 毕竟这学问比不得诗词歌赋,是需要大量实践的。 她纵然天资无双,只读几本医书,没有实践经验,也谈不上如何高明。 不过,用来唬人,却也够用了。 李师师蹲在杨沅身边,装模作样地检查着杨沅的小腿。 杨沅趁人不备,手指藏在袖中,在她大腿上轻轻划了一下。 李师师便吁了口气,说道:“大家不必担心,只是骨裂,没有折断,用上我李家特制的膏药,有个把月的时间,便能痊愈了。” 刘商秋和玉腰奴顿时松了口气,车中刘婉容也不禁暗道一声:“谢天谢地。” 李师师吩咐青棠道:“青棠,去雇辆车来。” 刘商秋忙道:“用我的车用我的车。” 刘商秋冲着侍卫瞪眼道:“还不快把我车子赶来。” 杨沅“强忍痛苦”,“吃力地”道:“不可,青阳兄……还要护侍六娘子,我……我们自己雇辆车子就好。” “这是说的什么话来,伱是为救我姐受的伤,我们岂能不管不顾。” 车中,刘婉容也是忍不住说道:“二郎莫要推辞了,只是一辆车子有甚打紧。你先乘小秋的车回家歇养。” 侍卫把刘商秋的车子唤到近前,刘商秋和三名侍卫,把杨沅小心翼翼抬上车去。 李师师和丹娘、鹿溪也不嫌挤,全都上了车,好在刘国舅这车比较宽敞。 不过,小青棠上车时,车里便没了位置,只好嘟着嘴儿坐在了副驾上。 刘商秋又叮嘱车把式几句,那车便急急驶去。 刘婉容站在车头,看着杨沅所乘的车子走远,这才把刘商秋唤到近前,低头吩咐道:“小秋,快送我回宫,待我取些宫里的药物,你给二郎送去。” 刘商秋的车上,鹿溪轻轻拧了杨沅的耳朵一下,小声道:“坏二哥,你又要搞什么把戏了?” 杨沅低笑道:“我有点急事,需要出趟远门儿,还有比为了救皇妃而受伤更好请的假么?” 第338章 探望 杨沅的腿“折了”。 此事,为青石巷的街坊们亲眼所见。 杨沅被车子拉回青石巷的时候,他们还搭了把手,帮着把人给抬进“宋家风味楼”了呢。 “青棠,你去……算了,你这孩子做事忒不靠谱。丹娘,你去买几贴跌打损伤的膏药来。” 当吁寒问暖的街坊纷纷离去,房间里只剩下信得过的自己人时,杨沅才对大家说明了自己所谓受伤的真相。 但,这场戏还得做下去,肯定会有人登门探望的。 杨沅得弄一副狗皮膏药,往腿上一贴,那便天衣无缝,谁还能见他已经贴了膏药,还强要替他摸骨探视么? 只是,他一看青棠站在角落里,正伸着小舌头,一下一下津津有味儿地舔着她手指头上的麦芽糖,就觉得这丫头不靠谱。 丹娘答应一声,正要出去,计老伯道:“嗨,你费那事儿干嘛。” 他往肩后一探手,“噌”地一下,就扯下一贴膏药来,呲牙咧嘴地往杨沅腿上一拍。 “啪”地一声,膏药烀住了。 计老伯笑道:“我这贴药正好该换了,别浪费了!” 这……也行吧。 杨沅苦笑一声,就当是已经敷了药了,能唬人就行。 至于说有人能从膏药的气味儿,准确判断出它的所有成分,那是不可能的。 常有些家有祖传独门秘方的老中医,为了怕人家看出他的方子,付药时,都是把几种药材碾成粉沫儿混装在一起再交给病人的。 他就只是这么一弄,别人就休想破解这个方子全部的药物成分,以及各种药材在这副成药里的占比。 何况计老伯本来就是因为刀枪旧伤和风湿,才用的膏药,膏药的成分本就相近。 …… 刘商秋和玉腰奴是最先来探望杨沅的。 他们把刘婉容送回宫里后,刘婉容马上吩咐御医,给她送了几套专治跌打损伤、筋骨折损的药物来,内服外敷的都有。 刘婉容表面上可是官家第一宠妃,她吩咐太医院做点事,那就是一句话儿的事儿。 刘婉容把这些药材都交给刘商秋,还一并拿了许多补血益气的珍惜食材,叫他一并送去杨沅那里。 杨沅对刘商秋道:“不碍的,不碍的,回来后,我又找郎中看了下,确是骨裂,将养个把月的时间也就养好了。” 刘商秋担心地道:“真的不会瘸了吗?呸呸呸,我是说……” 杨沅笑道:“就算骨折了,只要接骨正确,好生将养,也不至于就瘸了,何况我只是骨裂呢,真的不打紧。” 玉腰奴听了,便赞佩地道:“杨承旨你好生厉害呢,那么高的车轮,那么快的速度,要是撞在人家身上,只怕人家整个身子都要四分五裂了,杨承旨你却只是骨裂,这怕不是铁打的一個身子。” 刘商秋一听顿时就有点儿吃味儿了,他屈起手臂,对玉腰奴道:“我也不差啊,我跟伱说,你别看我人长得秀气,我可是双骨……” 玉腰奴俏巧地白了他一眼,这个呆子! 杨沅笑道:“刘指挥,我这伤筋动骨的,起码得有一个月不能当值了。 我想麻烦你去机速房,帮我跟郑都承告个假,若旁人去,还需证据,挺麻烦的。” 刘商秋忙道:“嗨,这有什么麻烦的,你是为了救我姐姐才受伤的,我去帮你告个假,岂非理所应当。” 从宋家风味楼出来,刘商秋便先送玉腰奴回去,接着就直奔枢密院而去。 枢密院里,菡萏正在探望冷羽婵和薛冰欣。 在菡萏想来,这两个好闺蜜很快就要成为杨沅的女眷,到时候她们三个想要时常相聚只怕要有很多不便。 毕竟,不管是她去杨家,还是让羽婵和冰欣来郡王府都不合适。 因此,这时走动便尤其频繁些。 三人待在薛冰欣的签押房里,吃茶聊天,菡萏便笑嘻嘻地询问起了二女和杨沅“相处”的情形。 冷羽婵和薛冰欣当初拒绝赵璩的理由,就是她们已经把身子给了杨沅,所以在她们面前,菡萏无所顾虑,说话便露骨的很。 冷羽婵倒也罢了,毕竟是经过人事的,薛冰欣却还是一朵黄花,听她说的那么露骨,不禁脸热心跳,却还要装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 实在被问到要害处,她便推给冷羽婵,羞窘地道:“哎呀,人家可不好意思说,你问羽婵好了。” 冷羽婵便故意捉弄她:“你个小蹄子跟二郎如何亲热的,我怎知道?” 薛冰欣恨得牙根痒痒的。 菡萏便笑道:“怎么,你们两个,不曾一起服侍过自己郎君么?” 薛冰欣大吃一惊:“什么?这也使得么?” 菡萏道:“这有什么使不得的,我们家那位啊,曾经拉了我们十个一起……” 她刚说到这儿,小骆便幽灵般地出现在了门口。 “薛左押,都承旨命人传来消息,杨掌房路拦惊马,伤了一条腿,要歇养个把月的时间。” “什么?”薛冰欣和冷羽婵同时大惊失色。 很快,“蝉字房”的同僚加上“鱼字房”的冷羽婵,便一起出现在了宋家。 得知杨沅只是骨裂,冷羽婵这才放下心来。 薛冰欣也终于露出了笑模样儿,谢天谢地,她的财神爷安然无恙呢。 宫里面,刘商秋替杨沅告假后,便又来了一趟。 刘婉容向他仔细询问杨沅伤情,刘商秋笑道:“不打紧的,我见到他时,他正坐在椅子上,谈笑风生,气色很好。他只伤了一条腿,行动坐卧,影响不大。” 刘婉容松了口气,想想当时惊险情景,尤有余悸地道:“小秋,当时真的好生惊险,六姐都要活活吓死了。” 想起杨沅飞身追及,双手一拖,便把向前疾冲的车子打横拉了过来,刘婉容双目中不禁漾起一丝涟漪。 车子一横,她整个身子都飞起来了,若不是车厢挡着,就要甩出车去,那得是多大的力道。 刘婉容不禁喃喃地道:“姐姐小时候听书,说是有些英雄好汉,力能生裂虎豹,却实未想到,世上竟真有这般奇男儿,他……太强壮了!” 刘商秋一听,又吃味儿了。 刘商秋把袖子一挽,屈起胳膊,对刘婉容道:“六姐,我觉得我也能。我跟你说,你别看我人长得秀气,我可是双骨……” …… “我就知道,本王妙算天机,如有神助,鹅鹅鹅鹅……” 赵璩不方便白天来,晚上带着菡萏来“宋家风味楼”饮宴,以此为幌子才见到杨沅。 见了杨沅,赵璩先问了问他的伤势,得知只是骨裂,便迫不及待地自夸起来。 “来来来,推进来!” 赵璩击了击掌,便有王府侍卫推了一辆四轮车进来。 赵璩得意洋洋地道:“怎么样,这辆四轮车不曾浪费了吧?我当初就没扔,你看,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 杨沅一看,正是当初他身受重伤,赵璩推着他去宫中亮相的那辆车子。 赵璩道:“来,我搭把手,你坐上去试试。” 杨沅笑道:“大可不必,我就伤了一条腿而已。” 杨沅扶桌而起,自己挪到了四轮车上坐下。 赵璩上下打量一番,满意地抚掌叹道:“果然形神俱备!哎呀,我又忘了做柄鹅毛大扇……” 第339章 敲打 如是者闹腾了两天,杨沅这边总算消停下来。 这两天里,杨沅一边应对一波波来探望他的人,一边在筹划着之后的事情。 如今终于得了清静,杨沅就开始行动了。 首先,杨沅把王员外找了来。 杨沅先对王员外借了自己儿子的身份给他,使他山阴一行功德圆满的事表示了感谢。 王员外只求自己儿子在杨沅手下能有个好前程,见他满意,自然也是眉开眼笑。 随后,杨沅便说起想让王家参股一起做对日贸易的事来。 王员外只听杨沅说了个开头,整个人就惊喜地跳了起来。 王家原本是做内河运输的,渐渐壮大之后,才在临安扎下根来,开始在龙山仓做批发生意。 由于王家有自己的内河运输船队,所以后来居上,一跃而为龙山首富。 但接下来,王家便遇到了上升瓶颈。 一個是官场上的瓶颈。王家原来是跑江湖的,在白道上没什么底蕴,在旁人眼中就是一个暴发户。这也是他不惜重金把长子送进国子监的原因。 他们王家以前规模小的时候,只要在江湖上有面子就行,可是如今做个体面人、上等人,要么自己家里有人入仕,要么就得在官场上有靠山。 王家的另一个瓶颈是商业发展上的。 王家有自己的运输团队,也在龙山仓打开了局面,但是想进一步壮大,却没有方向了。 从上海镇或者澉浦码头赴日贸易,其实路途并不远,也就五百多海里的路程。 而往返一趟,却有巨额利润,那为什么没有那么多的商人去做这门生意呢? 也是因为两点。 其一是由于官方的限制。 贸易也需要管理和方向性的指引,并不是随便贸易,就一定于国有利。 出于种种考虑,日本国规定每个宋商到日本贸易必须要间隔两年。 当然,也会有商人不守规矩,没到时间便又去了日本,理由是天有不测风云,途中偶遇台风,被刮过来的。 可那其实只是在日本港有关系的商人,给关照他的日本官员们找的一个台阶罢了。 若那没有门路的,你说你是台风刮过来的?成,那你就就在港口里避台风吧。 我不许你上岸交易,合情合理吧? 所以,没有人脉关系,你做不得这样生意。 宋国这边对于对日贸易也有种种限制。 比如,由于宋钱可以直接在日本使用,大量宋钱流入日本。结果就是,日本那边物价飞涨,大宋这边出现钱荒,两边朝廷都很头痛。 所以,赵构也曾下旨,严格限制中日商贸规模。如今再有商人想取得海贸资格,已经非常难了。 除了两国官方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来自大商团的垄断。 大量有背景的日本商人和财雄势大的大宋商人,在日本博多港建立了商团,联手垄断了海上贸易。 旁人便是再如何眼红它的巨大利益,也很难挤得进去了。 可杨沅手里握着曹泳送给他的股票,他已经摇身一变,成了那垄断商团的一份子了。 这个时候他拉王家入伙,那简直就是给王家送钱一样,王员外岂有不对他感恩戴德的道理。 不过,于杨沅而言,他这也是充分考虑之后才做出的决定。 他发展的太快了,无论是他的底蕴还是人才,全都供给不上。 所以,这块大蛋糕,他自己吃不下。 就像薛冰欣有钱买大量水果,通过王家她也顺利买来了大量水果。 可是,卸货、储藏、运输、销售……哪个环节不用钱、不用人、不需要熟悉该环节的人才? 杨沅需要这样一股能为他所用的力量,而这合作对象,还得是他能够控制得住的。 不能生意做大之后,人家已经熟悉了对日贸易渠道,结交了足够的人脉,完全可以反客为主,甚至把他抛在一边。 出于这些考虑,王家就是他的首选了。 而对王员外来说,以前哪怕明知道海上有金山,他也是压根没资格去分一杯羹的。 现在杨沅给了他这个机会,王员外只觉这是王家祖坟冒了青烟,他遇上大贵人了。 他的儿子是因为杨沅才踏进仕途的,王家的产业也将因为杨沅给了他这个机会而更上层楼,彻底突破瓶颈。 王员外感激涕零地道:“杨承旨如此信赖,老朽敢不肝脑涂地。今后一切但凭杨承旨做主,王家愿供驱使!” 杨沅道:“王家负责从各地采购宋货和往各地分销日货。至于采购成本、开立的店铺、需要的人工,都由你王家负责。但账房里,我要派人的。许伱两成利润,如何?” 两成利? 那也是白来的啊。 即便只有这两成利,那也是扣除购货成本、购置店面和雇佣人工等费用之后的纯利。 没有杨沅,他就没有这个机会,这不仅仅是打开了王家的上升渠道,而且是一笔巨额收入,渠道掌握在人家手中,哪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王员外脑海中飞快地一转念,便忙不迭点头道:“但凭杨掌房吩咐。” 杨沅笑道:“好,那就这样说定了。我这生意,还有一个合伙人。我这几天腿脚不方便,你自己去见见她,和她商量一下,先在后市街上购置一处铺面。” 杨沅只要负责渠道和人脉的畅通,具体落实的事儿当然不能再让他操心,不然人家需要跟你合作么。 王员外马上爽快地答应下来。 杨沅道:“她是一个女子,这位姑娘虽然在咱们的生意里只占百一的股份,却是我送给她的干股……” 王员外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这桩买卖,杨掌房占79%,自己占20%,另外那人虽然只占1%的股份,却是毫无付出的干股,那么此人和杨掌房的关系…… 王员外马上毕恭毕敬地道:“老朽明白了,老朽有什么事,一定和这位姑娘多多商量。” 杨沅满意地点点头:“她姓薛,名叫薛冰欣,乃是一名女官。 现为枢密院机速房‘蝉字房’里的副掌房,是我的副官,你有空时,便去见见她吧。” …… 王员外迷迷糊糊地走在青石巷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宋家风味楼”里出来的。 薛……冰欣? 不会是我认识的那个薛冰欣吧? 可……女官本就已经很少见了,同样是女官,同样年轻,名字还相同,这概率也太…… “不好!”王员外攸然变色。 老夫当初摆了那薛姑娘一道儿,她必然对我怀恨在心。 如果杨承旨说的这个薛冰欣,就是我认识的那个薛冰欣,那她见了是我,去对杨承旨吹枕头风怎么办? 我王家的大好机缘,岂不是要不翼而飞了? 我那好大儿,还是她的下属…… 王员外登时吓出一身透汗。 他急急向路边等活的抬腰舆者招手道:“快快快,马上抬我去枢密院!” 第340章 体面 王员外赶到枢密院,和门房老秦讲了一讲,塞了点钱。 老秦听说这是来寻自己儿子的,那就不好不予传报了,于是就替他跑了一趟。 王大少听说他爹找他,不晓得家里出了什么事,赶紧跑出枢密院,见到王员外。 王员外把他拉到一边,低声把事情来由一说,王烨然茫然道:“借就借了呗,这有什么问题?” 王员外嘴角抽搐了两下,道:“可她赔了啊,血本无归。” “你怎么知道?” “咳!”王员外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 他当然知道,他一直盯着呢。 王员外本来还想着,要是那位薛姑娘赔的惨了,若是为了还债,万一肯嫁给他了呢。 王大少一瞧他爹的表情就明白了,王大少气急败坏地道:“爹啊爹,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我的顶头上司你都坑?” 王员外委屈地道:“她只说她是个待出宫的女官,我哪知道她是在枢密院做事的?” 王员外看看门前肃立的士兵,缩了缩脖子,又压低了声音道: “再说,我可没坑她钱啊,我还借给她钱了呢。我说的生意也确实能赚钱啊,前提是,她得会做生意。” 王大少瞪眼道:“她一个从小生活在宫里的人,如今出来也是在机速房里料理事务,生意经她根本就一窍不通,会做什么生意? 王员外把脖子一缩,嘟囔着:“反正我没坑她钱,她会不会做生意,想不想做生意,那是她自己的事,我管得着吗?我又不是她爹。” “你是我爹,你是我活爹,伱这么坑你儿子,我九泉之下的亲娘她知道吗?” “怎么跟你爹说话呢你?” 王员外瞪眼道:“我这不是找你商量来了么?” 王大少想了想,伸手道:“借据呢,给我,我去还给她。再给她赔个不是,这钱你可别要了啊,要不然我在‘蝉字房’可没脸待了。” 王员外瞪眼道:“糊涂!你出面?你出面不就等于你拿到了人家的短处? 你知道你上司欠了你爹的钱,你知道你上司跟你爹相过亲,你知道你上司……” 王员外压低了声音,小声地道:“跟杨掌房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以后会有你的好果子吃?” 王大少一听还真是这么個理儿,不禁问道:“那爹你的意思是?” 王员外得意道:“你爹自然是想到办法了,这借给她的钱,咱不能不要。 不要,那也会得罪她的。我跟你讲,这女人最是小心眼了,当年你娘……” “行了行了,你快说怎么整吧,我娘活着的时候,可也没见你敢说她的坏话。” 王员外尴尬地咳嗽一声,对王烨然低低嘱咐几句,然后得意地道: “咱得让她把这损失弥补回去,多多少少还要赚上一些,这样就没有后患了。” 王大少听了有点肉疼:“爹啊,咱不要她的欠账了还不行?按你这法子,她自己的损失咱也得帮她补上,这还不算,还得让她小赚一笔?” 王大少翻着眼睛计算道:“她连本钱带借的钱,一共赔了有两千贯吧? 嘶~,能赔得一文钱的本儿都回不来,这也是本事啊!” 王员外道:“也不能那么说,她多少还是有赚回一点钱的,只不过……,这点钱又拿去支付仓储费和搬运费了。” 王大少道:“所以,咱不能让她赔钱,还得小赚……,就算只赚一百贯吧,咱得白给她两千一百贯?” “格局!儿啊,格局要打开!现在有了杨掌房这门海贸生意,可不能计较那点蝇头小利了,给她两千六百贯,也不算她白忙活一场。” 王大少道:“两千六百贯啊,你对我都没这么大方过。” 王员外道:“哪有那么多,她连本带利,不还得还我六百贯吗?她本钱一千五,也就赚了五百贯。” 王大少摇头道:“随你,那……我就按你说的办了啊,你那边可得安排好了。” 王员外答应一声,叫过那乘腰舆,坐上去之后,就吩咐他们赶紧把他抬去龙山仓。 …… 快吃午饭的时候,薛冰欣正打算去“鱼字房”找玉叶、羽婵一起出去用餐,就见王烨然坐在大签押房里,正跟小骆、樊江等人说话。 “要不说这有钱人多怪僻呢,这个人呐,据说是江宁来的大商人,家资巨万,最好核玩。 他跟人斗核玩输了,现在就在龙山市上大肆收购桃核、橄榄核还有核桃核呢,那价儿开的,比买水果都贵。” 薛冰欣一听,脚下就像生了根似的,立即停在了那里,一双耳朵竖了起来。 小骆惊叹道:“这人这般舍得?就为了和人一斗?” “可不,他前几日和人斗核玩,人家有三十六枚杏核的核雕。 三十六枚杏核,自然是出自名家雕刻,但最稀罕处却是一般大小。 哪怕你拿尺子量,也是一般大小,分毫不差。 这就把这个大商贾给比了下去,他大肆收购各种果核,就是为了挑选出一百零八枚大小完全一致的果核,再请名师雕刻,誓要把那对头比下去,为此不惜重金。” 小骆听得连连摇头:“这些有钱人,真是不可理喻。” 樊举人笑道:“骆书令这就不知道了吧?人家家资巨万,对咱们来说,这是一笔巨款,对人家来说,只怕就是一顿饭钱。 人家不差这点儿钱,而是要争这口气,要的就是一个面子。话说晋朝时候,石崇与王恺争豪斗富……” 王大少一见薛左衙飞也似的离去了,便知大功告成了,哪还有闲功夫听樊举人说古。 王大少便道:“腹中饥饿了,来来来,今天我做东,咱们先去吃点东西。” 小骆一听,眉开眼笑:“走走走,路东头那家烀羊头不错……” 樊举人跟在两人后面,犹自喋喋不休:“王恺有一株珊瑚树,价值连城。他向石崇炫耀,石崇却傲然一笑,用铁如意将它生生打碎了……” 薛冰欣生怕王大少说的那个败家商人已经收购了足够的果核走掉,她以紧急公务为由,向枢密院领了一匹快马,快马加鞭,直奔龙山仓。 水果……都烂了,可果核她有啊。 她在龙山仓仓库里还堆着好多的水果呢,其中不乏核桃、桃子和橄榄,码头上也还有一堆。 这要真如王烨然所说,怕不是能挽回不小的损失? 薛冰欣到了龙山市上,才想起没向王烨然询问那商人在何处收购,登时急出一身汗来。 这时前边便有两个人兴高采烈地走来。 其中一人道:“嘿!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这还有人好果子烂果子一个价儿地收,开的价还挺高……” 薛冰欣两眼一亮,赶紧拦住那人询问。 那人也是个热情人,指点一番,见薛冰欣还有些发懵,干脆给她带了路,把她领过去。 龙山仓里果然有个大商人正在收购果子,旁边好果烂果堆了一堆。 薛冰欣急忙上前询问,那大商人正因时令水果快下市了,收购不到足够的果核而烦恼。 听说薛冰欣手里有大量烂果,这大商人甚是豪爽,一口价,两千六百贯,全要了。 薛冰欣没敢还价,赶紧领着那大商人的手下,先去仓库里把所有的水果都给了那大商人,又领着他的人去了码头。 码头上果酒飘香,那一大堆水果还在,地上都淌汤了。 薛冰欣掩着鼻子做了交接,收了钱便去了王家,把这几天利滚利下来一共六百贯给了王员外。 直到换回她的借据,薛冰欣的一颗心才算踏实下来。 “薛姑娘了不得,果然是个会做生意的,这是大赚了呀,恭喜恭喜。”王员外交出借据,连连拱手道喜。 薛冰欣风轻云淡地道:“头一回做生意,我还是个门外汉呢,不太懂行。这不,一共也才赚了五百多贯,不多,不多。” 等从王家出来,牵着马缰绳走在龙山市上,薛冰欣只觉阳光明媚、风和日丽,这世间对她充满了善意,真好! “不对!”薛冰欣突然站住了。 自从听说这个消息,她心情急迫,生怕错过这个机会,所以一直没空多想。 这时心静下来,便忽然意识到不对了。 王员外不知道她知道王烨然是自己的儿子,但薛冰欣知道啊,她是见过这对父子交谈的。 再联想到今日种种举动…… 薛冰欣忽然转身,又朝龙山仓走去。 龙山仓,那专门为了等薛冰欣来支开的摊子,在她走后就开始收摊了。 王员外安排的“大商人”正大声嚷嚷着:“快点快点,把这些果篓赶紧装车,运到郊外扔了,这也太招苍蝇了这。 赶紧的,打点水来,把地冲一冲,这汤淌的都黏脚底了……” “呀!”薛冰欣躲在暗处,恰将这一幕看在眼中,一张俏脸顿时红成了下蛋的小母鸡。 杨掌房说,这事儿交给他来解决,这……就是他的解决办法么? 薛冰欣摸摸怀里足足两千官的“官交子”,只觉直烫胸口儿。 他不仅帮我还了债,连本钱都还我了。 不……不只,他还让我白赚了五百贯呢。 还……还白送了我干股? 他……他干嘛要对我这么好? 薛冰欣紧紧咬着唇,一时心乱如麻。 直到那马儿探过脑袋来,在她屁股上拱了一拱,薛冰欣这才醒过神儿来,急忙牵起马儿,便作贼一般往龙山市外溜。 龙山市上,市令手下的执役正“咣咣”地敲着锣,传达着临安府衙门颁布的消息: “今科发解试,明日巳时于临安府南院东墙之下‘放榜’喽!咣!咣咣~,今科发解试……” 第341章 脑瓜子嗡嗡的 一大早,临安府南院东墙下,就已人山人海。 人头攒动,却罕有议论之声。 虽然许多人强作镇定,但是那连笑都带着的一丝僵硬,足见他们心中的紧张。 放榜那一刻,才是引燃所有情绪的开始。 大哭、大笑、大骂,人生百态。 快到巳时的时候,杨沅才姗姗赶到。 他坐在四轮车上,由小青棠推着车,丹娘和鹿溪陪在左右。 昨夜还龙精虎猛,把丹娘欺负得哀哀哭泣、死去活来的杨沅,此刻却是一副不良于行的模样。 不过,昨夜一副被摧残的快要咽气儿的丹娘,此刻却像是一夜雨露后的一朵玫瑰花,娇艳欲滴。 这恢复能力,也是令人叹服。 “不要急,不用急,我想,必然中的。” 杨沅笑着安慰鹿溪和丹娘,事先拿到了考题,又是东京上厅行首大宋才女捉刀,一个举人,应该还是不在话下的吧? 鹿溪和丹娘比他紧张的多,只是抿嘴笑笑,这时连话都不敢说。 万一说了大话,结果却没考中,二郎岂不难堪? 至于扫兴的话,自然更不会讲。 四轮车推到巷口大树下,就再也无法向前了。 青棠自告奋勇道:“你们等着,我去看,一会回来报讯儿。” “不,我去!”鹿溪和丹娘异口同声。 她们要第一时间看到杨沅究竟有没有考中。 两女如今都是学过全篇蛰龙功的,其中丹娘更是和杨沅已经双修,体质大异于常。 虽然看着是个娇怯怯的小美人儿,那力气可不小。 由她在前面开路,鹿溪尾随其后,两女便从人海中一路涌向前去。 “闪开了闪开了……” 巳时一到,临安府衙大门洞开。 十六名带刀衙役,护着四个抱着榜单、提着浆糊桶的书吏出来,拥挤的人群顿时一阵骚动。 鹿溪对丹娘小声道:“丹娘姐姐,一会儿我从前边往后看,你从后边往前看。” “好!”丹娘答应一声,掌心已经紧张的沁出汗来。 人群外,巷子口,青棠踮着脚尖抻着脖子往前边看着。 杨沅忍不住笑道:“不要看了,我站起来都看不到,你能看到什么。” 青棠喜道:“看到了看到了,我就说嘛,我一闻味儿就闻到啦。” 杨沅大奇,考没考中,还能闻出来? 青棠道:“姐夫啊,你等等我,马上就回来。” 青棠说罢,就挤进了人群去。 不一会儿,青棠兜着個荷叶包,眉开眼笑地回来,炫耀地亮给杨沅看:“吃不?” 杨沅还没看清东西,一股甜香便扑面而来,定睛一看,却是糖炒栗子。 糖炒栗子是北宋末年汴梁城里一个名叫李和的人发明的。 靖康之乱后,李和去了燕京,河沙加糖炒栗子的做法便也传了过去。 但当时在汴梁时,也有人学了他的手艺,后来流落临安,因此临安也有了糖炒栗子。 只不过,这时候它不叫糖炒栗子,叫旋炒栗子。 真是个小吃货! 杨沅瞪了她一眼,道:“你扒给我吃。” “好!” 青棠爽快地答应一声,把荷叶包放在杨沅腿上,拿起一个栗子,把皮儿嗑掉,先咬一口,眉飞色舞地道:“好吃!” 然后,她把咬剩下的一半递到杨沅嘴边:“姐夫,你尝尝。” …… 十六名带刀衙役护住了贴榜单的那一扇木制告示板,将人用长绳挡在三丈开外。 里边,四个书吏两两一组,刷好了浆糊,便把榜单铺了上去。 待他们张贴完毕,十六名有经验的衙役把绳子一撤,一腿后撤,迅速往地上一撑。 “轰”地一声,人群沸腾了。 十六个衙役便如迎着洪水的一块块礁石,稳稳地立在人海中,被蜂拥而过的百姓持续“冲刷着”。 “不要挤不要挤!” 亏得榜单前面还设了围栏,否则最先冲过去的人能被挤到直接把脸贴到告示板上去。 吵吵嚷嚷中很快便有人发出疯狂的大笑:“我中啦,我中啦!” 然后便有人往外挤,急着回去向家里人报喜。 这时候还没有人看完整个榜单,所以哭的骂的倒是没有。 这回丹娘和鹿溪便没挤在前头了,纵然她们有那么大的力气,终究是女子,不愿意和人挤得密不透风的。 好不容易待前边拥挤的状况有所好转,丹娘和鹿溪再也按捺不住,马上向前冲去。 按照约定,丹娘从榜单尾部看起,只要姓氏不对,她就往上看去,如此一来,倒也迅速。 只是,她才看了三个人名,就听见鹿溪一声尖叫。 丹娘还以为碰到鹿溪“挤神仙”的了。 有些登徒子就喜欢挑人多热闹的场合挤进去凑热闹。 看见哪个小娘子容颜出众、身材不错,就会故意用身体去挤蹭人家,胆大的直接上手。 此举,谓之“挤神仙”。 丹娘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恶狠狠就往鹿溪身边看去,一时也没发现有那贼眉鼠眼、形容猥琐之人。 这时就叫鹿溪又是一声尖叫,一手指着榜单,一手撑着围栏,跺脚大叫道:“丹娘丹娘,伱快看啊,二哥是解元!二哥考中解元啦。” “轰~” 人群一阵骚动,不只丹娘马上向榜上看去,其他人也都看向了榜首位置。 之前看到榜首,他们还没什么感觉,可现在解元的家眷就在现场,那就比较关注了。 丹娘定睛一看,榜首第一名,果然写着杨沅的名字。 丹娘又惊又喜,生怕看错或者是重名,又把后边小字的籍贯、年纪全都看清楚了,这才发出一声欢呼。 …… 青棠坐在四轮车旁边的大树气根儿上,嘴巴一刻不停。 好在,她还知道要喂杨沅,每两颗栗子,总有半颗是会塞到杨沅嘴巴里去的。 两个人正吃的开心,人群中鹿溪和丹娘“披荆斩棘”地冲了出来。 “二哥二哥,你考中解元了。” “二郎,你是解元郎啊!” “啊?” 杨沅正张大嘴巴等着青棠投喂,一听这话,脑袋“嗡”地一下,顿时呆在那里。 青棠大喜,把半颗栗子一丢,准确地落进她自己的嘴巴,便冲了上去:“中了吗中了吗?” 鹿溪和丹娘跑过来,一左一右抓住杨沅的手臂,激动的摇晃不止:“二哥(二郎),你考中了解元啦!” 青棠跟迎接主人回家的小狗儿似的,摇着尾巴又跑回来,喜滋滋地向人张扬:“我姐夫,考中解元啦!” 旁边百姓纷纷向杨沅投以羡慕的目光,更有人拱起手来向他道喜。 杨沅强作镇定,微笑着拱手还礼,脑子里还是“嗡嗡”的。 他之前觉得以李师师的才情,一个举人应该是能考中的。 不过,解元…… 虽然他也说过必能考个解元,却是开玩笑的心态。 他并没有真的想过李师师能考中解元,而且,他根本不想考中解元, 大概自有科举以来,唯一一个不想考第一的就是杨沅了。 因为,他底气严重不足! 考中举人,有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位置就成了,考上解元树大招风啊! 这要是有人找他吟诗作对的…… 鹿溪和丹娘只当杨沅是高兴懵了,对他的模样丝毫不以为奇,立即欢欢喜喜地推着他就往家赶。 宋老爹等人都没来,主要是考虑万一他没考中,太多人在身边会让他难堪。 这三个女子一起动手,把个小车推得飞快,杨沅一路颠着屁股就“飞”回了青石巷。 一进青石巷,四轮小车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慢得令人发指。 “我家二哥考中解元了,嗯嗯嗯,可不,同喜同喜。” “二郎考中解元了,临安府解元郎呢。” “喂,那个挑泔水的,你起开,什么时候了还挑泔水,别臭着我姐夫,我姐夫是解元。” 就见三个小女子张牙舞爪,喳喳呼呼,化身为三个小喇叭,一路“滴滴嗒”的吹着号子。 杨沅如坐针毡,赶紧自力更生,用力推动双轮,想要赶紧逃回家去。 只是,这车子质量不行啊,轮子怎么这么涩了呢…… 杨沅扭头一看,鹿溪和丹娘一边一个,拉着他的车子,正跟他反向较力呢。 杨沅考中解元的消息,迅速传开了。 考中举人的,未必就能考中进士。 但,考中解元的,几乎就注定了能考中进士。 毕竟,他是解元,意味着他是当地的高考状元,是这一届众书生中才情最高的。 如果他都不能考中进士,岂非意味着这一届所有学子都考不上? 因此,考中解元回来的杨沅,已经被众街坊视为进士了。 有好事者已经开始研究,将来在青石巷口立一座什么样的进士及第牌坊。 是建二柱三楼还是四柱三楼呢? 如果是四柱三楼,巷口能不能摆得下呢? 北一厢的高都所率先赶来道喜,接着临安县的徐知县也赶了来。 临安府尹就没来了,便是考个状元,也不值得临安府尹登门道贺,更何况现在临安府尹出缺。 新任府尹乔贞,正在山阴等着朝廷委任的转运司官吏们走马上任,待交接清楚,才会来临安赴任。 不过,机速房的郑远东来了。 在他看来,杨沅考中解元,也是意味着必能中个进士。 一旦杨沅考中进士,上升渠道彻底打开,将来可未必还是机速房里某一房的一个特务头子。 这是以后可以视为朝中同僚的存在,那么此时还是他的下属,岂有不早结交的道理。 所以,郑远东就以探望病情为由赶来道贺了。 如此又闹腾了两天,便有今科发解试名次靠前的举人纷纷登门拜访了。 这些人也是来年春闱极有希望考中进士的,现在当然要提前来和杨沅打好关系。 这一下,杨沅就有点吃不消了。 这些读书人,见了杨沅多多少少是要探讨一下学问的,杨沅怕的就是这个。 于是,在发解试放榜的第五天一大早,杨沅剩着一辆牛车,由小丫头青棠服侍着,离开了青石巷。 据说,杨解元是去乡下养伤,兼且备考去了。 第342章 拗断天使之翼 “杨解元不愧是解元,喜而不扬,此等境界,吾所不及也!我也该回去,踏踏实实,苦读备考!” 赶来拜望杨沅却扑了个空的举人们,对于杨沅的避而不见并不着恼,反而一个个抚掌赞叹,自愧不如。 随后,他们就在“宋家风味楼”消费一番,次日再去“水云间”朝圣,然后便纷纷回家苦读去了。 一时间,临安府考学风气大正。 消息传到朝堂上,朝廷大员们对杨沅这個由武转文的临安解元,倒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都想看看,来年春闱,此人表现如何。 拈花小筑里,“正在乡下养伤”的杨沅和李师师并肩而行,低声说着话。 李师师有了身孕的事,杨沅终究还是知道了。 和他在一起时一向恣意,比他还要放得开的师师姑娘,忽然间就多了许多的规矩,这也不许、那也不让,杨沅自然有所察觉。 李师师眼见瞒不过去了,这才告诉他。 林间道路平坦,但偶有上下的小台阶,杨沅就会紧张地搀她一把,唯恐她摔了绊了。 李师师享受着情郎的体贴,柔声道:“二郎打算什么时候去东瀛呢?” 杨沅道:“算算日子,我们去南洋的船,应该也快回来了。我再等三天,若三天后仍然没有他们的消息,我便先行启程。” 李师师有些担忧地道:“如果能等,二郎最好等船队回来。这样,有那些东瀛人跟你一起去,比你自己独闯东瀛要安全许多。 再一个,他们是地头蛇,有他们帮忙,你要找那个小野明兮也容易一些。” 杨沅道:“我明白,只是我的时间有限啊。那我就等他们五天吧,若五天之内他们还没回来,我便不等了。 你也不用太担心,即便我先到了日本,也不会三天两天就把事情办妥,说不定我前脚刚到,他们后脚也就到了。” 二人正说着,就见艾曼纽贝儿从花荫下走来,远远看见杨沅,便站住了脚步,微笑地向师师颔首示意。 李师师瞟了贝儿一眼,对杨沅似笑非笑地道:“喏,找你的。” 杨沅道:“你且在亭中歇息,走路当心。” 李师师答应一声,便在亭中坐了。 杨沅这才走向艾曼纽贝儿,贝儿见他走来,便转身走在了前头。 绕过一片花林,二人便一前一后进了菊庭。 贝儿请杨沅坐下来,在他对面坐下来,肃然道:“杨先生,我有件事,想得到伱的帮助。” 杨沅笑道:“可是为了你那些姊妹的安置?你不用担心,龙山仓的王员外正在后市街上物色店面,南洋船只也快回来了,你那些姊妹很快就有事情做了。” 贝儿美丽的蓝色大眼睛扑闪了几下,微微含羞地道:“不,不是为了她们的事儿,是贝儿……想请求杨先生帮忙!” 杨沅好奇地道:“哦?帮你什么忙?” 贝儿鼓足勇气道:“我想请杨先生……和我双修!” 杨沅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么直接的吗? 贝儿的脸蛋儿腾地一下子红了,急忙解释道:“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就是双修,纯粹的双修,气机牵引那种。” 啊~,原来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可是,只能极限拉扯,却不能登堂入室,很上火的啊。 贝儿含羞解释道:“我察觉,我现在能隐约记起以前的一些事情了,我想,如果能用双修的方式来练功,应该会让我更快恢复。” 贝儿站起身,凝视着杨沅,诚恳地道:“杨先生,这种每天都会遗忘前尘的日子,真的很不好受。” 杨沅思索了一下,问道:“你的记忆正在渐渐恢复?那么,你那种过目不忘的本领还存在么?” 贝儿把她的能力也发生了变化的事对杨沅说了一遍,杨沅若有所思地道:“原来是这样,不错,这才合乎道理。” 贝儿眼巴巴地看着杨沅,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帮助自己。 毕竟,杨沅对她说过这种功法的“副作用”,她现在这么要求人家,颇有点只负责撩的渣味儿。 “好,我答应你。”杨沅微笑地道。 如果艾曼纽贝儿能够完全恢复,那么她所能起到的作用,绝非现在的她所能比拟的。 贝儿本就出身于贵族家庭,学习过如何理财、学习过如何打理家族产业。 后来她又做过圣战骑士,对于战斗和军事后勤方面的知识很了解。 这些知识哪怕不用在战场上,由此培养出的素质,也会让她在其他方面大放异彩。 薛猪猪不可能成为一个精明的商人,杨沅用利益绑定她,更希望她能留在机速房。 可是他和龙山王家合作的对日商贸这条线,也需要一个有能力且信得过的人去控制,贝儿正是最好人选。 贝儿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至于是否信得过…… 这姑娘太小看两性相吸的魔力了。 这个金发碧眼的女骑士,在杨沅眼中,就像猫儿爪下戏弄着的一只鼠,他倒要看看,这只猎物,什么时候才会心甘情愿被他吞下。 艾曼纽贝儿闻言大喜,郑重地向杨沅行礼道:“太谢谢您了,杨沅先生。” “不必客气,那么,我午后再来,我们每天行功两次,下午一次,晚上一次。” 杨沅礼貌地对她点点头,便举步离去,毫无留恋。 似乎,午后的双修,于他而言,就只是一个严师在指点他的学生,并没有因为这种功法的特殊,产生丝毫绮念。 他很喜欢这个博弈的过程,他要等这个天使自己拗断翅膀,为他留在人间。 杨沅离开后,屏风后面、柱子后面、帷幔后面,迅速冒出七八个女孩儿来。 “你太无能了,贝儿殿下,就这么放他走了吗?我们还以为你终于想通了呢。” 阿法芙对她大失所望,娜娃尔一脸鄙夷…… “你们够了!杨沅先生是一个真正的绅士,我……也不像你们想象的那般……放荡。” 艾曼纽贝儿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藏在那儿的,幸亏没说出太过分的话,而她们甚至不懂“双修”的意思。 饶是如此,贝儿还是恼羞成怒:“你们要是再跟我说这些,我就生气了。” “嘁!”姑娘们一哄而散。 但是,从这一天起,贝儿姑娘沐浴的频率明显增加了。 她每天都要洗两次澡,下午一次,晚上一次,似乎比来自东罗马帝国的特丽萨更爱沐浴。 她的祈祷也越发地勤快了。 而杨沅下午练功后要去“水云间”酒家,晚上练功后要去宫城官舍,每日奔波,也很辛苦。 第四天下午,杨沅练功后沐浴一番,清清爽爽地去了大宅。 因为丹娘今天高挂免战牌,他下午无处可去了。 王长生见东家来了,便把他领去参观已经彻底完工的地下秘室。 杨沅本以为只是一个小空间,可以暂时藏人,想不到地下面积竟然如此之大,而且一点也没有沉闷的感觉,想来是建有不少隐蔽的通风口。 “王先生这地下密室建造的当真不凡,出入口极其隐蔽,而且下边既不潮湿也不沉闷,了不得。” 王长生傲然道:“老夫土木兼修,说到造诣,即便不算登峰造极,比起最高明的皇家大匠也是毫不逊色的。” 杨沅连连点头:“有王先生在,铃木太郎的麻烦必能迎刃而解。” 杨沅和王长生出了地下密室,杨沅道:“这宅子接下来的工程,就不需要王先生亲自监建了吧?我后天去东瀛,王先生是和我一起走,还是等……” “二哥,我回来了!” 杨沅话犹未了,就听见一个爽朗的声音。 杨沅抬头看去,就见一个小黑人,嘴着一口大白牙,笑嘻嘻地向他快步而来。 第343章 阴魂不散 鸭哥回来了。 一见杨沅,鸭哥便亢奋不已地向他讲述起了此番下南洋的诸般见闻。 看来这趟南洋之行,确实让鸭哥大开了眼界。 鸭哥是和北条大翔一起押运货物回临安的。 这支船队满载着从南洋地区收购来的珠宝和香料等奢侈品。 而坤泰和三上千雅则押运着准备开赴日本的两条大船,上边满载南洋珍稀大木,停泊在澉浦码头。 他们打算在那里休整一下,等这边把王长生等一批匠人送去,便启程赴日。 杨沅了解清楚后,立即开始着手安排了。 运回来的南洋奢侈品,一部分批发出去,一部分用来充实杨家马上开张的店铺。 这些住在拈花小筑的波斯、大食乃至罗马美人儿,很快就要差派出去,充实杨氏珠宝店、杨氏香料店,凭她们的美貌,必然能够成为这些店铺的一道风景线。 不过,杨沅目前只打算在临安、山阴、建康三地开设店铺,运作成熟后再继续铺开。 前期是少不了李师师的帮忙和指点的,但后面肯定要独立开来。 杨沅和李师师可以不分彼此,两人的生意也可以精诚合作,但账务和业务必须各自独立。 哪怕是完全属于杨沅自己的产业,也是一样的要求。 既然是不同的产业,既然是不同的负责人,那就必须财务独立、账目清晰,盈亏自负。 不然早晚变成一团扯不清的乱麻,权责利一团混乱,就像这机构臃肿、效率低下的大宋朝廷一样。 所以,就算不同生意之间拆借资金,也要严格按照市场借贷方式进行。 比如鹿溪负责的远洋贸易就从大富婆师师那儿借贷了一笔巨款,还从丹娘负责的餐饮业中挪借了一笔款子,统统都要给付20%的年利息。 这个时代寺院里开办的“长生库”就是放贷的,他们收取的借贷年利息在24%到30%之间。 师师终究还是给了鹿溪优惠,毕竟那是孩子他爹的产业。 当然,虽然这个时代允许官员经商,杨沅也不打算冲在前面,龙山王家就是一个很好用的白手套。 王员外虽然在他店铺里只占20%的股份,实际上却承担了租赁或购建店铺、充实店员、内陆运输、内河运输等几乎所有实操业务,杨沅自然不能让他吃亏。 只有让人家真正赚到钱,人家才会头拱地的帮你做事,不然凭什么。 杨沅让艾曼纽贝儿负责这一块,但前提是先养好“病情”,到时以她的底蕴,可以很轻松地把这一块承担起来。 把运回的货物交接给王员外之后,鸭哥这边就要筹备真正的远航了。 现在是十月末,到十二月初,便是下西洋的一個极好时间段,那段时间正好是西北季风,洋流也是向西方流动的,可谓顺风又顺水。 此时距出海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些船员正好放个大假,和家人团聚,休养一下身心。 至于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修补海船、购置远洋货物,调整出海人员等诸般事宜,就得要鹿溪亲自操劳了。 头一次正式远洋,杨沅不打算一下子就走的太远。路线他已经给鹿溪十分规划好了。 这次出海,从临安一路下去,经泉州、爪哇、暹罗、阿鲁、柯枝,到苏禄、阿丹一带就可以了。 这样的话,船队中本就有经验丰富的水手,又有师师提点帮忙,有丹娘打辅助,相信鹿溪能撑得起来。 杨沅把谁负责哪一块,以及经营的方向一一定位明确,分配给各负其责的人,具体细务他就不再操心了。 因为他要马不停蹄地赶去澉浦码头,与等在那儿的坤泰等人汇合,一同赶往日本。 王员外的赴日商贸,目前就连货物都还没有购买齐全,所以杨沅要先行一步。 此去日本,他的目的有三。 一是见见他“参股”的商团成员,明确一下自己的身份,把今年的分红领了。 二是为王长生这位土木大匠保驾护航,使他帮助那位日本大名顺利建好家庙,完成坤泰对有求司的委托。 三是找到小野明兮这个人,弄清楚他和秦桧之间究竟有什么阴谋。 三件事中,最后一件尤为重要。如果三件都能办了,那自然最是圆满,不然的话,这最后一件,也一定要搞个明白。 …… 杨沅从“拈花小筑”出发了。 师师、丹娘和鹿溪都于此处相送。 待杨沅登车上路,奔向浙江渡码头,艾曼纽贝儿便戴好“浅露”,登上轻车,也奔了龙山仓码头。 其实,这几天通过双修秘术,贝儿的情况已经大为好转了,之前的记忆正在飞快复苏。 因为已经能够记起往事,这些日子她接触最多的就是杨沅,和杨沅相处的一点一滴,都在她脑海中渐渐浮现出来。 这些不是循序渐进的记忆,而是一下子叠加在她脑海中的情感,那种冲击力…… 尤其是贝儿还有她的“备忘录”,已经恢复记忆的她,再去读那文字,从那字里行间,她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悄然改变的心态。 通过那些文字,她仿佛正在见证着自己,如何一步步被魔鬼诱惑,徘徊在悬崖之上。 这让贝儿大为恐慌,所以她没有把记忆恢复的情况告诉杨沅。 每天见到杨沅时,她都是一副依旧懵懂的模样。 唯其如此,她才不用面对真正的自己,在杨沅面前才能感觉自然一些。 现在杨沅离开了,她自然就不用再装了,立刻就赶赴龙山仓,去找王员外。 从现在开始,她要全身心地投入生意打理,等杨沅回来时,她要叫杨沅为她的变化而大吃一惊。 而且,她有信心在杨沅远离的这段时间里,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理清自己的情绪。 等杨沅归来,她依旧是一位意志坚定的圣玫瑰骑士,一位虔诚的信徒! 冷羽婵知道杨沅将于今日远航,只是两人的关系还没有公开,她不好出现在“拈花小筑”。 而且她有公务在身,一时也脱不开身,所以没有赶去相送。 对于杨沅的离开,冷羽婵其实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的。 随着丹娘这几天高挂免战牌,而杨沅这几天又是火气越来越大,便只有她独力应对了。 饶是冷姑娘有涡轮增压的天赋异禀,也对付不了功力日渐深厚的杨沅,她都吃不消了。 她想休息,休息一会儿。 薛冰欣并不清楚杨沅的腿伤是假的,但她知道杨沅到乡下养伤去了。 所以拿到那两千贯以后,她本想马上先去还杨沅一部分的,因为见不到人只好作罢。 这一作罢,她的心态就变了。 这两千贯就是全给出去,够人家给她的股份钱吗? 反正都还不上了,先还人家两千贯,那也太矫情了。 不如……就先这样吧,以后有机会再说。 薛冰欣这样想着,渐渐的便心安理得起来。 她却没有意识到,当她开始心安理得地接受一个男人对她的馈赠时,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命运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了价码。 杨沅是带着铃木太郎、王长生、老苟叔、计老伯,以及一大批工匠赶赴码头的。 暹罗商人坤泰和三上千雅,正带着靠火长的沙掰(舒服)号、盖火长的萨百敌(舒服死了)号,满载珍稀大木,在澉浦码头等着他们的到来。 浙江渡码头上,杨沅稍做乔装,随在王长生手下那群工匠们中间,悠然走向正要启航的海船。 另一边,却有一条从山阴来的官船正在靠岸。 乔老爷扶着船舷,一脸的生无可恋。 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可是乔老爷实在想不出,他怎么就恶贯满盈了? 是!他不求上进、不思进取、不钻营不朋党! 是,他开了间当铺,他还跟着寺院的大和尚们一起放贷赚利水。 可我怎么就恶贯满盈了呢,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乔贞想不通,他委屈! 仔细想来,似乎所有的不幸,都是从他遇到假王二、真杨沅开始的。 如今虽然来了临安,可他毕竟和杨沅分属不同系统,他只希望,以后永远都不要再遇到这个人,再不用跟他打交道。 哎!曹泳也是以转运副使为跳板,被提拔为临安府尹的。 可曹泳背后有秦相支持啊。 他乔贞没有后台的,以后在临安的日子,可怎么办? 乔贞越想越悲伤,只觉前途一片黑暗。 临安府的官员在码头上恭候着他们的新任正印官,接了乔贞后,便把他和家眷先送往知府衙门。 走过临安府南院东墙下,看到告示栏里贴着榜文,乔贞站住脚步,微笑道:“这是今科发解试的榜单?” 教育,也是一方主官政绩的重要考核条件,乔贞必须得表现出充分的重视。 只是,他一看那榜单第一名的名字,眼前就是一黑。 临安府司法参军事刘以观殷勤地介绍道:“这位新科解元,现为枢密院机速房官员。 哦,他家的大宅子就在咱们府衙斜对面的仁美坊。” 乔贞一听,脑瓜子嗡嗡的。 临安府通判笑道:“此事容后再说,咱们先把府尹的家眷送去内宅,再请府尹赴接风宴。” 临安府主簿笑道:“是极,是极。乔府尹,咱们这接风宴,就设在小食神的风味楼。 啊哈哈,这位小食神宋姑娘,就是杨解元的未婚妻子,你说这事巧不巧?” 第344章 博多纲首 日本博多是一处天然良港,日本濑户内海的航路以及与其他诸国的贸易,多赖于此港。 在港湾高处,一个三十出头,身材不高,但形容冷峻、目光锐利的男子正笔直地站在那儿俯瞰着港湾。 在他身后,几名武士、官员和大商贾服饰、发式的人毕恭毕敬地肃立着。 码头上,千帆云集,商船、渔船往来不息,显得拥挤而杂乱。 中年人看着港湾中这副情形,淡淡地道:“这个天然码头已经不敷使用了,应该人工扩建一番,才能保证日益繁盛的贸易通畅。” 侍立在他身后的有几个人,从穿着和发型上看,有武士、有官员,也有商贾。 其中一個商贾模样的人恭声道:“大人说的是,只是……博多港一直把持在寺社势力手中,我们很难插手进去,是否扩建良港,我们也做不了主。” 这个人有五十出头,微胖的身材,左眼睑下有一颗小痣。 这人正是杨沅此行日本要寻找的那个小野明兮。 中年人皱了皱眉,俯视着港湾道:“这里是财富源源而入的地方,不应该长久地把持在寺社的手里。” 小野明兮顿时面露喜色,急忙俯首道:“如果大人有意驱逐他们的话,明兮愿为先驱。” 中年人淡淡地瞟了他一眼,问道:“神社蓄养有武士,寺庙也有僧兵,你确信你有能力驱逐他们吗?” 小野明兮一脸谗媚地道:“当然离不开大人您的武力支持。 不过,小人正在重金招募伊贺、甲贺的忍者。 他们如今正往博多而来竞争赴宋名额。 如果大人有意动手的话,小人可以趁这个机会,让他们多做一件事。” 小野明兮笑道:“只要给他们钱,他们也不会介意多做一件事。” 中年人目光闪动,沉吟地道:“蛇无头不行,这倒的确是个好主意。” 小野明兮欢喜地道:“是,小人知道该怎么做了。” 中年人缓缓地道:“这件事如果你做好了,博多港以后可以交给你来打理。” 小野明兮大喜,慌忙跪伏于地,叩头行礼:“是,小人一定全力以赴!” 中年人又往山坡下淡淡地望了一眼,便转身走开了。 四下里那些武士和官员、随从,纷纷跟在他的后面。 小野明兮从地上爬起来,满面笑容地望了一眼山下的港湾,目中露出炽烈而贪婪的光,仿佛那里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 当然,这么大的一块肥肉,他一个人是肯定吃不下的。 但是,只要能成为其中最大的主导者,那就足够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野明兮就是东瀛的蒲押麻。 大食人蒲押麻的志向,是掌控整个泉州港,成为这条海上丝路的守关人。 而小野明兮的志向,则是成为日本博多港的最主要经营者。 但是,这个港口,现在早已被神社势力和寺庙势力瓜分完了,他就算能挤进去,也不过是从人家的手指缝里抢点残羹剩饭。 除非……他能打碎现有的一切,对博多港重新分配。 有了平清盛大人的支持,他觉得这件事成功的希望很大。 平家和源家作为两大武士集团,已经取代藤原家代表的摄政、关白贵族阶层,正在开始掌控整个日本的实权。 而平清盛大人,在此过程中也需要打碎旧的布局,重新分配利益。 在这个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年代,他小野明兮只要看准了风向跟对了人,就一定会发达的! 平清盛出身伊势平氏,祖上只是地方上的一个小贵族,根本没资格进入京都朝廷。 直到平清盛的父亲平忠盛时,平氏家族的转机才出现。 平忠盛当时负责为皇室修建寺庙,极尽奢华之能事,惹得龙颜大悦,于是他从地方挤进了朝廷。 这位仁兄还很会做诗,汉诗做的好,在日本可是挤进上流社会的一张通行证。 于是平忠盛渐渐混的风生水起,给他的子孙后代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去年,平忠盛去世了,三十出头、年富力强的平清盛成为了武士平家的大当家。 野心勃勃的平清盛磨刀霍霍,准备大展宏图了。 而财力支持,当然也是他成功的一个重要条件。 一向赞成放开海贸的平清盛盯上了博多港这块肥肉,可博多港一直被寺社势力把持着,这便成了他的绊脚石。 何况。平氏和寺社势力的关系一向不大好。 平清盛的父亲平忠盛担任检非违使的时候负责京都治安,曾经镇压了兴福寺僧众的骚乱。 后来,他抓捕了日吉社的一个犯了杀人罪的“神人”,前往检非违厅的途中,又被延历寺的僧兵把犯人劫走。 平忠盛请示白河法皇后,又把劫走犯人的僧兵抓捕归案了,从此双方交恶,关系愈加恶劣。 如今平家想大展宏图,就要把这些旧的利益获得者赶下台,再加上他们双方本就关系恶劣,那就更是势在必行了。 精明的商人,眼光不仅仅局限在商道上,对于天下大势的变化,他们的嗅觉也一样灵敏。 小野明兮就是一个这样精明的商人,在小野明兮看来,日本的历史正要揭开新的篇章,贵族干政正在被武士干政所取代。 他决心追随平氏,让小野家族,在他的手中发扬光大。 …… 身材魁伟的江州猎从“大山寺”走出来,慢慢地走下山,神色凝重。 江州猎是一个博多纲首。纲首就是贸易船的船主,又叫都纲。 居住在博多,从事海上贸易的宋朝商人就被称为“博多纲首”。 江州猎是本地的一个大纲首,与把持了港口贸易的寺社势力关系非常密切。 方才,他就是在“大山寺”与一些寺社首脑开会。 这些嗅觉灵敏的寺社领袖已经察觉到平家对博多港的觊觎,不得不商量起对策来。 江州猎感觉这一次双方的博弈,很可能要发展到动刀动枪的地步,而他是无法置身事外的。 因为他的利益已经和寺社深度绑定了。 他如今就是接受大山寺保护的一个“神人”,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要开战了么……” 江州猎叹息一声,他的日本仆从连忙跪趴在地上,江州猎便踩着他的背,跨上了骏马。 在日本乘马的商人可不多见,当地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是轿子,也叫“驾笼”。 驾笼这东西,确实叫驾笼更名符其实。 平民乘坐的驾笼坐着很不舒服,而贵人乘坐的驾笼……还不如平民的驾笼舒服。 江州猎根本受不了那个罪,所以辗转从金国搞来一匹骏马,做为他出行的坐骑。 江州猎乘上骏马,轻轻一抖缰绳,他的两名仆从便光着脚,小跑着跟在了马的两侧。 江州猎居住在“博多津唐房”,也就是博多的宋人街。 这是建在入海口息滨和博多滨两块巨大的沙洲之上的一片建筑。 唐房的西边是海湾,东边是陆地,南面是比惠川。 港口在博多滨的西侧,与息滨形成一个半月形,宋国商人聚居的唐房就紧邻着这片繁忙的港口。 在唐房的东侧,则是日本人的聚居区。 江州猎回到唐房区,到了自己家门口,仆从忙又趴在地上,等着主人下马。 江州猎一条腿刚踩在他的背上,就有一个水手迎面走来,看见江州猎,便大声叫唤起来: “江纲首,码头上又有宋国的大船来了,两艘大商船呢。” 江州猎微微一怔,这个时节,从宋国过来的商船可不多。 江州猎好奇地问道:“是哪家商号的船,你知道吗?” 那人答道:“火长是暹罗人,船主却是宋国人,船上还有我们日本人呢。 他们运了两船珍稀大木,说是要给平清盛大人建造家庙的。” 江州猎的目光顿时一紧,是平家的船吗? 他们在山上刚刚讨论如何对付平家,港湾上就冒出两条平家的大船,他们真是来做生意的? 江州猎心思一转,便又跨了上马背,说道:“带路,我去看看!” 第345章 八岐商事 博多码头的管理显然不及澉浦,有些杂乱无章。 出入港的船只没有统一的调度,无法做到井然有序。 这里就像一个既没有交警、也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所有的车都是见缝插针。 好在盖火长和靠火长很熟悉这种场面,因为目前除了大宋,他们所经历过的所有国家的码头,基本上都是这样一种状态。 于是“萨百敌”号在后,比它小一号的“沙掰”号在前,“舒服”带着“舒服死了”挤挤蹭蹭的,在各国水手各种语言的叫骂声中,磕磕绊绊地挤了进去,好歹算是停靠在了码头上。 铃木太郎和暹罗商人坤泰兴冲冲地跑上岸,开始雇佣博多码头上的力夫来搬运建材,联络车辆。 杨沅则在三上千雅的陪同下走下了船。 王长生没有来过日本,对于异国很是好奇,杨沅便让计老伯陪在了他身边。 老苟叔则自觉地跟在了杨沅身后,他的模样像极了一个孱弱的老仆,毫不引人注意。 三上千雅对杨沅介绍道:“小人并不熟悉博多港,不过,我知道这里有很多宋国纲首,我们可以通过他们打听一下,应该能够问到‘八岐商事’的所在。” “八岐商事”就是杨沅所持股契所属的商团,股凭上清清楚楚地印着。 杨沅点点头道:“你找个人打听一下,我们先找個宋国纲首。” 这时,江州猎骑着马赶到了码头。 他一眼就看到了“鹤立鸡群”的杨沅,猛地一勒缰绳,一偏腿,就从马上轻快地跳了下来。 江州猎是身材高大魁梧的体型,在这码头上很显眼,再加上他骑着高头大马,更是码头上独一无二的存在,所以杨沅也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 江州猎上下看看杨沅,咧嘴一笑,大步走上前来,用一口汉话豪爽地问道:“阁下是从大宋来的?” 杨沅一喜,这倒不用找了,显然这人就是混在博多的一个宋国纲首。 杨沅拱手道:“小弟杨三元,不知兄台是?” 江州猎哈哈一笑,大大咧咧地道:“原来是三元老弟,我叫江州猎,也是做海贸生意的,在这儿十二年了。” 说到这里,江州猎目光微微一眯,道:“三元老弟有点面生啊,不知道你是哪家海商的子弟? 江某算是博多的一条地头蛇了,咱们大宋那边过来的商号,基本上我都认识。” 杨沅泰然道:“我是第一次来,江兄不认得实属正常。我算是……‘八岐商事’的一员吧,江兄听说过吗?” 江州猎一愣,惊讶地道:“‘八岐商事’?” 他警惕地看看杨沅,道:“江某就是‘八岐商事’的人,‘八岐商事’在大宋那边好像只有曹家一个株东啊。” 日本称股份为“株”,如一股就称作“一株”,因此股东被称为‘株东’。 杨沅虽然不太明白这一点,但是想到“株式会社”,再联系他的上下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杨沅微微一笑,道:“你说的曹家是曹泳吧?曹泳已经把他的股份转卖给我了。” “嘶~” 江州猎一听,不禁暗叫一惊。 曹泳在‘八岐商事’里只占4%的股份,可是考虑到‘八岐商事’一共有十三个股东,他占的可就着实不少了。 江州猎作为此地最大的博多纲首,在‘八岐商事’里也只占6%的股份而已。 而且,他们都要参与管理和经营,唯独曹泳不需要。 曹泳是在做转运使的时候投资入股的,能够加入博多港最大的海贸商团,就等于白捡钱一样,旁人有钱也进不来。 曹泳能被吸纳进去,是因为他可以利用他的职务之便给日本海商提供诸多便利。 当他成为临安府尹之后,作用就更大了。 “八岐商事”每年要给他分红一百六十万贯,但是利用他的关系赚回来的利益,又何止十倍。 而这样一只会下金蛋的鸡,居然被曹泳转手卖给了杨三元,这杨三元是什么身份? 江州猎对杨沅顿时暗生敬畏,欣然道:“原来如此,这么说以后咱们就是合伙人了。 杨兄弟,你在博多可已有了住处,如果还没找地方就去我家住吧,咱们好生亲近亲近。” 杨沅道:“这……冒昧打扰,不太好吧?” 江州猎道:“诶,咱们可是一个商团的,又不是外人,我的生意主要就是与大宋那边贸易,以后也少不了麻烦你。 走走走,到我家去。呃……,你船上的事情需要交代一下吗?” 杨沅微笑道:“不必,我船上有精通商事的人,自会安排好的。” 江州猎哈哈笑道:“那成,咱们走。” 杨沅吩咐一个人回船上去跟盖火长说一声,只带一个瘦弱的老仆—老苟叔,还有一个日本武士三上千雅。 江州猎见杨三元的随从武士竟是一个看起来身手不凡的日本武士,对他更是高看了几眼。 此人不仅能让曹泳拱手让出一只金鸡,还有从日本招聘的武士为随从,其家世背景必定不凡。 这倒不是说,日本武士的武功一定有多高,而是他们所强调的“绝对忠诚”、“绝对服从”、“绝对坚韧”,使他们一旦认主,就会成为最好用、最放心用的打手。 作为博多港极负盛名的纲首,江州猎的住宅在整个唐房区也是最大最豪华的。 一进大厅,便有四个清秀娇小的侍女迎上来,跪坐在地板上,为江州猎和杨沅脱鞋。 杨沅看了看,还好,几个女孩既没有把脸抹得跟鬼一样白,也没有那一点红的纸人式的唇瓣,更没有把牙齿涂成可怕的黑色,都是清秀温婉、优雅柔顺的标准日本女孩气质。 只是她们本来年纪就不大,再加上身材太过娇小,所以显得比青棠还要小两岁的样子。 江州猎请杨沅坐了,便有俏丽的侍婢进来侍候茶水。 还是唐风的煮茶法,就在旁边姿态优雅地为二人煮茶。 障子门儿开着,院中花草芬芳,造型古拙的青松、白色碎石的小径,极显优雅。 他们用的是唐式的跪坐,可是却缺少了唐人使用的“支踵”。 这样跪坐杨沅可坐不来,又硌膝盖,双腿还麻,所以他就盘膝坐在了叠敷上。 江州猎笑道:“江某托大,称伱一声贤弟了。三元贤弟,你这次过来,是为了去商团更名过户吧?” 杨沅此行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小野明兮,但他当然不能这么直愣愣地开口询问。 杨沅便道:“正是,这不遇到了江兄,还要劳你引见,在博多小弟可是两眼一摸黑啊。” “哈哈哈,没问题,没问题。不过……曹泳大人为何把股份转给了三元贤弟你呢? 还有三元贤弟的身份,也请一并告知于我,我也好向商团的合伙人们先打声招呼。” “小弟本来是做茶叶生意的。江兄大概还不知道吧?咱们宋国那边现在已经流行沏茶法了。 小弟抓住了机会,率先改做高档炒茶,所以很是赚了一大笔钱。 临安龙山仓有个王员外,不知江兄听说过他没有,王家也想拓展生意。 我们两个算是一拍即合,就从曹泳手上买下了股份,开始改做海贸这一行了。” 江州猎目光微微闪动,问道:“博多港的贸易非常红火,曹大人每年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拿走一百六十万贯宋钱的分红。 他……舍得把这么一棵摇钱树卖给贤弟?” 杨沅微笑道:“曹泳出了事,险些被官家杀头,这股份他还有什么不舍得卖的,他需要现钱上下疏通,以求活命啊。” 江州猎大吃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曹大人出事了?” 杨沅道:“不错。曹泳犯下了大错……” 杨沅把曹泳如何牵扯到贩私贸易,其中又涉及到军器失窃,因而触怒了官家,险些被处死的事源源本本地告诉了江州猎。 江州猎边听边问,不但弄清楚了曹泳出事的原委,也摸清了杨三元的底细。 杨三元,临安大茶商李夫人的表弟,虽然原来家境也不错,但是却仍旧属于“穷人乍富”的典型。 他是一脚踩在了风口上,跟着李夫人大赚了一笔,但是不满足于经营茶叶的收入,毕竟大头要被李夫人拿走。 这时,曹泳出了事,急需用钱上下打点,杨三元就和龙山仓的另一个暴发户王员外,联手接下了曹泳的股份。 他们接下的不只是曹泳的股份,同时也就等于拥有了海贸的“执照”。 要知道,现在再想办一张海贸执照,可是很困难的。 于是,这位杨三元就兴冲冲地跑到日本博多来更名过户股份,并且收取今年的分红了。 至于码头上的那两条大船,运载的实际上是为平清盛大人家盖家庙的铃木太郎的货,只有船是杨三元的船。 他这次跟船过来,一是过户股票,二是领取分红,三是了解了解这边的情况,回去时再买一批日本奢侈品。 江州猎听罢,对杨沅便没了兴趣。 他本以为杨沅能从曹泳手中抢过这棵摇钱树,那他一定拥有比曹泳更强大的背景。 “八岐商事”如今正受到平清盛的步步紧逼,而宋国权贵在平清盛眼中还是很有份量的。 或许他们可以通过杨三元这位很有宋国权贵背景的股东,让平清盛有所忌惮。 结果,杨三元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他不参与商团的经营、不承担商团的风险,就只是一劳永逸地吃分红? 江州猎的热情顿时烟消云散,甚至大生厌恶之感。 不过,只是一转念间,江州猎便想到一个主意。 杨三元的背景,不足以令平清盛产生忌惮,但……他的宋人身份和他的命,未必没有用处…… 第346章 小机灵鬼 江州猎盛情款待了杨沅,酒席宴间,还为他准备了日式歌舞。 或许是因为江州猎也受不了日本此时盛行的审美风,他府上的乐伎也没有怪异的妆扮,所以一个个瞧来倒也很是可人。 宴后,江州猎更是热情挽留杨三元留宿于他的府邸,并且由他自己挑选两名舞伎陪宿。 但杨沅借口船上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亲自处理,婉言谢绝了。 江州猎对他很热情,但热情的有些过了头,这让杨沅对江州猎有些戒备。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杨沅自问以他现在所用的身份,于江州猎这个“八岐商事”、博多纲首而言,绝对不如曹泳这個股东更有用。 而且他的生意并不会给江州猎个人带来利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还存在着竞争关系。 所以,杨沅绝对不相信江州猎对他毫无来由的好? 难道只是因为老乡见老乡? 所以,他选择睡在自己的船上,那儿更安全些。 江州猎送走杨沅后,马上骑着他的骏马,带着他的两个光脚仆从,奔向大山寺。 大山寺的贯主静海和尚听说江州猎来访,心中很是奇怪。 他们上午才刚刚见面,在鲸海神社的藤原宫司主持下召开了一场秘密会议,商讨如何应对平清盛的步步紧逼,怎么下午他又来了。 静海马上接见了江州猎。 两个人关系很密切,江州猎是受大山寺庇护的“神人”。 实际上,在日的许多宋国商人都是投靠当地寺社或贵族,倚之为后盾。 不然他们独在异乡,是很难发展的。如果没有靠山,越有钱,也就越危险。 因此在日的纲首们,都有自己的靠山。 当然,这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 这些寺社利用他们的势力庇护这些宋国商人,而这些宋国商人则和这些寺社联手做生意。 寺社身份,很方便逃避官方规定的交易次数限制,他们通过日本寺社,和大宋这边的一些寺院进行合作。 这些商人从日本把货物运到大宋,声称这是信徒捐给大宋某家寺院的。 与之合作的大宋寺院接收商品、给付货款,再偷偷分销给本国商人。 这些商船满载着宋国商品回到日本时,会以同样的名义,把这些货物“捐赠”给日本的寺院。 如此一来,他们不但逃避了两国朝廷规定的交易次数限制,而且连税都不用交了。 “江先生去而复返,一定是有要事对我说吧?” “是的,贯主可知,博多港刚刚来了一个宋国大商人,他接收了曹家的全部股份。” 两个人已经很熟稔了,所以说话不需要拐弯打角。 静海一愣,惊讶地道:“曹家转让了股份给别人?难道曹家发生了什么事吗。” 江州猎笑道:“贯主果然睿智,马上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江州猎就把杨沅如何接手曹泳股份的事情对静海和尚说了一遍。 静海的脸色沉了下来,不悦地道:“我们在宋国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合作伙伴。 这个杨三元简直就是一只趴在我们八岐商事身上吸血的蛭虫,毫无益处。” 静海和尚很不高兴,但他对此也毫无办法。 商事的规则是必须要遵守的,如果否认杨三元所持有的股份的合法性,就是毁掉了八岐商事所有股东之间的信任。 从此,只要有人没落或者有人更加强势,就可以随意承认或否认他人所持有的股份,那么他们的商团将分崩离析,不复存在。 所以,不要说这个杨三元只持有4%的股份,就算他持有40%,也只能在规则之内想办法巧取压制,而不可以用破坏规则的方法来豪夺。 “我知道了!” 静海和尚很不高兴地道:“你明天带他来寺里吧,我会邀请一半以上的股东过来做见证,当场为他办理股份过户。 不过,今年的分红还要等一段时间,近来为了应对平氏的步步紧逼,结算事务还没有最终完成,现在无法匡算出收益的总额。” “不,贯主你误会了,我特意上山来,可不是为了帮他过户股份的事情。” 江州猎脸上露出一抹阴险的笑容:“贯主,我是想到了一个逼迫平氏收手的办法。” 静海和尚惊讶地看向江州猎。 大家讨论了一个上午,就连鲸海神宫的藤原宫司对于如何应对平家都颇感棘手,江州猎居然这么快就想到办法了? 静海和尚心思一转,便道:“难道……解题的办法,就在这个杨三元身上?” 江州猎笑道:“正是!我们可以‘让平清盛杀掉’杨三元! 然后以为杨三元伸张正义的名义,发动博多地区和京都地区的寺社同时发起‘嗷诉’。 我们抬出神舆,向平清盛施加压力,逼迫他严惩凶手,并且承认我们对于博多港的合法的永久的控制权。” 静海和尚的神色凝重起来,开始思索此事的可行性。 杨三元是“八岐商事”的股东,股东被杀,以寺社为主要组成部分的“八岐商事”出面,调集神宫武士和僧兵,号召广大信徒,在博多和京都同时发动以神意为支撑的暴力性的‘嗷诉’…… 杨三元是宋国商人,他若被杀,势必引起诸多宋国商人对于平家的抵触。 宋国虽然不会因此出兵讨伐,但是因此停止贸易或者大量削减贸易作为惩罚,却也未必不可能。 这种担心,将进一步激发包括寺社、贵族、商贾乃至平民几乎所有人的反对。 平清盛权衡利弊后,极有可能会选择让步,杀一两个亲信做替罪羊,并且从此打消对于博多港的野心。 “这个计划,似乎真的可行呢……” 静海和尚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江先生,杨三元可是你的同胞啊。” 江州猎道:“所以,我希望杨三元所占百四的股份中,能够分给我百一。” 静海和尚微笑道:“杨三元就算死了,他的股份也该由他的家人继承。” 江州猎道:“作为杨三元的同胞,我会第一个站出来强烈请求寺社为他伸张正义。 我还会发动在博多的纲首们前往京都去申诉,并且请求京都的延历寺和八幡宫出面主持公道。 这些事情,都需要钱,需要很多钱。 我为他出面,已经是冒着极大风险,总不能由我来出这个钱吧? 所以,我会根据杨三元的‘遗言’,把他的股份转卖给大山寺。” “啊哈哈哈哈……,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静海和尚开心地笑了起来。 江州猎微笑道:“所以,贯主是同意了吗?” 静海和尚起身道:“这件事,我一个人可做不了主。 我现在就去面见藤原宫司,你回去等我的消息,在此期间,千万不要惊动杨三元。” 第347章 先发制人的宫司 寺社势力,是指寺庙和神社。 两者最主要的区别是,寺庙属于佛教,而神社是神道教的。 神道教供奉的对象包罗万象,可以是树,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山精水怪。 鲸海神社供奉的自然是鲸和大海,博多是港口城市,这种神社在这里更有市场。 鲸海神社高大的殿堂游廊下,一道曼妙的身姿袅袅而行。 她头戴“额当”,身穿精美花纹的白色净衣,脚穿一双“浅沓”,手中拿着一柄折扇。 在日本人里,她算是身材非常高挑的了,衣服裁剪的很得体,勾勒出曼妙而优雅的身姿,款款走动间身姿的摇曳尤其动人。 此人便是鲸海神社的宫司兼神主藤原姬香。 女性神职人员并不少见,但女性神主或宫司在这个时代却并不多见。 然而,姬香姓藤原,所以由她统领博多地区的寺社势力便实属寻常了。 廊下有一名武士随之而行,边走边汇报着什么。 忽然,藤原神主站住脚步,恬淡地问道:“伊贺,甲贺的忍者们正在向博多秘密聚集吗?” “是的!” 藤原神主的眉轻轻地挑了起来,明媚的眼中露出一抹杀气:“看来,不需要我们决定是战是和了,平清盛已经帮我们下了决定。” 武士肃立于廊下并未搭腔,他知道神主并不是在和他说话。 藤原姬香缓缓转身,颈项不动,婉约如莲,但声音却说不出的冷冽:“找到他们的聚集地,我要先发制人!” 武士欠身一礼,转身离去。 这时,一身黑色僧衣的大山寺贯主静海和尚迎面走来。 藤原姬香微微眯了眯眼睛,露出一丝微笑。 她的骨相非常优秀,面庞圆润而甜美,眼儿媚,唇儿俏,微笑时就像一枚熟透了的散发着甜香的水蜜桃。 静海和尚垂下了双目,恭敬地合什道:“藤原神主。” “静海贯主因何而来?” “或许,我有一个可以让平清潮知难而退的办法。” “哦?进来谈!” 藤原姬香并没有急着询问,而是淡定地走进了一座神宫。 迈过高高的门槛时,净衣在她身后绷出了一道夸张的曲线。 但静海贯主依旧垂着眸,哪怕是在她的背后,也不敢多看一眼。 …… 杨沅回到码头时,铃木太郎已经联系好了运输车队。 码头上正在紧锣密鼓地装车,一片喧嚣。 盖和靠两位火长不见了踪影,船上只有少部分留守船员。 杨沅嘱咐三上千雅几句,便带着老苟叔回船上休息了。 一到博多便遇到了同为“八岐商事”的股东,而且是个宋人,这让杨沅颇感顺利。 虽然江州猎的热情让杨沅有些吃不消,不过他对江州猎的戒备只是为了保持距离。 他的到来不在任何人的计划之中,在博多更是没有仇家,不可能刚到就有人意图对他不利。 江州猎异乎寻常的热情,很可能是出于一种商人的本能,意图从他身上获得好处。 如果是合则两利的事,杨沅倒也并不抵触合作,毕竟做生意本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不过,他可不想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用人家的…… 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谈合作时未免就要被动。 王长生直到很晚才回来,一路打着晃儿,如果不是计老伯搭了把手,他很可能会一跤跌到海里去。 王长生眉飞色舞地告诉杨沅,他去了博多的“游廓”,找了两個游女,东瀛女子真是既温柔体贴,特别的听话。 “游廓”也就是当地对青楼的叫法。 王长生还告诉杨沅,他回来时遇到了盖火长和靠火长,两位火长领着一帮暹罗人也在“游廓”,还让他捎话给杨沅,今晚不回船上住。 杨沅看他说话时腿还在打颤,只好哭笑不得的劝说这位老人家最好还是悠着点儿。 王长生却是哈哈大笑,拍着胸脯儿自夸老而弥坚,身体倍棒。 他之所以双腿打颤,完全是因为日式床榻太矮,那两个日本女子也太娇小,他老人家膝盖又不太好,马步蹲得太久的缘故。 晚饭的时候,杨沅到唐房区,吃了一顿地道的中国菜。 日式的料理偶尔尝尝还行,他的胃终究是不太适应,不能顿顿当饭吃。 等他重新回到船上大约半个时辰,三上千雅才回来,他已经打听到小野明兮的一些消息。 不过,小野明兮似乎是服务于和博多地区寺社、贵族势力敌对的一方。 所以他向人打听消息的时候,引起了一些人的敌意,三上千雅心生警惕,便没有深入了解。 杨沅思索一番,道:“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慢慢来了。 小野明兮在我们大宋是以生意人身份出现的,所以你不必有所顾忌。 就以有生意要和他谈为由继续打听,只要许人以好处,一定可以打听到他的具体消息。至于说本地人对他有敌意……” 杨沅微微一笑道:“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这样一来,我们打听他消息的事,就不会传进他的耳朵里了。” 三上千雅担心地道:“可是,如果引起本地势力的误会……” 杨沅道:“我不在乎,我又不会入住唐房做博多纲首,我们很快就要回大宋的。” “是,我明白了。” 杨沅略一思索,又道:“这样,你先休息吧,今晚不要打听了。明天等我去大山寺之后你再去打听,免得我过户一事节外生枝。” “是!” 三上千雅领命而去。 作为一个犯了罪,从日本国逃出去的浪人武士,杨沅收留了他,在他心中这就是认主了,杨沅就是他的家主。 对于杨沅的命令,他执行起来毫不犹豫。 春秋时期,刺客“要离”想刺杀庆忌,为了取信于庆忌,他主动请求吴王杀掉他的妻子和孩子,再砍掉他一条手臂。 如此狠人,终获成功,刺杀了庆忌。事成之后为给妻儿一个交代,他又横刀自刎。 这些理念被东瀛人全盘学了去,再与本土神道教结合,变造出了一套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武士行为准则和道德体系。 他们强调的是“为主公毫不留念的死,为主公毫不顾忌的死,为主公毫不犹豫的死!”至于善恶是非,从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 三上千雅从小被灌输的就是这种理念,已经刻入骨髓,改变不了了。 不过,他是杨沅的人,杨沅倒是因此能放心地用他,不再需要一个笼络过程。 只是,三上千雅打听小野明兮下落的消息,在他回到船上时,就被人传进了鲸海神宫。 报讯的武士跪拜在地,仔细叙述着三上千雅在码头附近打听小野明兮下落的情形。 帷幔后面,藤原姬香被灯光映出了一道清晰的剪影。她执着笔,正一笔一划地写着东西。 在她手中拿着一具灵牌,她用楷书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杨三元”三个字,端详了一下,莞尔道:“知道啦,明天,我亲自去送他一程!” 第348章 还挺有仪式感 次日一大早,铃木太郎和王长生以及一大批工匠,就押运着南洋大木等建材出发了。 这个时间虽然还没有超过铃木太郎向平清盛承诺的家庙建成期限,但是按照正常的建造速度肯定是来不及了。 不过,铃木太郎在临安蕃坊的时候没少往杨沅的宅子跑。 他就是想知道,王长生是不是真的有回天之力。 在杨家王长生小试身手,铃木太郎亲眼目睹,他已经确信王大匠将是他的救星,因此心态很稳。 昨晚王大匠从游廓回来以后,铃木太郎亲口向他承诺,只要王大匠能在工期之前顺利完成平氏家庙的建造,那么待他回国的时候,铃木会送他八个年轻貌美的日本姑娘。 人是不值钱的,别说八个,就算再翻一倍,买下来能花几個钱? 对于铃木太郎来说,这比送给王长生一份财物更划算。 不过,礼物值不值,还要看收礼人喜不喜欢。 反正王大匠对这个承诺是很满意的,现在对于帮助平氏建造家庙,他比铃木太郎还要上心,路上他就开始规划起来。 坤泰跟着铃木太郎一起上路了,建材没有运到之前,他自然也跑不了。 留守码头的是盖和靠两位火长,带着一些水手。 上午,江州猎带着两个赤脚仆从赶到了码头,杨沅从船上下来,也只带了两个仆人。 一个瘦得跟猴儿似的,一个高大肥胖,正是老苟叔和计老伯。 三上千雅继续去打听小野明兮的消息去了,杨沅就只带了这两个“老家仆”和江州猎去了大山寺。 大山寺里已经聚集了一些“八岐商事”的股东,他们大多是当地一些寺社的当家人。 这个国家寺庙多,神社更多,大大小小的神社,供奉着各种奇奇怪怪的神明,还都挺有市场的。 江州猎热情地给杨沅一一做着介绍,杨沅昏头胀脑的一时也记不下那么多。 见了谁他都谦逊微笑,反正绝不丢了天朝上国、礼仪之邦的脸就是。 但是一圈下来,除了大山寺贯主静海和尚,他连一个人名都没记住。 这个现代的更名过户手续非常简单,股东里就有一个是大宰府政厅官员。 由这位官员带头,过半数的股东们都在过户股契上签字画押,杨三元就正式成为“八岐商事”的股东了。 其实,杨沅不过户的话,拿着股凭也能来领分红,这东西本就是认凭不认人的。 不然的话,每年分红时,难道你让曹泳曹府尹亲自跑一趟日本? 只不过过了户更方便一些,对杨三元来说,如果他以后想转卖股份,就必须得是股份先在自己名下。 而对这些寺社领袖们来说,宋商杨三元正式成为“八岐商事”的一员,那么他死后,八岐商事才有资格替他出头主持公道。 所以,这个仪式很重要,必须得有。 更名之后,杨沅陪着一群记不住名字的股东喝了几杯禅意十足的香茗,便即告辞下山。 江州猎意犹未尽,便留在了山上。 他们一起把杨沅送到了山门外,看着杨沅带着一胖一瘦两个老仆向山下走去。 静海和尚合什看着杨沅一行三人远去,忽然轻笑道:“今天晚上,我们就要吃杨三元先生的‘豆腐饭’了。” 豆腐饭是该国招待吊唁亲友们的一顿素食,也叫“吃倒头饭”。 听了静海和尚的话,八岐商事的股东们都笑了起来。 其中一个供奉犬神的神社神主笑道:“应该由孝子招待大家吃豆腐饭才对,杨三元先生的孝子是谁呢?” 大宰府政厅官员笑道:“不若就由江州猎君来充当杨三元君的孝子吧,毕竟他们同为宋人,关系更亲密一些。” 众股东轰堂大笑,江州猎一边陪笑跟着他们往寺院里走,一边在心中暗骂。 不过,众股东全都拿他取笑,他也不好表现出强硬的态度。 山上林木葱郁,虽然天宇澄净,阳光明媚,但树荫之下却有一片清凉之意。 杨沅和老苟叔、计老伯一边欣赏着山上风光,一边沿着石彻的蜿蜒小径往山下走。 正走着,前边的老苟叔忽然抬了抬手,计老伯看到他的手势,目光顿时锐利起来。 他一把拉住杨沅,把他缓缓拉到自己背后,一双冷厉的目光缓缓向四下扫去。 一道道人影从两侧山林中幽灵般冒了出来。 他们都穿着白色的武士服,头上系着白色的“钵卷”,手持太刀,趟着草丛,缓缓向杨沅三人逼近。 他们是武士,而不是忍者。 这从他们的服装打扮上就能看出来。 而且,神社武士着白,寺庙僧兵着黑,这一点杨沅刚刚在大山寺时已经知道了。 难不成,这是某个神社豢养的武士? 可他们为何要对我下手? 杨沅心中刚刚浮现出这个念头,正前方的古拙老松下,一个身着白色和服的女子便现出了身形。 她迈着小碎步,款款地向杨沅走来,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在她的右肩后面,有一道细碎的光时不时跳跃一下,那是掩于她臂肘后面的一截刀锋。 藤原神主想把屠杀宋国商贾的锅嫁祸给平家,正好利用平家在博多地区如募大批忍者的当口,但她竟没有稍做伪装。 她的人不但没有乔装成忍者,甚至连脸都没有遮起来。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她既然不想留下一个活口,又何必乔装改扮呢? 藤原姬香袅袅地走近,在三丈开外站住,嫣然问道:“杨三元先生?” 杨沅道:“是我!” 藤原姬香一扬手,便有一件东西从她袖中飞出,抛向了杨沅。 杨沅一抬手,便将划着一道抛物线飞来的东西接住,定睛一看,竟是一个灵位,上边赫然写着“杨三元之灵位”。 杨沅暗想,幸亏我没用真名,要不然多晦气。 杨沅抬头看了看藤原姬香,似笑非笑地道:“杀我,还挺有仪式感的。” 藤原姬香娇媚地道:“作为一个神主,我一向很有仪式感。作为一个女人,我同样很重视仪式感。” “神主?” 杨沅敏锐地反问道:“你是哪个神社的神主?” “死人,何必打听那么多呢?” 一个娇媚的女人,如果用娇嗔的语气,说出一句“死人”,那是很销魂的。 藤原姬香固然很妖媚,但语气一点也不娇嗔,虽然这句“死人”同样很销魂,真的很销魂。 说完这句话,她就把手一挥! 然后,老苟叔和计老伯便呐喊着扑了出去,比鲸海神宫蓄养的那些武士们还要听话。 藤原姬香怔了一怔,显然没想到两个貌不惊人的老家伙能有这么猛,居然主动出击,你们家少爷不管了? 但她只是略显意外,却并不惊慌。 对方只有区区三个人,而她足足带来了五十个人,杨三元还能翻得了天去? 藤原姬香手腕一翻,一口太刀就从她的腕后亮了出来。 锋芒的白光乍现,刀的线条之美十分凌厉,而人的线条之美十分妩媚。 刚与柔、力与美,完美地统一在了一起。 对方是个商人,海商大多懂些功夫,但那又怎样? 终究,不过是一个商人。 只不过,这个商人蛮好看的。 所以,他的头被切下来时,也会叫人看得更兴奋吧? 藤原姬香笑得依旧妩媚,但眸中已经渗出蛇一般冷厉的光。 太刀从她手中扬起一道锋芒,她纵身而起,刀便向着杨沅的脖颈,斜斜地劈了下去! 关于后宫和单女主、无女主的随感 单女主的故事,我也写过。 《俯仰三生石上缘》直接写单女主的感情戏,荡气回肠。 《古剑屠魔录》用旁白写一个前人单女主的感情戏,不过千余字,催人泪下。 《美丽童年》写的只是亲情和思乡之情,我的同龄人都有感同身受看哭了的。 它们都是几十万字、十几万字的中篇和短篇,不假。 为啥? 因为我不爱写啊! 几百万字的长篇故事,就一段感情戏我写着审美疲劳。 不过,长篇故事如果需要改成单女主,我也一样办得到。 《夜天子》改编成电视剧,我亲自操刀,你说改成单女主那我就改成单女主,故事丝毫不受影响。 叶小天和夏莹莹的感情戏,让我在剧播出期间,时常一打开微博就卡顿,因为私信太多、刀片成堆。 我不是不会写,不喜欢而已。 但是,一部多女主戏,我把感情戏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了,角色不用大砍,剧情不用大改,故事情节依旧成立,为什么? 因为我故事里的主要女性角色都是同时承担剧情作用的,并不仅仅是承担感情作用,没有了感情戏它一样有存在的必要。所以改掉或者抹掉感情戏份,故事不用大改。 《临安不夜侯》里,如果丹娘改叫丹郎,本是一个千门浪子,因为所爱的女人金盆洗手。 把方掌柜的部分戏份挪给他,他受着家族的压迫,妻子则有一对吸血爹娘。 男主出面帮他摆平这一切,从而把他收为小弟,再把他捧为食神,成为自己餐饮线上的忠心小弟,成不成? 男主的摆平手段需要大改吗?只是一些地方详些,一些地方略些的调整。 鹿溪直接砍掉,就剩下宋老爹、曲大先生、老苟叔、计老伯四個混迹市井的老兵。 男主用说书先收服曲大先生,再接触这四个市井奇人,然后加上他也对岳相公的崇敬,以及兄长之死直指秦桧,五人目标一致,从而最终收服四人为己所用,行不行? 一样能办到吧。 机速房左右押衙官直接改叫冷御禅、薛丙鑫,是两个有个性的男性下官,对杨沅这个潜伏北国十年归来抢位子的上官不满。 男主领着冷御禅出海擒敌,从而收他为己用,用表格法等改革技巧征服薛丙鑫,在他经商失败时再慨施援手,恩威并施最终收为小弟,成不成? 斗争手段和不同而已,这段剧情一样继续,斗争过程一样可以写的精彩。 李师师直接改燕青,他本身就是大富豪卢俊义的心腹,有经商头脑,眼界高,当年又是风流倜傥无所不精的风流人物,李师师的技能大部分可以转嫁给他…… 以此类推,我可以把里边所有女性角色统统删没了,目前所有剧情发展都没啥大影响。 但是,同样可以解决的一件事、一个人,他是个男性角色来进行就高雅了,是个女性角色来推进就不入流了? 这和那些认为悲剧就是高雅的,余此统统不入流的呆子有什么区别? 悲剧难个毛啊,先塑造一个美好,再亲手把它打碎,让你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只要你能塑造人物鲜活,技巧如此简单。 我用男性角色,换个斗争手段,它就有逼格了。 因为用了女性角色,不仅有斗争过程还有感情戏了,它就不入流了? 你觉得你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我还觉得我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呢。 男主现在依旧处于官场的底层,一个小特务头子(哪怕他成为大特务头子,那也上不了台面。) 等他考中进士,就要踏入上升通道,官场博弈的对手戏就会多起来。 而在那个场合里,在时代背景、客观条件之下,他难有机会接触新的女性。 前期已经建立一定基础的女性角色正好派上用场,可以发挥互动。 这样我写着不枯躁,不然,单纯的一群男人戏我不是不会写,可我不喜欢。 剧本一集我的行价并不低,我为啥不写了?定制文最长不过三四十万字一部,轻松又赚钱,我为啥不愿接了?回起点我连高价保底都主动拒绝了,又是为什么? 因为,这样我才能想咋写就咋写! 近过五旬的人了,我的创作需求坚定不移且必须排在第一位的是:随心所欲。 享受创作的快乐,并只享受把这份快乐分享给喜欢这种快乐的读者。 第349章 杀我杀你他杀 这一刀,快、准、狠。 生死一瞬,间不容发。 这一刻,杨沅也动了。 杨沅双足一弹,整个人便向后飘去。 藤原姬香一刀斩下,杨沅已经疾退丈余,飞起一腿,便踢向路边一棵铁冬青。 “喀喇”一声,一根小儿手臂粗细的树枝就被踢断了。 杨沅一把抄起树枝,就向藤原姬香攻去。 树枝在他手中只轻轻一颤,前方枝头便如风雨中疾摇一般遮挡了藤原姬香的视线。 藤原姬香步步后退,手中刀刷刷劈斩,碎枝败叶漫天飞舞。 不消片刻,杨沅手中就只剩下了一根光秃秃的木棍,前边还被削尖了。 藤原姬香没想到这个宋国商人竟有如此武功,神色立即谨慎下来。 老苟叔和计老伯却是早就知道杨沅功夫了得了,他们两个在海船上闲极无聊,可没少跟杨沅切磋。 所以哪怕明知道杨沅身上没有武器,二人也只管杀去,并不护在他的身边。 在他二人想来,这些很是凶悍的东瀛武士交给我俩解决。只剩下一個东瀛小娘们儿,你还整治不了? 藤原姬香双手握刀,向左右扫视了一眼。 这一看,目芒又是一缩。 老苟叔和计老伯各自拔刀,迎着武士们疯狂地冲上去,脚下趟得落叶激飞。 两个人手脚并用、左踢右踹,上劈下扫,一路行去,势如破竹,如狮子搏兔,下手毫不留情。 在他二人冲过之处,已经有七八个武士倒在地上,连挣扎扭动的迹象都没有,显然是已经一刀毙命了。 这个宋国商人不像个练家子,他的两个老仆甚至不像一个武人,可是竟然这般厉害? 藤原姬香刀势一变,娇媚的神情瞬间不见。 她微微弯腰,双手握刀,紧盯着杨沅,突然娇叱一声,拔足飞奔,刷地又是一刀。 这一刀仿佛超越了光的极限,刀影犹在空中,刀风已经及身。 杨沅身形急转,刀尖刺破身体留下的幻影,杨沅低头一看,前胸已经被割破一道口子。 好快的刀! 好狠的女人! 杨沅霍然看向眼前这个所谓神主,额头渗出了冷汗。 他没想到一个摇曳如花的女人,竟然如此凶狠。 杨沅的目中也露出了杀气,有若实质一般。 他今天是上山办理股份更名过户的,所以没有佩带兵器。 不过,他手中有一根锋利的木棍,比面前这个女神主手中的太刀还要长一多半,宛如一杆枪。 杨沅长吸一口气,前脚踏成弓步脚,后脚踏成马步脚,顶平、肩平、脚平、枪平,摆了一个中四平枪。 中平枪,枪中王,杨沅一声低喝,枪去如箭,直刺藤原姬香眉心。 藤原姬香挥刀疾斩,杨沅手中“枪”一个吞吐,若实若虚的一道枪线已经避过太刀,再度刺向藤原姬香的咽喉。 藤原姬香再斩,杨沅手中枪又是一个吞吐,一缩之间避过刀锋,复又一吐,扎向藤原姬香的胸口。 两人的兵器根本没有碰到,但却凶险无比。 一个进、一个退,一个攻、一个守,枪影如裂空闪电,刀光似羚羊挂角。 藤原姬香的脚步以极短促的步伐不断地变幻着,只等杨沅力竭便予反攻。 而这种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势必不能持久,杨沅是一定会力竭的。 她在蓄势。 杨沅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不过他注意到了一点,山路上有一道山洪爆发时冲出的土沟,上边长满了野草。 杨沅疾如风雨的攻击即将力竭时,藤原姬香一足踏空。 “诶!” 藤原姬香惊呼一声,仰面便倒。 杨沅身形疾旋,力尽的一枪顺势一荡,呼啸一声,旋转而回,便扫在了藤原姬香的腿上。 藤原姬香痛呼一声,在草地上一个翻滚,纵身便向前一扑,直接扑进了长满杂草的土沟。 杨沅的“枪”追蹑而来,一“枪”便扎中了她的肩头。 如果不是她忍痛向前一扑,杨沅这一“枪”便要从她后颈笔直插进去了。 什么怜香惜玉,不存在的。 杨沅不敢停歇,虽然他的“兵器”十分脆弱,但现在占了先机,正是“趁你病,要你命”的时候,岂能错失良机。 杨沅一纵身便向土沟中扑去。 他之所以跃起来,是想居高临下,可以一眼看清藤原姬香的位置。 如果径直追进土沟,以这个女人的狠辣和反应速度,很可能在他扑进土沟的同时,便有一口刀从茂密的草茎间刺来。 不料,杨沅刚刚纵身腾空,就有数不清的手里剑向他呼啸而来。 杨沅大吃一惊,手中“枪”四下扫荡,虽然磕飞了几枚手里剑,但手中这杆“枪”也彻底断掉了,手里只剩下两尺来长的一截木棍。 这手里剑是日本人对脱手投掷武器的统称,单尖的、双尖的、多尖的,都叫手里剑。 杨沅在落进土沟的刹那,忙里偷闲四下一看,已经看到许多忍者跟灰老鼠似的从四面八方扑来,一俟包围,二话不说,先是一通暗器投射。 那些白衣武士率先进入他们的攻击圈,也是这些手里箭的主要被攻击对象。 登时就有人惨叫起来,并且发出了叽哩呱啦的叫喊声、咒骂声。 杨沅手里的“枪”断了,本来打算的俯冲攻击如果仍按原计划,就要变成主动撞向人家的刀口。 所以他居高临下看清藤原姬香的位置后,马上在空中奋力一个翻滚,勉强改变了一个位置,便落向草丛中。 杨沅身形刚一落地,便把手中两尺来长的木棍向前一掷,反向一滚。 “刷”地一下,他刚刚落地处,就被一口雪亮的太刀刺中,差之毫厘。 不过,藤原姬香忍痛刺出这一刀后,也无力追赶了。 她的腿被扫伤了,后肩处还被扎了一“枪”,鲜血已经染红了她白色的和服。 一刀未中,藤原姬香也是立即往旁边一闪,借助茂密的草丛改变了位置。 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就在两丈以内,但都不清楚对方的具体位置。 谁若先动,谁就会暴露位置,所以双双僵持起来。 这时候,他们才听清楚外边的叫骂声。 听见那些日本武士的大声叫骂,藤原姬香的脸色顿时变了。 杨沅听不懂那些日本人在喊什么,但他听得出计老伯和老苟叔的声音。 计老伯的声音大叫道:“真他娘的稀奇,倭人狗咬狗了。” 老苟叔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咦?这都是些什么人,下忍中忍特别能忍?” 藤原姬香却是听清了她的神宫武士的叫喊声,也听得懂计老伯和老苟叔的话。 “神主,我们中埋伏了,有忍者,来了好多忍者!” 老苟叔忽然一声大叫:“哎哟,老子的屁股!本来就没多少肉,还被暗器削去一块!你怎么不射姓计的,他肥!老子不能忍了,你给我死!” 藤原姬香马上横向移动着身子,同时用汉语沉声喝道:“有大批忍者出现,他们在屠杀我的人,也在屠杀你的人!” “我在外边一共就两个人,谈不上屠杀!”杨沅的声音马上从对面传来。 “不如我们暂时合作?”藤原姬香谨慎地移动着身子,低声道。 杨沅的声音再度传来:“伱想杀我,他们想杀你和我,我先杀你再杀他们,似乎更划……” 他还没有说完,藤原姬香已经判断了他的位置,登时人刀合一,猛地从茂密而高的草丛中刺向前去。 哪怕自己被人算计了,她的第一目标,竟仍是原定计划。 “该死!” 藤原姬香一刀刺空,才发现那个该死的大宋商人竟然和她一样狡猾,每说几个字,他就要移动一下位置。 他此时的站位离藤原姬香刺出的一刀竟然差着一尺多的距离。 藤原姬香一个团身,前滚翻,身子还没摔在地上,刺向前去的一刀就变成了反撩向身后。 杨沅如果扑上前的速度稍快一些,这时就是自己撞上她的长刀了。 但,杨沅却预判了她向前冲去的落地,合身扑过去,想着在她落地的刹那将她擒住。 然后,杨沅的预判,是藤原姬香一刀刺空力尽落地的位置,而藤原姬香这时却在空中来了个前滚翻,落地位置发生了偏差。 杨沅五指如钩,凌厉地抓去,“嗤啦”一声,就把她的和服扯了下来。 藤原姬香就像蜕了皮的美女蛇,奋力向前一挣,撒腿就跑。 杨沅单手在地上一撑,奋力向前一抓,“嗤啦”一声,又抓下一层衣服来。 日本女人穿和服时虽然不穿小衣小裤,但和服却有七层。 杨沅一手抓着一层衣服,茫然向前看去。 藤原姬香蜕了两层皮,身上倒是更轻快了,嗖地一下就跑没影了。 土沟里高大的茅草丛中,藤原姬香一路狂奔,她一手挡在身前遮挡着野草,一面用日语大声吩咐上边的部下各自突围,返回神社集合。 杨沅双臂一抡,就把两套衣服缠在了他的手臂上。 杨沅双臂向前挡住脸面,迎着藤原姬香奔过之后摇晃更加剧烈的野草便追了下去,同时大叫着让老苟叔和计老伯马上脱离战斗向他靠拢。 大山寺中,江州猎饮尽最后一杯茶,微笑起身,扶膝向众人行了一礼:“我的同胞现在应该已经身首异处了,我去给他收尸。” 八岐商事的股东们纷纷微笑颔首。 “辛苦江州猎君了。” “请给他准备一具桐木棺材吧,不要太寒酸了。” “那就拜托你了。” 唯有静海和尚坐在上首淡定地喝着茶。 这个时间,杨三元应该早就凉了,而美丽的藤原神主应该也死掉了吧! 静海和尚微笑地想。 第350章 即将消失的鲸海神宫 江州猎带着他的两个赤脚仆从还有三十多个黑衣僧兵,向山腰处走去。 山腰处隐隐的厮杀时,他在山门外就已经听到了。 有藤原神主亲自带人出手,杨三元居然还有反抗之力? 这让江州猎有些意外,不过,挣扎的久一些又能如何呢? 江州猎可不相信杨三元能活着逃走。 藤原姬香虽是女人,但她的刀法非常厉害,承袭多位名家所长,是一个很厉害的刀客。 最重要的是,她带来的神宫杀手很多,杨三元只有区区三個人,怎么可能活着离开? 江州猎放慢了脚步,收尸……毕竟不需要太着急。 当他带人赶到那片松林时,已经听不到厮杀声了。 我用不用扮出一副悲戚、惊怒的表情? 脑海中只是微微一闪念,江州猎便自嘲地一笑,这里又没有别人,作戏给谁看呐! 江州猎施施然地拐过了一棵古松,然后便是一惊。 石阶上、草地上、灌木中,横七竖八的都是尸体。 黑衣服的、白衣服的,还有红的血…… 好惨烈的现场! 江州猎把手一摆,沉声吩咐道:“找出杨三元的尸体!” 一群黑衣僧兵立即执着长矛,谨慎地分散开来。 江州猎皱着眉头看着遍地的尸体,为什么其中还有忍者,难道藤原神主还雇佣了忍者? 如此慎重吗? 搜索过程并不长,很快江州猎就得到消息,现场并没有杨三元和他的两个老仆。 他们三人身着宋国服装,很好认的。 江州猎不敢相信地命人散开继续搜索,当他再一次得到没有发现杨三元尸体的回报后,惊讶地退了两步,返身便往山上狂奔而去。 大山寺中,“八岐商事”的几位大股东正在嘻嘻哈哈地说笑着。 静海和尚微笑地看着他们,心中默默地想:“真是一群愚蠢的人呐,平家对博多志在必得,而寺社势力就是阻挠平家控制博多的最大绊脚石。 这块绊脚石,平家是一定要搬开的,你们却还不知危险即将降临。就这么乐观地相信你们能顺利击退平家伸出的魔爪吗?” 静海和尚微笑地呷了一口茶:“能够看得清大势的,毕竟是少数人呐。而我,就是那少数人之一。 藤原神主一死,我,就是博多地区寺社的领袖,以后依附了平家又有什么关系呢。以后在博多能和我平起平坐的,就只有小野明兮一人而已。” 想到那个狡猾的商人,静海和尚微微皱了皱眉,不过马上又展颜微笑起来。 小野明兮很可能会成为一个和藤原神主一样难缠的人物,但他不会像藤原神主一般强势。 而且小野明兮在博多地区毕竟没有像他一般牢固的基础,他有信心把小野明兮压下去。 他知道小野明兮派出了大批忍者,藤原姬香今日的行踪,就是他泄露给小野明兮的。 那个宋国商人将和藤原姬香双双死在山上,同归于尽。 然后,他会推出一个人,比如大宰府政厅官员吉田取代藤原神主,率领博多寺社发动“嗷诉”,控诉平家的罪恶。 在造成足够大的破坏和影响之后,他才会出面,把博多寺社自导自演、栽赃陷害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平家会趁机发兵,用武力控制博多。 京都地区的各方势力,在打击错了目标之后,也只能承认平家对博多的控制,以此作为对平家的补偿。 “呵呵呵呵……” 好像有人说了一个什么荤笑话,想到高兴处的静海和尚也跟着一起欢快地笑了起来。 这时,江州猎一头抢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不好了,山腰处没有发现杨三元的尸体,藤原神主也不见踪影,现场除了有不少鲸海神宫的武士尸体,还有……许多忍者……” 笑声,戛然而止! …… 藤原姬香匆匆返回鲸海神宫,厚重的神宫大门立即轰然关闭。 “陆续回来的人,从小门接入,神宫全面戒备。” 藤原姬香气喘吁吁地吩咐完,便匆匆离去。 她的左腿微微有些瘸,被杨沅用树枝扫中的位置已经淤紫一片,肩头被树枝扎伤的位置,鲜血染红的衣衫仿佛一副画。 “宫司,你受伤了?” 弥宜神村日常领着几个巫女慌里慌张地迎上来。 弥宜是仅次于宫司的神职人员,辅佐宫司。 鲸海神宫的弥宜是世袭的,这一代的弥宜便是神村日常。 他不仅是鲸海神宫的弥宜,而且是藤原姬香的丈夫。 藤原姬香成为鲸海神社的宫司,就是以下嫁神村日常为条件,将两家势力纽结在一起的。 看到几个衣衫不整的神女,包括神村日常也是衣袍不整,甚至还光着一只脚。 藤原姬香厌恶地喝叱一声:“滚开!” 她一掌拂开神村日常,踉跄闯进自己的房间,障子门哗啦一声关上了。 神村日常踉跄了几步,被两名巫女扶住。 他冷笑地站住,阴阳怪气地道:“啊,我们无所不能的宫司大人好像吃了大亏呢!在博多什么人能叫她这样的人物吃啊,我真想见识见识。” 一个巫女幸灾乐祸地道:“还真是头一回看见宫司大人如此狼狈的模样呢。她的衣服好像都被人扒去了。” 几个巫女吃吃地笑了起来。 此时的日本国非常混乱,皇室和权臣斗,皇室之间斗,武家和公家斗,武家之间斗,公家之间斗,混乱中处处都是机会,也处处充满博弈和死亡。 鲸海神宫的宫司和弥宜虽然是联姻关系,却也分成两派势力。 丈夫神村日常作为弥宜是神宫世袭派的首领,而藤原姬香是神宫入主派的首领。 同时,这对夫妻只是名义夫妻。 藤原姬香不喜欢男人,反而和她带入神宫的两个被任命为神官的女侍卫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神村日常对此不仅感到耻辱,而且放着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他却不能沾一指头,更令他无比妒恨。 如今眼见自己的妻子似乎吃了大亏,神村日常眉开眼笑。 “弥宜大人,不好了,神宫里闯入许多忍者,我们的神宫面积太大,根本无从防范……” 两名武士忽然闯进来,大声禀报道。 “什么?” 神村日常大惊失色,做为一个世袭的弥宜,神村日常才吃不了练功的苦。 神宫虽然豢养了许多武士,但他对于武功却是一窍不通。 “快!快来人,保护我去宝物殿的密室!” 神村日常领着几个巫女,跟着那两个武士冲出门去,就见参道上已经有武士和忍者交起手来。 神村日常提起袍裾,拔腿就跑。 女神官椿屋小奈和矢泽花音提着刀急急闯进了藤原姬香的房间。 藤原姬香刚刚检视完小腿的伤势。 虽然淤肿的厉害,但是骨头没断,也没有外伤,只需涂抹些药膏即可。 看见自己最信任的两个女神官进来,藤原姬香立即把和服褪到腰间,整个姣好迷人的上半身都毫无遮挡地呈现出来。 “神主,你受伤了!” 椿屋小奈惊呼一声,连忙跑过去,跪坐在她身后,把刀放下,拿过了药箱。 矢泽花音提着刀,单膝跪在藤原姬香面前,扫了一眼她腿上的伤势,沉声道:“神主,刺杀失败了?” 藤原姬香的双目危险地眯了起来:“有内奸!” 就连她身后正为她清理伤口的椿屋小奈听了这话,都不由一惊。 藤原姬香冷冷地道:“有忍者偷袭,他们清楚地知道我在哪里,并且选择了最好的动手时机。” 矢泽花音握刀的手一紧,美目中透出一抹杀气:“是神村日常搞的鬼?” 藤原姬香摇摇头:“那个废物根本不知道我的行动!” 藤原姬香美眸微眯,冷冷地道:“先给我裹伤。明天我们去见见静海和尚!我想,他能给我一个答案!” 杨沅手中提着一口无鞘的日本刀,和老苟叔站在神宫角落处一处较矮的建筑上前。 神宫里面,处处杀声。 尾随而来的忍者们利用他们自带的攀爬工具进入神宫,和迎面冲来的留守武士厮杀起来,神宫里一片混乱。 老苟叔腰间缠着一块白布,仔细看的话,那是精美的带暗纹的宋国双层绢。 这是杨沅从藤原姬香身上扒下来的和服,被他丢给老苟叔裹伤了,因之形象显得有些滑稽。 计老伯高大肥胖的身子,很是灵巧地从下面爬上来,拍了拍手。 他刚刚下去抓住了一个“出仕”,也就是神宫里的见习人员。 奈何,语言不通,计老伯问了半天,只听那人叽哩呱啦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计老伯听得闹心,拧断他的脖子,又重新爬了上来。 老苟叔一手按着被“手里箭”射伤的屁股,一边东张西望,说道:“我们要找的人,会藏在哪里?” 看着一片混乱的神社,杨沅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们不了解这些建筑布局的用处和特点,很难找出那个会说汉话的女刀客来。 “点火吧!” 杨沅四下看看,向左右一指:“分头行动,把房子点了。既然找不到,那我们就撵她出来!” “好!” 计老伯和老苟叔毫无心理负担,两人立刻向左右一分,赶去挨幢建筑放火了。 杨沅沿着屋脊,便提刀向前奔去。 他必须要搞清楚,为什么有人要杀他。 他并没有怀疑大山寺的静海和尚。 如果是“八岐商事”的那些人想吞没他这个宋国商人所拥有的股份,完全可以选在大山寺里动手,甚至在茶水里做手脚。 所以,一座神宫的主人,率领那么多武士,必欲杀之而后快的目的是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在打听小野明兮的下落? 如果小野明兮确实参与了秦桧的阴谋,那么对一个飘洋过海从宋国赶来,一踏上陆地就开始找他下落的人下毒手,那就说的通了。 所以,这座鲸海神宫的女主人,应该就是小野明兮的人吧? 杨沅觉得,他找到了目标! 第351章 神人呐 椿屋小奈给藤原姬香包扎伤口,绷带缠过胸前时,还俏皮地轻掏了一下。 她和花音都是藤原姬香的人,没错,就是那种关系。 这也不过就是三个小情侣之间的一点小情趣罢了。 但藤原姬香此刻完全没有心情。 她在椿屋小奈给她包扎伤口的时候,又仔细思索了一番,此时已经断定,那些突如其来的忍者,必然是静海秃驴引来的。 顺着这个思路反推了一下,静海和尚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都已经猜到了。 一方面是平家势大,难免有人会首鼠两端,静海和尚显然就是一个。 另一方面,她听到一個消息,京都延历寺的贯主有意把静海和尚换掉,换上一个追随他多年的亲信到大山寺任贯主。 延历寺是大山寺的上级禅院,对大山寺负有管理之权。 虽然一寺之主不是那么容易被换掉的,可是如果博多地区的寺社在应对平家势力入侵时表现不利,那他就完全有理由发难了。 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既然她都听说了,静海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静海有动机投向平家,而且他也是唯一清楚自己今日行踪的人。 静海,秃驴! 藤原姬香眸中露出一抹杀气! 她嗔怪地打掉椿屋小奈作怪的小手,狠狠白了她一眼,迅速把内层和服重新穿好,站起身来。 矢泽花音取过一件净衣,藤原姬香冷静地在她的服侍下穿好衣服,把“额当”戴在头上,沉声道:“忍者已经尾随到了神宫,我们出去看看。” 拉开障子门,从幽深的宫禁深处刚刚走到前殿光明处,就看到一名巫女慌慌张张跑进大殿,紧跟着就一声惨叫,扑倒在地。 在她后背上,扎着一柄手里箭,是一口单尖手里箭,类似飞镖,正中后心,显然不能活了。 椿屋小奈和矢泽花音立即举起手中刀,快步冲到殿门口,向外一看,椿屋小奈吃惊地回头叫道:“神主大人,忍者已经杀进神宫来了。” 藤原姬香冲到门口一看,不禁破口大骂:“神村日常这个混蛋!” 她刚刚回到内室裹伤时,神村日常还在大殿上。 也就是说,神宫里的混乱情形,神村日常是知道的。 可是发现神宫大乱之后,作为丈夫,他不能负起保护之责也就罢了,甚至没有派一个人去向她示警。 藤原姬香把太刀一举,杀气腾腾地道:“我们杀出去!” 她们三人刚冲到廊下,就听到神村日常的怪叫声传来:“姬香,救救我,啊啊啊……” 三人扭头一看,就见神村日常从廊下跑过来,两只手像女人一样扎撒着,本来就只穿了一只鞋,这时也跑没了。 在他后边,正有两个忍者恶狠狠地追来。 “真是晦气!”藤原姬香挥了挥手,椿屋小奈便迎了上去。 不管怎么说,做为世袭的弥宜,神村日常的存在,对她控制神宫势力还是有些用处的。 藤原姬香虽然看不上这个废物,能救还是要救。 随即,藤原姬香便把太刀一举,领着矢泽花音冲向了前方广场上正和武士大战的几名忍者。 正在神宫里混战的忍者来自两派,一派是伊贺,一派是甲贺。 伊贺派最为重视个人的修为和能力,而甲贺派则最为重视群体合作。 两派从一开始就各有侧重,随着发展,也就在各自擅长的领域,总结出了许多独到的经验和手段。 忍者以刺探和刺杀为主,身手高明的刺客、间谍,亦或是身手不那么高明,但是能够完美合作的刺客、间谍,其实各擅胜场。 有些行动场合,个人作用更大,有些行动,群体合作更容易成功。 因此伊贺派和甲贺派的实力和名气,几乎是不相上下。 但这一次,小野明兮对他们以重金发布了招募令,要从他们之中,选择一支力量,远赴异国他乡,执行一次刺杀该国君主的重大行动。 这一事件,立即惊动了伊贺、甲贺两大宗派。 伊贺派的服部大人派出了四十九间山伏房所有最精锐的忍者。 甲贺派的大宗师大伴隼人更是在饭道山上发布了面向所有甲贺忍者的动员令。 倒不是说小野明兮悬出的重赏,足以惊动这两大派早已蛰伏不出的精神领袖。 而是因为谁能争取到这一任务,圆满完成这次刺杀异国君主的重大任务,那么关于伊贺和甲贺哪家强的争执,将就此有一个定论。 这是关乎宗门千秋万代的大事,因此两大宗门精锐尽出。 先行赶到博多地区的,多是两大门派的中忍级弟子,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有可能被委以这光荣而神圣的使命,但如此盛会他们是一定要来的。 这时,他们接到了小野明兮的第二道命令,刺杀博多地区寺社组织的首领们。 其中风头最盛的藤原姬香,是他们要暗杀的第一个目标。 结果,让她跑了? 这使得忍者们放弃了他们的暗杀优势,穷追不舍地追到了鲸海神宫。 不惜一切代价,他们也要保证首战的成功! …… 四方火起。 大火令藤原姬香一方更加愤怒,他们本能地以为这是忍者们放的火。 杨沅蹲伏在高处,冷静地观察着混乱的战斗现场,终于被他发现了藤原姬香的所在。 因为,忍者一个个身着青衣,头套遮面,武士和神职人员一身白衣,两方泾渭分明,很容易分辨阵营。 而在神职人员和神宫武士们一边,只有那个正在挥刀大杀四方的女武士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的乌纱帽子。 看来电影里东方不败那帽子是有原型的啊,这么明显的标志,杨沅想看不到她都不成。 杨沅把刀一叨,伸手在房檐下一搭,身子灵巧地翻下,再团身向前一纵,勾住一根大柱,飞快地滑落到地面上,就向藤原姬香冲去。 “是小野明兮叫你们来的,是不是?静海秃驴是不是跟小野明兮联手了?” 藤原姬香愤怒地咆哮着,把一个咬牙坚不吐露一字的忍者一刀刺死,复又冲向下一个。 杨沅冲过来了。 他人随刀进,脚下飘忽不定,每一挪动变化间,手中刀都会以一个令人无法闪避的角度,凌厉地斩杀一人。 死在他刀下的,有白衣的武士,也有青衣的忍者。 “是你!” 藤原姬香目芒一缩,主动攻向杨沅。 “当当当”一连三刀,一股莫名的力量震得藤原姬香虎口发麻,几乎拿不住刀。 藤原姬香大吃一惊,这个人竟然练出了暗劲儿吗? 藤原姬香一时间竟有一种面对着她的师父,剑圣上泉宗秀的感觉。 不,他还没有那么强,如果不是我的肩上受了伤,未必会这么快落了下风。 藤原姬香一面不服气地想着,一面飞奔向她的寝殿。 在她的寝殿下面,有一条暗道,就连她的丈夫神村日常都不知道。 那是她成为神主之后,命令她的心腹椿屋小奈主持修建的。 现在神宫已经被攻破,一座座殿宇在燃烧,没有必要再坚守了。 她要活着,活着才能杀了静海秃驴、杀了小野奸商、杀了这个该死的宋人杨三元! “小奈、花音,退!” 藤原姬香一面逃跑,一面大叫,忙里偷闲地还回头看了一眼。 她本以为杨三元既然又要杀她的人,又要杀那些忍者,那么她弃战逃跑后,杨沅会就势杀死身边正在缠斗的人泄愤,不会向她追过来。 可她扭头一看,那个该死的杨三元居然阴魂不散地紧追而来。 椿屋小奈听到藤原姬香的大喊,立即明白了心上人的意思。 她飞快地跑到大殿前,竟意外发现殿门关上了。 小奈诧异地推了一把,没有推开。 “该死!” 小奈飞起一脚,狠狠踹去,高大而沉重的宫门终于被踹开了可供一人穿过的缝隙。 里边“哎哟”一声惨叫,就见一个人趴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正是神村日常。 这厮被救之后就逃进了大殿,费尽力气把门关上了。 可是这种闩宫殿大门的木闩有两百多斤重,而且要举到齐肩处才能落下,他一个人根本闩不了门,只好用屁股抵在门上。 结果椿屋小奈一脚踹去,把他踹趴在了地上。 藤原姬香一个箭步冲进大殿,叫道:“快,花音,进来!” 正与人缠斗的矢泽花音猛劈两刀,抽身便走。 藤原姬香本想等她进来,便合力闩上大门,如此便可以让他们从容离开。 可是矢泽花音前脚逃走大殿,杨沅后脚已经冲到殿前的石阶之下,来不及闩门了。 “我们走!” 藤原姬香提着刀,转身便走。 神村日常狼狈地爬起来,叫道:“还有我,带上我,姬香,带上我……” 藤原姬香和矢泽花音、椿屋小奈前方疾走,神村日常甩着大袖,光着两只脚,“呱嗒呱嗒”地跟在后面跑,像只鸭子似的。 杨沅追进寝殿,一到后面居处,就见一条狭长的通道,两边是一间间的屋舍。 杨沅立即放轻了脚步,缓缓向前挪动着。 两侧许多房间,他不确定小野明兮的那个女人逃进了哪间房子。 藤原姬香带着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逃回了她的寝室,神村日常立刻跟了进去,向她谗媚地一笑。 藤原姬香冷哼一声,懒得理他,只把手一摆,矢泽花音就把障子门轻轻合拢了。 稍稍安静了一下,没有听到脚步声,藤原姬香马上冲到“叠敷”,也就是榻榻米跟前。 她单膝跪地,用力一掀,在一块地板上向前用力一推,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便无声地缓缓打开。 神村日常一见大喜,用高亢的声调赞美道:“啊!感谢神明,我们有救啦!” 藤原姬香霍然转身,柳眉倒竖! 还不等她咒骂出声,“嚓!”地一声,一口武士刀便刺破了障子纸,紧贴着神村日常的脸颊扎了过去。 “啊~~,我的神明啊!”神村日常一声尖叫,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 “哗愣”一声,障子门破碎,杨沅带人带刀一冲而入。 结果,他一跤就绊在了神村日常身上,身子向前一栽,手中刀就向藤原姬香的面门扎去。 第352章 身份当场变变变 “完了!” 藤原姬香虽然本能地一个后仰,而且地洞口正在打开,她的上半身向后一仰,便仰进了洞口去,可是杨沅是被神村日常绊倒,剑向斜下方刺来的。 这一剑,她避无可避。 “刷!” 剑,紧贴着藤原姬香的额头滑了过去,差之毫厘。 是杨沅急急把剑扬了一下。 他还要从这个女人身上问出小野明兮的情报,不能杀。 一剑刺空,杨沅就扑到了藤原姬香身上。 这可是真的一扑,重量加速度,藤原姬香的后背被地洞入口狠狠硌了一下,又牵扯到了她肩部伤处,痛得她一声闷哼。 椿屋小奈和矢泽花音娇叱一声,便挥刀向杨沅扑来。 杨沅撑起身子,一剑挥出,“当”地一声架开了小奈的刀。 杨沅这时已经有了暗劲,又是情急之下全力挥剑,椿屋小奈虎口一震,手中刀脱手飞向屋顶,“铿”地一声钉了进去。 杨沅这才发现,自己手撑的位置似乎…… 还别说,本钱挺雄厚的。 杨沅没空多想,一剑磕飞小奈的刀,单臂一搂藤原姬香,猛地一个翻滚,就变成了把藤原姬香抱在身上。 花音大吃一惊,这一刀硬生生止住,险险便砍在藤原姬香的身上。 “叫你的人住手!” 杨沅收剑一横,架在了藤原姬香的咽喉之下。 藤原姬香喘息着,凶狠地瞪着杨沅,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用日语吩咐二女住手。 小奈和花音也听得懂中文,在藤原姬香吩咐之前,就已经住了手。 杨沅又道:“叫她们放下刀,站到那边去。” 这回,没等藤原姬香吩咐,小奈和花音便已丢下刀,缓缓退到杨沅指定的屋角。 在她们心中,藤原姬香的安全比她们自己的命要重要的多,自是不敢激怒这個宋人。 杨沅这个姿势是没办法站起来的,藤原姬香正紧压在他的身上,随着她的呼吸,杨沅甚至能够感觉到柔挺的触感。 眼见花音和小奈已经退到墙角,那个男性神官还瘫坐在地上发抖,杨沅突然振臂一挥,把藤原姬香抛了出去,自己随之一个鲤鱼打挺,站起了身子。 “滚过去!” 杨沅站起,便给了神村日常一脚。 神村日常连滚带爬地跑过去,乖乖和花音、小奈站到了一起。 藤原姬香落在了他们三人前面,狠狠地瞪着杨沅。 她有刀在手时,尚且不敌杨沅,何况现在赤手空拳,反抗是无法反抗了。 但对方既然没有马上动手,或许就还有机会,她只能等待。 “这个神社叫鲸海?你叫什么名字?” 鲸海神社的名字,就刻在神社大门上,是汉字,杨沅自然认得。 “藤原姬香。” 杨沅道:“藤原神主?小野明兮在哪?” 杨沅没有问她是不是小野明兮派她来的,而是直接询问小野明兮的所在。 这个女人就会以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底细,会说漏很多东西。 但,杨沅的算盘显然是打错了,藤原姬香微微一呆,才道:“小野明兮?我也在找他!” “刷!” 杨沅的剑尖抵在了她高耸的胸口:“不要耍花样,你自身难保了还要替他隐瞒。” “啊,小野明兮?他不是我们的人,姬香没有欺瞒大人,我用神明的名义发誓!”神村日常赶紧替藤原姬香做保证。 杨沅看了他一眼:“你是谁?” 神村日常赔笑道:“我是鲸海神宫的弥宜,也是姬香的丈夫。 我向您保证,大人,我们和小野明兮没有半点关系。” 神村日常点头哈腰,满脸赔笑。 他以为杨沅是小野明兮的仇人,并不知道藤原姬香刚刚去刺杀杨沅,被一路追杀回来。 既然是误会……,想必可以化干戈为玉帛的吧? 神村日常的心开始稳了下来。 杨沅轻轻一皱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有误。 对这个怂包的话,他倒是一下子就信了。 藤原姬香似乎也看出了什么,说道:“方才,在大山寺袭击我的忍者们,就是小野明兮派来的,我们神宫和他是对头。” 杨沅疑惑地道:“那么,你带人围杀我的原因是什么?” “我是八岐商事的株东之一,八岐商事控制着博多港。 小野明兮是武家首领平清盛的人,平清盛一直想把博多港控制在手中,所以他想对付我们。”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杀我?” “大山寺静海贯主提议,杀死伱,嫁祸给小野明兮。然后以为你讨还公道的名义,号召各界声讨平清盛。 你是宋国大商人,你的死有可能会影响到宋国朝廷和宋国人与我们的贸易,这将给平清盛带来很大压力!” 藤原姬香把计划合盘托出了。 从现在起,她和静海贯主要不死不休了,没必要替他隐瞒。 原来是这样。 事情虽然复杂,但是至此,杨沅也就明白了。 藤原姬香盯着杨沅,道:“你和小野明兮是对头?” 这很好判断,她想杀杨沅,杨沅也想杀她,但是却把刀横在她的脖子上,向她询问小野明兮的下落。 这不是仇人,难道他们还能是手足兄弟、挚爱亲朋? 杨沅没有说话,但是看向她的目光,已经透出了一缕杀气。 既然他们和小野明兮没有关系,也就不必留活口了。 杨沅的剑尖随着他手指的握紧,刚刚有了些力度,被抵住胸口的藤原姬香便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语速马上加快了。 “我也被人出卖了,静海贯主背叛了我,投靠了平清盛。 小野明兮的忍者,就是通过他掌握了我的行踪。我们可以合作!” 杨沅的手微微一顿。 藤原姬香忽地嫣然一笑,柔声道:“你的同胞江州猎,出卖了你。我不是你的同胞,却未必不可以成为盟友。” “合作什么呢?” “一起向静海和尚复仇,一起对付你我共同的目标——小野明兮。” 小奈看出情况紧迫,他们的生死只在这个宋人一念之间,马上帮腔道: “你不懂日语,作为一个宋人,你在博多将寸步难行,更不要说找到小野明兮了,我们和神主可以帮你。” 花音忙道:“能否合作,取决于共同的利益。江州猎也是宋人,却未必不会出卖你,但我们,却是可以合作的。” 杨沅不屑地道:“就凭你们两个累赘?” 藤原姬香的功夫杨沅还是认可的,不过这两个身材更娇小的妹子,力道太弱了,杨沅根本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椿屋小奈有些屈辱地胀红了脸庞,道:“我和花音是奈良飞鸟流的忍者,我们擅长的是暗杀,不是武士一般的决斗。” 杨沅觉得,似乎也不是不可以留下一个人来合作,不过,人数多了可不好控制。 如果有机会,顺道的话,他才会去收拾江州猎。 否则的话,他不会在那个家伙身上浪费时间。 他此来日本的最重要目的,是通过小野明兮弄清楚秦桧究竟有什么计划。 在这件大事面前,其他所有事都可以暂且放一放,至少不能影响他的主要计划。 所以,他没兴趣跟藤原神主合作,去“大山寺”打打杀杀。 那么,四个人,留下哪个呢? 杨沅道:“我没兴趣去找大山寺的麻烦,至少目前没有,我只需要帮助我找到小野明兮的人,只需要一个!” 杨沅缓缓扬起了刀。 “我!我我我……” 日本国的上流人士,大多会说汉话。 做为博多地区古老的鲸海神社世袭弥宜,神村日常经常需要和当地的宋国大商人们来往,所以也能说的一口汉话。 他手舞足蹈地指着自己,急急地道:“我是鲸海神宫世袭弥宜,我在博多拥有很庞大的家族和众多的信徒,我可以帮助你。” 杨沅看向藤原姬香,藤原姬香却缓缓地退了两步,和花音、小奈并肩站到了一起。 藤原姬香道:“杨三元君,我可以放下仇私,先帮你去寻找小野明兮,但是……你必须放过她们两个。” 杨沅摇头:“我只要一个就够了!” 他说的是真话,一个人还好控制,人太多很容易出问题,他只是需要一个带路党而已,要那么多人干什么。 藤原姬香道:“那么,小奈……,你活着吧。” 藤原姬香轻轻抚摸了一下椿屋小奈的脸庞:“你年纪最小,好好活着。” 她又歉然看向矢泽花音,眼含泪花:“对不起,花音,你是姐姐……” 矢泽花音微笑地摇头,柔声道:“能和神主一起赴死,花音很高兴。” 藤原姬香把椿屋小奈往前推了一把,挺起胸膛:“请动手吧。” “混蛋!难道不是应该守护你的丈夫吗?” 神村日常气急败坏地对藤原姬香大叫,又马上转向杨沅,点头哈腰地道: “我的作用远远比椿屋小奈要大的多啊,我可以发动整个家族和所有的信徒帮你寻找小野明兮。” “一群普通人就能找到他吗?” 椿屋小奈冷笑地看了神村日常一眼,对杨沅道:“小野明兮虽然只是一个商人,却很有势力。 他招募了很多侍卫,据我所知,其中就有我们飞鸟流的两位师兄。 如果你想找到他,只有依靠我们神主的帮助。” 说着,椿屋小奈退了两步,和矢泽花音站在了一起:“神主,我们已经认你为主,没有让您赴死而我们独活的道理。请您……好好活下去吧。” 这时,“噼听”的声响隐隐传来,从撞碎的障子门处,可以看到一闪一闪的火光。 糟糕,这幢建筑,也被老苟叔和计老伯他们引燃了。 如果再迟一些,恐怕来不及逃出去。 杨沅举起了刀:“既然你们无法决定,不如我来自己选择吧。” “等等!” 眼见如此,藤原姬香连忙上前一步:“我们三人是一体的,如果你肯放过我们,我不仅可以帮你找到小野明兮,我还可以……” 藤原姬香挺起了胸膛:“把我,也变成你的。” 她对自己的容貌和身体显然很自信,她相信一个年轻而健康的年轻男人,抵抗不了这样的条件。 这是逼我做曹贼吗?还是当着你丈夫的面? 杨沅不为所动,四个人里,他已经确定了留下的目标,椿村小奈。 这个女孩儿是飞鸟流的忍者,轻巧的身法还是不错的,而且她年纪最小,更容易掌控。 四个人里,藤原姬香最危险,留她在身边就是怀里揣着一条毒蛇,太容易被反噬了。 杨沅第一个想杀掉的,就是这个活色生香的娇媚女人。 “不好意思,我可是一个知廉耻明礼仪的君子,怎么会去霸占他人的妻子呢?” 杨沅微笑地举起了刀,揶揄道:“如果你是一个未亡人,那还差不多。” 藤原姬香抬手拔下矢泽花音额头的钗子,反手就刺进了神村日常的颈子。 神村日常惊愕地张大了眼睛,紧紧捂着自己的脖子,可血还是从他被刺破的大动脉不停地泵出来。 他踉跄了两步,便一头栽倒在地。 藤原姬香跪倒在地,额头抵在交叉的掌背上,恭声道:“现在,姬香是未亡人了,请杨三元君信守承诺!” 卧槽! 这么猛的吗? 杨沅真的震惊了,女人狠起来,甩男人八条街啊! 此女绝不可留。 椿屋小奈和矢泽花音一看,马上也跪倒在杨沅面前。 小奈道:“我和神主,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花音道:“我也是!请杨三元君成全!” 二人齐齐叩拜下去。 藤原姬香俯首道:“神村日常是鲸海神宫世袭弥宜,如果做个类比的话,他就是贵国的土官,而我,则是流官。 一旦被人知道是我杀了神村日常,我的家族会勒令我自尽谢罪,以息神村家族之怒。 我可以写下一份认罪书,花音和小奈做为证人同时署名,这样,可以让您放心了吗?” 这样吗? 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杨沅缓缓收起了刀。 这三个女人之间的感情也太好了些,而且日本人又有普遍的“自杀情愫”,他担心只留一个,会一个也留不下。 但是,三人都会武功的女人,他真的看不住啊。 如果半道跑掉一个怎么办? 或许,看她们方才姊妹情深的模样,不会有人独自逃跑? 杨沅正在犹豫,老苟叔的破锣嗓子远远地传了过来:“小杨,小杨啊,你在吗?” 计老伯的声音随之响起:“我老远就喊,别烧这一幢,别烧这一幢! 你跟耳朵里就跟塞了驴毛似的,偏不听。这要是把小杨烧死,我看你怎么向老宋交代!” “你隔那么远我他娘的怎么听得见?我又没看见他进来……” 杨沅大喜,有了他们,就不怕无法押着这三个女人离开了。 杨沅立即大叫起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第353章 都是演员 静海和尚亲自带着八十多名僧兵,在江州猎的陪同下赶到了鲸海神宫。 他来,是要探明藤原姬香的情况。 当然,如果藤原姬香还活着,并且察觉到了他背叛了博多寺社,那么他就要马上宰了被蒙在鼓里的江州猎,然后和藤原姬香好好做上一场了。 趁你病,要你命的道理,静海贯主也是懂得的。 静海和尚还没赶到鲸海神宫,就看到了远处冲天的大火。 许多博多百姓也闻讯赶来。 等他赶到神宫门前时,整座神宫已经付之一炬。 一些受伤的神宫武士聚集在四周,失魂落魄,然后他们就发疯似地冲向还没断气的忍者,拔出刀来,疯狂地一刀刀劈下去。 “静海贯主,我们找到了鲸海神宫的一位女神官。” 秀发凌乱、精疲力竭的矢泽花音被两名僧兵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到静海和尚面前。 一见静海和尚,矢泽花音便悲泣道:“静海大师,我们鲸海完了啊。” 静海认出她是藤原神主最亲信的女侍卫,她的神官之职就是在藤原姬香入主鲸海神宫后任命的,静海赶紧问道:“藤原神主呢?她怎么样了?” 矢泽花音泣不成声地道:“神主死了,弥宜也死了,来了好多忍者,追杀我们神主闯进神宫,他们四处纵火……” “啊,神主和弥宜都死去了吧?啊呀,哎呀……” 静海和尚的脸瞬间飙出了神演技。 游本昌演的济公,陈以文扮演的尊者林禄和,都曾向观众呈现过这样神演技的一幕:曾有那么一瞬,他们的面部表情是完全割裂的。 那时的济公活佛,当真呈现出了歌词中的表情:一半脸儿哭,一半脸儿笑。 很多年后,陈以文扮演的尊者林禄和也表现了这一超高难度的表演,一半脸儿悲悯,一半脸儿邪恶。 而静海和尚,在惊喜的表情刚刚涌现出来时,就硬生生地转化成了悲戚。 和人家表演家的区别是,人家是左半边脸和右半边脸呈现出了两种不同的表情。 而静海和尚是上半边脸在笑,下半边脸在哭。 “是谁干的,究竟是谁?” 静海贯主愤怒了,他的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大声咆哮起来。 “小野明兮正在大量招募忍者,这件事静海贯主您应该听说过吧?”矢泽花音泣声提醒道。 这时,江州猎跑了过来,大声道:“贯主,我们拿到口供了,那些忍者是小野明兮花钱雇佣而来的。” “太过分了,他们真是咄咄逼人呐!我要立刻回大山寺,我要召集博多所有寺社领袖,我们要为藤原神主讨还公道!” 静海和尚捶胸顿足一番,忽然又向矢泽花音低声问道:“矢泽神官,你参与了藤原神主今天在大山寺下的行动吗?” 矢泽花音道:“是的,那三个宋人身手很厉害,我们马上就要把他们杀死了,这时忍者赶来,对我们双方无差别地发起了攻击。” 静海和尚赶紧问道:“那么,那三个宋人呢?” 矢泽花音指着被大火弥漫的神宫方向,恨恨地道:“他们追进神宫,都死了。那个杨三元被藤原神主剁了一刀,被我剁了三刀,被小奈剁……” “好好好!” 静海和尚被她“剁”的心惊肉跳,连忙打断她的话,肃然道:“这里的火太大了,只怕烧上一天一夜也不会停。 我现在要马上赶回大山寺,把藤原神主的死讯告诉大家,商量一個为她讨还公道的办法,矢泽神官,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不!” 矢泽花音悲伤地摇头:“这里还有很多武士在,小野明兮派遣忍者杀害我们神主的事,他们都是亲眼所见,足以为证了。我,必须马上回京都……” 矢泽花音垂泪道:“我必须要把神主去世的消息,报知藤原家。” “啊,好吧,这件事确实耽误不得。” 静海和尚心中暗喜,恐怕京都那边,不等延历寺和八幡宫发起“嗷诉”,藤原家就得闹起来吧? 毕竟是底蕴深厚的家族,即便现在大不如前,也会产生巨大作用的。 静海和尚关切地道:“需要老僧派人护送矢泽神官回京都吗?” “不用,多谢静海贯主。我想,我乔装改扮,一人上路,更方便一些。” “那好吧,矢泽神官一路顺风,还请转告藤原家,我们博多所有寺社都是和藤原家站在一起的!” 目送矢泽花音离去,静海和尚又看了看熊熊燃烧的神宫。 那粗大的殿木,距烧得塌陷还早,恐怕烧上一天一夜,只是最保守的估计。 等大火烧完,只怕藤原姬香的骨灰都找不到了。 这样也好,不然亲眼看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烧成一团焦炭,怪叫人不忍心的。 静海和尚想着,愉快地宣了一声佛号,爬上“驾笼”,叫僧兵抬起他,便匆匆赶回大山寺。 江州猎骑着他的高头大马跟在旁边,静海和尚道:“江州猎君,你马上赶回码头,把杨三元君不幸的消息告诉他船上的人。 告诉他们,我们八岐商事会为他讨还公道的。他们有两条船是么?让他们先派回一条船回国报讯,另一条船留下来,我需要有苦主在,这样我们的声讨才更有力量!” “我明白!” 江州猎眉开眼笑:“我会督促他们遵照杨三元的遗嘱,签署授权书,同意我们代卖股份,充作嗷诉费用的。” 江州猎拨马便走,冲向港湾方向。 两个赤脚仆从像撒了欢的野兔子似的追了上去。 …… 面朝大海,鲜花遍布的一处大木屋。 这里位于博多滨东侧,比较荒凉。 几十年后,这里将变成留居于唐坊的宋国商人死后埋骨之地。 这幢木屋是藤原姬香和她的两个小情人儿到海边度假休憩的所在。 这是她们三个的秘密小屋,没有其他人知道,更是从建成那天起便再没有一个男人能够进入。 但现在,这里住了三个男人。 他们通过神宫秘道离开大火四起的鲸海神宫后,简单商议了一下,便派出矢泽花音去迷惑静海和尚。 杨沅已经看出来了,这三个女子是生死之交,其中藤原姬香在另外两女心目中最为重要。 所以,只要藤原姬香被他控制在手中,就不怕矢泽花音不乖乖俯首听命。 他们赶到海边木屋不久,矢泽花音就回来了。 听她描述静海和尚假惺惺要为她讨还公道的话,藤原姬香只恨得咬牙切齿。 椿屋小奈提醒道:“神主,我们要不要马上……” 盘膝坐在旁边的杨沅清咳一声,道:“从现在开始,只要我在,你们最好说汉话。” 椿屋小奈横了他一眼,却不敢违拗这个大恶人,只好改用汉话,对藤原姬香道:“神主,我们要不要马上派人回京都告诉家族一声。 不然,他们若真的以为神主死了,可能会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情……” 藤原姬香冷笑道:“是么?我倒想知道,我死了,他们会为我做些什么。” 小奈和花音无奈地对视了一眼,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藤原姬香是被赶出京都,发配到博多来的。 藤原家族一直通过与皇室联姻的方式操控皇室,但藤原家族内部也是存在竞争的。 藤原家哪一支与皇室联姻成为皇后,这一支在家族中的地位自然也就与众不同。 所以,四年前,藤原姬香本有机会嫁给十一岁的近卫天皇,被册立为皇后。 奈何她这一房竞争失败,左大臣藤原赖长将养女藤原多子送进了后宫。 而藤原姬香则被赶出京都,“发配”到了博多,强迫她与神村家族联姻。 杨沅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中,就能感觉到似乎有一出家庭伦理大戏在发生。 不过,他懒得理会这些狗皮倒灶的事,反正事成之后,他就要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杨沅把桌上的文房四宝向藤原姬香面前推了推,道:“好了,现在伱可以写‘认罪书’了。” 藤原姬香提起笔来,深深吸了口气。 她知道,这封“认罪书“一写,就会有个把柄落在了这个宋人手上。 “认罪书”一旦公开出去,即便她是被迫写的,也会有人用它大做文章。 包括想继续打压她这一房的家族中人,包括一直想要夺回神宫大权的神村家族。 但是…… 她握着笔,杨三元握着刀。 沉默片刻,藤原姬香只能无奈地提起笔来。 杨沅探头看了一眼她写下的字,心中有点小惭愧,这个日本娘们儿的汉字居然写的比我好,还有天理吗? “认罪书”写好了,藤原姬香、矢泽花音、椿屋小奈分别签了字,捺了手印。 杨沅拿过去,立即递给老苟叔:“苟叔,你想办法潜回船上去,把我的情况告诉三上和坤泰,免得他们乱了分寸。” 藤原姬香本想伺机取回“认罪书”的,没想到他竟然要立刻送回船上去,只好恨恨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码头上始终是最繁忙的,老苟叔又是貌不惊人的长相,在码头上的宋人也不少,因此并不引人注意。 他趁人不备,潜回船上,把杨沅今天的遭遇,以及他接下来的打算告诉了三上千雅和坤泰。 三上千雅打探了一天的消息,刚回来。 坤泰也刚从“游廓”回来,两腿晃的比王长生还厉害。 “总之,就是这么个情形了。等江州猎来了,你们就当小杨真的死了,表现的要真实一些,蒙住那个江州猎。小杨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没空跟他周旋。” 正叮嘱着,甲板上就有水手向船舱里喊话,说是博多纲首江州猎要见船上管事。 老苟叔沉声道:“我躲起来,你们去见他吧,记住,一定要装像一点,不要露出破绽!” 三上千雅是个武士,作戏这种事他根本不擅长,如今赶鸭子上架,也只能硬着头皮向外走。 倒是坤泰处变不惊,抖搂着双腿,螃蟹似的晃了出去。 第354章 计划进行时 江州猎登上萨百敌号,把杨三元被残忍杀害的消息,义愤填膺地对三上千雅和坤泰说了一遍。 他是这么说的: 杨三元先生今日上山,与“八岐商事”的诸位股东们亲切会晤,并顺利完成了股份更名。 “八岐商事”的大股东、鲸海神宫的藤原宫司,想和杨三元先生谈一笔生意。 她打算以捐赠给山阴龙瑞宫一批物资的名义,通过杨三元先生的商船运送一批货物回大宋。 所以,藤原宫司邀请杨三元先生赴鲸海神宫再作详谈。 但是半路上,他们遭遇了大批忍者的袭击。 藤原宫司和杨三元先生且战且走,逃进了鲸海神宫。 然而,忍者们竟然纵火烧了神宫,藤原宫司和杨三元先生不幸罹难,葬身于火海之中。 三上千雅听完,脸色顿时扭曲起来。 他其实是想表现出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奈何他本来就是个不苟言笑、神情冷峻的武士,现在又知道杨沅其实安然无恙,实在悲伤不起来。 于是,在他的努力之下,他的面部表情便愈发狰狞起来,五官不停地动来动去,却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坤泰的表现就更过分了,他听完之后,马上发出一声惊呼,然后就面带笑容地跳起舞来。 坤泰晃着他小胖墩的身材,扭腰摆胯摇“花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庆祝什么。 江州猎正一脸沉痛地要继续说下去,看到坤泰这副模样,不禁目瞪口呆。 江州猎吃吃地向三上千雅问道:“他……他这是在干什么?” 盖火长从一旁凑上来解释道:“坤泰先生是在悼念杨三元先生,这是坤泰家乡的风俗,逝者是去佛国享福了,亲友要载歌载舞欢送他飞向佛国,这时不能悲伤哭泣,不然他会舍不得离开人间,那就错过佛国之门为他开启的时间啦。” 说完,盖火长便拉过靠火长:“来吧,让我们一起欢送杨三元先生进入佛的国度!” 于是,两个人也加入了舞蹈的行列,三个人还唱起了欢快的歌。 江州猎看的一头雾水,眼见这群暹罗人不太靠谱,只好一拉三上千雅,两個人走到一边去。 江州猎严肃地道:“杨三元先生被困火场时,曾经大声对外高呼,请求八岐商事的同仁们帮他讨还公道,他愿意把他在八岐商事的股分拿出来,充作为他伸张正义的费用。 我和大山寺贯主静海和尚决定出资买下杨三元先生的股份,用这笔钱组织本地寺社信众,充作赴京都‘嗷诉’的食宿费用,去为杨三元讨还公道。” 三上千雅听得一呆,这些人杀人还要谋财,谋财还要谋名,这也太无耻了吧? 苟大叔也没跟我说过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呐。 江州猎从怀里摸出一份“转让契约”,对三上千雅道:“当下,发动‘嗷诉’已刻不容缓,请你们马上签名画押吧。” 三上千雅迟疑地道:“可是我们……并不是杨三元先生的家人,没有权利代替他的家人,签署这份转卖契约吧?” 江州猎严肃地道:“但是,如果等你们返回宋国,再带了他的家人赶回来的话,什么事都来不及了。作为他最亲近的下属,你们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来。 况且,回头雇佣人手从神宫废墟中寻找杨三元先生遗骸,为杨三元先生办理丧事的费用,都是要从这里边出的。就算他的家人知道,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吧。” 三上千雅是个心眼不怎么灵活的武士,这种事情他的脑子转不过弯儿来。 他努力地想了一想,对江州猎道:“江先生请稍等,我们商量一下。” 三上千雅走过去,把正在又跳又唱无比投入的坤泰一把拉住,拖到另一侧船舷边,然后把江州猎的话对他说了一遍。 坤泰惊叹道:“他们也太无耻了吧?走,我们去画押。” 三上千雅一把拉住他,提醒道:“我没有经过主公的允许,不能代替他签字。” 坤泰摊手道:“所以喽,你的签字有用吗?没用的话,签就签呗。他们不过是想要一个体面的方式夺走杨先生的股份罢了。 他们料定杨先生的家人不可能飘洋过海来打官司,即便来了也可以用清理废墟、办了丧事等名目花掉了钱来胡搅蛮缠。既然杨先生还活着,他会认账吗?放心啦!” 三上千雅想了一想,确实如此,于是就跟着坤泰走了回去。 等他走到江州猎身边时,坤泰已经爽快地签了名,并且把一个完整的巴掌印,烀在了那份转让契约上。 …… 静海和尚匆匆赶回大山寺,立即把情况对还没离开的股东们说了一遍。 此事顿时惹得众人一片哗然。 要知道,虽然如今武家势大,但传统势力依旧有着极大的潜势力。 这种情况下,除非双方已经撕破面皮,直接爆发武力冲突,否则是不会采取极端手段的。 这也是他们认为,只要以杨三元之死发动“嗷诉”,发动各个阶层的力量,就能逼迫平家缩回伸向博多的爪子的原因。 他们并不认为,双方现在已经发展到了刀兵相见的严重地步。 可是,平家招募忍者,居然是为了要刺杀他们这些寺社首领吗? 他们之中很多人都已收到了风声,依附平清盛的大商贾小野明兮正在大量招募忍者。 但是他们收到的消息中,小野明兮这么做,是为了打通某国的商道,意图帮助该国一个大权贵弑杀他的君主。 在这些寺社首领想来,这很可能是小野明兮为南洋地区某个小国的权贵招募雇佣兵搞篡位的小把戏。 想不到…… 大宰府政厅官吉田咬牙切齿地道:“我们上当了,小野明兮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 静海和尚沉声道:“显然就是如此,各位,我们现在不能坐以待毙了。否则,下一个被杀的,可能是你、可能是他,也可能是我。” 随着他的手指一一点去,众人一时人人自危。 有人便道:“静海贯主,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静海和尚冷静地道:“平清盛没有亲自出面,也没有发兵,而是派小野明兮雇佣忍者出手。这说明,他现在也没有对我们动兵的打算。” 静海和尚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沉声道:“我们可以果断发动‘嗷诉’,让他看到我们死守博多的决心和力量! 我们可以联络京都的寺社,还有藤原家族同时发力,趁平氏决心未定,让他见识到我们的力量,顾忌两败俱伤的严重后果,彻底打消他对博多的野心。” 众人深以为然,纷纷点头。 眼下,似乎也只有用这个办法了。 毕竟,真要动兵的话……,他们打不过啊! 静海和尚高声道:“吉野君不仅是我们八岐商事的株东,还是大宰府的政厅官,为人公正,德高望重。我提议,公推吉野先生为首领,率领我们发起‘嗷诉’,向京都进发!” 静海和尚又挺起胸膛,慷慨地道:“我大山寺愿意承担神人和信众们沿途的所有食宿费用!” 这样一说,众人的情绪更加热烈起来。 吉野政厅官一听要由大山寺负责发动“嗷诉”的费用,但这个名声和地位却将由他获得,马上当仁不让地道: “各位,我愿意承担起这个责任来!鉴于小野明兮已经对藤原神主下手,说不定各位也已成为他的目标。 所以,我建议大家就留在大山寺,不要离开了。大家可以派亲信之人回去,召集你们的武士、僧兵、神人、信众,明天一早抬着神物到大山寺来集合!” “好,就这么办!” “我马上派人回去召集人马!” “明天一早,我们就兵发京都!” 众人纷纷响应起来。 成为十八路诸侯盟主的吉野政厅官,一时间不禁踌躇满志。 众志成城,大有可为啊! …… “平家已经没有耐心对博多徐徐图之了,但是他又忌惮源家的牵制还有我们公家势力和寺社势力的反扑.因此,他才用了这样毒辣的计划!” 海边木屋里,藤原姬香向她的两个小情人认真分析着平清盛的意图。 不过,她才只说了半句日语,就被杨沅用刀背在她大腿上抽了一下,然后就只能乖乖地改用汉语说话了。 “我们表面所看到的平家计划是,招募忍者,对我们博多寺社的首领们行暗杀之举。只要他能成功地杀掉多个寺社首领,就会博多群龙无首,他们就可以悍然入驻,强势夺权,一举控制博多。” “而实际上,他用了一个计中计!” 藤原姬香咬牙切齿地道:“这个计中计,就是靠已经被他暗中收买的静海秃驴来完成的。” 矢泽花音跪坐在藤原姬香面前,正用药油轻轻地为她按捺着淤青一片的小腿。 听到这里,矢泽花音忍不住道:“啊!我明白了,静海和尚先找您商议,谋杀某个クズ,然后再以替他伸张正义的……啊!” 她还没有说完,杨沅手中的刀鞘就在她的屁股上发出清脆的一击。 矢泽花音吃痛,揉着屁股恼怒地看向杨沅:“伱这人太差劲了啦,干什么嘛!” 杨沅淡淡地道:“下回再让我听见我听不懂的话,你挨的可就不是刀鞘了。” ps:是我的错,想着改一改时间,可是改了一样有一堆人反对。就不可能有一个让所有人都最满意的时段的,以后不纠结这个问题了,夜猫子就先看,熬不了夜的朋友早起时看,就酱紫。 第355章 运筹帷幄之中 矢泽花音刚才骂了杨沅一句“人渣”,本以为语速快一点就能含糊过去。 如今没办法,连想偷着骂他一句都不行,只好委委屈屈地接受了他的霸道。 矢泽花音转过头去,继续对藤原姬香道:“静海和尚请神主出面刺杀……杨先生,然后发动寺社势力,赴京都发起‘嗷诉’,向平家施加压力。” 藤原姬香点点头道:“是的。这就是他说服我出手的理由。可实际上,不仅三元君是他的目标,我也是。 他把我的行踪透露给小野明兮,由小野明兮派出忍者把我一起杀掉。 这笔账,会统统算在平家头上,然后由他诱导,发动‘嗷诉’。 ‘嗷诉’一旦发动,是很难控制局面的,会有信众趁机闹事,对平家的势力打、砸、抢、烧。 当局势恶化、无法控制之后,静海和尚就会跳出来,揭开真相之下的真相……” 杨沅听着,唇角微微一翘,又马上抿平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三个女人在他面前煞有介事地做戏的样子,还怪有趣的。 藤原姬香卖力地继续分析道:“到那时,静海和尚会告诉所有人,谋杀杨三元君的,其实就是以‘八岐商事’为主的博多寺社,是为了陷害平家。至于我的死……” 藤原姬香冷笑起来,那张妖艳的脸蛋儿,因之像极了一朵带刺的玫瑰。 “他可能会推给其他寺社,以此造成寺社的分裂。 也可能会推给杨三元君,把我的死说成是想谋杀杨三元君时,与他同归于尽。” 她吁了口气,缓缓地道:“到那时,被栽赃并且因此承受了重大损失的平家,强势出兵占领博多,旁人便再没有理由向他发难了。” 椿屋小奈瞪着一双纯良小鹿似的大眼睛,吃惊地掩住嘴巴叫道:“天呐,这也太阴险了吧?” 藤原姬香轻轻叹了口气,捏了把她的脸蛋儿,幽幽地道:“这就是我轻易不让你离开神宫的原因。 小奈啊,你太天真了,不知人心之险恶呀……” 杨沅插口笑道:“她天真,可我不天真啊! 你们三个这一唱一和的,就是为了说服我,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对付静海和尚,是吗?” 杨沅指指椿屋小奈,又拍拍自己面前的地板,椿屋小奈有些疑惑,但还是爬过去,不情愿地问道:“三元君有何吩咐?” 杨沅在她的腿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悠然道:“我只想找到小野明兮。 在这件事情解决之前,我什么都不会管。你们只有帮我找到他才能重获自由,去做你们想做的事。” 三女交换了一下眼神儿,很是无奈。 她们这般互相配合,卖力分析,就是为了挑起杨沅对静海和尚的仇恨。 可是,这個臭男人不上当! 不过,他连静海和尚对他的算计都能暂且放下,执意要找小野明兮,究竟有什么事? 什么事会重要到让他暂且放下别人谋杀他的仇恨? 藤原姬香忍不住问道:“我……可以问问三元君,您……为何要寻找小野明兮吗?” 杨沅似乎睡着了,没有答话。 藤原姬香不死心,又道:“小野明兮,表面上是一个很厉害的大海商,可他实际上是武家的平清盛麾下很受信任的一个人。 他身边有很多高手保护,姬香如果能对三元君的目的有所了解的话,或许我们更容易成功地找到他、接近他。” 杨沅闭着眼睛说道:“我想多知道一点关于小野明兮的情况,说下去。” 藤原姬香郁闷了,她只是想了解杨沅寻找小野明兮的目的罢了。 藤原姬香没兴趣说下去了,她瞟了椿屋小奈一眼。 小奈会意,替她说道:“小野明兮是个野心勃勃的商人,他曾经说,武士用刀搏取功名,商人用钱也一样可以。 他的志向,是有朝一日能成为大蔵卿、民部卿一样的国之重臣。现在,他投靠了平家的平清盛,为平清盛努力获取财富。” “伱们刚才说,他雇佣忍者,图谋博多,也是为了帮助平家开拓财源?” “是!小野明兮正在公开招募忍者,据说,他是要去帮助南洋某个小国的一位重臣,谋杀他们的君主,需要挑选一批最杰出的忍者去完成这件事……” 说到这里时,椿屋小奈感觉大腿上震动了一下,但低头再看时,杨沅躺在她腿上,神色依旧很平静。 椿屋小奈继续道:“我们日本的忍者,有伊贺、甲贺两大流派,每个流派下面又有数十个子流派。 谁能完成这一任务,以一身谋一君,他的流派将会因此成为日本第一。所以,所有的忍者都趋之若鹜……” 杨沅表面平静,心中却如惊涛骇浪一般。 把他所了解的所有情况串连起来,他已经明白了小野明兮在秦桧的阴谋中所扮演的角色。 在大宋寻找杀手的话,且不说秦桧手底下现在还没有这样的杀手组织,就算有,在执行计划过程中,总不免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而弑君这样重大的事情,一点蛛丝马迹足以产生极其严重的后果。 然而,从海外找人,效果就截然不同了。 小野明兮对所有的忍者团体发出了招募令,这不可避免地会传出一些风声,像他们的对头,藤原姬香这样的寺社组织的首领,也都听到风声了。 如此重大图谋,他为何如此不谨慎,他不怕暴露么? 他还真不怕。 双方隔着大海,声讯消息传递严重滞后。 即便是这里生活着许多宋国商人,即便是这些宋国商人中有人听说了这个消息,而且他很忠君爱国,那又怎样? 他能拿着这样捕风捉影的事情,飘洋过海去宋国向官府示警? 何况,小野明兮还是故布了疑阵的,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对付的是南洋的某个小国。 而等到事成之后,或许会有人把今日的风闻和日后的刺杀联系起来。但是到了那时候,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影响了。 反而,他可以借助这些有所联想的人,向他的同谋者秦桧施加压力,确保秦桧答应他的条件能够贯彻实施,甚至……可以以此逼出更好的合作条件。 到那时,秦桧有拥立新君之功,新君很可能会彻底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将成为大宋幕后真正的主人,他的合作将会给小野明兮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 如果,在此过程中,小野明兮还能拿到秦桧的什么更确凿的把柄的话,那么小野明兮将会成为日本的一个另类秦桧。 就像金国用强大的武力支持秦桧一样,那时的宋国将会用强大的财力支持明兮。 那时的他想要跃迁阶级,以一介商贾成为日本国的大蔵卿或者民部卿,恐怕还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毕竟,平清盛以一介武士之身,如今都能凌驾于公家之上了,那么那时候控制着最大财源的他,也打破一下规矩又有什么不可能? 想到这里,杨沅一下子坐了起来,思索片刻,便起身走到门口,趿上鞋子,迎着重重的海浪,走向沙滩。 椿屋小奈赶紧揉了揉大腿,然后愁眉苦脸、小心翼翼地搬着自己的一条大腿,换了个舒服的坐姿。 “哎哟!”脚跟触地时,她还是颦着眉儿,轻轻地叫了一声。 腿麻了,简直一碰不敢碰。 门开着,新鲜的海风灌了进来。 杨沅在沙滩上走来走去,时而会坐下来,望着大海发呆。 矢泽花音掠了掠被风吹乱的秀发,低声道:“神主,我们要想办法杀了他么?” 老苟叔回码头了,计老伯在这片沙滩的尽头那片树林里警戒。 毕竟这里一马平川,不把警戒放在外围的话,一旦行踪泄露,他们就只能在被彻底包围后才能发觉。 所以,此时屋里只有她们三个,倒不怕商量事情。 藤原姬香瞟了一眼在沙滩上慢慢踱着步子的杨沅,低声道:“我的‘认罪书’已经被他送回船上去了。不拿到认罪书,不能杀他。” 矢泽花音听了不禁为难起来:“那样的话,恐怕我们很难找到机会,只能听命于他,去找小野明兮了。” “先去找小野明兮倒也没有什么,就让那静海秃驴再多活几日又如何?重要的是,‘认罪书!’” 藤原姬香道:“我的家族中,有人视我如眼中钉。 神村家族也并不甘心权势和利益被一步步抢走。 这份‘认罪书’只要被公布出来,一定会有人利用它大做文章,必须毁了它。” 想到这里,藤原姬香道:“花音,从现在开始,你不可以再对杨三元表现出敌意,要像小奈一样,乖巧的像只借来的猫,这样才能麻痹他。 我们必须取得他的绝对信任,等他对我们不再保持警惕的时候……” 藤原姬香唇角逸出一丝邪魅的微笑。 矢泽花音摇了摇头道:“神主,这个人非常狡诈,他不会信任我们的。” “那也未必。” 藤原姬香咬了咬嘴唇,脸上微微泛起一抹红晕:“要让一个男人信任你,还是有办法的。” 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对视了一眼,眸中不约而同地露出一抹憬悟,难道神主是想…… 两人顿时露出不情愿的神情,本来她们两个是正常的,是被藤原姬香掰弯的,可她们现在反而比藤原姬香更抵触与男人的亲近。 藤原姬香有些歉疚,安慰道:“你们可能会觉得委屈。不过,把他当成我们用的一个玩具不就好了。 眼一闭,一睁,就过去了,薅?” 第356章 合格的忍者 沙滩上,迎着海风,杨沅的心情也和海浪一样起伏不定。 现在,他已经基本清楚秦桧的计划了。 首先,行动地点是香积寺,应该没错了。 行动目标是“完颜九妹”,这也没错了。 至于行动时间,自己之前的确是听岔了,不应该是月兮,而应该是元夕,也就是正月十五,上元节。 小野明兮正在紧锣密鼓地招募杀手,如果行动时间是明年中秋,他不必这么着急。 现在杨沅有几个选择,各有利弊。 一是放弃寻找小野明兮。 他既然已经知道小野明兮就是执行者,只要不动声色地盯着他派出的人,在他们干掉“九妹”之后,再当场暴露他们和秦桧的关系,利用奸臣杀昏君,再用弑君之名杀奸臣,那就行了。 可是,这么办的话,计划里有着太多的不确定性。 因为他无法知晓计划的细节,万一失控呢? 如果两位皇子当时都要陪同在“九妹”身边,如何把他们合理地调开? 如果无法拿到秦桧的铁证,处理不了秦桧,九妹却死了,那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第二个选择是找到小野明兮,直接告诉他,自己和自己背后的人,已经知道了他的计划。 小野明兮需要的只是一个有能力在大宋这边为他打开海贸大门的人。 杨沅现在当然没那個资格对小野明兮做出承诺,但他可以拉皇子的大旗作虎皮,不管真假,先蒙住他再说。 这样,小野明兮大概率会抛弃秦桧,选择跟他合作。 有了小野明兮的配合,他就有十足的把握在秦长脚干掉“九妹”之后,再把秦长脚合法地干掉。 可是,这也有个弊端,那就是他把一个致命的把柄,交到了小野明兮的手上。 从此,他将受制于人,为小野明兮所用。 而且,事情一旦被新君获悉,上位的不管是赵瑗还是赵璩,都将无法容得下他。 没有哪个君主能容忍一个自作主张,策划弑君的人留在他的身边,哪怕他是受益者。 然而,杨沅又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九妹”实在是太能活了,就算他禅位之后,也依旧把控着大部分权力。 大宋将因此错过最佳的反攻时机,此后偏安一隅,苟延残喘。 所以,九妹必须死! 思来想去,杨沅忽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既然藤原姬香和矢泽花音、椿屋小奈可以为彼此赴死。 那么,他控制藤原姬香,以其为人质,胁迫花音和小奈为其所用,成为小野明兮选拔的“刺客团”的一员如何? 那不就等于自己在杀手中埋下了两颗钉子? 如此一来,可以确保秦长脚的弑君计划不会脱离他的掌控。 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竞争杀手名额,是有很大优势的。 首先,她们跟在藤原姬香身边很久了,精通汉语。 而大部分忍者可能一句汉话都听不懂,他们的“业务范围”还没跳出过这个岛国。 再一个,小野明兮身边的侍卫中,有花音和小奈的同门师兄。 虽说忍者这种奇怪的组织从不讲究什么同门之谊,而是各为其主,同一门派甚至曾并肩学艺的师兄弟,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刀兵相向。 但是当他们目标一致时,同门这层关系还是很有优势的。 花音和小奈的第三个优越条件就是她们是女人。 皇帝出行戒备必然森严,但是两个花季少女,又有几人会把她们视作威胁呢? 小野明兮能从一介商人,成为被平清盛所器重的人,必然很精明,他不会不考虑到这一有利条件。 只不过,这样的话,事成之后,我就得立即杀掉她们三人灭口了! 唯有如此,这件事才能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想到这里,杨沅心中有些不忍。 交手之际,杀就杀了,可是利用人家为自己做事,然后再杀人灭口,这不在他的底线之内。 不过,杨沅的底线从来都是弹性的。 想到此事一旦成功,很可能改变无数人悲惨的命运,崖山之下,“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的惨烈一幕,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出现,杨沅便横下了一条心。 杀,就杀了吧! 杨沅下定杀心的时候,藤原姬香也说服了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是女人,一个女人想让一个男人信任她,这是最快的也是最好的手段。 等我拿回‘认罪书’,没了后顾之忧,我们就立即杀掉他!” 花音和小奈对视了一眼,无奈地答应了一声。 尤其是小奈,此时特别的羞涩和紧张。 别看她年纪最小,却是被有特殊癖好的藤原姬香第一个拿下的女孩子。 当花音也成为她们的一员,开始三人行的时候,她就非常的羞窘,直到现在也不大放得开。 可现在……,三人行马上就要变成四人餐了,而且杨三元还是一个男人,小奈紧张的浑身发抖。 杨沅走进房间,目光便与藤原姬香一碰。 目光只是一碰,两人便同时错开了。 藤原姬香怕杨沅看出她眸底隐藏的杀意。 杨沅则是因为想到利用她之后就要杀掉她而有些心软,男人的通病。 不过,两个人的目光都只是稍稍一错,便又重新碰到了一起。 因为当下,他们都需要尽快得到对方的信任。 “三元君,我想洗个澡。”藤原姬香毕恭毕敬地向杨沅请示。 这幢大屋是她们度假的地方,建造的非常华奢。 迎着沙滩的是一个大开间,但后面却有相连的两排屋舍,实际上是一个口字型的建筑,中间还有一个雅致的庭院。 这幢建筑里各种设施物品一应俱全,甚至还有食物。 看得出来,她们应该经常来,浴房自然也是有的。 杨沅道:“可以,你们一个个去吧。” “可是……”藤原姬香婉约地低下头,一脸的羞涩:“那样的话,就要拜托三元君了。” “什么意思?” 藤原姬香道:“我肩头有伤,不能沾水,而且,我现在无法够到自己的后背。” “这样嘛……” 杨沅捏着下巴想了想,这个女人是想找机会和她的两个部下商量如何逃脱我的控制吧?还是想色诱我? “好吧,花音,你陪姬香去沐浴。” 杨沅点了将,目送藤原姬香和矢泽花音走向后边庭院,然后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叠敷。 “嗨!” 椿屋小奈连忙答应一声,飞快地爬到他的面前,然后一腿屈、一腿伸地坐了下来。 这个姿势,显然比她之前的姿势要舒服一些,不太容易让腿麻了。 杨沅叫她过来,本来只是想跟她聊聊天。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很卡哇伊的小萌妹在三女之中是心机最少的。 既然藤原姬香想跟他玩手段,他正好将计就计,支开最难对付的藤原姬香和相对比较成熟的矢泽花音,向这个小奈了解一下她们的情况。 不想椿屋小奈误会了,这是当枕头当上瘾了? 杨沅却之不恭地在她的大腿上躺了下来,又指了指自己的头。 椿屋小奈只疑惑片刻就明白过来,于是帮杨沅解开发髻,把他的头发披散开,然后伸出纤纤十指,轻柔地为他按摩起来。 杨沅道:“小奈姑娘?” “是!” “你和花音是奈良飞鸟派的忍者?” “是!” “你们跟了姬香多久了?” “五年。神主出嫁前,小奈就和花音姐姐被神主选中,留在她身边了。”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 “那么,五年前,你才十二岁,那么早就离开宗门,伱的忍术应该很一般吧?” 椿屋小奈不服气了,把腰肢一挺,说道:“普通的忍者三年就能出师。 而小奈六岁入门,被藤原神主选中时,已经学习了六年的忍术。 那时候,我就可以轻松地攀上数十丈的岩石,我就可以借助一根芦管在水下潜伏一天一夜。 我善于在水下搏斗,我还可以潜伏在船底偷听到船上人的谈话…… 我可以在小鹿也要陷溺其中的沼泽里奔跑如飞,我还可以根据蚂蚁洞找到荒原里的水源……” 果然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啊,如果换成花音,绝对不会对我交代这么多。 至于姬香那个可怕的女人,我可能还要被她误导。 杨沅暗想着。 小奈骄傲地总结道:“我可是无可挑剔地完成了食、香、药、气、体五项考验才正式出师的忍者。” 杨沅闭着眼睛,一边接受按摩,一边道:“可你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忍者。” “三元君以为的忍者应该是什么样的呢?穿着一身靛青色的劲服,头上戴着头套吗? 那种衣服只是适合我们夜晚,尤其是丛林的一种战斗服装罢了。 那种服装里有很多口袋,可以装很多的工具,衣服也是用特殊的药物浸泡过的,在夜晚的丛林中蹑行时,可以驱赶蚊虫蛇蚁。 但我们执行任务可不仅仅是在晚上,更多的时候反而是白天。 我们要装扮成一个不起眼的路人,利用变相术、变体术、变声术,完全装扮成另一个人……” 杨沅听到他们一件衣服居然会用药物浸泡,以此达到驱赶蚊虫蛇蚁的效果,这的确是他不曾想到的。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啊,任何一门技术,千锤百炼之下,必然有它的独到之处。 正面交手的话,这个椿屋小奈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但他若是被这样一个人盯上,用暗杀手段针对的话,还真的非常头痛。 这一刻,杨沅甚至动了爱才之心。 如果把她们弄进“有求司”,协助宋老爹专门给我训练斥候…… 但是一想到她们活着将给自己带来的重大隐患,杨沅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罢了,接下来,我只需要用一个小实验,确认她们三个真的可以为彼此去死。 然后,把花音和小奈这两个女忍者,送上小野明兮的“杀手名单”就行了。 第357章 各有各算计 今夜无月,星光的璀璨照不亮大地。 一到了晚上,海边便成了一团墨,你能听得到扑面而来的涛声,却看不见那翻涌起伏的波浪。 停泊在码头的海船,就在这看不见的浪涛中轻轻地起伏着。 老苟叔和三上千雅趁着夜色悄然溜下了船。 老苟叔已经换了一身日式的衣袍,沿着曾经走过的路,和三上千雅一起飞快地朝着“大山寺”潜去。 杨沅虽然不想现在就对静海和尚发难,却需要了解一下静海和尚如今的动向。 可是如果只派老苟叔一个人过去的话,他听不懂日本人的言语,等于没去,所以便要三上千雅与他一起行动了。 今夜的“大山寺”显得格外热闹。 山上山下,到处都是人。 已经有一些距离较近的寺社,鼓动他们的神人和信众,抬着他们供奉的神物,连夜向“大山寺”赶来了。 这种混乱倒是给三上千雅和老苟叔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他们只需要跟在乱烘烘的人群后面一起上山就行了。 很快,上了山的老苟叔,穿着一身粗布和服,头扎钵卷,站在人堆里,高高地举着拳头,一脸激昂地跟着大家高呼起了“板载!” …… 计老伯晚饭后便潜回了树林之中。 现在看来,应该没有人发现他们活着,并且藏身在这处海边木屋里。 但是万一判断失误的话,那就是灭顶之灾。 计老伯是个老军,自然晓得其中的厉害。 这片木屋的面积并不小,杨沅本来是想要计老伯睡在最后边的房间里警戒,但是被计老伯一口拒绝了。 于他而言,一旦有所疏忽,等来的可能就是死亡,既然踏上了战场,就绝对不允许抱着侥幸心理,所以他必须在外围警戒方才安心。 晚饭是矢泽花音弄的,还别说,虽然都是简单的菜肴,她弄的还蛮可口。 忍者修习五道,食、香、药、气、体。 其中的食指的就是食物。为了保持体形和战斗力,忍者对于自己的饮食非常的注意,而且如果要给人下毒,也需要了解药性和食物,才能知道如何搭配而不宜为人发现。 相应的,她也就学会了一身的烹饪本领。 杨沅在三女沐浴之后,他也去洗了个热水澡,是花音和小奈给他烧的热水。 水温刚调好,两個妹子就火烧屁股地逃掉了,冲出障子门的时候,两女的肩膀还撞了一下,仿佛杨沅是个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泡在“风吕”里时,杨沅慢慢想好了接下来的行动安排。 既然他现在的计划是控制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加入小野明兮的“杀手团”,那么他就没有必要继续隐藏身份了。 等博多众寺社的主力出发前往京都之后,他就可以公开出现,趁着敌人后方空虚大闹一场了。 接下来,需要隐藏身份的反而是藤原姬香。 花音和小奈精通“变相术”,可以让她们教给藤原姬香。 虽然短时间内不可能学到高明的“变相术”,不过杨沅也并不需要她精通各种易容术,她只需要能装扮出一副熟人认不出的的模样就行了。 计议已定,杨沅也就没有想办法再隔离藤原三女,而且也不怕她们会跑掉。 他从椿屋小奈口中,技巧性地打听到了许多有用的消息,包括藤原姬香的处境。 小奈认为这些信息告诉杨沅并没有关系,还能帮神主搏一个同情,但是于杨沅而言,当然是大有作用的。 他现在很清楚,只要藤原姬香亲笔签名的那份“认罪书”在他手里,就算他赶她们走,她们也是不会走的。 杨沅洗完了澡,趿着木屐走到他的寝室,拉开障子门,便愣住了。 藤原姬香正跪坐在叠敷上,灯光里,如一朵午夜的昙莲。 她,穿了一件“色无地!” 那是正宗的未亡人打扮。 纯黑色的一袭和服,只在她的左胸位置,绣了一朵白色的藤花。 那是藤原家族的家纹,以白色的藤花和藤枝构勒出一个“藤丸”。 一身纯黑和服的她,衬得肤色白的发亮,“倏而垂姬崎,藤花竞妖娆”。 这是藤原姬香参加某个神社神主葬礼时所穿的一套和服。 当时参加完葬礼,她就带着花音和小奈跑到海边逍遥来了,这件衣服便也留在了这里。 今天,它居然派上了用场。 这是要来个角色扮演吗? 啊,不!不对,她不是扮演,她可是实打实的未亡人。 想到她的丈夫神村日常就是被她果断干掉的,杨沅心里还是有点毛毛的。 看到杨沅,藤原姬香便双手交叠,向他跪拜了下去:“夜色晚了,请让姬香服侍三元君歇息吧。” 藤原姬香说话时脸庞有些红晕,不过并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深深的屈辱感。 她可是只差一步就能成为皇后的人啊,可现在为了麻痹杨三元,为了取得他的信任以便取回那份“认罪书”,却要对他如此卑伏。 杨沅呆了一呆,还不等他说话,额头触着掌背,恭敬地伏拜于地的藤原姬香又娇声说道: “姬香的肩头受了伤,恐怕难以让三元君尽兴,所以,请允许花音和小奈加入吧。” “哗啦!” 左右两侧的障子门也轻轻拉开了,矢泽花音穿着一袭蓝色印花的和服,椿屋小奈穿着一身粉色樱花的和服,俏生生地分别跪坐在左右门口,一脸娇羞地向他俯身拜了下去…… …… 各个寺社的首领正在连夜进驻“大山寺”。 各个寺社的神人、僧侣和他们号召而来的信众们,则打着灯笼火把,敲打着乐器,连夜朝“大山寺”赶来。 山上燃起了一堆堆的篝火,先期赶到的队伍,就把他们的神木、神舆等神圣之物供奉在篝火之前。 “大山寺”慷慨地拿出了食物和美酒,这让集中到“大山寺”前的人们更加的亢奋。 一些想要趁火打劫的“京童”、赌徒、“非人”们,觉得跟去京都“嗷诉”有利可图,也都成群结队而来。 所以,虽然此时还有许多的人马没有赶到,“大山寺”前已经呈现出了一派气壮山河的气势。 吉野盟主见此情景,不由得心花怒放。 大宰府政厅对于博多港的管理其实早已名存实亡了,如今真正控制着博多港的就是以“八岐商事”为代表的当地寺社组织。 吉田政厅官是见机得早,及时改换门庭的一位官员。 而寺社方面也正好需要一个表面上仍旧属于大宰府的官员来为他们做事,如此才能名正言顺。 因此,双方一拍即合,吉田也就从此成为了“八岐商事”的一员。 但是,吉野政厅官虽然因为身份特殊,在“八岐商事”中享有很高的名望,可是他的话语权和他的名望却一直并不对等。 直到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吉田盟主带着静海和尚等一批寺社领袖,向赶到“大山寺”的人亲手发放一份份物资。 看到那些用袈裟裹着头,手持竹枪、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凶悍僧兵,看到那些擦拭着武士刀、杀气腾腾的武士,吉田盟主便信心倍增。 还有拿着锄头的农民、提着撮棒的混混,那精神也都很饱满。 尤其是各家寺社都派出了使用锁镰的高手,可见真是掏出了家底了。 锁镰,就是镰刀把上加一条铁链,在铁链的尽头,再拴上一个小孩子拳头大小的流星锤。 镰刀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在中国的时候,它只是一把割麦子的镰刀。 但是当它传到日本后,却马上受到了武士们的青睐。 要知道,当时的武士可不是人人都能置办得起一口武士刀的。 而这种物美价廉的农具,它也叫刀啊。 所以,镰刀很快就成了当时日本国中下层武士们的标配武器。 那个时代,你要是在东瀛街头看见一个腰里别着把镰刀的人,他很可能不是一个农民,而是一个武士。 武士们在用镰刀不断实战中,渐渐摸索出了一些经验,然后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对镰刀进行了一番改进。 他们在镰刀上加了一条铁链、一个锤头,从此它就叫“锁镰”了。 当镰刀变成锁镰,它就变成了一种高端武器。 因为你若不精通它的运用,很容易就会在动手的时候,被链头的流星锤回转过来,打破你自己的脑袋。 而一旦你能够熟练运用它,这种令人头痛的武器就会让你变成一个高手。 曾经有一个能够熟练运用锁镰的武士,与六个手持武士刀的武士决斗。 他们双方足足对峙了两个时辰,直到那个拿锁镰的武士胳膊酸了,这才被对手拿下。 因为在没有弓箭和长矛的前提下,五六个持刀人也休想拿下一个使锁镰的家伙,除非伱们双方的身手相差悬殊。 吉田盟主“犒军”的时候,当然也看到了一些不和谐的场面。 比如有喝醉了的人在发酒疯,有泼皮流氓在斗殴打架,还有顺手牵羊偷鸡摸狗的,不过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刚答应担当“嗷诉”发起人的时候,吉田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的,但此刻,他已信心满满! 明天一早,我的队伍会更加的壮观吧! 吉田盟主站在山上,看着山下如长蛇一般涌动而来的一支支火把,信心十足地想。 这壮观的一幕,在他的梦中闪现了整整一夜。 第358章 传统美食 早饭是杨沅做的,谁叫他昨夜吃了人家的“一汁三菜”呢。 他可是来自礼仪之邦的文明人。 好在也只是淘好米,把饭煮出来罢了。 他们昨天来到海边木屋后,并没有出去买菜,吃的本就是木屋里原来就有的腌菜、熏鱼一类的储备菜肴。 今天一早,把这些菜再端出来就是了。 当杨沅准备好一份饭菜,给守在外面的计老伯送去,再回到木屋时,藤原姬香和花音、小奈,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房中出来。 看到饭菜已经摆放在桌上,三女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毕竟在她们的国度,男人给女人做饭,那可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哪怕藤原姬香是个贵族,对此也是闻所未闻。 “来吧,先吃饭,吃完,我有话说。” 杨沅无奈地看着她们,一脸苦闷地说,典型的得了便宜卖乖。 昨晚,他没能禁受得住考验。 一见面,姬香就给他来了个张仪入秦舌战群儒,接着就是虎牢关前三英战吕布,这谁顶得住啊? 可是,一旦有了亲密关系,杀人灭口这种事,他是无论如何也干不出来了。 他的底线虽然是有弹性的,可弹性终究也有一个极限。 然而,让她们活着,又是一颗不定时的炸弹,实在是太危险了。 一时之间,杨沅还没能想到一個完美的解决办法。 先这样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 小奈自从坐下,就一直在埋头吃饭,她一粒一粒地扒着米,连口菜都不吃。 因为她不敢抬头,只要一不小心看到杨沅,她就会马上面红耳赤。 杨沅实在不理解东瀛人的性格,她此时都羞成这个样子了,昨夜可想而知。 可羞涩归羞涩,她当时的迎合,丝毫也不比姬香和花音差,反而因为她的娇羞,别具韵味。 花音此时看起来倒是一脸的从容,孰不知她的心里却一直在砰砰地打鼓。 只是她的定力很好,她不想让杨沅或者神主看出来罢了。 昨夜,当她看到神主跪在杨沅脚下,仰眸凝睇,掬起双手的时候,她的心中便陡然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嫉妒感。 以前看到神主宠爱小奈的时候,她都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可那一刻,她却吃醋了。 她要把神主夺回来! 所以,她勇敢地对杨沅发起了挑战。 她膝行而上,表现的比神主还要殷勤、还要热情、还要主动,使尽浑身解数,终于把杨沅的注意力从神主身上拉了过来。 然而,当她目的达成的时候,她却惊恐地发现,她似乎……有些陶醉于这种感觉了。 一半是因为,杨沅给了她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极致快乐,那是和神主、和小奈在一起时,完全不同的感觉,她根本抵抗不了。 另一半原因竟是……那是得意吗? 是因为打败了神主,所以得意吗? 可我难道不是为了夺回神主才这么做的吗? 矢泽花音的心里乱糟糟的,她有些理不清了。 三女之中,也许只有藤原姬香是最冷静的了。 她不否认,曾经有那么一刻,她有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体验,甚至一度迷失其中。 但是当她冷静下来的时候,她还是她。 这种快乐,征服不了她的心。 她的刀是武器,她的美貌同样是一种武器,她自信可以利用这种武器,最终战胜杨沅,偷回她的把柄。 然后,把杨沅杀掉!又或者……,把他囚禁在重新建造起来的鲸海神社地宫里? 都可以,重要的是,将是由我控制他! 藤原姬香唇角逸出一抹邪魅妖艳的笑意。 从她失去成为皇后的机会,被屈辱地赶出京都,像个傀儡一样,被迫嫁给神村日常那个傻瓜,她就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受任何人胁迫,再也不受任何人控制! 谁想控制她,她就干掉谁! 早餐之后,杨沅把她们三人喊到面前,很自然地接过椿屋小奈双手奉上的热茶,然后就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她们。 杨沅要求花音和小奈在三天之内传授给姬香“变相术”,不需要多么深奥,不需要多少基础知识,只要她机械地学会一样,使她跟在自己身边时不那么引人注意就好。 三天之后,他要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去找小野明兮,以忍者的身份竞争赴宋的“杀手团”名额。 椿屋小奈和他聊天时已经告诉过他,每一名忍者艺成离开宗门的去向都是保密的,她们现在所用的名字也不是在宗门时所用的。 所以,小野明兮身边的飞鸟流同门,并不清楚她们这些年在哪,也不知道鲸海神宫的女神官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就是他们曾经的同门师妹。 因此,她们去应征“杀手团”的名额,并不存在什么障碍。 至于说小野明兮这般大张旗鼓地招募忍者,招募一群此前他并不了解的人,去执行这样一项重大使命,其实在该国,这种事还真不离谱。 因为忍者们早就打造出了一块金字招牌:他们一旦为雇主所雇佣,便会绝对忠诚于雇主。无论雇主要他杀的人是他的老师、友人甚至是亲人,他们都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 而且,日本国与大宋隔着大海,小野明兮更不会想到,他招募来的两个女忍者,竟然已经提前接受了一个宋国人的“招募”。 她们的加入,其实是她们的雇主安排,渗透到他的“杀手团”里来的。 这并不违背一个忍者的职业道德。 杨沅告诉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只要她们能够顺利竞争到一个赴宋杀手团的名额,然后暗中与他保持联络,听从他的指挥…… 那么任务完成之后,他就会还藤原姬香以自由,并且把“认罪书’还给她们。” 藤原姬香和矢泽花音、椿屋小奈此时才知道,小野明兮组织的杀手团,并不是要去南洋某个小国去刺杀他们的君主,而是要去大宋。 这个真相,顿时让她们惊呆了。 小野明兮这是疯了吗? 那可是一个大国啊,如果真相败露,难道他就不怕为日本国招来大宋的报复吗? 唔……,仔细想想,好像还真不怕。 藤原姬香知道,在宋国的北面有一个比宋国武力更强大的金国,听说在宋国的西北面,还有一个不容人小觑的大夏国。 在这样两个对它抱有敌意的强国牵制下,大宋国是不可能以倾国之兵渡海伐日的。 那么,这个杨三元……是什么人? 藤原姬香现在可以确定,杨三元绝对不是一个商人,甚至他的名字都有可能是假的。 能够顺水推舟,利用小野明兮的这个计划,并且能够火中取栗,成为最终的受益者…… 那么他不仅得是大宋政界中的人物,而且他的身份和地位绝对不会低。 不!不是不低,而是要非常非常高,高到能够触及皇位,否则他如何从中取利? 想到这里,藤原姬香暗暗吃惊,难道……杨三元其实是大宋的一位皇子的人吗? 藤原姬香的心忽然跳得有点快,那么……我是否能通过他,搭上大宋未来的君主,再借助大宋皇帝的力量重返日本,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呢? 藤原姬香凝视杨沅的时间太长了一些,那种若有所思的凝视,全都被矢泽花音看在了眼里。 矢泽花音又吃醋了。 神主都没有这样凝视过我呢,难道她真的被这个宋人给迷住了吗? 虽然,他真的很强大,强大到我们三个联手都一败涂地,可是神主会是一个沉迷于床笫之欢的浅薄之人吗? 矢泽花音怀着醋意,马上对杨沅柔声道:“如果,花音能够为三元君顺利完成这个任务的话,就没有什么奖赏吗?” “哦?”杨沅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那么,你想要什么奖赏?” 矢泽花音看也不看藤原姬香一眼,只是甜甜地对杨沅道:“也许……人家会想留在宋国,永远陪伴在三元君身边也说不定,不过……人家现在可还没有想好。” 椿屋小奈筷子一停,飞快地抬起眼睛,睃了一眼神主,睃了一眼花音,再睃了一眼杨沅,然后赶紧埋下头,继续一粒一粒地扒着碗里的米饭。 一股怒气瞬间涌上了藤原姬香的心头:“啊~,真是气死我啦,难道花音要背叛我了吗?该死的,男人靠不住,现在就连女人也要靠不住了吗! 这个臭丫头居然敢挑衅我。论脸蛋、论身材、论手段,哪一样我不比你强,如果本姑娘放下身段跟你争,你拿什么跟我斗?” 藤原姬香气到发抖。 椿屋小奈干脆捧起小碗,把她的小脸完全埋进了碗里。 她嗅到了战争爆发的味道,太可怕了! …… 大山寺前,吉田盟主要发布总动员令了。 各个寺庙、各个神社的人都拥挤在“大山寺”前。 各种旗帜、各种神像揉杂在一起,看起来比临安城里瓦子勾栏的幡幢旗帜还要杂乱。 静海和尚嘱咐江州猎道:“我们马上就要出发,前往京都发起‘嗷诉’了,江州猎君,你留守博多,多费心了。” 江州猎道:“应该的,应该的,江某在此,预祝各位,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吉野政厅官被他的两个仆从费劲儿地推着他肥硕的屁股,吃力地爬上了江州猎赠送给他的坐骑,那匹高头大马。 他扯着嗓子,对大家发表了一番精心准备的讲话。 可惜,下边交头接耳的声音太嘈杂了,而且今天山风比较大,声音一出口,就被风吹远了。 吉野盟主泄气地放弃了演讲,拔出佩刀,向远处遥遥一指,声嘶力竭地吼道:“依照神意的指引,我们前往京都,发起‘嗷诉’,出发!” 僧兵、神人、京童、非人、赌徒、商贾、地痞和农民,打着各色的神旗,抬着各种的神像,发出“诶、诶、嗷”地战吼声,乱烘烘地朝着京都的方向走去…… “诶、诶、嗷”,“诶、诶、嗷”…… 三上千雅喊的起劲儿,但脚步却越来越慢,趁人不备,他就和老苟叔一猫腰,钻进了道路旁的丛林里。 博多各寺社的主力都去京都了,只剩下一帮子老弱残兵看家。 现在,该他们表现了! 第359章 以其人之道 夜晚,江州猎在他的大宅里欣赏着美人的舞蹈。 日本国有三大美人之乡,一是号称“雪国里最艳丽的一道风景”的秋田女。 一是号称“一笑一颦如清酒般隽永而醉人”的博多女。 一是号称“比京都景色还要优雅魅惑”的京都女。 这三地的美人儿,江州猎都集全了。 博多地区的寺社领袖都去京都“嗷诉”了,如今已经走了三天,博多现在是他说了算。 不知道静海和尚他们发起的“嗷诉”,是否能击退平清盛的野心。 坦白说,江州猎并不是非常担心。 因为就算平清盛入主博多,也需要他这样的人。 只是,投靠一个新主子,势必要出点血。 如果可能,他当然还是希望保持现状。 江州猎左拥右抱的,双手不老实地上下抚摸着,眼睛却盯着他刚买回来的那个领舞的秋田姑娘。 她的肌肤,真如雪一样白。 江州猎微笑地向她招招手,那位舞姬便会意地走出舞蹈的行列,姗姗走来。 而江州猎身边,已经有一个女子识趣地让开了位置。 “嗖!” 一道人影,像一只飞鸟,稳稳地落在江州猎大屋的屋脊上。 她蹲伏在那里,头套里露出的一双眼睛,警觉地四下打量一番,便抬头看向另一幢大屋的屋脊。 那儿也有一只轻盈的“飞鸟”,向她打了個手势,两人同时向檐下一翻,便消没了身影。 杨沅站在门楣上方,看着她们两人的动作。 好吧,他必须得承认,虽然正面交手,这两个飞鸟流的女忍者不是他的对手。 但是这种飞檐走壁的轻盈功夫,的确要比他高明多多。 “走吧,咱们去见见我亲爱的同胞,江州猎先生。” 杨沅说罢,便飘身而下。 随在他身后,穿着一身宋国男人服装,还贴了两撇胡须,宛如一个风流倜傥的宋国士子的藤原姬香撇了撇嘴,跟着他跳了下去。 另一侧,三上千雅按着武士刀,身姿挺拔,同样紧紧相随。 而计老伯和老苟叔,则隐没在夜色里,并没有公开露面。 “咣当!” 横拉的障子门被直着“推开了”,重重地拍在地板上。 巨大的声响把厅中的人都吓了一跳。 丝乐停下了,舞姬们惊恐地转过身,江州猎的手还伸在秋田美人的怀里,愕然看向大门。 “江先生,久违啦。”杨沅大声地打着招呼。 “什么?怎么是你!你……你还活着?” 江州猎吓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本来坐在他大腿上的秋田美人“哎哟”一声,就被他掀飞了去,一个屁墩坐在了叠敷上。 “当然是我,难道江先生不希望看到我?”杨沅笑吟吟的,却是一脸的杀气。 “啊哈哈,怎么会呢,我……以为杨先生被小野明兮派出的忍者杀害了,甚为悲痛……”江州猎脸色阴晴不定。 “我看出来了。” 杨沅叹息一声,看了看江州猎身边衣衫不整的女人们,还有丰盛的酒筵: “你比来自暹罗的坤泰还要悲伤,他只是载歌载舞,你这都醇酒美人了。” 江州猎干笑道:“我这只是……借酒浇愁罢了。” 江州猎话音刚落,四个武士就从左右两侧撞破障子门冲了出来,举着武士刀大喊着扑向杨沅。 他们是江州猎豢养的保镖,江州猎顿时神色一喜。 “嗖嗖嗖!”几支手中箭突然从他们背后袭来,四个武士猝不及防,惨叫着扑倒在地。 两个身材娇小的忍者突然闪现,只露出一双眼睛的。 她们拔出肩后背着的太刀,将惨叫挣扎的四人一刀结果,然后向杨沅打出一个“平安无事”的手势,身影一闪,又不见了。 更远处,传来一个男人苍老的声音:“此路不通,滚回去!” 然后便是一阵金铁交鸣之声,交手的声音持续的时间很短,然后便重归宁静。 江州猎顿时如堕冰窖,惊恐地退了两步,颤声道:“杨……杨三元先生,请你冷静。” 杨沅冷笑道:“如果伱想对我说,暗算我的人是小野明兮派来的忍者,那就不用说了。” “啊!不不不,想暗算阁下的,是大山寺的静海贯主。他……他看上了杨先生所拥有的股份。” 杨沅盯着江州猎道:“那么,你江纲首对此知不知情?” 江州猎知道他是无法辩白的,沉默片刻,才艰涩地道: “杨先生,江某在日本经商要寄人篱下,仰‘大山寺’鼻息。 我……的确是知道他的阴谋,可是……我不敢反抗……” 江州猎虽然长得人高马大,能跑海船的也都会些武艺,却谈不上如何高明。 至少,他的这些保镖,他是比不过的。 可是,四个武艺高强的武士,被杨沅干净利落地干掉了。 杨沅的手下里居然还有忍者,江州猎不知道他究竟带了多少人来,根本不敢反抗。 “所以,我来找你讨公道,没有找错人喽?” 杨沅走过去,江州猎连忙让开位子,杨沅就在席上坐了下来。 “江州猎,你说,我该不该向你讨公道?” “该,该。” 江州猎汗如雨下,颤声道:“我……我愿意用五十万缗的钱来买罪。 啊,还有她,我刚买回来的秋田美人儿,我还没有碰过,也一并送给杨先生。” “我看不上你的钱,我也看不上你的人。” 杨沅把刀横在膝上,笑吟吟地道:“不如换个方式来平息我的怒火,你看如何?” 不要钱,也不要美人,那他想如何讨还公道?难道,他想要我的命? 江州猎惊恐地退了一下,颤声道:“杨……杨先生的意思是?” 杨沅大声道:“我好端端的来日本做生意,合理合法的过户股份,可是静山寺主,居然干出这种事来,我该不该向他讨还公道?” “啊……,该,应……应该的。” “他们既然这么不讲信用,他们的股凭就一文不值了。 我要拿回股份的钱,还有赔偿款,江先生觉得应不应该?” “应……应该的。” “好!” 杨沅一拍桌子:“我希望江先生能够为我做个证人。 并且,做为一个在博多做纲首的宋人,为我主持公道。 我们一起打上‘大山寺’,你看怎么样?” “啊?要打……打上‘大山寺’去吗?” “当然不只是‘大山寺’,‘八岐商事’的株东都参与了对我的谋杀吧,我要一个一个找他们算账!” 杨沅理直气壮地道:“我的股份,可是要鸡生蛋、蛋生鸡,一直生下去的。 现在我不信任他们了,我不该拿回鸡生蛋、蛋生鸡之后的损失吗? 这个损失可大了去了,数都数不清。 不过,我可是来自礼仪之邦的人,我大人大量,我以德服人,他们现在有多少我就拿多少,这账就一笔勾销了!” 江州猎茫然地看着杨沅,抢劫也可以说的这般清新脱俗吗? 杨沅看着江州猎,微笑道:“江先生,要不要和我一起讨还这个公道呢?” 江州猎迷惑了一下,然后慢慢张大了眼睛,期期地道:“杨先生是说,让我……和你一起去抢……讨一个公道回来?” “不错!你不领路,我知道他们家大门儿冲哪开啊? 再说,你可是唐坊的地头蛇,我这条过海龙也得需要你的协助才成。 给我个痛快话,要不要一起干?” 三上千雅立即把长刀拔出一尺,冷冷地盯着江州猎。 江州猎身子一颤,迟疑地道:“我……我陪着杨先生讨还公道的话,杨先生就不会再追究我了吗?” 杨沅笑眯眯地道:“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考虑的是如何把利益做到最大。 没有你带路,我无法顺利地向他们一一讨还公道。我们八二分,讨回来的公道,我八,你二。” 杨沅背后站着的“小胡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她才不信这厮的鬼话,这厮浑身都是心眼儿。 第一天,她们三个服侍杨沅。 第二天,可第二天晚上,杨沅却只宠幸了小奈一人。 一向要强的矢泽花音非常不服气,神主最先喜欢的是小奈,杨沅也是。 那个羞涩、青涩的小丫头,哪里比我强了? 藤原姬香也不服气,我可是藤原家的大小姐啊,我可是差一步就能成为皇后的人啊,小奈拿什么跟我比? 再加上头一天她们所受的冲击太过强烈,给她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所以她们躺在榻上时,便不免反复地胡思乱想,想象杨沅和小奈在干什么。 第二天晚上,杨沅只找姬香和花音服侍。 花音出于对椿屋小奈的不服气,以及想要夺回神主,就得让杨沅更喜欢她,从而冷落神主的想法,她表现的…… 连姬香看了都面红耳赤。 昨天,姬香终于想明白了,这不就是二桃杀三士吗? 可惜,她想明白了也没用。 因为昨晚,杨沅只找了花音和小奈…… 这个时候,她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因为无论她说什么,都只会让花音和小奈认为,她是受了冷落,才想中伤他人。 高傲的藤原神主才不要那么丢人,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中计。 这么善于揣摩人性、拿捏人心的一个人,谁若信了他的鬼话,呵呵…… 可是,江州猎信了! 他本来就没有退路了。 而且,一旦与杨沅合作,当了杨沅的带路党,他就可以把他的人纠集起来,到时如果杨沅再想对他动手,他不就有了一战之力了吗? 八二分…… 如果把博多地区的寺社和大户都抢了,就算只有两成,那也是一个很可怕的巨额数字啊! 杨沅已经拿了八成,占了大头,吃的饱饱的了,没道理还要对他动手。 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的道理,杨沅不会不明白。 想到这里,江州猎觉得头皮发痒,他的脑子又长回来了。 “我明白了!明天一早,我就召集唐坊所有纲首,把‘八岐商事’试图杀害三元先生,谋夺股份的事公布出去。并且召集我的人马,跟着你去向他们讨还公道。” 江州猎义正辞严地道:“公道必须要讨!大不了以后离开博多,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第360章 博多之殇 杨沅当晚住在了江州猎的家。 江州猎养了十四个打手,八个是他收容的浪人,六个是他从小培养的亲信。 但是这十四個人中,被花音和小奈干掉了四个武士。 那六个亲信则被计老伯和老苟叔干净俐落地干掉了。 等江州猎服软低头时,只剩下四个浪人。 事已至此,江州猎也消了反抗的念头,只想着在博多大捞一笔便拍屁股走人,所以这一夜江州猎的家里还是比较安静的。 比较安静,主要还是因为矢泽花音不喜欢叫。 这一晚,杨沅宿在矢泽花音房间里。 对此,就住在隔壁的藤原姬香只能在心头恨恨地骂上一句:“畜生啊!怎么不活活累死你!” 然后,她就在自己的女人被人抢走的嫉恨与某种莫名的情绪中辗转了半宿。 天色微明时,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就要离开江州猎的家,去争取赴宋杀手团的名额了。 杨沅把椿屋小奈单独叫到一边,叮嘱她千万小心,如果没有被小野明兮录取当如何,如果被录取了当如何…… 那温柔的语气、特别的呵护,让这个从小在山里学习忍术,然后就进入豪门,根本不曾涉世的小奈心里暖暖的。 她红着脸蛋儿只是不断点头,看着杨沅的目光便渐渐变得濡濡的,像极了若草山上一只等着投食的奈良小鹿。 藤原姬香冷冷地看着,杨沅就像个诱拐涉世未深小女孩的大骗子,无耻地哄骗着她的小奈,可她却不能揭穿。 然后,她就看到昨夜陪宿杨沅的矢泽花音脸上流露出一种很奇怪的情绪。 就像……她每次因为椿屋小奈更乖巧、更温驯,所以对她格外宠爱时的表情。 啊!真是不能忍了! 这个心机男,我的女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藤原姬香恨恨地想,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干掉你! 杨沅似有所觉,忽然回眸望来,藤原姬香马上向他抛去一个娇媚的眼神儿。 …… 当江州猎的两个赤脚仆从一大早抓着饭团,一路吃一路跑,把消息通知唐坊所有宋国商贾之后,大家便纷纷赶到了江州猎的家。 在博多的诸多纲首中,他还是很有威信的。 其他国家的商贾看到如此盛大的集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也都匆匆跑了来。 此时藤原姬香已经换上了宋人的袍服,贴上了两撇风流的小胡子,提着一口太刀,站在杨沅身边。 江州猎站在府门前匆匆搭起的小高台上,声嘶力竭地控诉着。 他把“大山寺”贯主静海和尚如何买通杀手谋害宋国商人杨三元的事说了一遍。 然后,他就义正词严地宣布,作为博多港最负盛名的纲首,作为杨三元的挚爱亲朋,他要向“大山寺”讨还公道。 接着,苦主杨沅就跳上了高台。 “诸位,‘八岐商事’背信弃义,他们的股份就没有丝毫信誉可言了。 谋杀我的大仇,我要报。购买这些股份所付出的钱财,我也要向他们讨回来!” “今天召集大家来,不是想要各位为我打抱不平。 只是‘八岐商事’的人既然如此贪婪和凶残,等我离开博多之后,他们很可能会迁怒于你们。 大家都是同胞,我必须得给大家提个醒儿,请大家各自决断!” 杨沅说罢瞟了江州猎一眼。 江州猎身子一颤,马上举起拳头,用变了音的嗓子大喊了一声:“粗发!” 江州猎拥有五条大海船,海员和护卫集中起来,一共有一百四五十人。 “盖火长”和“靠火长”有六十多人,包括了宋人、临安蕃坊的日本浪人还有暹罗人。 两队人马合在一起,差不多两百多号人,一路杀向了“大山寺”。 商人们听罢杨沅的警告,有八成马上做出了离开博多的决定。 这些能在险恶的自然环境中劈波斩浪,远渡重洋来到异国,并在他乡站稳脚跟的人,有几个不是狠角色。 杨三元作为一个没有后台的外来户被人算计了,他们并不在乎。 但是江州猎纲首却要替他的好友向“八岐商事”讨还公道了。 博多寺社都去京都发起“嗷诉”了,后方空虚。 如果江州猎纲首大开杀戒的话,那么等这些寺社武装从京都回来,岂有不迁怒于他们的道理? 商人们纷纷赶回自己的家,召集亲族和亲信,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火速下达了迁离博多的命令。 码头上,分属不同商号的船只开始行动起来。 一个个宋国商人组织人马肩挑手抬、大车小车地开始往船上搬运他们积累的财富。 临近中午的时候,“大山寺”方向冒起了滚滚的浓烟。 正在唐坊里“蚂蚁搬家”的宋国商贾们,全都看的清清楚楚。 很快,就有跟去“大山寺”观望的人跑回来,他们说江州猎攻进了“大山寺”,抄出了无数的金银,然后把“大山寺”付之一炬了。 老天! 这是要不死不休吗? 等“八岐商事”的人从京都回来,一定会展开残酷的报复! 搬!赶紧搬,今天就把所有财产搬上船! 明天一早我们就……等等! 那些船主巨商们忽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什么。 他们脸上本属于商人的温良恭俭让的笑容不见了,渐渐被一种属于海盗的凶戾、贪婪的神色所取代。 既然已经决定要一走了之,而且博多(福冈)的武士和僧兵都去了京都,那么…… 他们的目光缓缓转向了唐坊的东面,那里是日本人的聚居区。 一不做,二不休,抢钱抢粮抢娘们儿啊! 很快,码头上运送财物的人就变成了各家商号的老弱妇孺。 青壮们都带了武器,跟着他们的纲首,一窝蜂儿地朝着日本人的聚居坊区杀去。 有一家带头,就有第二家模仿…… 很快,就连那两成对日本人心存幻想,认为不会被牵累,打算留在博多的商贾也积极加入了进来。 眼看着别的商号大包小裹地运回财物,用绳子拴着一串串的女人送到船上,他们现在只恨自己下手太晚了。 “大山寺”里,对于地窖里储藏的大量粮食杨沅懒得去管,他只叫人把贵金属和看起来挺值钱的古玩、古籍搬了出来。 “靠,你不要刮了,那得刮到什么时候,我们现在去吉田政厅官家!” 杨沅站在大雄宝殿里,没好气地冲着“靠火长”叫了一声。 这个没出息的正拿着一口刀,拼命地刮着佛像上的金箔。 听到杨沅招呼,他才兜着已经刮下来的金箔,恋恋不舍地从佛像上爬下来。 博多港此时已经疯狂了。 随着所有的宋国商贾化身为海盗,以家族和商号为单位,杀入日本人聚居区。 高丽、吕宋、交趾、罗斛等国的商人也按捺不住了。 他们人数较少,便以国为单位联合起来,也加入了“抢一把就走”的行列。 接着,一些没有跟着“嗷诉”队伍去京都打秋风的日本浪人、赌徒、泼皮们,也惊喜地发现了这个巨大的“商机”。 他们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对自己同胞抢劫的行列。 整个博多一片混乱,比起明朝时候屡遭倭寇蹂躏的台州仙居还要凄惨。 杨沅在江州猎这个领路党的引领下冲向吉田政厅官的府第时,山下已经乱的不成样子。 那些精明的商人已经迅速组合成了更大的作战单位,朝着一处处最难啃的神社、寺庙和庄园发起了攻击。 杨沅拄着刀,站在吉田家的寝殿里,看着一箱箱金银被搬出来,堆到从旁边车宿推来的车子上。 江州猎站在杨沅前面,似乎他才是主导者,可他心中却在暗暗叫苦。 攻打“大山寺”和突破吉田政厅官的家,都是他的人充当主力。 他的人伤亡惨重,杨沅的人却几乎毫发无伤,江州猎开始意识到不对劲了。 然而,杨沅一直跟在他身边,旁边还有那两个可怕的胖瘦老仆,江州猎根本不敢蠢动。 “这些蠢材,不长脑子的吗?你们要被拼光啦!” 江州猎在心头疯狂地大叫,但他的部下现在眼里只有那一车车的金子银子,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江州猎很绝望,他觉得再打下去,战利器他可能分不到两成了,九一都够呛。 吉田家的奴仆下人,面如土色地跪伏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地看着一车车财物从他们眼前驶过。 当杨沅一行人全部离开后,他们便爬起来一哄而散。 他们必须追去京都,告诉吉田大人,纲首江州猎背叛了他们! 这个宋人趁着博多后方空虚,领着商贾们大肆掳掠,必须得请吉田大人马上领兵回来平息叛乱! 如果,来得及的话。 栉田神社被攻下的时候,江州猎的人已经快死光了,江州猎本人也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三上千雅收回染血的太刀,迈步向前冲去,对倒在地上的江州猎再也不看一眼。 他对自己的刀法很自信,江州猎此时虽然还没有咽气,但是就算神仙也不可能再将他救活。 江州猎紧紧地捂着心口,面目狰狞地瞪着杨沅,吃力地道:“你……伱言而……无信!” 杨沅淡淡地道:“我最恨的就是自己人的背叛。 纵然是敌人,我也不是不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唯有背叛者,尤其是叛其族、叛其国的汉奸,都该死!” 藤原姬香的小胡子一翘,冲他翻了个白眼儿,心道:“你说狠话就说,看我干嘛,我又做不了汉奸!” 第361章 渡海舟筏(为JJM盟主加更) 黄昏的博多码头,就像过大年似的,满载而归的人们兴高采烈。 盖火长和靠火长拖着疲惫的身子,兴致盎扬地指挥水手们对物资做最后的整理。 他们这两条船,“沙掰号”和“萨百敌”号,一条是他们原本就有的海船,一条是大食国商人蒲押麻的大海船。 这两条船本就有秘密的夹层舱,可以夹带很多货物。 如今码头上不下百余条大船,都是准备明天一早离开博多返回大宋的。 这么多的船只,可以想见,大宋的市舶司势必不能检查的太仔细,因为工作量太大了。 与此同时,杨沅的两条大船又有秘密的夹带层,所以巨额的财富也不用担心过关时遇上麻烦。 所有的商船已经统一了口径:日本博多寺社武装和武家平清盛的武装大打出手,我大宋海外侨民带着全部财产回国避难。 这样一来,他们拥有大笔财富,谁敢说不合理? 因此,杨沅安排两艘船,把从寺社搜出来的大锭的黄金、白银,尽量装满夹层舱。 如果还有剩下的就和其他财宝放在夹层舱之上也没关系。 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不想太引人注意,不是为了逃避交税。 可以想见,这上百条满载财富的大海船回到大宋,光是缴税一项,就能让大宋的国库立即进账五千万贯不止,这已经超过大宋一年财政总收入的50%了。 不过,相信所有的纲首对此都不会有意见,毕竟即便是交了这么高的税,他们的财富还是在一天之内增加了一倍都不止。 这些存世至少几百年的寺社和公卿是真有钱啊! “计老伯、老苟叔,你们两个各押一条船回大宋。” 杨沅对人事做着安排。 财帛动人心,如此巨额的财富,必须得有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押船才行。 计老伯疑惑地道:“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杨沅摇头道:“我的事还没有办完,王长生和坤泰他们如何回去也还没有安排,我先留下。” 老苟叔皱眉道:“小杨,你独自留在倭国也太危险了吧?” 杨沅道:“无妨,我把三上千雅带在身边,还有藤原姬香这个神主,安全方面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杨沅好说歹说,总算说服了二人,然后便去找藤原姬香。 藤原姬香正在船舱里生闷气。 刚才在甲板上,她亲眼看着杨沅把她的那份“认罪书”交给了一個胖老头,叫他带回宋国去。 这份“认罪书”一旦公布,日本国将再无她立足之地。 藤原家和神村家还会发布对她的”江湖追杀令”。 到那时她将成为所有浪人和忍者最感兴趣的猎物,所以她必须拿回“认罪书”亲手毁掉才能安心。 然而,这份“认罪书”现在要被那个胖老头带回宋国去了。 藤原姬香可没有半点把握能从这个胖老头身上把“认罪书”偷出来。 在攻打“大山寺”时,她可是亲眼见过这个胖老头可怕的身手。 现在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按照杨沅的要求,等待花音和小奈顺利完成杨沅交给她们的任务,以此换回她的把柄。 所以,她想拿回认罪书,只需要完成杨沅交给她们的任务就行了啊。 那么,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和花音、小奈的身子都搭进去呢? 藤原姬香为此大为懊恼,越想越是懊恼。 即便是在那个过程中,她也体会到了从不曾感受过的极致快乐,她依旧感到懊恼。 决定用美人计麻痹杨沅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被人谋财害命的商人! 藤原姬香怎么会想到事情居然有这样的变化! 才三天功夫,花音和小奈居然被派去应征赴宋杀手了,博多则已面目全非。 当地寺社公卿家族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杨沅的船不但即将回国,还把博多的大商人全都带跑了。 藤原姬香正懊恼着,杨沅施施然地走进了她的船舱。 “姬香,你在博多经营多年,应该能够搞得到一两条海船吧?” 藤原姬香没好气地答道:“怎么,三元君劫掠来的财富,已经连如此庞大的两条海船都装不下了么?” “那倒不是。”杨沅不以为忤,还很自然地坐到了她的榻上。 “我需要一条船等候在码头附近,你和我一旦确定花音和小奈中,至少有一个被小野明兮选中,我们就马上回大宋。 同时,还要再准备一条船,等着接应王大匠和坤泰他们回去。” 藤原姬香赌气道:“我现在就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死人,哪里还能弄得到海船,就连一条舢板我都弄不到。” “怎么可能呢。” 杨沅笑道:“我不相信你就只有花音和小奈两个心腹,也不相信伱的巢穴就只有一座鲸海神宫,狡兔还有三窟呢。” “我真的没有办法!”姬香把脸儿一扭。 杨沅猿臂一伸,就抄住了藤原姬香的小蛮腰,把她抱进了自己怀里。 杨沅在她耳边道:“我还是喜欢你一开始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撒娇弄痴的小女人模样不太适合你,你恢复一下好不好?” 藤原姬香被他的气息吹在耳朵上,身上顿时生出一种难言的燥热感。 她一挺腰肢就想挣脱出去,结果腰间大手一紧,却坐的更紧密了。 藤原姬香又气又羞,不过只一转念,忽然又萌生了一个念头。 藤原姬香迅速转过身,双腿跨坐在杨沅腿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兴奋地道: “博多的寺社遭受了重创,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你肯支持我,由我安排人迅速渗透、控制整个博多,然后我们去找平清盛,谋求与他的合作,我们将获得源源不尽的财富。” 杨沅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以这个时代的客观条件,他根本不可能有能力控制海外的庞大利益,那不过是为藤原姬香做嫁衣罢了。 被拒绝的藤原姬香并不沮丧,目光反而更明亮了:“这么庞大的财富你都不动心吗?不想谋财,难道你想谋国?” 杨沅顿时警觉起来:“何出此言?” 藤原姬香嫣然道:“三元君,虽然我不确定你的真实身份,但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商人。 你和我之间并没有利害冲突。我想要的是日本国的权势与地位,我们两个人完全可以合作。” 杨沅失笑道:“谋求日本国的权势与地位?你的野心倒是不小。” 藤原姬香自信满满地道:“有野心,那是因为有机会。 我们这里现在非常乱,皇室里面,鸟羽法皇、崇德上皇各怀心思,近卫天皇则两边受气。 武家的源氏和平氏正在明争暗斗,可平氏的平忠正却和源氏的源为义勾搭到了一起,源家的源义朝又和平家的平清盛暗通款曲。 公家虽然正在走向衰败,却还有着雄厚的底蕴,如果这时候有一个公家人强势出现,一定可以把公卿力量整合起来,去重新逐鹿天下。” 杨沅挑眉道:“可我有什么好处呢?” 藤原姬香以为自己说服了他,兴奋地道:“我是女人,只能避居幕后,我需要有个男人站到我前面。 我可以想办法给你弄一个高贵的出身,让你成为站在我前面的那个男人。我们一起打天下、一起坐天下。” 杨沅道:“姬香小姐,你是因为本有机会成为皇后,却被藤原多子那个血统远不如你纯正的藤原家养女夺去了机会,心有不甘是吗?” 藤原姬香顿时恼羞成怒:“该死!小奈这个傻瓜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啊!” 杨沅笑道:“她对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引起我对你的同情罢了,你不要错怪了她的好意。” 藤原姬香咬了咬牙,无奈地道:“好吧,我承认,我就是不甘心! 明明我什么都比她强,凭什么她要骑到我头上去,我一定要证明给她看!” 杨沅摇摇头道:“女人的嫉妒心还真是可怕。 不过,你都被贬到博多四年多了,却连一座鲸海神宫都没有搞定。 你确信你能够控制博多,你确信你能够和手握兵权的平清盛谈条件,你确信你能够图谋整个日本?” 藤原姬香被他的直言不讳气得面红耳赤。 杨沅又道:“再说,就算做了皇后又有什么好? 我听说那个鸟羽天皇从小身体就不好,说不定他明天就嘎了呢。 到时候,你所嫉恨的多子皇后就成了寡妇。 而且上皇和法皇大权在握,她一个过气皇后什么都捞不到,你有什么好争的呢?” 杨沅对藤原姬香画的大饼根本就不感兴趣。 她来到博多已经有四年多了,居然连世袭弥宜神职的神村家族都没有搞定,就知道她是如何的眼高手低了。 在很多方面都可以有天才,唯独政治不能。 历练是必需的环节,可姬香一个公卿贵族家的小姐,何曾有过这样的历练。 她一厢情愿地以为,若能得到宋国的帮助就能帮她开挂,这里边固然有岛国人对中土一贯强大的传统印象影响,又何尝不是她的天真? 杨沅道:“如果你对掌控他人命运这么感兴趣,以后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藤原姬香马上问道:“什么机会?” 杨沅笑道:“到时候再说,眼下,你先帮我弄两条船来。” 藤原姬香立刻扭过脸儿去:“没有。” 杨沅一抬手臂,藤原姬香只有九十斤出头的身子就被他摁得趴在了桌子上:“真的没有?” 藤原姬香斩钉截铁地道:“真的没有!” 杨沅叹气道:“那就没有办法了,没有船,就走不了水路,那我只能从陆路回去了。” 藤原姬香诧异起来,从陆路回去?难道你还有分开海水的本领吗? 但……她马上就明白杨沅的意思了。 船舱里传出了要强的姬香姑娘求饶的声音:“有有有,我有船,我有船,你还是走水路吧,啊~我要杀了你,混蛋!” 第362章 牵着你的鼻子 伊势是平家的发源之地。 准备建造寺庙的地方早已平整完毕。 按照正常的建造时间,这时奠基已经不可能在事先确定的吉时落成了。 但是铃木太郎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可以在吉时将整座恢宏的寺庙落成。 因为他从宋国请来了一位了不起的大匠。 此时的日本,一直流传着已经进入末法时代的说法。 根据佛经的描述,佛法经历正法、像法、末法、末法之世…… 僧侣们开始有修无证、戒律败坏,俗世也开始堕落,君臣不再协调,社会日趋混乱…… 而如今日本的一切,莫不在印证着这一说法。 作为一个深受佛教影响的国家,作为正式崛起的平家,平清盛建造这处宏大的寺庙,其目的当然不只是做为一座家庙使用。 日本人一直相信,佛法与王法如凤之两翼,不可偏废。 佛法镇护国家,王法则需保护寺院,尊奉神佛。 所以,平清盛不惜重金打造这座寺庙的目的便不言而喻了。 这座宏大的寺庙落成,他就是佛之护法,能够争取众多寺院的支持。 因此,在王长生抵达伊势,寺庙正式奠基开工之日,平清盛亲自主持奠基仪式。 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公卿贵族、武士、民众代表,以及各大寺僧侣代表不下千余人,盛况空前。 当平清盛一身盛装,庄重宣布,为“圣朝安稳、宝祚长远、武家泰平、四海安宁,遂建大寺以祷之”的话结束,王长生便走上前去。 作为一个了不起的土木匠人,一旦到了他的专业领域,他就“目无旁人”了。 随着王长生一声令下,他带来的八个徒弟便领着各自的得力助手以及平清盛找来的本地工匠,走到八座殿宇的位置。 在他们的指挥之下,八座殿宇同时开工,八大弟子各负其责,互不干扰。 石匠、木匠们各自负责一摊,大量需要应用到的石材和木材按照王长生图纸上的形制和尺寸也同步开始动工了。 铃木太郎是绝对相信王大匠能抢在吉时之前落成寺院的,王大匠为了铃木许诺给他的八個东瀛娘们儿,也是抖擞精神,统一调度指挥,俨然一位坐镇中军帐的大元帅。 小野明兮看在眼里,不禁撇了撇嘴。 平家崛起,就是从给皇家建造寺庙开始的。 铃木这个家伙难道是想复制平氏的崛起之路? 小野明兮还是想按照自己的既定规划走,努力成长为替平氏找钱、管家的财神爷。 随着平氏坐大,将来他就会成为大藏卿或者民部卿,成为整个日本国的财神爷。 铃木,你是想以“幸进”入道吗? 那么,就看看你我的道,谁能走的更远吧。 小野明兮跟在平清盛身边,也是一脸虔诚地上香礼拜,心中却暗暗生起一较高下的念头。 上香祈祷之时,平清盛就是一尊大慈大悲的佛,等他把香插进香炉,转过身来,就变成了一尊杀气腾腾的魔。 “赴宋使团的事情,安排好了么?” 小野明兮当然明白平清盛所说的所谓“赴宋使团”是怎么一回事,小野明兮毕恭毕敬地答道:“正在做最后的挑选。” 平清盛点点头:“宋人对赴日贸易,一贯比较保守。我希望即便不能彻底放开,也尽量扩大规模,如果能够有宋国权臣帮忙推动,那就容易实现。 所以,这件事你要上心,我们帮助他成功,他就要对我们投桃报李!正所谓,礼尚往来也。” “是!” “博多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够谋划成功?” 小野明兮赶紧道:“小人已经和静海贯主商量好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传来。” 平清盛点点头:“博多对我的重要性,比结交宋国权臣更重要。如果博多不能掌握在我们手中,即便宋国开放了贸易,对我们也没有什么益处。” 平清盛吁了口气,望着远方,淡淡地道:“源源不断的财富,只会流入那些蠹虫一般的寺社、公卿手中,变成他们地窖里无用的一锭锭金子、银子,与国与民何益?” “是!小人一定全力以赴,务必让博多为大人所掌握,让它为“圣朝安稳、宝祚长远、武家泰平、四海安宁”而用!” 平清盛听到他用自己刚刚祈祷时所说的话来答复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拍拍小野明兮的肩膀,这才大步走向他的战马。 “小野先生!” 一个身手矫健的扈从快步走到小野明兮身边,鞠躬道:“博多方面传来消息。” 这个人,已经跟随在小野明兮身边多年了。 他是小野明兮从忍者流派中的奈良飞鸟流重金买回来的侍卫之一,名叫北原孝夫。 “讲!” “‘八岐商事’的宋国株东杨三元已死,鲸海神宫的藤原神主已死,博多政厅官吉田被公推为‘嗷诉’发起人,已经率领博多地区的寺社和公卿人家,赴京都抗议了。” “呵呵呵呵,好啊……” 小野明兮愉快地笑了起来:“很好,我们加入其中的人,会沿途大肆破坏,烧杀抢掠,无恶不做。 这笔账,会算到博多寺神公卿头上。他们做的越过分,平清盛大人出兵干预时就越得民心,呵呵呵呵……” 傍晚的时候,小野明兮回到了他在宿场町的住处,高高兴兴地泡进了温泉。 一切都很顺利,博多很快就要被掌握手中,只是赴宋杀手的选择还没确定…… 小野明兮思索着,此事成功与否的关键,不在于杀手人数的多寡,甚至不在于杀手个人的武功。 他在山阴是见过宋人制造的那种“神火飞鸦”的,一筒就足够了,何况是三筒,什么人能逃得开去? 重要的是,这个执行人必须足够精明,能够随机应变。事成之后,最好能顺利逃脱。如果不能,也尽量不要暴露他是日本人的身份。 这一点倒是好办,如果有合适的人选,但发型太过明显,可以让他剃光头发冒充僧人,反正行动地点本就是在宋国的寺庙当中。 不过,按照他所拟定的条件,似乎更擅长团队合作的甲贺派忍者更合适? 唔,要等上元节时才会行动呢,时间还来得及,我还可以慢慢挑选…… 小野明兮放下了心事,披着浴巾从汤泉里站了起来,他准备回到屋里,喊个侍女来帮他推拿一番。 刚刚走出汤池,北原孝夫便匆匆而至,两人在步廊下撞见了。 北原孝夫立即欠身道:“小野先生,博多津出事了!” 小野明兮惊讶地道:“博多津出什么事了?” 北原孝夫道:“博多寺社、公卿赶赴京都的第四天,那个宋国商人杨三元就出现了,他没有死! 前三天里他踪影不见,很可能是潜逃养伤去了,并且在此期间和其他宋国商人秘密达成了协议。” 小野明兮急急问道:“他们做了什么?” 北原孝夫道:“宋国商人们聚集起来,对博多地区的所有寺社、公卿的庄园发起了攻击。 吕宋、交趾、高丽的商人也按捺不住群起响应,整个博多现在已经混乱不堪。” 小野明兮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博多当然越乱越好,博多越乱,他们介入的理由也就越站得住脚。 而且,博多地区的寺社和公卿这等传统势力,被削弱的越厉害,对他以后掌控博多港就越有利。 但是,这些事本来是他要干的啊! 博多地区那么多的寺社和公卿,有几百上千年积累下来的巨额财富。 在小野明兮的计划中,一旦由他用武力拿下博多,是要查抄出来供给平清盛大人作为军费的。 可……这些巨额财富现在都要落进那些宋人之手了吗? 一想到那财富之巨,小野明兮疼得心都在滴血。 更叫他紧张的是,他和静海和尚密谋的计划很可能要生变了。 按照他们原定的计划,静海和尚怂恿博多的寺社、公卿赴京都发起“嗷诉”,他们混杂其中的人趁机制造骚乱。 那些发起“嗷诉”的神人,本来就每次都会引起骚乱,会有人趁火打劫。 如今有他们的人推波助澜,到时整个京都都会陷入混乱之中。 到那时,京都地区所有的权贵都会大发雷霆。 这时静海和尚反水,把博多寺社“贼喊捉贼”的计划公布出来,那时就是他们动手的时候了。 平清盛大人可以万民所向中派出兵马武力镇压,同时派出一支人马,由他率领入主已经极度空虚的博多津,在恩威并施中顺利将其掌控。 可现在博多津大乱,那些前往京都的博多寺社、公卿一旦得到消息,一定会马上取消“嗷诉”,返回博多。 那样的话……,他所有的计划,都要落空了。 小野明兮目芒一缩,不!绝对不可以出现这样的情况! 小野明兮裹着浴巾走回房中,盘膝坐下思索良久,终于拿出了应变的计划。 他要迅速从应募而来的忍者中选出一些合适的人,安排他们以赴日使团的身份,进入宋国。 这件事要马上做,因为博多地区的变数打乱了他本来的计划,接下来他要把全部精力投入对博多的控制之中。 相对于讨好一位宋国权臣,以期将来可以通过这个宋国权臣获得更多的贸易机会,显然掌控并能经营好博多港,才是他走向民部卿、大藏卿之位的基础。 他必须得腾出手来,去收拾博多津的烂摊子。 杨沅的计划成功了。 复仇加掳夺财物,只是他顺手为之。 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让小野明兮不再挑挑拣拣,尽快确定赴宋人选,从而腾出手来去经营博多。 这样,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成功入选的机率将会大增。 小野明兮计议已定,便立即吩咐道:“现在宿场町有多少应募而来的忍者?” 北原孝夫道:“人数……没有统计,不过还有一些久负盛名的上忍没有赶到。 另外去博多的忍者还有很多没有回来,毕竟他们没有快马往来。 已经回来的人中,也有一些受了伤,估摸着现在有资格入选的只有一百人上下。” “那也够了,你马上去通知他们,叫他们全部赶来此处。今夜,我就要确定赴宋人选!” 小野明兮匆匆起身,唤侍女进来给他更衣,然后他就匆匆赶去了平清盛的庄园。 因为那个该死的杨三元的缘故,他们必须得提前动手了! 第363章 被迫应变 平清盛正要就寝,忽然有人传报,小野明兮求见。 平清盛知道他这个时候来必有要事,于是重新更衣,回到寝殿正堂。 小野明兮匆匆把博多之乱的经过对平清盛禀报了一番。 平清盛沉着地道:“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小野明兮来此之前,就已想好了对策。 他马上回答道:“小人可以立即与静海贯主联络,提前揭开他们贼喊捉贼的真相,由大人派兵镇压。” 平清盛皱眉道:“他们还没有把京都搞得天怒人怨,这时出兵,恐怕很难达到上合天心、下合民意的效果。” 小野明兮小心翼翼地道:“是的,但是这场意外让我们很被动。这个机会,我们又不能错过。” 平清盛沉吟片刻,道:“你继续说下去。” “是,另外,小人需要大人再派一支人马,如今看来,有一千人左右的兵马就够了,随小人前往博多收拾残局。” 小野明兮顿了顿,又道:“宋人商贾的发难,的确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但是对我们控制博多津来说,却又很有利。 而且,那些寺社和公卿人家已经被这些暴徒抄了个底朝天,我们不需要再去查抄他们。 这样的话,原本的计划就可以做些调整,未必要把他们赶尽杀绝,而是想办法收为己用。这样,我们遭遇的抵制,也会小的多。” 平清盛微微点头,眼下情形,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他不是不知变通的人,这事也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没必要对小野明兮大发雷霆。 见平清盛采纳了他的意见,小野明兮心中大定。 他又对平清盛道:“另外,小人需要马上赶去博多津,把那里彻底收为大人所有。 赴宋的杀手团,也需要尽快上路了。小人需要大人尽快准备好一份国书。” 平清盛不以为然地道:“这個简单,所派人员,你确定了?” “主要人员已经确定了。” 小野明兮道:“虽然是以使团的名义,但是正使,小人打算由‘大山寺’贯主静海和尚充任。 这样一旦事情有变,我们可以把责任推给寺社势力。 寺社势力非常庞大,朝廷也要让步三分,所以这个使团实则由僧侣为主导,完全说的过去。” 平清盛满意地点了点头,原计划有变,只能强势夺取博多,在给他带来巨大收益的同时,这也会给他带来巨大的阻力。 这个时候,他不想节外生枝了。 赴宋使团由一个僧侣为代表,如果事败,他想推卸责任就容易的多了。 小野明兮见他应允,又道:“至于副使,则由大宰府博多市政厅长官吉田担任。 我们以叫他戴罪立功的名义充任这个副使。如果计划失败,他的人头就是我们对宋人的交代。” 平清盛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小野的这个安排,他还是比较满意的。 小野道:“至于随从侍卫、画工乐工、厨杂仆役等三节人从,除少数了解赴宋礼仪的人员之外,都由我们挑选出来的忍者充任。” 平清盛又点了点头,道:“这些人已经选定了吗?” 小野明兮谨慎地道:“小人已经进行了几轮的筛选,现在请示大人,确定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回去便可以马上做最终的确定!” “好!就这么办吧!” 平清盛站了起来:“明天一早你来,我调兵给你!” 小野明兮躬身而退,离开平清盛的庄园,匆匆返回他的住处,这时已经有很多忍者集中过来。 小野明兮先回房中,迅速写了一封书信,加盖了印钤之后,唤过两名随从去找静海和尚。 博多的“嗷诉”队伍一路打砸抢烧,行动缓慢,至今还未抵达京都,只能半路截拦,然后面见静海和尚呈上密信。 处理好了这一切,小野明兮才去到大厅,对忍者们做最终的选择。 小野明兮不需要忍者们自报家门和展露武技,能站到他面前的,都是北原孝夫这等亲信初选过的。 他本人并不懂武功,这些专业的事自然要交给专业的心腹去完成。 他只需要这些人站在他的面前,让他看看面相和形体,以便确定这个人适合在使团中充当什么角色,然后了解一下他们最擅长的东西。 忍者主要从事侦察、偷袭、暗杀等事情,对于体重和形体要求就非常严格。 所以,站到他面前的人,很少有高大的、肥胖的人,这是让小野明兮不太满意的地方。 因为使团中需要有厨师,又瘦又小的厨师显然会显得比较另类。 一圈筛选下来,小野明兮只能锉子里拔大个,挑了两个还算比较胖的忍者,充当了使团成员中厨师的角色。 这两个人本以为肥胖将是他们最大的短处,实未想到他们最终能够入选,居然是因为他们长得比较胖。 “进去吧,你们两个,一起。” 在小野明兮圈圈划划的,已经看过大部分初选过关的人之后,北原孝夫才板着脸,对等候在院中的一对身着艳丽和服的美丽少女招呼了一声。 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踩着木屐,袅袅婷婷地走到他的身前站住了。 矢泽花音带着椿屋小奈向他鞠躬行了一礼:“感谢北原君对我们的关照。” 北原孝夫僵硬的脸色变得柔和了一些,微微颔首,让开了门户。 刚看到这对完全看不出像个忍者的姊妹花时,北原孝夫并没有认出她们。 实在是女大十八变,小时候的她们整天在山上练功,黑黑瘦瘦小小的,如今的变化太大了。 不过,当她们自报门户,说出她们在宗门时所用的名字桃奈木香、弥生美月时,北原孝夫就从她们依稀相识的轮廓中,回忆起当初的两个同门小师妹了。 所以,北原孝夫给她们提供了一点小小的关照。 首先,她们刚来,此前没有经过第一关的忍者技能测试,但是这一关免试了。 他们奈良飞鸟派就是最强的,还需要测试吗? 接着就是小野明兮的正式面试,北原孝夫特意把她们安排在了靠后的位置。 小野明兮需要对所有符合初选标准的忍者一一进行面试,比较符合他需要的,就先记下来,然后再挑选一遍。 这种情况下,把两个小师妹放在最靠后的位置,只要小野先生觉得她们合适,很可能直接就确定入选,而不必再经过一轮斟酌。 事实证明,他的这点小心思没有白费。 小野明兮看到两位明艳照人、完全看不出一丝杀手气息的姑娘时,便是眼前一亮。 当他询问得知,桃奈木香和弥生美月还擅长尺八、法螺贝的吹奏,小野明兮便一锤定音了: “很好,伱们入选了,你们将会以乐伎的身份,加入使团!” 第364章 祭牲以重生(为捕捉屏幕盟主加更) 藤原姬香在博多果然还有潜在势力。 这才合理嘛,虽然她和世袭弥宜的神村家族拉扯了四年,还没有把对方彻底收伏,斗争手段未免太匮乏了一些,但是怎么看她也不是太愚蠢的样子,不可能一点隐藏势力都没有。 被杨沅狠狠收拾了一顿之后,藤原姬香就去见她的人了。 为了不让人心散掉,在海边木屋的那三天里,她就已经派花音去见过自己的亲信,那些人知道她还活着。 “神主,博多湾上的大船,都被那些发了疯的商贾抢走了。不过神主放心,两条海船我们还是搞得到的。我们会尽快从别处调两条船来,不过预计需要七八天的时间。” “很好!眼下,外界都认为我已葬身鲸海神宫,这对我暗中行事倒是更方便了。我没有命令时,你们就潜伏下去,暗中发展势力。 对了,你们可以支用一笔款子,尽快购买几条海船,趁着各国商贾逃走,本地海商也大伤元气,迅速抢占先机,那将为我们谋取巨大的财富。” 吩咐已毕,藤原姬香便离开了她的这个秘密据点。 这是一处浴场。 说是浴场,里边有几十个“汤女”,陪酒、唱歌、伴浴,所以生意兴隆。 博多城大乱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忙着抢大户,谁会跑到澡堂子来谋财呢?所以此地倒是没有遭受什么损失。 当然,如果说一定有损失,那就是今天没有客人。 博多刚刚遭逢如此大乱,谁那么心大,还会来泡澡堂子啊。 所以,浴场里今天很安静。 藤原姬香此时的装扮,是一个身着武士夹衫,腰挂大小双刀的少年武士。 肌肤润玉,嫩脸芙蓉,清而秀,魅且妖,很容易被人当成某個大人物身边的“小姓。” 看着神主“扭扭捏捏”的步态,她的部下们有些纳罕。 神主平时也不这么走路啊,为何换了男装,反而比女装时更像女人了? …… 冈山是平家的势力范围。 冈山属于备前国,是备前国的国府所在地。 平正盛、平忠盛父子两代,都曾在此任“备前守”。 如今的“备前守”是土肥泰重,平清盛麾下的大将。 博多寺社势力一路“嗷诉”而来,随行而来的信众似乎比之前任何一处寺社发动“嗷诉”时都要亢奋。 他们烧杀劫掠的力度,让以“八岐商事”株东们为主的寺社首领们都感到有些不安了。 吉田政厅官觉得应该稍稍控制一下,毕竟他们的目的是向平家施压,而不是彻底激怒平家。 但是静海和尚出面做了约束,却也管不住这些“嗷诉”的拥戴者。 他们一路下来,平家的人反应非常软弱,似乎被他们盛大的声势给吓住了。 或许,这样的声势,反而能让平清盛更加忌惮? 吉田无法约束这些拥戴者,又见平家势力的反应相对软弱,也就听之任之了。 这一天,即将抵达冈山,“嗷诉”的队伍更加的亢奋了。 这一路上,吃别人的食物、抢别人的钱财、睡别人的女人…… 果然啊,听从神明的指引,为维护神明的尊严发起“嗷诉”是值得拥戴的一件事啊。 “嗷诉”队伍中,哪怕原本比较守法的人,或者只是单纯为了声讨平家而来的信众,也被小野明兮派进来的人为所欲为的行为带偏了,他们的兽欲迅速被勾起,变成了一只只野兽。 冈山作为备前国的国府,这里很富庶,城里的姑娘也比乡下的村姑们更有味道。 这些认知,使得“嗷诉”拥戴者们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 他们敲着鼓、唱着歌,准备如之前一般,冲进冈山城愉快地放纵一番。 但是在冈山城下,他们看到了严阵以待的一支队伍。 土肥泰重大人穿着全套的甲胄,压在一头比驴子大点有限的马儿背上,阴森森的目光从他的头盔缝隙中射出来。 冈山城前严阵以待的大军,令“嗷诉”队伍忽然安静了一下。 他们一路行来,并没有经历过像样的抵抗,难道“备前守”土肥泰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他们这些以神之名发起“嗷诉”的神使挥起屠刀吗? 只是安静了片刻,见对方没有发起攻击,“嗷诉”队伍的胆子便重新大了起来。 吉田毕竟是个官僚出身,面对这种阵仗,他更谨慎一些。 他不觉得土肥泰重摆出这样一副阵仗,只是为了吓唬他们。 事情有些不对头啊! 吉田盟主决定找他的智囊和知己静海和尚商量一下,看看是否派人和备前守土肥大人交涉一下。 如果他们只是想要穿过冈山前往京都,并且承诺不在冈山引起骚乱,相信土肥泰重会收兵让路的吧? 可是……“静海贯主在哪?静海贯主呢?” 吉田忽然发现他的知己和智囊不见了,慌忙大喊起来。 有人高声答道:“静海大师去前面安抚信众去啦。” 吉田盟主听了顿时松了口气,还得是静海啊,他已经想到了我的前头。 是啊,就应该先安抚住这些信众,不然以现在的紧张态势,我们一旦有人主动出击,很可能就会让紧张过度的土肥泰重发疯。 这要是打起来…… 吉田盟主觉得,他们这些乌合之众,未必是备前国兵马的对手。 吉田刚想到这里,就听到前方发出了一阵呐喊声。 吉田心中顿时一惊,难道土肥泰重已经对我方发动攻击了吗? 我们只是奉神明之意赴京都嗷诉的啊,我们没有动过冈山的一草一木,他怎么敢的! 吉田骑在江州猎赠送给他的那匹高头大马上定睛一看,登时眼前一黑。 可恶啊!静海和尚没能安抚住那些信众! 吉田绝望地看到,有几十个信众,仿佛能刀枪不入似的,一边发出疯狂的大叫,一边举着竹枪长矛和锄头,向军阵森严的备前国兵马冲了过去。 静海和尚站在这些亡命徒的后面,神情淡然。 小野明兮已经派人给他送来了消息,博多剧变。 计划只能提前了,因为这些寺社公卿不会比他晚太多时间,也将得到来自博多的消息。 到那时,他们就会放弃赴京都”嗷诉”,返回博多去拯救他们的老巢。 静海和尚已经知道他的“大山寺”损失惨重”了。 那个杨三元掳夺了好几家寺社公卿,但都是只掳夺财物。 唯独对“大山寺”,他放了一把火,已经把“大山寺”烧成了一片白地。 静海很心痛,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他马上赶回博多,那些宋国商贾……不,那些宋国强盗们,也早就扬帆归国了吧。 所以,他若想重新汇聚巨额的财富,主意只能打在这些寺社公卿身上。 博多这块大蛋糕这么多人分,和只有平清盛、小野明兮还有他三个人分,能吃到嘴里的显然是后者更多。 看到对面的弓箭、投矛和飞石雨点般抛射过来,像割麦子似的,把勇敢地冲到最前面的几十个人齐刷刷放倒,然后便呐喊着冲上来,静海和尚便一拨马头,跑向了中军。 今天,就把所有人都葬送在此吧! 有你们的尸骨为我奠基,“大山寺”将很快重建,那时它将更加辉煌! 第365章 “洗澡蟹”老王 冈山城下,发起“嗷诉”的信众在土肥泰重的军队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他们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其中还夹杂了平清盛的人,以及只是想混水摸鱼的泼皮无赖和赌徒,一见势头不妙,他们自然撒腿就跑。 他们的逃跑,把想死战的人的斗志也给消磨了。 兵败如山倒,那乌合之众如什么倒? 就如沙筑的城堡,一个浪头下去,就被打回了原形,两个浪头下去,就彻底还原成了一片沙滩。 真正有点战斗力的是寺社武装的武士和僧兵。 问题是,他们想战,可他们的首领不想战啊。 静海和尚匆匆驰马中军,立即把博多津遭遇重创的消息说了出来。 各寺社首领顿时大哗,他们发起“嗷诉”的目的,是为了保住他们在博多津的利益。 如果他们在博多津的根本都被人摧毁了,那他们还去京都做什么? 于是十八路诸侯大家一哄而散,他们只想马上赶回博多,或许还能挽回一些损失。 至少,越快赶回去,越有利于他们收拾残局。 他们这一逃,尚能一战的局面就不复存在了,变成了土肥泰重单方面的碾压式大屠杀。 在“嗷诉”队伍原来的中军位置,现在就只剩下了两面旗帜,分别属于“大山寺”和吉田家。 “大山寺”的僧兵缩小了防御圈,把静海和尚跟吉田政厅官保护在了中间。 土肥泰重骑在一匹可怜的小马背上,带着他的人马,仿佛洪水遇到了礁石一般,从这群僧兵的阵列两旁倾泻而过,追杀向那些逃跑的寺社武装。 更远处,有旗幡招展,两支阵列整齐的队伍正从地平线上缓缓出现,意图与土肥泰重形成合围,对逃跑的寺社武装予以歼击。 吉田盟主没有多少部下,他原本是大宰府驻博多的市政官,手底下只有二十多个随从,而静海和尚把“大山寺”的僧兵主力都带出来了,大约有一百六十多人。 如今看到“备前守”土肥泰重的兵马根本不对打着“大山寺”旗号的僧兵发起攻击,睿智的吉田阁下便已明白了一切。 静海和尚道:“吉田先生,博多失控,平家又对我们挥起了屠刀。我想,眼下我们最聪明的抉择,就是向平清盛大人臣服,你觉得呢?” 吉田政厅官的脸色就像吃了屎:“我还有得选择吗?静海贯主。” 静海和尚微笑地道:“有的,你也可以选择剖腹自杀。” 吉田政厅官闭上了嘴巴。 静海和尚微笑道:“平清盛大人就算掌握了博多津,也需要有人去帮他做具体的事情,吉田先生今后依旧可以大有所为的。” 吉田瞪着眼睛问道:“宋商暴动,抄掠博多津,究竟是真的还是你为了动摇军心编造出来的谎言?” 这句话问出来,静海和尚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渐渐扭曲的也像是吃了屎。 “是真的!据我所知,吉田先生只是家被抄了,你的庄园和你的家人还在。” 吉田冷笑道:“所以我应该感到很庆幸是吗?” 静海和尚叹息道:“而我的‘大山寺’,已经不复存在了。 不仅数百年的财富被掳掠一空,留守的僧兵被全部杀死,我的‘大山寺’也被付之一炬了。” “啊,是吗?那真是太不幸了!” 吉田政厅官一脸的震惊,心情顿时愉悦起来,似乎不那么难受了。 静海和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不过也无所谓,从此我在博多津一家独大,所失去的一切,很快就能全部回来。” “至于你,在我们原本的计划中,伱也应该是一個祭品。 不过平清盛大人刚刚送来的消息,让我把你保下来,也许…… 大人是看重你在市政方面的管理经验,总之,你确实应该感到庆幸。” 静海和尚带着吉田市政官赶到了伊势,并在那里联名发表了公开声明。 他们把博多寺社谋杀宋国商人以及鲸海神主的阴谋“大白于天下”,这为平清盛入主博多津,进一步提供了“正名的作用。” 当静海和尚完成这一切,迫不及待地要赶回博多收拾残局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消息和一个新的指令。 小野明兮已经迫不及待地带着平清盛拨给他的人马,匆匆赶去博多津摘桃子了。 而静海和尚和吉田政厅官,则要率领一支使团赶赴大宋,他们将分别充任使团的正使和副使。 “一定是小野明兮那个混蛋向平清盛大人献上的计策!” 静海和尚恨恨地想,他要支开我,独自去博多津摘桃子。 可是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奈何。 赴宋的任务,应该在上元节后就能结束,这一趟往返,满打满算也不过就是三个月的时间。 “大山寺”经营博多地区已经数百年了,这种优势不是小野明兮区区几个月时间的经营就能抵消的,如果他能及时回来的话,还是有得一争的。 只是,远赴宋国去执行如此重大的任务,即便实际的执行者是那些扮作随从的忍者,他也不敢保证事情败露的话他还能够活着回来。 然而他现在除了从命行事,还有别的选择吗? 看到静海和尚如丧考妣的模样,吉田政厅官心里更加愉快了。 幸福不是你获得了多少,而是通过比较,发现别人比你还惨…… …… 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在恢复她们在宗门学艺时的所用的本名桃奈木香、弥生美月,向小野明兮争取赴宋名额的时候,就用“变相术”对自己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变。 实际上,她们十二岁就离开宗门去了京都,成为藤原家深宅里的两个女侍者。 接着,她们便跟着被流放的藤原姬香离开京都,入驻博多鲸海神宫。 在这两个地方,她们始终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见过她们的外人寥寥无几。 藤原姬香最初选择她们时,也许确实只是想给自己找两个能打的贴身女侍。 不过,随着藤原姬香渐渐长成,取向也渐渐扭曲,就开始把她们当成自己的女人了。 藤原姬香是把自己当成她们男人的。这种情况下,她对花音和小奈就产生了“金屋藏娇”的念头,不想让她们抛头露面。 之前藤原姬香带人去“大山寺”伏击“杨三元”时,都不曾把她们带在身边,由此可见一斑了。 所以,花音和小奈即便不用“变相术”,本也不用担心会被什么人认出身份。 她们依旧进行了一些变相处理,只是出于忍者的谨慎本能罢了。 可是在看到静海贯主时,花音和小奈还真是吓了一跳。 吉田市政官从未去过鲸海神宫,可静海贯主与藤原神主的来往却还算密切。 他在鲸海神宫,应该是见过她们几面的,只是不晓得他是否记得。 尤其是矢泽花音,在鲸海神宫陷入熊熊大火的时候,她做为幸存者可是和静海贯主打过交道的。 不过,静海贯主和吉田政厅官将要做为使团的正副使节赴宋。而她们两个则是做为忍者的一员,以随团乐伎的身份赴宋。 两者阶级分别,未必就有打交道的机会。 饶是如此,二女还是及时做了些准备。 两人开始以乐伎的装扮示人了,原本清汤挂面的容颜,现在打上了厚厚的一层腻子。 腻子上边又涂了两个红圈,眉毛和嘴唇也做了修饰,恐怕就算藤原神主现在见到她们,都未必就能一下子认出来。 另外,博多之乱时藤原姬香一直没有露面,在所有人的认知里,她已经死于鲸海神宫的大火。 因此,即便是被静海贯主认出来,她们也可以声称是因为旧主已死,沦落成女浪人,所以重操旧业的缘故才出现在这里。 总之,多些小心,问题不大。 平清盛想弄到一份赴宋的国书还是非常容易的,静海和尚和吉田政厅官赶到伊势的第三天,一份国书便送到了他们的手上。 拿到国书的静海和尚以及吉田政厅官只能任由摆布,带着这支成分极其复杂的使团队伍,开始他们的赴宋之旅。 一个不慎,这就是死亡之旅。 杨沅和藤原姬香、三上千雅赶到伊势找到了坤泰和王长生,把博多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们,并且告诉他们已经为他们准备了海船。 其实对此王长生并不担心,对于他这种掌握着高超建造技艺的人才,平清盛是以上宾之礼相待的。 平清盛不仅对他执礼甚恭,甚至还送了四个俏丽温柔的侍女服侍他的“起居饮食”,他都有点乐不思蜀了,才不担心回去的问题。 与此同时,三上千雅扮作浪人,在宿场町和即将出发赴宋的矢泽花音取得了联系,确定她们二人都已成功入选赴宋使团名单。 于是,杨沅和藤原姬香、三上千雅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博多津。 “浴场”的人为他们联络好的海船,也在这时赶到了博多津。 这是一艘高丽商船,船主姓王,是来日本“洗澡”的。 在后世,有一种蟹叫“洗澡蟹”,指的是蟹商将外地螃蟹运至阳澄湖,放到阳澄湖里浸泡一下再打捞上来,冒充“阳澄湖大闸蟹”。 老王从高丽到日本,就是来“泡一下”的。 因为高丽现在臣服于金国的缘故,宋国已经断绝了与高丽的往来。 老王先到日本“泡个澡”,摇身一变,就成了“日本商人”。 这时他再赴大宋贸易,就会有诸多便利。 老王当然也不介意收人一笔酬劳,把几个“偷渡客”洗进大宋去。 第366章 天使投资人 杨沅和三上千雅、藤原姬香回到博多之后,就去了姬香的秘密据点——“浴场”。 “浴场”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衣服,三套汉服。 藤原姬香还是头一回穿宋国女子的服装,当她拉开障子门,款款而出时,当真让杨沅惊艳了一回。 宋人服饰讲究儒雅清浅,所以极难展示如唐人一般的火辣风情。 可藤原姬香尽管是一袭宋时衣裳,窄袖收口、腰身贴合,那火辣的曲线还是毕露无疑。 从现在起,三人又变了身份。 杨沅改成原公子,姬香改为原夫人,三上千雅则是原公子的贴身护卫三山。 原公子是宋商,去难波谈生意,回到博多津时,才知道这儿刚刚发生了一场大动荡。 由于此时的博多居民极度憎恨宋商,所以对原公子一行人群起而攻之。 慌乱之中他们货全丢了,人也走散了,只剩下他们三人,被浴场保护了起来。 因为浴场老板曾经承受过原公子的恩惠。 现在,浴场老板又花钱找到高丽老王,让他帮忙把原公子一行三人送回大宋。 对于浴场老板安排的身份,杨沅没有异议,不过,对于高丽老王这个人,杨沅全不了解,不免就谨慎了些。 “这个高丽老王可靠吗?”杨沅看了眼娇艳如花的藤原姬香,说道:“大海茫茫,他会不会见色起意……” 他们三人身无长物,倒不怕那个高丽人打钱财的主意。问题是藤原姬香颇为美艳,如果对方动了色心,大海之上还不是为所欲为? 藤原姬香诧异地看了杨沅一眼,然后便微微昂起了头。 她带着些矜持和得意地把杨沅的话翻译给了自己的部下听。 有三上千雅在场,杨沅倒也不用担心她会在翻译上动手脚。 “浴场”老板笑答道:“老王很可靠。他虽然是高丽显姓,但是他有今天完全是依靠他的妻族金氏。 他的很多部下都是金夫人的人,因此他循规蹈矩的很!” 说到这里,“浴场”老板露出忍俊不禁的模样,道:“我听说,老王在金夫人面前宛若奴仆一般。 就算亲热时想换個姿势,他都要先请示金夫人才行。 啊哈哈哈,所以……神主完全不必担心他会动什么歪心思。” 藤原姬香想了想,便很简短地对杨沅翻译道:“老王是正人君子,不用担心。” 他说了那么长一段话,翻译过来就这么短?杨沅才不相信。 不过,他看了眼三上千雅,三上千雅并没有露出什么异样。 好吧,应该是藤原姬香简化了浴场老板的解释。 晚上,高丽老王船上的火长朴人猛赶到“浴场”来接人了。 他带着杨沅一行三人,趁着夜色,悄悄赶到码头,吹亮火折子,对着漆黑如墨的大海在空中划了三个圈。 “正人君子”、“洗澡蟹”高丽老王,扶着船舷向岸上张望着。 当他在如墨的夜色中看到有火光在空中划了三个圈,老王顿时松了口气,忙叫人放下一条小船,划去码头上接人。 他是赶到博多港码头后,才知道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大骚乱。 虽说如今似乎已经安定下来,小野明兮正在努力恢复博多津的治安。 但他也不敢在夜间的时候还停泊在岸边,因此在港湾中抛了锚,与码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小船接到杨沅几人后,就划回大船下面,通过舷梯上了船。 一上船,杨沅就看到了藤原姬香口中的那位正人君子大老王。 老王一点都不老,年方三旬,还有点小帅。 “原公子,在下王帅,高丽……” 老王用略显生硬的汉语刚说到这里,便看到了姗姗走近的藤原姬香。 王帅的双眼顿时放出贼光:“啊,这就是尊夫人吗?好美,和我家玉真也不相……” 刚说到这里,老王就看到朴人猛走了过来,这位火长可是夫人的人呐! 王帅立即硬生生地把话一拐,道:“比起我家玉真也不会差了太多,呵呵……” 他本来是想夸赞一下原夫人的美貌,如今这么硬生生一拐,倒显得很不礼貌了,不免有些尴尬起来。 杨沅听了他的话差点儿笑出声来,藤原姬香狠狠瞪了杨沅一眼,似笑非笑地对王帅道: “多谢王纲多的赞美,看来尊夫人一定是非常美丽了。” 王帅尬笑道:“啊,是啊是啊,我家玉真就说是高丽第一美人也不为过。 当然夫人您也是极美的,我到过日本、吕宋、大宋、暹罗、交趾……,好多地方,还是头一次见到如夫人您一般美貌的女子。” “哦,除了我家玉真!” 这句补救的话说完,王帅感觉这嗑真是没法聊下去了。 于是他转向杨沅,讪讪地道:“原公子,你们的遭遇我已经听说了。你放心吧,我会把你们安全送回大宋去的。” 次日一早,王帅的船重新靠岸,补足给养后,便离开博多港,驶向大宋国的方向。 王帅听浴场老板的人说过,原公子在大宋手眼通天,做着很大的生意。 此去海路茫茫,纵然顺风顺水,也得航行五天有余。 于是,闲来无事,老王就去找杨沅樊谈。 听说杨沅手中有宋国的丝绸、瓷器、茶叶生意渠道,还有从南洋而来的香料、宝石生意渠道,王帅对杨沅便更加的礼遇和亲热了,这些可都是资源啊! 攀谈中,杨沅对“高丽老王”也有了些了解。 王是高丽王朝的国姓,高丽第一显姓。 之所以在后世该国已经极少看见有人姓王,那是因为高丽王朝覆灭,李成桂建立朝鲜王朝之后,对前朝的高丽王族采取了极端严酷的镇压手段。 以至于王姓族人纷纷改姓避祸,于是王家就改成了玉、全、金、琴、于、田等…… 从此,王姓在该国几近于湮灭。 王帅是高丽王族,不过他这一支在高丽王族中并不成气候。 他的夫人金氏,父亲是高丽王朝一位正当权的重臣。 他们两家的联姻,完全是一种政治需要。 金大臣需要和王室拉近关系,但他又不想和过于强势的王族结合,那样很容易被反客为主。 女儿可以拿来做联姻的工具被人吃干抹净,他的权势、地位和财富可不行。 而王帅这一房的王族,也急需与朝廷重臣结合,从而获得在王室中更大的影响力和权柄。 两家因此一拍即合。 不过,女家强男家弱,就使得王帅在自己的夫人面前也没了地位。再加上他的夫人很强势,王帅因此被压制的更厉害了。 王帅宁可抛弃年轻的妻子去周游列国,未尝不是为了躲开他的夫人。 待在家里的感觉实在是太叫人窒息了,他宁愿飘泊在大海上,呼吸着那腥咸但自由的风。 当然,这种自由也很有限。 因为船上也遍布了金夫人的眼线。 在某些方面,他只能活得像个苦行僧一样。 和杨沅仅仅交往两天,高丽老王就察觉,这个原姓商人并不简单。 不管是杨沅本人的谈吐、气质和见识,还是他夫人的言谈举止,都有一种绝对不属于商人的感觉。 妻子的娘家太强势,妻子玉真现在又和金国贵女乌古论盈歌成了挚交。 高丽现在可是金国的藩属国啊,这一来玉真更是气焰嚣张不可理喻了。 如果原公子在宋国很有背景的话…… 高丽王朝的大臣分为两派,亲宋派和亲金派。 一般来说,宋国占上风时,高丽王朝的旗帜就飘向宋国。金国占上风时,高丽王朝的旗帜就飘向金国。 一国如是,一家也如是。 如果我能和宋国有背景的人物搭上线,那么一旦宋国强过金国,我在家族中的地位立刻就可以颠覆过来了。 想到这里,王帅对杨沅更是曲意结交起来。 就像一个笑话里说的那样,一位富绅小姐在举子们赴京赶考的驿馆里住下: 一个个地“邂逅”举子,一个个地以身相许,一个个地赠送盘缠,一个个地临别赠语:“君若高中,莫负妾身。” 这就属于天使投资了,万一其中有人真的高中,而且愿意回来娶她呢。 高丽老王现在大抵就是这种心态,他想建立独属于他个人的商道和人脉,这才能加强他在家里的话语权。 所以,但有一线可能,他也不会放弃,反正不需要付出太多。 杨沅得知他是高丽王族,而且他的岳父是高丽王朝一位位高权重的大臣后,也不禁动起了心思。 杨沅现在谋划利用秦长脚送走完颜九妹,然后再把秦长脚也一起送走。 可这对他来说并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如果没有了完颜九妹和秦长脚,未来的大宋会怎么走? 北伐是一定的,在本来的历史上,继位者也发动了北伐战争,何况是没有了完颜九妹的掣肘…… 到时候高丽对大宋就将产生重要作用。 不管是把高丽作为用水师进攻金国的一块跳板,还是拉拢高丽重新投入大宋的怀抱,从而对金国产生牵制,这对大宋都是有利的。 如果急来抱佛脚,到时候现派一位大臣去高丽进行外交,那效果显然不如提前布局,在高丽找到一个能为大宋说得上话的人。 各怀鬼胎的两个人很快就“相交莫逆”了,从现在开始,大宋小杨和高丽老王就是彼此的天使。 尤其是看到“原夫人”在丈夫面前低眉顺眼、俯首贴身、诺诺连声、伏伏贴贴的模样,老王眼中就有掩饰不住的艳羡。 他也想夫纲大振啊! 经过五天的颠簸,第六天上午,高丽老王的船抵达了宋国的澉浦港。 两个天使依依惜别,因为王帅的商船有些货物是要在这里分销的。 杨沅三人上了岸,另行搭乘客船再驶往临安。 临别之际,杨沅把仁美坊李师师的住址给了王帅,如果他到了临安,可以去这个地方两人再相见。 杨沅对高丽老王也是抱着一种天使投资的心态:先结交着,万一有用呢? 第367章 地下的囚禁 杨沅带着藤原姬香搭乘了一艘夜行舟。 这算是一艘高档夜行船了,船上座位分三档,最高一档是有舱室的,休息起来会更舒服一些。 杨沅进入舱室就休息了,藤原姬香却坐在窗口,好奇地观望着夜色中的大宋。 同博多港一到晚上海边便一片漆黑不同,这运河的两岸灯火璀璨。 一路行去,几乎是不夜的风光。 藤原姬香在博多的鲸海神宫是神主,而博多是大宋商贾最多的地方,大宋的繁华与富庶她早就听过了,可今日才由这夜景见之一斑。 看了许久,她才把目光投向旁边熟睡的杨沅。 两个人的关系非常复杂,杨沅是她的男人,至少目前,而且是唯一。 而杨沅又是她的情敌,她感觉自己对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越来越难控制了。 并不是她们三人之间的情感淡薄了,花音和小奈能甘冒奇险为了给她“赎身”,答应去做个很可能要有去无回的刺客,就足见三人情谊之深。 她感觉渐行渐远的是花音和小奈对她的爱情。 她能感觉到,花音和小奈看着杨沅的时候,似乎更把他看成一个男人。 可恶!这我根本没得争好吗?毕竟,确实比他少了一点东西! 而且,哪怕她没有见过第二個,藤原姬香也本能地觉得杨沅似乎有点与众不同。 她在京都时也有许多的贵妇姊妹,在一起时未尝没有听她们说过这种事情。 她们把自己的男人形容为精致的折箸,那小东西,显然不适合用来形容杨沅。 或许,他可以和传说中拥有“日本第一”的道镜和尚相提并论,其物如“荐槌”。 藤原姬香现在有点不清楚自己对他的想法了,她能确定的一点是:杨沅现在没有杀了她和花音、小奈灭口的想法。 否则的话,在花音和小奈已经受命打入赴宋使团之后,他完全可以在返回大宋的路上,把她丢进大海。 这是……因为我们三个的曲意奉迎换来的恩赐吗? 藤原姬香有点不确定,因为她渐渐感觉,杨沅并不是一个嗜杀的男人。 可是,她直到如今也不清楚杨沅的真正身份,能参与谋划那样一件大事,那他的身份一定不一般吧? 姬香感觉杨沅的身份很复杂,她对杨沅的情感现在也很复杂。 她不知道在她离开之后的博多津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也不清楚在杨沅成功或失败之后,她将何去何从。 她就是忘不了多子对她的奚落,忘不了多子上位时那种得意的眼神儿,忘不了她作为血统纯正的藤原家的女儿,却要向多子这个养女跪拜、受她嘲笑时的屈辱…… 姬香的双拳悄悄地握紧起来,我一定要比多子强,我一定要让家族承认,是他们选错了人。我,才是藤原家最优秀的女人! 呸! 男人! 嗯……藤原家最优秀的……人! …… 姬香知道临安是大宋如今事实上的国都,也知道它被誉为不夜之城。 她很想看看这座伟大的城池,可是船到临安,刚刚走上码头,她还没有来得及看看这临安码头的景致,就有几个人迎上来,把她和杨沅请上了一辆车。 三上千雅单独乘了一条客船,昨日白天就赶回临安了。 此时出现的这些人,显然就是他提前赶到临安后做出的安排。 这些人是宋老爹正在调教的弟子。 “有求司”现在正在物色、培养人才,由宋老爹教授他们本领。 本着“在精不在多”的原则,“有求司”目前吸纳的人并不多,一共只选出了十三个人。 但是他们本来素质就很好,再有宋老爹这个背嵬军第一斥候的调教,自然是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而且,他们并不是整日里只在山中训练。 他们的公开身份是杨沅所属的店铺、饭馆里的伙计。 入世也是一种修行,杨沅不是在训练一个单纯的战士。 这一点倒是和忍者很相像。 很多人只看到了忍者穿着忍者服在屋脊上奔跑的那一刹那,却不知道他们平时是如何生活的。 忍者平时展露的职业和生活状态,就是农民、小贩、调香师、厨师等等。 在这一点上,“有求司”正在训练的这些人,与之出奇地一致。 大概有六七个人,在把杨沅和藤原姬香送上车子以后,便散入行人之中,暗中保护着轻车,驶进了仁美坊。 车子的帘儿全都放了下来,很隐秘,外边看不到里面,里面也看不到外面。 当车子再停下来,车把式告知已经到了地方的时候,杨沅就掏出了一块黑布。 姬香恨恨地看了他片刻,却也清楚自己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 她现在就是任人鱼肉的可怜人,所以她还是接过了黑布,把自己的眼睛蒙了起来。 杨沅仔细检查了一下,才牵起她的手,把她领下了车。 车外已经没有一人。 藤原姬香努力想要记住自己拐过几次弯,每次走了多少步。 但她很快想到,她连在哪儿下的车都不知道,这种记忆全无用处,只好泄气地放弃。 她只知道,被杨沅牵着手,直行、拐弯、上坡、下坡,最后通过一条长长的向下的通道,然后又拐来拐去走了好久,才听到杨沅说:“到了!” 随后,她蒙眼的黑巾就被杨沅揭了下来。 姬香让自己的双眼适应了一下,然后她就看到,她正置身于一个房间。 房间很大,很宽敞,用博古架和屏风、书架隔开了不同的功能区域。 会客厅、书房、卧室、浴室、盥洗室…… 不过……虽然并没有气闷的感觉,姬香却马上就知道,这是地下。 此刻是白天,房间里没有点灯烛,阳光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反复折射后引入了室内,所以室内很明亮,但光线很柔和。 触目所及,并没有窗,也没有明显的风的流动,虽然她能嗅得到新鲜空气,并没有气闷的感觉,甚至空气中还有花香。 姬香很震惊,她的惊讶不是因为将要被软禁于地下,事实上对此处境她早已想过。 即便有把柄在杨沅手里,他也不会放任自己自由行动的,一定会把她看管起来。 比如安置在水中一片小汀上,安置在山中一座小屋里,地下室的存在她也是想过的,那将是她最糟的一种体验。 黑暗、潮湿、沉闷、逼仄…… 可她实未想到,她如今身在地下,竟会是这样一副光景。 这地下空间宽敞的,不要说鲸海神宫的地下密室无法与之比拟了,就连她在鲸海神宫的寝室,似乎比之也要狭小了一些。 而且,就不提这里没有潮湿的感觉了,就只是这里的采光和空气,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为什么这地下竟然可以直接取用外面的阳光,还有新鲜的带着花草清香的空气流动进来? 杨沅上次由王长生王大匠带着他,参观王大匠的得意之作,这座“地下杨宅”时,这里还只是空旷的一座座房间。 想不到离开一个月,现在宅院的地上装修还没有完全完成,地下就已陈设齐整,可以住人了。 当然,这也可能是三上千雅提前回来做准备时才对这里做的布置,毕竟这里只是庞大地下庄院的一个房间,而非全部。 在藤原姬香惊奇地打量着地下房间的时候,杨沅走到屏风旁,往里边的卧室看了一眼,又瞧了瞧旁边的书架。 书架上陈列着很多书,能够闻到油墨的香气,看来都是从书坊里现买来的。其中有古籍,也有新著…… 杨沅目光一扫,就看到了一部大部头的作品,足足好几册,《曲氏新三国》。 杨沅心中一动,抽出一册翻了翻,好吧,确实是他口述概要给曲先生,由曲先生润色丰富之后,所说的那部书《三国演义》。 如今,它居然出书了。 杨沅莞尔一笑,把书插回书架,回身对藤原姬香道:“从现在开始,你就住在这里。” “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出去呢?” “这个嘛,可以出去的时候,我自然会放你出去。” 藤原姬香顿时气极,虽然这里的环境比她预想的要好一万倍,起码不像在坐牢。 可还是令人心里非常不安,而他的回答竟然是这样敷衍。 藤原姬香怒道:“三元君,你这话说的就和放屁没什么两样!” 杨沅目光一冷:“藤原神主,顶撞我,绝对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藤原姬香心中一凛,我现在是他的阶下囚,为何要这么对他说话。 在船上的时候我不是已经想好了吗? 要尽量做出恭驯温顺、已经被他征服的模样来麻痹他。 藤原姬香马上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嘟了嘟嘴儿,小声地道:“你说话我从来就不敢顶撞,总是被你顶撞才对。” 咦?有那味儿了! 杨沅挑了挑眉:“一日三餐,我会安排人送来,如果伱喜欢喝茶或者调香,我也可以满足你。 闲来无事,这里还有书籍解闷儿。不过你不要想着逃出去,在我允许你活动的区域之外,你是出不去的,如果你想硬闯,就要应对重重机关了。” 杨沅说罢,便举步向外走去。 初时他的步履尚显沉稳,等他走出允许藤原姬香的活动区域,把石门重新落下之后,步伐便明显加快了。 虽然前后只离开了一个月的时间,但他依旧有种回家的急切。 藤原姬香站在房间里,直到远处一阵轧轧声后,整座地宫安静下来,她才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完全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样子,也不清楚她如今置身何处。 但是,从这座宏伟的、精致的、了不起的地宫,她可以做出充分地揣测和想象。 花香和青草的香气,是因为上边有一座很大的花园吧? 什么人有这样的能力,在花园之下,建造这样一座庞大而宏伟的地下宫殿…… 难道杨三元是一位皇室成员? 想到这里,藤原姬香的心忍不住怦怦地急跳起来。 如果……我能成为一位大宋王子的王妃,那么我的尊贵和荣耀,就能压多子那贱人一头了吧? 啊,对了,杨三元正在谋划的事情…… 如果成功……,难不成他是想当皇帝? 这样一想,藤原姬香激动的差点儿晕过去。 她知道大宋的皇后意味着什么,那绝不是她一个外籍人士可以染指的。 不过,成为大宋皇帝的妃嫔,那也比…… 一瞬间,才十五岁的病秧子鸟羽天皇的皇后,在她心里就不香了。 第368章 相见莫如不见人 杨沅贴在李师师的腹部,又是听,又是摸,一脸的紧张与新奇。 前世今生,两世为人,他这还是第一回做父亲,自然是小心翼翼。 只是,才三个月,要贴上去才能感觉腹部微微的隆起,如果正常去看,还显不出腰身来,哪能听到什么呢。 李师师嫣然一笑,道:“还早着呢,最快也得满四个月,一般要五个月,才能感觉到小家伙动弹,现在才三個月,你急什么。” 这些事儿,李师师早就打听明白了。 她这一个多月见过的多子多孙的妇人,比她见过的商铺掌柜多的多。 杨沅吁了口气,抬起头来,又端详了一下李师师的气色,叮嘱道:“你以后,要少操劳一些。钱永远有得赚,也永远赚不够,现在不要太劳神,多养养身体。” 师师笑道:“放心吧,对这个孩子,我比你还宝贝着呢。” 她一脸幸福地摸了摸肚子,眸波一转,道:“关进地下的,是个倭女?” 杨沅道:“我正要跟你说,回头她的一日三餐,就由你来操办吧,她的存在,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李师师取笑道:“堀室藏娇,这就有些过分了吧?” 杨沅摇摇头道:“此人将来是敌是友,还不好说呢。” 想到藤原姬香毫不犹豫地干掉神村日常的一幕,杨沅有点“丁寒”。 虽然杨沅现在已经知道,这对名义夫妻其实一直貌合神离,为了各自的利益和权柄,一直在明争暗斗。 李师师似笑非笑地道:“是敌是友?你这个友,作何解释?” 杨沅知道她并不在意,在她决定不入杨家门的时候,她的心态就很超然了。 杨沅便笑道:“就是伱想的那样喽。” 李师师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去了趟倭国,就带回一个倭女。幸亏你上回没跟着船去昆仑国,否则南洋诸国,你还不一个国家领回一个?” 杨沅叹息道:“或许是因为我太优秀了吧?所以能者多劳呗。” “你要点脸!” 李师师笑骂了一声,白了他一眼,摸着肚皮道:“宝宝啊,你以后可别学你爹这般风流。” 杨沅道:“还不确定是男是女呢,学我什么,说不定是个女儿呢。” 李师师道:“不可能,一定是男孩子。” 杨沅笑道:“顺其自然吧,男也好、女也好,只要是个好孩子,怎么都好。不然,不管男女,都是个讨债鬼。” 李师师哼了一声,心中不以为然,她喜欢男孩儿,还是希望能生个儿子。 李师师道:“你今日回来,何时上衙当值?” “明天吧!” 杨沅沉吟了一下,接下来,他就要围绕香积寺,好好做一场文章了。 “发解试”的一场文章,决定的是他有没有资格去搏取功名。 “香积寺”的这场文章,决定的将是他的未来,还有大宋的未来, 这场文章,他没有办法找别人来捉刀,只能亲自去做。 做的成不成功,所要决定的事情实在是太重要了。 李师师从未问过他远赴日本究竟是要查证什么,也不清楚杨沅想要围绕香积寺做什么文章。 不过,她不问。 能帮的,她会帮。 她插不上手的,也不会去给杨沅造成干扰。 她只要默默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就好了。 两人又说笑温存一阵,杨沅便赶去了“拈花小筑”。 这一个月,他以去乡下养伤的名义“消失”,小青棠可是以侍候他的名义跟他一起走的。 所以这一个月,青棠一直都住在“拈花小筑”。 为了安全起见,小青棠从不曾离开“拈花小筑”一步。 现在他要重新现身,当然也是要先去“拈花小筑”,带上小青棠,然后一起回青石巷去。 待杨沅离开,李师师便按杨沅的关照,带了陈二娘,提着食盒、茶水等去了杨家大宅。 李师师经常来此,帮忙鹿溪和丹娘参谋各处装修装饰,以她的审美,只要她提出来,二女无有不应。 还在大宅中做着装修和园林布置的匠人都认识她,自然通行无阻。 主人房是最先装修完成的所在,这里已经没有匠人,只是房间里是空的,还没有摆放各种家具。 李师师从陈二娘手中接过食盒,便独自进了主人房。 主人房一进五间,内部还有隔离,通往地下室的机括设置在毫不起眼的所在。 目前知道它的存在以及如何开启的,只有杨沅、师师、鹿溪和丹娘四人。 地宫里面,藤原姬香正独自坐在桌前发呆,忽然察觉有人来。 姬香心中一喜,以为杨沅去而复返了。 这里的环境的确是比她预料的好太多,但是太安静、太寂寞了。 她一个人待了不过一个多时辰,就有些无聊透顶了。 可是,当她欣喜地抬起头,却看见一个袅娜的美人提篮而至。 她那步态、她那风情、她那随意的一凝眸,便有一种缠绵入骨的媚意。 这是…… 一个美到无懈可击的女人! 姬香顿时张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她姗姗地向自己走来。 似乎,那美人儿一直走进了她的心里。 天呐! 藤原姬香有些窒息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她觉得,她要沦陷了。不!她已经沦陷了! …… “拈花小筑”里,青棠搂着石榴裙,正蹲在地上逗蚂蚁。 她把打死的几只苍蝇放在蚂蚁出入的地方,轻轻拍着手唱:“蚂蚁蚂蚁,回去报个信叽,出来喝杯酒叽,蚂蚁蚂蚁……” 闲逛的小蚂蚁似乎听得懂她的念叨,很快就发现了死去的苍蝇。 两只大肚子蚂蚁围着苍蝇嗅了一阵,便丢下它转身去找小伙伴了。 青棠兴致勃勃地看着,小蚂蚁每碰到一个同伴,都会停下来头对头的厮磨一会,似乎是在交头接耳地传递信息。 如是这般,越来越多的蚂蚁闻风而来,一起抬起苍蝇…… 青棠蹲在一旁看着,越看越得趣儿。 她实在是无聊啊,贝儿姐姐和阿法芙、海伦那些蕃人姐姐要到晚上才会回来。 她们都去各处店铺做事了,只有她,哪儿也不能去,独自一个人待在家里,只好和这些小蚂蚁作伴了。 忽然,她的屁股被人轻轻踢了一下。 青棠恼怒地扭过脸儿,待她看清站在旁边的那人,怒容瞬间被惊喜所取代。 “啊!师公!” 青棠大叫一声,跳了起来,纵身一跳,双腿就夹住了杨沅的腰杆儿,双臂也搂住了他的脖子:“师公你回来了呀,青棠好想你。” “回来了!”杨沅笑道。 小姑娘搂的结实,杨沅本来还怕她摔下去,扶了她一把,待见她像根藤似的,把自己缠得结结实实,便放心地松开手,挂着她往“菊庭”里走去。 “走,去收拾东西,咱们回青石巷。” 青棠就像只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身上,一路叽叽喳喳,这嘴巴再没有片刻停下来。 “拈花小筑”门口,停着杨沅来时便租好的一辆牛车。 杨沅把青棠从身上扒拉下来,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听着她的询问,讲述一些倭国的风情。 他俩把行李打了两个包袱,做足了从乡下回来的姿态,便乘上车,开始往后市街的方向走。 牛车走在大街上时,忽然放慢了速度,靠到了路边。 杨沅还以为有什么官员的车轿经过,不过抬头一看,却是一排刑车和囚车。 刑车自是把犯人拉往刑场处斩的,而囚车则是押解犯人流放。 杨沅只一眼,就认出了头车里蓬头垢面、神情呆滞、形容枯槁的沈溪。 曾经风流倜傥的沈溪公子站非站、坐非坐地困在木笼里,背后插着写满他罪行的“亡命牌”。 杨沅就坐在路边的牛车上,鸭子坐的小青棠乖巧地趴在他的膝上。 沈溪只要一转眼,就能看到杨沅。 但沈溪两眼空洞,虽然走在闹市街头,却什么都没有看在眼里。 他的思绪,大概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心里了。 “啊,今天是处斩他们的日子么?” 杨沅抬头看了看天,还有大概半个时辰,就到正午了。 在沈溪的刑车后面,跟着就是定功军统制张云翊以及正将辛立的刑车。 再之后,便是沈老太爷等一大批将被流放的犯人囚车。 毕竟身份贵重,他们流放,也还有车子可坐。 普通的犯人可是扛着沉着的枷梏,要步行走上几百上千里地的。 再往后,杨沅又看到了曹泳。 这位幸运地被罢职为民的前临安府尹、户部侍郎,只做了短暂的不足两个月户部尚书的秦桧党羽,带着家人,大包小裹的乘着十几辆车子,跟在刑车和囚车后面。 估计他也没想到今天灰溜溜地离开临安城时,竟然会和行刑车、流放车碰到一起。 所以曹老爷的脸色很复杂。 如果不是他把东瀛的价值巨万的股凭转送给“有求司”,那么他很可能就不是吊在车尾了,而是走在最前面,比沈溪公子还要靠前的位置。 头车,必须是他的。 此刻,因为前边走着刑车和囚车,压下了他车队的速度。 又因为他要从这条道出城,只能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丢人的确是有些丢人,但是有这些将要死去或流放的人比着,又何尝不是一种巨大的幸福? 路边,依旧有小贩高声地叫卖,旁边有个淘气的孩子差点儿跑到车轮下去,被他的母亲一把揪住,摁在膝盖上就打,正在号啕大哭。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杨沅只觉得他们吵闹。 杨沅叹了口气,轻轻一抱,轻盈的像个芭比娃娃似的小青棠,就被他抱到了大腿上。 青棠的小脸蛋儿肉眼可见地红了,晕着小脸儿,轻轻地扭着手指,忸怩道:“姐夫,你干嘛呀,大街上呢。” 杨沅把头低了低,用她挡住自己的脸,小声地道:“我看见几个相见不如怀念的故人,拿你挡一下。” 第369章 宰执天下的第一步? “这个案子咱们就不接了吧?曲大叔,以后再有闻风找来咱们‘有求司’的案子,你甄选一下。 那些有助于咱们建立人脉的就接下来,普通的事情就算了,咱们现在又不指着它来赚钱。” 房间里传来鹿溪的声音:“我二哥可是要考功名的,等他状元及第,外放地方的话,不是一地知府也是大州通判的起点,以后‘有求司’唯一的要务,就是给二哥建立人脉。” 杨沅提着一个圆形的包裹,让青棠招呼店里伙计把车上的东西搬下,他自己就先进了“风味楼”。 二楼最尽头鹿溪的住处长廊外,春花和秋月正守在那里。 见是杨沅上来,她们自然不会阻拦,杨沅便一直走到鹿溪门前,正听到她的声音。 房间里又传出了曲涧磊的声音:“鹿溪啊,你这话说的在理,不过老叔是这么想的。 现在咱们‘有求司’的名声,知道的人还不是太多。 所以知道咱们的存在,还能找准门路的,就算这个人自己不是什么官宦人家,但是他能知道咱们‘有求司’,还能准门路,那他背后……” “啊,不错,是我考虑不周了。” 鹿溪的声音顿了顿,道:“那就这样,咱们人手够用的时候,这样的案子也不妨接下来。 但是太忙的时候,就要有所选择。有助于拓宽二哥人脉的,哪怕没什么钱,也要优先接下来。” 曲涧磊笑道:“好,老叔也是这個意思,那你忙着,我去处理一下。” 老曲叔走出房门,一眼看见杨沅,不禁面露惊喜。 杨沅马上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老曲叔会意地一笑,顺手带上了房门。 就听里边鹿溪的声音继续说道:“鸭哥,还有半个月,属于咱们自己船队的第一次远航就要开始了,你们那边筹备的怎么样了?” 接着就听鸭哥对鹿溪说着什么。 外边,老曲叔低声笑道:“鹿溪这丫头很聪明,初时她还多向李夫人和丹娘请教事情。 我和她爹对她也多有指点,可现在,很多事情她已经能比我们想的还周到了。” 杨沅笑道:“我家鹿溪本就聪明,要不然,她当初也不会时常能琢磨研发出种种新菜了。 其实世间万物的道理都是相通的。一旦开了窍,自然能触类旁通。” 就听里边鸭哥说完了话,鹿溪又道:“嗯,这次让咱们的人多历练一下。 当地的能人自然也是要招募的,但重要的位置上一定要有咱们的人。 像这次倭国之行,无奈之下,只能叫两个暹罗人做火长,真是叫人担心。 这要是自己人的话,我也不用这般牵肠挂肚了。” 鸭哥的声音笑道:“嫂子,你这话可就有点口是心非了。 只要不是嫂子你亲自驾船跟着二哥,换谁去,嫂子伱也得牵肠挂肚。” 鹿溪的声音娇嗔道:“你小子讨打是不是,快去忙你的吧。 我可告诉你,你那边要是出了纰漏,我扣你一年的工钱。” “哈哈,嫂子好凶,亏得我二哥马上就要回来了,二哥一到,嫂子马上火气全消。” “臭小子,滚!” “好嘞!” 鸭哥嘻皮笑脸地出来,看到杨沅,不禁怪叫了一声:“二哥!” 杨沅阻止不及,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鸭哥兴冲冲地迎上来,刚要说话,杨沅板着脸道:“陆亚,你敢对二嫂不敬,罚你一个月薪水。” 鸭哥苦起脸道:“不是吧二哥,我二嫂都没罚我,你这刚回来就扣我的工钱! 你知道为了筹措这次远航,我这一个多月都是怎么过的吗?” 杨沅道:“我不听,你要是不想被扣工钱,就马上滚!” 说完,杨沅便推门走了进去。 鸭哥还想跟进去,被曲大先生一把拉住。 老曲笑道:“你个臭小子,真是没个眼力见,人家小两口久别重逢,你跟去凑什么热闹。” 鸭哥翻了个白眼儿道:“老曲叔,你真当我什么都不懂呢? 可这不是大白天呢么,他们就算久别重逢,不也干不了什么嘛?我还不能去凑个趣儿了?” 鹿溪也是老曲叔从小看着长大的,他鳏孤一人,早把鹿溪看成女儿一般。 听鸭哥这么一说,老曲顿时就把老脸一沉,喝道:“鸭嘴里吐不出象牙,给老夫滚!” …… 杨沅在外边与鸭哥说话的时候,鹿溪就听到了杨沅的声音。 三上千雅昨晚回来,那时鹿溪就知道杨沅今天要回来了,只是具体的时间无法确定。 在她想来,二哥若是一早启程的话,怎么也要等快傍晚的时候才能到码头。 她却没有想到,二哥最终选择了夜航船,竟是不辞辛劳,连夜赶回来的。 这时听到二哥的声音就在外面,鹿溪又惊又喜。 她跳起身来,就要迎出门去,刚走了两步,忽又停下。 她匆匆检视了一下自己的穿着打扮,又抻抻衣角,理理头发,才忙活了两下,杨沅便推门进来了。 “二哥!”鹿溪叫了一声,眼圈儿就红了。 杨沅可不是游山玩水去了,虽然他没有交代此去倭国要做什么。可越是如此,鹿溪越是知道,此去必有风险。 只有非常危险的事,二哥才会瞒着她,就像为了给杨澈大哥报仇,二哥宁可被她误会,也不肯吐露实情一样。 为了不让二哥牵挂,码头送别时,鹿溪一副浑若无事的模样,可她私底下不知有多担心。 现在看到二哥回来,而且是囫囵个儿的回来的,没缺胳膊少腿儿,鹿溪的心事放了下来,却没来由地红了眼睛。 “我家鹿溪现在了不得啊,有点当家大娘子的味道儿了。” 杨沅笑吟吟地说着,把包裹往桌上一放,向她张开了双臂。 鹿溪一头扑到杨沅怀里,紧紧抱住了他,嗅着他的味道,把脸紧紧贴在他的心口上。 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鹿溪多日来的焦虑不安,一下子就被恬静安闲的感觉取代了。 小青棠交代店里伙计把车上的东西搬进来,便蹬蹬蹬地跑上了楼。 她轻轻把门推开一道缝儿,正看见师公挑起鹿溪姐姐的下巴,对着她的樱桃小嘴重重地吻了下去。 小青棠蓦然张大了眼睛,赶紧把门关上了。 但片刻之后,门又悄悄地打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双贼兮兮的眼睛。 青棠看着看着,好像有点儿馋了,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悄悄地咽了口唾沫。 …… “这是二哥买给你的礼物,你看看可还中意。” 杨沅把鹿溪抱在腿上,一起坐在桌前,看自己送她的礼物。 包袱里是一只匣子,呈圆月状,分十二格。 每一格上都写着两个字,正月、如月什么的汉字鹿溪一看就懂了,但“弥生”、“师走”什么的,她认得那字,却不解其意了。 只是从正月依次看下来,虽然不解字面意思,也不妨碍她推测出“弥生”就是三月,而最后一格的“师走”就是十二月。 鹿溪轻轻拉开一格,只见里边是一副用纯度极高的黄金打造而成的稻穗状花簪。 再随手拉开一格,却是用翡翠、珍珠和白玉打造而成的一枚菊花状花簪。 这十二格里,显然是用各种珍宝打造的十二种不同造型的花簪。 女孩儿家哪有不喜欢珠宝的,看着那做工极尽精致、美轮美奂的首饰,鹿溪的瞳孔顿时惊喜地放大了。 杨沅看着她爱不释手的样子,轻轻拿起一串用最上等的红珊瑚和用后世标准来说堪称极光天女级珍珠制造的花簪,轻轻地插进鹿溪的秀发,柔声道: “日本国精致、好玩的东西不少,可是适合女子使用的不多。 这是我快马跑了三天三夜,赶到他们的都城京都,走了好多好多家店铺,才为你千挑万选出来的,喜欢吗?” “嗯嗯嗯……” 鹿溪把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脸蛋儿上泛起了幸福的红晕。 她丢下宝石,便在杨沅脸上印下一个甜甜的吻。 杨沅惬意地眯起了眼睛,笑得像只狐狸。 嗯,这是吉田政厅官家里头祖传的一套珍宝,作为吉田家的传家之宝,放在最隐秘的地室里边。 当初为了找出吉田家的这座地下宝库,他的人都要掘地三尺了。 所以,为了物色这件礼物,他确实是很辛苦的。 青棠猫腰贴在门口,轻轻地含着指尖,心中好不艳羡。 多漂亮的首饰呀!如果我是师公的女人,那我也会有一份的吧? 哎,师公什么时候才肯要了人家呀,好急! …… 丹娘如今不在临安,她去建康开店去了。 丹娘是和艾曼纽贝儿一起带人去的。 丹娘去建康铺设“水云间”和“风味楼”的分店,艾曼纽贝儿则去开设珠宝店和香料店。 杨沅听鹿溪介绍说,丹娘现在负责传授“有求司”招募的第一批十三人江湖千术,同时已经开始在山阴、建康等大阜开设餐饮分店。 这些分店一方面可以作为公开的稳定赚钱的产业,同时又可以作为情报网络的情报点使用。 鹿溪和丹娘其实都是极聪明的女子,但是唯独对于杨沅,她们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自从知道杨沅有心于功名,她们俩就坚信,她们的男人一定会成功。 杨沅考中解元之后,这一想法在她们心中就更是不可撼动了。 杨沅被鹅王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去参加“发解试”,他都没有想过进士这一关怎么过。 然而鹿溪和丹娘已经在畅想杨沅中了状元之后的仕途该如何走了。 二哥那么厉害,以后肯定是大宋宰执啊,顶天了、到头了! 为此,这对小姐妹居然利用杨沅传授给她们的表格法,对大宋王朝自建立以来所有当过宰执的官员进行了一轮精密的统计。 她们统计出了成为宰执的入职门槛以及哪一条路入职概率最高。 现在,她们就已经开始为杨沅踏上宰执之路,开始铺垫第一块基石了。 第370章 心里没底的解元公 按照鹿溪和丹娘的统计结果,在二哥的未来仕途规划中,机速院是一定要离开的。 在大宋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哪个特务头子能成为一国宰执。 哪怕是最有权力的谍探头子,那也是先天就与天下为敌的角色,是见不得光的。 况且,谍探头子完全没有治国理政的经验和履历,谁敢让他担任宰执? 不要说宰执了,重臣角色也是一个都与他不沾边。 然而谍探组织又是一把很好用的刀,虽然它是一把遭人忌惮的刀。 既然状元哥不可能继续在谍探路上走,那就自己建一个好啦! 反正“有求司”先天就具备成为谍探组织的条件。 因此,在杨沅赴日期间,鹿溪和丹娘这对小姊妹就对“有求司”重新进行了规划和改组。 “有求司”如今已经脱胎换骨,奔着谍探组织的不归路一去不复返了。 按照鹿溪和丹娘归纳总结出来的宰执表格法,大宋宰执的选拔,最初是内职官为主。 那是延续了五代以来的传统,翰林学士,枢密直学士、诸司使等官职最容易成为执政。 但那只是大宋立国之初,延续了前朝传统,之后一直就是以六部尚书入执政为主流了。 六部尚书中,成为执政的比率排序,依次是吏、礼、兵、刑、户、工。 于是,按照鹿溪和丹娘这对卧龙凤雏的想法,她们的状元公从一开始做文官,就要努力往吏部系统上靠拢, 哪怕一开始不能入职吏部,也要奔着这個方向去努力。 将来的杨家,可是要奔着宰相人家去的呢。 不过,这个打算鹿溪现在并没有告诉杨沅,虽然她坚信她的男人只要愿意,就算状元也是唾手可得,但…… 还是等二哥考中状元再说吧。 善解人意的女孩子,才不会给自己男人增加不必要的困扰,二哥现在还是专心于考试就好。 这种琐事,自有她们分担,这才是贤内助嘛。 晚上,杨沅把青棠打发回“水云间”去了,因为他发现这孩子现在有“骆化”的迹象,开始像骆听夏一样,喜欢听墙根儿了。 别以为中午时青棠悄悄站在门口偷窥他不知道。 青棠闷闷不乐地被打发回了“水云间”,宋老爹又在山上调教徒弟,“风味楼”里便只剩下了杨沅和鹿溪。 于是,“风味楼”里,鹿溪又尝到了那久别的风味,还是梦里熟悉的味道…… 翌日早起,鹿溪像个温婉的新嫁娘一样,侍候杨沅穿衣打扮,回机速房销假上值。 昨晚,鹿溪已经告诉他,春闱科考已经开始报名,叫他别忘了去礼部报到。 后续礼部是要依据考生信息逐一进行核查的,繁琐的事情很多。 早点报上名,如果核检有什么问题,也好来得及处理。 杨沅便想,自己自从到了枢密院,便没有好好坐过几天衙。 此番休了整整一个月,如果刚刚销假又因故请假,纵然别人不说,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既然如此,还不如趁着尚未销假,先去把名报了。 再者说,此番省试,是要去礼部报名的。 日本的使团纵然还没到,也会先派快船来大宋,与朝廷接洽外交事宜。 而负责与各国使团打交道的就是礼部。 因此,他此去还可以顺道打探一下,日本使团将下榻何处。 毕竟,班荆馆、都亭驿、来远驿、怀远驿这四大外交馆驿,都是接待外宾的地方。 除了金国使节每次来必住班荆馆,其他各国使节都是不固定的。 因此,杨沅先去了礼部,好在枢密院与六部都在一条街,距离不远。 一到礼部,杨沅便发现礼部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龙。 还有考生背着铺盖卷儿,想来是为了抢个报名位置,昨夜就在门口打的地铺。 杨沅一见,不禁大皱眉头,这得排到什么时候? 杨沅便想,“发解试”时官员及官员子弟,都是单独参加“别头试”,入考场时也有单独的检查通道。 这回“礼部试”报名,应该也有“头等舱专用通道”的吧? 杨沅看了一下长长的报名队伍,就想先去前边打听一下,这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反正队伍已经排得这么长了。 于是他就离开队伍,向前边走去。 “干什么,干什么,回去排队!” 一个礼部小吏没好气地指着杨沅,喝令他回去。 杨沅走到他面前,笑吟吟地拱了拱手,道:“杨某初试时参加的是‘别头试’。 不晓得如今礼部报名,可有单独的报名之处,怕排错了队伍,故而过来打听一下。” 那小吏一听杨沅之前参加的是“别头试”,那他不是官也是官宦子弟了,嚣张气焰登时为之一改。 小吏脸上露出笑容道:“原来是位大官人,大官人参加‘礼部试’,也是要另举‘别头试’考场的,因而报名也有单独通道,请跟小的来。” 杨沅点点头,便跟着那小吏走进礼部大门。 杨沅随口攀谈道:“足下贵姓,在礼部现任何职啊。” 那小吏笑道:“大官人说话太客气了,在下只是主客司的一个小小押司,名叫刘琼。 如今借调过来协助举子报名事宜的。不知大官人尊姓大名,现在何处任职,亦或是一位衙内?” 主客司的?那正对口啊! 杨沅心中一喜,便答道:“本官现任枢密院机速房承旨,姓杨名沅。” 刘琼脚步一滑,霍然转过身来,震惊地道:“大官人就是杨沅杨承旨。” 杨沅一愣,我很有名么? 他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杨某。” 刘琼满面惊喜,态度马上又恭敬了几分,作揖道:“原来是解元公当面,失敬失敬。” 杨沅顿时恍然,原来是这个缘故。 杨沅中了解元后,便籍口腿伤,跑去“乡下养伤”去了。 他自然不知道他这个解元公,可是着实地被临安官民在嘴上挂了好几天。 不知多少父母用他来激励自己的孩子要好好读书。 礼部最重要的一个职能,就是教化和科考。 对这等尖子考生,自然也是格外注意,岂有不知道他名字的道理。 在刘琼看来,杨沅能在“发解试”时考中解元,这进士是一定跑不了啦,说不定一甲都有机会。 刘琼本就是个吏员,哪怕他是礼部衙门的,如今对着杨沅也自觉矮了一头, 刘琼下意识地弯了弯腰,陪笑道:“解元公,您这边请,能参加‘别头试’的都是有身份的考生,极难冒充,核检便也简单。 所以参加‘别头试’的考生,很少有这么早就来报名的。 解元公您解试第一,礼部试报名还是第一,来日大考,必然还是第一。” “哈哈哈,那就借你吉言了。” 杨沅笑着向他拱了拱手,随口问道:“本官前些日子腿伤,去乡下歇养了一阵。 回来时在码头上见到几个倭国人,那气度看着不像寻常商贾,难不成倭国今年有使节来吗?” 刘琼笑道:“解元公慧眼,今年正是有倭国使团来。 解元公您看到的,想必是倭国派出的先行,向朝廷递交申请求取‘公凭勘验”的。” 杨沅若无其事地道:“哦,倭国官方使团可不常来。朝廷把他们安置在哪儿啊,‘来远驿’还是‘怀远驿’啊。” 刘琼笑道:“解元公您是个明白人,朝廷本来是要把他们安置在怀远驿的。 不过,倭人的正使是个和尚,喜欢安静。他嫌弃城里红尘气太重,所以向朝廷请求入住班荆馆。 朝廷允了,这倒也好,去班荆馆,自有国信所招待。我礼部正忙着举子报名的大事,哪有空去招呼他们。” 杨沅笑道:“说的是,朝廷开科取士,为国求贤,这是纶才大典。自然不能因为倭国来使耽误了。” 杨沅说着,心中便想,他们住在班荆馆? 这是接待外使的四大馆驿中唯一一座设置在城外的馆驿。 静海和尚选择此处是为了方便他行事吧? 倒也好,住的偏僻,你方便,我也方便了。 我去日本时,你送了我一份大礼。如今你来了大宋,我自当投桃报李,还你一刀! …… 由于参加礼部”别头试“的官员和官宦子弟还没有来报名儿的,负责“别头试”的小官无所事事,正坐在签押房中支着下巴打瞌睡。 对比起礼部大门口长长的队伍,当真是忙的忙死,闲的闲死,一如某些场合的vip窗口。 刘琼把杨沅领进报名处,扯开嗓子喊了一声:“解元公报名来啦。” 那小官下巴一下子滑下了手掌,迷迷瞪瞪睁开眼睛,听说是解元公杨沅来报名,倒是没有因为被人扰了清梦而发怒。 他客客气气地请杨沅坐了,便递过一张“报名表”。 杨沅接过一看,不禁哑然失笑,“表格式”的,正是他的“发明”。 杨沅依照上边需要填写的要素,写明了家状、年龄、籍贯,已经参加科举的次数,便拿到了一份“凭证”。 这份凭证不是“准考证”,而是来日用来换取准考证的凭证。 等所有人报名完毕,礼部是要张贴公布所有投考人名单的。 各个地方的举人之间,少有不知根知底的。 如果其中有人有问题,其他举人就可以举报,这就相当于一个“公示期”了。 同时,礼部还要对考生们进行调查,确保报名者没有行止逾违、没有户籍造假。 等“公示期”结束,礼部就会张贴“都榜”。 “都榜”也叫“混榜”,就是排好座次,告知合格举子何时考试、考场在哪里的通知。 那时考生就要凭这“凭证”去领取正式的准考证——浮票了。 杨沅是解元,那负责报名的小官对他很是客气。 一路绿灯地办好手续,那小官还殷勤地把他送到门口,热情地招手道:“欢迎解元公再来啊!” 杨沅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小官自知失言,急忙补救,尬笑道:“欢迎再来时……解元公便是下官的上官了,啊哈哈……” 杨沅听了也不禁失笑,向他潇洒地拱了拱手,扭过头来,心中便是一苦。 我这名,算是已经报上了。鹅王殿下,你可得给力啊! 要是伱弄不来考题,我这解试第一,到时考成了省试倒数第一,那脸可就丢大啦! 第371章 冲冠一怒“为红颜” 杨沅走出礼部大门的时候,一些已经报名成功的举子也正三三两两地往外走。 看见那合眼缘的,便有举子主动上前攀谈,商量一起寻个客栈租房备考。 住客栈是他们的最优选择,因为那里举子多,门路广,不仅有舒适的备考环境,还可以及时听到一些大儒的动态。 而那家境贫寒的,则大多是默默地一个人去城郊民居寻租,亦或是去某一处寺院捐些香油钱,租住一间禅房。 杨沅已经做官了,而且杀过人,不想与人亲近时,无需刻意作态,就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 那些学子纵然有心攀交,感觉到他的气场也就打消了念头。 杨沅赶到枢密院,门房老秦呲着大黄牙笑道:“哎哟,杨承旨回来了,身子可大好了?” “一点小伤,已经好了。” 杨沅一甩手,袖中便飞出一只盒子。 老秦连忙伸手接过,定睛一看,却是打着最新包装的龙井炒茶。 他曾看见林一飞林编修提着这样两盒茶叶从大门进去过。”哎哟,谢谢杨承旨,谢谢杨承旨。” 杨沅摆了摆手,便走了进去。 照理说,杨沅该先去八绂堂找机速房都承旨郑远东销假。 不过已经一个多月不知“蝉字房”的情形了,杨沅便先回了趟“蝉字房”,想先见见大家。 杨沅进了大签押房,就见室内空空,偌大一個签押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杨沅眉头一皱,难不成是薛副承旨管理不力? 我不在,这“蝉字房”的人就都“放羊”了? 没道理啊,薛冰欣在“鱼字房”做了好几年的押衙官,我这“蝉字房”的人又都是后调来的,不会有人向她起刺挑衅吧? 杨沅满脸疑惑地穿过大签押房,后边就是天井了。 四下里有滴水游廊,左边那幢房子,就是副承旨薛冰欣的签押房。 杨沅一进后院天井,就见樊举人、王大少、文天等一众属官胥吏都站在薛冰欣的签押房外面,有人贴着窗户,有人扒着门缝,鬼鬼祟祟的。 “呃……咳!” 杨沅轻咳了一声,文天扭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赶紧拐了拐旁边的王大少。 王大少贴在窗户上正听得聚精会神,被他一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文天急了,用力一扯他的衣襟,王大少恼怒地扭过脸儿来,一眼看见杨沅,也是吓了一跳。 在杨沅威严的目光之下,他们连话都不敢说,灰溜溜地就从游廊绕过来,溜着边儿钻进了大签押房。 杨沅走到签押房门口,忽然猛一抬头,瞪向檐上。 就见骆听夏跟个蜘蛛人似的,倒挂在檐斗里,紧紧贴合着。 若不抬头,一般人就是从廊下走过,都不会发现他的存在。 一见杨沅抬头看他,骆听夏像个被人当场抓包的孩子,急忙手脚并用,贴着檐顶飞快地爬走了。 杨沅又好气又好笑,这都是些什么人呐! 不过,薛副承旨在屋里干嘛呢?为什么他们会围在外面? 杨沅困惑地想了想,左右看看,不见有人,于是他也把耳朵贴到了门缝上。 就听房中传出薛冰欣的声音:“张院长,大家都是同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要逼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你快出去!” 就听一个男人的声音笑道:“薛副承旨,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实不相瞒,张某自从三年前第一次看到你入值枢密院,就已喜欢了你。 只不过,薛副承旨是内廷的人,张某虽然心仪于你,却不敢越雷池一步啊。 亏得我前几日无意中知道,薛副承旨你竟然已经销了宫籍。 呵呵呵,想必是内尚书折夫人给你帮的忙吧? 我知道折夫人一向器重伱和冷副承旨。 薛副承旨,既然你已经不是内廷的人了,这枢密院的官怕是也要做到头了,到时候你又何去何从呢?” 薛冰欣冷冷地道:“这关你什么事?” 张宓道:“薛姑娘,我张宓是真心喜欢你,想要娶你为妻。 想必你也知道,我那妻子久病在床,已经被我送回老家歇养去了。 只是看她那光景,也熬不过这一年半载了。 只要你点头,张某保证来日必定娶你为妻。” 薛冰欣道:“你那发妻卧病在床,你却将她丢到乡下去自生自灭。 她如今人还活着,你就已经盘算着妻死另娶了,张院长此举令人齿冷啊!” 张宓笑道:“齿冷不要紧,只要人不冷不就行了?嘿嘿。” 薛冰欣怒声道:“你干什么,放手!” 杨沅听到这里,一脚就踹开了房门。 “轰”地一声响,屋里的人吓了一跳。 杨沅迈步进去,定睛一看,就见一个绯袍官儿,双手抓着薛冰欣的手腕,撅着嘴儿抻着脖子,正要努力地亲上去。 这人长得瘦瘦长长,脸长、脖子也长,直如螳螂成精。 薛冰欣背靠公案,上半身努力后仰着避开他的嘴巴,双手的手腕被他抓在空中。 情急之下,薛冰欣单足点地,另一只脚虚虚抬起,膝盖正要撞向那人的小腹。 杨沅一脚踹开大门,两人便保持住了这个造型,只是不约而同地扭过了脸儿来。 看见杨沅,薛冰欣顿时瞳孔放大,惊喜地叫道:“司公!” 那瘦瘦高高风一吹就要倒儿的麻杆儿官听了微微一怔,放开了薛冰欣。 他虽放了手,薛冰欣却还保持着双手高举,上身后仰,膝盖半抬未抬的状态定格在那儿,大概是惊喜之下忘了自己此时的形象。 杨沅叹了口气,摇头道:“武将死战、文官死谏啊张院长,可不是文官死贱!贱的要死的贱!” 那麻杆儿似的张院长登时胀红了脸:“你大胆,竟敢侮辱上官!” 杨沅用大拇指挑向张院长,对薛冰欣道:“这货是干嘛的?” 薛冰欣这才察觉自己姿势不对,赶紧挺起腰身,放下脚,上前两步说道:“哦,他……是宣旨院的张院长。” 杨沅背着手,绕着张宓踱了半圈儿,说道:“宣旨院张院长?足下到我机速房来做什么?” 张宓整理了一下仪容,咳嗽一声道:“本院有些事情找薛副承旨谈,怎么不可以吗? 你一个小小承旨官,这是在诘问本院喽?” 张宓穿着绯袍,是正六品的官,比杨沅高两级,杨沅是正七品。 官大一级压死人,虽说他不是杨沅的正管,但是同为枢密院官员,他作为枢密院下宣旨院的院长,被杨沅如此质问,也不禁有些恼火。 “哦?原来张院长找薛副承旨谈事情啊!” 杨沅背在身后的双手猛地探出,一把攥住张宓的手腕。 张宓长得瘦瘦高高,手腕也很细,被杨沅满把握着,猛地向后退了两下,后腰正撞在公案上。 于是,张宓就变成了双手高举,被杨沅攥着手腕,上身后仰,背抵公案的姿态。 除了没有抬脚,几乎和薛冰欣刚才的姿势一模一样。 张宓慌了:“姓杨的,你干什么!你你你……你不要胡来!” 杨沅笑道:“杨某要和你张院长谈点事情。” 张宓紧张的两撇小胡子都翘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 “你你你……你要谈事情只管谈,为什么……要令本院摆出如此不雅的姿势?” 杨沅眉头一挑,笑道:“原来张院长你也知道这个姿势不雅,那你方才强迫薛副承旨又怎么说?” 张宓胀红着脸道:“本院与薛副承旨之事于你何干,你若以下犯上,本院绝不饶你。” 杨沅道:“谁说与我不相干?你道薛副承旨为何除了宫籍?” 张宓瞳孔一缩,失声叫道:“是你操办的?” 张宓和林一飞是枢密院里最受秦熺宠信的两个心腹。 前几天张宓无意中听秦熺提了一嘴,说是薛冰欣和冷羽婵已经被除了宫籍,不再是宫中女官。 如此,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她们逐出枢密院,折郑远东两员大将。 只是机速房自成一系,终究是没办法安插自己的人进去,最多给郑远东扯扯后腿,未免遗憾。 张宓早就垂涎薛冰欣和冷羽婵的美貌。 不过,冷羽婵在“鱼字房”。“鱼字房”的掌房是肥玉叶。 肥玉叶的老爹是皮剥所的大老肥,那个比阎王还可怕的男人,张宓不敢招惹。 而“蝉字房”,他可不怕没什么背景的掌房杨沅,所以这两日他时常来骚扰薛冰欣。 初时,他还只是言语上占些便宜。 薛冰欣想着他比自己高了三级,轻易不好得罪。 尤其是杨沅不在,整个蝉字房全靠她一人撑着。 若是得罪了秦熺的这个亲信张宓,给她下绊子停了职,“蝉字房”这时出点纰漏就有负杨沅所托了。 现在,后市街上她和王员外还有杨沅三方合伙的那座珠宝铺、香料铺已经开张了。 货源是自己的,运输是自己的,这些高档南洋货的成本一下子就打下来了。 因此极具竞争力,一经开张,便红火的不得了,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小财迷”薛冰欣近来每天都开心的不得了,每天一睁眼,就心满意足地想:“又是一天过去了,我又赚了很多小钱钱吧?” 休沐的时候,她就去店里盘账,一边盘账,一边发出“geigeigei”的笑声。 这一切的快乐与幸福,都是杨沅给她的,投桃报李,她自然要对得起杨沅的托付。 因此薛冰欣忍辱负重,一直搪塞着,只要张宓不是太过分,她也就忍了。 谁料张宓越来越放肆,渐渐开始对她动手动脚了。 今日,薛冰欣正要“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杨沅就回来了,薛冰欣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看到杨沅把张宓按在桌上像个女人似的,薛冰欣不禁红了脸。 张宓想着皮剥所的大老肥不好招惹,便来撩扯薛冰欣,不想如今听杨沅这话音儿,他竟也是个有背景的? 张宓还以为是折夫人开恩,帮薛冰欣和冷羽婵除了宫籍。 如果竟然是杨沅干的,那岂不是说……杨沅有宫里的关系? 这样一想,张宓的气焰便消了几分。 杨沅冷哼一声,把张宓甩了一个趔趄,冷冷地道: “你知道就好,以后,我这‘蝉字房’你张院长最好少来。 否则,机要之地一旦出了什么事,你张院长可逃脱不了干系!” “好,你好大的威风!”张宓抖了抖袍衫,冷笑一声,便走了出去。 门外,去而复返的樊举人、王大少、文天等人立即站直了身子。 文天作拈花而嗅状,樊举人低声攀谈,王大少微笑颔首。 还有一个书令,拾起袖子,无实物表演地“拂了拂窗栏”…… 张宓没好气地瞪了他们一眼,甩开大袖,扬长而去。 薛冰欣开心地上前道:“司公,你可回来了!” 杨沅问道:“我这一个月不在,房里没什么事吧?” “没有没有。” 薛冰欣看到自己的财神爷,开心的不得了。 她笑吟吟地摇头:“一切都挺好的,除了这几天吧,张宓那只烦人的苍蝇总是跑来嗡嗡嗡的。” 杨沅瞪了她一眼道:“他来骚扰你,你不会把他打回去?你的一身武功呢?” 薛冰欣委屈地道:“他……你要说他过分吧,他又没干什么。 你要说他不过分吧,他又总是说些很过分的话。 可他到底是本衙的上官,人家想着,司公你去乡下歇养身体,把房中事务都托付给我了,我不能给你惹麻烦。” “哼!” 薛冰欣赶紧讨好道:“可是他今天更过分的时候,人家就想揍他了呀。” 杨沅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以后遇到这种事,不要怕麻烦。 是他不成体统,咱怕什么,真要闹将起来,看谁更丢人。” 薛冰欣乖乖地道:“哦,我知道啦。” 杨沅吁了口气,道:“房里没事就好,我刚回来,还没销假呢。我先去八绂堂一趟,把假销了。 顺道,我把这个张院长的事儿跟郑都承说说,叫他心里有数。 以后张宓要是再来,但有半点非分之举,咱们就收拾他。” “喔……” 看到杨沅要去见郑远东,还要帮她告状,薛冰欣心里美滋滋的。 她忽然又想起一事,既然司公要帮她告状,那得给司公多准备点黑料才成。 薛冰欣忙道:“对了司公,张宓昨天骚扰人家,还摸人家屁股呢。” “嗯?”已经走到门边的杨沅霍然扭过头来。 薛冰欣被他一瞪,吓了一跳,忙缩了缩脖子,怯生生地道: “不过……他……他没摸到,人家一闪,就闪过去了。” 杨沅“哼”了一声,走了出去。 门外,一群属官胥吏们登时做鸟兽散。 杨沅叹了口气,这些人都他娘的跟着小骆学坏了。 檐顶上,小骆尴尬地悬挂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摆了个“看瓜”的姿势,把自己的脑袋深深地埋了起来。 杨沅没理他,大步向外走去。 签押房里,薛冰欣吐了吐舌尖,小声地道:“司公发起脾气来好吓人。不过,他给人家撑腰的样子,好威风呀!” 杨沅赶到八绂堂,郑远东见杨沅进来,便放下手中的大剪刀,笑道:“伤养好了?坐。” 杨沅谢了座,对郑远东道:“多谢都承旨关照,下官的腿伤已经痊愈了,今日起便回来坐衙当值。” 郑远东微笑道:“甚好,本官琢磨着你这伤势也快好了,正想着叫人去你家里问问,没想到你就回来了。” 杨沅敏感地道:“都承旨可是有什么差遣?” “有个好差使给你!” 郑远东笑道:“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正旦了。 今年朝廷以户部尚书为正使、泉州观察使为副使,出使金国祝贺元旦。 官家有意以你为判官,伴同两位‘贺正旦使’前往金国。” 郑远东低声笑道:“你救了刘婉容,这定是刘婉容在官家面前替你求来的差使。 本来以你如今的官职,可还不配成为使团第三号人物。 如今轻轻松松走上一趟,甲历上便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于你今后的仕途可是大有益处呀。” 杨沅听了,心里不由一紧,赴金国贺正旦? 宋金两国每逢元旦和双方皇帝的生日,都会派使者,去对方那边祝贺。 这也算是“绍兴和议”以后,双方官面上的一种友好行为。 成为这个使者,在履历上便是一种资历,对于今后的升迁是大有好处的。 而且这种“你好我好”的面上功夫,就是去金国吃吃喝喝,没有什么重要任务,也没有什么难处,的确是官员们争抢的肥差。 想必是刘婉容和刘国舅因为他之前在香积寺拦惊马救人的举动,才努力给他争来了这个机会。 可是,杨沅不想去啊! 他还要在上元之夜导演一出大戏呢。 如果去金国贺正旦,势必不能在上元节时及时返回,就算来得及赶回来,此前不在临安,什么事都来不及布置,那有什么用? 杨沅心中这一急,汗都下来了。 郑远东见他脸色红润,只当他是心中兴奋,便笑道: “好啦,你去吧,‘蝉字房’的事放心交给薛副承旨就好。 反正待你春闱高中,也不可能再困在这机速房里了,呵呵。” 杨沅从八绂堂上出来,一路都是心神不定的。 他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刘国舅姐弟俩会给他帮这个倒忙! 这种事情,如果拒绝就太不合理了,要不我再去街上拦匹惊马? 走到“蝉字房”大门口,杨沅才想起方才忘了向郑远东告张宓的状。 告状……,张宓? 杨沅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就想到了如何避免做这个赴金使者。 他掉转头来,便大步流星去了宣旨院。 宣旨院中,张宓恼羞成怒地回去,在院中看到秦熺和林一飞带着几个官员,正说着话儿缓缓而来。 张宓连忙迎了上去。 他一边听着秦熺说话,一边转着念头,想着如何找个机会,在秦枢使面前告杨沅一状。 一个七品承旨也敢冒犯本官,也敢跟我张宓抢女人?我弄不死你! 张宓还没找到给杨沅上眼药的机会,杨沅就健步如飞而来。 他进了宣旨院,四下一看,便看到了张宓。 杨沅立即大叫一声,抡起钵大的拳头就冲了过去:“张宓,直娘贼!你这腌臜的畜生竟敢摸我女人屁股!看打!” 第372章 稍稍过火 杨沅冲过去,只一拳就把张宓打翻在地,然后骑到了他的身上。 杨沅其实收着力呢,得打的恰到好处才行,可不能真把这只长腿螳螂给打死了。 因此一拳把他撂倒以后,杨沅就改拳为掌了。 “啪啪啪啪”,杨沅左右开弓,一顿大嘴巴抽得宣旨院长昏天黑地,只是唉唉惨叫。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成何体统,快拉开他!” 秦熺气急败坏地大叫着。 秦熺今天到承旨院来,是因为由林一飞负责编撰的几套宋史籍资料已经顺利完成了。 其中但凡涉及秦桧的事情,全都做了篡改或者矫饰。 而南宋自建立以来,一共才二十七年,秦桧居相就有十九年,其中独相有十八年。 所以几乎所有的大事,都绕不开秦桧这个人。 这种情况下要把这套东西编撰的严丝合缝、经得起推敲,着实不容易。可历时数年,他们终究还是完成了。 只要传之后世的是由他们这些编撰的东西,那秦桧便再没有污点了。 时下还有许多人在暗中唾骂秦桧,可是千百年后,还有谁会记得他当年做过什么? 还不是要靠史书的记载来评价他? 而这史书,就是秦桧的人写出来的。 秦熺来此,是想亲口叮嘱张宓关于后续刻印颁发储藏等事宜。 结果他还没说几句话,就突然跑出一个人来,对着张宓大打出手,仓促之间,秦熺竟没看出来者是何人。 几名官员听了枢密使的怒喝,连忙上前想把杨沅拉开。 杨沅手搪脚踹,鲤鱼打挺,好一通折腾,这才“放水”,被那几个官员硬生生地把他从张宓身上拉了起来。 “你们不要拦着我!我要打死他这個人面兽心的畜生!” 杨沅大叫着,胡乱把手一挥。 秦熺的官帽帽翅实在是太长,正好被杨沅的手指勾到。 于是,秦熺头上的官帽“嗖”地一下就飞了起来,在空中旋转了几圈,稳稳地落在了一丛花木之上! 秦熺被他气得脸色发青,大声怒喝道:“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如此……嗯?杨沅!” 秦熺愣了一愣,这才认出杨沅来。 林一飞脸上顶着一个清晰的鞋脚印,气急败坏地道:“你大胆、胆大、胆大包天!竟敢以下犯上,殴打上官!” “他算什么上官?呸!他是个衣冠禽兽!” 杨沅指着倒在地上,犹自眼冒金星的张宓,大声地向人控诉起来: “这个斯文败类,竟然觊觎我的女人,先是言语挑逗,继而动手动脚,他还摸我女人屁股,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句话一下子把秦熺等人都给镇住了,嘶~~这般刺激的吗? 四下里冲上来,正准备拯救张宓的胥吏差役们,也都齐刷刷地站住,纷纷竖起了耳朵。 秦熺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了。 他知道张宓这人一向管不住胯下之物,只是此人除了好色,其他方面还是让秦熺很满意的。 对他但凡有什么交代,张宓都能办的利利索索,些许小毛病,他也就不在意了。 可是……他调戏人家的家眷,这就有点过份了啊,难不成张宓竟有曹贼之风? 秦熺的签押房里,现在就有一套新出的《曲氏三国演义》,他看过,知道“曹贼”这个梗儿。 秦熺往四下看了一眼,见许多胥吏差役都围过来,不禁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你们跟我来,到里边说话!” 说完,他便拂袖转身,往宣旨院长的签押房里走去。 几个冠歪袍乱的官员手忙脚乱地把仍然晕头转向的张宓扶了起来,这时张宓两颊赤肿,已经像如猪头一般。 林一飞脸上顶着一个大脚印却浑然不知,他没好气地挥手道:“散了散了,都散了,你们没事做了吗?全都散开!” 林一飞驱散了一众胥吏差役,几个官员便搀扶着张宓往签押房里走去。 杨沅往一处花木丛深处盯了一眼,便掸了掸衣衫,扶了扶帽子,迈着八字步,泰然向签押房里走去。 这一遭稳了! 只是,没想到秦熺也在,当着他的面打人,力度好像有点大了。 …… 机速房“蝉字房”里,小骆红光满面地站在众人中间,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地说着书: “当时,枢相大人也在场,枢密院的几位高官都在场,可杨承旨愣是不管不顾,冲上去一把拎住张宓的衣襟,抬手便是噼呖啪啦一顿抽,抽的那个狠呐!” “哗!”众人大声惊叹起来,殴打上官就已经很厉害了,还是当着枢密使和一众高官的面打的,小杨承旨竟然这么猛吗? 樊举人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杨承旨当着这么多高官的面殴打宣旨院长,枢密使不生气吗?” 骆听夏道:“当然生气啦,两个枢密院的官员,竟然为了女人当众斗殴。 这事若是张扬出去,我枢密院可要成为朝廷各部司的大笑话了,秦枢相不嫌丢人呐? 他见院子里的人太多,便让杨承旨和张院长跟他去签押房处置了。” 众人一听没了下文,不禁大感扫兴。 骆听夏得意地一笑,道:“难道你们就不想知道后来怎样了么?” 王大少奇道:“他们不是去了签押房么?难道后来的事伱也知道?” 骆听夏得意洋洋地道:“旁人可以不知道,我包打听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后来,秦枢相便问明了经过。杨承旨说……” 小骆往薛冰欣的签押房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杨承旨说,他和薛副承旨早就私订了终身。 薛副承旨现在已经除去宫籍了,转过年来就要辞官,成为他杨家的女人了……” 众人听了又是一番哗然,他们还真不知道薛冰欣竟然和杨沅搞到了一起。 他们更不晓得薛冰欣刚刚升为副承旨,竟然就要嫁作人妇,离开枢密院了。 文天听了却是两眼一亮,薛副承旨一走,说不定大家就都有机会顺位升迁一步了。 那我这个知客是不是也有机会往书令的位置挪一挪了呢? 果然,跟着杨承旨好做官呐! 小骆道:“秦枢使原来也早就知道薛副承旨已经除了宫籍,很快就要辞官的事。 只是他却不知道薛副承旨是杨承旨的女人。 如今这般情形,张院长戏辱杨承旨女人在先,可杨承旨本可以举告张院长,请上官主持公道。 他却悍然动手,当众殴打上官,影响实在恶劣,这可把秦枢相气的不轻,结果……” 小骆拖着长音儿四下一扫,众人恼了。 王大少挽起袖子,急道:“结果如何,你他娘的倒是快说啊,不要再卖关子。” 众人也都纷纷催促。 小骆一看犯了众怒,便也不敢再吊大家胃口,便摊手道:“最后,秦枢相只能各打五十大板喽。 张院长和杨承旨都受到了贬责。宣旨院长张宓被贬为‘准备差使’,调去‘激赏库’当‘监官’了。 杨承旨被贬为‘准备听候使唤’,现在去管东西厨了。” 众人听了不禁面面相觑,签押房里一时鸦雀无声。 枢密院有三种官职是专门给预备官员用的。分别叫“准备差使”、“准备使唤”和“准备听候使唤”。 “准备差使”主要用于文官序列,枢密院里受到贬责的文官和暂时没有合适差遣的文官,就会暂时列入“准备差使”的行列之中。 “准备使唤”和“准备听候使唤”则用于武官序列。 其中“准备使唤”和“准备差使”一样,也是包含了被贬责的官员,但不一定都是贬官,还可以是待选官。 而“准备听候使唤”,那就一定是犯了过错、受到贬责的武官了。 从张宓和杨沅这两人所受的处分来看,秦熺显然偏袒了张宓。 张宓现在去“激赏库”当监官了,这就大致相当于做了后勤处副处长。 而杨沅……现在是食堂主任了! 众人沉默半晌,书令张方旬不禁叹息道:“杨承旨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实在不该如此冲动的。 他若实在气不过,去将此事禀报郑都承,请郑都承主持公道也就是了,何必动手打人呢。 还是当着枢密使的面,哎,大好前程啊,何苦来哉。” 书办郭泊川赞同地道:“就是,我家开了个饭馆儿,我家娘子做掌柜。 有个醉酒客人发酒疯,也捏了她的屁股,我当时什么话都没说。 等他离开时我才跟上去,套了他的麻袋,把他拖进小巷子里打的,杨承旨他还是太年轻啊……” 郭泊川还没说完,薛冰欣签押房的门忽然拉开了。 薛冰欣从房中走出来,一脸镇定地向外便走,只是她的眼睛红红的,似乎还有了隐隐的泪痕。 樊江、王烨然等人连忙施礼道:“薛副承旨。” 薛冰欣点点头,却没有说话,径直走了过去。 众人望向她的背影,虽然穿的是一身男式官袍改装的女式官袍,不如寻常女子服饰一般修身显形,但…… 哎,也难怪张院长,就那个屁股,谁看了不想掐一把? 我要是院长,我也捏。 张方旬摇摇头道:“杨承旨打了张院长,本来也没什么。 可他是当着秦枢相的面打的,这就是打秦枢相的脸了。 从此以后,怕是再也没有他的出头之日喽。” “尽扯淡!” 樊举人不屑地冷笑:“杨承旨明年春闱是一旦会高中的,那他就要由武转文了。 秦枢相又如何,到时还能压得住他吗? 咱们武职衙门的甲历,不管是功勋也好,罪过也罢,你觉得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文官们,会当一回事儿?” …… 此时,郑远东找到了秦熺的签押房。 秦熺是枢密使,下边还有枢密副使、同知枢密院事、签书枢密院事等一系列官员。 再往下才是枢密院下一级机构:承旨司、宣旨院、检详所、编修司、皮剥所等等。 其中的承旨司下设有二十五房,这是针对全国军队事务的下设机构。 机速房只是这枢密院二十五房之一。 但,机速房却也是“枢密二十五房”中唯一的全国性谍报机构。 而且机速房是直接面向天子的,有事可越过枢密院各官佐直接上报,地位超然。 因此郑远东在秦熺面前,是能说得上话的。 郑远东道:“秦枢使,我机速房一房承旨被贬责,秦枢使都不和下官先打一声招呼,这让下官很难做啊!” 秦熺冷笑道:“郑都承,你的部下闯进宣旨院,当众殴打宣旨院长,本枢使和一众官员就在那里,他却视若无睹,这让本枢使,也很难做啊!” 郑远东道:“杨沅掌管着‘蝉字房’,而‘蝉字房’管理着我大宋对外的所有谍探,这个位子如何重要,相信秦枢使也清楚。 如今杨沅被贬责去了东西厨,如果我机速房外事谍探方面出了什么纰漏,下官该如何向官家交代?” 秦熺不屑地道:“自从杨沅进了我枢密院,他有几天在坐衙当值?‘蝉字房’还不是一直好好的。 如今少了他杨沅又怎样?郑都承,你未免夸张其辞了吧?” 郑远东道:“杨沅自进了机速房,坐衙当值的时间确实不多,但他知人善用啊。 蝉字房上下没有一个庸碌之辈,尤其是副承旨薛冰欣,把‘蝉字房’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上下有序,这才不出差错。” 秦熺笑了:“郑都承,你此来的,本就不是为了保杨沅,而是为了保薛冰欣吧?” 郑远东道:“下官不存在保谁不保谁,一切都是为了机速房的正常运作。” 秦熺断然道:“薛冰欣作为蝉字房副承旨,居然做了承旨官杨沅的女人,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开夫妻店吗? 他们就在你郑都承的眼皮子底下,居然犯下这样的大忌,你还想保她?不可能! 她既然已经被除去了宫籍,又和杨沅有所苟且,那就必须尽快离开机速房。除非……” 郑远东问道:“除非怎样?” 秦熺道:“除非,她愿意签下‘切结书’,从此和杨沅一刀两断,此生再无干系,并且由你郑都承作保人。 那么,鉴于机速房正在用人之际,本枢使也不妨特事特办,便许她留任,并且官升一级,升为承旨,这总可以了吧?” 郑远东沉默片刻,道:“这样的话,下官可以试着去说服她。不过,即便如此,机速房如今也是急缺干吏。 走了一个杨沅后,下官这里更是捉襟见肘,急需补充人手。不然,一旦出事,有负官家所托,下官也是难辞其咎。” 秦熺冷冷地道:“你机速房调人任人,一贯是由你郑都承作主的,何须向本枢使请示?” 郑远东道:“下官这一次想任命的人,不是我机速房的下属官吏,没有枢密院的调令,下官可调不动他们。” 秦熺眉头一皱,问道:“郑都承是想从哪儿调选官吏?” “皇城司。” 秦熺想了一想,皇城司同样不在他的控制之中,同样是属于天子耳目。 他们之间调来调去的,不过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对自己来说,没好处,却也没坏处。 眼下,杨沅虽然有错,但情有可原,毕竟是他的女人受辱了。 一个男人若是连自己的女人受人侮辱都要忍气吞声的话,那才是受天下人鄙视的事。 自古以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亡国之奴、灭门之怨,谓之“四大不共戴天”。 《礼记》中孔圣人都说,若有不共戴天之仇,不管是在市井间还是朝堂上碰到了,能动手你就别吵吵,你要是不当场出手,而是先回家去取刀子,那都是你丫太孙子了。 所以,人心民意是站在杨沅一边的。 我如今重惩杨沅,轻罚张宓,已经有失公道,而郑远东却忍下来了,我也不好再过分了。 不然,他若去官家面前告我一状,终究不妥。 想到这里,秦熺便取过一份调令的制式公函,提笔问道:“你要调皇城司中何人?” 郑远东沉声道:“皇城司都头寇黑衣,节级郭绪之和袁成举!” 秦熺眼皮一垂,刷刷刷地便将这几人的名字写了下来。 郑远东看着,唇角攸然闪过一丝隐晦的笑意。 杨沅眼看着这要弃武从文,奔着“考公”去了。 人家是解元公啊,绍兴二十五年的进士,十有八九有他一个。 用一个半年之内必然调走的杨沅,换来秦熺的配合,调入三员干将,不亏。 只是……还有一个薛冰欣。 这些时日来,“蝉字房”实际上就是薛冰欣在主持。 她的能力,郑远东都是看在眼里的。对于这个人,郑远东爱才,是真不舍得放手啊。 待秦熺写罢调令,加盖了印鉴,郑远东接过调令出了签押房,便往“蝉字房”赶去。 上次杨沅腿伤,郑远东前去探望,记得当时是有个小家碧玉在他身边的,好像就是他的未婚妻。 所以,他是定了亲的?杨沅已经有了妻子,那薛冰欣就没有机会了。 一个掌房承旨的七品正印,一个身份卑向的如夫人,这还需要选么? 我应该能说服她留在“蝉字房”,和杨沅做一个彻底切割的吧? 第373章 东西厨总长 杨沅和张宓去“激赏库”和“东西厨”报到的时候,受到了夹道欢迎的待遇。 这一片儿位于枢密院的西北角,所有枢密院内勤里边关于后勤杂务、清水衙门、养老衙门一类的司署,全都集中在这一片儿。 机速房里是不养闲人,这个地方是专养闲人。 闲人无所事事,自然有点什么新奇的事情,便都涌来看热闹了。 “激赏库”本就是“东西厨”的上级部门,“东西厨”支用的款项物资,都是要由“激赏库”负责的。 所以杨沅和张宓一起先到了激赏库。 “激赏库”按照定例,应当设立监官两名,负责计亩敛钱,以备犒军,兼顾朝廷和官吏所需物资,以及省院府吏胥之给用,这些都由“激赏库”负责。 简而言之,它就相当于整个大宋朝廷的后勤处,所以油水其实蛮多的。 因此,自知仕途走不长远的人,如果能够成为“激赏库”的监官,那真是求之不得,不求升迁,只愿在这个位置上一直坐下去。 油水这么大,“激赏库”的监官一旦有了空缺,自然就有无数人盯着。 现在“激赏库”恰好有個监官出缺,但张宓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任何觊觎这个位置的人对他产生敌意。 因为谁都清楚,张宓作为枢密使秦熺的亲信,眼下只是因为处于风口浪尖儿,所以过来避一避风头。 等这阵风过去,人家就要走的,他们眼巴巴盯着的位置,人家根本就不屑一顾。 同理,杨沅的到来,东西厨的厨长和食手(厨师)们对他也是完全没有敌意。 因为枢密院出了个解元公的事儿,这些闲人早就打听的明明白白,还曾热议过好几天。 虽说杨沅得罪了秦枢密,可是只要秦枢密不能阻止他参加科举,等到来年二月末三月初春闱的时候,人家参加了科举高中了进士,那就彻底进入文官体系了。 这儿水太浅,是留不住人家这条强龙的。 既然是个过客,那何必针锋相对呢? 所以,对于杨沅做东西厨的总厨长,大家都没有意见,而且热烈欢迎。 万一杨总厨和张监官再斗起来呢?在大家枯躁的职场生涯中,那该是何等多姿多彩的故事啊。 大家的期待没有白费,杨沅作为东西厨的总厨长,召集了两厨厨长和食手。 他刚刚让东厨的人一一做了自我介绍,刚刚上任的“激赏库”监官张宓就迫不及待地跑来了。 张宓两颊赤肿,脸上的巴掌印还清晰可见,身上依旧穿着他的那袭绯色官袍。 因为宋朝的官员,官、职、差遣三个方面各有作用。官只是寄禄用的,也就是决定一个官员待遇等级的。 至于他具体担任什么差使,那是由“差遣”决定的。 所以,张宓如今虽然只是“激赏库”的一个监官,但那是“差遣”。 他的官职依旧是正六品,正六品的官员穿绯袍。 杨沅和他一样,还是穿着正七品的绿袍,不过他现在只是一个伙夫头儿。 但杨沅对此是真的毫不在乎。 他只要能留在临安,让他能够用心设计并利用香积寺达成目的就行,现在就算被削职为民他也不怕。 就算明年春闱他没有考中,只要赵瑷或赵璩之一能够成为皇帝,他都会走出去。 因为这两位,现在都算是他的后台。 而赵构只有这么两个养子,皇储一定会出自这两人之一。 只不过,若不能考中进士的话,就算这两位皇养子器重他,他将来的升迁上限也很低。 “杨东西!哈哈哈,本监官和黄监官做了一个分工,以后‘东西厨’的支用事宜,概由本官负责了。” 张宓一脸怨毒地笑着,眼神死死地盯着杨沅,语气森森地道:“以后,本官和你杨东西打交道的机会,可实在是太多了。” 宋朝官员之间相称,位高者称某公,礼敬者称某君,一般则是姓氏加官职。 杨沅现在是枢密院的东西厨总厨长,称他杨东西……严格来说,也没错。 不过,这种称呼听起来总像是在骂人,所以一般大家都会称之为某总厨。 张宓称他“杨东西”显然是故意为之了。 张宓这番话一出口,登时全场振奋! 来了,来了! 龙争虎斗,精彩纷呈! 杨沅正想让西厨的人自我介绍一下,听到张宓的话,不禁微微一笑,举步向张宓走去。 吃瓜群众顿时鸭子似的抻长了脖子,两眼炯炯放光地看着这一幕。 张宓一见杨沅走来,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但他马上醒起,他此来就是羞辱杨沅来的。 如果杨沅被激怒,再敢对他动手,那秦枢相就有理由把杨沅一撸到底,免他的官职了。 只要他没有了官身,自己马上就可以去礼部举报。 他已经没有了参加“别头试”的资格,就得跟着科考的主力大军一起厮杀。 那样的话,就算不能阻止他中进士,说不定也能把他的名次往下拉一拉。 万一要是把他从二甲拉到三甲,那也算是出了胸口一口恶气不是? 于是,张宓马上又挺起胸来,硬着头皮叫嚣道:“你想干什么? 这么多人看着呢,难不成你还敢对本官动手不成?来来来,你打我,你打我啊!” 杨沅走到张宓身前,看着他被打成猪头的脸庞,忽然微微一笑。 张宓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却硬撑着一步不退,只是颤声道:“你……伱想怎样?” 杨沅突然举起了手,张宓又喜又怕,下意识地把眼一闭,把脸凑了上去。 “啪!” 杨沅一巴掌抽在了张宓的屁股上,还用力地抓了一把,“嘿嘿”地笑道: “还别说,张监官你高高瘦瘦的没几两肉,可这尊臀软绵绵、艮啾啾的,抓握起来还挺舒服。” 东西两厨的厨长、食手们正瞪大眼睛等着看好戏,没想到杨沅会来这么一手,大家先是一愣,旋即就哄堂大笑起来。 张宓被杨沅一巴掌拍蒙了,他错愕地张大眼睛,结结巴巴地道:“杨沅,你……你要干什么?” 杨沅笑道:“大家本就是同僚,你我更是不打不相识,如今不过就是同僚之间开个玩笑而已,你说我还能干什么?” 杨沅举起巴掌,笑道:“别说,张监官这尊臀抽起来手感忒好,比你的脸抽起来还要好。” 张宓好歹也是个同进士的出身,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被杨沅如此粗俗的举动,弄得面红耳赤。 大宋考进士,一旦过了礼部试,其实就已经是进士了。殿试只是对这些进士再排个一二三榜。 一甲就是状元、榜眼和探花这头三名,称为进士及第。 二甲就是人数不等的第二梯队了,称为进士出身。 三甲就是那些在殿试中成绩垫底的,称为同进士出身。 其实最初的时候,殿试是有淘汰制度的,淘汰掉的人也就不再算是进士。 不过,一旦过了礼部试,距离进士及第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这时被殿试淘汰,而且淘汰的比例并不高,那就显得太丢人了,遭受的打击也太大了。 宋仁宗年间有个张元,多次科举,都是在殿试这一关被淘汰,一怒之下他转投了西夏,成为西夏重臣。 在他的运筹之下,让大宋遭受了沉重打击。 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比许多没有被淘汰的进士更具才华。 大宋朝廷因此反省了一番,认为殿试淘汰制太不人性化。 而且只是君臣奏对,看看谈吐,看看临场发挥,就此决定一个人是否淘汰,看起来也不准确。 从此大宋就取消了殿试淘汰制度。张宓这个“同进士出身”就是这一制度改革的受益者了。 杨沅笑道:“张监官你不是喜欢抓人家屁股吗?想来也是喜欢被人家抓的。 来,让杨某再好好抓上一抓,你这后丘,手感真好。” “你你你,你闪开!你这个疯子,无耻之徒,有辱斯文。张某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张宓尖叫着,捂着屁股躲来躲去,杨沅举着双手紧追不舍。 他追,他逃,有点纨绔恶少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味道了。 张宓无奈,只好向院门口逃去,到了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这才放心地停下脚步。 他回头叫道:“杨东西,本监官此来是告诉你,有人举告,东西两厨每月靡费甚巨,支用过高,而官员们在本衙用餐者实则却并没有那么多。 因此,本监官决定:从现在起,东西两厨支用减半,至于贴支钱嘛,你东西两厨只有你一个职官,哪里需要那么多的贴支,除了你本人的贴支,一概削去!” 张宓说罢,一甩袖子,便扬长而去。 东西两厨的三十多号人听了,顿时色变。 东西两厨是枢密院的食堂,给承旨以上官员在枢密院上值时供应餐食的。 主要是供应午餐。但有时候官员有招待,也会晚上开个小灶。 东厨就是小食堂,有正副厨长两人,食手五人。专门给枢密使等高级官员开小灶的, 仅东厨,每月就有一千贯的经费,以及三百贯贴支钱。 西厨比东厨条件略低,但人数多,支用还要高些。 贴支钱就相当于职务津贴。 大宋所有官员都有添支钱,官职不同,津贴多少也就不同。 比如观文殿大学士,人家一个月就有一百贯的贴支。 如果是一个知州,那一个月也就只有三十贯的贴支了。 如果是一位指挥使,那就更低了,只有一千五百文钱,差距甚大。 东西两厨的人除了刚被贬来此处的杨沅,最高也就是个吏,本就没资格领取贴支钱的。 以前他们有这笔钱,那是因为枢密院毕竟是最高级别的军事衙门,随便立个名目,就能给大家发一份福利,大家一团和气,岂不美哉? 可真要有人较真的话,给厨子发贴支显然不合理。这件事上,张宓确实占了理儿。 张宓刚刚到任,便给杨沅来了个下马威。虽然杨沅的待遇他克扣不了,却对东西两厨下手了。 本来只是兴致勃勃充当吃瓜群众的东西两厨的厨长和食手们顿时群情激奋。 对张宓,他们自然是心中大骂,但是对杨沅,也神色不善起来。 因为是杨沅和张宓斗法,才殃及了他们。 杨沅知道张宓这是在给他上眼药,张宓没办法直接对他动手,便刁难东西两厨的厨长和食手。 这些人不高兴了,自然会对杨沅产生不满,可是……杨沅在乎吗? 他又不打算在这个位置上干许久,待元宵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此时距离元宵节,只剩下一个半月的时间了,一个半月很难熬么? 杨沅不以为然地一笑,扬声道:“西厨是大厨房,人手多啊,正副厨长三人,食手二十三人是吧,那就一一上前来,叫本官见一见吧。” 西厨厨长阴沉着脸色上前一步,对杨沅敷衍地拱了拱手,道:“在下西厨正厨长何雨柱,见过杨总厨。” 杨沅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一个长的比较着急的男人。 杨沅很惊奇,叫这个名字不稀奇,可他还恰巧是个厨子! 杨沅忍不住笑问道:“何雨柱?那你可认识一个叫做秦淮茹的?” 何雨柱吃惊地道:“杨总厨你认识我秦姐?” 杨沅比他还要吃惊,呆了一呆,才道:“不认识,想认识!” …… 薛冰欣快步走到”东西厨“附近,忽然又站住了脚步。 听到杨沅冲进宣旨院,当着枢密使秦熺的面,为她痛殴张宓的时候,薛冰欣一颗心都要融化了。 她没有想到,杨沅可以为她做到这个份儿上。 她在签押房里,侧耳倾听小骆对大家说话。 得知杨沅受到贬责,竟然被罚去“东西厨”当了个总厨长,薛冰欣心疼的不得了。 她恨不得第一时间冲到杨沅面前去,好生抚慰一番。 可是,现在马上就要走进“东西厨”了,薛冰欣却又迟疑着站住了。 男人,最怕的就是自己失意落魄的时候被人看见吧? 这种感觉,薛猪猪非常懂。 她在码头上。蹲在不停塌堆儿的水果前面,放声大哭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心情。 哪怕她哭到撕心裂肺,如果这时有个熟人出现,她也会马上擦干眼泪,露出笑脸儿来。 她……不想叫人看见她难堪的一幕。 杨沅是个男人,应该会比她更在乎面子的吧? 薛冰欣站在官舍山墙下,怔忡了许久,终究没有向“东西厨”踏进一步。 “想什么呢?” 旁边忽然响起了冷羽婵的声音,然后冷羽婵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薛冰欣身边。 薛冰欣咬着下唇,痴痴地望着“东西厨”的方向没有说话。 冷羽婵叹了口气,道:“薛丫头,你好厉害啊,能叫他为你舍了前程也要强出头。” 薛冰欣还是没有说话。 冷羽婵悠然道:“不过,他实在是太冲动了,他这一顿打,搞得整个枢密院现在人人都知道,张院长摸了你的屁股……” 薛冰欣腾地一下胀红了脸颊,解释道:“他没有摸到。” 冷羽婵的手忽然抚上了她的屁股,笑赞道:“啧啧啧,还别说,真是又挺又翘,腴润肥嫩。” 薛冰欣反手一巴掌,抽开了冷羽婵打算再摩上一摩的手掌,又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冷羽婵笑道:“枢密院的人,现在都知道你是杨沅的女人了。” 这一回,薛冰欣没有急着解释。 冷羽婵道:“所以,你在枢密院怕是要待不下去了。 我听说,秦枢使已经勒令郑都承,限期罢你官职,逐出枢密院。” 冷羽婵叹了口气,道:“我这个他的正牌女人都没暴露,你倒是闹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如果你真被赶出枢密院的话,以后打算怎么办?” 薛冰欣乜了冷羽婵一眼,声音闷闷地道:“把你男人分我一半?” 冷羽婵“嗤”地一声,道:“痴心妄想!” 薛冰欣眼里的光黯淡了。 冷羽婵道:“我都没有一半呢,还分你一半。 分来分去的,我还剩什么了?要么一起,要么没有!干不干?” 薛冰欣想了想,拖着长音儿道:“那也不是不行。” 冷羽婵惊诧地道:“不是吧,你来真的?” “我来个屁,没有个正形!” 薛冰欣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又愁眉苦脸地道:“其实离开枢密院,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按照原来的想法,我最迟明年下半年,也就要离开了,早一年晚半年的也没什么。” 有钱就是有底气,薛冰欣一个女人,仕途本来就没有多么高的上限。 如今珠宝楼、香料铺里她又有股份,哪怕只是区区百一的股份,也能一天赚出一个月的俸禄,她才不担心离开枢密院之后的生活。 薛冰欣愧疚地道:“只是,我害得杨承旨成了一个伙夫头子,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早知道他脾气这般暴躁,我就不在他面前添油加醋了,唉!” “冷副承旨,薛副承旨,郑都承召见。” 薛冰欣刚说到这儿,小骆忽然跟个鬼似的冒了出来。 偌大的枢密院,也亏他能及时找到二人。 冷羽婵知道,郑远东找她们,怕是因为杨沅和薛冰欣的“关系”暴露,秦熺趁机发难,这是真要再逐“机速房”的一员大将了。 薛冰欣问道:“小骆,郑都承找我们可说了是什么事吗?” 小骆为难地道:“啊呀,刚刚我去看杨承旨到东西厨上任去了,郑都承那边的事儿,我还没有来得及打听呢。” 薛冰欣一听,忙问道:“小骆,杨承旨……他在东西厨可还好么?” 小骆眉开眼笑地道:“好,好着呢。 杨承旨跟西厨的何师傅交了朋友。他还跟何师傅打听他秦姐,听说是个寡妇……” 第374章 爱莲说 八绂堂上,肥玉叶坐在侧首,悠然地喝着茶。 冷羽婵和薛冰欣并肩站在公案前,公案之后,郑远东神态温和。 郑远东道:“薛副承旨,本官方才见了秦枢使,好说歹说,总算为你争来一线机会。 只要你肯签一份‘切结书’,由本官和肥承旨做保,彻底与杨沅划清界限,保证从此与他没有任何瓜葛,那么……” “郑都承,你还是免我的职吧!”薛冰欣道。 郑远东微笑道:“薛副承旨,你听本官说完,只要你肯签一份‘切结书’,那么枢密使不但既往不咎,还可以升你为‘蝉字房’的正印承旨,以后……” “郑都承,卑职主动请辞!”薛冰欣再度表态。 开玩笑!虽然我和杨承旨并没有什么,可是杨承旨对我这么好,我这份“切结书”一写,那把他置于何地啊? 做人不能恩将仇报。 再说,就我那股份,一天就能赚出我一个月的俸禄,我跟伱这玩什么命啊! 郑远东愣了愣,转眼看向肥玉叶。 你肥承旨不是说,杨沅和薛副承旨之间纯属误会,她一定会愿意留下的么? 肥玉叶本来一脸笃定地喝茶,这时也不禁诧异起来。 怎么肥四?和杨沅苟且的不是小婵吗?冰欣这是…… 肥玉叶心思转,突地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肥玉叶放下茶盏,柔声道:“冰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如今闹出这些事来,你脸上挂不住。 不过,咱身正不怕影子斜,何惧风言风语呢? 真要叫我听见有谁敢嚼你的舌头根子,我收拾他便是!” “多谢肥承旨,可我身不正啊。” 薛冰欣挺拔着她的s形曲线身材:“我意已决,离开枢密院就是了。我主动请辞,告辞了。” 薛冰欣先向郑远东拱一拱手,再向肥玉叶拱一拱手,转身就走。 肥玉叶一脸震惊,何以如此、何以如此啊! 难道冰欣和杨沅朝夕相处,也被他的甜言蜜语欺骗,诳去了她的身子? 我的左膀右臂啊! 惊觉被偷家的肥玉叶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就去找杨沅算账。 郑远东却抚掌赞叹道:“好!好啊!虽然薛副承旨就此离开机速房,本都承深为惋惜。 但是正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杨沅能为他心爱的女子一怒挥拳,薛冰欣能为她心仪的男子挂冠而去,当真情深意笃啊。” 肥玉叶乜视了郑远东一眼,你是男人,当然乐得女子如此了,呸!什么东西! 郑远东道:“本官虽也希望薛副承旨留下,不过如今情形,本官倒宁愿成全了他们。” 郑远东拿起调令,对肥玉叶道:“虽说我机速房一日之间连去两员大将。 不过,杨沅的离开是早晚的事儿,只是薛副承旨可惜了。 本官借此机会,向枢密使求得一道调令,从皇城司调来三员干吏以充实我机速房。” 郑远东站起身来,肃然道:“本官今对蝉字房、鱼字房调整如下。” 肥玉叶听了,只好捺下追赶薛冰欣的心思,与冷羽婵并肩肃立。 郑远东沉声道:“肥玉叶,即日起从‘鱼字房’平调‘蝉字房’,任‘蝉字房’承旨正印。” 肥玉叶抱拳道:“下官领命。” 郑远东道:“本官从皇城司抽调都头寇黑衣,任蝉字房副承旨,做你的佐贰官。 此人武艺高强、心思缜密,在皇城司时屡立功劳。 这一次若非是借了秦枢使的势力,我怕是不能从木提举手中把这个人抢过来,你二人今后当精诚合作!” “是!” 郑远东沉吟了一下,又不放心地道:“这寇黑衣别的都好,就是性喜风流,时常留连风月场所。 肥承旨……,你和他,精诚合作只限于公务,可千万不要再搞出一出‘杨薛恋’的风流韵事才好。” 肥玉叶顿时红了脸,愤然道:“都承旨这是说的什么话来。 本承旨如果是那般人,杨沅当我的佐贰官时,我二人怕不早就暗通款曲了,哪还轮得到薛副承旨?” 郑远东干笑道:“本官只是未雨绸缪,不能最好,咳咳。” 郑远东又转向冷羽婵,和颜悦色地道:“冷副承旨,肥承旨平调蝉字房后,你便是权判鱼字房承旨。 之所以叫你暂代其职,是因为你提擢为副承旨的时日尚短,又没有独领一房的经验。 你放心,最多半年,你这個‘权判’就可以拿掉,正式担任鱼字房承旨。” 冷羽婵心道:“半年……,半年后,只怕我也该主动请辞了。 算了算了,就当是给玉叶帮个忙吧,我且暂代一段时间,不然两个人一下子都走掉了,不免叫玉叶为难。” 郑远东道:“本官从皇城司另调两个节级来,一个叫袁成举,一个叫郭绪之。 让他二人权兼鱼字房副承旨,做为你的佐贰官。 好了,你们二人先下去交接一下吧,本官为你们配备的这几个佐贰官,明日便能调过来。” 肥玉叶和冷羽婵答应一声,双双退出了八绂堂。 一到堂下,肥玉叶马上拉住冷羽婵,说道:“羽婵,冰欣是怎么回事儿? 她……她难道跟你一样,也被那杨沅花言巧语地骗去了身子么?” 冷羽婵道:“我天天和你在一起,冰欣和二郎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哪晓得啊? 不过你说我们被人花言巧语骗去了身子,那咱们就要说道说道了。 你这是在说二郎人品不好,又说我和冰欣太愚蠢是不是?” 肥玉叶被冷羽婵问的张口结舌,半晌,才咬牙切齿地道:“二狗子他人品好不好,我不知道。 你和薛丫头蠢不蠢,我也不知道。 我就知道……我挺蠢的,我引狼入室,我有眼无珠,我自作自受,我罪有应得……” “玉叶,你别激动,快深呼吸……” …… 打铜巷,翠玉楼,傍晚时分。 水芙姑娘从榻上挺起曲线优美的上半身,扯过一条薄如蝉翼的睡袍。 柔荑从薄纱中穿过,搭住丝带,在腰间浅浅地一绾,便懒洋洋地下了榻。 她走到桌边,有些腿软地扶案坐了下去,提起酒壶,斟了杯酒。 寇黑衣大剌剌地躺在榻上,虽然不着寸缕也不遮挡,只是笑道:“水芙,酒尚温否?” 曲大先生的《新三国》如今算是家喻户晓了,“温酒斩华雄”的故事,水芙姑娘也是听过的。 她一双水汪汪的眸子,便似笑非笑地瞟向寇黑衣,昵声道:“凉啦,早就凉啦,谁叫你黑衣公子骁勇善战呢。” 寇黑衣打了个哈哈,道:“那你还不赶紧给我再温一壶酒来。” “想喝温酒啊?” 水芙眼珠儿一转,便提着酒壶,袅袅娜娜地回到榻边,跪爬着上了榻,媚笑着啜了一口酒,便要渡向寇黑衣口中。 寇黑衣把脸儿一扭,拒绝道:“我可不想尝自己的味儿。” 水芙嫩脸儿一红,娇嗔地打了他一下,坐起身子,惬意地喝一口酒,歪着头想想,忽然失笑一声,摇头叹道: “我大夏安排你去金国,本是想让你取得金人信任,能够直入金庭中枢。 可谁知阴差阳错的,却让你潜入到宋国的军机要地里去了,啧啧啧,枢密院机速房啊,可惜……” 水芙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倒不是说寇黑衣成功打入大宋军事机要之地不值得高兴。 只是,他越是受金人器重,越是受宋人器重,越是能接触到核心机要衙门,水芙就越觉得遗憾。 因为对于西夏来说,金国才是他们现在最需要防范的国家。 西夏最初是受大宋管辖的领土,及至党项人元昊自立称帝,就开始与北宋经常爆发战争了。 金国南下以后,西夏已经和宋国不接壤了。 不接壤,两国之间也就失去了最直接的利害冲突。 这时面对咄咄逼人的金国,宋国开始向西夏伸出橄榄枝。 金国见状,也马上向西夏示好拉拢。 西夏自知三国争霸,不管是宋国还是金国谁一家独大,接下来都会对自己下死手。 所以西夏的国策是:把西夏当成一块砝码,宋金这座天平,哪边轻了他们就往哪边压,让双方一直保持实力均衡。 因为,只有宋和金势均于敌,对西夏来说才是最好的局面。 可这些年来金国明显占了上风,所以这时的西夏一直在暗挫挫的配合大宋抵制金国。 这种情况下,寇黑衣成功地进入大宋枢密院…… 不能说没有用处吧,水芙只是觉得比起潜入金国机要之地,作用差的太远了。 寇黑衣懒洋洋地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进入大宋枢密院作用不大?” 水芙摇头道:“能够及时掌握宋国对金国的态度和动向,当然不是没有作用。 只是你能入了八绂堂郑远东的法眼,被招进机速房。 如果你是在金国,便也能被‘血浮屠’看中,那对我大夏用处更大。实在可惜了。” 寇黑衣道:“那也未必。今天木提举告诉我,此去机速房,我是要担任‘蝉字房’副承旨的。 而‘蝉字房’主要负责派出谍探的管理。” 寇黑衣微笑道:“这样的话,宋国在我大夏有什么谍探,我就会一清二楚。 同时,我还能知道宋国在金国有多少秘探,他们都是什么身份……” 寇黑衣拍了拍水芙柔腴的大腿,说道:“水芙,你真觉得,知道了这些对我们没什么用处吗?” 水芙道:“用处当然是有,我只是说,没什么大用。” 寇黑衣摇摇头,道:“我们知道了他们在我大夏有哪些秘谍,就可以通过这些秘谍,让宋国只知道我们想让他们知道的东西。 我们知道他们在金国有多少秘谍,我就可以把大夏谍探打探到的金国情报,巧妙地告诉宋国秘谍,从而帮助宋国对付金国。 同时,宋国谍探打探到的金国情报,宋国知道了,也就等于我们大夏知道了,我们未尝不能从中渔利。比如……” 寇黑衣微微眯了眯眼睛,道:“完颜亮若发兵侵宋,‘血浮屠’就会下指令给我,让我调查大宋的军力部署。 他们想让我重点调查哪里,哪里就必然是他们准备南侵的行动路线。 那么,我就可以利用大宋机速房,调动宋国秘谍去调查这些区域,从而让宋国掌握金人的行军路线……” 水芙听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寇黑衣微笑道:“至于让宋夏两国的秘谍因此互通有无,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反之,当宋国占了上风,金国将要大败时,我再反其道而行之……” 水芙激动的两颊嫣红,欣然赞道:“对啊,原来这个看以鸡肋的身份还可以这么用。黑衣,你真是个天才! 这样的话,那么你在大宋,比你成功打入金国‘血浮屠’,似乎作用还要更大一些了。” 寇黑衣笑道:“不仅如此,我既然同时掌握了三国的情报,那就可以事事争先。 那么不管是宋国还是金国,都会把我看作一个不可多得的谍报人才。 他们就会更加的器重我,提拔我。 当初大宋的秘谍宇文虚中,曾经在金国一直做到国师的高位。 我在宋金两国将来的成就和作用,只怕就未必弱于他宇文虚中了!” 水芙听了他的奇思妙想,不禁眉飞色舞。 她的青葱玉指轻轻抚过寇黑衣结实的胸膛,媚意盎然地道: “我以为是个鸡肋的机遇,怎么到了你的手中,便能发挥如此作用了? 黑衣,你有如此智慧,若你是我大夏的皇帝,那该多好!” “皇帝么……” 寇黑衣恍惚了一下,苦笑道:“我这一房虽然也是大夏皇族,没机会的。” 水芙昵声道:“纵然你做不得大夏皇帝,你也是……我水芙榻上的皇帝!” 她提起酒壶,酒水如注,便往寇黑衣的身上淋去。 从胸口、腹部,一直往下。 水芙一把丢开空了的酒壶,猫一般俯蹑着,伸出雀舌,由上而下,柔媚地舔去…… …… 因为林一飞等人编撰书籍的事情大功告成,枢密使秦熺下午便召集一众党羽在小厨房饮宴庆祝。 等他们酒局散了杨沅才得离开,放衙的时间就稍晚了一些。 走到枢密院前院的时候,冷羽婵“恰巧”从鱼字房走出来,与他并肩而行。 冷羽婵低低地说了一句:“去我那里,冰欣要见你。” 杨沅莫名其妙地道:“见我就见我,这儿没旁人,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冷羽婵目不斜视地道:“你把冰欣都给拐走了,玉叶怕我现在就撂挑子,看我像看贼似的。” 杨沅失笑道:“她本就知道你是我的人了,还怕她看?” 冷羽婵叹了口气道:“我不怕她看,也怕旁人看啊。 现在枢密院上下,看我和玉叶时,眼神儿都怪怪的。 还有人设赌,赌你有没有撩过我们,有没有撩到手,我可不想被人指指点点的。” 杨沅:…… 冷羽婵说罢便加快了脚步,低声道:“我先走,你随后来。” 于是,两人就跟作贼似的,一前一后刻意拉开了些距离。 杨沅刚刚走出枢密院大门,激赏库新任监官张宓就追了上来。 他被杨沅搞成了一个笑话,摸人屁股的丑闻恐怕明天就得传遍各部司。 下午他去“东西厨”,想给杨沅一个下马威,结果又被杨沅戏弄,被人摸屁股的丑事,恐怕会传的更快。 张宓现在恨死杨沅了,总想找点杨沅的毛病。 刚刚酒宴散了,他摇摇晃晃地出来,朦胧夜色中,隐约看见杨沅和机速房女官冷羽婵并肩而行…… 张宓心中一动,便追了上来。 杨沅君未娶、卿未嫁,跟薛冰欣两情相悦也就罢了,要是这里边还有冷羽婵的事儿…… 嘿嘿,那就是奸情了。 他要让杨沅声名扫地! 到时候,杨沅就算考中了进士,也要落一个品性不端的臭名。 只是如今站在阶上,他左看右看,却已不见杨沅的身影,便是想追也不知该往哪边去追。 张宓打了个酒嗝,喷着满口酒气叫道:“喂,那个谁,你过来。 刚刚一前一后离开的,可是杨沅和冷羽婵?他们往哪边走了?” 门房老秦凑上来呲牙一笑:“哎哟,原来是张院长啊,刚才有人出去了吗?老汉我没看见呐。” 张宓大怒:“那么大的两个大活人,你个门房居然没看见?” 老秦涎着脸儿笑道:“张院长,老汉是个‘雀蒙眼’,一到了晚上这眼神儿就不济。” 老秦一张老脸都快贴到张宓脸上了,张宓厌恶地把他一把推开,骂道:“真是个没用的废物,哼!” 老秦笑眯眯地看着张宓离去的背影,伸出手来在空中虚抓了两下,喃喃地道: “软绵绵、艮啾啾?就他这么干瘪的身材,真能有呛面大馒头的手感?我不信!” …… 离的枢密院远了,杨沅才加快脚步,追上了冷羽婵。 冷羽婵与他一边走,一边把郑远东让薛冰欣出具“切结书”便可升官,却被薛冰欣断然拒绝的事儿告诉了杨沅。 冷羽婵似笑非笑地道:“二郎你是什么时候得手的呀,我怎么都不知道?” 杨沅瞪了她一眼,道:“我可没碰过她,别瞎说。” 冷羽婵撇嘴道:“你没碰过她,能为了她被人调戏的事儿,宁可舍了头上这顶乌纱帽,那你人还怪好的咧。” 杨沅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要故意制造事端,从而让自己失去成为“贺元旦使”的资格,从而留在临安。 但这个理由,却不便让冷羽婵知道。 并非他信不过冷羽婵,而是这件事太重大了,他要同时谋画一帝一相啊! 秦桧要行刺赵构,成功之后呢? 赵构的死只是开始,秦桧要让他认为的理想人选成功登基,并且从登基伊始就变成他手中的一个傀儡,需要提做大量的准备。 杨沅如果要想稳妥起见,虽然以杨沅现在的官职和地位,做不了太多,但利用鹅王和赵瑗对他的信任,事先总可以做点准备的。 可杨沅反复思量之后,却已决定,除了顺水推舟,干掉刚干掉了官家的秦桧,什么准备都不做。 因为做的越多,留下的痕迹也就越多。 只要被人知道他在事发之前就已有所准备,那也就意味着他参与了弑君,至少事先知情,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尽可能地抹除他在这件事中的痕迹,为了以防万一,就连他在东瀛杀手团中的内应花音和小奈,如今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所以,他宁可被冷羽婵误会,也是绝对不能说出痛殴宣旨院长的真正原因的。 冷羽婵本来只是调侃杨沅,见他默不作声儿,却以为被自己言中了,心中登时冷笑连连。 好你个薛猪猪,口口声声看不上我男人,你是想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是吧? 回头看我如何找你算账! 二人赶到冷羽婵在宫城外的住处时,薛冰欣已经把包袱打好了。 包袱不多,也就八九个吧。 平时看着小小一个房间,真没想到收拾收拾,竟然收拾出这么多东西来。 然后,薛冰欣就坐在包袱堆上发起了呆。 她现在不是枢密院的官员了,实际上从她削了宫籍,就不应该再住在这里了。 如今人家自然公事公办,勒令她马上搬出。 搬走就搬走,薛姑娘现在有钱,便是在高档客栈里定个长租房又有何难? 有钱,就能任性! 不过……薛姑娘不想要长租房,她想要一张长期饭票了。 杨沅能为了替她出气,宁可舍了头上这顶乌纱帽,也要痛殴张宓。 一个男人为她做到这个份儿上,她还计较什么名份? 不过……这话不能由她来说啊,女孩儿家总有女孩儿家的矜持与羞涩嘛。 所以,她才鼓起勇气,让羽婵把杨沅找来。 只要他开口,我就跟他走,他……会开口的吧? 薛冰欣忽然有点患得患失起来。 不过想到杨沅的救她于水火,赠她以干股,为她弃前程,薛冰欣又信心满满起来。 他会开口的,毕竟……他那么喜欢我! …… 福宁殿,官家的寝宫。 赵构怀抱一个轻盈可做掌上舞的少女,听着刘婉容低声下气地为杨沅求情。 少女是个美人胚子,只是容颜青涩,显然尚未长开。 待刘婉容说罢,赵构淡淡地道:“杨沅此人,曾经做过几件让朕尚还满意的事来。 朕也不曾亏待了他,区区一个潜北之卒,如今做到七品之官,朕刻薄了么?” 赵构冷哼一声,道:“可是,此人到底年轻气盛,做事不够稳重。” 想到他对杨沅的山阴之行寄予厚望,最后杨沅却未能体察上意,草草结案,赵构心中不悦。 赵构没好气地道:“如今他竟抚人之臀,惹得四方笑话,可见,骨子里,他终究不过是个兵痞,难成大器。” 刘婉容的目光不期然落在赵构的手上,赵构的手正在反复摩挲着掌中圆润之物。 赵构脸色一黑,没好气地道:“他竟抚男儿之臀,成何体统。 这样的人物,如何为我大宋使者,我们朝廷的体面不要啦?” 刘婉容暗暗叹了口气,这个杨二郎也真是的,你是个官啊,怎么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做出这般市井之举? 人家好不容易为你争来的赴金贺正旦使节的位置,只要出使这一遭,便是极重要的一个履历。 待你科举高中,有了这履历在先,说不定能直接留在礼部,那是何等清贵的所在? 结果…… 赵构见她沉默不语,只道是被自己说服了,又道:“翰林院那班文人闲极无聊,竟效周敦颐之《爱莲说》,给他做了一篇《爱臀说》! 什么楚腰卫鬓之女,可爱者甚蕃。什么予独爱臀之跨两岸而不堕,居要津而不染。什么人可一世不要脸,不可一日无臀也。” 赵构膝上的美少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赵构道:“你看看,连洛小娘子都觉得可笑。” 刘婉容俏脸飞红,也是憋笑憋的辛苦。 这杨二郎,哎,这杨二郎,你叫人家说你什么好,叫人家怎么帮你嘛。 刘婉容心中无奈的很,这确实…… 起码这风口浪尖儿上,让他代表宋国出使,不太合适。 刘婉容只好退而求其次,低声求恳道:“官家开恩,此……此毕竟只是小节。 杨沅还有表格法、小写数之功劳呢,怎也……不至于就此贬落尘埃,去做一个伙夫头子呀。” 赵构心道,朕近来连削带打,把秦桧的党羽很是整治了一批,出了一口恶气。 如今秦熺只不过要整治一个七品小吏,朕也不许的话,万一激怒秦桧,定要与朕针锋相对,却又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赵构便淡淡地道:“一个七品小吏的事情,你让朕如何插手? 况且,正在风口浪尖之上的事情,朕也不便插手。 杨沅此人,不知轻重,行事轻佻,便让他先做个伙夫头子,熬一熬他的性子吧。 这对他,未必是坏事。现在,朕是不方便出手的。” 刘婉容眼见既不能保住杨沅做为使节的资格,也未能保住他的官职,心中也是无奈。 看来只能等风头过去再找机会为他进言了。 刘婉容只好低头道:“是,官家的难处,妾身自也晓得。 既如此,那便先打熬一下他的性子。妾身告退。” 赵构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刘婉容便姗姗退下。 今夜,赵构幸那洛小娘子,因她年岁不到,打着的幌子自然还是幸刘婉容。 所以,刘婉容今晚就在福宁殿的侧殿留宿。 进了侧殿寝室,刘婉容懒懒地把头上步摇拔下,往梳妆台上随手一丢,一头秀发瀑布般披下来。 一时间她也懒得卸下宫装,便往锦墩上一坐,忽然想起赵构刚刚所吟的《爱臀说》,又有些忍俊不禁。 她先轻啐了一口,又轻轻一叹:“欠他这人情,也不知要几时才能还得了!” 第375章 亲亲一家人(为JJM盟主加更) 薛冰欣想在杨沅面前表现的矜持一点、含蓄一点。 虽然她已放弃了大妇的梦想,但是总要杨沅主动,心里才舒服些嘛。 可是一见杨沅跟在冷羽婵后面走进房来,她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乖乖巧巧的。 看那模样,就像一个投递了上百份简历,还没找到一份工作,如今终于见到一个能决定她命运的面试官模样。 薛冰欣从小就比冷羽婵会攒钱、爱攒钱,源于她比冷羽婵更早熟,所以更有危机感。 那种不安全感,使得她从小就居安思危。 刚刚她坐在那儿胡思乱想的时候,甚至设想过最坏的情况:杨沅因为被贬官迁怒于她,把她的股份收回去。 那百一的股份她并没有出钱,所以如果杨沅真要收回去,她还真没脸跟人家打这个官司。 于是,她那心情就上上下下的,一会儿觉得杨沅会喜欢她,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现在全无优势,只能任人拿捏。 “好啦,我把人给你领来啦,有什么话,你可以说啦。” 冷羽婵带着些促狭的味道,笑眯眯地对薛冰欣说,颊上一对小酒窝浅浅的。 “啊,司公啊,我……我那個……”薛冰欣忽然紧张起来。 冷羽婵忍不住笑道:“要不,我回避一下?” “不不不,你别走。” 薛冰欣一把拉住冷羽婵,再看一眼杨沅,低下头,吞吞吐吐地道:“司公……你为了人家被贬去东西厨,人家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就说这个?冷羽婵翻了个白眼儿。 如果是她,早就说“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了”。 猪猪不是一向能说会道嘛,怎么这么忸怩。 杨沅笑道:“这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我的人岂能由得外人欺侮。就算我扔了这顶乌纱帽,也得教训那小人一番!” 这话说着,杨沅心里也有点虚。 毕竟……他打着为自己女人出气的幌子,实则是为了故意制造事端,遭受处罚,从而失去当外交使节的资格。 他是在利用薛冰欣,结果却害得薛冰欣被免了官职。 杨沅赶紧岔开话题道:“薛副……娘子,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哎,以后啊,我想……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薛冰欣偷偷瞟了杨沅一眼,用楚楚可怜的声调道:“今儿人家刚递上辞呈,龙字房的人就来告诉我,以后不能在这儿住了,就算借宿小婵的房间也不行。” 冷羽婵气愤地道:“这一定是张宓从中作祟,要不然就算要你搬走,哪有催的这么急的。” 杨沅笑道:“没地方住么?那倒不打紧。我有一处宅子,叫做‘拈花小筑’。 环境倒还雅致,位置嘛,就在仁美坊附近。你要是不嫌弃,就搬去那里如何?” 薛冰欣玉一般白皙的脸上,悄悄爬上了一抹红晕。 杨沅……这是想金屋藏娇了嘛?他不会是想让我做他的外室吧? 应该不会,那是因为现在正室妻子还没过门儿的缘故? 薛冰欣心里已经是千肯万肯了,可是当着冷羽婵的面又不好答应的太爽快。 薛冰欣便羞羞答答地道:“这样啊,那……那人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等以后,人家有了合适的去处再搬走。” 杨沅笑道:“不用搬了,伱就一直住着吧,房子旷着不好,需要人气。” 薛冰欣心中一宽,这是杨沅对我的承诺了吧? 薛冰欣咬了咬嘴唇,又期期艾艾地道:“以后,奴家无需坐衙当值了,平时也没什么事,可以去珠宝楼或者香料铺子里去帮忙打理生意吗?” 薛冰欣这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看看杨沅有没有收回干股的打算。 杨沅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说道:“不行!绝对不可以去!” 开玩笑嘛这不是,你还想经商啊? 经商是万万不能的,你一个经商绝缘体,这是想让我赔多少钱啊? 杨沅拒绝的是如此干脆,薛冰欣此时又是非常敏感的时候,听了脸儿顿时一白。 她抱着万一的希望,小心翼翼地道:“人家……人家不会打扰王员外派来的掌柜,就……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也不成吗?” “不成!绝对不成!”杨沅不想让她跟“商”挂上半点关系。 冷羽婵皱了皱眉,轻轻扯了扯杨沅的衣角,她觉得二郎对小猪猪太苛刻了些。 杨沅道:“一个人最难能可贵的自知。你有什么长处短处,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这句话听在薛冰欣心里近乎嘲讽了,泪光开始在她眼中打转。 薛冰欣低下头,幽幽地道:“哦,那我……我知道了,一切但凭二郎安排就是了。” 杨沅道:“你擅长的是什么?是运筹帷幄,统筹管理啊! 还记得原‘蝉字房’的人被秦熺一扫而空时,郑都承为何要把你调进‘蝉字房’吗? 就因为你最擅长沟通协调,最擅长规划管理。” 薛冰欣张大了眼睛看着杨沅,他……是在夸我吗?没有嘲讽吧,没听出来…… 杨沅道:“咱们接手蝉字房时,前任官员还在牢里呢,连个和咱们交接的人都没有。 我又一直被外务纠缠着,顾不上‘蝉字房’的事,就是在这般情形下,你把一切都承担了起来,还能做的井井有条。” 薛冰欣的气色迅速焕发出了容光,没错,司公他真的在夸我! 杨沅道:“一个人,要放在最合适他的位置上,才能让他发挥最大的作用。 你不适合做细务,但你适合做更高层次的管理事务。 你没有急智,但是只要给你充分的时间准备,你能比任何考虑的都更周详。 沟通、协调、规划、统合、决策、驾驭……,你是个帅才,但你做不了冲锋陷阵的大将。” 薛冰欣激动地道:“司公……真是这么看我的么?” 杨沅道:“那当然,我现在有很多产业,产业与产业之间各有分工,但又有许多重合。 人员也是,所以,我需要一个能够统筹全局的人去帮我打理这些事情。” 杨沅笑道:“你之前负责过我大宋数千名内探的管理,也负责过数百名外谍的管理,都能井然有序,没出过半点纰漏。 以后打理一家之事,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薛冰欣耳朵里只听见“打理一家之事了”,她激动的一颗心都快要跳出腔子了,连忙点头道:“好,人家愿意,但凭司公作主!” 冷羽婵嘟了嘟小嘴儿,有点吃醋了。 既怕闺蜜过的苦,又怕闺蜜开路虎,那种矛盾的心情,谁懂啊。 看着薛冰欣开心傻乐的样子,冷羽婵对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傻人有傻福。” …… 杨沅把薛冰欣带到了“拈花小筑”。 “拈花小筑”现在还剩下大概有十个蕃国女子。 其他那些,已经分别安排去山阴、建康等地了。 薛冰欣大包小裹地一出现,姑娘们便听到了动静,都迎了出来。 杨沅道:“这位是薛冰欣薛小娘子,你们应该见过的吧?以后,她就要住在这里了,过来帮忙,把东西拿进去。” 众女子一听,立即热情地迎上来,把一只只包袱提了起来。 海伦迎上来,微笑道挽住薛冰欣的手,用磕磕绊绊的汉语说道:“薛小娘子,我是海伦,你还记得我吗?” 海伦如今在珠宝店里做工,已经能够说些简单的汉语了。 当然,在店里时,有时候她明明会说的汉语,也是要说外语的。 她先叽哩咕噜一番,再让本地伙计做个“翻译”,客人对她们的珠宝和香料是不是纯正的南洋产物,就深信不疑了。 这比寻常店铺里的伙计天花乱坠地讲上半天作用要大的多。 薛冰欣时常去珠宝店、香料店享受盘账数钱的乐趣,自然是见过她们的。 只是,薛冰欣并不清楚她们现在是住在“拈花小筑”。 如今一看她们,薛冰欣不免心中狐疑,她们怎会住在司公的房子里?难不成……她们都是司公的侍妾? 难怪小婵不肯分我一半,这……这狼多肉少的,一人一口下去,就没剩什么了啊。 想到冷羽婵的“要么一起”,薛冰欣脸上迅速爬起一抹羞涩的红晕,温柔应声道:“啊,海伦,我记得你的。” 杨沅道:“你们彼此都认识,我就不多作介绍了,今后你们要彼此多多照应才是。” 众女子纷纷答应,提着大包小裹,跟着杨沅走进了“菊庭”。 蒂尔热巴信口问道:“先生,薛小娘子以后是要去店里照顾生意吗?” 杨沅道:“不会,我对她另有安排。” “好的先生。”蒂尔热巴乖巧地答应着,对娜娃尔递了个眼色。 海伦浅笑着,一边帮薛冰欣布置床铺,一边用大食语说道:“嘿!你们看,这个风骚的女人住进了’菊庭’呢,这儿可是贝儿的住处,先生每次来,都只到‘菊庭’。” 阿法芙道:“是啊,先生亲自安排进来的,她还是先生的股东。” 娜娃尔叹息道:“贝儿的地位岌岌可危了。” 小女巫蒂尔热巴轻咳一声,道:“不要慌,我看得出来,先生还没享用过这个小蹄子呢。” 海伦道:“那也很危险。海中有鱼,人人可取,但你要来得及抛网。” 杨沅纳闷地道:“你们在说什么呢,嘀嘀咕咕的。” 阿法芙换了汉语,对杨沅羞笑道:“我们在夸赞薛小娘子的美貌呢,先生。” 阿法芙用大食语道:“明天一早我们就派人去建康,务必让那个骆驼一般迟钝的蠢女人,像条猎犬似的滚回来!” 第376章 姬香要做刘备(再为JJM盟主加更) “拈花小筑”内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有众女帮忙一起动手,很快就帮薛冰欣安顿了下来。 然后,她们便纷纷告辞了。 因为她们注意到了杨沅看着薛冰欣时的表情,那是一个老餮看着美味的盘中餐的感觉。 自从她们被掳为女奴,直到杨先生出现,她们才重新拥有了安宁、快乐的生活。 她们都很珍惜现在的日子,没有人敢做出让杨先生不高兴的事情来。 海伦等人一走,薛冰欣的心就怦怦乱跳起来。 她时而摆弄一下枕头,时而把匆忙挂进衣柜的衣物调整一下位置,时而去洗洗手,坐立不安。 杨沅喝着茶,笑看着她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满屋子乱转,忽然唤道:“薛小娘子。” 薛冰欣还是头一回被人如此称呼,娇躯不由一颤,轻声道:“啊,干……干嘛?” 杨沅点点头,示意她过来。 薛冰欣犹豫了一下,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他身前站定。 纤纤小蛮腰,下边勾勒着一道令人想要犯罪的美妙弧线。 杨沅把腿打开了,虽然没有说话,但想说的话,都已明明白白地告诉了薛冰欣。 薛冰欣咬了咬嘴唇,还是犹犹豫豫地坐了下去。 刚刚挨着杨沅的大腿,她便娇躯一颤,直到坐稳在他的腿上,整个身子都紧绷着。 她跟着杨沅来“拈花小筑”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了。 她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做一朵任他采撷的花。 只是,她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这样开始,心中一时又慌又乱。 杨沅呷了口茶,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吧,海伦她们在这里住了很久了,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问她们就好。” “哦,好的。司……公啊……” “以后叫我二郎好了。” “她们,都是二郎的女人吗?” 薛冰欣低着头,看着山峦的峰尖,期期艾艾地问。 “她们和我,没有关系。” “哦!”薛冰欣小小声地答应了一声,心里忽然就轻松了许多。 刚才那些女人在杨沅面前,对她表现的好不亲热。 但是女人的直觉告诉她,那些女人对她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薛冰欣好担心她们会是杨沅的女人,那样的话,她将没有任何优势,如果被她们抱起团来针对,以后日子会很难过。 可她们与杨沅竟然不是自己想的那种关系,薛冰欣心中,一时竟然有了一种优越感和小自得。 杨沅道:“她们和我是没有关系的。但是,如果我要把自己的产业,全部交给你来打理,你和我,却是一定要有关系的,懂?” 薛冰欣脸颊发烫,咬着嘴唇,细若蚊蝇地嗯了一声。 杨沅笑了笑道:“你如果不愿意也没有关系的,我杨沅从不强迫于人。这拈花小筑,你依旧是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伱在珠宝楼和香料铺的股份也依旧是你的,我相信,只要你此后永远不做生意,股份分红钱足够你一生无忧了。” 薛冰欣期期艾艾地道:“我……我愿意的!” “想好了?” 薛冰欣依旧不敢看杨沅,只是点点头:“嗯,我怕……万一没有人管着,我一时糊涂,又去做生意了呢。” 杨沅忍不住笑出声儿来,他放下茶盏,手掌轻轻搭在了薛冰欣的后腰上。 薛冰欣娇躯轻颤,却没有躲闪。 杨沅道:“有时间我会过来,把我的产业对你交代清楚,然后你好好琢磨一下,制定一套自上而下、清晰明了的管理办法。” “好!” “当然,那得是在你成为我的女人之后。” 薛冰欣脸红了,下巴勾到了胸前。 杨沅道:“给我斟茶。” 薛冰欣想站起来,杨沅道:“就这么坐着。” 薛冰欣无奈,只好坐在他腿上半折了纤腰,斟了杯茶,双手捧到他的面前。 杨沅眉头一挑,问道:“该怎么说?” 薛冰欣迟疑了一下,垂眉敛目,细声说道:“奴奴请郎君喝茶。” 杨沅轻轻一笑,没再难为她,接过茶来喝了一口,又交到薛冰欣手上。 杨沅道:“好了,我先回去了,你休息吧。” 薛冰欣微微一呆,她本以为今晚…… 杨沅柔声道:“你今天刚被逐出枢密院,郁郁了一整天,我又岂能不知怜惜。反正连盆都端回家的花,什么时候采撷不成?” 薛冰欣听了,脸更红了。 杨沅凑过去,贴着薛冰欣吹弹得破的脸蛋儿,把嘴凑到她的耳朵上,轻声道:“下次我来,记得要洗白白、抹香香,好生侍候你的夫君。” 薛冰欣面红耳赤,如坐针毡,不依地扭了下小腰肢。 杨沅哈哈一笑,道:“还没坐够?起来!” 薛冰欣如蒙大赦,赶紧站了起来。 杨沅在她q弹迷人的臀上一拍,道:“好了,我走了。” 薛冰欣跟到门口,目送着杨沅走去,忽然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这一吸一呼之间,把压抑在五腑六脏中的郁结之气,全都呼了出去,一身的轻松。 她的心中,再没了之前的彷徨与焦虑。 想到杨沅临行之前交代的“下次要洗白白、抹香香”,那颗闷骚的小心脏,差点儿漏跳了一拍,一种羞喜与紧张的小期待便涌上了心头。 杨沅今晚是要回风味楼的。 他刚回临安,自从做了官,与鹿溪便已聚少离多。 虽说鹿溪性情温柔,从来不嗔不怨,虽说来年中秋成了亲,两人便能长相厮守,但他自己得心中有数啊。 今晚,他是要回鹿溪那边去的,哪怕只是一声晚安,一个轻吻,那都是鹿溪一天的快乐源泉。 今夜若留宿于此,显然是不合适的。 若是吃干抹净就拍拍屁股走人,那也不合适。 何况,女人的直觉是很厉害的,知道你偷吃和当着她的面偷吃,那是两回事。 杨沅沿着院中小径走了一阵,要踏出月亮门时,脚下微微一顿,然后便加快了脚步。 眼看杨沅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中,从树木、怪石后面,海伦、阿法芙等女子便冒出头来。 她们很意外,杨先生今晚居然没有留宿于此,明明刚才杨先生看薛小娘子的目光,是一副马上就要大快朵颐的模样。 不过他没有留宿最好,那样贝儿就还有机会。 她们可是已经打听过了,在宋国,先进门的女子是姐姐,比后进门的更有话语权。 不过,先生今天不吃,不代表明天也不吃,还是尽快派人去建康把贝儿找回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 杨沅从“拈花小筑”出来,往后市街方向走去,路过河对岸的仁美坊时,往那边看了一眼,但没有停下。 藤原姬香还在地下秘室里关着,不过日本赴宋使团还没到,就让她先待在秘室吧。 其实杨沅有藤原姬香的“认罪书”在手,基本上就算是拿捏住了藤原姬香。 如果这份“认罪书”张扬出去,藤原姬香一回日本,就会成为天下公敌。 这是藤原姬香的一個大把柄,这把柄在手,他就算让藤原姬香住在外面,比如住进“拈花小筑”里,其实也不必担心太多。 因为藤原姬香如果有异心,最大的可能也就是举报杨沅。 且不说她如果举报,能不能找对衙门,就算找对了,香积寺阴谋也不是杨沅策划啊。 那她举报的,就是秦桧。 一个蕃邦女子,最多加上花音和小奈,三个蕃邦女子,没有任何其他凭据,向大宋朝廷举报说大宋的宰相要弑君,能成么? 没有确凿证据,想扳倒秦桧这样一位宰相,太难了。 不然的话,诸国之间岂不是随便派出三五个人去对方国家随口攀咬,就能左右该国大臣的命运了? 杨沅软禁藤原姬香的真正目的,是怕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去找秦桧合作。 杨沅觉得,这种事,她干的出来。 …… 秘室里,野心勃勃的藤原姬香正在灯下孜孜不倦地阅读着三国。 她原本以为这只是一部用来消遣解闷的故事,却没想到能给她如许之多的启发。 如果她早看到这本书,把她从中揣摩的心得体会运用起来,何至于长达四年还不能一统鲸海神宫啊。 她早就应该一统九洲诸岛,剑指京都公卿了吧? 看到曹孟德要筑铜雀台以贮江东二乔时,藤原姬香便眉飞色舞,暗暗发誓:待我一统日本,我也要建一座铜雀台,把师师美人儿养在里边。 看到刘跑跑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可是昔年一位位曾经凌驾其上的诸侯纷纷凋落,他却一步步成了气候,藤原姬香便心潮澎湃。 在刘跑跑的身上,她看到了自己不屈不挠的影子。 我要做刘备! 我就是刘备! 藤原姬香想着,我有花音和小奈,生死与共,这与刘关张何其相似。 一部娘化版三国,在藤原姬香心里渐渐鲜活起来。 此时,澉浦驿一行车马挑起了灯笼,向着码头急急驶去。 因为日本使船在海上航行了六天之后,于此时抵达了澉浦码头。 从澉浦驿赶过去的这一行人马,是朝廷派出的“接伴使”。 蕃使入朝,惯例要有本国官员陪伴,来程时称为“接伴使”,回程时改称“送伴使”。 这次负责接待日本使节的是大宋太常少卿杜让眉、大宋宝信军承宣使于吉光。 听着他俩官儿都不小,其实这只是宋国玩的“假官接待”把戏罢了。 “假官接待”,就是说你们大老远的派使臣来了,为了表示礼遇和尊重,我们会派出级别很高的官员来接待你们。 但是级别很高的官员,其实是没空搭理你们。没关系,我们可以临时任命两个高官,等你们一走,再“官复原职”。 所以,这位太常少卿,实则是礼部员外郎杜让眉。 而这位宝信军承宣使,自然就是国信所押班于吉光了。 船上,“关羽”和“张飞”眺望着码头,码头越来越近了…… 第377章 饮食男女(再再为JJM盟主加更) 杜让眉和于吉光把静海和尚、吉田政厅官等一行人接上码头,验了国书,送进馆驿安顿。 对于随行人员中的日本乐伎,馆驿人员还是挺好奇的。 不过,只看了一下,他们就不敢再看了。 那惨白的一张脸,脸上还有两个红圈圈,定睛一看时,有种太奶坟头上的纸人突然活过来的感觉。 于吉光陪同正使杜让眉,把日本使者让进馆驿,安排食宿,又让陈力行、毛少凡和大楚去确定好明早的护航船队。 他还派人连夜回临安,先去班荆馆做好接待的准备工作。 一通儿忙碌下来,已经到了后半夜了。 馆驿中一处规格一般的馆舍内,已经洗去脸上厚厚的白粉,恢复了柔美素颜的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并肩站在窗口,凝视着馆舍中安静的夜色。 “不知道姬香姐姐现在怎么样了?”小奈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用的是汉语,在这里如果被宋国馆驿里的人听到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她反而不担心。 倒是这支使团队伍,里边多是忍者,有些话反而更不便叫他们听到。 一路行来,她们已经了解过了,除了静海和尚、吉田政厅官这种上流人物,使团中会说汉语的只有她们两个,所以有时候用汉语说话,反而更安全。 花音乜了她一眼,问道:“小奈啊,你真的是在思念姬香姐姐吗?” “啊!为什么这么说。” 小奈清丽的脸蛋儿一下子红了:“难道……你不想念姬香姐姐吗?” 花音撇了撇嘴,道:“我想啊,可我再想她,也不至于想到在梦里边大喊‘啊,三元君,小奈已经不行了,请放过小奈吧。’这样羞耻的话。” “啊?有吗?这怎么可能,我什么时候喊过……” 椿屋小奈面红耳赤地正想“狡辩”,忽然发现不对劲儿。 “不可能的,我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忍者,绝对不会说梦话的,你在诳我是不是!” 花音狡黠地笑了起来:“啊哈,我就是在诳你啊,不过很显然,你确实梦见了那个家伙,不是吗?” 椿屋小奈气鼓鼓地道:“不过不是昨晚啊。” 说完这句话,她才注意到又被花音套话了。 小奈大羞之下,一头扎进了花音的怀抱,不依地扭着身子,享用起了“洗面奶”。 矢泽花音笑不可抑,两人打闹了一阵,忽然又同时安静了下来。 半晌,矢泽花音轻声叹息道:“姬香和那個家伙朝夕相处的,应该会爱上彼此吧?” 椿屋小奈的眼睛亮晶晶的:“真希望如此,那样的话,将来我们四个就可以快活地生活在一起了呢。” 矢泽花音幽幽的声音道:“生活在一起就生活在一起呗,这个快活是指什么呢?” “啊~~,小奈很生气,你不要跑!” 房间里再度传出打闹声。 很快,打闹声就变成了“假凤虚凰”的靡靡之音…… …… 藤原姬香立志要做一个像刘备一样不屈不挠的枭雄,而张宓,已经不屈不挠了。 昨天才被杨沅戏弄了一番,今天一大早他就又来作妖了。 一大早他就站在东西厨的院门口,挨个记录厨长、食手们上值的时间,所有迟到者都被他记录了下来。 然后,他就得意洋洋地召集所有厨子,当着杨沅的面告诉他们,从即日起,会严格考核他们的上值和散值时间,但凡有迟到早退者,一次扣罚五天的工钱。 随后,他又将刚刚制定的一堆关于纪律和卫生的条例细则张贴在墙上,冷笑着表示,从即日起他将按照细则亲自抓、天天抓,但凡犯到他手里的人,必严惩不贷,随后得意洋洋地拂袖而去。 厨子们散漫惯了,他们需要一大早就上值么? 徒弟们先来,把前期准备做好,只要到了饭点儿准时把饭菜给伱端上来不就得了,非得来那么早做什么? 有时候你们晚上喝大酒开小灶,让我们加班加点的时候,也没见你们给我们加薪啊。 所有人都知道,张宓这是在针对杨沅,只要杨沅在这里担任总厨长,他们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于是,东厨两个厨长、西厨三个厨长一商量,便怨气烘烘地冲进了杨沅的签押房。 “杨总厨,我们东厨每个月本有一千贯的采买费用,现在减半了。 本有三百贯的贴支钱,现在取消了,食手们怨声载道,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吧!” 何雨柱大声道:“我们西厨也是啊,大家辛辛苦苦、烟熏火燎的,就赚这几个辛苦钱,没必要因为你们两位相争,让我们跟着遭殃吧? 我不瞒你说,杨总厨,西湖岸边儿的‘水云间’酒家,你听说过吧? 他们那女掌柜的现在开了好几家分店,听说我手艺高明,挖我过去做厨长呢,开的月薪可比枢密院还高。 本来咱老何还犹豫不决呢,结果这贴支没了,我这心就凉了。这还没完,这又开始整人。 嘿!要是枢密院这么干,那我可撂挑子不干了啊,我去‘水云间’应聘厨长去!” “是啊,还有这早晚考核……” “都闭嘴,吵什么?” 杨沅理直气壮地拍案大叫:“一千贯的采买费用,有一千贯的规格菜式,变成五百贯,这菜就不能做了? 我看,就算一个月只给五十贯钱,这菜也一样做嘛。” “还有那个贴支钱,本来就是给官员们的补贴,你们谁是官,啊?谁是官?只有我是! 你们占了这么多年的便宜,就偷着乐去吧,怎么还理直气壮讨起公道来了? 占便宜占惯了就觉得理所当然了是吧,给你们惯的。” 五个厨长本想着杨沅多少会安抚他们几句,没想到杨沅的脾气比他们还在,顿时一个个气的脸皮子发紫。 东厨一厨长大怒道:“杨总厨,这可是你说的,官人们要是吃着不满意,可怨不到我们头上。” 杨沅冷笑道:“你要是故意糊了咸了,那就是你的责任,本总厨就扣你工钱! 你只要认认真真地做了,谁不满意?谁不满意叫他来找我!” 东厨一厨长仰天打个哈哈,向着杨沅一拱手:“得嘞,有您这句话,我什么都不挑了,就按您说的办,告辞!” 东西两厨四位厨长掉头就走,杨沅冷眼看向何雨柱道:“你怎么还不走,等什么呢?” 何雨柱把套袖猛地一扯,往杨沅公案上重重一摔,梗着脖子道:“等什么?等着请辞!老子不干了!” 杨沅比他还凶,抓起他的套袖,顺手就撇到了窗子外头:“你他娘的爱干不干,少了你张屠户,我就得吃那带毛猪?啊呸!要滚快滚!” 何大厨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他回到西厨拿过一个盆儿来,用勺子“当当”地敲着,等众人都向他望来,何雨柱便道:“呐,现在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老子请辞不干了。” 何雨柱迈步登上了案板,大声道:“‘水云间’酒家开分店了,只要手艺过硬,工钱给的高高儿的,不比在这儿受气强? 咱们可都是给枢密院的官人做菜的厨子,手艺怎么样,不是咱吹,都拿得出手吧?我请辞了,现在就走,徒弟们,赶紧收拾东西。 各位,有愿意一起的,赶紧同去!听说‘风味楼’也开分店了,那也是‘水云间’掌柜家里的产业,正缺着人呢,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这种大厨,要走就是走一窝,他这一条线上的人,全都会跟着挪窝。 西厨里二十三个食手,有八个是他的人,马上跟着收拾起来。 西厨另外两个厨长,其中一个年纪大了,图着枢密院“东西厨”活少,清闲,已经没有了创业的心思。 另一个年纪与何雨柱相当的,却不禁迟疑起来。 “何师傅,你说的……是真的?” 何雨柱道:“那还用说,我跟你讲,东厨两位大师傅,可也动了心思。 你也知道,东厨是做小锅菜的,比咱们西厨的手艺还要好些,你要是有这个心,那就跟我一起,我帮你和人家掌柜的说项。 咱哥俩都是西厨的,出去了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要是去晚了,等东厨的两位大师傅捷足先登,可就没有好位置了。” 那位大厨一寻思,把大腿一拍:“我信你,跟你走。徒弟们,收拾东西。” 西厨里叮叮当当一阵响。 一柱香的功夫之后,两个大厨领着他们十五个徒弟,徒弟们背着自己打造的趁手厨具,呼啦啦地从枢密院后院角门儿离开了。 …… “皮剥所”的肥天禄干的是锄奸惩奸的活儿,极少会有行动,一旦有所行动,就必然会搅起一片腥风血雨。 近几年来,肥天禄亲自带队锄奸的时候已经不多了。 平素里他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商人,每天和人谈谈生意,未语三分笑的。 谁能想得到这位“陌上花”绣坊的肥员外,竟然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呢。 今天,机速房都承旨郑远东把他请了来,商量一桩行动:制裁叛将孔彦舟。 孔彦舟是相州林虑人,原为一介无赖,杀人为盗。 孔彦舟靖康元年应募从军,升至京东西路兵马钤辖。 建炎二年金兵攻入山东时,孔彦率部南逃,沿途杀掠居民冒功请赏,竟尔又升为沿江招讨使。 绍兴二年,孔彦舟叛降,反手开始攻打大宋,追随完颜宗弼攻陷多处大宋领土。 因此他甚受金人器重,先后担任过河南(今洛阳)尹、南京(今河南开封)留守。 叛降金国的将领中,大多都是因为怕死贪生,但孔彦舟却不是。此人本是悍匪,并不畏死。 他纯粹是看谁强大就投靠谁,投机钻营,以谋权利,所以掉过头来屠杀汉人也是毫不手软,甚至比金人尤有过之。 完颜亮称帝后,孔彦舟屡屡上表恳请完颜亮发兵伐宋。 孔彦舟本是宋国将领,了解宋国的山川地理诸般情况,因此他的奏章言之有物,很能打动人心。 据宋国秘谍传回消息,完颜亮对孔彦舟的奏章很感兴趣,近日忽然无功加恩,赐封孔彦舟为广平郡王。 这种施恩赐封,通常都是一种讯号。是皇帝隐晦地向朝野表示,他赞同嘉奖之人的主张,以此试探军心臣意。 所以,机速房决定对孔彦舟这个铁杆宋奸以雷霆手段予以铲除,以此震慑那些叛降金国的人。 同时,少了孔彦舟这种熟悉大宋地理,又精通军事,且竭力鼓吹南征的人,或许可以打消完颜亮尚在摇摆的野心。 将近晌午,二人还未就诸般细节敲定下来,郑远东便邀请肥天禄到“东西厨”去用餐。 在“东西厨”用餐的都是枢密院的高官,哪怕所谓的西厨大厨房也是官员食堂,伙食自然不差,环境也好,十分雅静。 不过,今天一进食堂,郑远东便觉得十分吵闹。 一群官员正聚集在取餐口,也不知道在争吵什么。 郑远东诧异地和肥天禄走过去,就见枢密院编修官林一飞正怒不可遏地冲着厨房里喝道: “混账东西,你们这清汤寡水的,做的什么东西,午膳就给各位官员吃这东西?” 厨房里一个系着襻膊,手拿饭勺的男子叫道:“怎么了怎么了,嚷嚷什么。 这有荤有素有汤有水的,哪道菜不是食手们精心制作出来的,你嚷嚷什么?” 郑远东一看,眉头便是一皱:“杨沅?他怎么这般打扮。” 肥天禄昨天晚上听女儿说起过杨沅的事情,据说是为了一个女人殴打上官,被贬去东西厨了。 不过,枢密使能停他的差使,能委他的差使,可罢不了他的官。 他是命官,任免需要经过吏部的。 尤其是杨沅这种御笔朱批任命的官员,最终还要请示官家。 所以,他就算被贬到“东西厨”那也是官身,怎么系着襻膊给人打起饭来了。 林一飞气的发抖,喝道:“精心制作?你看看这饭,都夹生了。” 杨沅懒洋洋地道:“今儿西厨走了两个厨长、十五个食手,剩下这么几个人,一时半晌的也没处招人。 你没看到本官都打了襻膊给大家打饭么?实在是没有人手啊! 匆匆忙忙的,这饭煮的就不是那么软,还请林编修你多包涵。” 林一飞把盘子往案台上一顿,道:“我包涵什么?你瞪大眼睛看看,这又是什么? 有肉有菜是吗?这是什么肉,这块肉上凸起的是什么东西?” 杨沅啧啧连声地道:“林编修,你还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呐。 你连这都认不出来?难不成你小时候吃米糊糊长大的,都没吃过奶么?” 林一飞咆哮道:“为什么要买老母猪腹下猪皮肉?” “便宜啊!” 杨沅答道:‘激赏库’张监官拨的花用有限,不买这样的肉那就没得肉买了。” 张宓气急败坏地跳了出来:“你胡说!杨沅,你休得嫁祸本官! 本官削减你‘东西厨’的花用是从下个月开始的。 这个月可是月初就把花费拨过来了,你怎可推脱没钱?” 杨沅对他翻了个白眼儿道:“废~话!我明知道下个月没钱了,这个月还不得省着点花。 各位同僚,你们都来评评这个理儿,谁明知道马上就没钱了还敢大手大脚,那不是败家子么?” 第378章 清游队长(再再再为JJM盟主加更) 林一飞、张宓等一众官员被杨沅气到发晕,但是他们却拿杨沅毫无办法。 人家都已经被打入谷底了,你还能把他怎么样? 再往下打,对不起,那已经不是你们权力范围之内能够解决的事了。 你得先去找吏部,吏部同意了再去请官家御批,要运作这些不需要付出人情、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么? 可是,付出与收益完全不成正比啊,就为了打压他一下? 然而,在仕途上已经不能拿捏他的话,你还能把他怎么办。 不管是跟他动武或是动嘴,对这些军界大员来说,又有失体面。 杨沅不要脸了,他们还想要啊,总不能毫无风度地跟杨沅对骂吧。 所以,一时之间,众人竟对杨沅束手无策。 杨沅系着襻膊,手提大勺,唇枪林一飞,舌箭喷张宓,一时间竟有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气势。 肥天禄在人群后面负手看着,忽地莞尔一笑,道:“这小子,一身泼皮手段,用之得宜的时候,倒有万夫不当之勇。” 郑远东苦笑连连,道:“哎,我本想等风声过去一些,就把他外放到建康去。 谁想他却是一点亏也不肯吃的主儿,非要连番生事,现在连我都不好帮他了。” 肥天禄想起杨沅当初还是一个闲汉的时候,却婉拒了他的招纳,拒绝成为一个有钱途的绣工。 结果,到现在不过才半年光景,他就成了七品官,这是多少人奋斗了一辈子都挣不来的功名。 这且不说,他现在还是临安府的今科解元。 来年春闱,不出意外的话,杨沅必然能得到东华门外唱名的资格。 想到这里,肥天禄便摇摇头道:“此子不是一个狂悖之徒,他是很懂得分寸的。 如今既然能这般肆无忌惮,那就必然有所倚仗。” 郑远东不以为然地道:“他的所谓依仗,就是明年春闱吧?如果他考中了,的确能跳出去。 不过,现在若官声太差,与同僚也不能和睦相处,就算他跳出去了,对他的仕途也不无影响。” 肥天禄微笑不语,心中却想,杨沅这小子,可是恩平郡王、普安郡王都很欣赏、都很器重的人呐。 当今皇帝一共就只有这两個皇养子,两个皇养子都对他青睐有加。 将来不管哪个皇养子承继大统,只要杨沅能考中进士,这点小小污点又算什么? 官家一句话,污点就能变优点。 如果他能考中状元的话,都不需要官家出面,他这污点都能变成独立特行的大才子的特点。 世间事,黑也可白,白也可黑,存乎一心也。 郑远东道:“走吧,今天的午膳怕是难以下咽了,咱们出去吃。” 两人转身向外走去,走出好远,还能听见杨沅嚣张的声音远远传来:“怎么,都不吃了吗?浪费可耻啊!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诶,写出这样一首悯农诗的,居然是一个罪贯满盈的大贪官。 可见这世间多有一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 杨沅把中午来西厨就餐的官员都给骂跑了。 他正骂得起劲儿,食柜前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官儿,这人四十出头,穿着一身葛黄色的袍服。 按照南宋官仪礼制,三品以上大员穿紫服,六品以上官员穿绯服,九品以上官员穿绿服,流外官则穿葛黄色官服。 眼前这个人如此冠戴,显然是一个流外官了。 流外官基本上就是个吏,只是与吏不同的是,通过铨理劳考的程序,流外官还是有可能升迁,甚至变成流内官,成为正式的朝廷命官的。 不过眼前这人已经四十多了,一脸的衰样,恐怕是没什么机会变成流内官了。 大概是杨沅骂跑枢密院诸多大员的壮举把这人吓到了,他迟疑地站在食柜前,半天没敢说话。 杨沅诧异地看他一眼,和颜悦色地问道:“兄台想要吃点什么?” 这人赶紧摆手道:“卑职这品级,可不够资格在‘东西厨’里用餐。” 杨沅把勺子往菜盆子里一扔,好奇地问道:”那你来干什么?想看热闹的话,你可来晚了。” 那人苦笑道:“卑职也不是来看热闹的,卑职名叫寒千宸,乃是枢密院尅择官,奉命来寻……武功郎伱,一同执行外务。” 杨沅现在的承旨官被免了,但他的官身阶级还在。 眼前这人情商挺高的,便改称他的官阶品级——武功郎。 杨沅惊讶地:“执行外务?我如今是个伙夫头子,只管做饭,执行什么外务?” 寒千宸道:“日本使节来访,朝廷自我枢密院中调人,组建清游队,负责日本使团在宋时的一些事宜。” 杨沅一听,不禁暗暗叫苦,这回这事儿怎么处处不顺啊。 之前朝廷想让我去出使金国,我把宣旨院长打了一顿,这才换来个伙夫头儿,不用离开了。 现在怎么又让我去负责接待日本使团的事宜啊! 日本正使静海秃驴,还有副使吉田政厅官,我在博多大山寺里都是见过的,他们认出我来怎么办? 杨沅赶紧推脱道:“那不成,我还要负责做饭呢。” 寒千宸听的很无语,这是你说不想去就不去的事儿吗? 枢密使秦熺原本也没想过让杨沅去,只是他正吩咐寒千宸,便有人气咻咻地跑来告状,把杨沅刁难众官员的事儿说一遍。 秦熺一听,干脆把杨沅也调进清游队,眼不见为净。 就这么着,“清游队”原定的队长寒千宸就变成了副队长,杨沅成了队长。 寒千宸干脆说道:“枢密使有令,由武功郎杨沅任清游队队长,尅择官寒千宸为副队长。 二人组建清游队,负责日本使团在宋期间寻访、出游时的外围警戒及清场事宜。” 杨沅听到这里不由心中一动,忙问道:“负责外围警戒清场事宜?我们需要和日本使节打交道吗?” 寒千宸苦笑道:“咱们级别不够哇,基本上,就是做些人家要去游湖,咱们便先行一步,把他们的必经路线清理一下,免得发生堵塞。 他们如果要去御街游览观光,咱们就提前赶去,在街头巷尾布个防。 再跟瓦子勾栏里的小偷提前打声招呼,叫他们都收敛着些。咱们跟蕃国使团是打不上交道的。” 杨沅一听这样,顿时松了口气,马上笑容可掬地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请稍等。” 杨沅回头交代道:“诸位,本官奉命组建清游队,去接待日本使团了,这东西厨之事就兼顾不得了,诸位若有事,以后直接去找张东西吧。” 说完,杨沅三两下就把襻膊解下来,从厨房里边绕出来,亲热地一拍寒千宸的肩膀,笑吟吟地道:“走,咱们出去聊。” 两人向外走着,刚走出七八步远,厨房里就传出一阵疯狂的欢呼,锅碗瓢盆一阵乱响。 寒千宸听得嘴唇直抽,这个杨沅的人缘是有多差啊! 杨沅对身后的喧哗欢呼不以为意,还笑吟吟地回头招了招手,然后对寒千宸道:“对了,阁下叫什么来着? “寒千宸。” “哦,你是什么官来着?” “卑职是枢密院尅择官。” 杨沅想了想,没想明白,便小心翼翼地道:“这个,请恕杨某孤陋寡闻,这尅择官……,是干什么的?” 寒千宸道:“尅择官属流外官,为卜、史之流,职掌择黄道吉日等事宜。” 在杨沅有限的历史知识里,实在不知道都已经到了大宋时代,朝廷里居然还有这种官。 这要是夏商周时代,卜、史之官不但存在,而且威风不可一世。 但凡国家大事,哪一样不得先请卜官占卜个凶吉。 可这都到了宋代了,枢密院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官。 难怪看他一脸的衰样,这个官真的一点前途都没有啊,还不如自己这个伙夫头儿呢。 杨沅便道:“明白了,那么,寒卜官,咱们这就去调兵吗?要从哪儿调兵,御前弓马子弟所?” 寒千宸干笑道:“咱们干的这差使,用不着动用子弟所的官兵。 实际上,咱们干的这活儿,就是厢公所里派些人去也就做了。 只不过,外使来访,按照规矩,应该是接伴使正使从六部里出,副使从枢密院里出。 只是这次日本使节指定要住班荆馆,而班荆馆是国信所管辖,所以就叫国信所押班担任接伴副使兼馆伴使了。 可咱们枢密院又不好置身事外,就揽下了外围清游之事。” “原来如此,那咱们去哪调兵?” “杂司!” 杂司,就相当于枢密院的杂役部门,只不过枢密院的杂役都是在籍的士兵。 然而这些在籍士兵平时干的都是杂役的活,从来都不曾操练习武。 杨沅和寒千宸找到杂司,叫他们列阵整齐,以便挑人。 杂司大院一阵鸡飞狗跳,杨沅亲眼看到有人把晾衣服的杆子抽出来,赫然是一杆生了锈的红樱枪,红樱都快秃了。 有人从劈柴的砧板上拔出一口豁了牙的佩刀…… 杨沅看的一阵牙疼,这种杂役兵,还真的也就干干清场的事儿,旁的指望不上啊。 如今这一看,整个“清游队”,也就自己和寒卜官还算靠谱,旁人都不行啊。 这时寒千宸往杨沅身边靠了靠身子,以手掩口,小声地道:“杨队长,那边那个黑瘦的士卒,不要选他。” 杨沅顿时心生警觉,也压低了声音,不动声色地道:“哦?此人有什么问题?” 寒千宸道:“我观此人眉目带凶,人中平短,额头低陷,福德宫发黑,当是正走衰运,不要叫他妨了你我。” 杨沅听的很是无语。 这“清游队”里就我一人还算靠谱,其他人都不行啊! 第379章 爆发吧,小宇宙(再再再再为JJM盟主加更) 杨沅和寒千宸最终选定了三十个勤务兵,准备前往班荆馆。 寒千宸说的那个一脸衰样的士兵自然是成功落选了。 正要出发之际,杨沅道:“稍等,我去要两匹马来。” 寒千宸为难地道:“我们……那个……不太方便吧?” 这枢密院的马匹,就像后世机关单位里的小车,只有到了一定级别才能配备。 另外就是执行某些特殊任务时,才有可能被安排暂时使用。 杨沅成为蝉字房掌房,升为正七品官之后,是有资格用马的。 至于寒千宸,他就没骑过一次枢密院的马。 寒千宸觉得杨沅现在都混成清街杂役的小队长了,人家枢密院哪可能给他马用,这一去岂不又要弄個没脸,所以很是为他担心。 却不想杨沅到了车马房,只是大大咧咧地打了声招呼,车马房主管就喊手下人给他备马了。 杨沅道:“老秦,我骑马,让寒卜官安步当车?这不太合适吧。” 秦主管看了看寒千宸的葛黄色袍子,为难地道:“可……七品以下官要用马的话,得杂房司承旨特批……” 杨沅笑道:“这马在你老秦手里,还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秦主管想了一想,道:“嗨,既然是你开口,罢了。” 秦主管又叫人牵来一匹马,寒千宸不禁喜不出望。 杨沅对秦主管打声招呼:“谢了!” 二人牵马便走,寒千宸满面带笑,道:“杨队在咱们枢密院很吃的开啊。” 杨沅笑道:“谈不上。这秦主管是门房老秦的侄儿,我也是跟门房老秦熟了,才知道这车马房的秦主管是他侄儿,就这么跟他认识了。 昨天我去东西厨,认识个厨子叫何雨柱,何雨柱喜欢一个小寡妇,居然就是这秦主管的女儿,你说这圈子小不小。” 三十名杂役兵已经列队在枢密院侧门外,杨沅和寒千宸出门上马,便领着扛枪佩刀、挺胸腼肚,至少看起来还蛮威风的三十名杂役兵往城外班荆馆方向走。 杨沅道:“老寒呐,今天认识你之前,我还真不知道,咱们朝廷里现在还有占卜官,也是杨某孤陋寡闻了,你平时事务多吗?” 寒千宸道:“嗨,一年到头也没什么事儿。就真有什么隆重典仪,院里诸公随手翻翻皇历也就定了,他们压根想不起我来。” 寒千宸顿了一顿,小声地道:“杨武功,卑职觉得,朝廷很可能是忘了还有这么一个流外官的配置,要不然,早就取消了。” 杨沅忍俊不禁地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伱每日上值也没什么事,俸禄照领,何等悠闲自在。” 寒千宸苦笑道:“杨武功你这是宽慰卑职了,卑职胸无大志,确也很是安于现状,奈何有老兄弟比着,我那浑家看我不顺眼呐,整日里指桑骂槐的,这日子实在不好过。” 寒千宸说到这里,唏嘘道:“杨武功你有所不知,我那祖父,虽然也是枢密院一个不入流的尅择官,可他占卜算命,堪舆风水,选坟盗墓…… 啊!择墓!是择墓!无所不精,因而名气甚是响亮。那时我家是何等的风光,在东京城里也有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奴仆丫鬟数十人,咱祖上,阔过。 哎!到了我这一辈儿,就不行喽,名声不显。我常跟我孙子说,我爷爷可厉害着呢,我靠我爷,至少也享了前半辈子的清福。 你不行,因为你爷爷没能耐,你得靠自己,好好学习祖上传下来的学问吧。等你学成出山,闯出大名头,爷爷我跟着你再享享后半辈子的清福。” 杨沅赞道:“寒卜官的志向很远大。” 寒千宸打个哈哈,道:“杨武功你就不要取笑我了,我那老兄弟一个比一个混的好。萧千月,做旧师的,一直很赚钱呐!” 杨沅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 寒千宸没有注意他的表情变化,继续道:“我俩岁数差不多大,就连我俩这名字,也是我爹跟他爹商量着取的,我叫千宸,他叫千月。 我们还有一个老兄弟,叫王长生,也抖起来了。听说前不久他还接了个去倭国建庙的活儿。他说他要去帮着倭人好好改良改良品种。哎,人家这生意都做到国外去了……” “嘶~~,寒卜官和萧千月、王长生,是你的老朋友?” “怎么?杨武功听说过他们?我们的父辈就是……朋友,我们几个是从小玩到大的。可惜,长大以后,各有各命……” 杨沅没说自己认识,也没说自己不认识,只是含糊地道:“哦,这两位,确实挺有名气的。” 寒千宸道:“不是卑职自夸,其实卑职这家传的学问,也是蛮精深的。就比如某一处山川地理,卑职只要登高一望,就知道此处地块是否平稳,是否常有地龙翻身。 这地面之下,我随意取一坯土,就知道下边是岩石还是暗河,哪里适合动土,哪里不宜掘挖。王长生一直劝我跟着他干,这地上的土木,他是行家,这地下的土石,我才是里手。只是……” 寒千宸叹息道:“我这尅择官,基本上就算是世袭的了,因为没有人跟我争啊,想争也争不过我这种堪舆占卜的世家。 虽说它不入流,可那也是个官!只要这大宋江山在,我们家就能一直传袭这份官职,卑职实在有些取舍不下……” 杨沅听到这里,不禁想起了六人定律,也叫六度分离理论。 其理论表示,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五个。 也就是说,最多通过五个人,你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 他和寒千宸,似乎正印证了这一说话。 这个圈子,还真小! …… 队伍正往前行,忽然就有人鸣锣开道,更前方则有几个执鞭壮汉,气势汹汹驱赶路人避让。 杨沅骑在马上看的清楚,就见前方士兵与那执鞭大汉对答了几句什么,便果断避向路旁。 杨沅和寒千宸见状,也自觉地拨马避向一旁。 京城所在,大官儿多。 京县的徐海生徐县令,出门从来不摆仪仗。实在是动不动就碰上一个比他官儿更大的,摆仪仗只能是自取其辱。 现在看这情形,应该是有什么大官出行。 不过,前有执鞭大汉,后有鸣锣青衣,这排场似乎太大了些。 接着,就见一些执枪佩刀的武士出现。 杨沅可能是因为在杂房见过那些杂役士兵散漫的样子,对他们心理预期不高的缘故,刚刚出发的时候,还觉得他们走起路来挺像那么回事儿。 可这时有人家的队伍一比,高下立判。 那肃杀的气势,那由内而外的彪悍…… 再看看自己这三十个杂役兵,简直就是土鸡瓦狗。 寒千宸惊咦一声道:“是秦相的轿子?” 杨沅定睛一看,果然,队伍护拥之中,是一辆华奢的舆轿。 以十六人抬的大轿,轿子之大,俨然一幢房屋,方正宽敞,做工精致,线条挺括。 轿顶高隆严整,四边垂有横披,轿前有人打着旗帜,上边只有一个“秦”字。 姓秦的当然不只一个秦桧,但是车上就只打一个秦字,余此再无其他表示,那就只能是姓秦的里头地位最高、名气最大的人。否则,你就是自取其辱了。 寒千宸道:“秦相自年初就病体不适,如今……这是痊愈了?” 杨沅心思一转,便明白过来。 自己这只小蝴蝶,终究是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历史。 在本来的历史上,没有人帮着乌古论盈歌干掉完颜屈行,没有人把国信所连锅端了,也就没有了那封要传入内廷的“家书”。 一向疲软的完颜九妹也就不会因为被刺激的雄起,一口气拿下秦桧这么多的党羽。秦桧也就不会因此铤而走险…… 现在历史大势正在悄然改变,秦桧想给大宋换个“法人”,所以他就得提前“病愈”。 不然等到法人在香积寺出了事,缠绵病榻始终不起的秦相却突然生龙活虎起来,跑回朝廷去主持大局,那就未免太引人遐想了。 这时,前边士兵已经走来报信:“杨队,寒副队,秦相上朝,我等先避让一下。等秦相卤簿过去再继续上路。” 杨沅想了一想,问道:“今天不是朝会之期吧?” 那士兵答道:“不是,只因为秦相病愈还朝,官家特意为秦相召开了大朝会!” “原来如此!” 这时,执鞭清道大汉已经过去,鸣锣人走来,看见端坐马上的杨沅和寒千宸,便沉着脸喝道:“下马下马,不懂规矩,那个人,落轿!” 文官落轿,武官下马,独相一十八载的秦桧,自然有这个威权。 杨沅翻身下了马,和寒千宸一起牵马站在人群中,看着十六抬大轿缓缓而来。 这是杨沅第二次与秦桧隔“门”相望。 当然,实际上他是见过秦桧的,只是他迄今都不知道,被他打落一颗牙齿的国信所小吏,竟是秦桧所扮。 所以,在他的认知里,这是第二次近距离接触秦桧。 第一次是杨沅做闲汉送索唤时,曾经路过秦桧的赐第。 杨沅站在街对面,看着那道朱漆大门,想着里边住着一个活的秦桧。 那时,二人虽近在咫尺,但在杨沅心里,两人之间的距离,却比他后世键盘之下的秦桧还要遥远。 这一次,他还是站在街边,看着那顶十六人抬的豪华房屋一般的大轿,从他面前缓缓过去。 可是杨沅心中,却已完全没有了那种“遥远”的感觉。 杨沅看着那乘大轿,看着轿前高举的“秦”字大旗,就仿佛看到了一块黑板报。 黑板报上明晃晃的写着:考过高富帅,战胜官二代!态度决定一切,细节决定成败!距高考仅剩47天!爆发吧,小宇宙! 第380章 夜唔 杨沅一行人赶到班荆馆后,班荆馆的单驿吏便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日本使节入住以后,如果他们想去哪里,都需要提前出动人马进行清游。 以这个时代的交通和通讯条件,到时再去通知枢密院出动人马,显然不现实。 所以杨沅等人才会被派来,就住在班荆馆里随时待命。 这一次枢密院虽然只是负责外围清游,接待外使以国信所为主。 但枢密院比国信所规格高高了不止一个层次,所以国信所的人倒也不敢对枢密院派来的人不敬。 班荆馆是外国使臣居住的馆驿,重点接待的更是金国人,所以班荆馆的建造规格很高。 杨沅和寒千宸作为正副队长,每人都有一个单独房间,非常舒适。 一走进班荆馆,杨沅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乌古论盈歌。 他的命运转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他的第一桶金,就是从乌古论盈歌身上赚的,又怎会忘记。 乌古论家族在完颜亮的治下,如今的处境应该并不好吧,也不知道盈歌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杨沅想着,对这個性情爽快的北国少女,他的印象还是很深的。 “这里,对!坐西南向东北,吉方天医,兑位,益寿延年,多贵人相助。 啊,唯一美中不足,旁边怎么建了个茅房呢。罢了罢了,一番比较,也就这里方位最吉……” 寒千宸手里托着个罗盘,念念有辞一番,便走进墙角一处房间,对刚刚入住的两个杂役兵道: “你们两个搬去正房那边,就是杨武功的居处旁边,这间换我住。” 两个杂役兵受宠若惊:“哎哟,寒尅择,我们两个什么档次啊,怎么能住正宅呢。” “少废话!叫你们去你们就去。” 寒千宸把罗盘拢在袖子里,正色道:“叫你们住在杨武功旁边,主要是为了方便杨武功传唤差遣,这是公事,快去。” “诶诶,好!”两个士兵求之不得,高高兴兴出了这间角落里的小偏房,搬去正房。 一边走,其中一个士兵便不以为然地道:“寒卜官整天算算算的,也没见他时来运转,到现在还是个不入流的官儿,他还算个什么劲儿呐。” 另一个士兵道:“说的是,他还往袖子里藏罗盘呢,谁不知道他连跟老妻敦伦,都要提前算好时辰。” “就是不知道用什么姿势,他要不要也先推算一番。” “哈哈哈哈……”两个士兵怪笑而去。 …… 临近黄昏时,“接伴使”兼“馆伴使”于吉光便护送着日本使团赶到了班荆馆。 “接伴使”正使杜让眉并不陪住在馆驿里,所以将他们接到临安后,便回礼部去了。 其实在礼数上,这样是不太合适的,他至少该把人家送进班荆馆安顿之后再走。 不过,现在能让宋国恭敬以待的也就只有金国,宋国朝廷对于倭国来使不是太看重。 再加上这次倭国使团的正使是个和尚,朝廷就更不在意了。 虽说朝廷也大概知道,在倭国,和尚是很有势力、很有地位的,但终究不算是倭国官方正式人员。 杜让眉乃是进士出身,怎么可能把静海和尚放在眼里。 使团赶到前,前哨就已把消息传来,杨沅和寒千宸马上指挥士兵提前对班荆馆到星桥的道路进行了清游。 然后他们就在外围警戒,内层则是国信所和班荆馆的人。 倭国使团的船只在星桥畔码头靠岸,再换了车子往班荆馆走。 杨沅领着外围的警戒士兵也随车队撤防,向班荆馆收拢。 杨沅远远看到有六名艺伎,分乘了两辆车子,只是没有看清谁是花音和小奈。 他站的太远,而六名艺伎都穿着和服,脸上都涂抹着浓厚的色彩,身材高矮也相近,他哪里辨识的出来。 于吉光把使团送进班荆馆,班荆馆驿丞马上按照事先做好的安排,先为他们安排房间,再为他们安排饮食。 这时杨沅就找到了班荆馆驿吏。 馆驿的职位分为驿长、驿吏、驿丁三个阶级。 管理驿厅和宿舍,安顿食宿的就是驿吏。 杨沅等人入住时,就是这个名叫单正昀的驿吏接待、安排的。 杨沅一见单正昀便开门见山地道:“单驿吏,麻烦你把日本使团人员住宿安排的名单给我一份。” 单驿吏讶然道:“杨清游,你们负责使团出行时的外围警戒事宜。 这班荆馆中接待事宜与伱们无关呐,足下要住宿安排名单做什么。” 杨沅正色道:“馆内接待事务自然与我们无关。 只是,凡事多做准备总不是坏事。 比方说,万一有走水的情况发生,我们清游队难道能置身事外? 你们这班荆馆楼阁处处,大小相环,我白天走在里边都容易迷路,更不要说是晚上了。 万一真有意外发生,有这份示意图纸名单在,本官也好知道重要人物住在哪里,知道该先去救谁啊。” 单驿吏听了,不禁竖起大拇指赞道:“杨清游做事细致,单某佩服。” 他便爽快地拿出一份使团人员住宿安排图,交给了杨沅。 杨沅拿了图纸便回了自己住处。 晚饭后,杨沅回到自己住处,点上灯烛,在灯下铺开了图纸。 这是一份班荆馆的平面示意图,班荆馆分为正厅,东厅,西厅,后堂四大部分。 正厅是接待使团的,相当于承担会客功能的建筑群落。 东西两厅是随从护卫等各色人马安置的所在。 东西两厅都套嵌着一些院落,比如杨沅的清游队现在就住在东厅一个院落里。 与之相邻的就是国信所派驻在此人员的住处。 对面西厅院落中,则安排着倭国使团的随从下人、执役船夫。 至于倭国使团的正式成员,则全部安排在后堂。 班荆馆是大宋规格最高的临安四驿之一。 这后堂楼阁处处,院落丛丛,花鸟鱼池,参差其间,并不是一排排非常规整的房间。 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此行扮的是艺伎,在使团中的地位不高,所以她们应该不会被安排在最高档的屋舍里。 杨沅飞快地在示意图上的屋舍处搜罗了一圈儿,那房舍楼阁的图上,都标注着入住人员的名字。 但杨沅找了一圈,在六名艺伎人员名单中,竟没找到她两人的名字。 杨沅心中顿时一紧,难道她们出了意外?甚至……被人识破身份后被杀掉了? 一颗心刚提起来,杨沅便一拍额头,真是糊涂了! 她们两个说过,此去竞争杀手团名额,要用在奈良飞鸟派学艺时的名字。 她们那时叫什么来着? 杨沅的目光重新落在那几名日本艺伎的居所位置,在六人名单中,赫然看到了桃奈木香、弥生美月。 没错,就是她们了。 杨沅微笑着在图纸上点了点。 作为使团随行艺伎,使团正式成员中地位最低的一档存在,她们被安排在后堂东侧的一幢小楼里。 六个艺伎,每两人一个房间,这幢小楼里一共住了八人。 一楼除了两名艺伎,还住了两个女性驿丁,这是为了就近照顾使团中的女性。 二楼和一楼是同样的格局,其中二楼靠东的一处房屋,上边赫然标注着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的曾用名:桃奈木香、弥生美月。 她们的居处和杨沅的居处同在东侧,杨沅只要穿过国信所的人居住的那个院落,就能进入后堂区,抵达这处小楼了。 这倒是让他省了不少事。 不然的话,考虑到这支日本使团中有许多忍者,杨沅还真不敢现在就与她们接触。 要是动武,杨沅不会怵了他们。 可潜行蹑踪、暗中埋伏,毕竟人家更加专精。 杨沅一旦暴露行迹,那就前功尽弃了。 然而,现在这样的安排,他就没有问题了。 虽然杨沅没有专门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但是近来也没少受宋老爹指点,自信还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与她们接头的。 这幢小楼名叫兰若,楼如其名,座落在花木繁茂之中,清静幽雅。 小奈和花音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上轻软的睡袍,便双双瘫倒在床榻上,一脸的幸福。 一连坐了多日的船,此刻躺在榻上,她们还有一种身子在轻轻起伏的感觉。 小奈闭着眼睛,舒展着四肢,惬意地道:“啊,真舒服啊!” 花音道:“也不知道三元君什么时候会联系我们,他应该已经知道我们抵达宋国了吧?” 小奈道:“嗯!三元君应该会知道的,不过他什么时候联系我们,可就不好说了。这班荆馆没那么容易进来。” 花音叹息道:“是啊,刚才一路行来,我就特别注意了一下,班荆馆周围没有其他屋舍。 别看这园中花木茂盛,但是外围一棵树都没有,这样的话,就算我们想潜进来也会非常吃力的。三元君一定很头痛。” 小奈翻了个身,托着腮,得意地对花音道:“可是他不会想到,由于我们两个精通汉语,柳生上忍很赏识我们。 他要求我们经常往临安城中走动,以便熟悉环境。我们可是帮三元君争取了一个好机会呢。” 小奈越说越开心,眉飞色舞地道:“啊哈,等他知道,一定会大吃一惊。小奈可是很能干的哟。” 这时,碧纱窗上传来指甲轻轻一划的声音,声音非常轻微,但窗子就在床前。 花音和小奈立生警觉,同时弹起了身子,迅速一个蹲姿,指尖便蓦然出现了一柄“手里剑”。 杨沅的笑脸出现在窗外,向她们招了招手。 花音和小奈的眼睛瞬间发亮了。 科谱:人体哪个器官兴奋或激动时,能扩大八至九倍? 答案就是: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的瞳孔。 第381章 好为人师 “三元君,你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小奈惊喜地道。 在此之前,杨沅先看她们做了一番操作。 首先,她们把窗子关了。 然后,她们取出一种似乎是用麻一类的材料制作成的网状物,蒙在了门上、铺在了地板上。 然后,她们拉着杨沅坐到了榻上。 杨沅估摸着,那种网状物应该是能起到一定的吸音作用。 坐到榻上而不是站在地上,也有一定的隔音作用。 这种隔音效果应该不是特别明显,但是对能够贴在船底,便听到船上人讲话的忍者来说,哪怕只是一点作用,显然也是很有必要的。 尽管如此,小奈的声音还是很小,几乎是贴着杨沅的耳朵说的 那细细糯糯,带着欢喜味道的声音,让杨沅心中一暖,忍不住搂住她的纤腰,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记。 小奈的脸顿时红了,但小鹿似的双眸,却惬意地眯了起来。 花音有点儿吃味儿了,便抱起杨沅的胳膊,贴着他另一边耳朵道:“三元君,姬香姐姐还好吗?” 她明明在说着关心藤原姬香的话,但是她抱杨沅胳膊抱的有些太紧,杨沅的一条臂膀完全挤压在了那鼓腾腾处。 小奈眯着笑眼,显然,她看出了花音姐姐在跟她争,不过她并不在意呀。 在小奈眼里,他们四人早就一体了,喜欢花音姐姐那也是喜欢她,又何分彼此呢。 杨沅淡淡地装逼道:“你们刚到澉浦码头,我就知道了。只是考虑到你们还没安定下来,所以没有急着与你们相见。” “哇!三元君的耳目这么灵通吗?” 小奈两眼亮晶晶的,惊讶地道:“三元君果然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呢。” 杨沅看了她一眼,小奈忙道:“啊!小奈并没有打听三元君身份的意思。小奈是说,是说……” 小奈咬了咬唇,红着脸道:“小奈是说,三元君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她的眼睛只是往下轻轻一溜儿,盯着杨沅的某处羞笑了一下,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 果然是非常容易害羞,但是又非常大胆热情的小奈。 杨沅知道她在强行解释,轻哼一声道:“等你们完成任务,我会叫你们知道我的身份,但是现在不行。” 随即,他又转向另一边拉着他的手,不安分地往怀里挤压的花音,说道:“姬香现在挺好的,她住在一个很幽静、很安闲的所在,吃的好,睡的好。” 尽管自从回了临安,杨沅就把藤原姬香关进了地下秘室,迄今还没去看过她,也不知道她过的怎么样,但这丝毫不影响杨沅说的情真意切。 仁美坊杨宅的地下秘室里,藤原姬香打了個喷嚏,揉了揉鼻子,继续看着书上的文字 她按捺不住先翻了后面,此时正看到刘玄德白帝城托孤的一段。 “君才十倍于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已经以娘化版大耳贼自诩的藤原姬香,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错!我对杨沅现在就是这般态度。他赢,我给他当老婆。我赢,他给我当面首,完美!” 杨沅道:“不过她住的地方比较偏僻,而且非常隐秘,我不好带伱们去见她。等你们任务完成之后吧。你们的具体行动计划,可已打听明白了?” 花音欠身向前,趴在他肩头,轻声道:“在船上,柳生上忍对我们交代了任务,是对我们这一组,我和小奈单独说的。” 她这样跪坐着,一直欠着身说话,显然比较辛苦,所以某物抵在杨沅肩上,渐有要被压扁的趋势。 杨沅伸手一托,就把同小奈一样娇小的花音抱到了自己大腿上,这样贴着他的耳朵说话,便轻松许多了。 小奈舔了舔嘴唇,有些眼热地看着坐进杨沅怀里的花音姐姐,她也想要。 杨沅安静地听矢泽花音说着。 静海和尚和吉田政厅官这对正副使节,在整个计划中根本没用,他们就是一对摆设。 静海和尚会拜访灵隐寺、天竺寺、香积寺等临安有名的丛林,主打一个文化交流。 吉田政厅官会和大宋官、商各界进行接触,商洽扩大两国商贸。 平清盛交给他们的任务,就是正儿八经的外交使命。 真正主持行刺计划的上忍柳生四十竹,他的公开身份是日本使团的判官。 使团中,除了水手、舵手、通译之外,都有忍者混杂其中,公开身份包括了主神﹑卜部﹑阴阳师﹑医师﹑画师﹑乐师﹑厨师、乐伎…… 不过,由于忍者大多出身贫寒,而且在忍者的业务范围里,出国执行刺杀任务这还是头一回,所以在他们的课程里,从来不曾包括外语这门技能。 因此,就连柳生上忍的汉语说的也是磕磕绊绊,真正精通汉语的只有花音和小奈。 对于精通汉语的原因,她们也对柳生上忍做出了解释。 其实,直接照搬她们追随藤原姬香的经历和汉语言的掌握过程就行了。 她们只需要把藤原姬香置换成某个在政争中失败死去的权贵。 柳生四十竹很看重她们的汉语能力,虽然因为她们是女人,不能担任外交使团的通译,但柳生四十竹给了她们很大的权限,允许她们经常自行出入临安,熟悉风土人情。 看起来,柳生四十竹是想让她们在刺杀任务中起到比较重要的作用。 至于具体的行刺计划,其实也很简单。 一、制造混乱。 二、乱中杀人。 杨沅道:“如何制造混乱?” 花音很干脆地道:“不清楚。” 这个回答就很干脆。 小奈解释道:“柳生上忍说,大宋皇帝上香时,会发生混乱,这时就是动手的机会。但具体如何引发混乱,他没有说。” 杨沅想了想,又问道:“他们精心制造过三管‘神火飞鸦’,准备如何使用?” 花音和小奈对视了一眼,问道:“三元君所说的’神火飞鸦’,是什么东西?” 好了,很显然,她们对这种大宋发明的火器一无所知,而且在她们两个的任务里边,也不包括引燃神火飞鸦。 杨沅苦笑道:“那么你们两个具体负责什么?” 这个问题两人倒是答的上来。 小奈爽快地回答道:“柳生上忍说,上元夜,大宋天子与民同乐,运河沿途还有香积寺里,天子游幸的路线和上香的地方,都会再三搜检,禁止路人通行。 不过,既然是与民同乐,皇帝也不会把百姓赶的远远儿的。 依照往年惯例,运河两岸观灯百姓、香积寺中上香的信众,都不禁绝。 只是天子到庙里上香的时候,游人最多是在两厢配殿位置伫留。 而我和花音姐姐,则扮作上香的宋国少女,隐匿在百姓之中。 当大乱发生时,如果大宋天子没有死在大雄宝殿上,我们就发动攻击,突破防御,将他刺杀。” “嗯……” 杨沅听了有些烦恼,不清楚秦桧的具体安排,他如何在“九妹”死后,顺利地矛头指向秦桧? 花音和小奈实际上是他的人,这样一来,操作空间还是有的。 最大的问题是,在不确定行动计划细节的情况下,如何让花音和小奈发挥作用。 杨沅思索着,随手拍了拍床榻。 小奈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连忙往他拍的位置爬过去,然后坐好,一腿屈、一腿伸。 杨沅顺势躺了下去,枕着她的大腿静静地思索着。 花音见状,从他大腿上移坐到榻上,轻轻给他捏起了腿。 小奈一见也不甘示弱,便为杨沅按起了肩膀。 杨沅干脆闭上眼睛,一边享受着两人温柔的服侍,一边继续思索。 等等,秦桧已经病愈复出了…… 杨沅脑海中忽地灵光一闪,那么,作为宰相,他应该在上元夜陪伴着天子的吧? 他既然为了避嫌提前“复出”,就不会在上元夜再装病避开刺杀场面。 甚至,为了取信于人,玩点苦肉计,受点小伤,都是可能的。 想到这里,杨沅渐渐有了主意。 既然不能借刀,那就亲自操刀,这样主动权不就拿过来了么? 具体的行动计划现在不需要推敲,在不明确对方详细计划的前提下,任何详细的应对措施都只能是纸上谈兵,重要的是有正确的应对思路。 现在已经有了思路,那后边的事就好办了。 想到这里,杨沅松了口气,便把双臂张开,在榻上轻轻一拍。 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见了,便一个移过身子,一个从坐变躺,双双枕到了他的手臂上。 随着杨沅手上的动作,他的两耳边,便传来渐渐灼热而急促的呼吸。 花音忽然捉住了杨沅作怪的大手,贴着他的耳朵昵声道:“不可以,三元君,我们……会忍不住叫的。” 对面和楼下房里都住着女忍者,她很清楚,她若控制不住发出了声音,是很难不被人家听到的。 小奈也脸红红地在杨沅耳边低声道:“谁叫三元君是大……人物呢,小奈和花音姐姐吃不消的。” 花音道:“柳生上忍特许我和小奈时常去临安城中,到时就可以……,所以,请三元君一定要忍耐。” 杨沅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今晚是学不成外语了。” “学外语?” 小奈好奇地道:“如果三元君想学日语,人家以后可以教你呀。” 杨沅道:“好吧,那……今晚咱们三就学成语。” 花音和小奈很奇怪,三元君什么时候如此好为人师了。 但是,不懂归不懂,她们很听话。 于是,她们很快就身体力行地学起了成语。 二话不说,统一口径,一高二低,才贯二酋,二龙戏珠,合二为一,三心二意,食不二味,一来二去,一干二净…… 第382章 神火飞鸦 日上三竿时,萧旧师才带着儿子,走进万寿观。 这时已经有两位客人在他的“工作间”门前等候许久了。 萧千月一见连称抱歉,赶紧把二人让进房去,叫儿子去沏茶来。 萧千月则一一询问二人所要制作之物,将要点要求一一记下。 待收了定钱,萧千月又把两位客人殷勤地送出门去。 站在门口,望着离开的两位客人,萧千月捶了捶腰杆儿,笑眯眯地便要回转房间。 他今天之所以这么晚才到万寿观来,是因为他昨晚终于小妾黄氏身边侍候的丫鬟春梅给收房了。 这小妮子,明明豆蔻初开,大概是平时见他与黄氏亲热,早已耳濡目染,居然学得了一身风情。 萧旧师一时情难自控,不免多要了两回,结果今天就起晚了。 不过,这种累,虽然累,可他甘之若饴啊。 “萧旧师……” 后边忽又有人喊,看来今天生意还真不错。 心情正好的萧千月笑眯眯地转过身,一眼看清来人,他的脸色便“呱嗒”一下撂了下来。 来人头上戴着一顶竹笠,把他的眉眼压得极低,一看就不是个好路数。 萧千月沉下脸道:“足下有什么事?” “竹笠人”微微一笑,道:“萧旧师不请我进去谈么?” 萧千月迟疑了一下,才肃手道:“请。” 二人进了房间,那人也不等萧千月让座,便大剌剌地坐了下去。 萧千月问道:“足下想做什么旧物啊?” 那人开门见山地道:“我不做旧物,我来找萧旧师,是想请你做一管‘神火飞鸦’。” 萧千月听了脸色顿时一变,沉声道:“‘神火飞鸦,那是何物?萧某闻所未闻。” 那人笑眯眯地道:“制作旧物,只是萧旧师用来谋生的手段。 制作精巧之物,尤其是机括武器,才是萧旧师所爱,我没说错吧? ‘神火飞鸦’是大宋军器局曾经研发出来的一种火器,因为种种弊端大于利益,遂最终放弃。 不过,毕竟是一种叫人耳目一新的火器,萧旧师你是说是不是?” 萧千月板着脸道:“萧某不会造!” 那人微微一笑,又道:“那么,以五金之丝绞制,长三十丈,可承数百斤重量的滑轮,萧旧师可会造么?” 萧千月一听,不由得脸色大变,惊退了两步,失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这“竹笠人”就是“有求司”招募训练的第一批十三弟子之一。 他今天是奉杨沅之命,找萧千月订制“神火飞鸦”的。 杨沅曾经让鸭哥来找萧千月,给他订制过犹如钓鱼滑轮的物件。 只不过,他那滑轮不是钓鱼的,而是用来吊人的。 杨沅在“至味堂”一把大火,把国信所的人几乎一网打尽,此后便是借助这滑轮,逃出了熊熊火海,越过了楼下的皇城司官兵,顺利逃脱的。 事后,仵作勘察现场,自然发现了这种制造精巧的“滑轮”。 消息传开,萧千月才知道那个黎黑脸儿的少年订制的滑轮,竟然是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那可是上百条的人命啊! 那一阵子萧旧师整日里提心吊胆,唯恐查到他的头上。 到如今,那桩噩梦终于渐渐成为过去,想不到今日却又被人提起。 “竹笠人”竖起一根手指道:“‘神火飞鸦’,只做一筒。 萧旧师,只要你替我造出此物,‘至味堂’废墟中发现的那只滑轮,便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它是出自于你萧旧师之手。” 萧旧师哪肯爽快答应,他上次造了一个滑轮,结果为此足足死了一百多人,还都是国信所的公人和官人。 不过,那滑轮它好歹不属于兵器啊。 这回可好,已经明目张胆地找他定制武器了,还是“神火飞鸦”这种可怕的玩意儿。 萧千月苦着脸儿道:“足下说的那個滑轮,只要晓得渔杆滑轮的原理就能造出来。 可这‘神火飞鸦’是什么东西,萧某真的不知道啊,如何造的出来。” “竹笠人”莞尔道:“萧旧师太健忘了,这‘神火飞鸦’,伱造过的。” 萧千月听了暗暗心惊。 他的确造过,他制造完成的那只“神火飞鸦”,现在还放在他的私人储藏库里,有时会拿出来把玩一番呢。 只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再加上火药放久了会发潮,所以他那具“神火飞鸦”里边的火药已经拆掉了。 可是,此人怎么能笃定他造过“神火飞鸦”呢? 此事只有……只有…… 萧千月突地恍然大悟,咬牙切齿道:“曲涧磊!是那老匹夫告诉你的对不对?” “我不认得什么曲涧磊。” “竹笠人”笑吟吟地道:“我只要一具‘神火飞鸦’。” “竹笠人”能断定萧千月制作过“神火飞鸦”,确实是曲大先生说的,不过不是现在说的。 当初,宋老爹察觉杨沅假意去往金国,暗中开始着手对付国信所,为他大哥复仇。 宋老爹便决定和几个老伙计帮他一臂之力。 当时,曲大先生就是找萧千月帮他制作弓和刀的。 萧千月见到曲涧磊来了,还曾兴致勃勃地要曲涧磊帮他弄一具大宋刚刚研发的“马皇弩”,他想研究研究,却遭到曲涧磊断然拒绝。 待杨沅解决了国信所,又在鹅王赵璩帮助下,摇身一变,成了大宋枢密院机速房派驻于金国的一个秘谍。 如今成功回返,就职机速房后,便回了“宋家风味楼”。 这时,他才知道宋老爹等四名老军,暗中为他做了多少事。 两下里聊起来时,曲涧磊曾经提过兵器来历,是找他的好友萧千月造的。 那时曲涧磊顺口提起,当初军中废止“神火飞鸦”之后,他曾受萧千月所托,取了一架使用过的“神火飞鸦”给他。 而萧千月就凭这使用过的废品,倒推出了“神火飞鸦”的运作原理,然后依样画葫芦制作出了一具,实乃匠造奇人,尤其擅于制造兵器。 当时曲涧磊只是顺口提起,反正经过共同对付国信所这件事,他又答应加入了“有求司”,杨沅就是他绝对信得过的人了。 杨沅当时虽然听在耳中,却也没有当回事儿。 直到前两日夜里,听花音和小奈把倭人的行刺计划告诉他。 杨沅反复思量,在无法确定太多行动细节的情况下,他决定主动制造机会来把握主动。 于是,他便想到要制造一具“神火飞鸦”。 “神火飞鸦”在秦桧的计划中显然是一件重要的工具,应该是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的。 杨沅现在不知对方的计划全貌,若他也能拥有一筒“神火飞鸦”的话,就可以在关键时候以对方的名义做些事情。 萧千月在威胁和金钱之间,最终不情不愿地选择了金钱。 他收下了“竹笠人”的四锭黄金,也接下了制造“神火飞鸦”的差使。 …… 今天倭国使团的正副使者分头行动了。 正使静海和尚去了香积寺,由接伴使杜让眉陪同。 副使吉田政厅官去拜访礼部尚书,由接伴副使于吉光陪同。 杨沅和寒千宸各领一半杂役兵,随从两位倭国使者行动。 寒千宸当着杨沅的面,把一个乌龟壳抛到了地上。 也不知道他从中看出了什么门道,捡起乌龟壳之后,他便告诉杨沅,他想陪同倭国副使去礼部。 杨沅很是无语,正常情况下,你这个清游队副队长,不就应该陪同倭国副使么,这还用你算个什么劲儿。 静海和尚到了香积寺,与香积寺主持大师圆慧一番交谈,双方甚是投契。 静海和尚当即便决定今天要留宿于香积寺,和圆慧大师秉烛夜谈讨论佛法。 香积寺的主供佛是紧那罗菩萨,紧那罗菩萨是乐神和厨神。 因此香积寺的大施主多为娱乐圈的名伶或者餐饮业的大亨。 如此一来,静海和尚跟圆慧大师要谈论的究竟是佛法,还是讨论今后双方如何精诚合作,以互相“损赠”的名义,“合理合法”地避税,那就不为人所知了。 静海和尚入住后,慨然表示,他要为香积寺天王殿、紧那罗菩萨殿、大雄宝殿重塑金身。 为表虔诚,他将亲自主持其事。 杨沅想着这个刚刚得到的消息,目光不由落在了前方“大圣紧那罗王菩萨”的金身法像之上。 静海和尚要为香积寺三大殿佛像重塑金身,说是亲自主持其事,但施工的具体执行人,却是化身使团判官的忍者中的上忍柳生四十竹。 倭人手中有三筒“神火飞鸦”,而他们现在要为三大殿的佛像重塑金身。 难不成,这“神火飞鸦”,是要安置在佛像之中? 是要安装在佛像身上,还是安装在下边的莲花台里呢? 想象一下,木鱼声声中,官家进殿上香,在佛前双手合什,正在默默祷告。 突然,一枚枚火箭喷涌而出,窜天猴儿一般满殿乱窜…… 就算那火箭无法控制方向,一旦射出就只能听天由命,首当其冲的赵官家挨上二三十箭,也不算过份吧? 杨沅觉得,他似乎找到了对方对于神火飞鸦的用法。 要确认这一点,只要等柳生四十竹主持的重塑金身工程结束,他再伺机来检查一下,应该就能有结果了。 想到这里,杨沅双手合什,向“大圣紧那罗王菩萨”施了一礼,转身出了主供殿。 静海和尚要留在香积寺里辩经,而庙里又没有那么多的禅房供静海和尚的随从和护卫们使用,所以清游队就被打发到旁边的香积寺码头暂住了。 杨沅带人赶到码头,在临时征用的几处屋舍中安顿下来。 这时,已然做了汉家女打扮的花音和小奈恰从运河上来。 一条轻舟,两道倩影。 两女手执竹骨小伞,衣裙则是一白一青,站在船头,衣带飘飘。 人是皓齿明眸,质若道骨仙风,一时间,便吸引了无数目光。 第383章 偷心夜 花音和小奈扮作汉家女,她们的第一站,当然是香积寺。 柳生上忍让静海和尚发愿为香积寺佛像重塑金身,是为了让忍者们熟悉香积寺及其周围的环境。 精通汉语的花音和小奈则承担了更多的任务,包括事成之后如何迅速组织成员撤离临安。 但是她们计划的第一站,依旧是香积寺,毕竟这里才是行动的开始。 而且,在柳生上忍预定的行动计划中,首选撤离路线,就是从香积寺码头乘船离开。 所以,她们从运河乘船向香积寺码头而来。 两女从外表到谈吐,是一点也看不出并非宋人的。 再加上她们的女子身份和流利的汉语,也难怪柳生上忍会对她们寄予厚望了。 码头上,杨沅安顿好住处,兵士们便一哄而散,各自闲逛去了。 静海和尚在香积寺辩经期间,他们这些清街的杂兵,就只管住在这儿,没什么事做。 所以杨沅也就没有严令他们必须枯守在码头待命。 不过杨沅担心会在香积寺里撞见静海和尚,再加上他早就到香积寺踩过点儿,倒也不必再去。 于是他就上了码头,想散一散心。 杨沅刚在码头上站定身子,才扩了一下胸,就看到了船头的“白蛇”和“青蛇”。 …… 花音和小奈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的街市。 她们幼年在山上学武,十二岁被藤原姬香带进了京都藤原家的深宅大院。 十四岁她们又跟着藤原姬香去了鲸海神宫…… 对于外部的世界,她们的见识少的可怜,这等繁华所在对她们的冲击可想而知。 一时间,两人完全放弃了一个忍者该有的警觉。 她们决定今天暂且放下任务,只管好好见识一下这软红十丈的花花世界。 两个人收了伞,踏上了码头。 年纪更小的椿屋小奈禁受不住美食的诱惑,买了一串卤鸽子蛋。 她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开心地吃着。 花音就要比她斯文多了,挟着一把轻伞,身着一袭白衣,姗姗而行,宛如画中人。 “啊~~”小奈调皮地张大了嘴巴,想要一口吞下一颗鸽子蛋。 她的嘴巴小小的,仿佛就连一颗鸽子蛋都吞不下。 不过,人群中的杨沅,可是很清楚这丫头的潜力有多大。 反倒是旁边的花音,如果说藤原姬香属于女王型,矢泽花音就属于御姐型。 只不过这个御姐人菜瘾大,远不如小奈抗打,只消三两個回合就能打她一个落花流水。 小奈张大着小嘴,“啊”到一半,一双小鹿般的眼睛蓦地瞪大了,眸中瞬间充满了惊喜。 她结结巴巴地叫道:“啊!三……三……” “出来逛街,怎么不带上你家三少爷。”杨沅已经换了一身青玉色长袍,如玉树临风翩翩公子,笑吟吟地接口道。 小奈马上乖觉地改口道:“三少爷。” 花音看到杨沅,也是满面惊奇。 “三少爷,我和小奈这一路上变装、变相多次,绕了好几个地方,就是怕柳生上忍会派人盯着,为什么你却可以找到我们?” 三人并肩而行时,杨沅很自然地走在了中间,这时花音才放低了声音,惊奇地问出了心中疑惑。 又到了装逼的时候了,杨沅微微一笑,淡然道:“只要我想找到你们,你们就算是藏于九地之下,我也一样找到的。” 小奈两眼放光地道:“哇,那三……少爷岂不就是谛听转世了?” 杨沅乜了她一眼道:“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小奈挽住了他的胳膊,甜甜地羞笑道:“因为,三少爷是大~人物嘛。” 这马屁拍的杨沅很舒服,他笑问道:“你们今天出来,是为了熟悉临安风情的?” 花音点头道:“嗯,不过距上元时间还早,我和小奈本来是想今天就只四处走走,随意看看的。” 杨沅道:“没有我这个地主带路,伱们有什么好逛的。跟我来。” 杨沅朝路边招了招手,很快,三人便各自乘了一架肩舆,走在了临安大街上。 花音和小奈觉得这种轿子很新奇,坐着也很舒服,比她们那儿的”驾笼”实在是强了太多。 从香积寺码头出来,最近的瓦子当然是“下瓦子”。 多棚并列连卷的卷棚式建筑,足足十三座勾栏,节次鳞比。 卖嘌唱的小娘,作唱赚的老郎,一身腱子肉的相扑手,吹糖人的路边摊…… 两个女忍者仿佛深山老林的穷孩子,第一次踏进国际大都市,看的那叫一个目不暇给。 就见一座勾栏,用木板围起的墙壁,前边只有一道门户,门前四个彪形大汉,推推搡搡着门前许多的客人:“没座位了,站的地方都没有了,别挤了!” “别挤了,别挤了,今儿是《说唐》最后一回,早就客满了,你早干嘛去了?” “什么?加价两百文买一个座儿?哈哈哈哈,你就是出一贯钱,现在都挤不到一个站位。” 小奈惊奇地道:“哇,这座勾栏是做什么的呀,居然这么热闹!” 杨沅微笑道:“你有兴趣啊,走,咱们去听听。” 杨沅牵起小奈的小手就往前边挤去,花音本来还想告诉他,人家这儿已经客满,不要自找没趣。 眼见小奈已经兴奋地跟着杨沅朝前挤去,她也只好跟了上去。 杨沅到了门前,对那把门的大汉低声交代了几句。 那大汉狐疑地看看他道:“你在这等着,我去问问,你要是诳我,等我出来要你好看。” 片刻之后,那大汉就出来了,后边还跟着这座勾栏的掌柜。 掌柜的好不殷勤,点头哈腰地就把杨沅和二女让进了勾栏。 勾栏里已经人满为患,就连过道空地儿都站满了人。 可是,很快,就在曲大先生的说书台前边,硬是加了三个座位,还都是坐着最舒适的圈椅。 掌柜的毕恭毕敬地请杨沅三人坐了下来。 曲大先生说了,对这位客人,务必保证最大的尊重。 掌柜的虽不知就里,可是哪敢惹曲大先生不快。 明儿就说《白蛇传》,牌子都挂出去了,要是曲大先生一怒不来了,他这勾栏能被人拆了。 花音和小奈隔着杨沅,彼此碰了一下眼神儿。 旁人出一贯钱都买不到一个站的地方,三元君却可以在最前边硬生生加出三个座位…… 我们又是变相又是变装的一通折腾,就算最高明的忍者也要被我们甩开了,却逃不过三元君的耳目。 他……一定是个非常厉害的大人物吧! …… 花音和小奈一听就是《说唐》的最后一回,自然是无法投入,也听不出个好儿来的。 不过她们从周围听众的如痴如醉,从他们随之沮丧、随之赞叹的反应,感觉得出来,台上这位说书先生,似乎非常了不起。 但就是这个了不起的说书人,对台下的三元君,却表现的非常客气。 她们对杨沅的身份愈发好奇了。 听罢一回书,杨沅向曲大先生摆摆手,不等他过来搭讪,便领着两女出了勾栏。 后边,隐约传来一声愤怒的呐喊:“姓曲的,老子终于找到你了!你给老子招惹来了些什么牛鬼蛇神啊,我要掐死你!” 杨沅听着有点像萧旧师的声音,不过他没有回头,幻听,一定是幻听了! …… 瓦子里,卖药的、占卜的、卖酒水吃食的、做杂耍戏法儿的、演傀儡戏的…… 每一样花音和小奈都很新奇,一路下来,就连御姐花音都似变成了一个活泼的孩子。 也许,在她们的生命里,还从未有过如此轻松、如此精彩的一刻。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花音和小奈惊奇地发现,临安的夜晚竟然比白天还要热闹几分。 哪怕是在京都,夜晚的时候街上都是漆黑一片,可在这里,灯火宛如璀璨的群星。 在她们的头顶,悬挂着一盏盏不重样的美丽的灯笼。 她们就坐在河边露天的食案旁,案上摆着细索凉粉素签、猪羊鸡鹅兔连骨熟肉、白肉胡饼、入炉细项莲花鸭签、蜜煎雕花、鱼蓉粟米羹等各种小吃…… 全都是她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美食。 “三元君,今天,是小奈一生难忘的日子。”椿屋小奈摸着圆滚滚的肚皮,餍足地眯起了眼睛,真诚地对杨沅说。 花音感动地道:“三元君,我知道我们要做的事充满了凶险。三元君是担心我们会死去。所以,才陪了我们整整一天,带我们见识这世间繁华,是吗?” 花音觉得她读懂了杨沅的心意,因为她看到,在她和小奈雀跃欢喜的时候,杨沅望向她们的目光里,都带着宠溺与纵容的味道。 花音很感动,作为一个杀人工具,谁在乎过她们的感受,可三元君在乎。 杨沅摇了摇头,轻声地道:“今天,不算热闹,不算繁华。每年中秋、上元的时候,临安比现在还要热闹许多。你们现在所看到的,只是临安瓦子里最寻常的一天。 到时候,当然会很危险。所以,我希望你们接下来,不管是勘察地形、还是研究路线,亦或是设计行动方案,都把退路考虑在最前面。” 杨沅看着坐在对面的花音和小奈:“上元节时,临安城四十里灯光不绝;寒食节时,可以吃青团游西湖; 五月端五彩旗叠鼓,交舞曼衍、龙舟竞行;八月中秋可以结饰台地,赏月观潮,九月九就可以遍插茱萸,郊外登高。 所有这些,你们都还没有见识过。你们要在这个上元成功地活下来,以后我才有机会带着你们,像今天这样,一一去赏玩、经历,明白吗?” 花音和小奈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杨沅,目光一闪一闪的,不知道那是星光还是泪光。 从小,她们就是作为一个杀人工具被培养出来的。 师父、同门、主公…… 所有人都在不断告诫她们,要永远记住“三不三为。” 不计代价地完成任务、不择手段地完成任务、不虑后果地完成任务。 为主公毫不留念的死,为主公毫不顾忌的死,为主公毫不犹豫的死! 可是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在这个过程中,她们将是生是死,结局如何。 只有三元君…… 夜深了,杨沅把她们送上了船,沿着运河驶向班荆馆。 在她们手里,还提着杨沅给她们打包的甜品果子:紫苏膏、蜜饯樱桃、雪花酥、糖渍梅子…… 矢志成为女版刘备的藤原姬香,正在仁美坊杨家大宅的地下秘室里,认真揣摩学习着《三国演义》。 她还不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关羽”和“张飞”,已经彻底的、永远的沦陷在杨沅的柔情陷阱里了。 她可能不是刘备,而是引狼入室的刘璋,一个被杨沅挖了墙脚的英雌。 杨沅才是那个最会收买人心也最会挖墙脚的刘皇叔。 第384章 扶不起的阿熺 杨沅自从被调去做了清游队长,似乎一下子被打去了浑身的傲气。 每天里,杨沅就领着一些杂役兵,跟在日本使节后面跑东跑西,清清场子、维护一下街道秩序,泯然众人矣。 张宓听了不禁大呼快意。 随后,他就得意洋洋地去临安府走马上任去了。 临安府是大郡,配有通判三员,分别是通判北厅、通判南厅和通判东厅。 不过,三个通判厅都在临安府衙的南面。 张宓担任的是通判北厅,简称北判。 作为州郡的副行政长官,通判是要与知府共同管理府政的。 宋朝的通判权力很大,知府签发的政令,必须要有专职的通判副署同意,方能生效。 所以,宋朝时候的通判又有“监州”之名,他是有权监察知州的。 张宓原本是没多大权力的宣旨院长,如今却到了实权衙门,官居要职了。 而杨沅呢? 现在混的跟个厢公所的街溜子似的。 其实杨沅现在倒是巴不得低调一些,因为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 这一个半月,于他而言最好是一切风平浪静,只待上元佳节。 为了在即将发生的那件大事中,让他看起来毫不相干,他现在不能做任何事。 任何提前的准备,于他而言都可能存在着重大隐患。 何况,他现在一個“街子”,实在也没什么好准备的。 复出的秦桧则不然,虽然他要动手的时间是正月十五,但是许多准备现在就要开始了。 专门为秦桧的回归召开的大朝会上,从年初一直沉寂到现在的秦桧,似乎真的病体痊愈了,精神抖擞。 作为百官之长,他第一天的亮相,只是跸见天子,接见百官,正式亮了个相。 第二天,秦桧便上了一道奏本,建议对林一飞等编撰监修国史有功者予以嘉奖擢升。 枢密院编修官林一飞由此被提擢为礼部祠部郎中。 张宓也就是这时从激赏库监官升任为临安府通判的。 林一飞这个祠部郎中,主管全国祀典、道教佛教、祠庙、医药的政令。 看起来这个官职并不是那么关键,还不如张宓的临安通判来的实惠,所以赵构没有刁难。 况且,林一飞确实监修国史有功。 要知道他领着人删、篡宋史,固然是为了美化秦桧,赵构又何尝没有从中受益? 别看他和秦桧暗斗的厉害,但那只是帝相权柄之争。 在立场上,他们俩可一直都是同一路货色。 林一飞等人删、篡之后的宋史,也是赵构乐于见到的,因为在抹去秦桧污点的时候,也就抹去了他的污点。 更何况,此前赵构借“马皇弩案”大肆打击秦桧党羽,秦桧并未还手,这让赵构很满意。 所以,对于秦桧所列立功官员,赵构一概照准了。 不过,消息传到杨沅耳朵里时,已经知道秦桧要做什么的杨沅,却是马上明白了秦桧这么安排的目的。 正月十五,“京师”必然大动荡。张宓若能成为“京师”的副知府,到时候在平定京师动荡的时候,就能发挥重大作用。 而林一飞的这个礼部祠部郎中,主管着全国的祀典和佛道丛林。秦桧这是想借用宗教的力量,为将由他掌控的新朝造势。 类似的事情武则天也用过,这对于稳定民心、争取民心,确有大用。 不过,身在局中的赵构是看不出来的。除非他也和杨沅一样,已经知道秦桧想干什么。 老当益壮的秦桧,在还朝的第三天,又上了一本。 他反省了养病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宰相之位空悬的弊端,主动向赵构请求增设宰相。 赵构倒是觉得没有宰相挺好的,如果可能,他恨不得秦桧这个宰相也消失了才好。 不过,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其实近一年来,秦桧虽然在家养病,诸多公文要件依旧是送到秦府由他批阅的。 这种情况下,增设宰相以分秦桧之权,当然是赵构喜闻乐见的。 问题是,提出增设宰相的是秦桧本人,这就不免令赵构猜疑起来。 秦桧建议,以大臣沈该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万俟卨为参知政事。 秦桧原本是右相,也是唯一的宰相,如此一来,便有了左相和副相。 沈该是主和派,但他不是秦桧的人,反而是赵构的人。 秦桧担任右仆射十八年了,左仆射之位一直空悬,使得秦桧独领相职十八年。 现在秦桧突然主动提出分权,而且是让官家所信任的沈该担任左相…… 赵构心想,难不成这老贼病了近一年多,自知大限将至,熬不过朕,决定渐渐放手了? 沈该是朕的人,他举荐沈该,对朕有益无害啊。 还有他举荐的副相人选万俟卨。 岳飞担任荆湖宣抚使的时候,万俟卨担任提点湖北刑狱司,狂拍岳将军马屁。 奈何岳将军知道此人官声人品都很差,懒得理他,万俟卨由此对岳飞怀恨在心。 再后来,万俟卨调任朝廷为官,又狂拍秦桧的马屁,秦桧欣然接纳。 万俟卨由此成为秦桧的死党,步步高升。 只不过,万俟卨升着升着,就觉得自己有资格跟秦桧叫板了,可以支棱起来了。 为了争权,他就开始挑衅秦桧的权威了。 秦桧也不惯着他,寻个由头就把这个“二五仔”贬到了地方,这么多年一直摁在下边,再也没让他爬起来。 可现在,秦桧竟然打算再把他扶起来了。 难不成两人已经和解了? 可就算秦桧和万俟卨已经和解,曾经的裂痕也不是那么容易修复的,秦桧怎么会建议提拔他为副相呢? 赵构反复琢磨,也没想明白秦桧究竟要干什么。 但他反复权衡之下,都没发现任命这两人为相对自己有什么坏处,所以把这份奏本压了一天之后,还是照准了。 …… “你们对老夫如此安排,是不是也有所不解?” 秦桧坐在无暇堂上,笑看了秦熺和林一飞一眼。 “老夫举荐沈该为左相,万俟卨为副相,原因是,老夫麾下,现在没有够资格担当宰相的人了。” 秦桧叹息一声,道:“沈该虽然不是老夫的人,但他是坚定的主和派,这就够了。至于万俟卨,他手里也沾着岳飞的血……” 秦桧冷笑道:“官家大肆铲除老夫的羽翼,使得主战派官员气焰渐炽,如今把万俟卨拉回来,他不想给老夫当狗都不成。” 秦熺忍不住道:“父亲,您一人独相不是挺好的吗?就算这两人不会对父亲产生威胁,又何必增设宰相之位呢?” 秦桧摆手道:“无妨,枢密使也算是副相。朝中有我们父子,再加上万俟卨这条老狗,就足以左右一切了。更何况,沈该也不会给老夫下绊子。” 秦桧道:“老夫建议增设宰相,一是消除老夫的嫌疑。老夫若为独相,而天子暴毙,民间必有流言蜚语, 增设天子心腹为左相,再加上老夫的苦肉计,此事便可以天衣无缝了。” 秦桧看看秦熺和林一飞,又道:“老夫增设宰相的第二个原因是,老夫的病虽然是装的,可老夫这年纪,却不是装的。 而老夫的人里边,现在又没有人够资格拜相。本来……曹泳那厮在户部尚书任上再做个一年半载是够资格的,可惜了……” 秦桧叹息一声,道:“既然如此,那就得用对咱们无害的人,甚而是志同道合的人,先把位置占住。 这样,老夫一旦故去,主战派便没有机会占据相位,从而对老夫反攻倒算。熺儿你承受的压力也就会小一些。” 秦熺感动地道:“父亲……”父亲现在所思所想,全是在为他铺路、布局,秦熺心中自然感激莫名。 一旁林一飞却微微有些不自在,情不自禁地又开始想,坊间的流言究竟是不是真的,我……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 秦桧缓缓地道:“去年八月,官家将建康府的永丰圩一千余顷的田地赐给了老夫。 老夫派丁禩为江东马步军副总管,驻扎于建康,本意是负责为永丰圩修筑圩堤。如今,倒算是预埋了一子。” 秦桧府上有两大管事,一个丁禩,一个何立。 丁禩追随他多年,劳苦功高,因此秦桧委了他一个官职,让他到建康府去享清福了。 这原本是秦桧对心腹的一个奖赏。 如今他决意动一动天子,便不得不做多种打算。 这一来,这个在建康带兵的丁禩,便有了大用。 秦桧道:“沈该和万俟卨不日赴任,熺儿,别忘了为父交代过你的事情。” 秦熺道:“孩儿记着呢,只要两位宰相一到任,便让台谏官张扶和徐嚞,向他二人分别建言,由户部侍郎钟世明为建康“措置”,由镇江知府王循友为建康知府。” 张扶和徐嚞也是秦桧的党羽,是大宋的台谏官。 大宋的台谏官是有权向朝廷举荐和弹劾官员的。 尤其是在推荐地方官员方面,如诸路转运使司、提点刑狱司、提举常平司和地方监司、郡守等官员时,台谏官特别有推荐权。 因为作为台谏官,他们更了解地方官员。 秦桧想让两个台谏官推荐的户部侍郎钟世明和镇江知府王循友都是秦桧一党。 “措置”是个临时的差使,但是执行差使期间,拥有灵活的调兵权。 而建康知府和镇江知府也大不相同。 镇江知府只是一个知府,而建康是陪都,建康知府是要兼任江东安抚使和行宫留守的,必要的时候,也拥有调兵权。 只要钟世明任建康“措置”,王循友任建康知府兼江东安抚使和行宫留守。 又有他忠心耿耿的大管家丁禩为江东马步军副总管,就可以把陪都建康经营成铁板一块。 秦桧这是在给秦家留退路,一旦刺杀失败并且被怀疑,又或者拥立赵璩时出现变故,便马上裹挟赵璩逃赴陪都,再立一个大宋,与临安并立。 当然,拥立失败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因为即便是被赵构狠狠铲除了一批党羽,朝廷中只要有他在,便仍然占据上风。 后宫里他对太后有恩,又与皇后有亲,赵璩又是两宫最宠爱的孩子,岂有拥立失败的道理。 他担心的是刺杀失败。 虽然这种可能性也很小,却不能不防。 林一飞略一思忖,便明白了秦桧的用意。 林一飞欣然道:“相爷此计甚妙。沈该和万俟卨因相爷举荐而拜相,对于相爷任命这样一个地方官员,便不好回绝。 而他二人刚刚拜相,正是官家拉拢的时候,也是宰相立威的时候,他们提名的第一个官吏,官家便不好拒绝。” 秦桧欣赏地看了林一飞一眼,一飞这孩子果然慧黠,可惜…… 这时,管家何立的声音在外面急促地响起来:“相爷,有要事。” “进来!” 何立也是秦桧的铁杆心腹,方才商量的大事虽然没必要让一个管家与闻,但也不用特意回避他。 何立急急而入,向秦熺和林一飞略一颔首,便对秦桧急急道:“相爷,镇江知府王循友向朝廷上《加九锡文》,请求朝廷赐相爷金根车,加九锡!” 秦桧茫然了片刻,不敢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何立显然也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他面带苦色地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秦桧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才压下了想要吐一口老血的冲动。 他现在想往建康调人,都千方百计借助他人之手,不想过于暴露锋芒。 而王循友这个蠢材,他居然上书朝廷,要为本相赐金根车、赐九锡! 受赐九锡的有好人吗? 王莽、曹操、孙权、司马懿、石勒、石虎、桓玄、侯景、杨坚、李渊…… 全他娘的反贼啊! 秦桧的身子禁不住地打起了摆子。 他紧咬牙关,半晌,才强抑怒气,颤声问道:“王循友……他疯了不成?莫名其妙的,上什么《加九锡文》?” 秦熺听了便觉得脑后生风,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呃……,王循友这是打算向父亲表示忠心和谢意吧? 前几天父亲决定提拔王循友任建康知府后,他就赶紧写信告诉王循友了。 他本意是想提前知会一下,让王循友对他心存感激。 毕竟,这是父亲为他打造的将来的班底之一。 可是……,他也没想到王循友激动之下,会上《加九锡书》啊。 此时此刻,看着父亲铁青的脸色,秦熺一句话都不敢说,哪敢告诉父亲是他透露了升官的消息给王循友知道。 秦桧的脑子嗡嗡的,老夫正想搞死皇帝换个更听话的傀儡,王循友这老狗…… 九锡! 对了,李严曾劝诸葛亮受九锡,被诸葛亮严词拒绝。 孔明做得,我秦会之也做得。 只是……,王循友这老狗是做不成建康知府了,这一环,该让何人补上去呢? 第385章 扑朔迷离 秦桧回归之后的前两道奏本,都是给人加官进爵的。 但他这第三道奏本,却是痛斥镇江知府王循友谗谀媚上、鲜廉寡耻,恳请官家下诏罢他官职的。 为了把这件事的影响尽可能地控制住,秦桧使尽浑身解数,竭力补救,心中真是把王循友这个猪队友骂了个狗血淋头。 杨沅也很忙,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就没有过过一天安闲日子。 当帮闲时,他忙。 建立“有求司”时,他忙。 向国信所展开复仇时,他忙。 加入机速房后,他还是忙。 现在,他成了清游队长,整天跟在静海和尚身边,东跑西颠,依旧是忙。 杨沅是负责外围警戒和清街任务的,因此静海的行程他都会提前知道。 静海出行时,有使团随行人员,有接伴使及其随从人员,有接待方及其随从人员,所以静海从未见到站在外围警戒的杨沅。 就连花音和小奈也是一样,谁会注意一個在外围警戒的杂役兵头儿呢。 杜让眉邀请静海和尚游西湖的时候,两个惨白脸、腥红唇的“女鬼”在等候登船的时候,站在那儿说悄悄话。 “原来这就是西湖呀,真的好美。” “嗯,不知道少爷说的青团是什么滋味儿。” “你个贪吃鬼,难道不是要和少爷一起游西湖才最开心嘛。” “不对,要和少爷一起游西湖,还要少爷喂我吃青团,那才最开心。” 当时,杨沅就站在她们俩旁边不足两丈远的地方,背对着她们对外警戒。 杨沅听着花音和小奈的悄悄话,把小奈的愿望记在了心头。 等上元节事了,他会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带小奈来乘船游湖,实现她心中梦想的。 到时候,两只青团加一只象拔蚌,应该能喂饱小奈了吧。 …… 机速房里进行了调整。 冷羽婵正式上位,成为了负责大宋对内军事谍报的“鱼字房”掌房。 袁成举和郭绪之做了冷羽婵的左右副承旨。 肥玉叶则调入“蝉字房”担任掌房,负责大宋对外军事谍报,寇黑衣为副承旨。 同时,郑都承还从机速房系统调了一个名叫丁羽的人,也到蝉字房担任副承旨。 也就是说,蝉、鱼两房,现在全都配备了两个副承旨。 而且……还都是男的。 这是郑都承痛定思痛,做出的决定。 薛冰欣跟着一个“该溜子”跑了,就连七品承旨的官位她都不要了。 这件事给郑都承造成了很严重的心理阴影。 眼看就年底了,过了这个年,冷羽婵双十年华,肥玉叶也有十九了,两人全都奔着老姑娘去了。 天知道她们哪天想通了,就像薛冰欣一样一走了之? 薛冰欣可是机要衙门的重要官员,掌握着许多绝密资料,要不是为她除籍的是皇后娘娘,她能说走就走? 郑都承是真害怕了,万一哪天肥玉叶和冷羽婵也突然撂挑子怎么办? 冷羽婵是内廷的人,内尚书折夫人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弟子。 肥玉叶她爹则是皮剥所处置使,是个叫人一看就心里发毛的狠角色。 哪个他能不放人? 所以,郑都承痛定思痛,开始作未雨绸缪之举了。 …… 腊月十二,百福日。 这一天,民间百姓会贴窗花,接百福。 “拈花小筑”的姑娘们也入乡随俗了。 她们兴致勃勃地贴起了窗花,并且对“拈花小筑”开始“扫尘”。 “菊庭”里,就只有薛冰欣一个人在洒扫。 这座院子最初住了六七个人,但是姑娘们发现杨先生似乎对艾曼纽贝儿情有独钟之后,她们就纷纷搬了出去。 她们想给杨先生和贝儿制造些便利。 但是,杨先生又亲自安排了一个漂亮女人住进了“菊庭”。 她们担心这个漂亮的宋国女子会抢走杨先生对贝儿的关心。 艾曼纽贝儿在“百福日”这天从建康回到了临安。 海伦和阿法芙老早就派了人赶去建康,催促贝儿回来。 当贝儿弄清楚她们催促自己回去的原因竟是担心她会失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她才不紧张,她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么。 她其实早就察觉到,杨先生对她有一种欣赏和占有的意思。 她又何尝不曾心动? 但是,她不能背叛自己的信仰。 然而,她又觉得自己对杨先生亏欠多多,可她有什么可以回报杨先生的呢? 似乎……也只剩下这个身子了。 这让她非常的纠结,她甚至惶恐地发现,她的意志在动摇! 她祈祷的时候,脑海中开始常常浮现出那个黑眸骑士。 那个黑眸骑士,正在一点点驱散她心中的圣光。 她跑去建康主持开店事宜,未尝没有逃避杨沅的意思。 如果杨沅有了新的目标,以后不再用那种让她心慌的目光看着她,或许……对彼此都好吧。 所以,她固执地不理海伦等人的催促,一直等到设立在建康的珠宝店和香料铺正式开张,并且营业三天,一切正常后她才回来。 刚一走进“拈花小筑”,她就受到了姑娘们的围攻。 在海伦等人一惊一乍的一番描述之后,贝儿终于不耐烦了:“好了好了,我想我的终身大事,用不着你们操心。” “我们不操心谁操心?贝儿殿下,你究竟想要坚持什么?” “贝儿,快抛弃你那见鬼的信仰吧。就算你去蕃坊里找,那儿也只有大食人、波斯人、昆仑国人和东瀛高丽人,除了你是没有西方人的,更没有和伱同一信仰的人。” “贝儿殿下,你是打算年高百岁,初吻犹存吗?” 艾曼纽贝儿被她们你一句我一句说的恼羞成怒了。 “够了,杨先生是不会因为我们之中没有人侍奉他,就弃我们于不顾的,你们还不明白吗?你们究竟在担心什么?” 这句话说的重了,海伦她们固然想和杨沅建立更密切的关系,使她们更有保障。 但她们努力促成贝儿和杨沅在一起,根本原因还是觉得杨沅与贝儿般配,她们希望这个既愚蠢又固执的法兰克傻妞儿能够得到幸福。 可是贝儿的这句质问,把她们的动机说的太功利了,这让她们很伤心。 于是,姑娘们纷纷转身离去。 贝儿有点后悔口不择言了,她叹了口气,走进“菊庭”,就看到一道倩影。 那个女人正捧着一盆盆景,要放到院子里的一块怪石上面。 盆景不小,所以很重,但是那个宋国少女很轻松地就把盆景放到了怪石上。 贝儿看着她的背影,袅娜纤细的腰身,弧度夸张的臀部,有着叫男人两眼发直的魔力。 薛冰欣拍拍手,欣赏了一下盆景,笑盈盈地转过身,便看到了一个令人惊艳的金发美人儿。 这一刹那,两人心中都升起一股势均力敌的感觉。 贝儿脸上绽开了甜美的笑容,主动打招呼道:“薛小娘子?” 薛冰欣也露出了笑脸:“是我,姑娘就是海伦她们提起过的贝儿姑娘吧?” “是的。”贝儿笑盈盈地迎了上去。 薛冰欣雀跃地道:“太好了。这座院子太大了,我一个人住怪荒凉的,如今你来了,我就有伴了。” 贝儿嫣然道:“我住在这儿的时候,海伦她们都住这里的。 没想到我去了趟建康,帮杨沅先生处理一点事情,她们就搬出去了,还好,以后有你。” 两个人说的话都是暗含机锋,只是就连她们自己,大概也没意识到自己的针对。 当贝儿走进菊庭大厅时,心中不舒服的感觉便更加强烈了。 壁上有新添的挂画、桌上有新摆的插花,椅上还有新添的座垫…… 艾曼纽贝儿心里有种自己这个女主人,已经被薛冰欣取而代之的感觉。 男性的领域意识通常出现在职场,如果有人贸然侵入他的领域或者试图取代他,他会马上有所察觉并产生抵触情绪。 而女性的领域意识通常出现在家庭,如果有人贸然侵入或者试图取代她的女主人地位,她也会立刻产生敌意。 艾曼纽贝儿现在就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艾曼纽贝儿目光流转,看了看厅中已然陌生的布置,笑盈盈地对薛冰欣道:“薛小娘子,这些日子杨沅先生可曾来过么?” “没有。” 薛冰欣从容地回答,唇边噙着浅笑:“二郎这些天正在接待倭国使节,公务繁忙,有家难回呀。” 二郎?回家? 这样暧昧的表达,把她宣誓主权的意识表现的很明显。 艾曼纽贝儿轻呼一声道:“这样吗?这个我倒不知道,杨沅先生温柔体贴,一定是怕我担心他。” 女骑士翩然转向薛冰欣,似乎拔出了一柄无形之剑:“我有些很重要的事情,需要马上和杨沅先生商量。既然他最近没来,我只好去找他了。” 贝儿浅笑着对薛冰欣点点头:“我可能要很晚才回来,晚餐的时候,薛小娘子就不用等我了。” 贝儿说完,于是遛遛达达地朝仁美坊走去。 她决定去李夫人那儿蹭顿饭。 薛冰欣这些天经常去李夫人那儿蹭饭。 …… 香积寺三座大殿的佛像贴金,在“百福日”这天也完工了。 脚手架下午的时候就已拆去,大殿上还有淡淡的生漆味儿。 佛像焕然一新,金光灿烂。 宋老爹是香积寺佛像贴金之后第一批进香者之一。 他虔诚地礼拜、上香,再啧啧赞叹着,仔细观察每座大殿的佛像和莲台…… 当他拖着一条瘸腿,缓缓走出香积寺的山门后,脸色便沉了下来。 三座大殿他都仔细检查过了,没有问题,“神火飞鸦”并不在那里,杨沅的猜测有误。 距离上元佳节已经越来越近了,可秦老贼的阴谋依旧如同一团迷雾。 不清楚敌人如何出招,却又不能抢先出手…… 如此情形,就连宋老爹这个踏白第一斥候,都感到了被动。 第386章 绍兴二十五年 绍兴二十五年的正旦,杨沅是在“拈花小筑”过的。 由于正旦期间,外国使节除了朝觐大宋天子以贺新年,就只有走上街头欣赏一下大宋的新年气象,没有更多的外事活动,便无需正副使节分开行动。 于是,杨沅和寒千宸排了个班,一替一天地带队。 杨沅是队长,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的休沐之期排到了大年三十。 寒千宸倒也没和他争,家有悍妻,哪一天对他来说都是灾难,大年三十又如何? 寒千宸巴不得在班荆馆里吃吃小酒,逍遥自在。 听说,倭国人今天也要过年,他们带来的艺伎还有歌舞表演,寒千宸正想欣赏一下。 大年夜,寒千宸如愿以偿地欣赏到了倭国歌舞。 当晚,他躺在榻上时百思不得其解,对着鬼一样的女子,他那老友王长生究竟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难不成……关灯? …… 杨沅的新宅子已经落成了,由鹿溪和丹娘定下的各种家什用具,也都搬了进去,摆放停当。 基本上,这座新宅已经到了可以拎包入住的地步。 但,杨沅并没有选择这个时候入住新宅。 杨沅选择在“拈花小筑”过年。 杨府里现在唯一启用的地方,是第三进院落的正堂——杨氏祠堂。 当年,大哥从北方背回来的杨家列祖列宗的灵位,如今都供奉在这座祠堂里。 那个背着祖宗牌位南渡的人,如今也在上面,和列祖列宗们在一起。 杨沅把旧的供品撤下,把新的供品摆上,然后恭恭敬敬地上香,祭拜。 “大哥,今年还是兄弟一個人陪你过年。等明年吧……” 杨沅用袖子轻轻擦拭了一下大哥杨澈的灵位,然后端正地摆回供台,轻声地道:“明年,兄弟带着你弟媳,还有你的小侄子或者是……小侄女儿,一起来陪你过年。杨家,一定会人丁兴旺的。” 祠堂厚重的大门关上了,堂上唯有香烟袅袅。 祠堂门边,还放着一个大食盒。 杨沅提起食盒,走下了石阶。 很快,他就出现在了宽敞的地下秘室。 藤原姬香刚刚沐浴已毕,头发披散在肩上,她穿着一袭丝制的睡袍,正斜倚在榻上读《春秋》。 架上的书除了《三国演义》,她还读了好多,不过大部分都是话本、故事,直到她看见《春秋》。 她看《三国》时,关云长就总是读《春秋》,出于好奇,她也读了起来。 这处秘室,白天可以直接调用外部的天光,晚上天色黑了,才用灯烛照明。 所以,藤原姬香是知道外边的日夜更替的。 不过,她可没有在墙上一道道的划痕记日子,有什么意义呢? 反正她现在就是一个人质,什么也左右不了。 从这一点上来,她还真是够洒脱的,确实不是一般女子可比。 听到脚步声,藤原姬香欣喜地跳下床榻,光着脚儿就跑到门口。 门不是锁着的,她的活动区域还是比较大的。 但是跑到门口,看清来人,藤原姬香便一撇嘴。 她还以为是师师大美人儿来了,没想到却是那个把她带到临安,便往这里一丢,再也没露过面的臭家伙。 “今天过年,不过你现在不方便露面,所以我给你带了点好吃的,还有一壶酒。” 杨沅把食盒放到了桌上,看了眼这个已经充满生活气息的房间:“在这里住的还好吗?” “好不好都不得在这儿住啊?” 藤原姬香把《春秋》往榻上一扔,嘟囔着走过去,掀开了食盒。 “今天过年啊,也就是说……还有十五天……” 藤原姬香忽然醒过神儿来,她仰起脸儿,兴奋地道:“十五天后,我就可以重见天日了吧?” 杨沅沉吟了一下,点点头:“对,无论成败,伱都可以走出这里了。” 藤原姬香舒了口气,看着杨沅道:“你已经见过花音和小奈了?她们还好吗?” “好。” “哎,她们从十二岁就陪在我身边,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突然一下子离开了我,恐怕她们会吃不香、睡不好,人都瘦了吧?” “嗯!瘦了!” 杨沅看着普信的藤原姬香:“花音的眼睛更大了,小奈的下巴更尖了。” “两个可怜的小家伙。” 藤原姬香就像听到了自家走失的狗狗变成了流浪狗,眼睛都湿润了。 杨沅摇摇头道:“一会儿饭菜凉了,就会失了味道,你用餐吧。” 藤原姬香看到杨沅转身离去,忍不住叫道:“喂,你不陪我过年吗?” 杨沅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道:“我还有家人要陪,你就等着花音和小奈与你重聚吧。” “啊~真是个混蛋啊!” 藤原姬香握着拳,咬牙切齿地发狠:“本姑娘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杨三元,你等着,终有一日,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 厚重的石门关上了,用“砰”地一声响,回答了她的誓言。 藤原姬香走回桌边,嗅了嗅菜肴的味道,沾沾自喜地道:“还挺香的!算他还有点良心!” …… 杨沅一重重地关门,一进进的院落走出去。 当他走出杨府大门的时候,爆竹声声便传入耳中。 给大门上了锁,杨沅便穿过仁美坊,向河对面的“拈花小筑”走去。 走到师师的住处时,杨沅稍稍停了一下。 鹿溪和丹娘是邀请了李夫人一同到“拈花小筑”过年的。 但师师很紧张这个孩子,怕人多吵闹,怕爆竹声声惊吓了胎儿。 何况她现在已经有点显怀,虽然还不明显,但是如果去了“拈花小筑”,那么多女人在一起,却难免要被人看出来。 李师师女中豪杰,自是不怕人知道她有孕在身,可也不想被一群人好奇地围着叽叽喳喳。 所以,新年期间,她搬去狮峰山了。 一走到“拈花小筑”,杨沅就看到春联、桃符,还有一串串的彩灯延伸进门里去…… 被杨沅从大食商船上救下的那些美貌女奴,如今都在这里。 去山阴、建康等几处地方打理生意的蕃女也都回来过年了。 她们是头一回过汉人的新年,既感新奇,又觉兴奋。 整个“拈花小筑”被她们布置得喜气洋洋。 小食神鹿溪和丹娘让青棠打下手,亲手为大家烹制美食。 这些蕃国姑娘也不甘示弱,反正厨房够大,她们也各施妙手,把她们所在国家的风味美食制作了许多,供大家品尝。 艾曼纽贝儿和薛冰欣自从那日一先一后到了李师师住处蹭饭,关系倒是迅速融洽了起来。 毕竟,她们彼此都很尴尬。 在知道对方只是虚张声势之后,还让她们多少有了一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虽然,她们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宋老爹、曲大先生、计老伯、老苟叔四位长辈坐在“拈花小筑”前院正堂里喝茶聊天。 曾经混迹市井的四个人,已然是今非昔比了。 不过,曲大先生依旧坚持在瓦子里说书。 区别只是,以前他说书主要是为了生活,而现在主要是因为,喜欢。 “好啦,最后两道菜,西湖醋鱼、龙井虾仁!” 鹿溪把汁浇好,临时充当了伙计的阿法芙和娜娃尔就把四盘西湖醋鱼、四盘龙井虾仁分别装进食盒,提向前堂。 鹿溪解下围裙,和丹娘走在后面。 早就心里长了草,贪着要出去热闹出去玩的青棠,像个大黑耗子似的,“嗖”地一下,就从她们身边窜了过去。 “小心别绊着。” 丹娘没好气地喊了一句,扭头看看鹿溪:“怎么啦,你似乎不是那么开心?” 鹿溪摇摇头:“倒也没有啦,只是……新宅子都建好了嘛,何不趁着过年就搬过去呢。在自己家过年多好。” 丹娘笑道:“这儿也是二郎的产业啊。” 鹿溪嘟了嘟嘴儿道:“那不一样,这儿……是贝儿和薛姑娘她们先住进来的,总觉得不像自己的家。” 丹娘轻笑道:“所以啊,那你说二郎为什么不肯趁着过年,高高兴兴地迁入新宅呢?” “为什么?”鹿溪还是不理解。 丹娘嗔怪地点了一下她的眉头:“因为,二郎的新宅子,要等八月中秋,才会有一位女主人啊笨蛋!” “啊!”鹿溪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原来,这便是二哥的用意! 二哥他真是…… 鹿溪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蜜灌满了。 …… 据说,三个女人相当于五百只鸭子。 这么多女人一起过年…… 宋老爹等四位老人家酒足饭饱之后,马上逃去了安静的侧厢。 又坚持了小半个时辰,杨沅也忍受不了啦,借着“尿遁”逃了出去。 远处,爆竹声声。 大厅里,鹿溪打叶子牌耍赖的撒娇声、贝儿投壶必中的拍手大笑声隐隐传来…… 杨沅在院子里站定,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仰首望向天上的繁星,心神一时尽皆放空。 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宋老爹踱到了他的身边。:“在担心上元夜的事儿?” 杨沅摇了摇头,他刚才还真就什么也没想。 宋老爹笑了笑,只当他是在掩饰。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宋老爹漫不经心地道:“这件事,是秦桧狗贼针对那个昏君的阴谋,我们只是趁火打劫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把火要是没烧起来,我们不打劫就是了。如果烧起来,也就是烧大烧小的问题。 无论如何,我们只是能不能打劫,以及打劫到多少的问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岳父大人说的是!” 杨沅赔笑道,长辈自以为是,听就是了,可不能反驳。 宋老爹瞪了他一眼:“你该担心的,是你杨家的事。” 杨沅一头雾水:“杨家?杨家什么事!” “阴气太重啦!” “岳父大人,哪有,您多虑了……” 杨沅否认的理直气壮,“拈花小筑”里群雌粥粥全是女人,没错! 可是,被他吃干抹净的,也就丹娘一人。 那些女子不但正当妙龄、个个千娇百媚,而且还中、外、东、西,风情迥异。 最关键的是,只要他想,予取予求。这都没碰,绝世好男人了好么? 宋老爹正要说话,便听到自己宝贝女儿雀跃的一声欢呼:“点爆竹喽!” “一千多只鸭子”便嘻嘻哈哈地从大厅里冲了出来。 很多人家现在过年烧的爆竹还是真的干竹,因为便宜。 杨沅这边可是用的真正的炮仗。 片刻之后,电光闪闪,硝烟滚滚,还有一个个少女们拍手大笑的声音。 一对翁婿借着“烟遁”,再度落荒而逃! 第387章 上元狂欢夜(1) 上元,是宋朝最重要的节日。 正旦是年节的开始,上元则是年节的结束。 上元三夕过,年节随灯尽,这是最后的狂欢日。 倭国使团圆满结束了对大宋的访问,将于正月十六返航。 因为需要一早启程,所以静海和尚和吉田政厅官谢绝了大宋官家邀请他们同游运河观灯的好意,早早回到班荆馆,做出发前的最后准备。 杨沅的清游使命也就至此结束了。 当他再次回到枢密院,原本的蝉字房承旨一职已经变成了肥玉叶。 而“东西厨”也已有了新的总长。 只不过,何雨柱那些人是回不来了。 他们刚到“宋家风味楼”和“水云间酒家”的分店,就赶上年节。 累确实是比从前累了很多,可赚的也是真的多很多啊。 至此,重返枢密院的杨沅连个位子都没有了,成了名符其实的“准备听候使唤”。 眼见杨沅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了,枢密院的胥吏执役不免对他指指点点,暗中看起了笑话。 “杨武功,不如……到寒某的签押房去坐坐?咱们喝喝茶、聊聊天,寒某还可以给你看看相。” 眼见杨沅连“东西厨”的位置都没有了,寒千宸心有戚戚焉,忍不住开口相邀。 杨沅有些意外地看了寒千宸一眼,笑道:“多谢寒卜官美意,杨某……” 他刚说到这儿,肥玉叶便走到二人身前,板着脸对杨沅道:“本官刚刚接手蝉字房,有些事务还没有理顺,需要向你请教一二,不知杨兄你可有时间?” 杨沅眉尖微微一挑,颔首笑道:“有时间,当然有时间,我现在很闲……” 肥玉叶唇角抽搐了两下,转身就走。 杨沅向寒千宸拱了拱手,便快步追了上去。 二人并肩回了蝉字房。 见是肥玉叶陪同而来,寇黑衣、小骆、樊江、王大少等人便只是向杨沅拱手为礼,没有多说什么。 过年期间,这几个人里,除了寇黑衣,都是亲自登门给杨沅拜过年的,这时本也不用太过客套。 进了肥玉叶的签押房,肥玉叶亲手为他沏了杯茶,放到他身旁的几案上,便对他道: “我要处理公事,你就坐在这儿好了。明天上衙,你若没地方去,就直接到这儿来。” 杨沅没想到肥玉叶会为自己尴尬的处境解围,不禁笑问道:“肥掌房这是在怜悯杨某吗?” 肥玉叶已经回到公案后坐下,执起笔来正要批阅公文,听到杨沅这么问,她淡淡地扫了杨沅一眼,道: “你是我带进机速房的,更是从我鱼字房走出去的,我只是不想伱太丢人罢了。” 杨沅笑了笑,虽然肥玉叶嘴巴很硬,不过这番好意他还是要领的。 杨沅翘起二郎腿,轻轻吹了吹茶叶,赞道:“明前龙井,好茶。” 肥玉叶埋头于公案,头也不抬地道:“闭嘴,安静。” 杨沅微微一笑,便不再言语了。 一盏热茶温度稍降,勉强可以入口了。 杨沅端起茶来,刚刚浅浅地呷了一口,冷羽婵便迈着一双大长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一见杨沅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冷羽婵先松了口气,然后便埋怨道: “你回了枢密院,怎也不告诉人家一声,有人说就连‘东西厨’的食手都在笑话你,是不是真的?” 说到后一句时,她眼圈儿一红,心中气苦,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杨沅忙拉过她的手,柔声安慰道:“管它真的假的,又有什么打紧呢。一個人走在路上,会在乎脚下的蚂蚁叫唤些什么吗。” 冷羽婵瞪了杨沅一眼,嗔怪地道:“都混到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了,你还胡吹大气呢。” 肥玉叶从案后抬起头来,瞪着冷羽婵道:“你们俩当我不存在是吧? 杨沅,既然有人管你了,就滚到鱼字房去吧,别在我这里打情骂俏的碍眼!” 冷羽婵嗔道:“你还说呢,你看到二郎回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啊。” 肥玉叶道:“我哪知道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是为了避嫌,不方便出面呢,谁知道你们俩这都开始不背人了?” 冷羽婵脸儿一红,道:“谁说我不背人了?我这不就是没背着你嘛,反正你早就知道了。” 肥玉叶没好气地道:“出去,你们俩……” 她刚说到这里,便有叩门声传来。 肥玉叶瞪了杨沅一眼,杨沅忙放开冷羽婵的手,肥玉叶这才喊人进来。 门儿一开,枢密院承旨司的干办官沈之诚悠然走了进来。 沈之诚看见肥玉叶和冷羽婵,先向二人客气地点点头,然后便皮笑肉不笑地对杨沅道:“杨准备,清游之事结束了?” 杨沅坐着没起来,只是端着茶冲他点点头,道:“结束了,倭国使节明日返程。” 沈干办似笑非笑地道:“好,今晚官家游河观灯,与民同乐。巡幸路线上,由枢密院和临安府负责部署防务。 杨准备你是有清街经验的人,如今又没事做,就领五个杂兵去卖鱼桥吧。 那儿有街道司的人,尽归你调遣,今晚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巡查街道,疏通秩序,千万莫要出了差错。” 肥玉叶听到这里,不禁俏脸一沉。老娘带进枢密院的人,你们这是欺负起来没完了是吧? 张宓都升任临安府通判了,你们对杨沅还不依不饶的。 肥玉叶正要开口反驳,冷羽婵便已先她一步,长腿一迈,挡在杨沅身前,冷冰冰地道:“沈干办,这是枢密使的意思还是你自作主张?” 秦熺虽然不成器,但毕竟贵为枢相。 之前他打发杨沅去做清游使,是为了避免杨沅在枢密院里继续和张宓吵闹,弄得枢密院斯文扫地。 如今张宓都已经离开枢密院了,他实在没有必要以枢相之尊,跟杨沅一直计较。 冷羽婵一听就知道,必定是沈之诚这个狗腿子揣摩上意,又或者是为了讨好张宓,才自作主张欺侮杨沅。 沈之诚脸色一沉,道:“冷承旨你这是何意?沈某身为承旨司干办官,难道还不能差遣一个准备官了?” 冷羽婵厉声道:“沈干办,他是正七品的武功郎,还是今科临安府的解元公,还真不是你能拿捏得了的……” “冷承旨说什么呢。”杨沅拉了冷羽婵一把,笑吟吟地站了起来:“卖鱼桥是吧,多谢沈干办告知,杨某这就去卖鱼桥报到。” 冷羽婵气呼呼的还要说话,但是手心却被杨沅悄悄一捏,冷羽婵知道情郎必有用意,便不再说话了。 杨沅虽然不能为了今夜之变事先做什么准备,但是对于官家每年上元的巡游路线,他却早已了解的明明白白,而且都踩过点了。 卖鱼桥距离香积寺码头并不算远,御船沿运河一路行来,过了卖鱼桥,卖鱼桥的人就可以撤防了。 御船继续向前,便是香积寺码头,官家由此登岸,去香积寺上香,然后换乘御辇,由陆路回宫。 比起今晚提前赶去香积寺附近埋伏起来,去卖鱼桥领着街道司的人维持秩序,确实耽误功夫。 不过,御船求的是稳,观的是灯,航速本就不快。 皇帝登岸、再往香积寺去,大队人马前呼后拥的,更是快不起来。 杨沅稍一计算,就知道从卖鱼桥撤防再赶去香积寺,完全来的及。 杨沅现在可不敢拒绝沈之诚的安排,万一沈之诚恼羞成怒,再想出别的法子,给他安排一个无法拒绝的去处,那才糟糕。 沈之诚见冷羽婵发怒,肥玉叶也神色不善,不免便有些生怯。 他想羞辱杨沅,只是为了讨好张宓罢了,可肥玉叶和冷羽婵他也不想得罪。 眼见两人如此维护杨沅,沈之诚正想打退堂鼓,杨沅就站起来,点头哈腰地主动应承下来。 沈之诚一见,顿时又支棱了起来。 沈之诚端着架子,拿腔作调地道:“嗯,那么杨准备这就赶去吧,你负责的路段若是出了纰漏,可是要受责罚的,今晚务必小心。” 走出肥玉叶的签押房,沈之诚才不屑地撇了撇嘴:“嘁,原来是个软骨头,居然要两个女人替你出头,什么东西。” 沈之诚走出几步,忽又站住,满面狐疑之色:“不对啊,肥承旨和冷承旨为何对他如此维护?难不成……嘶……” 沈之诚忽然想到了为杨沅挂冠而去的薛冰欣。 薛冰欣和冷羽婵、肥玉叶,还有杨沅,三女一男原本可是同属一房。 沈之诚心中顿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难道她们竟然是……三马同槽?”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沈之诚心里顿时酸的不行。 呸!长得俊了不起吗? 签押房里,冷羽婵气愤地道:“二郎何必怕他,张宓只是去激赏库坐了几天,便高升去了临安府。 他们不把你官复原职也就罢了,安能如此欺辱。” 杨沅笑道:“不必生气,春试就在二月,也就还剩一个月的时间了,我在这枢密院里本也待不了几天,还和他们计较什么。” 冷羽婵一听,顿时转嗔为喜,对啊!我男人是要去考进士的! 别看她现在已经是官,对于考进士一样崇拜的很。 经过大宋近百年的宣传,“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理念,早已深入人心了。 肥玉叶把他二人的对话都听在了耳中,不禁好奇地问道:“杨沅,你有几成把握考中进士?” 杨沅还未答话,冷羽婵就已挺起胸膛,自信满满地道:“几成?十成!二郎可是解元公。” 肥玉叶拿笔往门口一指,喝道:“出去,都给我出去。我现在看见你们这对狗男女,就不烦别人!” 第388章 满江红 卖鱼桥横跨于运河之上,照理说皇帝的御舟只会从桥下穿过,直奔香积寺码头,不会在这里停留。 但天子心意,谁说的准呢? 万一官家一时兴起,想要停船上岸,与民同乐一番呢? 哪怕这只是万一的可能,那么对于这种可能就得做好预案。 所以贵人出行,人们看到的只是他出现的那一刻、那一地。 前前后后、内内外外,却不知道有多少人,暗中做了多少事。 从桥边到桥面,从桥面两端的路面,凡有坑洼处,全都用黄土垫平、夯实了。 如果官家兴致来了,于此登岸乘车,务必得保证皇帝的御辇四平八稳,没有丝毫颠簸。 路边备好了水桶和喷壶,在皇帝御舟抵达上一站时,这里就得开始“泼水”。 所谓泼水,就是用带莲房状喷头的喷壶把地面湿润一下,免得有风刮起灰尘,迷了皇帝老爷的眼睛。 这就是“黄土垫道、净水泼街”了。 杨沅赶到时,清道司的杂役正在垫平坑洼、夯实路面。 杨沅亮出腰牌,又向清道司的人又询问了一下情况。 由于皇帝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上元节出巡,所以各种预案早就完善了。 不仅清洁路面早有定制,就算皇帝一旦在此登岸,如何迅速隔离百姓,如何有条不紊地撤至外围,如何和皇帝的内卫、侍卫进行换防,都有详细预案。 杨沅听了一遭,放下心来,叫他们自去用心做事。 杨沅去桥头的茶摊要了壶热茶,坐在那儿有滋有味地喝起茶来,顺道儿还和那位三旬上下,身材墩实、貌相憨厚的摊主唠起了家常。 杨沅东问西问的,那摊主对于小民生活还没他熟悉,实在编不下去了,只好讪讪地亮出腰牌。 他苦笑地对杨沅道:“卑职实为此处军巡铺的押铺,并非卖茶的。上官所询,卑职也说不清楚。” 原来是军巡铺的押铺官在此冒充茶摊摊主,与民同乐嘛,老规矩了,了解。 杨沅一笑,也就不再问了。 …… 下午,未时末,慈眉善目的静海和尚找到了班荆馆驿丞陆文翰和馆伴使于吉光。 “老僧作为日本国代表,此来大宋一月有余,承蒙诸君不辞辛劳殷勤款待。” 静海和尚笑容可掬地道:“明天一早,我们就要离开了。 临行之际,准备了一点小小礼物,赠送给班荆馆上下所有人。 还请两位召集所属,老僧要把心意亲手赠予他们。” 陆文翰和于吉光自然连声推辞。 静海和尚笑道:“不过是些不值几个钱的小礼品,只是聊表老僧的谢意。 陆驿丞、于馆伴,你就莫要再推辞了。” 陆文翰和于吉光见推辞不得,便把班荆馆里的人都喊了来。 早有几个使团中人带了几口大箱子到厅里,静海和尚和吉田政厅官逐一赠送礼物,鞠躬道谢。 那些驿卒和国信所的执行兴高采烈地排队领取礼物。 大楚接过礼物,包装倒挺精美,只是轻飘飘的,心中便有些不喜。 从前边退下来,还没完全离开日本使团人的视线,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包装。 一柄带着香气的竹骨折扇、一方绣着青竹的丝制手帕。 大楚见了脸色便是一垮,真他娘的小气,好不容易送回礼物,一点也不实惠,还不如直接送我一个热气腾腾的肘子…… 趁着静海和尚与吉田政厅官在班荆馆前边的会客馆内逐一赠送礼物、鞠躬道谢,柳生四十竹带着十六名宋人服饰的忍者,已经悄然逾墙而出。 由于班荆馆的人都集中起来去领礼物了,他们顺利离开,不曾引起馆中人的注意。 等他们离开一段时间,便三三两两各自散去。 今天进城过元宵节的百姓很多。 他们三三两两扮成寻常百姓,有老有少。 只要沿途闭口不言,不叫人听见他们说话,便不用担心被人识破身份。 至于进城的路线和水陆交通方式,他们这一個多月经常随静海和吉田两位使节四处访问,倒是早就熟了。 …… 北宋的时候,大宋天子与民同乐是在皇宫的宣德楼上设宴,欣赏潘楼街和御街的花灯。 在宣德楼的下面,潘楼街的北侧,临街建看台几十座,宰相、副相、枢密使、六部尚书及其家眷则在此就坐。 皇帝在楼上观灯,大臣们在楼下看台上观灯。 但南宋宫城的位置比较“别致”,它在整个临安城的东南角。 大臣们上朝如果想走正门都得绕一大圈儿,更不要说观灯了。 它前门是南水门,左面是凤凰山,右面是北水门,后面是六部衙门所在地,在哪儿摆灯市? 所以才有了运河观灯。 如此一来,皇帝就得携妃嫔和皇养子从宫城出来,走北水门,乘御舟沿护城河先往北去,绕到城池最北面要进入内运河的外码头。 在此,汇合有资格伴随皇帝观灯的众大臣,一起乘船再进入城内。 右相秦桧、左相沈该、副相万俟卨、枢相秦熺、六部尚书及其家眷,则或乘舟、或乘车,自行赶往汇合地点。 秦桧和秦熺父子并未结伴而行。 秦桧乘车、秦熺乘船,分别从水陆两条道赶往了城北码头。 实际上,他们是在这个过程中,为自己留了后手。 一旦计划出现意外,必须外逃,则随机应变。 陆路可行就走陆路,水路可行就走水路,趁着城中大乱,尚来不及反应,他们就能抢先一步离开。 为此,他们一直暗中经营的潜势力,已经全部调动起来,随时接应他们逃往建康。 乘着四马的轻车,缓缓行走在御街之上,秦桧从半卷的帘笼里看着热闹繁华的街市。 运河沿线两岸,早就彩棚高搭,华灯处处,被游客行人拥挤不堪了。 御街不是主要的观灯区,尽管如此,此刻行人也多,摩肩接踵。 秦桧忽然想起了他做乡村教师的那段日子。 “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猢狲王。” 秦桧抚须微笑,今日事成,老夫就是大宋真正的主人了。 想当初,我只想能拥有百亩水田,做一个乡下小地主,便心满意足了。 谁曾想,二十年耕耘,老夫竟从一个孩子王,变成了大宋的无冕之王,世事真是奇妙。 …… 想当初,我只想把“有求危机公关”开到大宋,做一个衣食无忧的土财主,有鹿溪长相厮守,便心满意足了。 谁曾想,两年之后的今天,我成了拥有海贸、珠宝行、香料铺、茶行的大富豪。 我还有机会左右一个帝王、一个权相的生死,世事真是奇妙。 卖鱼桥上,杨沅凭栏而望,默默地感慨着。 暮色渐深,用不了多久,两岸便会有一盏盏彩灯亮起来了。 杨沅忽然觉得脸上微凉,他眯起眼睛向天上望去。 一朵雪花轻盈地飘落,从他眼前,袅袅地落向桥下悠悠的流水。 要下雪了。 一个瘦瘦的老者,挑着两个草垛,轻盈地走上桥头。 这时皇帝的御舟还没进城呢,此地尚未禁止通行。 草垛上,插着许多可以手提的灯笼,鱼灯、橘灯,最多的是胖胖的小猪造型的灯。 绍兴二十五年是乙亥年,生肖为猪。 这种憨态可掬的小猪灯,是很受欢迎的。 挑着两垛小灯笼的瘦削老者在杨沅身边停了下来,街上行人看着,只当他是在兜售生意。 有人便暗笑,这人怕不是个憨的,这灯笼卖给少女、孩子才是主顾。 一个成年男子,岂会买一盏小灯提着。 “我和老宋负责恩平郡王的安全,老曲和老计负责普安郡王的安全,都已安排妥当了。” 苟叔挑着灯笼担子,站在杨沅身边,沉吟了一下,又道:“小杨,真的不需要我去杀秦狗吗? 按照你的算计,恩平郡王不是应该很安全吗?” “不需要。老苟叔,恩平郡王的性命,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主和派官员一直力挺他,在秦桧眼中,恩平郡王是最易受他摆布的皇子。 但是,秦桧不可能不留后手,所以恩平郡王的生死,虽然不用考虑。 但他很可能在大乱起来后,成为秦桧想要马上控制起来的人。” 杨沅依旧看着河面,对老苟叔道:“如果不是十分必要,你们四位最好都不要公开露面。 这件事本就是秦桧的阴谋,我们在里边留下的痕迹越少越好。 东瀛忍者是秦桧雇佣的,他绝对不会想到忍者会对他下手。 所以这件事,还是交给忍者来做,这般扑朔迷离,便不会有人察觉我们置身其中了。” “老叔只是担心,万一她们失手……” “我会补刀!” 老苟叔点点头,举步欲走,忽又停下,希冀的目光里忽有泪光闪动。 “此事若成,岳相公就可以沉冤昭雪了吧?” “老苟叔,你放心。” 雪花稍稍明显起来,凌乱地扑打在他们脸上。 杨沅转身看向了老苟叔:“岳将军会沉冤昭雪!岳夫人和岳将军的子女,也会从岭南释还。” 古人讲的就是一个“生前事,身后名”。 “身后名”对于许多古人来说,更重于“生前事”。 他们的“生前事”,正是为了搏一个“身后名”。 这也就难怪老苟叔他们这些老军,对于给岳飞将军平反如此耿耿于怀了。 老苟叔咧开了嘴巴,花白的髭须抖动了几下。 他无声地点点头,担着花灯,向桥对岸走去。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老苟叔没读过什么书,也不大识得字。 但是这首《满江红》,是他唯一能完整背诵并哼唱下来的词句。 他默默地哼唱着《满江红》,走向香积寺。 …… 天,黑了。 当夜空中可以依稀看见星辰的时候,便有人亮起了灯。 夜晚的临安,瞬间变成了一片璀璨的星空,两岸满布彩灯的内城运河,便是这星空中的那条银河。 仁美坊杨家大宅,地下秘室。 藤原姬香看着书,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发觉周围一片昏暗。 她知道,已经是夜晚了。 姬香摸索着从熟悉的位置拿出火折子,点燃了灯烛,把灯放在案头,她忽然愣了一下。 天黑了? 而今天是…… 在这地下世界住了太久,有时候要靠哼唱歌谣和咒骂杨沅,来制造声音排遣寂寞的她,似乎已经与外面的世界不再同步于一个轨道。 直到这一刻,当她案头的灯亮起的时候,错开的两个时空,一下子又交集到了一起。 她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从未如此虔诚地向她供奉的海洋之神和鲸神祈祷起来。 神明啊,请发挥你的伟力,让他们的皇帝和宰相去死吧! 请保佑花音、小奈活下来! 如果不太麻烦的话,请神明顺便照顾一下那个该死的杨三元。 神力庇佑,心想事成…… …… 西湖南岸的御码头,西湖十景之一“柳浪闻莺”就在它的那条长堤上。 建炎元年,赵构初为天子,欲乘船赴龟山上香。 朝廷便在这里建了一座八十丈长的弧形码头,以供天子泊船之用。 这个新造的码头,从此就叫御码头了。 御码头临水的一面没有石阶,因为官河水位较高,船只停靠在埠头时,船面正好和埠头上铺设的石板基本平齐。 御码头的石料,都是采自于绍兴府的东湖石,用东湖石做成的条石,因此既平整又结实。 今天,这里便是杭州名妓竞争十二花的会场。 十二月,十二花,不管是清倌人还是红倌人,只比两样本事,色和艺。 但能入选十二花,立时便是身价倍增。 如果能成为今年的花魁,那更是至少吃五年的巨大红利。 所以临安各大瓦子勾栏,无不精心准备。 他们先在内部竞选,再由他们公认的最出色的伎人,与其他瓦子勾栏的名伎同台竞技,竞争十二花、竞争花魁。 当灯亮起的时候,一条条打着不同瓦子勾栏旗号的花舫,便从水面上缓缓驶来,渐渐停泊在宽阔的码头边。 码头上已经成了今晚竞争的舞台,中心位置搭起了一丈高的舞台,无数看客蜂拥而来。 显然,这一天带着家人的,喜欢去运河看灯。 而呼朋唤友而来的男人,则更愿意到御码头上看美人儿。 最好的看台位置自然是要花钱的,即便如此也早就被预定一空。 刘商秋没有在看台上预定位置,因为他是随玉腰奴一起来的,他就在船上。 那一条条停泊在水面上的船只,便也勾连成了一片的看台。 姑娘们的大金主都是坐在船头,为他支持的美人儿捧场的。 春风楼的画舫是刘商秋借来的,雕梁画栋、描金饰粉,灯光恰到好处地一打,宛如仙人之舟。 刘商秋坚信玉腰奴一定会拔得头筹,成为绍兴二十五年的花魁。 他刘国舅最欣赏的女人,自然色艺俱佳,冠绝群雌,会有悬念么?可不能的。 玉腰奴却在偷偷地瞄着刘商秋。 她曾在声名一时无两,却迷茫了前途的时候,向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杨沅讨教前程。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而杨沅给了她一首歌,指点了一条路,要她激流勇退,洗净铅华,从良人而归。 这几个月来,她和刘公子好的已是蜜里调油,可刘商秋却从未透露过要纳她为妾的意思。 玉腰奴患得患失间,也不晓得刘商秋对她究竟有没有那个意思。 今晚公开表白的话,对她而言就是一场豪赌。 赢了,她自然得遂心愿。 若是败了,她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玉大家”的身份,都会受到影响。 她不确定,是应该继续一点点地试探刘公子的情意,还是……选这没有退路的表白。 船,靠岸了。 船体轻轻地一碰埠头,画舫轻轻一震,玉腰奴彷徨的心也是轻轻地一跳。 她决定,还是听杨沅的,搏它一搏! …… 上元夜,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追求。 地下秘室里的藤原姬香,祈求着她能够离开幽禁和黑暗,重返自由的光明。 画舫上的玉腰奴,祈盼着能走下飘泊的画舫,从此脚踏大地,开始全新的生活。 看台上的男人们,希望能够看到好多好多的漂亮姑娘,最好再有一两个不慎走光的。 只有临安府的乔贞、张宓、刘以观等官员们,希望这个上元夜最好什么都别发生。 临安城中,早已动员了各厢公所、各军巡铺的所有人员。 他们埋伏在一个个坊巷的隐秘处,身边是云梯、火叉、钩枪、水桶、沙土…… 临安城里各处建筑多以竹木为主,今夜又是灯火之城。 他们最怕的,就是火德大宋今晚太火德了! 一旦失火,也不知要有多少屋舍烧毁,多少人口遭殃。 作为这座天下繁华之城的管理者,他们责任重大。 今夜临安府所有大小官吏,全都派了出去,分区分片,各负其责。 乔贞乔府尹亲自负责全城防火事宜。 刘以观,原临安府司法参军事,曾经和杨沅一起为秦相府找猫的那位法官。 现在他已晋升为临安府通判南厅,今晚他负责全城的交通疏导,谨防出现踩踏事故。 原宣旨院长张宓,现如今是临安府通判北厅。 由于之前没有过基层管理经验,现如今配合刘以观。 他负责治安事宜,主要是处理有人趁乱调戏妇女、偷窃钱财、拐卖儿童等事务。 乔贞下令,在临安各处居民坊巷里,搭设“影戏棚子”。 从各大瓦子勾栏,征调影戏艺人,分赴社区,表演影戏。 影戏艺人借助灯光、手势、纸人和皮影在布景上投射出简单有趣的动画。这是最能吸引小孩子的娱乐活动。 由此可以把坊巷的小孩子们吸引在他们所在的社区之内,尽最大可能地防止他们出现走失或被拐卖的现象。 临安城中各处繁华所在,比如今夜的运河沿岸还有御码头这种地方,则在街角设立了“示众台”。 但凡有小偷或者“挤神仙”的人被抓到,特事特办,无需审讯,无需断案,立即拉上示众台,先打一顿板子,然后就绑在柱子上示众,以此震慑宵小。 不一样的人物,不一样的角度,看到的便是一个不一样的临安上元夜。 杨沅站在“卖鱼桥”上,不等驿兵快马传报,便看到远处有巨大的御舟已缓缓驶来。 杨沅立即一声令下,清道司的人员马上封锁了两侧桥头,禁绝一切车马行人通行。 杨沅也迅速向左侧桥头走去。 桥左,便是香积寺码头的一侧。 天子御舟行于此,岂能允许有人站在桥上,踏在天子“头上”。 宽敞的桥面一时清净无比,两岸桥头等着通行过桥的百姓却是越来越多,渐渐汇成了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的长龙。 但,所有人都很安静。 谁都知道天子御舟将至,谁人敢在此时高声,哪个敢在此时多事? 没看到桥头两侧按刀而立的官兵虎视耽耽么? 御舟越来越近,船上的宫廷雅乐丝竹之声随风而来。 灯光下,飘零的雪花映着那般巨大的御舟,有一种美轮美奂的感觉。 临安天气是比较暖和的,再加上这时的大街小巷无一处不是热闹的人群,所以掉在地面上的雪花,只消片刻便不复存在了。 但它在空中时,却依旧如北国夜里的雪花,有着一种梦幻的优雅。 万一的可能没有出现,皇帝没在此处上岸,御舟自桥下穿行而过,继续缓缓向前,驶向了香积寺码头。 当那庞大的御舟全须全尾地驶过大桥,桥头两侧清道司的执役便把手中的小旗用力地挥了下去。 拦在桥头的绳子放开了,等在两侧的百姓们“轰”地一声,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向着大桥上流泻过去。 “哎哟,哪个狗娘养的摸我屁股!” “别扯我的褡裢!” “小心孩子、小心孩子……” 惮于皇威,方才一直不敢妄动的泼皮流氓,趁着乍然的混乱出手了。 厢公所、军巡铺的的执役凶神恶煞地挥舞着铁尺和皮鞭,如狼似虎地冲进了人群。 “诸位辛苦,现在这时辰,也还来得及带上家人,观灯过节,大家这就散去吧。” 杨沅笑吟吟地对清道司的小吏说了一句。 那小吏拱手还礼,笑道:“上官辛苦,咱们的差使总算顺顺当当,没出纰漏。” 两人说笑几句,那小吏便大声吆喝,安排清道司的人员就近解散。 杨沅一转身,便汇入滚滚的人流,不消片刻便没了踪影。 运河一带的游人太多,在这一带不管是乘车还是骑马,此时都不如步行更快。 杨沅在人群中急步穿行,路上看见一个“挤神仙的”,他都没管。 本来就没时间,而且看那位大娘子还挺享受的,明明她快走两步,就能摆脱那个混混,可她偏要磨磨蹭蹭…… 上元夜,太多人在放纵欲望。 香积寺码头,仓储区尽头。 杨沅此前驻扎于此,等那入住香积寺,与圆慧方丈“辩经”的静海和尚时,曾仔细勘察过这个不大的内河码头仓储区。 在这个喧嚣热闹的夜晚,这里比平时更加的寂静。 因为就连码头工人今天都放了假,加入了狂欢的行列。 杨沅到了仓储区,回头观察了一下,便迅速没入其中。 等他再度出现,已经变成了一个长须飘飘、道骨仙风的道人。 一袭青袍,头戴混元巾。手执一根竹杖,竹杖芒鞋,肩后斜背着一个行囊。 此时他,宛如刚刚抵达临安,还未及寻得一处地方落脚的行脚道人。 他往香积寺方向看看,便脚步轻快地走了过去。 荷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 道士,当然也是可以去庙里打秋风滴。 第389章 香积寺(为大西洋海马盟主加更) 天子御舟抵达了香积寺码头,赵官家带着“最宠爱”的刘婉容,以及普安郡王赵瑷、恩平郡王赵璩,尚书右仆射秦桧、尚书左仆射沈该,参知政事万俟卨,还有六部尚书及其部分家眷,陆续下了船。 皇后吴氏近日着了风寒,因此未能伴驾同行。 由此再往香积寺去,距离并不远,因此等众人上了岸,赵官家便与众人步行而去。 香积寺前,方丈圆慧一身大红袈裟,领着寺中一众高僧大德,恭立等候着。 圆慧方丈满面红光,倒不是因为官家来此进香而兴奋。 官家每年上元节都要来香积寺上香,第一次时他诚惶诚恐,如今就从容多了。 他兴奋是因为和日本的静海和尚谈成了一桩大买卖。 在他二人运作之下,临安香积寺和博多大山寺已经正式建立了“参学”关系,以后双方以经常互派僧侣,到对方禅院参研佛法。 借助这种关系,双方可以在互派僧侣时携带大批财货,以信众捐赠的名义带过去。 双方是互派僧侣参学,那就不是商业活动,不受两国经商的诸多限制。 所带的物资是信众的捐赠,那就不用向两国朝廷缴纳一文钱的税。 这是何等巨额的财富啊! 虽然由于香积寺的主供佛是紧那罗菩萨,香火本来就旺,但……谁又会嫌钱多呢? 以后,香积寺将成为临安最大的“长生库”,高息放贷产,用钱生钱…… 官家每年来香积寺上香,这就是香积寺最大的保护伞了! 黄罗伞盖下,赵官家龙行虎步,迎着飘零的雪花,看在圆慧方丈眼中,宛如一座移动的金山。 圆慧不禁高宣一声佛声,双手合十,与众高僧齐齐迎了上去。 香积寺山门两侧由皇城司亲从官以人墙的方式隔开了十七八丈的距离。 进香的香客、游玩的行人全被隔在这两道由亲从官组成的人墙之外。 皇城司亲从官和亲事官不同。 亲事官就是杨澈、寇黑衣他们之前的身份,是要出外勤的。虽说亲事官也看重身高、长相,但还不是特别的严苛。 而亲从官则不然,亲从官实际上就是皇家卫队兼仪仗队。所有的亲从官,高矮胖瘦几乎一模一样。 他们穿着鲜艳的戎服,手执森寒的刀枪,肃立如山。 一时间人群中许多的大娘子、小媳妇儿,连官家都不看了,目光只在一个个昂然肃立的皇城司亲从官身上打转,宛如选妃一般品头论足,时而吃吃羞笑。 柳生四十竹佝偻着背,拄着拐,扮成一个老叟模样。一個年轻忍者扮成他的孙儿,搀扶着他,站在人堆儿里。 柳生四十竹也抻着脖子看向前方,仿佛很多第一次看见官家的百姓,一脸的激动。 杨沅扮的行脚道人背着一个长长的行囊,慢悠悠地挤进人堆儿,正站在柳生四十竹旁边。 只是,柳生四十竹不知道他是个假道人,杨沅也不知道这个老叟就是柳生上忍。 双方站到一起,互相看了一眼,微微颔首一笑,便把目光齐齐投向圆慧方丈陪同下走向山门的大宋官家。 香积寺内,观音殿前,一对衣着鲜艳的妙龄少女正娉娉婷婷地扶栏而立。 她们身材娇小,但是身材比例非常的匀称,容色更是娇美无俦。 因此一来,那娇小的身材,反而更易勾起男人蹂躏把玩的欲望。 已经有好几个“挤神仙的”的泼皮盯住了她们。 这样的小美人儿才是真正的活神仙,挤一挤蹭一蹭,何其销魂也。 奈何她们的站位不太适合下手,二女一侧扶栏,对面而立,他们只能耐心地等待机会。 机会,马上就来了。 官家被迎进了香积寺。 虽然前方有官兵警戒,以人墙隔断了百姓,百姓们还是欢呼着蜂拥而上,想挨的更近一些,沾一沾真龙天子的贵气。 可是,盯着两个娇俏少女的登徒子却不免失望了,因为那两个娇俏少女依旧扶栏而立,笑盈盈地看着前方,并没有跟着百姓们上前去凑热闹。 皇帝率领妃嫔、皇子和大臣们已经进了香积寺,但山门前的警戒并未撤去。 因为天子上香之后稍作留连,还要由此返回的。 御辇调过来了,缓缓停在山门前。后边,依次是妃嫔、皇子、宰相和六部尚书们的车驾。 柳生四十竹深深地看了一眼停在山门外的御辇,微笑了一下。 杨沅游目四顾,没有看到花音和小奈,也没有看到宋老爹和计老伯他们,更看不出谁是忍者。 不过,杨沅并不着急,因为今夜香积寺之谋的前半场,本就是属于秦桧的。 杨沅相信宋老爹和老苟叔他们已经在香积寺内找好了合适的位置,只等行刺开始,便出手护下两位皇子。 而他,只需要在山门外等,等着秦桧成功,走出山门的那一刻。 下半场,才是他的。 杨沅观察了一下山门前的车驾,皇帝、妃嫔、皇子们的车驾之后,就应该是宰相们的车驾了。 秦桧现在虽然从独相变成了宰相,却也依旧是首相,他的车驾应该是排在皇室车驾之后的第一位。 想到这里,杨沅便迈步走去,想离秦桧的车驾近一些。 他身形一动,身后长长的铺盖卷儿一般的行囊,便在旁边一个大娘子裙摆上蹭了一下。 “牛鼻子,你休走!” 杨沅的衣袖忽然被那大娘子一把抓住,杨沅微微诧异,稽首道:“无量福生天尊,女施……” “我呸!” 那大娘子满脸的横肉,狠狠地唾了杨沅一口,气愤地叫嚷道:“你个出家人怎地品行不端,竟然偷摸老娘的屁股。” “啊这?” 杨沅低头一看,连忙赔笑解释:“女施主你误会贫道了,方才贫道转身之际,这身后的行囊不小心刮蹭了女施主的衣裙而已。” “你放屁,休要狡辩了!” 大娘子唾沫横飞地道:“你就是看本娘子貌美如花,身段妖娆,便动了色心,占老娘便宜!” 这泼辣的大娘子一喊,许多看热闹的人就围了过来。 柳生四十竹眉头一皱,立即示意那个年轻的忍者扶着他,蹒跚地走开了。 他是行走在暗夜中的杀手,不习惯置身于众人瞩目的环境,哪怕那些人看的并不是他。 大娘子一见有人围观,更来劲儿了。 她扯着嗓门儿叫道:“你说是行囊蹭的?老娘怎么感觉还被人抓了一下,伱那行囊还长手了吗?” “女施主……” “我呸!” 杨沅急忙后仰了一下身子,还是没躲过去。 大娘子叫道:“你还是个出家人,竟然干出这样不要脸的勾当,老娘的清白都被你毁了。老娘要去道录院,一头碰死在那儿,让你这贼道人从此声名狼籍,人人喊打……” 杨沅很担心被她继续喷下去,唾沫星子会把他脸上的伪装和假发、假须濡湿了掉下来。 想到这里,杨沅果断地伸出了一只手。 大娘子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可仍紧抓着杨沅的衣袖不放:“你这牛鼻子要做什么?好多人看着呢,你还敢打老娘……” 大娘子忽然看清杨沅掌中之物,骂声戛然而止。 杨沅的掌中,正托着一锭银元宝。 银元宝不大,应该也就五两。 大娘子两眼放光,她放开杨沅衣袖,一把抓过银元宝,扬起脸儿,得意洋洋地道:“算你这老牛鼻子还算识相,真要色心不死,不如早早还俗,别给出家人丢脸,哼!” 大娘子昂着头,拽呀拽的走开了。 杨沅叹息一声,把那惹祸的行囊调整了一下位置,便绕过寺前人群,沿着警戒线外围,向御辇后方的车队走去。 香积寺的主供佛是紧那罗菩萨,天王殿后的正殿就是供奉紧那罗菩萨的大殿。 但天子当然不会去拜一位厨神和乐神,所以圆慧方丈陪着赵构,并未在前殿多做停留,而是径直来到了第三座大殿——大雄宝殿。 “官家请,老衲陪官家为佛祖上香。” 这正殿,从早上就戒严清场了,内外皆有侍卫把守着,就等天子驾到,上这头一柱香。 今天皇后身体不适,不能陪伴天子游河观灯。 而其他人又是没有资格与天子同上一柱香的,因此都在门外列候。 赵构微微颔首,左右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便先走进去,目光鹰一般四下寻视着。 殿中四角,早有侍卫肃立在那儿,两个老太监仍是分开左右,仔细巡视一圈儿,就连高高的殿顶承尘也不放过。 待他二人巡检完毕,才回到殿门前,左右站定,微微欠身。 赵构会意,举步上前,一只脚刚刚迈过门槛儿,忽然心中一动,又停了下来。 他之前铲除秦桧羽翼,秦桧并未抵抗。之后,秦桧更是主动提出增设左相和副相。 看来这老贼已有退让之意。 赵构的本意就是夺回权力,而不是与秦桧彻底决裂,许多自己不方便出头的事,还要用到秦桧这个最给力的白手套的。 只要秦桧经他一番敲打,以后晓得进退,也该给个甜枣儿吃吃。 想到这里,赵构便往阶下一看,微笑道:“秦相。” 秦桧微微一惊,连忙推开秦熺搀扶他的手臂,上前一步,垂首道:“臣在。” 赵构道:“你我君臣相得,已二十余载,来,与朕同上这一柱香。” 万俟卨偷偷瞟了秦桧一眼,心中暗生羡慕。 官家虽然敲打秦桧,可是最倚重的依旧是他呀。 秦桧微微一怔,旋即露出笑容来,欠身道:“老臣遵旨。” 他提起袍裾,拾阶而上,缓缓走向大雄宝殿…… 第390章 破阵子(为大西洋海星盟主加更) 圆慧方丈亲手取过三支香来,在烛火上点燃,又伸手一拂,扇灭了明火,然后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与赵构。 赵构伸手接过,便缓步走向佛像前边的香案。 天子乃天下之主宰,他甚至可以册封凡人成神,自然不必向佛祖下拜。 但,秦桧就不行了。 尤其是镇江知府王循友自作聪明地上了一道《加九锡书》,为秦桧“请命”之后,秦桧这些天当真是夹起了尾巴做人,低调的不行。 所以,赵构刚接过香去,他就在侧方的蒲团上毕恭毕敬地跪了下来。 等赵构把香插进香炉,退后三步,双手合十礼敬佛祖的时候,秦桧便双手扶着蒲团,一脸虔诚地跪拜下去。 圆慧方丈侍立在一旁,看着这一君一臣虔诚礼佛,微笑地捻动着颈间那串殷红的佛珠。 这是静海和尚到寺里拜访时赠送给他的,是用上好的红珊瑚打磨而成的一串佛珠,上边镌刻着全本的《金刚经》。 圆慧方丈甚是喜欢这套佛珠,今日迎接天子,圆慧方丈自然要把这串佛珠佩戴起来。 …… 在赵构领着秦桧,由圆慧方丈陪同着,走进大殿的那一刻起,外边的欢呼尖叫声便小多了。 香积寺大雄宝殿两侧的配殿区,被皇城司亲从官们排成人墙阻隔在外的百姓们,自然看到真龙天子已经进了大殿。 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汉子,似乎因为站在人堆里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他抱着普贤殿外的一根廊柱,爬上了半截。 这时似乎是眼见没有热闹可看了,他双手一松,便从柱子上滑了下来。 他身材瘦削矮小,一旦站进人堆,哪怕踮着脚尖,也看不清殿前情形了。 当然,外边的皇城司亲从官们,也很难再看到人群里的他。 他没有往前挤,而是慢慢地向后退去,退到人群最后面,从颈前的衣襟里,摸出了一只哨子。 哨子晶莹剔透,应该是用海螺、海贝什么的东西打磨出来的。 哨子不大,且很精致,放进嘴里时,只能隐隐露出一小截。 瘦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吹“响”了哨子。 似乎,根本没有声音传出来,但香积寺山门前安静停着的车驾,却是忽然一阵骚动。 本来安静等待的马和牛都躁动不安起来,马儿烦躁地用蹄子敲打着地面,老牛昂起头发出了大叫。 几只在游人脚下闲逛的狗子,忽然也烦躁不安地汪汪大叫了起来。 …… 高频的声音,人的耳朵是听不见的,但很多动物听得见。 圆慧方丈颈间挂着的那套“红珊瑚”的佛珠也“听得见”。 佛珠突然一颗颗地裂开了,一只只丑陋可怖的爬虫从里边钻了出来。 甫一出来,它们就一口咬向圆慧方丈脖子上肥厚的皮肉。 “啊~~” 剧痛让圆慧方丈发出了刺耳的尖叫,他瞪大双眼,惊恐地叫着,胡乱抓摸向自己的脖子。 一只只黑漆漆的爬虫,正摇着尾巴,奋力地想要钻进他的脖子里去。 如果是进贡皇宫大内的物品,是有专门人士逐一认真检查的。 可是,一个和尚赠送给另一个和尚的一串佛珠,谁会认真检查呢? 这是柳生四十竹上忍亲手制作的一串佛珠。 珠中剧毒的爬虫,是用电鳗的尸体培养出来的一种剧毒的虫子。 培养不易,而且用特殊的药物封印起来后,最多存活一個月时间,超过一个月,也就自然死亡了。 当它在药物作用下陷入“冬眠状态”后,一旦被这种特殊的高频声音唤醒,在一盏茶的时间内,会异常活跃。 然后,它就会因为离开了海水的滋养而死去。 但是,一盏茶的功夫,已经足够让它们噬开封印的外壳,嗅到血肉的美味。 圆慧的惊叫声把赵构吓了一跳,他惊骇地看向原本一脸庄重的方丈大师。 那些可怖的爬虫噬咬开圆慧颈间的皮肉,正迎着汩汩而出的鲜血,拼命地往里边钻。 一时之间,这种噬咬还不是致命的,而是它们吐出的毒素。 一只爬虫的毒素不足以取了一个成人的性命,但是十八只呢? 秦桧以前所未有的敏捷速度从蒲团上爬了起来,同样惊骇地看向圆慧方丈。 哪怕他知道计划的细节,可亲眼看到圆慧这样的死法,也不禁心惊肉跳。 圆慧的手,从他咽喉间死命地抠出了一只爬虫,虽然只是爬虫的一半身体。 那半截黑漆漆的爬虫,还在他血淋淋的指尖拼命地扭动着。 赵构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倒退了两步,才颤声叫道:“来……来人,护驾,快护驾!” 秦桧毕竟早有准备,虽然他也觉得浑身仿佛都有爬虫在爬,还是迅速镇定了下来,一把扶住赵构,急声道:“官家,我们走!” “哦哦,我们走!” 赵构被秦桧扶着,跌跌撞撞地往大殿门口逃去。 大殿中肃立于在四角的侍卫听到尖叫声,已然拔刀扑了过来。 此时毒虫喷出的毒素已然发作,圆慧方丈向后踉跄了几步,七窍都有鲜血涌出来,看的人心惊胆寒。 侍卫们没敢接近满面披血的圆慧方丈,眼见这胖大和尚大张着嘴巴,倒退几步,“嗵”地一声仰面便倒,肥硕的身子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侍卫们仗着刀疾退几步,护着跌跌撞撞的赵构向外便走。 …… 赵构大呼“护驾”的声音,已经惊动了殿外石阶下的众臣。 众人一愕之间,普安郡王赵瑗已然健步冲上了台阶,就见赵构唬得面无人色,浑身哆嗦地向里边逃出来。 赵瑗急叫道:“官家,发生了什么事。” 赵构唬得嘴唇发白,脸皮子发青,牙齿格格打战,浑身颤栗着,哪里还说的出话来。 秦桧大叫道:“圆慧方丈遭异虫杀害,速速护驾,马上护送陛下回宫,快!” 殿门两侧的两个老太监鬼魅般一闪,便掠到了赵构身边。 秦桧只觉得手腕一酸,赵构已经被两个老太监接扶在手中。 赵构缓过了一口气儿来,颤声道:“快快快,马上护朕回宫。” 两个老太监架着赵构,几乎足不点地的就下了石阶。 赵瑗为了避嫌向旁边让了一步,等官家被扶下去,才自后面急步跟上。 一群官员来不及询问情况,跟在赵构后面,急急向前就走。 刘婉容急步下阶,惊慌之下,“哎”地一声便扭伤了脚,痛得跌坐下去。 奈何慌乱之中,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 寺院两侧隔离百姓的皇城司亲从官一见这般动静,马上知道出了变故。 然而,隐藏在香客百姓中的忍者,却已经抢先一步发动了。 飞刀、吹箭,迅速射向一个个猝不及防的皇城司侍卫。 一个个身着宋人服装的忍者,从杖、伞等物体中抽出兵器,迅速向前冲去。 为了尽可能地隐藏身份,他们抛弃了太有标志型的太刀和手里剑,但普通的暗器和兵器对于他们的武力发挥,影响也不大。 皇帝和众大臣外围重重侍卫眼见有人持刀杀来,马上叱喝着迎了上去。 就在这时,只听一道冷冽的声音喝道:“避!” 正手持利刃,呀呀怪叫着扑上来的忍者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往地面上一扑。 在他们身后,一个忍者怀抱“神火飞鸦”,随着火舌的喷吐,一支支利箭激射出来。 想在大宋行在,皇家警卫重重的环境下刺杀天子,不但要出其不意,还要行动迅速,稍一耽搁便会优势不再,甚至陷入重重包围。 而这“神火飞鸦”,就是他们破局的利器。 柳生四十竹不是没有想过把这神火飞鸦安装在大雄宝殿上,那样刺杀显然最为完美。 忍者们甚至不用正式出现,只要一筒神火飞鸦,大宋官家断无幸理。 但是这个想法,他们只是稍作推敲就放弃了。 因为,实操起来,根本没有办法做到。 就算他们能成功地把“神火飞鸦”安装在佛像莲台上,问题是如何点燃呢? 秦桧已经把大宋官家历年来进香礼拜的流程都告诉了他们,他们推敲再三,都无法在这样的防卫措施下,让他们的人混入大雄宝殿。 除非他们从几十年前就着手准备,培养一个和尚,直到这个和尚成为香积寺的方丈。 如果是用缓慢自燃的药捻同样不行,且不说缓慢自燃的药捻会发出气味,从一早就已在大雄宝殿中警戒的侍卫会嗅到这种气味。 就算侍卫们嗅不出火药味儿,忍者们又如何确保在这种缓慢自燃的情况下,火箭能够不早不晚,精确地在大宋官家礼佛的短暂时间内发射呢。 所以,反复推敲之后,柳生四十竹决定,“神火飞鸦”无法用在殿内,只能用在更具操作空间的室外。 先设计圆慧方丈之死,用他恐怖的死法惊走大宋官家,并且给大宋的警卫力量造成短暂的混乱。 此时,忍者们趁乱突袭、突破,迅速接近目标。 然后,就是这“神火飞鸦”大展神威的时候了。 寺外纵然大军云集,在高墙之内的这一方空间之内,他们也将成为操控他人生死的神! 利箭激射,一筒“神火飞鸦”,破阵! 第391章 殉道者 利箭破风,发出刺耳的锐啸声。 利箭被箭尾的火药催动着,窜天猴儿一般画着叫人无从琢磨的路线,向前方猛烈倾泻了过去。 巨大的后座力,让那个怀抱“神火飞鸦”的瘦削忍者连退几步。 在他手中的“神火飞鸦”即将因为强大的作用力而炮口冲天的时候,又一个忍者冲上来,与他合力抱住了箭筒。 “啊~~”冲上来的皇城司亲从官被密集的火箭一通乱射,纷纷仰面摔倒。 一个趴在地上的忍者,居然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痛呼。 因为有一枝火箭,旋转着飞上半空,受风力一阻,箭头又冲向了下方,笔直地射了下来,正中那個忍者的大腿。 还有几支拐着弯儿往回飞的火箭,差点儿射中怀抱“神火飞鸦”的忍者。 这玩意儿,用在战场上还真不行,太不可控了。 但是,用在此时此刻这等地方,却是破阵的利器。 皇帝的御前侍卫个个身手不凡,可是这一筒“神火飞鸦”,便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趴伏在地的忍者们,在这一管“神火飞鸦”射尽后,立即跳将起来,顶着滚滚而来的呛人硝烟冲了上去。 “散开撤离!”皇城司提举木恩大喝一声,提刀冲向了迎面而来的忍者。 四个老太监把赵构紧紧护在中间,在一队匆忙集结起来的侍卫们护拥下继续向外冲去。 而其他侍卫则就近组合,组合成了一个个的小队,分别冲向皇子、宰相和六部尚书,护拥着他们,分别逃逸向不同的方位。 “卖鱼桥”上的清道司小吏对于皇帝出巡都有种种预案,大内侍卫又怎么可能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要分头突围,谨防朝廷重要人物被人一围打尽,便是一条预案。 赵瑗被一群侍卫不由分说地架起来就跑,返身逃向大雄宝殿。 赵璩则被一群侍卫紧紧裹挟着,冲进了右侧的普贤殿。 秦桧和沈该等宰相们身边也各有侍卫,护着他们分别逃向不同的方向。 可怜的刘婉容,这个号称皇帝“最宠爱”的女人,此刻却坐在大雄宝殿的石阶下。 扭伤了脚的她,此时根本就没人理会。 如果她是皇后,还会被列入紧急预案的重点保护目标。 可是一个妃嫔,且是一个没有子嗣的妃嫔,她此刻的价值,远不如一位尚书,自然被人弃如敝履了。 刘婉容跌坐在地上,又惊又怕,眼泪汪汪的。 赵瑗被架持着逃到石阶上,一见刘婉容可怜兮兮地坐在那儿,一副孤苦无助的模样,不禁想起了他当日暗中主持宫门夺信的一幕。 堂堂男儿,唯有无能,才叫女子受难。 眼前这女子,虽然年纪还不如他大,可毕竟是父皇的妃子,怎可无人照看。 赵瑷奋力挣开侍卫的护侍,厉声道:“带上刘婉容!” 那些侍卫不敢怠慢,赶紧冲上去两人,将刘婉容架起。 他们不清楚之前大雄宝殿里发生了什么,所以并不进去,只是登上台阶后,避到外廊一角,固守待援。 然而,不管皇家侍卫们的预案如何,忍者们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宋官家。 紧那罗菩萨殿侧翼,一个忍者突然出现,怀抱一筒“神火飞鸦”,望着迎面快步逃来的护送官家的队伍,满脸的狞笑。 炮筒的底部,正有火花快速地闪烁着。 “突、突突突……” 怀抱“神火飞鸦”的瘦削忍者身子突然剧烈震颤起来。 他紧抱的“神火飞鸦”也剧烈地摇动着。 不过,无所谓,这玩意儿就算固定的死死的,射出去的火箭也指不定奔哪儿去。 一道道利箭转着弯的,划着圈的,走直线的,上下颠的,呼啸而去。 “保护陛下!” 四个老太监突然背身向外,把赵构挤在中间。 其中一人使软剑,一人使铁袖功,一人使虎爪,一人使短匕,竭力抵挡着火箭。 之所以四面将赵构护住,实在是因为这火箭没个准头,根本无从判断它射来的方向。 四个老太监都是保龙殿中的高手,可是这火箭密集,方向诡异,被火药催动后,短程内的速度比机括更加强劲。 饶是他们一身精湛的武功,可是背后护着皇帝,他们不能躲闪腾挪半步,只能站在原地挥舞兵器抵挡,怎能完全挡住。 “噗噗噗……” 一通火箭射罢,护在正面的两个老太监已经身中数箭,其中一个眼窝中了一箭,直贯入脑,当即气绝倒地。 另一个身中数箭,勉强支撑着身子,还想叮嘱同伴,速速护送皇帝出去。 但是当他向前面望去时,不禁骇然张大了眼睛,脸上满是绝望之色。 又是一筒“神火飞鸦”! “突突突突……” 一枝枝利箭再度射来,早已身中数箭的老太监忽然惨笑一声,大张开双臂,挺起胸膛,猛地往前冲出几步,硬生生地用他的血肉之躯去抵挡火箭。 他忠,且只忠于一人。 即便在许多人眼中,他这是愚忠。 因为他不管官家是好是坏,是愚是贤。 他从小到大所接受的唯一使命,就是效命于他的官家。 官家要他杀谁他就杀谁,谁要杀官家他还是要杀谁,杀不了,那就拿命扛。 他,尽了他的忠! 后面两个老太监,只有一个肩上中了一箭。 一瞧又是一筒火箭射来,两个老太监情知再也抵挡不住,便猛地往前一扑,把赵构扑在地上,压到了他的身上。 之前,他们没想用这样的办法,堂堂天子,那样未免太有失尊仪。 可是生死关头,实在顾不得了。 随着这最后一筒火箭射出,柳生四十竹率领众忍者,也全部现身了。 一部分忍者仍旧追杀向皇子和大臣,以及吸引皇家侍卫顾此失彼,而柳生四十竹则率领其他忍者向前赵构的方向猛扑过去。 这些忍者,也在忠诚地贯彻着他们的“三不三为。” 不计代价地完成任务、不择手段地完成任务、不虑后果地完成任务。 为主公毫不留念的死,为主公毫不顾忌的死,为主公毫不犹豫的死! 此时,保护在赵构身边的侍卫,已经被这两筒“神火飞鸦”送走了大半,剩下的也个个带伤,还能站起来的寥寥无几。 扑在赵构身上的两个老太监,挣扎着站了起来。 其中原本就肩头受伤的那个又中了三箭,好在扑倒的及时,未射中要害。 另一个老太监发髻都散了,白发披散,手执软剑,他刚刚站稳身形,柳生四十竹手执长刀,便恶狠狠地向他当头一刀劈了下来。 这个手执软剑的老太监,正是小骆的师傅,这一代的保龙殿主。 他也是目前在三筒“神火飞鸦”轰击之下,尚未中一箭的。 他把牙一咬,立即踏前一步,挥剑刺向柳生四十竹。 只要能坚持片刻,原本在两翼维持秩序,阻挡百姓的侍卫们就能赶过来,他必须抗住。 但柳生四十竹只与他交手数合,便已发现了他最大的弱点:他不能大范围地移动。 老太监必须死死地护在失魂落魄坐在地上的赵构身前。 而交手之际,一个可以随意出手,一个身法几乎全被限制住了,主动权便完全操在了对方手中。 柳生四十竹一声长笑,双手紧握长刀,横劈竖砍肆意出刀,再也没有一丝顾忌。 老太监手中软剑如毒蛇,自然诡异莫测,奈何抵挡不得时,柳生四十竹只需要抽身后退,老太监却根本不能追杀。 柳生四十竹稍稍稳住身形,便再度涌身上前,依旧是刀如闪电,全力抢攻。 这时旁边那个已身中多箭的老太监虽然接连杀死了几个忍者,他也身中数刀,终于不甘地倒在地上。 他手中的短匕“当啷”一声,掉落在赵构脚下,吓得赵构双脚一缩,终于惊恐地回过神来,嘶声大叫道:“救驾,快救驾……” 柳生四十竹交手之际,突然单手持刀,右手一扬,便是三口飞刀呈品字形射向赵构。 “官家小心!” 老太监手中软剑蛇一般一转,“叮”地一声,挑飞了一口飞刀。 他探剑一刺,手中软剑抖得笔直,再点向第二口飞刀。 这时他的肋下空档已现,柳生四十竹手中的长刀飒然刺出,便自他肋下笔直地贯进了心脏。 这一刀,老太监本可以躲过去的。 哪怕是长刀及身的刹那,老太监本能的扭动一下身躯,他都来得及避开心脏要害。 但是那样一来,他就来不及援救官家了。 所以,他不闪不避,这为他争取了刹那的时间。 在长刀入体的刹那,他手中抖得笔直的软剑,也点在了第二枚飞刀上。 “叮”地一声,被点中的飞刀弹出去,撞在了第三枚飞刀的刀柄上。 但,弹出的飞刀力道已弱,只把第三枚飞刀带得轻轻一歪,还是“噗”一声,贯进了赵构的胸口。 柳生四十竹来不及拔刀,便已贴着老太监的身体,向惨叫一声的赵构扑去。 他的掌心,赫然出现了一柄“苦无形”。 之前射出的飞刀未中要害,而且这些临时从宋国弄来的武器,也不具备淬毒的条件。 所以,柳生四十竹在这关键一刻,动用了他作为一名忍者才使用的武器,一口蓝汪汪的淬毒匕首——苦无形。 老太监还没有死,当柳生四十竹从他身边扑过去的刹那,老太监用尽了最后一股力,他的手掌仿佛水蛇一般游动了起来,游动着滑到了柳生四十竹的肋下。 柳生四十竹一如之前的老太监,哪怕可以躲闪,此时也不管不顾,他的眼中,只有完成任务。 老太监一掌拍下去,“噗”地一声,如中败革。 柳生四十竹的五腑六脏,在这一刻,被老太监掌中所蓄的内劲,震了个稀烂,一口鲜血喷了出去。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打横飞了出去。 但是在身体飞出的刹那,他把淬了毒的“苦无形”,脱手掷向了赵构。 “苦无形”射中了赵构,柳生四十竹猛然摔倒在地,又滚出几匝。 仰面朝向夜空的时候,他的眼中露出了满足的笑意。 他这柄“苦无形”上淬的毒,不是剧毒,却是无解之毒。 这种毒同样取自于电鳗,却不是电鳗滋生的毒虫,而是电鳗尸体郁积而出的一种尸毒, 一旦中毒,它将对人体内脏造成不可逆的伤害,最终无法呼吸、活活憋死。 任务,完成了! 当这个消息传回日本,他将成神,成为忍者之神! 他一直认为,忍者是行走在黑暗中的武士,也当生如夏花,死如秋叶。 他柳生四十竹,做到了,虽死何憾? …… 柳生上忍得手了! 周围配合的几名忍者转身就走,利用飞爪等工具登攀高墙纵跃如飞地逃去。 逃走之际,他们口中还吹响了竹哨,尖利的哨音陡然响起,十分刺耳。 四下里缠斗的忍者听到哨音立即纷纷撤离,动作干脆,毫不犹豫,仿佛没有思想的机械,只按指令行事。 逃走之际,经过那些伤重垂死的同伴时,他们还会以暗器果断将对方击杀灭口。 木恩在为官家断后,后面一群狼一般的忍者,一直在死死地咬着不放。 此时忍者突然退走,木恩顾不及检视自己的伤口,立即转身冲向官家。 看见保龙殿四大中官尽皆倒毙于地,木恩不由得心中一沉。 他急步赶到赵构身边,一把将赵构揽起,急声唤道:“官家。” 此时赵构牙关紧咬,双目紧闭,木恩将颤抖的手指贴近赵构的颈部,感觉仍有心跳。 木恩心中一宽,急忙抱起赵构,撒腿就向山门外狂奔而去。 山门外,大队的禁军官兵得到警讯,正蜂拥而入。 忽见皇城使木恩浑身浴血,怀抱天子狂奔而来。 禁军官兵们下意识地分开队形,给他让开了一条道路。 “快,马上送官家回宫!” 木恩狂奔到御辇前,将近力疲的他险些一跤跌倒,把赵构拥出去。 他挣扎上前,把昏迷不醒的官家递向御辇上的两个太监,两个太监慌忙把官家接过来,抱头抱脚地拖向辇车内。 殿前司虞侯罗克敌圈马冲到近前,神色冷峻。 香积寺里负责安全警戒的是皇城司的官兵,这外边扈从的兵马就是禁军了。 今夜统领这支禁军人马的正是殿前司虞候罗克敌。 木恩厉声喝道:“罗虞侯,你速速护送官家回宫。 将此间情形禀报娘娘知道,请娘娘立即封锁宫禁,隔绝内外,救治官家,快去!” 罗克敌知道事关重大,也不多言,急忙答应一声,便率领禁军护拥着御辇,急急往皇宫方向而去。 木恩的脑子此时乱烘烘的,已然是方寸大乱。 他怔立了半晌,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件紧要事没做,于是立即转身,又急急冲回了香积寺。 此时,幸存的七八个忍者虽然已经逃走,但是香积寺中此时却是更加混乱了。 因为受惊的百姓,此时才回过味儿来,他们连哭带喊地想要逃出寺院去。 可大队的禁军却正在蜂拥而入,他们要封锁整个香积寺,双方顿时乱作一团。 木恩衣袍染血,提着刀大踏步而来,看到如此情形,他往山门下一站,舌绽春雷地一声大喝:“呔!贼人作乱,意图刺杀天子!” 这一声大喝,让山门口混乱的局面顿时为之一静。 木恩继续嗔目大喝道:“天子无恙,已然由禁军护送回宫去了。 尔等稍安勿躁,待官兵一一查清尔等的身份,自然放你们离去。 此时谁还敢鼓噪闹事的,即刻以反贼同党论处,立斩!” 这番话,终于让混乱的局面稳定了下来。 木恩大步走进香积寺,向正在救助伤者的皇城司官兵喝问道:“普安郡王何在?” 他一路问下去,终于有个官兵告诉他,普安郡王被护持在大雄宝殿外的廊庑之下。 木恩闻言,立即健步如飞地向大雄宝殿赶去。 人群中,宋老爹和计老伯、曲大先生还有老苟叔,神色淡定地站着,与今夜观灯上香的普通百姓毫无二致。 他们原本暗藏的兵刃,早已趁着百姓与官兵发生冲突的混乱机会,扔到了一旁的血泊之中。 从一开始,杨沅就再三告诫他们,无论如何也要确保两位皇养子的安全。 如果两个皇养子没了,那么就算昏君和奸相双双毙命,他们也将成为天下的罪人。 因为哪怕是秦桧死了,现在朝中也是主和派势大。 而杨沅现在连权力核心的边儿都还没有沾到呢。 这种情况下,如果两个储君候选人出了意外,那么情况将会完全失控。 新的储君,由在主和派的主导下产生。 而大宋皇室的封爵是逐代递减、并不世袭的,所以许多皇室子孙现在俨然与平民无异。 如果主和派从这些已经变成平民的皇族中选择一人拥立为帝,这位毫无根基的新帝,势必成为这些主和派大臣们手中的一个傀儡,任由他们摆布。 虽说长于民间毫无根基者,也未必就没有逆风翻盘的机会,比如汉宣帝刘病已。 可那刘病己也是在霍光跟前装孙子,一直装到霍光病逝,才寻到机会。 谁能保证,大宋也能出一个刘病己呢。 不过,杨沅的这个预防措施虽然很有必要,这次显然并没有用上。 因为两位皇养子在整场刺杀中有惊无险。 由于皇城司在见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神火飞鸦”后,立即采取了保护重要人员分头突围的预案。 而忍者们手中的“神火飞鸦”,全都招呼在了赵构那一组人身上,所以赵瑗和赵璩始终没有遇到大危险。 如此一来,当杀手退去,大批禁军涌入,局面便已经得到控制。 四个老军果断地抛弃了他们的兵刃。 现在,他们就是四个游河观灯的临安老人罢了。 …… “大王!”木恩急急赶到大雄宝殿前,看到廊庑下被人护持在中间的普安郡王赵瑷。 赵瑷推开众侍卫,急声问道:“木提举,官家怎样了?” 木恩听了心中便是一暖。 他是赵构的亲兵,又是被赵构一手提拔方有今日地位,自然是绝对忠于赵构的。 但是在两位皇养子当中,他更欣赏稳重果毅的普安郡王赵瑷。 如今官家生死难料,他想立即护送普安郡王进宫。 这样,一旦官家伤重,无力回天之际,普安郡王就最有机会被立为储君。 如今见赵瑗第一句话便问起官家的安危,情真意切,毫无作伪模样,木恩心中甚感安慰:我的选择,果然没错。 木恩拱手道:“大王,陛下遇刺受伤,已然由禁军护送回宫了。 依下官之见,大王应该立即进宫,侍奉于官家榻前。” 说罢,木恩微微探身,压低声音道:“大王,官家伤重,人事不醒,如今生死难料。” 赵瑗陡然一惊,马上明白了木恩的用意。 赵瑗深深地看了木恩一眼,心中下了决定,缓缓颔首道:“好,小王这就进宫。” 木恩退后一步,抱拳道:“下官护送大王。” “大胆,你是想裹挟皇帝和皇养子图谋不轨吗?” 秦桧一声大喝,由秦熺扶着,领着沈该、万俟卨以及兵部尚书程真、礼部尚书曲陌走了过来。 今日这番局面本就是秦桧一手导演的,他当然知道那些杀手的目标只有官家。 因此变乱一起,他便充分展现了一位宰相处变不惊的雍容气度,十分的沉着冷静。 待杀手突然撤退,秦桧就知道,大事成矣。 他强抑着惊喜,迅速从隐蔽处出来,先找到沈该,又找到了万俟卨和兵部、礼部两位尚书。 一时来不及找齐其他几位尚书,便拉着他们去找官家。 他要让这些大臣们亲眼看到官家已死,才好顺势推动下一步计划:立储。 只是,他领着几位大臣刚要往前殿走,就看到木恩急急走来,登上了大雄宝殿。 秦桧知道,武将之中,官家最信任的有两人,一个是杨存中,一个就是木恩。 杨存中是赵构未发迹时的保镖头子,木恩当时是赵构的亲兵。 如今木恩身为皇城使,他不守在官家身边,却急急来找普安郡王赵瑗,其意不言自喻。 显然,官家怕是不成了,而木恩想要拥立赵瑗,他和普安郡王本来走的就近,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秦桧马上领着几位大臣追了上来。 秦桧盯着赵瑗和木恩,冷冷地道:“大王,不知官家如今情形如何了?” 赵瑗拱手道:““秦相、沈相,诸公,官家为歹人所伤,又受了惊吓,如今已经由禁军护送着回宫去了,小王正欲进宫探望。” 秦桧霜眉一皱,沉声道:“大王意欲深夜入宫,可有陛下的诏命?” 赵瑗闻言顿时一窒,不禁看向旁边的木恩。 木恩迟疑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他倒是有意假传官家口谕,可是对于皇权的敬畏早已深入他的骨髓。 这个心防不破,要他假传圣旨,他哪敢开口。 二人只是稍一犹豫间,秦桧便已沉下了脸色,冷冷地道:“大王,这不合朝廷体制。” 别说赵构直到如今都没册封两个皇养子为皇子,以至于赵瑗和赵璩现在也只是郡王,而非亲王。 就算他们俩是赵构的亲儿子,未奉诏也不得入宫。 尤其是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就是皇太子都不行。 皇太子是朝廷正式确立,早已诏告天下的合法继承人,那也只能等着宫中传出消息,否则不能进宫。 你要是急着做皇帝,进了皇宫弑君怎么办? 秦桧又把冷冽的目光转向木恩,沉声道:“木提举,老夫和沈公是当朝宰相,万公是副相,秦熺是枢相。 还有礼部曲尚书、兵部程尚书,皆为朝廷重臣。事关社稷,你现在明明白白告诉我等,官家伤情究竟如何?” 木恩一身武功,别说出拳了,他只消用铁袖功一抽,估计都能把孱弱的秦桧抽成两截。 可是被秦桧这样一问,他额头的汗水都沁了出来。 要他一个内卫头子,向两位宰相、一位副相、一位枢相,还有礼部、兵部两位尚书当面撒谎,这个压力太大了。 赵瑗见状,忙为木恩解围道:“木提举正和小王说及此事,官家受了伤,正护送回宫救治,相信官家吉人天相,定能转危为安。” “哦?”秦桧沉声道:“那么官家临行时,对臣等可有交代?” 赵瑗稍一迟疑,实话实说道:“官家伤重,被送回宫时已然昏迷不醒,不曾留下交代。” 秦桧霍然转身,对沈该等人道:“诸公,天子如今生死未卜,恐怕会流言四起,京师动荡。 吾等为国之重臣,岂敢不以天下为重。 吾意,与沈公和枢密使秦熺、兵部尚书程真联名调兵,封锁全城。 一则抓捕刺客,二则弹压地方,以待陛下之命,不知诸公意下如何?” 大宋要调动正规军,须得由天子下诏,枢密院发令,禁军执行。 兵部受宰相管辖,主要是掌握非正规军的指挥和武将升迁,调动正规军几乎没它啥事。 现在秦桧以天子不能理事为由,这是要以宰相暂代天子的调兵之权了。 赵瑗和木恩听了,不禁暗暗焦急。 秦桧说的固然是冠冕堂皇,可这兵权一旦被他掌握,如何使用,还不是他说的算。 兵部本就是归宰相管着,可兵部又无权调动禁军,现在秦桧偏偏要他联名,程尚书左右为难。 眼看他在秦桧的凝视下态度渐渐松动下来,左相沈该突然道:“ 秦公,今夜之乱只是有杀手行刺,而非有人拥兵造反。 抓捕一群杀手而已,有皇城司就足够了。 若是兴师动众调大军封城,恐怕会适得其反,吾等还该谨慎一些才是。” 一听左相表态了,正在为难的程兵部顿时松了口气。 他马上赞同道:“沈相此言老诚持重,秦相心思忧切,但……调兵封城,还该慎重啊!” 秦桧看了看二人,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在他想来,皇帝此刻应该已经死了,木恩所说的“伤重”,分明是不知所措时的搪塞之言。 皇帝死了,又不曾立储,就得由内廷的当家人和外廷的当家人商议确立。 内廷里,皇太后韦氏欠着他从北国迎奉归来的恩情。 皇后的亲弟弟现在又是他孙女儿的未婚夫。 还有内侍大珰张去为居中策应。 外廷里,自己是首相。 沈该和程真虽然方才反对他越权调兵,也只是唯恐他们自己沾惹责任罢了。 他们二人都是主和派的干将,一旦官家殡天的确实消息传出来,商榷储君人选时,他们也不会选择有主战倾向的赵瑗。 一切尽在掌握,倒也不必显得过于急切。 想到这里,秦桧点点头道:“也好,秦熺,你留下,料理此间善后之事。 诸位,我等当去待漏院,时刻以待宫中消息。” 沈该、万俟卨等人连声称是,一群大臣也顾不上查问女眷家人情况了,这些事统统交给秦熺料理,一众大臣便往香积寺外走去。 山门外,皇帝的御辇已经离去,排在后面的车驾,便是刘婉容和两位皇养子的车驾,再往后才是秦桧的车子。 秦桧一到山门,秦府管事何立便招呼秦桧的车驾、随从转到前边来。 秦桧回身,向沈该、万俟卨等人拱拱手道:“诸公,秦某先行一步,咱们待漏院见。” 沈该、万俟卨等人拱手道:“秦相慢走。” 秦桧下了石阶,举步走向自己的座车。 管家何立站在车前,放好脚榻,伸手来扶。 秦桧搭着他的手臂,一只脚刚刚登上脚踏,车轼下面突然探出一只素手。 那手在车轼上一搭,一个身穿青黑色劲装,戴着头套,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女忍者,便自车底卷腹而出。 她的身子荡出的同时,掌中一口刀,便已刺向秦桧的咽喉。 与此同时,香积寺山门之上的斗拱处,突然也出现一道人影。 那斗拱是立柱和梁架的衔接处,层层叠叠探出的木块交错,其间缝隙不大。 谁能料想,竟能有人完美蜷缩在这小小空间之内,且浑然一体,并无一人发觉。 她的身形陡然舒展,迅速化作一个娇小玲珑的黑衣忍者。 她抖手便是三枚手里剑,紧跟着双腿一蹬,人刀合一,衔着暗器,杀向秦桧后心。 第392章 天意(为大西洋海豹盟主加更) 变生肘腋。 谁也不曾料到,在皇帝已经遇刺、杀手尽皆退去的时候,竟然还有一支伏兵要对首相下手。 但,自从前两年街头遭遇施全行刺,秦桧便开始网罗高手,加强自己的保卫力量了。 今夜是他破釜沉舟之战,岂有不把所有高手带在身边的道理。 虽然两名杀手的出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秦桧身边的侍卫高手还是及时做出了反应。 一名骑在马上的侍卫突然腾空而起,人在空中方才拔刀出鞘,如苍鹰扑兔一般,挥刀截向自斗拱下扑出来的娇小女忍者。 而车头,大管家何立目光陡然一厉,顺手一抛,便把秦桧推向车中。 他右手在腰间一抹,插在腰带上的一柄竹骨折扇便到了他的手中,狠狠敲向车底翻出的女忍者手中的刀。 “当”地一声巨响,他这竹骨折扇竟是钢铁所铸,将那刀尖敲得一沉。 何立的折扇刷地一声打开,犹如一柄扇形的刀刃便切向了那车底女忍者的脸面。 “啊!” 被何大管家一把推出去,以一个狗吃屎的狼狈姿势撞进车厢的秦桧痛呼了一声。 他的屁股上挨了一枚“手里剑”,但他也算是成功逃进了车厢。 另外两枚手里剑笃笃两声,钉在了车板上,其中一枚就钉在他两胯之间,悬之又悬。 秃鹰一般自空中拦截的刀客大喝一声,刀风罡烈。 椿屋小奈身形横转,猛然挥刀迎去。 双方兵器一磕,椿屋小奈尖叫一声,便如一只折了翼的鸟儿,飘摇着坠落下去。 而那凌厉凶悍的刀客也是一声闷吭,仰面倒摔下去。 椿屋小奈知道若是拼力气,不管是武器还是体形,她都要吃亏,因此在挥刀疾刺的同时,便有一枚“手里剑”自她袖中飞出,贴着刀刃射了出去。 刀客的这一刀险些磕飞小奈手中的刀,把她虎口都震裂开来。 但小奈那枚防不胜防的“手里剑”,也旋转着切进了刀客的眉头。 锋利的刃边割开了刀客的眉骨,多边形的锋刃一阵旋转切割之后,便牢牢嵌在了他的额头上。 折翼小鸟儿一般的椿屋小奈在空中“扑愣”了一下,落处竟是秦桧的车轿。 这时四下里冲上来的秦桧护卫才发觉她的用意,不由纷纷变色,厉声喝叱着向她围杀过来。 小奈双足刚一沾到轿顶,便一声娇叱,将手中长刀猛然插了下去。 车底翻出来的矢泽花音是率先动手的,她那一击能得手最好,但最主要的作用,却是吸引对方注意,为小奈的偷袭制造机会。 她从车底翻出来,一只手搭着车轼,身子横空,所借的力道极其有限,手中刀被何立的铁骨折扇一敲,便向下沉去。 此时锋利的扇面向着她的脸面横削过来,那扇面确是纸张,但里边一根根的“竹骨”却皆为精铁打造,锋利无比。 花音单掌一推车轼,娇身一卷,整个人便向后仰去。 她的身体堪堪完成团身后仰的动作,那扇面便贴着她的小腹“嗖”地一下划了过去。 黑色的忍者服上顿时划开一道口子,雪白的肌肤乍然一闪。 完成了团身后仰动作的她,双足在车轼上狠狠一蹬,身子便如离弦之箭,仰飞了出去。 车顶,小奈狠狠一刀刺下,“铿”地一声响,手中刀险险折断。 这车轿顶部,竟然内置了一块铁板。 于此同时,四面八方急来赴援的高手,飞刀铁蒺藜各色暗器便向她招呼过来。 车头倒飞而出的花音,平行飞纵到了车轿前方的两匹马儿中间。 今夜秦桧欲谋大事,自然不会乘坐那种老牛拉着的四平八稳的座驾。 这辆马车,拉车的是两匹雄骏的健马。 花音伸手在马背上一搭,一个“张果老倒骑驴”的姿势,便倒坐在了一匹马背上。 身子刚刚坐稳,她的手中刀便在马屁股上戳了一刀,又往旁边另一匹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记。 两匹马一個吃痛、一个受惊,登时撒开四蹄向前狂奔起来。 车顶,小奈一刀落空,四下里暗器向她袭来,她立即矮身一伏,趴在了轿顶。 暗器从她身周交错激射而过,却未能伤她分毫。 这时车轿猛然向前冲去,小奈身子一滑,险些滑落车顶。 她急忙双腿一分,双足便勾住了车轿一角的两侧边缘,便随着车轿一起向前冲去。 车中,秦桧狼狈地爬了起来,他顾不得屁股上还插着一柄“手里剑”,急忙伸手往厢壁上一扳,“铿”地一声,车轿前方便落下一块钢板来。 这车轿上下两面,左右后三面厢板,全都是精铁打造。 现在前面又落下一块铁板,除了左右两侧小小的轿窗外,内外已然完全隔绝。 秦桧的贴身护卫们本就是人手一匹马,眼见秦相被马车载着狂奔而去,立即拨马追了上来。 那车把式驾车的技巧极为精湛,急忙就要挽住缰绳,制止惊马狂奔。 但倒骑在马背上的花音袖底呼啸一声,一枚六个尖的“手里剑”,便似一朵硕大的雪花,削开了他的咽喉,旋飞而过,融入了天空中飘零的雪花里。 何立一见,一把踢飞死去的车把式,把僵绳抓在手中。 与此同时,他手中铁扇一抬,一枚扇骨便激射而出,射向了前方马股。 何立本想射死马儿,让马车停下来。 只是,一根扇骨若是射中了人,足以取人性命,可是射马…… 马不仅体形比人庞大的多,而且他射的是马屁股。 这匹马本来只是被花音用刀抽了一下,再被另一匹马一带,这才不由自主地狂奔起来。 此时马屁股上挨了一根扇骨,射进去一半有余,吃痛之下,那马跑的更快了。 策马狂追的护卫们中,轻身功夫好的,已然跃起两人,跳到了车轿后侧的车杠上,一手抓着轿沿,一手持兵器,与轿顶的小奈交起手来。 何立坐上了车夫的位置,一边控制着马车行进的方向,一边寻找着射杀花音的机会。 车顶,小奈快要握不住手中剑了。 忍者本就不以正面硬拼为能,为了保持身体的轻盈,尤其是可以随意弯曲扭折,隐藏在各种常人无法藏身的地方,他们还要严格控制饮食和体重,本身就不以力量见长。 秦桧物色来的这些护卫高手,则是个个出招凶猛,势大力沉。 小奈方才“空中折翼”的时候,就被震得内息逆冲了。 这时尚不得调息,便与车身上两个高手又硬拼了几合,唇角已经沁出血来。 就在这时,一枚瓦片呼啸而来。 一个策马追在马车侧面,手里拎着链子锤,正大呼小叫,欲寻找机会一锤击碎小奈的护卫,被那瓦片拍在了后背上。 饶是他肩宽背厚,也被这一块瓦片抽得眼冒金星,大叫一声便摔下马去。 后边一名骑士急忙一提马缰,想从他身边绕过去。 但马行急速,仓促间主人突然拨马,那马虽然堪堪把前蹄跳过了摔在地上的护卫,一只后蹄却结结实实地踩到了他的肚子上。 摔在地上的护卫白眼一翻,肠穿肚烂,晕了过去。 “三……”车顶,椿屋小奈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 她看见随着狂奔的马车,路边屋脊上正有一个肩背行囊的道人健步如飞,穿屋越脊如履平地。 那道人大袖飘飘,一边奔跑,一边用脚踢起一块块瓦片,呼啸着向马车和追兵射去。 一时间那些策马追车的护卫,既要应付呼啸而至的瓦片,又要追杀车上的刺客,登时手忙脚乱起来…… 杨沅在一座座屋脊上奔跑着,忽然看见前方出现一个路口。 路口搭着一座高高的灯架,各种彩灯悬挂其上。 这种大型灯架,就不是百姓人家所能为了。 通常都是居住在附近的巨商豪富,或者是在附近设有衙门的官府,才有实力建起来。 而路边这座灯架,就是旁边设衙的大理寺为上元灯会而建的一处“景观”。 杨沅目光一亮,顿时加快了脚步。 惊马撒着欢儿地狂奔,何立努力想要勒住惊马,奈何花音不时向他发动袭击,头上又有时而呼啸而来的瓦片,让他根本无法全神贯注地驾车。 杨沅运足了脚力,抢先一步冲到路口,自屋脊上一跃而起,凌空踹向那座高大的灯架。 灯架中间高大的立柱被他这全力一踹,登时发出一阵剧烈的摇晃,灯架上有些灯便如星雨一般坠落下去,在地面上烧成了一团团火焰。 杨沅借着这一踹,顺势攀住高大的立柱,借助身体的重量,奋力摇动起了立柱。 一下、两下、三下…… 何立看见那道人纵身跃到灯架之上,正在奋力摇动灯架,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 何立猛然站了起来,将剩余的四枝扇骨全部射向花音,逼得花音一个“镫里藏身”暂时躲到了马侧。 何立则趁此机会双手紧抓缰绳,驾驭那辆马车欲在路口转弯,以躲避即将倾覆的灯架。 马车急急转向,一侧车轮都因为失去重心翘离了地面,若跑的再急一些,只怕要当场翻车。 车顶的小奈正与两个护卫交手,来不及固定身子,登时便向车顶一侧滑了过去。 路边巨大的灯架“喀喇喇”地发出了响声,整整一面灯墙似的灯架,缓缓倾覆下来。 杨沅大喝一声:“弃车!” 本就隐身于马侧的花音,闻声猛然一踹马腹,借力弹出了身子,落地后又是一溜翻滚卸力,非常圆润地翻滚到了路边。 车顶的小奈正滑向一侧,车上的两个护卫因为车子倾斜着,只能紧紧抓着借力之处,唯恐被甩飞出去,一时也不能向她发动攻击。 听到“弃车”的指示,小奈马上借着车子的甩飞之力,整个人打横飞出了轿顶。 巨大的灯架“喀喇喇”地砸了下来,砸向马车,砸向后边紧紧追随的一个个骑士。 何立紧紧地拉着缰绳,控制着马车,终于成功转了向,避开了前方扑砸下来的灯架。 但灯架的一角,还是拍在了马车的后半截上。 马车两侧的两个护卫被灯架子拍在头上,惨叫一声便跌下车去。 急急转向的马车车厢被甩向路边,“轰”地一声撞在了路边一堵高墙之上。 攀在灯架上的杨沅,则随着灯架头部,拍进了高墙之内。 精铁的车厢被这巨力一撞都撞走了形,车毂卡在了墙壁中,车辕断裂,何立连着车座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两匹惊马拖着鞍辔和另一半车辕狂奔而去。 拍落下来的灯架,把满架的灯笼摔落了满地,遍地火光熊熊,空中白雪飘零,宛如红莲地狱。 被车轮狠狠撞中的高墙,摇晃了两下,“轰”地一声向内倒下了。 墙内,赫然现出一座重檐攒尖的四柱方亭。 随着灯架摔倒的杨沅,正从地上爬起来,站在那小亭前面。 亭上双层挑檐间有一方匾额,火光映得匾额上的三个大字闪闪发亮。 “风波亭”。 第393章 风波亭(为大西洋海豚盟主加更) 杨沅随着灯架落地的时候很小心,因为他要护着身后的背囊。 所以,他虽然知道身后是一座亭,却根本不曾抬头看过。 杨沅站定了身子,见马车已被破坏,心中一宽,立即沉声道:“走!” 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二话不说,转身就走,飞快地遁向街巷之中。 这执行力…… 杨沅相信,如果换成他其他的女人,绝不会走的这么干脆。 她们会担心杨沅一个人能否对付这么多的高手,会想着帮他一把或者在危急时策应他逃走。 可花音和小奈不会这样想。 并不是她们一根筋,而是她们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育就是:绝对的服从。 对主公的绝对服从,对她男人的绝对服从。 “砰!砰!” 车厢内忽然传出两声撞击,秦桧打不开已经撞变形的轿子,便从小小的窗口,探出了他阴鸷的面孔。 看见前方站着一个道人,秦桧立即咬牙切齿地下令道:“杀了他,立刻给我杀了他!” 何立和下了马的众护卫,踏着满地的火光,顶着飘零的雪花,自那撞开的一堵墙壁处,缓缓包抄过来。 秦桧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今晚这场刺杀,本是他一手策划,整个过程进行的都很完美,可是为什么最后他会遭到刺杀? 在香积寺前,对他动手的分明就是两個东瀛忍者! 眼前这个道人,在他看来自然也是忍者乔扮。 这让秦桧惊怒交加,难道倭国人是想借机杀死大宋帝、相…… 可是杀死大宋帝、相,造成大宋动荡又如何? 难不成倭国如今已经强大到可以跨海夺国了? 秦桧满腹疑云,但现在却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援兵很快就到,他必须得抢先把眼前人杀掉,绝不能让此人落在其他人手中。 忽然,秦桧目光一闪,若有所觉。 他蓦然抬起头,就看到那道人背后,因为飘零的雪花显得有些迷离的一方匾额:风波亭。 秦桧目芒一缩,手指下意识地一颤,丝滑的窗帘儿便从他指间滑落下去,遮住了他的视线。 这座亭,是他深为忌惮的一处所在。 自从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那天以后,这座亭子便和一位将军,永远地联系在了一起,一起成了扎在秦桧心头的一根刺。 “天日昭昭!” “莫须有!” “天日昭昭!” “莫须有!” 那人临终之时,满腔悲愤仰天大呼的四个字,和他冷冰冰回答韩世忠的三个字,反复在他脑海中回响着。 一股莫名的寒意,突然袭遍他的全身,让他汗毛直竖。 他想离开这儿,他不愿意在这里多待片刻。 可他挣扎了半天,那扭曲变形的“牢笼”,还是打不开分毫。 秦桧颓然坐回到椅褥上,连屁股底下的伤痛都顾不得了。 他有一种可怕的预感。 他知道,很多人在暗中诅咒过他不得好死。 现在,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诅咒,似乎要成真了! …… 杨沅漠然看着缓缓向他逼近的秦府护卫,慢慢解下肩头的系带,把那背囊轻轻放在了地上。 然后,他的手搭上了腰间斜插的那口刀。 那是一口可以破甲的环首直刀。 他在刀和枪这两种兵器上浸淫最深。 这口刀,就是他大哥教他刀法时,所送给他的那口刀。 他在青石巷的宋家小院里,曾经有三百多个夜晚,就是用这口刀,在他大哥的指点之下,一点点地磨砺刀法。 而今,拥有深厚的蛰龙内功,他的手眼身法步比之当初,已不知强大了多少倍。 大哥亲手修理的那棵小树,现在已有参天之势了。 杨沅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去,用着最平稳的呼吸,挥动最冷静的刀,迎着他的敌人,用极富韵律的步伐,冲了上去。 雪在飘,火在烧。 人影绰绰,刀光霍霍。 有锋利的刀刃切割开肉体的声音,有钢刀斫入坚硬的骨头的声音, 有垂死之人绝望的惨叫的声音,也有因为恐惧而疯狂咒骂的声音…… 杨沅就像是回到了青石巷的后街小院儿。 前堂里,客人高声点着菜名。 厨下,鹿溪笃笃地剁着肉馅, 街巷上,有小贩沿街叫卖着时令花。 隐约的,计老伯正中气十足地骂着老苟叔, 而他,正在后院的香樟树下,由大哥教导着,修炼刀法。 兔起鹘落,刀转如轮。 一时间,大哥似乎就在他的对面,用技巧引导他参悟出更深的领悟,劈出更加凶猛的一刀。 一时间,大哥的身影似乎又重叠到了他的身上。 他双手握着刀,大哥的手便握在他的手上,教他挂、荡、抹、格,截、绞、崩,砍…… 血腥满地,一口环首直刀,在杨沅手中暗芒流转,青幽若霜。 刀芒闪烁,慑人心魂,一抹抹流光时而诡异流转,时而激射绽放,倏生倏灭。 每一刀都饱含着憔悴、幽寂、伤感、悲恨…… 随着那溅起的血花,在雪中、在火中,荡起一道道凄美绝艳的刀光。 威力惊人的各种劲道在猛烈地碰撞、翻涌、交错…… 血肉随之横飞,一片刀光剑影的修罗屠场。 杨沅忽然停下了,他的刀上已满是豁口。 因为有了豁口,刀上挂起了丝丝的肉糜。 他把钝刀一下子拄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在他面前,是他最后一个对手:何立。 何立的头,有些像他射光了扇骨的那柄折扇,已经看不出是一颗头颅了。 杨沅手中的钝刀,不是劈下去的,而是砸下去的。 随着何立的身体缓缓仰倒,便露出了后面墙头处的那顶车轿。 车轿的小窗里,有一张惊恐惨白如鬼的面孔。 随着杨沅的目光看去,那张面孔刷地一下消失在窗口。 然后车轿又猛烈地摇晃了几下。 车中人想出来,可是曾经给了他最好保护的这辆车轿,现在成了困住他的牢笼。 杨沅稍稍喘匀了呼吸,他的身上也有伤,好在皆非要害。 杨沅把那口满是豁口的钝刀,宝贝似的插回腰间,然后弯腰拾起了地上的背囊。 背囊上有薄薄的一层雪,还未化掉。 杨沅伸手拂了一拂,雪拂掉了,染上了血。 杨沅就提着这带血的背囊,慢慢地走到车轿前,轻轻敲了敲窗口。 里边传出秦桧惊恐的声音:“你……你们东瀛人究竟想干什么,本相已经答应小野明兮,和平清盛建立最大的贸易往来……” 秦桧紧紧缩在车轿的一角,窗口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能听见他惊恐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来。 杨沅吁了口气,用有些疲惫的声音道:“我不是东瀛人。” 车中声音稍稍一顿:“刚刚那两个明明是东瀛人……” 杨沅低头解着背囊,随口答道:“你能雇佣东瀛人为你所用,我当然也可以。” 秦桧尖声叫道:“你究竟是谁,难道你是岳飞旧部?” 这时的杨沅还是一身道人打扮,颌下贴着胡须。 方才交手激战时,在窗口偷窥的秦桧便误判了他的年龄。 杨沅解开了背囊,囊袋滑落,露出了一筒“神火飞鸦”。 杨沅把“神火飞鸦”端在手里,想了一想,道:“我……大概是……穿梭了时空,来寻伱这罪人的判官!” “罪人,本相何罪之有?” “牢笼”中的秦桧被这句话激怒了:“没有本相苦心孤诣、忍辱负重,负四海骂名,宋室国祚何以延续?” “金国强大,抗金必亡。没有本相主和止战,区区二十载岁月,大宋何以废而复备,南渡中兴,天下安宁!” “你说,本相何罪之有!本相有功于社稷、有功于黎庶、有功于万世。你说,本相究竟何罪之用?” 远处,马蹄声急,有人大声呼喊着:“在那边,快看,那是秦相的马车!” 杨沅把“神火飞鸦”对准了车轿的窗口:“借秦相一句话,莫须有!” “神火飞鸦”被狠狠地塞进窗口,尾部引信被点燃了。 车轿中的秦桧蜷缩于一角,始终未见过这背囊全貌。 此时被“神火飞鸦”堵了窗口,他在车中更加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忍不住又怪叫道:“这是什么东西?” “砰!”回答他的,是一枚激射的火箭。 紧跟着,一枝枝火箭激射出去,在车轿中四处碰撞、乱窜着。 火药之力燃尽之前,火箭根本不会止歇下来。 但空间狭小,一枝枝火箭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不停地上下翻飞乱窜着。 初时,还有秦桧的惊叫声传出,片刻后就变成了他凄厉的惨叫。 很快,里边就只有火箭四处乱窜的“砰砰笃笃”声,再没有了尖叫声传出。 杨沅把那尚未发射完毕的“神火飞鸦”整个儿推进车轿里去,滚滚硝烟立即从窗口喷吐出来。 援兵策马而来,追到了“车祸现场”。 他们看见秦相的车轿窗口,有滚滚的浓烟喷吐出来,里边还不时有火光闪烁。 突然,一枝火箭从那小小的窗口激射出来,惊得一阵人喊马嘶。 车轿起火了,火舌从窗口吐出来,照亮了那座重檐攒尖的四柱方亭。 方亭上,双层挑檐之间,“风波亭”三个大字,在吞吐的火舌中忽暗忽明…… 第394章 吃象、将军 运河边泊着一条乌蓬船。 杨沅刚刚跃上船头,便被一身青衣丫鬟打扮的小奈扶进了船舱。 舱中有浴桶,浴汤尚温。 小奈伸手便帮杨沅解起了衣衫。 船娘打扮的花音警觉地向四下扫了一眼,提起竹篙,往岸上轻轻一点,船儿便荡离了河岸,沿着流水轻轻飘去。 船舱里,宽去衣裳的杨沅咬紧牙关,跳进浴桶,忍着痛楚匆匆洗去身上血污。 随即,小奈便麻利地为他敷药,包扎,换上一身干净衣裳,重新为他挽好发髻。 …… 御码头上人山人海,香积寺的消息还未传至此处。 御码头的水面上,也是大大小小不知停泊着多少条船只。 所有的人都在望着码头上搭起的舞台,即便离得很远,只能看到一道窈宨的身影。 今夜,这里将诞生绍兴二十五年的“临安十二花”。 还将诞生今年的花魁,这将是今年最为人瞩目的消息,而它很快就将在这里诞生。 轮到代表“春风楼”的玉腰奴出场了。 她是今年夺魁呼声最高的女子。 其实能够参加这花魁大赛的,容颜、身段莫不绝顶风流。 单从这方面来说,玉腰奴反而不是最出色的。 但,她名气大啊。 如今的玉腰奴,由于对歌乐和杂剧的创新,已经被奉为一代大家。 更有梨园中人,已经把她的像和唐明皇摆在了一起,奉为梨园祖师爷。 有了这等身份,其实很多人觉得,身份地位已经如此超然的她,大可不必参加花魁大赛。 花魁年年有,而梨园之神,可是会让那些受惠的梨园子弟永远铭记的。 但她还是来了,她既然来了,以她的名气,便成了极具竞争力的女子。 所以,她一登台,所有竞争今年十二花的女子,尤其是色艺双绝,有望夺取花魁的几人,俱都紧张地看向台上。 翠玉楼的水芙姑娘,就是其中一个。 这位西夏美人儿,本身就是党项、汉、吐蕃、回鹘等族的混血儿,容颜自是俏媚无双。 她对十二花的宝座,已经是志在必得,但能否成为花魁,她没把握。 对她来说,最大的威胁,就是玉腰奴。 玉腰奴的歌、舞、剧三绝,尤其是她新颖的歌和剧,实在让人无从争起。 玉腰奴款款登台了。 她绰号玉腰,一条袅娜的小蛮腰,自然最是风流。 但,今天却没人能看到她的纤纤小蛮腰,因为她的穿着……此时完全不像一个欢场女子。 素雅、大方的穿着,宛如一个涓净的深闺少女。 由于站在舞台上,远处的人是无法看清容颜的。 为了尽可能地叫人注意到她的美貌,所有登台的女子,今夜都会化浓妆。 这浓妆如果是在台下,与你面对面的坐着,会让人觉得太过浓艳了些,可是站在台上远远的看着,就会恰恰好。 然而,本不该不懂这些常识的玉腰奴,今夜却是清汤挂面,近乎素颜。 如此独立特行么? 水芙姑娘小嘴儿一撇,不屑地冷笑一声。 左右不过都是勾引男人注意的手段罢了。 只是,今夜可是有太多只闻你名,未曾见过你的男人,你这样容颜素淡,叫他们见了,只会对你大失所望。 他们大多数人,想看的都只是你的皮相罢了,被尊为一声“大家”,还真摆起谱儿来了? 玉腰奴没做自我介绍,她站在台上,眉眼盈盈地就只看向船头一人。 刘商秋把玩着玉把件,正站在船头笑吟吟地看着她。 刘商秋没觉得玉腰奴的打扮有什么问题。 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玉腰奴的穿着、妆扮,和今晚的场面有何不太融洽之处。 玉腰奴抬了抬手,她请来的临安瓦子最出色的一群乐师,便奏响了乐器。 玉腰奴的歌一直曲风新颖,雅俗共赏,每出一首新歌,必然风靡一时。 而这几個月来,玉大家已经再没有出过新歌了。 因此乐曲声一起,哪怕是对她今晚素淡保守的容颜和妆扮颇有微辞的看客,也都立刻闭起了嘴巴,竖起了耳朵。 玉腰奴轻启樱唇,唱了起来。 歌声一起,便让所有的看客顿觉耳目一新。 之前她的歌虽然特别新颖,与时下潮流大不相同,但是因为那歌都是带些古风韵味的曲子,便叫人觉得既新颖别致,又理所当然。 但,今晚这首歌,她只开口一唱,便叫所有人产生一种闻所未闻的感觉。 它已经脱离了古风现代歌曲的范畴,完全就是一首现代流行歌曲的情歌。 “成为一生最美的遇见,藏不住对伱满眼喜欢,是否前世也与你相恋,你抬头微笑的瞬间,只想今生与你到永远……” 众看客只觉歌声新奇,但站在船头的刘商秋,把玩玉把件的手却一下子停了下来。 心有灵犀的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玉腰奴这是在以歌传情,向他做公开的表白。 “愿美好在你身边,愿相看两不厌倦,愿岁月可以回首,愿与你深情共白头……” 小船上,船娘打扮的矢泽花音和青衣丫鬟打扮的椿屋小奈安静地听着,仿佛听到了她们自己的心声倾诉。 她们不由自主地把脉脉含情的目光投向了杨沅。 我也愿意这样永远陪伴着三元君,三元君,你可愿与我深情共白头么? 杨沅已经裹伤了伤,换好了衣衫,就站在船头。 今夜,他从“卖鱼桥”交卸了差使后便来了御码头,他要为好友刘国舅和玉腰奴的情定终生摇旗呐喊、加油助威。 所以,这一夜,他当然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 一个已经被冠以“大家”身份的美丽少女,冒着一旦告白失败,就将成为临安笑话的风险,借用这个选举花魁,万众瞩目的时刻,对他公开表白,他还犹豫什么? 刘商秋心头一热,纵身就跳上了岸去。 玉腰奴的歌还没有唱完便停下了,因为她惊喜地看到,刘商秋正大步走上台来。 他走过去,一把抓住玉腰奴的手,只对她深情地说了一句话:“走,咱们回家去,唱给我一个人听。” 看台上,先是响起一片不合时宜的嘘声,旋即,更加壮观的喝彩声,便如排山倒海一般沸腾起来。 人们总是喜欢看到花好月圆的美满结局。 尤其是那些喜欢看美女的老色胚,他们是如此热爱美好的生活。 看台上和一条条船上的看客们,为他们送上了自己衷心的祝福。 杨沅笑了笑,看着携手走回船上的刘商秋和玉腰奴,对撑船的矢泽花音道:“把船靠近一些,我要去当面向他道一声喜。” …… 秦相一出香积寺便遇袭了,这让其他几位大臣人人自危。 香积寺里的皇城司和留在寺外的禁军,立即把几位宰相和尚书保护了起来。 不过,虽然有遇刺的危险,他们也不能待在这里,甚至不能等着秦相脱险的消息传回来。 因为他们必须马上赶去待漏院,等着宫里传出第一手消息。 事关天子吉凶,事关大宋国祚,别说路途之上可能遭遇刺客,就算天上下刀子,他们也得顶着刀子赶去待漏院。 皇城司和禁军分出大队人马,护送着几位朝廷重臣赶去了待漏院。 沈该、万俟卨以及六部尚书,除了留在香积寺料理善后兼等候父亲消息的秦熺,朝廷第一等的重臣就都在这里了。 万俟卨捧着茶喝了一会儿,惊魂稍定,便看了看沈该。 沈该微微阖着眼,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儿,似乎在打瞌睡。 万俟卨当然不相信他此时能够睡着,想了一想,便凑过去,在沈该旁边坐下。 万俟卨低声道:“沈公对于今夜之事怎么看?” 沈该微微撩起眼皮,瞟了万俟卨一眼,淡淡地道:“万俟公的意思是?” 万俟卨挪了一下屁股,又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自古谋朝篡位者,常见。刺王杀驾者,罕见。 都是抄家杀头的罪过,若是为了谋国而弑君,尚还算是一个理由。单单只为刺杀君王,所为何来? 更何况是要连首相一并杀了,总不可能是这天子和首相,与那刺客有私仇吧?这刺客可不仅是一人呐!” 沈该一听就明白了万俟卨的弦外之音。 他是想利用这桩案子,做成主战派势力意图刺杀主和的天子和首相。 这个罪名一旦落实,不知将有多少人头落地,而主战者更是可以从朝堂上一扫而空了。 不过,虽然在大方向上沈该和秦桧、万俟卨一致,都是主和,但他们有着本质的区别。 沈该是真正的主和派,他认为目前的金国要比宋国强大,宋国如果对金主战,对于宋国的发展是不利的。因此应该暂且隐忍蛰伏,积蓄力量,因此主和。 这是他个人认知的问题。骨子里,他依旧是一个忠于大宋,满心为大宋考虑的人。 如果形势发生转变,让他认为此时的宋国已经比金国强大,那他随时都会从一个保守的主和派,变成一个激进的主战派。 而秦桧和万俟卨和他不一样,这两位是披着主和派外衣的投降派。 他们的崛起,得益于他们一贯主和的主张。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渐渐拉拢了一批同道,形成了一股势力。 他们的政治前途、个人私益,已经和“必须主和”紧密缠绕在了一起。 他们是为了主和而主和,为了主和而打压主战派,这和沈该有着本质的不同。 沈该沉默片刻,说道:“刺客究竟是什么来历,皇城司还在查呢。” 万俟卨刚要张嘴,沈该又道:“如今陛下情形如何,你我尚不知晓。秦相脱险后,也会有所主张。” 他深深地看了万俟卨一眼,道:“从事发到现在,连一夜都还未过去,万俟公急躁了。” 万俟卨心中悻悻,这个老匹夫,跟我摆什么臭架子! 哼,等秦会之回来,必然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这桩天大的功劳,又要被他抢去了。 万俟卨刚想到这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自静谧中传来,那是官靴踏在青砖地面上的声音。 沈该、万俟卨等人齐刷刷地望向门口,兵部尚书程真和礼部尚书曲陌沉不住气,竟尔站了起来。 他们不知道这是宫里来了消息,还是秦相有了消息。 门口有紫袍一闪,他们还没看清来人,就见那人在门槛上一绊,“卟嗵”一声,结结实实摔进了待漏房。 一顶乌纱帽骨碌碌地,就滚到了万俟卨的脚下。 众人一呆,定睛细看,摔倒在地的正是枢密使秦熺。 兵部尚书程真吃惊地道:“枢相,身子可要紧么。” 说着,他便上前搀扶秦熺。 秦熺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地道:“诸公,家父……家父被贼人杀死了。” 众人一听,不禁大吃一惊。 官家现在情况如何还不得而知,虽然皇城使木恩说皇帝只是受了惊吓,惊厥过去。 但这些官员哪个不是在宦途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官,哪能轻信他的话。 现在秦相又死了! 一日之内,帝、相连续出事,这是要惊天动地啊。 纵然是觉得秦桧出事对自己有好处的万俟卨,也因事关重大心中惴惴起来。 沈该定了定神,忙道:“枢相坐下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熺现在慌里慌张,全然没了主意。 一直以来,都是秦桧给他撑腰,不管什么难题都有秦桧给他拿主意。 现在,他父子俩正谋划换一个大当家的时候,大当家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他爹先死了。 自临安往建康一路布置的船只、车马,要不要撤? 暗中动用的兵马、关防,会不会留下痕迹,在之后陆续传到官家耳中? 没有了父亲,纵然官家也死了,新君立谁,他还能说的算吗? 不要说沈该、万俟卨这等资历深厚的老臣,六部尚书也未必对他言听计从吧。 议立新君,他就不指望能主导其事了,可……他的枢密使之位还能不能保住? 为了应对今日官家之死,秦家暗中做了许多准备。 如果官家死了,父亲扶立新君,这些准备留下的痕迹,便没有半点问题。 因为不会有人禀报这些可疑的迹象,也不会有人追查这些可疑的迹象。 可现在……这些痕迹会不会暴露秦家的密谋? 这一刻,如果秦熺被人一刀砍了,惊吓也就那一刹那的事儿。 唯独这么多的“雷”摆在那儿,他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其中的哪一颗会炸。 等待危险的到来,这才是让他最恐惧的。 他哆哆嗦嗦地把率人追去救父,一路追至大理寺时,见到的可怖一幕说了一遍。 说到他命人砸开变形的车轿时,尚未及描述车中所见景像,他就脸色苍白地推开程尚书,踉跄地冲到墙角,抱起唾壶呕吐起来。 众人见此不禁面面相觑。 万俟卨想了一想,忽然阴恻恻地道:“大理寺,风波亭,诸位,这个地方,难道没有让你们想起某个人、某件事?” 众人神情各异,默不作声。 万俟卨斩钉截铁地道:“毫无疑问,这件事就是岳飞余党所为! 否则怎么那么巧,秦相恰恰就死在风波亭前?” 沈该眉头紧锁,心中也有些动摇了。 种种迹象,若按照万俟卨的说法,还真有点像。 但……即便是真的,那也一定是岳飞昔日一些部下所为,绝对没有什么岳飞余党。 因为岳飞,从未结党。 沈该虽然是主和派,对岳飞他还是由衷敬佩的,也能对岳飞做出公允的评价。 更重要的是,他虽是主和派,但他深知,朝廷不能没有主战派。 这就像两兄弟跟邻居发生争执,他认为邻居人丁兴旺,若跟人家动起武来,自己家会吃大亏。 所以,他决定讲理。 但,他在前边跟人家讲理,后边如果有一个红了眼睛,提着锄头要玩命的兄弟,对他讲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如果没了这个兄弟,或者这个兄弟比他还怂,畏畏缩缩地躲在后边不敢吭声,那他哪还有跟人家讲理的资格? 他的主和主张,是从他对两国国力强弱的判断出发的。 而万俟卨则不然,万俟卨只是想利用一切机会排除异己、把持大权。 沈该不希望出现这种局面,所以万俟卨一开口,沈该便果断地道: “万俟公,皇城司正在追捕刺客,何妨等他们报来查缉结果再说? 我等身为大臣,切忌捕风捉影、妄加揣测!” 这句话沈该加重了语气,秦熺正想附和万俟卨,听沈该语气严厉,登时心中生怯,便没敢开口。 其实枢密使是副相,而且是军方第一人。 秦熺的身份、地位够份量。 再加上现在死去的当朝宰相是他的父亲,作为苦主他的话就格外有份量。 如果他马上应和万俟卨,一口咬定是岳飞余党挟恨报复,刺杀官家和秦相,那么纵然不能坐实此事,也能引导风向,把水搅混。 可惜,他没有那个胆魄,更没有那个敏锐的眼光,白白错失了这个机会。 万俟卨对沈该的话自然不服,但秦桧已死,沈该这个次相现在就是首相。 秦熺那个废物又只管抱着唾壶心有余悸地发抖,一句话的忙也帮不上。 万俟卨心思一转,也就没有坚执己见,只是不悦地哼了一声。 这时,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沈该、万俟卨等人急忙向待漏房门口看去。 不出所料的话,这一次应该是宫里有消息了。 果然,应声出现在门口的正是内侍大档张去为。 因太后老迈,皇后又病体不适,今夜张去为便留在宫里侍候,没有伴驾去游河观灯。 张去为走进待漏房,目光一扫,眉头便是一皱,开口问道:“诸公,秦相还没来么?” 秦熺捧着唾壶,对张去为惨然道:“张大珰,家父……来不了啦。” 沈该轻叹一声,道:“张公公,官家情形如何了? 宫里若有旨意示下,晓谕臣等便是。秦相他……已然死于刺客之手了。” 张去为听了顿时呆若木鸡,秦桧……死了? 一时间张去为心神茫茫,怔立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沈该道:“张公公,官家可是无恙?官家若有旨意,还请张公公晓谕臣等。” “啊,啊……” 张去为醒过神儿来,说道:“官家……没有大碍。官家有旨,传……秦相和沈相进宫。” 沈该花白的眉毛一耸,道:“老夫随你面君!” …… 福宁殿里,太后韦后和一脸病容的皇后吴氏,紧张地站在御榻旁。 在她们身后还站着好几位尚药奉御,也就是御医中职位较高的几位。 御榻旁,坐着一个正给赵构诊治伤势的御医。 赵构身上有两处刀伤,一深一浅,全都敷药包扎过了。 但那柄蓝汪汪的“苦无形”,分明就是淬过毒的样子,太后和皇后岂敢大意。 因此她们召来御医院里几位最有名的御医,不管是精于哪一科的,都召来为官家诊治。 赵构刚才苏醒了一阵,吩咐传秦桧和沈该进宫,此时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正在诊脉的这位御医仔细号完了脉,起身向太后和皇后行了一礼,道: “太后,皇后,那柄奇门匕首上所淬何毒,现在尚不得而知。” 他顿了一顿,道:“但臣为官家诊脉,所得结论,与几位御医相同。 此毒虽然引起官家龙体发热,然并非剧毒,毒性尚还温和。 臣以为,以排热解毒之药为君药,以清热养阴之药为臣药,再以固本培源之药为佐药,三五日内应可将余毒排清。 真正严重者,是这口匕首入体颇深,险些伤及官家内腑。 如今应让官家卧榻静养,尽量不要走动,尤其不宜大喜大怒……” 这位御医所言,和其他几位御医所说大同小异。 其实赵构所中的这种毒,是柳生四十竹在研制毒药时无意中发现的一种奇异毒素。 它中毒伊始,症状极为轻微,就如这些御医诊断的一样,除了低烧、气促,易眩晕,似乎并无大碍。 可问题是,它对内脏器官的损坏是根本不可逆的,没有任何药物可以治疗。 用不了几天,赵官家就会出现急性呼吸衰竭、多器官功能障碍、胃肠道出血、心力衰竭等一系列致命症状。 你可以把这种毒,比喻成从电鳗尸毒中提炼出来的“百草枯”。 可是,这是柳生四十竹秘而不宣的一种奇药,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这种毒药的特性。 御医们不知道,杨沅也不知道。 所以次日一早,杨沅准时进了枢密院。然后,他就听到了两个重要消息。 这是两个还未正式公布,只在枢密院这等最高衙门里流传的内部消息。 据说,官家性命无恙。获悉秦桧被杀后,官家已然任命参知政事万俟卨接替秦桧,拜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据说,万俟卨向官家进言,指称昨夜刺王杀驾之举,乃岳飞余党所为。 理由就是,秦相被杀的地点,正是当初岳鹏举被害的地方。 官家已经认可了万俟卨的说法,决定由万俟卨、秦熺、木恩三人全权负责调查此案。 可以想见,万俟卨一定会利用此案大做文章,趁机排除异己。 杨沅没想到赵构和秦桧这一狼一狈只死了一个,竟然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至此他已别无选择,不出手,之前所有的谋划,都将适得其反。 那就出手! 既然他能吃了那只“象”,那么这个“军”,他也能将! 第395章 我会说外语(为JJM盟主加更) 对于如何“将军”,杨沅倒不是太担心。 对赵构,他当然不能用对秦桧一样的办法。 他的“挡箭牌”今天就要回日本去了,而且赵构现在龟缩宫中也不可能出来。 但,杨沅手中还有太多的雷没点呢。 秦桧现在只是身死,名还没败,至少在官方是如此。 所以,杨沅预留了后手,准备一点点释放出去。 赵构既然命大没死,那么这些雷,就可以成为他接近赵构的机会。 之前杨沅努力置身事外,不让刺杀事件中有他半点影子。 从现在开始,他却要积极涉入,在这趟浑水里拼命搅活,要让大人物看见他,他才有机会。 杨沅马上去了八绂堂。 八绂堂上,郑远东正神色冷峻地对八个承旨官交代着事情。 朝廷出了这么大的事,虽然对于此事的调查不由枢密院负责,也得多加谨慎才行。 机速八房,八个承旨官,六男二女,俱都肃立听训,气氛庄严。 “十万火急,耽误不得!” “杨武功,你不能进……诶!” 随着门外简单的交涉,“砰”地一声响,签押房的大门就被撞开了。 一个人倒摔进来,在光滑的地面上滑出老远,差点儿一头钻进肥玉叶的裙子下面去。 肥玉叶也不含糊,一脚飞起,就要把那人踢飞。 只是她的眼睛快了一步,忽然发现是守在门口的侍卫,她的足尖陡然一顿,变踢为点,一下子点在了那侍卫的肩窝上。 这一下倒是止住了侍卫的滑动,只是仓促之间,脚上的力道没有全收回来,那人被她足尖点得半边身子都麻了,忍不住又是一声痛呼。 洞开的大门口,朝阳的光芒散射而入,光影中,一個人大步走了进来。 冷羽婵蓦然张大了眼睛,只看轮廓她就认出来了,二郎?他这要干什么。 龙字房掌房眉头一皱,沉声喝道:“杨沅,你擅闯公堂,意欲何为?” 杨沅没理他,急步走到郑远东面前,抱拳道:“都承旨,下官听说昨夜香积寺出了刺王杀驾的惊天大案。” 郑远东眉头一皱,道:“杨沅,你现在是‘准备听候使唤’,此事不需与闻。” 杨沅道:“下官省得。只是昨夜下官奉命值守于‘卖鱼桥’,待官家御舟通行之后,下官就乘船去了‘御码头’。” 郑远东不知道他这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究竟在说什么,但也清楚他不可能是跑来跟自己唠家常的。 郑远东便耐着性子问道:“你去御码头做什么?” 杨沅道:“昨夜临安瓦子勾栏最出色的伎人优伶齐聚御码头,竞选临安十二花魁。里边有个‘春风楼’的玉腰奴,乃是御前弓马子弟所的兵马钤辖刘商秋的相好姑娘……” 郑远东瞪着杨沅道:“所以呢?” 杨沅道:“下官与刘钤辖一向交好,自然要去捧场啦。那玉腰奴想要从良归隐,刘铃辖怜花惜玉,便公开承诺,纳了她为妾。” 郑远东虽然知道杨沅说起这些必有原因,可他迟迟不入正题,实在叫人忍无可忍。 郑远东加重了语气,沉声道:“那所以呢?!” 杨沅道:“下官为刘铃辖和玉腰姑娘道了贺,乘船离开的时候,在一处内河狭窄处,与一条小舟交错而过。 下官耳力很好,隐约听到船上有两个倭人交谈,他们提到了香积寺和班荆馆,还有‘好厉害’、‘我差点死掉’等字眼……” 郑远东听了,脸色顿时一变。 临夜那些刺客虽然竭力隐藏了身份,但是柳生四十竹最后抛掷的那柄”苦无形“,虽然形似匕首,细节上却有着明显不同于中原武器的特点。 虽然中原也不乏东瀛武器流入,尤其是日本武士刀,乃是极受宋人欢迎的一种收藏品,但是收藏日本暗器的倒是不多。 因为这柄暗器有可能涉及到国外势力的参与,皇城司提举木恩一早已经和他通过气了。 如今知道这柄暗器的人不多,哪怕当时就在现场的人也大多没有见过这柄“苦无形。” 所以,如果说昨夜事发之后,有人谈及了香积寺,并不稀奇。 但是提及了香积寺,提到了班荆馆,班荆馆此刻住的是日本使团,还有‘好厉害’、‘我差点死掉’,那就…… 郑远东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马上问道:“你如何知道那交谈之人是倭人?他们当时身着倭人衣袍?” 如果杨沅所见之人大剌剌地穿着倭人衣袍,丝毫不加掩饰,那么可疑度就大大降低了。 杨沅道:“不!他们身着我宋人衣冠,但他们说的是倭语。” 郑远东诧异地道:“倭语?你……懂倭语?” 杨沅道:“都承旨有所不知,下官曾奉命出海,调查大食商人贩运私货的案子。此案之后,下官带回了解救的二十多个蕃国女奴,东西诸国皆有。 她们皆是年少貌美的女子,没有自保之力。下官心存怜悯,就收留了她们。相处日久,也就从她们那儿学到了一些蕃邦语言。” 杨沅清了清嗓子,模仿着异国腔调说道:“阿西巴!稀捞嗷~,诺啊~厨鞋哟,欧巴~撒浪嘿哟。亚灭贴,克~莫其~~,啊她西诺喔库伱,毛桃毛桃,oh,shit!” 郑远东和六房承旨官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杨沅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都是我跟她们学的外语,好几国的外语。” 郑远东惊喜地道:“原来如此,那……你还听他们说什么了?” 杨沅腼腆地道:“他们还说了几句话,但是下官就听不懂了。下官就听懂了‘好厉害’,‘我差点死掉’这两句话。” 郑远东听了,不禁沉默下来。 八房承旨官听了,也都不禁沉默下来。 杨沅收留的是年少貌美的蕃国女子,其中应该是有倭人的。而他从这些倭国女人那里学来的倭语,就是“好厉害!”“我差点死掉”…… 龙字房、象字房等几房的掌房都是男人,他们乜视着杨沅,有两个字在他们的舌尖上颤动着,呼之欲之。 那是字正腔圆的两个汉字:“下贱!” 肥玉叶乜视着杨沅,不禁想问:“真的假的,你真有那么厉害?” 不过,想到冷羽婵和薛冰欣的前仆后续,肥玉叶又不得不悄悄承认,好吧,他可能……真的很厉害。 冷羽婵则是鼻尖儿酸酸的,好像嗅到了一坛子山西老陈醋的味道。 “咳!本官方才对你们交代的,可都记住了?”沉默半晌的郑远东,忽然转向了八房承旨官。 八房承旨官齐齐抱拳,应道:“下官记住了。” 郑远东挥手道:“那就去吧,各自安心于本房事务,此时此刻切勿出了差错。” 八房承旨官鱼贯而出,走到杨沅身边时,一个个不由自主地便把对杨沅的“注目礼”,从平视向下倾斜了四十五度角。 就连肥玉叶也不例外,只不过她的目光收回的足够快,没让人看到。 只有冷羽婵,和杨沅早就知根知底了,倒不用行“注目礼”。 她走过杨沅身边时,只是狠狠地递了个威胁的小眼神儿过去:“等着,看我不榨干了你,让你去学外语!” 待八房承旨官退下,郑远东离开公案,负着手在签押房里急急地踱了几步,忽然停下,对杨沅道:“杨沅,你马上随本官去一趟‘都亭驿’。” 杨沅一呆,疑惑地问道:“去‘都亭驿’?” 郑远东点点头,解释道:“皇城司木提举现在就在‘都亭驿’署理公务。” 杨沅明白了。 这都亭驿,是临安四大驿馆中离皇城最近的。 都亭驿对面,就是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和六部。 在它左手边,过了六部桥就是午门、东华门,直趋皇宫。 皇城司暂时搬到这里,占据馆驿办公,显然是为了方便和三省六部、和皇宫大内及时沟通消息。 “是!”杨沅跟着郑远东往外便走,随口问道:“都承旨不用和秦枢使说一声儿么?” 在杨沅刚刚听到的消息里,如今负责调查这桩惊天大案的,便是新任首相万俟卨和枢密使秦熺,还有皇城使木恩。 郑远东淡淡地道:“不必,秦枢使一早已经请旨丁忧了!” 啊!不错! 杨沅到底是个现代人,忽略了这一点,郑远东一说他才想起来。 古人认为,至亲长辈去世,不是孝道的终点,而是孝道的一个新起点。 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孟子》。 至亲长辈过世,为人子者是要主动请辞丁忧、回家守孝的。 杨沅心道,看来我刚刚听到的消息有误,秦熺不可能负责此案。 不过,秦熺对他这养父有几分真感情不知道。就算他真把秦桧当成亲爹,恐怕也是不甘心丁忧的。 但请旨丁忧又是必须的一个步骤,恐怕他前脚请辞,后脚就去研究如何让官家下旨“夺情”了吧? 杨沅还真猜对了。 秦熺按照制度刚刚上了奏本请旨丁忧,可他连家都没回,转身就去了吴国舅府。 其实秦家的灵堂已经搭起来了,各部大臣、皇亲国戚,陆续都要去秦府吊唁的。他这个“孝子”只管守在灵堂上,就能等到他的准女婿吴国舅。 可秦熺哪里等得及。 他一屁股的雷,指不定哪一颗什么时候就炸了。 若是有枢密使这个身份在,他还可以想办法尽可能地把雷一颗颗排掉。 如果回家守孝,哪怕只守个三五日便能被官家夺情,官复原职,他都担心在此期间出问题。 所以秦枢相这个准老丈人前脚递上《请丁忧书》,后脚就直奔国舅府,想请国舅爷去皇后那里替他说项,尽快让他夺情留任。 此时,城外班荆馆的大门洞开,倭国使团的车驾鱼贯而出,驶向了星桥码头。 虽然朝廷出了大事,可外交事宜还得按部就班,也不能因此耽搁了。 由于有许多的车辆可以载人,所以坐着轿子,与静海和尚、吉田政厅官走在最前面的送伴使杜让眉、送伴副使于吉光,根本没有察觉倭国使团的成员,已经悄悄少了许多。 第396章 点兵(为正能量书虫盟主加更) 当杨沅跟着郑远东,策马直奔都亭驿的时候,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也挎着包袱,走进了仁美坊杨家大宅的地下秘室。 藤原姬香一见花音和小奈,便从榻上惊喜地跳了起来。 她自己待在这地下秘室里,平时连衣袍都懒得换了,日日穿着宽松的睡袍。 这时赤着脚儿就跳下地,上前紧紧抱住花音和小奈。 藤原姬香一番惊喜雀跃之后,忽然看清花音和小奈背着包袱,顿时脸色一变。 藤原姬香颤声道:“你们……杨三元把你们也关进来了?” 小奈道:“啊,姬香神主,我们已经帮三元君完成了任务,他……” “他就把你们关进来了?果然,我把他想的太好了!” 藤原姬香悲愤莫名:“他好歹毒啊,他是要把我们永远关在这座秘室吗?不!不对!” 藤原姬香眼中露出了绝望之色:“我们对他,已经没有用了! 他果然是在欺骗我们,他是要杀了我们对吗? 把我们和他的秘密一起埋葬。啊,是我害了你们,花音、小奈!” 藤原姬香一把抱住她们,泪如泉涌。 花音和小奈直挺挺地任她抱着,很是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神主大人戏可真多啊,你就不能让我们说完吗? 藤原姬香哽咽道:“死就死吧,我们能死在最美的年纪,死在彼此身边,我也没有遗憾了。 他想让我们怎么死?他会给我们一份毒药,留我们一个全尸吧,毒药呢?” 小奈闷闷地道:“神主大人啊,你就不能听我说几句吗?” 藤原姬香轻轻抚摸着她幼嫩光滑的脸蛋儿,深情地道:“小奈,伱说吧,我也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你说呢,但是……你先说好了!” 我摔! 小奈终于忍不住了,她一把挣开藤原姬香的手,把包袱往地上一摔,大声道:“这个包袱是给你准备的衣服啊,神主大人。” 藤原姬香看到摔散开来的包袱,里边果然是一套日本和服,很艳丽的颜色,很上乘的质料。 藤原姬香蹲下身子,颤抖地把和服拾起,轻轻抚摸着,感伤地着:“好吧,我就穿上这件美丽的衣裳,拥抱着你们,我们三个一起安静地睡去……” 花音仰天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儿,郁闷地道:“姬香姐姐,这大清早的,我还不想睡呢。 你最好尽快换好衣裳,三元君安排的车子,还等在外面呢。” 藤原姬香凄然道:“他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让我们去死吗?他要把我们埋在哪里? 我要求一具大大的桐木棺材,和你们葬在一具棺材里,这是我死前最后的请求,他应该会答应我吧?” 小奈跺了跺脚道:“醒醒吧神主大人,你真是……你是不是在这地下秘室待久了,脑子都不清醒了。” 花音苦笑道:“神主,三元君没想杀我们,他是要给我们安排一个身份,可以让我们公开露面的身份呐。” “咦?是这样吗?“ 藤原姬香顿时有些难堪,怔了一怔,忽然拍手笑道:“啊哈哈,我刚才装的像吧,你们是不是都被我骗过了?” 花音和小奈没有拆穿姬香幼稚的小手段,嗯……她们也是很宠姬香的。 花音敷衍地道:“是啊是啊,神主你刚才真情流露的样子,还真的骗过我了呢,差点儿让我也哭出来。好啦,快把衣裳换上,我们都换上。” 小奈道:“三元君开着很大的生意,在他的店铺里,有好几个国家的女人在帮他打理。 而且目前没有人了解这些女人一共有多少,都是来自哪里。” 花音摸出手帕给姬香擦了擦脸蛋上的泪,拿过和服递给她,说道: “他要我们去他的店里亮亮相儿,他会在蕃坊那边给我们弄出一套天衣无缝的证明出来。” 小奈雀跃地握起双手,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以后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他身边啦。” …… “都亭驿”现在俨然就是一座新的皇城司衙门。 原本住在这里的一些官员、外臣,已经被迁到其他馆驿,馆驿的驿丞、驿吏和驿卒也暂时调走了。 简单地说,这里现在被皇城司接管了。 郑远东带着杨沅找到了木恩。 木恩听罢杨沅所言,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 杨沅道:“木提举,这些日子下官一直担任倭国使团的清游官,知道他们的返程时间,就是今天! 我们必须得尽快决断,否则他们一走,真相我们将再无从查起了!” 木恩沉声道:“事关外事,不是木某所能决定的,你跟我来,我们马上进宫。” 本来只有木恩可以进宫,但是如果宫里有什么问题询问下来,木恩又来不及杨沅了解太多,他再出宫询问杨沅? 此时此刻,显然是没有时间来回奔走的,只能特事特办了。 木恩道:“郑都承,还请你在此稍待,或许一会儿宫里会有旨意下来。” 郑远东道:“好,郑某就在这里等着,时间紧迫,木提举快去吧。” 木恩向杨沅一摆手,急急向外就走。 到了廊下,木恩立即高呼道:“备两匹快马,要快!” 须臾,两匹快马牵到廊下,木恩快步走过去,对杨沅道:“快,上马!” 木恩翻身上马,坐定身子,回头一看,杨沅一按马背,也纵身跃了上去。 木恩立即一拨马缰,双腿一挟,叱喝一声,那马就从都亭驿的正堂前向着大门狂奔而去。 两骑快马一前一后驰出都亭驿,向左一拐,沿着御道冲过六部桥,便径直奔向午门。 宫中驰马,这是两宫临时授予木恩的一项特权。 两人只在午门处匆匆接受了搜身检查,验看了腰牌并做了登记。 一进午门,骏马依旧撒开四蹄,驰骋而去。 宫里谁人不知天子遇刺、宰相暴毙,此时看见快马如飞,马上两人又俱着戎服,晓得必定有十万火急的消息,于是纷纷走避让路。 二人一路狂奔,直奔皇帝的寝殿福宁殿。 由于赵构现在昏昏沉沉的时醒时睡,有时可以直接向他请示,有时就得由两宫做主,因此太后和皇后基本就在御榻前守着。 木恩带着杨沅快马赶到福宁殿前,甩缰下马,叫人禀报进去。 片刻之后,内侍传见,木恩便领着杨沅急急进了大殿。 “臣木恩(杨沅)见过太后、皇后。” 二人被引到寝殿,隔着一道珠帘,就是赵构的卧榻,两宫正在珠帘后边坐着。 太后韦氏道:“官家低热不退,刚刚服了些汤水,方才睡下。木卿有何要事奏报?” 木恩叉手道:“臣有要紧大事,这是枢密院机速房官员杨沅送来的消息。 因事情紧急,耽误不得,臣不宜转述,还请太后允许杨沅禀奏。” 皇后吴氏乃将门之后,性情爽快,不像太后韦氏本是个婢女出身,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 听到这里,吴后立即说道:“准!杨沅速速奏来!” “臣遵旨!”杨沅便把他对郑远东说过的话,隔着珠帘又对两宫复述了一遍。 韦太后听了不禁惊怒道:“什么?难不成官家遇刺,竟然是倭人所为?” 木恩道:“现在尚查无实据,但今天就是倭国使团回国的日子,朝廷须得早做决断。 若是迟了,一日之内,他们就可出海,那便来不及了。” “这……” 毕竟事涉外国,韦太后拿不定主意,不禁迟疑着看向吴皇后。 吴皇后寒声道:“官家昨夜遇刺,倭人今日就回国,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杨沅昨夜水上所听的消息恐怕不虚。太后,我们该马上派人截停倭国使团,调查清楚。” 韦太后听吴皇后这么说,马上道:“皇后说的是,把倭人留下,查清真相再说。” 吴皇后见太后也允了,便匆忙取过旨意,匆匆提笔写就,加盖了两宫印玺,与兵符一起叫宫女递送出了珠帘, 吴后沉声道:“你二人速去,调御前弓马子弟所官兵听候差遣。” 木恩抱拳道:“臣遵旨!”急忙上前,双手接过了旨意和兵符。 杨沅目光微微一闪,抱拳道:“臣杨沅请示两宫,若倭国使团不肯返回班荆馆,而强行闯关的话,臣该如何应对?” 吴后杀气腾腾地道:“本宫叫你调兵去,不是当摆设的!” 韦太后用力点头道:“对!” 杨沅唇角微微一勾,旋即抹平,恭声道:“臣,领旨!” …… 木恩和杨沅匆匆出了福宁殿,腾身上马,直奔御前弓马子弟所。 御前弓马子弟所里,刘商秋枯坐堂上,两手托腮,正在发呆。 昨夜携美而归,老爹虽然有些惊诧,不过,倒是欢喜更多一些。 刘老爹已经想明白了,指望他老人家努力耕耘,怕是够呛了。 刘家开枝散叶的重任,只能让刘商秋来了。 可是像刘商秋这般貌美尤胜女子的男子,似乎天生都有一点自恋。能让他看进眼里,为之动心的女人实在不多。 而刘商秋又是从小受宠,是刘家的掌上明珠,谁也不敢违拗他的心意,所以他自己不点头,刘老爹也不敢擅自作主给他找女人。 现在儿子终于肯往家领人了,虽说这姑娘的出身……,左右不过是个妾,也就别挑了。 所以,刘家上下对玉腰奴这个优伶出身的女子,态度倒还和蔼亲善。 刘商秋和玉腰奴一夜春风,恩爱的很。 今天他正想派人到“子弟所”知会一声,休沐几日,好陪一陪佳人,却传来了官家遇刺、宰相暴毙的消息。 这种状况他还告什么假,只能赶回衙门待命了。 昨夜与佳人一番缱绻,睡的晚了些,刘商秋枯坐半晌,正要打瞌睡,一个士兵便领着木恩和杨沅快步冲进了签押房。 杨沅一见刘商秋在堂上坐着,便大喝一声:“青阳兄,快快接旨,披挂出兵啦!” 刘商秋之最爱,就是“做男人!” 他这个“做男人”可不是做榻上的伟丈夫,而是荷弓挎剑,浴血杀敌的真男人。 陡然触动了“披挂出兵”这个关键词,刘商秋连什么人喊的,往哪儿出兵都还不知道,就两眼一睁,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按剑喝道:“击鼓、点兵!” 第397章 同道 木恩点的全是骑兵,因为这要是步行出城,很可能追之不及。 一百二十八骑风一般卷出了临安城。 昨夜香积寺刚出了事,临安城中今日虽然依旧百业照开,但街上行人明显减少,所以一路奔驰倒也通畅。 “木提举,这个时辰倭人很可能已经启程了,不如你我分兵,我往前路去拦,木提举去班荆馆。” 木恩道:“好!” 木恩当即带着五十个御前弓马所的骑兵和十多个皇城司的骑卒,依旧沿原路奔向班荆馆的大道。 刘商秋道:“二郎,我和你去拦截。” 两人领着剩下的六十余人截向运河方向。 到了运河岸边,刘商秋勒住马儿,往上下游看了看,问道:“二郎,咱们该往下游追还是往上游迎。” 杨沅道:“问一问再说。” 眼看前方有一条沙船远远驶来,杨沅往河边又跑了几步,便勒马等在那里。 待那条满载沙子的大船缓缓驶来,杨沅便向船上招手,示意它靠岸。 那船夫见是一群荷刀持枪的官兵,急忙把船靠了岸,战战兢兢地道:“军爷有何吩咐?” 杨沅问道:“你这一路行船下来,可曾看见过一条官船?” 那沙船的船夫头儿努力想了想,怯怯地答道:“回军爷,小老儿不曾见过有官船驶来。” 杨沅道:“你这船从哪儿驶来,在水上行了多久了?” 那船夫又恭敬地回答了,杨沅便挥挥手,道:“你走吧。” 那船夫如蒙大赦,赶紧叫人驾驭沙船离开。 杨沅对刘商秋道:“这沙船凌晨就出来了,在运河上已经驶了两個时辰。 既然他们不曾看见有官船,那倭船就应该还在他们后面。 我们往上游迎一迎,找一处水域狭窄的地方设卡拦截。” 刘商秋恍然道:“原来如此,不错不错。” 二人领着人马往上游迎去,又走出约二里地,看到一段水面狭窄的河道。 河边还有一个小渡口,有三两条小船在这里摆渡旅人。 杨沅和刘商秋就驻扎在这里,征用了那几条渡船,把人马渡过河去一半,从河道两侧列阵等待。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远远便有大官船驶来,船上有宋、日两国的旗帜,迎风飘扬。 官船一共有三艘,前边一艘是宋国的开道船,后边还有一艘宋国的护卫船,中间一艘便是倭人的大海船了。 刘商秋一见船来,不禁振奋地叫道:“终于等到他们了!” 刘商秋便让士兵挥手喊话,示意停船。 大宋的“送伴使”杜让眉和“送伴副使”于吉光,需要把倭人一路送出澉浦港,才算完成这项外交任务。 从临安到澉浦,这一去一回,需要两天时间,除非他们连夜返航。 此时,应倭国使节静海和尚之邀,他们二人都在倭人的大海船上做客。 静海和尚和吉田政厅官笑容满面,心情十分的愉悦。 平清盛叫他们来,他们不敢不来,不过这种掉脑袋的事情,他们也是提心吊胆啊。 现在任务完成了,他们终于可以返回日本了。 有这桩大功劳在手,相信平清盛也不好再为难他们。 博多港现在虽然一团糜烂,但是破而后立,今后没有那么多强大的寺社分润利益,他们依旧可以快速崛起。 “啊,柳生判官呢,怎么今天一直没有看见他啊。” 于吉光发现倭国使团的第三号人物,使团判官柳生四十竹,打从今儿一早就没看见过,不禁有些奇怪。 静海和尚微笑道:“啊,柳生君着了风寒,一直在歇息。” 这时,舱外忽然匆匆走进一人,对静海和尚俯耳低语了几句。 静海和尚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又恢复了平静,对杜让眉和于吉光微笑地点了点头,道: “老僧和吉田副使商量点事情,让葵司和凉子她们先陪两位吃几杯酒吧。” 静海和尚招了招手,侍立于侧的四个东瀛乐伎便姗姗地走过来,分别走到杜让眉和于吉光身边跪坐下来。 原来使团中有六名乐伎,其中两个就是花音和小奈,剩下这四个是货真价实的乐伎。 昨夜陆续有忍者返回,但其中并不包括花音和小奈。 不过,静海和尚对此并不奇怪。 连柳生四十竹这位上忍都死了,死两个女忍者又有什么奇怪。 自始至终,静海和尚也没怀疑过那两个女忍者的消失会有第二种可能。 这要得益于一直以来忍者们建立的强大信誉。 礼部员外郎,挂职太常少卿的杜让眉眼见两个少女偎依到他身边,眉头顿时一皱,有些嫌弃。 虽然这两个乐伎此刻没有化那种可怕的死人妆,眉清目秀容色妩媚,但他可是代表着大宋朝廷的官员。 “杜桑,请吃酒。”葵司用蹩脚而简单的汉语说了一句,捧起酒杯。 而凉子则笑嘻嘻地挽住了杜让眉的胳膊,把它挤进了自己的两团绵软之中。 杜员外郎马上把手臂一抽,拂然不悦道:“两位姑娘,还请自重!” 两个日本少女虽然听不懂这句话,但是看得出他不悦的神色,当然不敢再有所举动。 这时,陈力行走进船舱,向于吉光招了招手。 “我去方便一下!” 于吉光一见,忙推开美女蛇一般缠上身来的两个日本乐伎,起身对杜员外郎交代了一句,便走出了船舱。 于吉光跟着陈力行走出船舱,低声问道:“什么事?” 陈力行小声道:“押班,有点不太对劲儿啊,咱们的开路船停下来了,设卡拦截的人远远看去俱都是一身戎装,应该是朝廷的兵马。” 于吉光听了,目光顿时一凝。 昨夜香积寺之事,纵然他一直在班荆馆里做馆伴使,如今也是知道了的。 而这个时候有官兵拦截外国使船…… 今天临安的陆路、水路所有交通要道,应该都会受到严格盘查,这并不稀奇。 不过,能拦截打着朝廷旗号的官船,这拦路之人就不可能是一般的关防人马。 最让于吉光猜疑的是,朝廷拦路盘查,静海和尚得到了消息,应该马上告诉他或者杜让眉,让他们“送伴使”出面解决才对,为何要瞒着他们,鬼鬼祟祟的。 于吉光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倭人这船上,不会藏了什么违禁之物吧? 这是有先例的,日本使船曾以外交为名,临走时船上却夹带了大量的宋钱,带回去充当该国货币,结果造成大宋市面上的钱币短缺。 自始至终,于吉光也没怀疑这些倭人会和香积寺一案有关。 于吉光道:“走,咱们去看看。” …… 前方甲板上,静海和尚看着更前方已经停下的开道船和沿河两岸骑马的官兵,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吉田政厅官道:“贯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有可能瞒过去吗?” 静海和尚沉声道:“他们既然拦了我们这种有大宋官船护送的外交使船,那就一定是有备而来。” 吉田政厅官听了,顿时惶然道:“那怎么办,我们经不起查的啊,入关簿册上的成员,现在足足消失了两成半,还有许多受伤的。” 静海和尚咬了咬牙,沉声道:“若继续使船,我们是走不了的。” “那怎么办?” “靠岸,夺马!” 静海和尚冷冷地道:“这世间最快的骑乘之物,就是马。 我们夺马而走,他们便没有更快的方式追上我们。 等我们到了澉浦,再劫船出海!” 吉田政厅官也知道如今只能冒险一搏了,咬牙道:“那么,他们的‘送伴使’还有用么?” 按照他们的原定计划,是要等船抵达澉浦,再劫持“送伴使”为人质出海。 因为到了澉浦就要离开大宋了,市舶司会对当初登记入关的人员逐一核查。 他们少了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解释得清楚。 到那时,就要以两个“送伴使”为人质,要挟大宋市舶司开关放行了。 现在计划有变,两个“送伴使”似乎也就没用了。 静海和尚沉声道:“杀了!莫要闹出太大动静来。 结果了他们之后,立即叫大家准备,船一靠岸,马上杀出去,夺马而走!” 吉田政厅官沉声应道:“好!” 他“呛啷”一声拔出太刀,猛地一转身,顿时就惊住了。 正急步过来的于吉光一下子站住脚步,手忙脚乱地拔出刀来,瞪着吉田政厅官道:“吉田副使,你这是想干什么?” 吉田政厅官握着太刀,一脸的凶狠。 他努力想把自己狰狞的表情换成微笑,但是五官扭曲了几下,因为难度太高,还是失败了。 静海和尚闭了闭眼睛,叹息道:“我们船上一共就只有三个宋人,不用掩饰,直接动手吧。” 杜让眉和于吉光是被静海和尚邀请到倭船上做客的,只带了陈力行一人传话跑腿儿。 吉田政厅官听了静海和尚的话,终于不再为难自己的五官了。 他大吼一声,举起太刀,便向于吉光猛扑过去。 于吉光心里毛了,这些倭人究竟带了什么违禁之物啊,居然为了逃避检查而动手杀害“送伴使?” 眼见刀光一闪,向他当头劈来,于吉光大吼一声,便举刀迎去。 陈力行见状,一边迅速拔刀出鞘,一边拔腿跑向一侧船舷。 他一边跑一边大叫道:“快来人呐,倭人反啦!倭人反啦!” 船舱里,杜员外郎从葵司姑娘怀里探出脑袋,抹了抹嘴巴,一脸纳罕地问道:“谁在喊,哪里有人贩子?” …… 刘商秋拦住大宋的开道船后,杨沅就弃马狂奔,飞身一纵,伸手又在船舷上一搭,便跃上了甲板。 “机速房杨沅、御前弓马所刘商秋,奉两宫懿旨,勒令倭人使船立即返航接受调查。” 杨沅一上船就亮出了腰牌。 他对迎上来的押船都头说道:“旨意在皇城使木恩手上,本官和木皇使分头行动,他去了班荆馆,伱们若是不信可以原地停船待命,等他前来。” 那押船的都头怎么会不信,没看见两岸都是骑兵吗? 至少六七十骑啊! 这要不是宫里下了旨意,谁敢调动这么多的骑兵,而且要拦外国使节的船。 那都头马上抱拳道:“卑职明白了。但卑职未获上命,亦未见圣旨,不能配合上官拿人,还祈见谅。” 杨沅满意地道:“无妨,你们把船横过来,堵住去路,你们的人不必动手。” 那位都头马上回头喝道:“听到上官吩咐了吗?把船横在河上!” 船体开始缓缓地横向移动起来。 后面船上,静海和尚一看前边的船开始打横,心知没有任何转寰余地了,马上下令道:“靠岸,立刻靠岸。” 随即,他对急急赶到身边的几个亲信低声道:“一会儿上了岸,我们夺马便走,沿着运河长堤逃向澉浦码头。” 陈力行冲到船边,望着岸上冲过来的骑兵大叫道:“倭人反了,快来拿人啊!” 然后他又很讲义气地把刀当胸一横,回身叫道:“于押班,快跳船啊,莫要纠缠了!” 陈力行说完,在几个倭人武士举着刀堪堪扑至他面前时,一个潇洒的后仰,很帅气地翻下了船去。 于吉光急了。 “我不会水啊!你那个杯!” 于吉光气急败坏地飙了句脏话,拔腿就往船舷边跑去。 几个日本武士前堵后追,于吉光情知一旦被他们截住,就是九死一生,所以卯足了气力,走位那叫一个风骚。 一片刀光剑影之中,愣是被于吉光毫发无损地冲到了一处船舷边。 杜让眉从船舱里不耐烦地走出来,一边擦着脸上的唇印,一边高声喝道:“出了什么事,船为什么停了?” 于吉光跳到船帮上,和陈力行一样很讲义气地对杜让眉喊道:“杜少卿,倭人反了,你快逃啊!” 说完,于吉光一捏鼻子,把眼一闭,直挺挺地就往船外跳去。 “刷!” 一道雪亮的刀光,掠过了于吉光刚刚站立之处,扫了个空。 “刷!” 又是一道雪亮的刀光,掠过了杜少卿的脖子,扫出了一腔子的红。 …… 前方的船横过来的时候,跟在后面的倭国海船便主动向岸边靠了过去。 静海和尚若是不靠岸,拦截他的人一时半晌未必能攻上船来。 但那没有什么意义,这里是大宋的地盘,拖的越久,对他越不利。 他必须得主动靠岸,趁着目前只有这些骑兵,迅速夺取马匹。 只要有五六匹马,就够他和他的心腹逃走之用了。 倭人的船甫一靠岸,“御前弓马子弟所”的骑兵就来了一个冲锋。 “御前弓马子弟所”本就是培养基层军官的地方。 这些骑兵里头,还有不少人是上次跟着杨沅一起出海作战过的。 军人的成熟,只需要一战。 现在,在战斗经验、战斗意志、战斗意识方面,他们都已是“御前弓马子弟所”里的佼佼者。 也正是因为他们最为出色,刘商秋对他们考测之后,才把他们编入了马军。 他们挥舞着马刀,挺举着长矛,利用岸边滩涂平地的优势,对下了船的倭人展开了一波波的冲锋。 如果让倭国忍者行刺暗杀、潜行迷踪、猝然偷袭,那他们都是行家里手。 但是在如此开阔的地方,让他们和一群军中精锐正面列阵厮杀,那就有点太欺负人了。 面前这支“御前弓马子弟所”的骑兵精锐,虽然比不上“背嵬军”中的兵王如宋老爹、计老伯他们,可也不是寻常之辈。 实际上大宋的正规军,战斗力一直就不弱。 否则,在本来的历史上,金帝完颜亮南侵时,两淮宋军节节败退,金军如入无人之境。 可是金军杀到采石矶时,去前线犒师劳军的大宋文官虞允文,匆匆聚合了散落沿江各处、无所统辖的溃兵。 这些溃兵不过一万八千人,就和十五万金军决战于采石矶,结果杀得金军大败,完颜亮落荒而逃。 如果宋军士卒没有战斗力,你让虞允文拿什么赢? 大宋一直是弱在上层,弱在指挥军队的一些人,尤其是庙堂上的一些人。 静海和尚失算了。 驻京卫戍部队本就是大宋的精锐,“御前弓马子弟所”的士兵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倭人想杀人夺马的想法一时竟不得施展。 刘商秋策马提枪,率领骑卒一次次冲锋,仅四个回合,他一人就挑杀了七人,登时兴奋的血脉贲张。 杨沅让开道船横在运河上,把去路堵住之后,便飞身上岸,加入了战团。 杨沅此时没有骑马,但他步战时比之骑在马上的刘商秋,竟似还要凶猛几分。 杨沅杀入敌群,一时刀光霍霍,飞沙滚滚。 待他从飞沙走石的一团尘雾中冲出去,后边随着尘埃落下的,便是六七个身体僵硬的倭人身体。 刘商秋在马上看见,不由得大惊失色:“二郎非人哉!” 刘商秋的四姐夫也是一员悍将,手中一口大刀甚是凶猛。 但是以刘商秋看来,如果让他四姐夫和此刻的杨沅较量起来,哪怕杨沅步战会吃点亏,最后赢的也会是二郎。 杨沅看到了静海和尚,毕竟静海和尚那一身黑色的僧衣挺乍眼的。 杨沅没想留他活口,刚刚激战之中,他已经杀了吉田政厅官,这个静海和尚也可以去死了。 静海和尚并不知道“杨三元”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他是朝廷中人,而且静海和尚即便被抓,也未必会提起博多之乱。 但,世间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既然有这个消除隐患的机会,杨沅实在没有必要留下这个漏洞。 况且,静海和尚不知道行刺的详细情况,他的用处还不如那些幸存的忍者。 静海和尚在几名心腹的帮助下,终于争得了一匹军马。 他挣扎着爬上马背,一抖缰绳便要落荒而逃。 杨沅一个“八步赶蝉”疾追上去,奋力将手中刀向前一掷。 “噗!”钢刀自静海和尚后胸扎入,透胸而出。 静海和尚瞪大了眼睛,缓缓地栽下马去。 在他的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一刹,他的脑海中只闪着一个念头:“我的‘大山寺’,还能重建起来吗?” …… 运河岸边,数十骑快马奔驰而来,所过之处,地上的烟尘溅起一条蜿蜒的土龙。 杨沅向率队赶来的木恩等人看了一眼,双手拢起大喇叭,对着刘商秋叫道:“青阳兄,留活口啊!” 刘商秋正要一枪捅进一个倭国武士的心口,听到这句话,枪尖下意识地一歪,刺进那人肋下,然后一枪把他挑翻在地。 刘商秋提枪在手,单手勒缰,冲着杨沅翻了一个比女人还要俏上几分的白眼儿。 就数你杀的多,你还说我! 光着膀子的陈力行站在运河边儿上,倭人已经不成威胁了,他放心地拧着衣服。 不远处水面上一个暗涡忽然哗啦一声,把一个卷进水底暗流的人推上了水面。 陈力行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就见那人腹大如鼓,四仰八岔地飘在水面上,赫然正是于吉光。 陈力行赶紧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游过去把死猪一般的于吉光拖到岸边。 陈力行往于吉光肚子上用力一按,一道水柱就从于吉光嘴里喷了出来。 意识不清的于吉光刚刚喘过一口气儿来,便又执着地骂了一句:“你那个杯!” …… 木恩、杨沅、刘商秋,一起站到了福宁殿的寝殿上。 隔着一道帘笼,皇后吴氏坐在椅上。 韦太后是个老人家了,一直陪着赵构,精力早已不济。 自己尚在病中的吴皇后,便劝说太后暂且回去歇息,由她守在这里。 好在刘婉容被接回宫了,有她帮着吴皇后照应官家,吴皇后才轻松了一些。 木恩微微拱斤道:“皇后,官家如今情形可还好么?” 他们从运河边押了倭人活口回来,官家依旧未醒,木恩自然忧心忡忡。 吴皇后道:“刚刚御医诊视过了,说是官家情形尚好,只是想来……因为伤在肺腑的缘故,常感心促气短,萎靡嗜睡……” 吴皇后轻轻叹息一声,问道:“倭国使节可已截下?” 木恩沉声道:“娘娘,臣以为,倭国使者大有可疑!” 他把杨沅和刘商秋带兵拦截,倭国使船一见宋军拦路,立即杀死“送伴使”杜让眉,逼的副使于吉光跳水险些淹死,最终在杨沅和刘商秋攻击之下宁死不降的经过说了一遍。 木恩道:“种种迹象表明,这些倭人与香积寺的刺客之间,必然有着重大关联。 臣等抓获了一些活口,回禀娘娘之后,臣便立即提审。” 正用湿巾为赵构轻拭额头油汗的刘婉容听到这里,不禁满心欢喜。 自家兄弟有出息,她这做姐姐的当然开心。 还有杨沅,有了这桩大功劳,应该能官复原职了吧? 吴皇后道:“木卿速去提审嫌犯,本宫要尽快知道真相。” “臣遵旨!”木恩答应一声,急急退去。 吴皇后从珠帘后又看了杨沅一眼,语气温和了许多:“杨卿,倭人的可疑是你发现的,又是你和刘卿拦下了他们,这份功劳,本宫记下了。” 杨沅正在偷偷观察福宁殿,他想“将军”,对这里多一分了解,便多一分把握。 木恩退下时,他才收回了心神,依旧一副恭敬垂首,聆听皇后宝训的模样。 杨沅欠身道:“这是臣份内之事,臣自该殚精竭虑。” 吴皇后点点头,问道:“杨卿如今在枢密院官居何职啊?” 刘商秋一听,登时两眼一亮,赶紧抢答道:“回娘娘,杨沅现为枢密院‘准备听候使唤’!” 第398章 御龙直(为JJM盟主加更) “准备听候使唤?” 吴后都没听说过这个官职,不过这么随意而直白的称呼,哪有听不懂的道理。 吴皇后沉默片刻,问道:“杨卿……一直未就正职吗?” 杨沅心中一动,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万万不能错过。 鹅王赵璩以他自己喜欢薛冰欣、冷羽婵的名义,把她们两个除了宫籍,讨出宫去。 这件事,杨沅若是一直安安稳稳做他的七品承旨官,做一個不能在朝堂上抛头露面的谍探头目,那就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他既然已经进入了高层的视线,而且他也有意更上层楼,那么这件事就得让上边的人知道,彻底解决这个隐患。 否则等他真正爬上去了,那时才爆出这件事情,就是政敌对他的致命一击了。 杨沅马深揖一礼,道:“回娘娘,臣本是枢密院机速房的一员承旨官。” 吴皇后道:“那么……何以变成了‘准备听候使唤’呢?” 杨沅道:“此事说来话长,总之,确是臣犯了过错,因此受罚,臣心服口服。” 吴皇后现在也没旁的事情,官家正在昏睡中,那些倭人究竟有无参与香积寺阴谋,又是何人指使,现在也还没有审理明白。 何况,女人的好奇心格外地强烈一些。 哪怕吴后已然到了不惑之年,她的好奇心比之少女也是毫不逊色。 吴皇后便道:“如今左右无事,你且说与本宫知道。” 杨沅等的就是她这句话,马上答应一声,便说他入职枢密院,对薛冰欣一见钟情。 及至听说薛冰欣有宫里身份,便深藏爱意,保持了距离。 后来一日酒后,对好友恩平郡王赵璩吐露了真言,赵璩感于他的一片真情,所以主动出手,帮他解决了薛冰欣的身份问题。 吴皇后听到这里,不禁微微惊讶,截口道:“杨卿,你和恩平郡王是知交好友?” 杨沅垂首道:“是!臣尚为布衣时,偶于凤凰山上观潮,与恩平郡王相识。 恩平郡王豁达爽直,不计较臣的出身,与臣一见如故,彼此遂成好友。” 吴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颔首道:“你且说下去。” “是!” 杨沅接着就把宣旨院长张宓如何轻薄薛冰欣,他又如何一怒为红颜,痛殴张宓。 结果被枢密使秦熺惩罚,罢了他的差使,赶去做了一个“准备听候使唤”的经过,对吴后说了一遍。 后边这些事情,吴皇后虽然听在耳中,但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 官家如今的病情时好时坏,也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拖过去。 纵然这一劫被他拖过去了,官家已经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储君之事也该定下来才是。 吴皇后知道,官家之所以迟迟不预立储君,是因为官家还梦想着能够有一个他自己的子嗣。 可是,官家的身体什么样儿,作为皇后,吴氏能不清楚吗? 再说,近些年来官家的癖好愈发古怪了。 如今侍奉在御榻边的刘婉容,内外皆知她是官家最宠爱的妃子。 可吴皇后当然清楚,那只是官家拿刘婉容打个掩护。 近两年来,官家临幸的女子年纪越来越小,很多都是天葵未来的少女。这般模样,还能生出什么子嗣? 一直以来,对于皇储的人选,吴皇后并不想做太多干涉。 她想做一个贤后,一直努力想要一碗水端平,给普安郡王和恩平郡王一个公平的机会。 即便韦太后在她面前明确表现出了更倾向于恩平郡王赵璩的意思,吴皇后也不曾表现出她对璩儿的倾向。 但是说到底,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恩平郡王赵璩是她一手养大的,被她视作自己的亲生儿子。 普安郡王赵瑗虽然至孝,从亲近感上,和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便差着一层意思了。 如今官家遇刺,险些驾崩于香积寺,立储这个原本看似还有些遥远的话题,一下子拉近到了她的眼前。 这时她才发现,其实她还是希望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能够成为储君。 而这个杨沅,是璩儿的知交好友…… 吴皇后心中,默默有了主意。 什么一怒为红颜、掌掴宣旨院,感动的只是静悄悄坐在御榻边侧耳倾听的刘婉容。 珠帘后面坐着的吴皇后,懒得计较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 她考虑的是帝国皇储的人选,以及由此带来的一系列的变化。 吴皇后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枢相对你的处罚,有些重了。” 刘商秋赶紧帮腔道:“是啊娘娘,娘娘你有所不知,杨沅他不仅武艺高强,而且还是今科解试的临安解元呢,待今年春闱时,他还要考进士的。” “哦?” 吴皇后惊奇地看了一眼珠帘外那道修长的人影,欣然道:“杨卿倒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才。” 杨沅忙欠身道:“娘娘谬赞了,微臣愧不敢当。” 吴皇后道:“你是解元,想来这进士也是伱囊中之物了。 待你考中进士,朝廷自有重用,那时也就要离开枢密院了。嗯……” 吴皇后略一沉吟,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也是用人之际。 你在枢密院,如今既然只是一个’准备听候使唤‘,且也待不了多久。 不如就到殿前司御龙直,去做一个诸班都虞候吧。 等你考中进士,朝廷另有安排时,再交卸差使也不迟。” 刘商秋听了,便笑眯眯地看了杨沅一眼。 杨沅听了心中大喜,如果成为御龙直,那他想“将赵构的军”,便更有了几分把握。 杨沅自入职枢密院以后,才渐渐搞清楚京城、皇宫复杂的禁卫系统。 大宋皇宫的宿卫禁军,总体由殿前司与皇城司统率,包括了殿前诸班直、宽衣天武官和皇城亲从官等等。 而这些皇宫的禁卫力量又把宫禁分为五重区域。 第一重也就是最外围,由皇城司亲从官把守; 第二重为殿前司天武左右厢宽衣天武官把守。 第三重为殿前司御龙弓箭直、弩直卫士把守; 第四重为殿前司御龙骨朵子直卫士把守; 第五重为殿前司御龙直卫士把守。 御龙直,就是皇宫大内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御龙直把守的这一关,仅仅一道宫墙门户之隔,后面就是大内了。 理论上,大内就只有皇帝、妃嫔、宫娥和太监,不存在武装力量了。 当然,实际上还有一个神秘的“保龙殿”。 但那已经不属于朝廷正式设置的禁卫力量。 而是皇帝从一帮太监里边选拔了一些人,充任了他的贴身保镖的角色。 杨沅连忙抱拳道:“臣杨沅,领旨!” 吴皇后提笔写下一道旨意,加盖了皇后的钤印,然后交给一个宦官:“拿去,请太后加印!” 随后,吴皇后又吩咐道:“卷起珠帘。” 两个宫娥连忙上前,分开了珠帘。 杨沅和刘商秋赶紧低下头,盯着脚前三尺的地面。 吴皇后淡淡一笑,道:“抬起头来。” 杨沅和刘商秋微微抬了抬头,目光仍是微微垂下,不敢直视皇后。 吴皇后是见过刘商秋的,她此刻主要是想看看杨沅的模样。 她把杨沅放在了这个位置,就是给自己的养子赵璩制造了一点小小的优势。 御龙直是皇宫里最关键的一支武装力量。 而御龙直诸班都虞候,就相当于御龙直的参谋长,仅次于御龙直诸班都指挥使,是御龙直的二把手,权柄极重。 级别上,它只比杨沅现在的正七品高了一级,可是在权力上和与权力中心的亲近程度上,那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吴皇后看了看杨沅,满意地点了点头。 杨沅的长相,兼具“北古南焦”的优点,让人一看,便很容易产生好感。 如此英俊的年轻人,也就难怪薛冰欣那丫头为他倾心了。 吴皇后记得儿子当时从她手中要走了两个人,另外一个好像姓冷。 虽然杨沅刚才没有提到她,但儿子若是没把那冷姓女子收进郡王府的话,那就必然也是这杨沅看中的人了。 吴皇后无意深究此事,深情、专情还是多情这种儿女情长的事情,不是一个皇后看重的问题。 重要的是,璩儿既然能为杨沅做这些事,显然两人交情颇深,对吴皇后来说,这就够了。 吴皇后深深地看了杨沅一眼,颔首道:“杨沅,你好好做。” 随后,吴皇后挥了挥手,左右宫娥便把珠帘放了下来。 片刻之后,小宦官便把皇太后加了印钤的内旨带了回来。 吴皇后道:“你去办理入职,明日便到御龙直报到吧。” “臣遵旨,臣告退。” 杨沅答应一声,便与刘商秋一起退出了福宁殿。 小内侍领着杨沅先去前朝御龙直驻扎之地办理入职手续,然后再引二人出宫。 否则明天杨沅连宫门都进不来,不像今天,他有皇城使领着,而且有进宫复旨的名义。 杨沅一路走去,自然不能左顾右盼,但行走之间,却也将道路、花木、亭阁的位置悄悄记在了心中。 现在皇帝不能理事,又无太子监国,便是两宫做主。 太后和皇后都加了钤印,只是任命一个御龙直的禁军军官,自然没有任何阻碍。 杨沅顺利办完手续,领了官服出来,依旧等在外面的刘商秋跳到他的面前,喜孜孜地道: “快快快,快换上,二郎,从此以后,你可就是从六品的官儿喽。” 杨沅道:“还要多谢青阳兄为我进言。” 刘商秋摆手道:“不提那个,快换上,让我看看。” 杨沅拗不过他,只好就在御龙址的门廊下换上了绯色官袍。 刘商秋上下打量几眼,满意地道:“就是嘛,你看你这绯袍一穿,是不是比绿袍子好看多了? 刘国舅的关注点,永远都是那么的新颖别致。 第399章 逆鳞(再为JJM盟主加更) 杨沅换好绯袍,便在小内侍的引领下,和刘商秋往宫外走。 将至“小西湖”时,两个绯袍迎面便撞见了一个紫袍。 那紫袍在一个小太监引领下,正疾步而来。 身着紫袍,那起码是三品起步了。 杨沅和刘商秋赶紧往路边一站,欠身施礼。 那位紫袍官员身材修长,五官清矍,颌下有三绺微髥,生得相貌堂堂。 他没有停下,走到二人面前时只是瞟了他们一眼。 认出刘商秋后,那紫袍向刘商秋微微颔首示意了一下,便径直走了过去。 杨沅……被他无视了。 毕竟杨沅的颜值优势,在男性里也只有刘国舅这等颜狗才会在乎。 生得没有刘国舅俊俏的人,不配跟他做朋友。 但是一位三品大员,可不会看你长相如何。 刘国舅直起腰来,对杨沅低声道:“方才那位是兵部侍郎兼权直学士沈虚中。” 杨沅听了,暗暗把这人的长相、名字、身份记在了心中。 以后他就在御龙直当差了,经常要见到各部大臣,须得认认人才行。 刘国舅也知道随着他的职位变迁,一些以前不需要他了解的事,现在却需要掌握。 于是刘国舅一边走一边小声给他介绍道:“沈学士是宣和年间的进士,文才出众,多有著述问世,在文坛中颇负盛名……” …… 福宁殿上,刘婉容忽然惊喜地道:“娘娘,官家醒了。” 吴皇后听了,连忙走向榻边。 刘婉容忙起身给她让开了位置。 赵构悠悠醒来,呻吟了一声,只觉腹中似火灼一般难受,倒是皮肉伤的痛楚此时不那么明显了。 见吴皇后到了面前,赵构问道:“皇后,如今什么时辰了。” 吴皇后答道:“申时过半了,官家身体怎样?” 赵构叹了口气道:“腹内灼烧,不甚舒服,不过,应无大碍,你不必担心。” 吴皇后在榻边坐下,拿过赵构的手,轻轻合在掌中,柔声道: “御医说了,官家因为体内有余毒未清,故而会有不适之感。官家不必忧切,再将养几日,便会好了。” 赵构“嗯”了一声,道:“那刺客可已抓到?” 吴皇后道:“妾身正要说与官家知道。” 赵构招了招手,让刘婉容扶他坐起来,在他身后垫了两個靠垫,又闭上眼睛。 吴后就把发现倭国使团有嫌疑,但派人查证时,倭人一见拦截,立即拼死反抗的事情对赵构说了一遍。 赵构听了,脸色便有些阴晴不定起来。 万俟卨奏称说是岳飞余党作祟,可是岳飞哪还有余党,就算有,他们有能力说服异国,以使团名义派出杀手? 倭国使团的到访,从前几个月就开始筹备了。 与之接洽沟通的一直都是礼部,而礼部尚书曲陌是秦桧一手提拔、栽培起来的人。 可问题是,昨夜秦桧被人杀了啊! 他总没有请杀手来,把他自己干掉的道理吧? 作戏作的太真失了手? 这……也太滑稽了些,不可能! 赵构现在精力有些涣散,虽然察觉事情扑朔迷离,诡异重重,他却没有精力深究。 只是心神用多了一点,他胸中就有烦闷作哎的感觉。 沉吟片刻,赵构缓缓地道:“如此说来,倭人确实大有可疑,且等木恩讯问之后再说。” 赵构张开眼睛,见吴皇后脸色憔悴,心中不免有些怜惜。 吴皇后从十三岁就跟了他。 金人搜山检海,令他惶惶不可终日的那段日子里,当时才十四五岁的吴氏每日身着戎装,佩着利剑,扈从在他的左右,和他是共过患难的女人。 虽然这许多年来,两人未再行过夫妻之事。 但赵构心里,吴氏是他最重要的亲人之一,远非榻上那些玩物可比。 赵构温和地道:“皇后,你自己还生着病,就不要一直守在朕身边了。 有刘婉容一旁照应就好,你要好好将养身子。” 刘婉容在大乱之中,被皇帝抛在香积寺就不闻不问了。 要不是普安郡王赵瑗把她送回宫来,估摸着官家到现在都还想不起她这么个人儿。 可刘婉容又哪有资格抱怨天子呢? 听了赵构的话,刘婉容忙挤出一副笑脸儿,说道:“官家说的是,娘娘,您也该好生歇息一下才是。 官家卧榻养伤,娘娘若再病重,这大宋的天可都要塌了。” 吴皇后见赵构说了这一阵子话,气色渐渐好了一些,而她也实在是疲倦不堪,便答应下来。 她回头叮嘱刘婉容道:“官家这里若有什么吩咐,你要及时传报本宫。” 刘婉容知道皇后这是在说,如果官家又昏睡过去,便须报与她知道,忙答应一声,恭送皇后离开。 赵构把倭人之事反复思考了几遍,可是因为秦桧本人死在了香积寺,实在无法推论到秦桧头上。 如果不是秦桧,那么是谁谋划朕呢? 他不仅谋划朕,还把秦桧也一口吃掉,这么大的胃口……,谁能从中获益? 思来想去,始终没个答案。 就在这时,内侍传报,兵部侍郎兼权直学士沈虚中有急奏。 赵构心中一动,吩咐道:“传!” 沈虚中进了寝殿,赵构命人卷起珠帘,叫他近前说话。 沈虚中见赵构能坐起来了,气色也还可以,不禁心中欢喜。 赵构知道沈虚中急来宫中求见,必有要事,便道:“沈卿有何事禀奏于朕?” 沈虚中神色一正,忙拱手道:“官家,臣得到一些消息,就在上元之夜,官家遇袭前后,临安行在乃至往陪都建康而去的重要关隘均有异动……” 赵构忽然咳嗽一声,止住了沈虚中说话。 赵构挥挥手道:“尔等退下。” 刘婉容答应一声,和那些宫娥太监,俱都退了出去。 赵构盯着沈虚中道:“讲!” 沈虚中道:“是!官家,上元节那天,兵部下令,上元节日,各处观灯,人流密集,易发生大火及踩踏事故。 故而命令,临安及临安下辖九县厢军、役兵、乡兵,全部集结待命……” 往年并没有发生过集结军队以应节日意外的情况,虽然把这事单拎出来,似乎也说的通。 但是加上当天香积寺出了事,那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赵构用凌厉的目光盯着沈虚中道:“此事,你为何不早禀报于朕?” 沈虚中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气,道:“兵部尚书直接下令,绕过了左右侍郎,臣于此事一无所知。 各处厢军、役兵、乡兵集结待命的时间只在上元当夜,次日也就撤销了。 若非厢军、役军将领们对此多有抱怨,今日到兵部办事时发了牢骚,臣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 禁军是大宋的正规军,也是战斗力最强的军队,赵构一直把禁军牢牢把持在自己手上。 之前秦桧曾试图替太后在今国的孽障送信入宫,并且故意暴露此事,以此激怒赵构。 对失职的禁军清洗一番,从而把他安排在禁军中的暗子扶上去,占据关键位置。 可惜,因为杨沅这个变数,反而让官家拔掉了他安插在禁军中的暗子。 赵构也因为秦桧试图染指禁军,触及了他的底线而雄起了一把。 他与杨存中密谋,以贬谪杨存中的方式麻痹秦桧,接着杀鸡用牛刀,以皇城司打击宋金贩私集团,趁机往货物里掺了一件重要的军器。 他再借此大作文章,铲除了秦桧的一些羽翼,使得赵构对禁军的掌控更加有力了。 不过,厢军、役兵和乡兵,一直是宰相的传统势力范围。 赵构没想过剥夺宰相对它的控制权,而且赵构并非不知兵之人,他也看不上厢军、役兵和乡兵的战斗力。 厢兵主要的作用就是维持各座城池的地方治安,役兵就是漕兵一类的运输护送部队,而乡部就是各地的团练、民壮,属于民兵序列了。 他们的战斗力着实有限,所以赵构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 但是,如果皇帝遇刺了呢? 如果皇帝遇刺,出来主持局面的就是宰相。 宰相虽然指挥不动禁军,却可以调动厢军、役兵和乡兵。 虽然厢军、役兵和乡兵的战斗力在禁军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可问题是,在那种情况下,禁军并不会出来对抗厢军啊! 禁军将领虽然有领兵权,却没有发兵权。 发兵权得由皇帝颁发诏书,再由枢密院颁发军令、赐下兵符。 而枢密院,掌握在秦熺手里。 所以,那般情况下,秦桧调不动禁军,问题是别人也调不动。 除非秦桧公开扯旗造反,否则他以大宋宰相的身份调动厢军、役兵和乡兵,维持治安、稳定局势,那就合理合法。 那样,秦桧就可以做很多事。比如控制各处关隘、封锁临安行在、把各位重臣限制在他们的官邸…… 禁军只能在一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问题又回来了,秦桧死了啊! 旁人都没死,最像是幕后阴谋策划者的人死了,这…… 赵构的头又开始疼了,他轻轻捏着眉心,缓缓问道:“还有么?” 沈虚中道:“从临安到长江水道,从长江水道到建康,一路关防口岸,上元之夜俱有动静,或备轻车快马、或备迅捷飞舟,随时待命。” 他顿了一顿,又加重语气道:“而且,与兵部下令命厢军、役兵和乡兵集结的情形一样,全都是这些关防口岸上,由某一个官员绕过其他官员,直接下达的命令。” 赵构蓦然张开眼睛,目光狠戾如剑。 他的逆鳞,又被触碰了! 第400章 屠龙(为大西洋海狮盟主加更) 赵构沉声问道:“沈卿,你认为,这是何人所为,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沈虚中沉吟了一下,谨慎地道:“兹事体大,臣不敢妄加揣测。” 赵构咬着牙冷笑道:“那就查,狠狠地查!这件事有这么多的举动,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彻查!” 沈虚中额头冒出了虚汗,垂首道:“臣遵旨。” 赵构又冷冷地道:“建康那边也不会没有动作,也要派人去查。” 沈虚中道:“是,臣……” 赵构摆了摆手道:“你去机速房传朕的口谕,叫机速房派员查探此案,由你负责。如果需要调兵时,朕许你便宜之权。” 沈虚中心中一凛,本能地抗拒道:“官家,这些都是兵部的事,臣有把握……” 哪怕他是忠的,他也反感特务。 没人愿意看到谍探组织的手臂伸的太长。 赵构斩钉截铁地道:“这是谋反篡位的事!不是兵部的事!你们不许皇城司出临安,枢密院机速房也不能出临安吗?” 沈虚中一看赵构声色俱厉,不敢再说,连忙道:“是!臣……这就去传旨。” 赵构挥了挥手,沈虚中便匆匆退下了。 赵构脸色阴晴不定地思索了半晌,又沉声道:“来人!” 原本退下的宫娥太监急忙回到殿上,张去为上前细声道:“官家?” 赵构一字一句地道:“拟旨,召杨存中还朝,拜少师,权知枢密使。” 张去为心里“咯噔”一下,老秦家这是要彻底完了啊。 不过,张去为虽然和秦桧关系密切,这个时候却是绝对不敢替秦家说一句话的。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官家不是兔子。 张去为答应一声正要退下,赵构又道:“还有,叫御前诸班直加强戒备,值宿官兵较平日倍之!” 张去为心中凛凛,连忙又答应一声,匆匆退下。 刘婉容这才上前,见这么一会儿功夫,官家额头已经满是细汗,忙去金盆里投湿了一块方巾,一边给赵构轻轻拭着额头汗水,一边柔声道:“官家,御医嘱咐了的,官家切勿大喜大怒,还要爱惜自己身子才是。” 这个官家是死是活都休想搅得刘婉容为之悲喜。 不过,她还是希望赵构活着。 皇帝遇刺,她这个皇帝妃嫔就被抛在香积寺大雄宝殿的石阶上无人理会,如果皇帝死了,她的下场又该是何等的悲凉? 赵构于她而言不是一個好男人,却依旧是一棵能遮风蔽雨的树,而且是她唯一能倚靠的那棵树。 虽然,遇到危险的时候,这棵树会跑。 这时,又有小太监进来禀报:“官家,国丈和国舅入宫探望官家。” 赵构皱了皱眉,但是想到吴皇后那张憔悴的病颜,还是说道:“宣。” 片刻功夫,吴家父子进了寝殿。 吴家老爷子是武将出身,身材魁梧,腰背挺直。 不过国舅爷就文弱多了,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姐姐吴氏就是贵妃了,而且是皇后之位空悬的状态下唯一的一位贵妃,是实际上的后宫之主。 只是当时赵构的原配邢氏被掳去金国后死掉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所以才一直没有册立她为新皇后。 因此,这位国舅爷从小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没有吃过苦头,不像他父亲甚至是他姐姐苦练武艺,瞧着甚是文弱。 赵构现在有气无力的,懒得听他们拉家常。 吴国丈是个武人,也不太会拐弯抹角。 在儿子挤眉弄眼示意了两次之后,吴国丈便忍不住道:“官家,臣听说枢密使秦熺上了奏本请求‘丁忧’是吗?” 赵构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秦熺请国丈为他说项,要朕‘夺情’,是吗?” 吴国丈老脸一红,讪讪地道:“呃……这个……臣以为……秦枢密他……” 吴国舅忍不住了,抢着道:“官家,现在有人连官家您都敢刺杀,可见是何等的无法无天。 这个时候,一定要有个绝对信得过的自己人,才好守住这赵宋天下呀。 秦枢密对官家忠心耿耿,由他执掌兵权,官家才能高枕无忧。如果秦枢密丁忧了,那……什么人才可靠呢?” 赵构道:“你今年二十四了吧?” 吴国舅一呆,官家突然问我年纪做什么,难不成他想封我的官? 不会是……想让我做枢密使吧? 吴国舅顿时心头狂跳,连忙应道:“是!臣二十四了,要是按照生日算,臣还有六个半月就二十五了。” 赵构点点头,道:“秦桧已死,秦家子孙当守孝三年,三年之后,伱都二十八了。朕以为,这门婚事,还是解除了吧。你再另择良配就是。” 吴国舅想起童夫人那俏生生的小模样儿,一时还真不太舍得。 况且,那是宰相人家的女儿,再找一个,那么容易找到这般出身高贵的吗? 反正她过不过门,也不影响我找别的女人。 吴国舅便赔笑道:“臣对童夫人一往情深,便是等她三年,也不是不……” 吴国丈虽然是个武将,可比他这蠢儿子精明多了。到了这个时候,如何还不明白秦家要完。 他一把捂住儿子的嘴巴,对赵构道:“官家说的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秦家女儿再好,犬子也耽误不起三年时光。臣这就回去向秦家退婚,为犬子另择良配。” 赵构淡淡地道:“朕乏了。” “是是是,老臣告退。” 吴国丈连忙答应一声,拉着一脸懵懂的儿子,慌里慌张地退出了寝殿。 张去为取了写好的圣旨,拿回来给赵构看了,赵构点点头,叫人用了宝印便发出去。 随后,赵构对张去为道:“张大珰。” 张去为忙道:“奴婢在。” 赵构缓缓地道:“再拟一道制命,允秦熺所请,令其致仕丁忧。另,秦家子、孙,全部丁忧。” 张去为心中暗惊,顾不得擦拭额头渗出的一滴冷汗,喉头发紧地应了一声。 赵构道:“杀害秦相的凶手,还没有抓到。你去告诉秦家,丧事办完之后,将秦桧停灵于太一宫,以便抓到凶手后,祭奠告慰秦相在天之灵。秦家上下,就在临安丁忧吧,不必归乡了!” “是,奴婢遵旨!” 张去为急急退出寝殿,出大门时,险险在门槛上一跤摔倒。 他得马上和秦家做切割了,因为秦家这条船,明显要沉了! …… 万俟卨洋洋洒洒,精心写就了一封奏章。 他把朝中主战的、有主战倾向的、并非主战的但是跟他不是一个派系的官员,但凡能七拐八绕地和岳飞扯上一点关系的,全都编排了进去。 甚至就连官家曾经最信任,但是现在已经失宠,被贬去湖州养老的杨存中,他都想方设法地和岳飞拉上了关系。 他以风闻奏事的手法,隐晦地表示:据说,杨存中乃是岳飞的结拜兄弟。 他也不指望能把这么多人一口气都干掉,但是多列一些人名,被干掉的必然也就更多一些。 这一炮打响了,他就能成为主和派的领袖,完全继承秦桧的政治遗产。 他是靠依附秦桧发达的,又是因为与秦桧争权而遭贬谪的。 但是现在秦桧死了,他想取代秦桧曾经的权柄与地位,那就只能变成另一个秦桧。 奏章写好,他打算亲呈御前。 但是当他兴冲冲地出了门,就当头挨了两棒子。 第一棒子,是杨存中复出了,任当朝枢相。 第二棒子,是秦熺致仕了,秦熺父子全都致仕了。 万俟卨呆立半晌,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书房,沉默良久,幽幽一叹,把那万言书就着烛火,一把烧了个精光。 …… 秦家失势了。 在掌握详尽的证据之前,秦家不会遭到更进一步的制裁。 但是,秦熺很清楚自己家都做了些什么,也很清楚皇帝既然已经怀疑了秦家,暴露只是时间问题。 于是,秦熺在被勒令丁忧的当天,便一夜白头。 杨存中复出了,出任了枢密使一职。 禁军三衙都是他的老部下,枢密院现在又在他的掌握之中,禁军可以说是铁板一块。 但,所有这些,对于杨沅来说都没什么可兴奋的。 他很清楚,赵构重新启用杨存中,和赵构的政治态度没有任何关系。 赵构只是为了他的皇帝宝座和他的性命着想罢了。 赵构打压秦家,也不意味着朝廷对外政策会发生转变,因为他又重用了万俟卨,并且把万俟卨提拔为首相,位在沈该之上。 赵构这是在向天下人,也是在向金国表明他的态度:秦家失势与否,只是秦氏一家之事。大宋的态度没有变,他赵构的态度没有变,主和的国策也没有变。 所以,这个“军”还得“将”,这条龙,还得屠! …… 这是杨沅成为御龙直都虞候的第三天,他已经结识了一些袍泽,熟悉了守御的路线。 不当值的时候,他一回家,就会马上把花音和小奈喊进屋里,向她们两个认真请教一些潜伏蹑踪的技巧和一些小道具的运用。 他决定,明天就“将军”。 因为,一旦等赵构伤势转好,那时他再动手,暴露的风险就会大增。 若现在动手,只要手法巧妙,能够做到神不知鬼不觉,那么所有人都会认为赵构的死,是源于他所受的伤和他所中的毒。 杨沅就可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杨沅磨刀霍霍准备“屠龙”的时候,却并不清楚,即便他不出手,赵构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了。 这是一个……恼人的误会! 第401章 终夜 杨沅站在皇宫西南角,殿前司衙门前的石阶上,眺望着天空。 今天傍晚的空气有些潮湿,可能会下雨。 今夜有雨,这是老神棍寒千宸两天前对他说的。 所以杨沅选择了今夜动手。 如果有雨,有些痕迹就会被雨水冲刷掉。 夜黑杀人夜,风高放火时,那都是因为条件适合啊。 如果今夜有雨的话,正适合屠龙。 忽然,杨沅耳朵动了动。 虽然他并没有听到什么,而是……感应到了。 杨沅望向“祥曜殿”方向,有两个人,将要从拐角转出来。 果然,是小骆和一个老太监。 小骆走在前面,老太监走在后面,二人之间显然是以小骆为主。 两个人的脚步都很轻,而且身体几乎没有起伏,仿佛滑动的幽灵似的。 “小骆!”杨沅微笑着打了声招呼。 “杨虞候。”小骆走到近前,本来有些落寞的神色变成了一脸的欣然。 现在,小骆是保龙殿主。 上一任殿主一共培养了十八個小太监,从中选择了天资最好的骆听夏作为他的继承者。 如今上一任殿主在香积寺为保护赵构被柳生四十竹所杀,小骆便只能提前结束他的入世历练,回到了深宫大内。 师父的死,加上宫中枯躁苦闷的生活,让小骆总是愁眉不展。 可是,他也没办法,从他记事起,他的人生路就已经铺好了。 看到杨沅,小骆好不感慨。 和杨沅在一起时那是何等的多姿多彩啊,他们一起看过大海,一起杀过大盗…… 可是在这宫里,官家就像个乌龟似的往那儿一缩,他们这些护卫者也就只能在附近的隐蔽处乌龟似地一缩。 一想到自己的一辈子就要这么度过,直到有一天他比他的师父还要老,小骆就不寒而栗。 杨沅道:“怎么,要出宫去?” 小骆是内廷的太监,出现在这里,那就只能是出宫去了。 小骆道:“嗯,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杨沅笑道:“什么大事,还要劳烦你亲自跑一趟啊。” 小骆背后的老太监无声地叹了口气,跑这一趟的本该是他,奈何殿主非要主动陪他去。 其实他也知道,殿主只是为了找个理由出去遛达一趟罢了。 杨沅对叹气的老太监道:“这位中官,莫说官家如今身体不便,就算平常时候,官家每日所去的地方,也不过就是寝宫、垂拱殿和内廷的几处苑囿罢了。 你们往往复复,跟随保护,也就只在这几个地方打转,时日久了,谁不烦躁。我看你们大可轮值分工。 你看我们御龙直,即便是现在按旨意每天的戍卒多了一倍,我们也依旧是轮流当值,人人都有休沐之期。” 老太监苦笑道:“杨虞候你有所不知,我们也是轮流当值的啊,三班一倒,三天一轮,奈何我们殿主……” 说到这里,他忽然发现自己说的太多了,便换了话题,摇头道:“我们殿主还是太年轻了,心性不够安静。” 小骆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道:“走啦。” 说着,他便一马当先,向外走去。 杨沅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保龙殿主换代之时,保龙殿的暗卫也就换代了。 退下来的老太监们基本上就贻养天年了。 这是昨天和小骆聊天时,听他无意中透露的。 所以,小骆这一代,保龙殿成员有十八人,分成三班,三天一轮值,求每天轮值人数。 杨沅的数学很好,马上就心算出了准确的人数。 然后他的脑海中,就幻化出了福宁宫寝殿布局架构的立体图形,开始猜想这六个人可能会隐藏在什么位置。 皇帝的寝殿之内,应该不会有暗卫。 虽然他们是一些太监,皇帝也不会愿意在他们面前暴露自己所有的私密。 那么他们就是部署在福宁殿外围了。 杨沅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天。 也不知道寒卜官算的究竟准不准,如果今夜真的下雨才好。 雨水不仅能够冲去很多痕迹,还能隐藏声息,那对他动手是很有帮助的。 对于这世上的大多数人来说,哪怕他身怀绝技,想要潜入大内接近天子,都是非常非常难的。 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原因很简单。 皇宫大内处于五重禁卫的严密警戒之下。 宫廷侍卫们的警戒,那是经过无数代有心人反复研究制订出来的最佳方案。 游弋巡逻人员、固定岗位人员、明里的警卫人员、暗里的警卫人员,再加上他们对于警戒方位、警戒角度的反复推敲,便织成了一道道严密的防护网。 即便是有绝顶高手,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这样的地方,他也需要极其耐心的观察和判断,再加上高明身手的配合。 而这个过程,一定节省不了的就是时间。 因此,即便有这么一个人,能够一路不惊动任何侍卫,可能他还没有潜入第三重宫禁,就已经天光大亮了。 但是对杨沅来说,这最难的一关,却是他最容易过的一关。 因为他已经正大光明地处于这五重警戒的最后位置了。 接下来,最大挑战就是如何不被保龙殿的太监高手们发现。 这一点,对杨沅来说也完全不是问题。 因为这几天和小骆接触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那就是只要是保龙殿的人,在距离他二十多步的范围以内时,他就能感应到。 杨沅很早就发现,小骆只要一接近他,他就能立生感应。 这也导致了喜欢听墙根的小骆,从来听不了杨沅的墙根。 杨沅对于自己能感应小骆的气息一直很奇怪。 小骆一个阉人,总不可能也练了双修功吧? 可是当小骆带着保龙殿的人出现在他身边时,杨沅发现,那些老太监哪怕功力至为深厚,走起路来像个鬼影子似的毫无声息,他也能感应到。 杨沅仔细观察过小骆和陪同他出现的老太监的神情,很显然,他们无法提前感应到杨沅的存在。 这感觉,就像杨沅的蛰龙功天生就对保龙殿的独门功法,有着上位的克制效果似的。 杨沅虽不知其所以然,但并不妨碍他很好地利用这一点。 既然他能够提前感应到保龙殿的人,那他就不用担心潜入福宁殿后,会迎面撞上一个太监高手,又或者被隐藏在暗处的他们发现。 但是杨沅的这种感应能力是有范围的,不可能涵盖整座福宁殿。 所以,能多了解一些保龙殿的消息,他便多一分成功的机会。 杨沅又默默地站了一阵儿,看看行将落山的夕阳,便一路巡视了下去。 作为御龙直都虞侯,他对本部将士的警戒位置、人数、巡弋时间间隔,俱都了如指掌。 …… 福宁殿上,吴皇后满面寒霜,森然道:“你们一个个信誓旦旦,说官家所中之毒不足为惧,三五日光景官家的余毒就会清除。 现在伱们又告诉本宫,这毒较之前两天反而发作的更厉害了?” 几个御医哑口无言。 官家今天突然伤情反复,看着就如第一天时一般严重了。 可之前他们一直说官家的外伤和所中的毒都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也难怪皇后大发雷霆了。 一位医官壮起胆子道:“娘娘,臣仔细验看过官家的病情,外伤刀口正在痊愈,并无化脓腐败之状。 唯一的可能,那就只能来自于那柄暗器之上所淬毒药了。” 只是这种奇毒闻所未闻,臣等…… 需要回去翻翻古籍,找一找有无相应毒药发作症状的病例。 臣等需要知道这是什么毒,才好对症下药。” 吴皇后稍稍冷静了一些,沉声道:“去吧,官家的病情状况,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这一点不用她嘱咐,这些御医谁不晓得这样的规矩。 众御医答应一声,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吴皇后幽幽一叹,走回到榻边,刘婉容忙给皇后搬过了锦墩。 吴皇后坐下试了试赵构的额头,还是低烧,一如前几天的症状。 虽然看不出官家有性命之忧,可总是这么反反复复缠绵病榻,那也不成啊,这可是一国之君。 赵构虽然平静地躺着,呼吸依旧显得很急促,就像气息不够用的感觉。 吴皇后犹豫了一下,虽然有些难以启齿,可官家总是醒一阵睡一阵的,如果此时不问,恐怕官家一会儿又会睡着了。 吴皇后便鼓足勇气,低声道:“官家,妾身有句话,虽然有些不中听。可事关社稷,又不能不请示于陛下。” 赵构背倚着靠枕坐在榻上,他已经知道皇后想说什么了,虽然他没有说话,但目中已经露出愠怒之色。 吴皇后看到了他目中的怒气,可……家国大事,她不能不问。 吴皇后把心一横,低声道:“官家嗣宋之大统久矣,如今也该建立元储,以固国本了。” 赵构瞪着吴皇后,目中怒火渐炽。 他突然愤怒地咆哮了一声:“皇后,你好大胆!咳咳咳咳……” 赵构面孔赤红,剧烈地咳嗽起来。 殿中太监、宫娥俱都惊恐地欠身垂首,不敢言语。 刘婉容忙上前去,轻轻为他抚着胸口,哀求地看向吴皇后,低声道:“娘娘……” 刘婉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皇后不要再说。但身为皇后,关乎祖宗基业的大事,她无可回避。 吴后抿了抿嘴唇,眸中漾起了泪光,却仍旧固执地道:“官家,该立元储了。” 赵构森然的目光蛇一般盯着吴后,沉声道:“你是盼着朕死吗?” 吴皇后道:“防患未然而已,官家怎么会……” 赵构怒不可遏,浑身发抖地道:“那还不是想着朕死?” “官家……” “滚,滚出去!” 赵构戟指门口,厉声大喝。 吴皇后无奈,沉默片刻,起身行礼道:“妾身告退!” 眼看着吴皇后走出宫殿,赵构在榻沿上狠狠捶了一拳,又瞪向刘婉容道:“你说,朕会死吗?” 刘婉容慌乱地道:“官家……官家不会死,官家会长命百岁的。” 赵构笑咳了几声,一把攥住刘婉容的手腕,把她往身边一拉,有些疯狂的眼神儿盯着她。 赵构低声道:“朕告诉你个秘密,保龙殿上,有一套异人传授的神奇功法,习之益寿延年。 唯一的缺憾,就是练了它,便近不得女色了。” 他不能告诉自己的女人,要练那套功夫,需要先给自己一刀,变成一个肢体不全的阉人。 尤其是,他还是堂堂一国天子,这要传出去,就是天下的笑柄。所以便只能说成是不近女色了。 赵构松开刘婉容的手,刘婉容白皙娇嫩的肌肤上,已经被他捏出几道乌青的指痕。 赵构得意地道:“等哪一天朕决定修心养性不近女色了,便去修习那保龙功。 哼哼!死?朕纵然不能年过百岁,活到八十也是轻而易举的!” 第402章 你有罪 今夜无月,也无星。 因为是阴天。 杨沅一身戎装,慢慢踱行着。 经过明哨和巡弋队伍时,士兵们都会向这位都虞候行个军礼。 虽然才来了几天,但是大家都知道本直的这位二把手,是皇后娘娘钦点的人。 那就代表着他有背景。 如果是边军,你没有赫赫战功却做了将军,那是很难服众的。 因为转眼他可能就会被你这个无能的将军害死,你没本事,谁鸟你。 可是在这里,背景最大。 杨沅点点头,淡定地悠然而过,扮演着一个尽忠职守的巡夜军官模样。 杨沅走到他预先选定的位置,这片高墙后面是内廷道路的一個视线死角,如果里边正有人行走,轻易不会注意到这里。 至于花草、树木,那就没有了。 除了御花园和帝后妃嫔的寝殿院落里,是没有茂盛到可以遮蔽身形的草木的。 杨沅往左右看了看,手臂一扬,袖中便窜出了一样东西。 它在空中因甩出的力道而张开,变成了带倒勾的一柄飞爪。 飞爪落在了墙头,了无声息,轻轻一拉,便勾住了。 飞爪的尖也是用细密的麻线缠住的,这确保了它依旧能起到钩爪的作用,但是很难在墙面上留下痕迹。 这样,即便有人沿着墙头逐一检查,也很难确定这个位置曾经有人用过飞爪。 这就是专业人士于细节处的经验了。 如果不是花音告诉他,杨沅是想不到这一点的。 杨沅攀着虽然很细却足以承担他体重的五金之索,灵猿一般迅速攀上宫城。 他向内外扫了一眼,便翻进了墙去。 杨沅迅速落到墙下,机敏地朝四下再扫视一眼,便飞快地向前方一幢殿阁处掠去。 这大内道路平坦宽阔,四下没有遮蔽之物,只有迅速潜至殿宇之下,借助廓庑墙壁才能隐藏行踪。 好在大宋的皇宫一贯不大,北宋是如此,南宋更是如此。 这皇宫的核心区域,杨沅不仅亲自走过几回,还利用御龙直保管的内廷平面建筑图,牢牢记在了心里。 而他今天的行动路线,更是记的牢牢的,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在什么位置。 安静地观察了片刻,他就在壁角处迅速地脱下了戎服、军靴,佩刀,所有和御龙直军官有关的标识性物品,捆在一起,一抬手,便轻轻落在了廊庑的横梁之上。 几天功夫,他当然学不会小奈的变装术,但这也让他换装的速度大大加快了。 此时的他一身青黑色轻装,脚下是一双软底鞋子,沿着廊庑飞快地隐去。 要想完美地屠龙,他需要做到两点,一是让赵构死的“正常”。 赵构只有死的正常,他的死才会被人认定是由于在香积寺中的毒或者受的伤,情形恶化导致死亡。 否则,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就是守卫大内最后一关的御龙直。 而一旦对御龙直的守夜人逐一进行排查,他这个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能证明他在哪里的人,就是最大的甚至是唯一的可疑人。 第二点就是,他从潜入再到潜出,不能惊动任何人。 一旦被人发现有人潜入内廷,那么赵构即便死的再“正常”,也不可能是正常的了。 …… 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下来。 已经悄悄摸至福宁殿附近的杨沅不禁暗赞了一声。 “天气预报”寒千宸还真有两下子,就看这砸下来的雨点的大小和力度,今夜这场雨就不会小。 杨沅深吸一口气,如同狸猫一般,几个纵跃就掠到了福宁殿的殿檐之下,然后贴着壁角伏了下去。 然后,他先取出一块方巾,擦了擦鞋底可能的雨水和灰尘。 他翻过宫墙之后,一路行来非常顺利。 因为内廷里已经没有军士巡弋,也没有明哨暗哨。 内廷里有巡夜的太监,其作用大抵和更夫相似,主要是巡夜防火的,也就一两个人晃来晃去。 但是,福宁殿这里,却是一定有保龙殿的人在暗中防卫。 杨沅微微凝神,仔细感应了一下。 雨,已经开始变大了。 “哗啦啦”的雨水声,便是高手的耳目也会被影响。 但杨沅想找到保龙太监,靠的是一种神奇的感应能力。 这是雨水所不能影响到的。 很快,杨沅就锁定了一个位置,那儿有一个人。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在桅下斗拱的位置上。 今夜有六个保龙太监在此值守,偌大一座福宁殿,在这一片区域只有一个保龙太监是很正常的。 但杨沅还是又往前靠了靠,认真感应了一下。 当他确认这一片只有这么一个保龙太监,他便轻轻掩身进了福宁殿。 皇帝的寝宫门窗虽然是闭着的,但所有的门户都没有从里边闩上,只是掩着。 这是规矩,皇帝的寝殿没有必要闩门。 没事的时候,没人敢往里闯。 有事的时候,还影响外边的人冲进去救人。 …… 今晚因为吴皇后向赵构提起了立储的建议,令赵构大发雷霆。 其实,从理智上,赵构也知道,立储是关乎国本的大事。 他年岁渐长,这一次又险些丧命于香积寺,而当时还未立储,如果真死了,必生纷争。 从这些方面考虑,现在研究立储并没有什么不应该。 何况,很多皇帝从登基开始,就开始勘址为自己挑选皇陵并且建造陵墓了。 民间富有人家的女子出嫁时,娘家就连棺材都给她备好了一并抬去婆家。 不吉利吗? 这个年代根本没有这样的说法,他们相信死后有另一个世界。 能够提前为自己将来进入另一个世界多做一些准备,那是有实力的人才能办到的。 只是,赵构的心思过于细腻敏感。 而且吴皇后在这个时间点提出这件事,总让他觉得皇后这是认为他的身体熬不过去。 这让他格外的恼火。 骂走了皇后,赵构还不甘休,看谁都像是“这个刁民想害朕”,遂把人轰出寝殿。 他又懊恼地躺了好久,这才有了倦意。 虽说南宋的皇宫、宫室很小,那也只是同其他朝代的皇宫作比的。 一座福宁殿,依旧颇显巨大。 不过,杨沅可是去过皇帝寝殿的。 因此他悄悄穿梭于殿堂之上,很快就摸到了皇帝寝殿的位置。 赵构虽然把宫娥太监都赶了出来,他们却也不敢离得太远。 寝宫的周围都挂着明亮的宫灯,各处门户有宫娥太监守在门口。 他们只坐一个蒲团,倚着墙壁,有的在低声聊天,有的打起了瞌睡。 杨沅很快就物色到了一个方便进出的门户。 他腾身而起,攀上了廊庑。 就像小骆在薛冰欣签押房外偷听室内谈话时一样,仿佛一只八脚蜘蛛,慢慢地移动过去。 这道门不是福宁殿里惯常出入的门户。 守夜的只是两个小太监,坐着蒲团,倚着墙壁,听着哗啦啦的雨声,正在打着瞌睡。 杨沅就在他们头顶,耐心地等待着。 “轰~~~隆隆隆……” 一道惊雷响起,潮湿的风席卷过来,廊下的宫灯一阵摇晃。 两个值夜的太监张开眼睛,发现风把殿门都吹开了一道缝隙。 其中更年轻的一个急忙爬起来,把宫门重新掩合上。 然后他又回到蒲团上坐下,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 赵构迷迷糊糊地刚刚睡去,便发觉有人触碰他的脖子。 又是御医又来诊视了么? 赵构非常烦躁,这些御医一天要来检查八遍,可是对他病情的反复,却又没有什么新鲜的说辞。 现在他睡着了,这些人还在打搅他。 赵构怒气冲冲地张开眼睛,就看到一张戴着头套的面孔。 除了头套上露出的一双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见。 赵构怵然一惊,在他面前出现这么一个人,那能是什么人? 赵构张嘴要喊,杨沅手中一方手帕便捂到了他的嘴上。 与此同时,中指和无名指隔着手帕,摁在了他的颈上。 灯在侧后方,所以只能照见杨沅的侧影。 杨沅没想过要把灯挪过来,这室中的一切,他不会移动分毫。 赵构惊恐地看着杨沅,马上联想到了那天晚上香积寺的刺客。 是那些刺客吗? 他们竟然阴魂不散地追到这里来了! 他们究竟是怎么突破重重防御,悄无声息地潜入寝殿的? 难道……殿前司赵密背叛了朕? 向来多疑的赵构,立刻疑心到了本来极其信任的赵密身上。 杨沅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轻声道:“香积寺那晚,我在现场。不过,我不是那些刺客的同伙!” 杨沅才不会像藤原神主一样,杀个人还要搞什么仪式感,哪怕这个人是皇帝。 但是,他要让赵构“正常死亡”需要时间。 既然还有时间,那就不妨和这位帝王说上几句。 杨沅隔着软巾按在赵构颈上的手,稳稳地施加着压力。 在杨沅的时代,他曾经处理过一桩奇特的公关事件。 一对男女明星,私下幽会时,女孩离奇死亡了。 而她死亡的原因,是因为那个男子拥抱着她激吻时,手臂卡住她颈动脉窦的时间太长。 谁会想到,亲个嘴儿会死人呢? 杨沅也是在处理这桩事件时,才知道了这种死法。 “你可能很奇怪,我既然不是那些刺客的同伙,为什么会潜入这里,为什么会对你下手,是吗?” 头套下那双眼睛,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意:“因为,伱有罪啊,陛下!” 第403章 风雨中(为大西洋鲨鱼盟主加更) “喀喇喇!” 又是一道惊雷,似乎在回应杨沅对堂堂天子说出的这句话。 雷声隐隐散去,雨声复又袭来。 杨沅道:“我,也该算是宋人,而且是一个食大宋俸禄的官人。 更准确地说,我是享用大宋百姓奉献的民脂民膏的人。” “坦白讲,你不是一个庸君,也不是一个昏君。” 泼剌剌的雨声中,杨沅缓缓地说着。 赵构的意识已经开始变得恍惚,但他仍能清晰地听到杨沅说的话。 “你如果是個庸君,就不会在山河破碎,外敌入侵,反军处处,打着大宋旗号的地方兵马山头林立的情况下,于江南半壁,延续大宋国祚。 你就不会在短短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外拒金人于北方,内平四方之叛乱,拢诸军之兵权,立朝廷之威仪。” “如果你是个昏君,南宋半壁江山,就不会在战乱初定之后,仅仅用了二十年时间,便国泰民丰,民生富足,临安不夜。” “可是,你是罪人!你既非昏又非庸,所以伱的罪,就尤其的可恨!” 杨沅垂下目光,冷冷地看着那张绝望的面孔。 “你的父兄,被金人残虐羞辱,你忍了。 你的姊妹,包括你的亲生母亲,被金人奸淫侮辱,甚而有因此致死者,你也忍了。 北方七路的千万子民,供养你赵家百余年,你弃了。 汴梁的都城,被你理所当然地当成了外国之地。” 杨沅想到了他的大哥,想到了他大哥以一个十岁出头的稚童,背着一家人的灵位,从北方南渡的悲凉。 想到了那灵位上清晰可见的箭矢痕迹, 想到了计老伯和老苟叔纠缠半生的恩怨,只因为计老伯的亲人,就在他的眼前被金人一个个射杀。 杨沅道:“搜山检海,让我们看到的,不是卧薪尝胆的勾践,而是一只吓破了胆的老鼠!” “你还记得当你渡河南逃,扬州悲泣跪迎你的数十万子民吗? 只是区区三千金兵追来,你就领着你的大军落荒而逃了,竟不敢与之一战! 你毫不犹豫地舍弃了那些刚刚把你迎进城去,拿出他们的食物,供养你和你军队的百姓。 长江之上,一日之间,浮尸数万!” “你的罪,不在议和。议和只是手段,只是策略,就如拳师,暂避锋芒,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之罪,在于为了议和,刚直之士被你清洗,忠勇之将被你杀害,无耻小人窃据权柄,庙堂之上蝇营狗苟!” 杨沅道:“赵构!议和于你,只是一块遮羞布。实则,你把它变成了苟安、变成了乞降!” 杨沅的手指,依旧稳稳地按压在赵构的颈上。 这种死法,真的很奇特。 整个过程中,你看不到明显的挣扎,就连死者自己也意识不到即将到来的死亡。 否则那个被人吻死的女人,也就不会死了。 杨沅已经看到,赵构张大双眼,无神地看着帷帐的上端,脸上已经没有了生气。 但是为了保险,杨沅的手指依旧稳稳地摁在他的颈上。 杨沅想再坚持一会儿。 “大宋拥有最发达的经济,拥有最先进的武器,拥有武德昌盛的军民,偏偏却有一个软弱无能的朝廷。 就像,一个四肢强健发达的人,却长着一颗胆小如鼠的脑袋。” 杨沅看向已然死去的赵构:“赵官家,你的父兄,是很好的画家、书法家。 如果他们不是皇帝,他们将名扬千古。 可是,他们偏偏成了皇帝。所以,他们成了亡国的罪人。 而你,是一个没有雄才大略的人,却生在了一个需要雄才大略的年代,占据了一个需要雄才大略的位置。 这,就是你的罪!” 赵构没有回答他。 据说人在刚刚死亡的一段时间里,依旧能够听到别人说话的声音。 也不知道此时的他,是否听到了杨沅的话。 杨沅把两块手帕小心地收入袖中,慢慢站了起来。 室中的一切他都没有动,他现在只需要无声无息地潜出去。 可他甫一转身,就看到了一张苍白而恐惧的面孔。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站在帷幔旁。 想来,她就是睡在寝帐后面的地板上的。 而杨沅本以为那里是出恭的地方,却忘记了这是皇帝寝宫,岂会与民居一般。 一个小小细节的失误,使他没有搜检这处地方。 谁料,这里居然睡了一个人。 这个女人,有一张如玉莹润的俏脸。 哪怕她此刻已经惊悸到了失声的地步,浑身都在发抖,依旧显得妩媚动人。 杨沅一下子呆住了。 屠龙的过程非常的顺利,只要他悄无声息地返回驻地,那就是一场完美的刺杀。 但现在…… 这个女人,应该是皇帝的妃嫔吧? 是啊,赵构正缠绵病榻,他卧室之内岂能不留一人? 那个女人的樊素小口张合了几下,看得出来,她想努力地发出惊叫。 但是巨大的惊悸感让她失音了,她喊不出一点声音。 她猛地转过身,就向后边逃去。 杨沅清醒过来,立即追了上去。 只穿过两重帷幔,杨沅的手就捏上了她的脖子。 她的脖子如天鹅般颀长优雅,扼断的感觉一定会叫人很有成就感。 刘婉容只觉那只大手充满了她抵抗不了的力量,而她越是想大喊,喉头越是发不出声音。 察觉那只大手在用力,刘婉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那只大手一顿,并没有扭下去。 杨沅突然想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赵构死了,本可以归结为伤和毒的反复而死。 但是如果伺候他的妃嫔也死了,谁还相信他是自然死亡? 那这天衣无缝的计划,也就彻底失败了。 那时,他能否逃过一次次的对所有御龙直人员的排查? 可是不杀她…… 赵构的真正死因也一样会暴露,他还是会受到重重排查。 杀之不可,不杀也不可…… 杨沅突然把扼住刘婉容咽喉的手,移到了她的嘴巴上,再把她往前一推。 刘婉容站立不稳,一下子扶住了蟠龙的殿柱。 杨沅从未见过刘婉容的模样,根本不知道眼前这女人就是刘商秋的六姐。 不过,即便知道又如何,他此时依旧别无选择。 “你不要说话,我可以不杀你!”杨沅贴着刘婉容的耳朵,低声地说。 他足够小心了,甚至还故意变了声线。 但是,他不知道,他手腕上的一道疤,已经跃入刘婉容的眼帘。 疤痕不大,白色的小月牙儿状。 但是,当初在香积寺门前,他力扳车辕,止住刘婉容所乘马车时,差点儿被甩飞出去的刘婉容,清楚地看到了他腕上的这道疤。 毕竟,当时就是这只手扳住了车辕,止住了惊马。 是……他?二郎! 这个念头闪过心头时,杨沅变换了声线的声音,已经在她耳边响起。 可即便他故意变了声线,听在已经先入为主的刘婉容耳中,还是立刻断定:是他,就是他! 被捂住了嘴巴的刘婉容,忽然觉得腰肢一紧,然后就扶着殿柱,被人摆出了一个叫她很羞耻的动作。 然后,便是裙儿被人一撩…… 他要干什么? 刘婉容惊慌起来,但是……接下来她并没有等到那叫她羞愤的一幕。 杨沅又不是一只小泰迪,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说有反应就有反应? 刘婉容又被人拉起来,变成了和那个蒙面人面对面。 蒙面人的眼睛里,流露着一抹无奈,这让他显得不是那么可怕了。 蒙面人依旧捂着她的嘴巴,另一只手却握住了她的皓腕,把她的手移向了自己。 一道电光闪过,电光里,那双眼睛,告诉了刘婉容,此时她该做些什么。 …… 不知道什么时候,刘婉容忽然发觉她可以发出声音了。 但是她马上下意识地闭紧了嘴巴,虽然她的嘴巴本来就被大手紧紧地捂着。 她连鼻子里的哼声都尽力忍住了。 这真的好难忍,身后的男人比殿外的风雨还要猛烈,她从来没有承受过这么狂猛的力量。 终于,那个男人扯住她一条手臂的手放开了。 刘婉容立即萎顿在地,大口地喘息着。 她感觉自己要死了,如果再挺一会儿,她真的要死了。 过了片刻,她的呼吸渐渐喘匀了一些。 但她依旧鸭子坐的坐在地上,头也不敢回。 那个男人又靠近了她的耳朵,刘婉容轻颤了一下娇躯,没敢回头,也没有躲闪。 那个强大而可怕的男人,在她耳边轻声地道:“官家死了,他是因为前几天在香积寺遇刺,伤和毒的发作而死,御医也查不出别的原因。” 这一次,杨沅忘了变换声线,刘婉容听着他的声音,不期然地想起了杨沅的模样。 身后这个男人,果然是他! 一时间,刘婉容心中涌起一抹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反正,与仇恨和愤怒,没有半点干系。 杨沅的声音依旧在她耳畔低语:“所以,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吗?” 刘婉容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杨沅道:“很好。如果你说出去,而我被他们抓回来。我就会招供,我在官家的寝宫里,把你……” 刘婉容脸上刚刚消褪的红晕,腾地一下又布满了脸颊。 杨沅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皇家会查清楚的,对不对?” 刘婉容抿着嘴唇,沉默片刻,又点了点头。 杨沅满意地道:“很好,那么今夜这个秘密,就让它永远成为秘密吧,那样的话,你好,我也好。” 刘婉容感觉到,身后男人的气息在悄悄离开。 她依旧没敢回头,又过了片刻,她才轻轻转过头去。 没人,那个男人已经消失了。 就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呸!他怎么可能从未粗现! 他那么粗鲁,人家现在还…… 刘婉容咬了咬唇,眸光潋滟着,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让自己彻底平静下来。 然后她简单地做了一些善后。 接着,她走到御榻前,虽然心里害怕,还是壮着胆子凑近了去。 她要看看,是不是如杨沅说的那样。 刘婉容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确实看不出丝毫异样。 于是,她退了两步,然后猛一转身,匆匆跑到寝殿门口,“砰”地一声拉开了门。 风“呼”地一声涌入,把她的裙袂都扬了起来。 刘婉容大声惊叫道:“快!快传御医,官家不行啦!” 第404章 新君谁属 杨沅潜回到“祈曜殿”旁的廊庑之下,取下御龙直军官的冠戴,把身上的衣服鞋子全脱下来。 换好衣服后,他又取出一方细薄的特制雨布往头上一盖,整个身子笼在其中,便往外廷方向赶去。 他先绕了一个小弯,经过“小西湖”时,把衣袍裹上石头,打结后抛入了湖中央。 这湖因为是宫里的人工湖泊,十年八年的也不需要清理一回。 等到需要清理的时候,即便有人打捞杂物,这衣袍也早烂光了。 就算那时还有残片,谁又能想到它曾经起过什么作用呢? 宫里的太监,也是清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旋即,杨沅依照原来的方式潜出大内,又趁着大雨潜回自己的签押房。 今夜是他当值,都指挥使莫龙不在,他就是今晚“御龙值”的最高指挥官。 杨沅身上此刻还有两样用过的东西,一件是飞抓,一件是防水斗蓬。 杨沅把斗蓬摊开,拭净了水,往自己的公案上一铺,再把文房四宝和茶具摆回去,赫然变成了一件“桌帔”,“桌帔”上还有繁复的花纹。 接着,杨沅把飞爪迅速拆卸开来,三根爪骨镶进了笔架,剩下的五金之丝缠成的细索,则取过佩刀来,一圈圈地缠绕在刀柄上。 这些小技巧都是两个女忍者毫无保留地传给他的。 至此,杨沅身上已经没有任何潜入大内时身上曾经有过的东西。 “嚓嚓、咔咔……” 有脚步声响起,是两個人的脚步声。 这回不用感应,完全听的出来。 “嚓嚓”声是官靴,“咔咔”声是军靴。 “叩叩!” “进!” 门一下子推开了,一个御龙直士兵带着一个披着蓑衣的男子快步走进签押房。 杨沅坐在灯下,双脚搁在公案上,手中握着一卷《春秋》,懒洋洋地抬眼向他们望来。 那御龙直士兵抱拳道:“都虞候,宫里有消息。” “什么?” 杨沅吃了一惊,双腿一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杨沅惊诧地问道:“宫里的消息?深更半夜的,内外宫禁已锁,宫里人如何出得来?” 那蓑衣人嘴唇哆嗦了两下,哭丧着脸,用一副公鸭嗓子道:“都虞候,陛下……驾崩了!” “什么!” 杨沅大惊失色,手中握着的一卷《春秋》登时掉落在桌上,打翻了茶盏,茶水泼了一桌子。 …… “嗵!嗵嗵嗵……” 殿前司御龙直衙门的大鼓,在雨夜中“嗵嗵嗵”地响了起来。 杨沅披甲戴胄,肋下佩刀,军靴“咔咔”直响。 他大步走出御龙直正堂,昂然肃立于雨檐之下。 那个传旨的中官急步跟在后边,到了檐下往柱边闪了闪。 值宿在“御龙直”衙门内的官兵,一个个顶盔挂甲,全副武装地跑来。 他们迅速在公堂前列阵而立,片刻功夫就被淋得精湿。 正在巡弋的游哨、还有部署在外的明哨、暗哨听到战鼓声,虽然不能擅离职守回衙门报到,也都提高了戒备。 杨沅按刀而立,面前是密如珠帘的一道雨幕,从雨檐上哗啦啦地淌下来。 杨沅看看所有士兵已及时赶到,沉声道:“谁人识得都指挥莫龙将军的府邸?” 前列士兵中跨出一人,高声道:“回都虞侯,卑职识的。” 杨沅喝道:“你骑快马去,叫莫将军速回衙门,十万火急!” “得令!” 那人是个都头,向杨沅一抱拳,转身快步而去。 杨沅又对其他士兵喝道:“传两宫懿旨,御龙直所有官兵,立即出动,封锁内廷一切门户。 没有两宫联名懿旨,外不得进,内不得出,有违旨意者,不论是谁,就地格杀。” “遵命!” 这些官兵谁人值守哪道门户,这都是有规定的,倒不用杨沅一一安排。 各低级军官立即点齐所属,跑出御龙直衙门,踏得脚下水花四溅。 …… 福宁宫里,御医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地欠身站在一旁。 宫娥太监全都肃立一旁,连呼吸都不敢重了。 韦太后伏在榻上,哀哀地痛哭着。 吴后站在一旁,脸上虽也悲戚,终究不似韦太后一般伤心。 张去为腰间系了条白绫,手中又捧了两条白绫,匆匆赶回殿上,欠身道:“太后,皇后,封锁宫禁的旨意,已经传下去了。” 韦后只管痛哭,吴皇后陪在旁边,戚然不语。 刘婉容一脸悲戚,只是脸上虽有泪痕,眼神儿却有些飘忽。 忽然看见张大珰进来,刘婉容忙走过去,接过两条白绫,走到吴皇后身边,低声道:“娘娘。” 吴皇后叹息一声,取过白绫,系在腰间。 刘婉容也把剩下的一条白绫系在了自己的纤腰之上。 吴皇后道:“刘婉容,连日来伺候官家辛苦了。你且回宫中歇息,陛下大行的消息,暂时不得晓于他人知道。” 自从太后和皇后进来,刘婉容一直有些心虚。 听了吴皇后的话,刘婉容暗暗松了口气,低低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 吴皇后又道:“尔等尽皆退下,张大珰殿外侍候。” 御医和宫娥太监们松了口气,忙也拱手退了出去。 至于说皇帝死了要杀御医…… 那个都是老百姓的想象罢了。 这种情况极其罕见。 就连明太祖朱元璋,他至爱的马皇后、最亲的儿子朱标去世时,他也没有难为过太医,就更不要说宋代了。 不过,杀过太医的,也只有朱元璋这一个皇帝。 原因倒不是因为当时这群太医没有治好朱元璋的外甥李文忠。 而是因为他们倒霉催的,摊上了一个身份复杂的太医院“院使”华中。 华中不仅是太医院使,还有一个爵位“淮安侯”。 他是大明开国元勋之一华云龙的儿子,他是官场里的人物。 当时朱元璋收到锦衣卫密奏,怀疑华中等人密谋害死了李文忠。 那是官场斗争造成的。 如今的赵构当然不存在这个问题。 御医们已经说了,就是因为之前在香积寺遇刺,官家中了毒又受了伤,伤情反复才要了性命。 你最多说这些御医们医术不精,却也不是取死之道。 等所有人退下,吴皇后道:“太后,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官家龙驭宾天,却未指定皇储。国不可一日无君,咱们现在得赶紧把这事儿定下来。” 韦太后哽咽地擦擦眼泪,想了想道:“那,咱们赶紧叫人去把璩哥儿接进宫来?” 吴皇后道:“太后的意思是……立璩哥儿为新君?” 韦太后张大眼睛道:“那不然呢?皇后难道想立普安郡王?” 吴皇后摇摇头,道:“太后,官家不曾留下遗诏指定皇储……” 说到这里,吴皇后不禁暗生怨尤。 她下午被官家大发雷霆地骂走,就是因为她提议立储。 结果,当夜官家就大行了。 如果当时依她建议确立了皇储,哪有现在这些麻烦。 吴皇后叹了口气道:“太后,一国之君,可不能由着咱们娘儿俩一言而决啊,左右相、枢密使、六部大臣的意见,也不可不听。” “这倒是……” 韦太后红着眼睛想了想,问道:“那皇后以为,咱们该怎么办呐。” 吴皇后道:“咱们派人,去把普安郡王、恩平郡王立刻接进宫来。把他们分别安置在皇仪殿和集英殿。 这样,也免得他们身在宫外,陛下大行的消息一旦传出去,生出万一的是非。 同时,咱们立即召右相、左相、枢密使、六部尚书到垂拱殿来,和咱们娘儿俩一起商议决定新君人选。 新君一旦确定,两位郡王本就候在宫里的,立刻把确定之人接来,接受众大臣拜见。 这样,两兄弟君臣名份定了,也就免生意外了。” 韦太后听了连连点头,道:“皇后思虑的周详,那就这么办吧。” 当下,两宫又立刻下旨,一连颁出十一道中旨,分别宣召两位郡王、两位宰相、一位枢密使和六部尚书进宫。 诏书从和宁门出,忠心耿耿的御龙直都虞侯杨沅披着蓑衣,挎着宝刀,亲自守在和宁门下。 仔细验看了两宫的印钤,杨沅才放一个个传旨太监出去。 后宫里面,刘婉容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的寝殿,也不理会刚刚惊醒,爬起来侍候的贴身宫娥,便坐在榻上发呆。 那宫娥见自家娘娘神情有些不对,也不敢打扰,就在寝室门外候着。 这一晚,刘婉容受的刺激太大、也太多了。 那可是皇帝啊!在她心里,一直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可是,这个至高无上的存在,就那么被二郎给杀了,比杀一只鸡还简单。 二郎…… 一想到他,刘婉容不禁浑身燥热。 那叫她羞不可抑的一幕,哪怕此时房中没有旁人,她都羞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可是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这……这是何等荒唐不经的事情。 可是……可是二郎当时若不想杀死我,这也只能是他想到的唯一办法了吧? 这样一想,刘婉容竟然有些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感动。 杀她,何等简单。 一点也不比杀官家难呢,只要一把就捏死了。 可他……,该说他是怜花之人,还是摧花之人呢? 这一想到摧花,刘婉容就有些如坐针毡了。 之前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这时不免就有异样的感觉涌来。 当时那一幕,实在是太炸裂、也太具有冲击力了,让她直到此刻还恍恍惚惚如在云端。 可怜她长到如今二十五岁,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个中乐趣。以前,都白活了。 刘婉容咬了咬唇,扬声道:“来人!备热汤,我要沐浴。” 此前,因为传出消息说,官家的伤情已经稳定,所以各部大臣就回家休息了。 如今中旨传出,一辆辆车驾就从众大臣家里驶出,急急向皇宫而来。 绍兴二十五年,还没出正月,这大宋中枢就要诞生一个新天子了! 第405章 天目山上好乘凉 雨已不再急骤,一辆轻车,在十余骑士的护卫下,疾驰在临安御街之上。 近来因为皇帝遇袭、宰相被杀,再加上今晚的这场暴雨,临安这座不夜之城的灯火也寥落了许多,街头几无行人。 车中,赵璩慵懒地倚坐着,半卷着车窗,看着外面不时闪过的一抹灯火。 两宫下达的中旨,并未说明这个时候召见大臣们是为了什么。 但是在大雨滂沱的深夜,开禁宫之门急宣大臣,还能是为了什么? 一向不着调的鹅王心里很清楚,这是官家驾崩了。 之前进宫请安的时候,传出的消息还说官家病情好转了,如今看来,那都是为了安定民心故意散播的消息吧。 赵璩轻轻叹了口气,这么晚了,从美人被窝儿里被喊起来,冒着大雨进宫。 虽然他没有起床气,心里也是不太舒坦的。 这么晚宣我进宫,还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议立新君吗? 赵璩唇角勾起一抹讥诮,风花雪月本闲,奈何庸人自扰啊。 他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睛假寐。 官家死了,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不觉得伤心。 也许,游戏红尘的人,骨子里都是有点看破红尘。 他和赵构,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见了便是考教他的学业,给他讲一番大道理,再不然就是罚他抄书…… 不过,惆怅总是难免的。 …… 都指挥使莫龙冒着风雨,急急赶回皇宫了,披挂起来,和杨沅一起,驻守在宫门两侧。 宰相和尚书们,已经有几位进去了,这让气氛显得更加紧张。 两旁的御龙直侍卫,和莫龙、杨沅腰间,都缠着白绫,民间尚不知其事,宫中已尽皆缟素。 忽然,一个腰缠白带子的小黄门急匆匆赶来,宣旨道:“两宫旨意,着御龙直杨沅,领一都人马,赴垂拱殿警戒。” 莫龙有些羡慕地看了杨沅一眼。 谁都猜得到,两宫在垂拱殿连夜召见大臣,必定是议立新君。 而直接带兵布防于垂拱殿,确保皇权交接顺利进行的杨沅,这就是一份抹不去的从龙之功。 杨沅听了旨意,心中便隐隐有所猜测,连忙答应一声,点了一队人马,领着他们往垂拱殿而去。 宋朝军制,五十人为一队,两队为一都,这就是一百人。 杨沅带队正走向垂拱殿,两个蓑衣人便从后面赶来。 杨沅回头一看,讶然道:“大王?” 赵璩定睛一看,这才认出是杨沅。 赵璩有点懵,愕然道:“二郎?本王记得,你不是在皇城司任职吗?” 杨沅:“……枢密院。” 赵璩憬然道:“哦,对对对,枢密院。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杨沅道:“皇后娘娘钦点,下官暂被调入御龙直听候差遣。” 皇后钦点? 赵璩心思一转,便明白了皇后的心思。 吴氏虽然是一位贤后,但……终究是对他这個自己养大的孩子更偏心一些。 赵璩暗暗叹了口气,看看杨沅,不放心地问道:“你进了殿前司,那你还考不考状元?” 杨沅道:“考啊,下官只是暂调。” 赵璩点点头,欣然道:“好,这进士,还是要考的。” 赵璩若是对一个人投缘,那是真的掏心掏肺的对他好。 赵瑗和他都是太祖赵匡胤一脉的子孙,但是到他们这一代,已经传了七代了。 你和你六代之前同一个父亲的亲戚,现在能有多亲?怕还不如一个同学、一个同事亲络吧。 赵璩与赵瑗何尝不是如此。 但,他看赵瑗投缘,就对赵瑗真的好,对杨沅也是一样。 大宋重文抑武,就算枢密院和兵部也是一贯由文官把持。 像杨存中这种武将临时掌握枢密院,只是特殊时期的特例,不可能持久。 赵璩对此心知肚明。 不管在位的是他养父赵构,是他大哥赵瑗,还是他,只要时局稳定下来,第一件事,一定就是把杨存中从枢密使的位置上调走。 武将本已领兵于三衙,如果再掌握了拥有调兵权的枢密院,谁敢保证不会再现五代十国弑君如屠狗的一幕? 况且,没有大战,武将的升迁就太难了,杨沅若想走的更高更远,就必须选择最正确的一条路。 再往前去,两人就要分道而行了。 赵璩向杨沅挥了挥手,正要随那内侍离开,杨沅忽然道:“大王在天目山下的别院,今年可能落成么?” “嗯?” 赵璩不明白他何以突然问起此事。 心念一转,赵璩就懂了。 他深深望了杨沅一眼,道:“别院今年一定建成,到时本王邀二郎同去一游。” 他这样一说,杨沅也懂了。 杨沅抱拳一礼,再抬头时,赵璩已经跟着那小内侍走的远了。 …… 垂拱殿外,禁军森然而立。 垂拱殿上,两宫并坐于珠帘之后,两位宰相、一位枢密使、六部尚书,共十一人,分别于两侧。 大殿之上,十分的压抑,只是偶尔有人端起茶盏轻抹茶叶时发出的声音。 韦太后和吴皇后已经把皇帝大行,须立新君的意思说出来了,各位朝廷重臣,也都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拥立普安郡王赵瑗的,有枢密使杨存中、礼部尚书曲陌、兵部尚书程真、工部尚书侯可意。 拥立恩平郡王赵璩的,有右相万俟卨、吏部尚书谭鹰炆、户部尚书析折、刑部尚书张方旬。 四票对四票。 现在还有三个人没有表态,太后、皇后和左相沈该。 万俟卨有点惊讶,沈该是主和派,而普安郡王的主战倾向早就为人所知了,难不成老沈想投普安郡王一票? 还是说,他想在关键时刻投下决定性的一票,以期得到新帝的感激? 可是,恩平郡王赵璩是吴皇后抚养长大的,吴皇后会更支持哪个? 而韦太后……,老太太是个没主意的,而且与吴皇后婆媳关系非常的好。 再说,她马上就要变成太皇太后了,也不可能和皇太后闹出矛盾。 如此一来,新君之位就明确了,沈该那一票其实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沈该确实有点迟疑。 从立场上来说,他当然倾向于赵璩。 但是……,赵璩,无人君之相啊。 轻佻放浪,穿上龙袍也不像个皇帝,如果让他坐上皇位,只怕会成为大宋的噩梦吧? 赵瑗虽然主战,但年轻气盛,有这个想法也不算奇怪。 太宗皇帝也曾坚决主战,认识到敌我的实力差距后,还不是改变了主张? 大行皇帝当初也曾力主北伐,迎回二圣,最终不也面对了现实? 有我们这些持重老臣在,赵瑗即便登基为帝,也不会一味胡来。 可赵璩就……不好说啊…… 沈该心中着实有些犹豫不定。 其实这些大臣个个都是人精,来时路上,就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所以,他们不但仔细勘酌过自己的立场,也计算过两位皇养子能得到的票数。 沈该当时的计算中,两宫和他不表态之前,赵瑗也只能得到枢密使杨存中、礼部尚书曲陌、工部尚书侯可意的三票。 兵部尚书程真一直紧跟秦桧,他应该是坚定的主和(投降)派才对。 但是,程尚书居然投了赵瑗一票,这就让沈该大感意外了。 原本毫无悬念的结果,他这一票无关紧要,所以他才没有深思。 现在不一样了,虽然两宫很可能更倾向于赵璩,但是如果他也投了赵瑗,最后表态的太后和皇后,还真未必一定就选择赵璩。 毕竟是深宫妇人,能有什么主见? 外臣这边高下已分,她们说不定就改变主意了。 这种情况下,沈该站谁,就至关重要了。 吴皇后道:“现在众卿各有拥立,可谓平分秋色。沈相公,伱意下如何?” 面对眼下大好局势,吴皇后其实很想立即表态,她也支持赵璩。 可是,她和韦太后等于是这场立君会议的主持人,其他人还没有投票结束,她先迫不及待地表态,那就有失公允了。 虽然在感情上,她更倾向于自己的养子赵璩,但是真的在努力做一个贤后了。 可韦太后不管哪个,眼见璩哥儿有一半的大臣支持,而且首相万俟卨是站璩哥儿的,天官也是站璩哥儿的,忍不住便道:“璩哥儿聪明慧黠,老身也觉得,璩哥儿更合适一些,沈相公,你觉得呢?” 沈该本就在摇摆不定之中,只是心中那杆天平,正在慢慢倾向于赵瑗。 实在是赵璩荒唐走板的行为太多,沈该觉得一个庄重稳定的皇帝,哪怕对外立场上有点瑕疵,于赵宋天下也是更有益的。 可这时韦太后先表态了,沈该心中的天平不免就又向赵璩这边倾斜过来。 如果两宫明确支持赵璩,自己这一票其实就用处不大了,还不如也支持赵璩。 这样,一旦这位新帝有些什么荒唐行为,自己作为拥立他的宰相,也更有资格规劝天子。 想到这里,沈该拱手道:“老臣以为,恩平郡王可为天子。” 吴皇后心中一宽,欣然道:“既如此,张大珰,去传恩平郡王来垂拱殿。” “奴婢遵旨。” 侍立于殿下的张去为知道,大宋帝国的新皇帝,现在已经确定了。 张去为一溜烟儿地出了垂拱殿,直奔恩平郡王赵璩所在的集英殿。 张去为一溜小跑,越过普安郡王赵瑗所在皇仪殿,匆匆跑到集英殿,一进大殿,“刷”地一下,就是一个滑跪:“奴婢张去为,拜见大王。” 赵璩刚把茶端起来,就看到张去为滑到了他的面前。 赵璩顿时瞪大了眼睛。 “张去为。” “奴婢在!” 张去为赶紧又膝行两步,就差缩起一对爪子,再吐出一条舌头了,谗媚之态,溢于言表。 这也就是赵构刚刚驾崩,他实在不好对赵璩叩头说一句“奴婢为大王道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否则,更不要脸的事儿他也干的出来。 赵璩道:“起来起来,站起来。” “是!”张去为赶紧答应一声,站起身来。 赵璩道:“过来过来,站近一些。” 赵璩弯腰摸了摸张去为的膝盖,张去为一脸茫然地道:“大王这是在做什么?” 赵璩惊讶地道:“本王还以为你这膝盖上面绑了护膝,原来没有啊,那可真难为了你。” 张去为一愣,这才明白赵璩是在讽刺他,顿时窘的老脸通红。 不过,眼前这位可是这座皇宫未来的主人,就是唾他一口痰,他也只能笑脸儿迎着。 张去为便讪讪地道:“大王说笑了。奴婢奉太后和皇后懿旨,恭请大王移驾垂拱殿呢。” 赵璩乜了张去为一眼,问道:“普安郡王可已去了么?” 张去为一愣,道:“两宫只命奴婢请大王去,尚不曾有请普安郡王。” 赵璩摊手道:“普安郡王不去,本王去了,拜见何人呢?” 张去为惊讶地道:“大王在说什么,奴婢不明白。” 赵璩道:“你不需要明白,就如此回禀两宫去吧。就说,等普安郡王去了垂拱殿,本王再去不迟。” 张去为能哄得赵构一直把他当作心腹,岂能真的不明白。 赵璩一开口,他就明白赵璩的意思了。 只是他实在想不到,这世上居然有人会放着送到眼前的皇位不要。 赵璩这是也想做个“让皇帝”么? 世上真有不愿意做皇帝的人? 张去为讷讷地看着赵璩,只希望刚才是自己听岔了。 赵璩道:“还不快去,告诉两宫,普安郡王到了垂拱殿,赵璩再去不迟。” “是,是,奴婢这就去。” 看着张去为惶惶而去,赵璩懒散地往椅上一靠,淡淡自语道:“若做了皇帝,便做不了逍遥王,我何必去做那皇帝? 若做了皇帝,依旧能做逍遥王,本王怕不是要被千夫所指。大哥,这副担子,还是你担着吧!” 张去为赶紧退出集英殿,急匆匆奔回垂拱殿。 经过皇仪殿时,张去为突然萌生了一个冲动。 恩平郡王已经明确表示不要这个皇位了,如果我现在就进皇仪殿,请了普安郡王同去垂拱殿呢? 尚未向两宫请旨,也未让众臣知晓,此举未免……,可风险大,收益也大呀。 这样的话,普安郡王一旦登基为帝,无论如何,他也得保住咱家的位置,对咱恩宠不断。 哪怕,普安郡王对我厌恶至极。 天子赏罚分明,这个态度,他必须得有。 可是,投机的收益和风险,在他心里转了几转,终究没敢自作聪明。 张去为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皇仪殿,还是赶回了垂拱殿。 杨沅按刀立于垂供殿前,眼看着张去为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回,并不曾带回赵璩。 杨沅心中便已明白了。 新天子在皇仪殿,集英殿里是贤王。 今年夏天,他可以去天目山的鹅王别业避暑了。 第406章 拉胯的副皇帝(为JJM盟主加更) 赵璩居然会拒绝接受天子之位。 而且,他这和那种礼仪制度中的“三辞三让”还不一样,他这是真的不想当皇帝。 张去为把消息传回垂拱殿后,一时间两宫和众大臣都傻眼了。 皇帝的候选人一共就这么两个,一个坚决不肯当,那还能怎么办? 吴皇后和赵璩最亲近,如果可能,她当然希望由自己抚养长大的赵璩登基。 但是赵璩不肯,这也没有他强迫的道理,难不成搞一个“黄袍加身”? 吴皇后了解这個养子的脾气,他既不肯,那就没得劝了。 况且,公允地讲,她也觉得赵瑗更合适。 两宫和众大臣又简单磋商了一下,就一个候选人了,其实也没什么好商量的,便叫张去为再去请赵瑗来垂拱殿了。 张去为到了皇仪殿,毕恭毕敬地请普安郡王赴垂拱殿面见两宫、宰执和六部尚书。 等赵瑗到了垂拱殿,众大臣便请他上座,齐齐拜倒,口称官家。 自此,确立了南宋王朝的第二任皇帝。 皇帝既立,就要为大行皇帝定庙号,为两宫立名份,以继任者身份为大行皇帝治丧。 韦太后被尊为太皇太后,吴皇后被尊为皇太后,而恩平郡王赵璩,则被册封为晋王。 其实,只要先把宫里的名份确定下来,就可以为大行皇帝治丧守孝了。 登基大典是要等到守孝结束的。 一方面,这是送旧立新的礼制。 二来也是因为,新君登基有一套很隆重、很繁琐的程序,不是三天两天就能准备好的。 因此新君灵前即位后,先以皇帝的身份主持国事,执掌了权柄。 但是要等他给大行皇帝治丧完毕,新君登基大典准备好了,才能正式登基。 一些相关的皇室人员的提拔、想要任命的大臣,完全可以在登基大典上颁布任命,这也算是一种君臣同喜。 可是,赵瑗对恩平郡王赵璩的册封,有种迫不及待的味道。 赵璩和赵瑗两兄弟以前故作不合,私下里感情却很好。 那时赵璩就不只一次对赵瑗说过,他不争皇位。 即便如此,赵瑗也没有想到,当皇位真的送到赵璩面前,他只需要点点头的时候,他竟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当真坚决辞受了。 如今赵瑗已经称帝,对自己这个“亲兄弟”自然要投桃报李。 皇帝的兄弟当受封一字王,也就是亲王。 一字王的王号里边,以“晋、秦、齐、楚”四个封号最为尊贵。 因为这四个封号代表的国家是春秋战国时期最强大的四个国家。 这四大封号之中,又以“晋”最为尊贵。 四大尊号往下,就是第二梯队的“周、鲁、赵、魏、梁、燕、代、韩、宋、吴、越”等。 赵瑗封赵璩为晋王,这就是把最尊贵的王爵封号给了他。 此前,大宋第二代皇帝赵光义也曾领受过这个封号。 不过,这个王爵封号没有世袭下来,那就可以再拿来封予别人。 唐朝时候,秦王这个封号,也是曾被反复利用过的。 毕竟,王爵封号一共也就那么几个。 如果仅是一个尊贵的封号,也还没有什么。 但是赵瑗在旨意上,还特别申明:晋王赵璩一应王仪卤簿,均比照天子而行。 这就不仅是“一字王”,而且是“并肩王”了。 “一字并肩王”,历史上并不曾有过这样一个称呼。 评书里边,只是把“一字王”这种封号、“并肩王”这种待遇总结在一起,杜撰出的一个王号。 可是“一字并肩王”的王爵封号虽然不是真的,历史上享有过这种尊荣待遇的王爷,却是真的有过。 而今,鹅王也拥有了这样的尊荣,俨然成了大宋的副皇帝。 如果说,这些封赏都还只是尊荣封号的话,那么赵瑗给赵璩的另一项职务,就真的形同副皇帝了。 赵璩被赵瑗任命为“总领御前参政,参决军国政事。” 大宋皇帝控制下的最高衙门分为财政、行政、军政和监察四大系统。 财政就是三司使,行政就是中书和门下,军政就是枢密院,监察就是台谏。 而由这四大系统提交上来的一应重要军国大事,皇帝是不能一个人随随便便就做出决定的。 他需要召开“御前会议”,召集宰相、枢密使和相关的六部大臣共同商议,最终做出裁决。 像现在赵构死了,需要议立新君,两宫召集的这次垂拱殿会议,实际上就属于一次“御前会议”。 而以后这种关乎国家社稷的重要会议,赵璩都有权参加并且拥的投票权。 当然,以鹅王懒散的性子,真要召开御前会议,决策军国大事的时候,他会不会脑袋疼屁股疼的找借口不去,那就不好说了。 皇家治丧、新帝登基,这些事情,在二十七天内完成了。 正好皇帝守孝也结束了。 而原本定下的今科大考,若仍按原定时间,此时应该已经举行完毕了。 但是,因为这一系列的重大事件,大考推迟了一个半月。 大考轻易是不能取消的。 尤其是这回,全国考生已经齐聚临安城,名都报完了。 你要是取消今年的大考,阻止学子们报效朝廷、为国尽忠, 学生们能抬出孔圣人的像来去游街。 且不说多少学子在岁数、精力上拖不起了,还有许多学子举债赴京考试的呢。 你让人家回去,这一来一回,就得有不少考生破产,逼到上吊。 饶是如此,推迟一个半月,也让许多考生大发牢骚。 精神上还要承压一个半月就不说了,住店不花钱吗?吃饭不花钱吗? 当然,学生们是不会拿这个理由说事的。 他们说,高宗皇帝一向重视为国抡才,相信高宗皇帝在天之灵也不愿意为此影响了朝廷开科取士选拔人才。 他们说,新君登基,正该励精图治、振奋国家的时候。孰轻、孰重? 没有我们这些人才赶紧参予国家管理,这江山社稷可怎么办呐! 但是不管他们私底下怎样大发牢骚,赵瑗总不能丧事没办、登基大典没有举行,就先去给他们操办科考。 这段日子,作为御龙直都虞候,杨沅负责的是皇宫大内的卫戍安全。 登基大典也好,操办国丧也好,基本上没有他什么事,所以难得地清闲了下来。 当然,说是清闲,只是说他操心的事儿少了。 在登基大典举行之前,临安城依旧是明松暗紧,他们御龙直也要一直卫戍宫中,轻易不得回家。 杨沅感到,也许是“屠龙计划”执行的太……基本算是顺利吧。 所以是把他这几个月的好运气都耗光了。 接下来他想做的事,没有一件能顺顺当当的。 首先就是那个不知名姓的宫妃下落。 杨沅在某些方面,思想还是很保守的。 他没有占了便宜就走的习惯。 既然他已经要了人家,而且迄今为止,他还能活蹦乱跳地在这儿守宫门,说明那个皇妃没有说出他的秘密。 既然如此,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能给人家一个交代。 杨沅敢对着“小西湖”发誓,他只是为了尽责任,绝对不是因为那位皇妃……很润。 历朝历代新君登基后,都会对先帝的妃嫔进行整顿。 不同朝代的文明程度不同,礼教观念不同,处理方式也就不同。 基本上,可以包括以下几种方式: 一是遣散出宫;二是为先帝守陵;三是被出家为尼;四是殉葬;五是处死;六是宫中养老;七是出宫养老;八是被新皇帝收编,转岗再就业。 宋朝是相当文明的一个朝代,守陵、出家、殉葬、处死这种冷酷残忍的处理是没有的。 至于转岗再就业,为新皇帝继续服务……,赵瑗也干不出来。 这样一来,赵构的妃嫔就只有遣散和养老两种结果了。 赵构的不少低级妃嫔,都是被发放一笔钱、遣散出宫的。 其中不少是些稚气未脱的少女,遣散之后,另行嫁娶,皇家不予干涉。 这要是在礼教大兴的明清时代,是根本不可想象的事情。 皇帝的女人,怎么可以再让凡夫俗子染指? 但在唐宋时代,这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了。 后周开国皇帝郭威的嫡妻柴氏,原本就是唐庄宗李存勖的一个嫔妃。 李存勖驾崩后,柴氏被遣散出宫,在回乡途中偶遇郭威,遂成就一段佳话。 又比如宋光宗的张贵妃、符婕妤,皇后生嫉,把她们遣散出宫,也是改嫁了平民。 杨沅守在和宁门边,眼看着一批批妃嫔被遣散出宫,从和宁门走出去。 他的眼睛都看花了,也没发现那天风雨之夜的那个女子。 难不成看漏了? 还是说她被留在宫中养老了? 南宋的皇宫太小了,以至于有些宫殿要准备好几块牌匾,需要做什么用处时,就把相应的牌匾换上去,宫里又哪有那么大的地方养着前代皇帝的女人? 所以,除了太后和皇后,以及已经生育了皇室子女的妃嫔,先皇的红粉兵团基本上是要全部遣散的。 难不成那个女子是皇后? 当然不可能了,皇后都四十岁了。 杨沅清楚地记得,那个女子也就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女郎。 那就是……她给皇帝诞下子女了? 生下皇子皇女的妃嫔,就不可能再让她出宫另嫁了。 不然那小皇子小公主岂不是要有一个平民做继父? 生……呸!生个屁呀,赵构他没孩子啊。 那就奇了怪了,她人呢? 杨沅一时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他又不想向人打听:“兄台,请问先帝驾崩之夜,是哪位皇妃在福宁殿伺候的呀?” 所以,此事也就只能暂且搁下了。 而这时,距离新君登基后第一次广纳天子门生,已经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这时候,鹅王赵璩哭丧着脸来找他了。 这位大宋帝国新出炉的炙手可热、势焰熏天、不可一世的一字并肩王,赵璩副皇帝阁下,没搞到考题! 第407章 二郎,咱“病遁”吧 杨沅正在守大门,看美女,找皇妃。 新鲜出炉的晋王赵璩,把他拉到一边,给他来了一记“晴天霹雳”:“本王搞不到考题!” 杨沅呆了半晌,咬牙切齿地瞪向赵璩。 赵璩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自从他成为晋王,拥有了如许之多的殊荣和权力,很多人对他的态度就悄然改变了。 唯有二郎,他敢瞪我! 赵璩很欣慰。 “晋王殿下!” “对不起~” 赵璩抢先道歉道。 杨沅被他气笑了:“大王,您别跟我整这死出。 当初死乞白赖让我考进士的是你。你也说了,有什么事都包在你身上。 现在你说你搞不到考题,你都把我绑在架子上了,伱让我怎么办?” 赵璩苦恼地道:“我又没考过进士,我怎么知道会有这么多的门道啊。 出题的是礼部尚书曲陌,还有给事中兼权直院学士肖景行,他们是正副考官。 考题出完,他们直接呈报官家,官家申阅同意后,加朱批,封印,交还礼部锁入铁匮。 只等大考开始时取出考题,再分发于考生。也就是说……” 杨沅截口道:“也就是说,现在就只有三个人知道考题,皇帝、礼部尚书和肖学士。对吧?” 赵璩垂头丧气地点点头:“正是!” 杨沅道:“这肖学士……你堂堂晋王还搞不定?” 赵璩变色道:“你不晓得老肖的厉害,老肖此人刚直不阿,谁都敢喷。 当初秦桧和先帝,都被他喷过,而且喷了不止一次。” 杨沅奇道:“那他还能安然无恙地做他的学士?” 赵璩道:“嗨,那不是因为他只能喷嘛,他喷了又不管用,秦桧不是太在乎。 先帝呢,主要是想留这么个人,以体现自己广开言路、善纳诤言,所以他就安然无恙了。” 杨沅摸了摸下巴,道:“那礼部尚书曲陌呢?” 赵璩露出些尴尬神色,道:“我那丈人最是瞧不上我。他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他呢。 我就故意不让王妃回家省亲,现在那老头子看见我连话都不说的。” “呃……” 杨沅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对赵璩道:“那官家呢?他可是最宠你这个兄弟了。 你如今堂堂‘一字并肩王’,你向官家开口,也就只塞一個人作弊而已,他总会给你这个面子的吧。” 赵璩断然道:“不可能,不可以!” “什么意思?” “我大哥为人方正,最讨厌歪门邪道的事情。 他如今又是大宋的皇帝,是这天下的主宰。 开科取士,为国抡才,就是保他的江山。 你说,就算亲兄弟,他会假公济私么。” “那就是不可能喽,不可以又是什么意思?” “他是官家啊!” 赵璩像看白痴似的看着杨沅:“你让他知道你是靠作弊才考中进士的话,他会怎么看你?以后怎么用你?” 杨沅沉默半晌,幽幽地道:“大王啊,我当初就不该听你忽悠的,你这人做事也忒不靠谱了。 我现在是临安府的解元公,我被架在火上烤了啊! 我要是不考个二甲以上的名次,都不好意思向临安父老交代。 这要是去考了,写的东西却狗屁不通,连最末的名次都取不上,这个脸就丢大了。 丢脸事小,我当初考举人是怎么考上解元的,这可就叫人难以信服了啊。 要是朝廷追究起来,我就不仅仅是声名狼籍了,我还得丢官罢职,一流三千里……” 杨沅越说越悲愤。 赵璩连忙安慰道:“不至于不至于,这不是还有我呢么,最多流你三百里。” 杨沅大怒道:“汝人言否?” 赵璩赔笑道:“我这不是话赶话的接下来的么,又不是真的要流放你。 其实,眼看实在弄不到考题,我就有替你想过办法。” 杨沅大喜,道:“你有办法?早说嘛,我就知道,大王你侠肝义胆,神通广大,什么办法?” 赵璩讪讪地道:“装病!咱病了,没去考,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吧? 以后,你就安心地走武官之途吧。 虽然武官不及文官有前途,但是你先做几年御龙直,熬个十年八年的,我再找机会把你外放地方。 咱去平个叛啊、剿个匪啊,抓几个刁民啊,杀几个湖匪啊,多少也能立些功劳。 然后我再把你调回京城,紫袍你是没机会穿了,不过我还是有把握在二十年内让你升到五品的。 你不要觉得你现在就是从六品,升五品很容易,那可又是一道坎。 当然啦,如果期间发生大战,大战……的话,你还是算了吧! 本王心里实在虚啊,这要是吃上一场败仗,可就是几千几万的兵马被杀,可就是大片的国土沦丧。 本王虽然希望你能高升,可也不能拿江山社稷的太平、万千黎庶的性命作赌。” 杨沅赞道:“旁人都说大王你轻佻胡闹,我看大王你心中其实蛮有数的。” 赵璩挺起胸膛道:“那你看,天下人不知我,你杨二郎还不知我么?” 杨沅瞪他一眼道:“说你胖你就喘!我的事你就办的没溜儿” 杨沅叹了口气,总不能因为人家不能帮自己作弊了,就跟赵璩真个发牢骚。 好歹人家还帮他弄了个解元公回来呢。 眼下别无他法,这一科只能“病遁”了。 待下一科时,就说自己已经改变主意,决心走行伍之途,以战功挣功名了! 对,直接照搬虞允文那套弃文从武的言辞就行,这面子也就圆过去了。 想到这里,杨沅便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既然这样,那我到时候提前个十天八天的就开始装病,要不然临考时才突然生病,未免会惹人怀疑。” 赵璩赞道:“还是二郎你心思缜密,那咱们就这么办。 你放心,本王会帮你多方打听的,看哪儿闹匪了,我马上想办法调你去。” 赵璩叹了口气,摇摇头,一边走一边忧心忡忡地道:“哎,哪儿有人造反呢?赶紧造反啊……” 因为没能帮杨沅弄到考题,赵璩颇觉脸上无光,连他标志性的”鹅鹅鹅”的笑声,这回都没听到,他就灰溜溜地走掉了。 杨沅摇了摇头,继续盯着和宁门。 宫里的妃嫔秀女,是分批遣散出宫的。 现在虽然少了,可还是陆续有离开宫闱的。 杨沅看着看着,就看到一个笑得满脸菊花开的老太监向他跑过来。 “杨虞候,这是您的‘浮票’。” 张去为把杨沅的“准考证”双手奉上,一脸殷勤地道:“咱家去礼部办差,恰逢礼部正在发放浮票。 咱家就想,杨虞候您正在御门当值,怕也没空跑一趟礼部,便自作主张,替杨虞候取回来了。 这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大考了,这也是官家登基第一次广纳天子门生,咱家预祝杨虞候你高中榜首啊!” 张去为原是宫中大珰,宫里太监中第一品的人物。 赵瑗成为皇帝后,最得用的近人当然是他郡王府里的太监。 张去为虽然还没有彻底坐冷板凳,但是较之从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张去为现在采取的策略就是:努力巴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努力交结官家欣赏的一切内臣外臣。 这样虽然比不得先帝在的时候,自己也能在宫里依旧是一号人物。 杨沅是当日御前会议确立新君时,负责带兵守在垂拱殿外的人,张去为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对于杨沅,他有巴结的机会又岂会放过。 杨沅向他道一声谢,接过浮票,看到上边自己的名字,还有考场、考号等信息,不由感慨万千。 “这大考,我是不可能去了,都不够丢人的。 不过,这张‘浮票’就留起来当个传家宝吧。 等我儿子闺女懂事了,我就跟他吹牛,激励他好好学习,以后考个状元……” 又过了个把时辰,都指挥使莫龙赶来和杨沅换防了。 其实现在登基大典已经举行完了,紧张的气氛已经消失,不需要他们这两位御龙直的将领天天亲自守在宫中。 只不过,莫龙是想尽量在新君面前有所表现,杨沅则是想找到那个很润……很对不住的女人。 眼看天色将晚,今天应该不会再有被遣散的女人出宫,杨沅换防之后便直接回家去了。 鹿溪一见杨沅,就雀跃地跑来,甜甜地道:“二哥你回来的正好,王先生他们从倭国回来啦,我正要给他们办‘接风宴’呢。 他们可是替二哥做事的,二哥今晚也该露露面,给他们敬一杯水酒,聊表心意才是。” 杨沅讶然道:“我说楼下厅中那般热闹,是他们啊? 好,这杯酒我是一定要敬的。对了,你取一笔钱,接风宴时奖给他们。 王大匠这些人都是了不得的大能人,咱们要好生礼敬着才行。” 鹿溪喜滋滋地点头:“嗯!人家晓得啦。 二哥,我跟你说喔,王大匠从倭国带回来十二个小姑娘呢。 这个老不羞,不多给他些钱,我怕他都养不起人家。” 杨沅惊道:“十二个?不是八个吗?” 鹿溪道:“咦?二哥你不是还没跟他们照面么,怎么知道这事儿?” 杨沅道:“我当然知道啊,在倭国时就知道了。 铃木为了让他按时完成平氏家庙的建造,当时许诺他的。” 鹿溪皱了皱鼻子,轻“哼”道:“人老心不老,他都多大年纪了,占了人家十二个小妹子,真是的。” 杨沅笑道:“也未必是真的年纪小,倭人普遍不高,身材娇小,姑娘们看着就显小了。” 鹿溪眼波盈盈地横了杨沅一眼,道:“比如……花音和小奈姑娘么?” 杨沅抹了抹鼻子,从袖中摸出“浮票”来,笑道:“鹿溪,你看这是什么?” 一张“浮票”顿时转移了鹿溪的注意力。 鹿溪惊喜道:“‘浮票!’要科考了?” 杨沅心虚地答应了一声。 除了李师师,还没有人知道他这“解元公”水得一塌糊涂呢。 男人嘛,在自己女人面前,总想保持一个高大的形象,杨沅也不能免俗。 鹿溪激动的脸蛋儿飞红:“太好了,那二哥你很快就要中状元了! 不成,我得找丹娘姐姐好好商量一下,咱们家这‘烧尾宴’怎么办。 咱们的‘水云间’,尽给别人办‘烧尾宴’了。 这一回给二哥办‘烧尾宴’,务必得早早准备,办得热热闹闹的,就算比不上朝廷的‘鹿鸣宴’,也不能差太多。” 杨沅越听越心虚,忙轻咳一声道:“这张‘浮票’你且收好了,我下楼去见见王大匠他们。” “嗯!”鹿溪甜甜地答应一声,宝贝似的捧着那张浮票进了内室。 这张“浮票”就是二哥的状元身份呢,可不得放进宝匣里好好藏着。 杨沅先前就感觉楼下厅中甚是热闹,只当是今天食客众多,所以一进门直接就拐上了二楼。 如今知道那些客人是从倭国圆满完成任务归来的王大匠他们,自然是要去见见的。 杨沅走到一楼厅口,就听厅中传出王大匠“中气不足”的声音:“那四个更漂亮些的东瀛姑娘,是平清盛送给我的。 你道为何?嘿嘿,因为老夫只用了二十七天,就帮他在平氏老宅下边,修出了一条十分精妙的秘道。 那个倭国大将军看过秘道之后,对老夫敬若天人。 他还想留我在倭国给他做大匠师呢,要许我官做。 我没理他,发达了当然要回家了,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我得瑟给谁看呐!” 杨沅听得微微一笑,这个王长生啊…… 杨沅正要迈步走进大厅,脚下忽然一顿。 王长生? 秘道! 杨沅迅速回想了一下“浮票”上所写的省试地点:礼部贡院。 礼部贡院在观桥西,也就是后市武林商圈最核心区域的百井坊巷里。 只是,这贡院占地八十庙,据说有考试的号房数千间,要在这么庞大的区域内,数千间号房里,精确地找到自己的号房,恐怕…… 虽然希望渺茫,但是如果可行的话,那还真就大有可为。 杨沅的志向,已经在一步步变化。 从他决心“屠龙”开始,他的志向就不再局限于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可要一抒抱负,那就必须得考官。 为将,做到最高,也只是攥在别人手里的刀把子。 国无良相,哪得名将在外逞威? 杨沅考功名虽不在行,可他真不认为以他比别人多了上千年的见识,做不了一个好官。 如果王长生做得到,我这个进士,也未必就不能考哇…… 第408章 二郎在上 孟淮引是晋王赵璩小妾的父亲。 至于是哪个妾,这不重要。 反正大家都知道,鹅王有很多妾。 孟淮引是一个匠作头儿,平时承揽些修桥补路、翻修房屋的活儿,手底下有几十号人。 今年的礼部试,将在二月末举行。 举行礼部试的地点,就在武林门码头不远处的贡院。 临近大考,贡院的号房等屋舍,自然是要先检修一遍了。 不然就不说垮坍了,若是恰逢大雨,号舍漏雨,影响了考试,万一引起考生们骚乱,那就要出大事。 因此,礼部需要找人检修号房。 孟淮引就拿着鹅王批的一张条子找到了礼部。 就只是晋王的面子,争这么一个小工程也够了。 何况礼部尚书曲陌,还是鹅王的正牌老丈人。 虽然这翁婿俩不太对付,那人家也是翁婿啊。 所以检修号房这活儿,很自然的就落到了老孟头上。 老孟,是王长生的徒孙。 王长生一副普通泥瓦匠的打扮,挽着一双裤腿儿,跟在老孟后面,就进了礼部贡院。 贡院占地近八十亩,走进大牌坊,就是弥封所,接着是誊录所,再往后是提调官的一排排签押房。 进了中门之后,左右两廊就是一排排的号房了。 这些号房左右各有一千五百多间,一共三千多间,是能够满足科考需求的。 王长生跟在老孟后面,在贡院号房区遛达了一圈儿。 当老孟领着人开始修缮号房的时候,王长生便离开了。 “从外面开一条秘道,进入贡院,旁人或许办不到,尤其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但是对于老夫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一谈到自己的专业,王大匠就特别的目中无人。 他抓起茶壶,咕咚咚地灌了一肚子水,嗓子眼这才舒服了些。 他觉得自己应该节制一些了,一下子拥有了十二個美娇娘,而且还都特别温驯、特别听话,物质上对他也不提什么要求,把他侍候的跟皇帝一般,他当然很满意。 就是累到现在走几步路都喘,这样不好,来日方长,细水要长流。 曲大先生欣然道:“所以,可行?” “可行!但问题是,从外面到我们要去的那间号房,地下的情况我不清楚,而且未能在地上公开做太多配合的话,我在下面很难找准方向和位置。” 曲大先生听了怒道:“那你不等于没说?” 曲大先生当初通过萧千月找到王长生后,就曾劝他加入“有求司”。 一趟东瀛之行,让王大匠尝到了甜头。 他觉得背靠手眼通天、人脉广泛的“有求司”也不错。 以前他自己单干时,能有现在赚的多? 更不要说,他还白饶了十二个温顺听话的东瀛美人儿。 所以,王长生王大匠现在已经是“有求司”的一员了。 王长生摇摇头道:“也不尽然,只要找来一个人,我说的这些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曲大先生道:“谁?” “寒千宸。” “这人是干嘛的?” “这人是朝廷世袭的一个卜官,就是负责占卜吉凶、选择良辰的官。” “朝廷里还有这样的官?我们所做的事张扬不得,朝廷的官,咱们能用?” 王长生微微一笑,道:“想用,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咱们抓到他的把柄。” “此人有什么把柄?” “咳,他时不时就会利用专长去指点他人盗墓,从中捞取外快。” 古代,挖坟掘墓可是非常严重的罪刑,一般来说,结果都是绞刑。 曲大先生听明白了,他略一思忖,问道:“近日,他有盗墓的活儿吗?” 王长生微微一笑,道:“他要是没有,咱们可以让他有啊!” 曲大先生恍然,点点头道:“成了,这件事交给我了。你先去准备吧。” 王长生在贡院外边不远处,租了一个大院落,用来堆放修缮号房所用的各种材料。 他们同时还有其他的生意,所以大杂院里整天沙石土木的车子进进出出,十分热闹。 丹娘自从“有求司”建立后,便物色了几个盗亦有道的游手大老千,招募进了“有求司”。 这时那几个游手摇身一变,就成了一伙盗墓贼。 他们通过关系,找到了寒千宸。 据他们讲,他们在会稽山里发现了一座古墓,若非魏晋,便是隋唐。 他们无法找到墓道墓门,也打不出成功的盗洞,经人介绍,便来求助寒师傅。 他们出手很大方,寒千宸不禁意动。 家有悍妻,他就在外边物色了一房外室,一享温柔滋味。 可是老婆管得紧,养外室也是要花钱的。 于是他就带齐装备,跟着这伙“盗墓贼”走了一遭。 然后他就被老苟叔领着村正和村民把他给生擒活捉了。 写下认罪书,签字画押捺了手印,村正和几个村民也都作为证人签字画押。 之后老苟叔给了村正一笔钱,便揣着认罪书,把寒千宸带到了王长生的家。 寒千宸看到王长生,才晓得他被自己的老友算计了。 不过,也不晓得是王长生摆出的酒宴太丰盛,还是看到王长生十二个温柔听话的小老婆令他大受触动。 寒卜官最终还是选择了加入“有求司”。 他加入“有求司”后的第一桩差使,就是和王长生一起,从那个大杂院儿,开一条密道,一直通进贡院,修到“编卯,席二百五号。” 这个二百五,是二百零五的意思。 在当时的中国数字当中,还没有中间加零的概念。 使用阿拉伯数字表达时,十位没有数字时,才需要用一个零来占位。 礼部现在已经开始使用这种小写数字了。 不过小写数字还未普及,如果在“浮票”上使用,各地考生们看不懂,就会造成很多混乱。 所以此时的“浮票”,依旧用着原来的书写方式。 解元公杨沅,也就从二百零五,变成了二百五。 开考当日,主考官礼部尚书曲陌,副主考官给事中兼权直院学士肖景行,另有贡院监门官数员,巡察院门,谨视出入。 这次的检查更加彻底,杨沅也不得不脱一个赤条条一丝不挂,令同行考生和检查的卒役们对他妒恨交加。 解元公果然是解元公,真异于常人也! 于是,杨沅这边进了考场,关于他的小道传言,已经传扬了开去。 礼部试也是考三科,分别是经义、策、论。 今天是第一天,考本经大义三道,《论语》、《孟子》大义各一道,一共五道题。 虽然宋代科举更注重后两场考试,也就是策和论这种更具实用性的东西,但是如果第一场就答的不知所云,谬误百出,考官根本就不会批你第二、第三场的试卷,直接就让你出局了。 因此,每一场考试,都得全力以赴才行。 第一道考题出来了,巡考卒举着写了考题的牌子在考场中缓缓走动,让考生们看清考题,杨沅只看的一头雾水。 这考题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是组合起来,他就勉强能够明白个大概了。 连这句圣人之语他都只能明白个大概,自然也就谈不上如何解题、破题了。 好在,他也不需要自己做题,他只需要在一张纸上认认真真地抄下这道题目。 然后,当面前没有巡考官和巡考卒晃悠的时候,他往脚下轻轻一点,一块青砖就竖了起来,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 写了考题的纸张卷成筒状,就从那个小洞落了下去。 …… 孟淮引租下的那个储放建筑装修材料的大院落里,有一间宽敞明亮的大书房。 李师师慵懒地半躺在软垫上,藤原姬香站在身后,轻轻给她捏揉着肩膀,眉开眼笑。 终于触碰到她梦寐以求的绝世佳人了,那个开心。 旁边地上,直接就敞着一道洞口。 忽然人影一闪,一道娇小的人影就从洞中钻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十分利索的贴身衣靠,姣好曲线毕露。 在她额头青巾裹头,外边有个头箍,在额头上方便是一个精巧的”滚灯“装置,里边的灯火还亮着。 面巾一扯,正是小奈。 花音掠身上前,已经从小奈手中接过一个纸卷儿,便双手奉送到李师师面前。 李师师展开纸卷看了看考题,微微闭上眼睛思索一阵,便吩咐道:“第二排,有本邢氏《论语注疏》,给我取来。” 矢泽花音答应一声,便快步走到墙边,那里有一排书架,满满当当都是书籍。 按照李师师所说的位置,花音稍一检索,就找到了北宋大儒邢昺所著的《论语注疏》。 李师师摆摆手,从软椅上坐正了。 藤原姬香忙停下去,给她取过一盏“四物汤”。 李师师翻几页书,抿一口汤,托着下巴又沉吟良久,便拉过一张纸来。 花音忙在一旁研墨,李师师把自己的思路要点在纸上写下来,涂涂抹抹、或增或删。 等到满纸文字全都填满了,只有她自己才看的明白,才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提笔便写起来。 …… 杨沅正襟危坐,伏案写着文字。 东一句西一句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写什么,权当练字了。 还别说,他的字写的还是很漂亮的。 直到他轻踏的一块青砖微微传来了动静。 杨沅把脚挪开,弯腰挠了挠小腿。 有他的袍裾挡着,即便是巡考官就他面前站着,也看不到他袍下有什么异样。 当他再直起腰时,他的大袖之中,已经拢着一张写好的卷纸了。 然后,这张考卷就铺在了桌上,而他用来练字的那张纸,已经不翼而飞…… 第409章 大登科(为捕捉屏幕盟主加更) 第三天考试结束,贡院大门洞开的时候,考生出场,试卷入柜。 贡院门前,人山人海。 因为事先已经得了杨沅吩咐,所以没有人来接他。 杨沅提着放文房四宝的篮子,慢悠悠地走出贡院大门,从拥挤的人群里挤了出去。 已近黄昏,天光正在慢慢收拢它的羽翼。 满是春意的江南风,微微有些凉,凉中透着沁人心脾的花的芬芳。 不知何时,杨沅便出现在了孟淮引租下的那个大院落里。 “勾休金赛马~” 花音和小奈用甜甜的声音唤了一声主人。 杨沅道:“辛苦你们啦,小奈、花音。” 被主人夸奖了,花音和小奈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两女把杨沅接进一间房去,一只大浴桶已经准备好了。 在花音和小奈非常耐心温柔的服侍下,杨沅好好沐浴了一番,换了一身轻袍,头发梳一个马尾,便走进了书房。 李师师手里拈着半块红豆糕,正和藤原姬香下棋。 杨沅笑道:“饿了?” 李师师道:“许是小家伙饿了,刚刚踢我呢。” 还有四个多月李师师就要生了,此时显怀已经明显。 杨沅笑道:“孩子他爹也有点饿了,这三天的罪总算熬过去了,咱们出去吃点儿?风味楼还是水云间,或者回仁美坊?” 李师师道:“我馋馉饳儿了,王记的鹌鹑馉饳儿味道不错。” 杨沅道:“好,那咱们就去吃鹌鹑馉饳儿。” 孕妇想吃什么,当然要尽量满足啦。 面对情敌,藤原姬香板着脸道:“我还没有吃过馉饳儿呢。” 杨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没说不带你去。” 藤原姬香发现自己的脸马上就绷不住了。 不过就是一碗馄饨而已啊混蛋,好丢脸。 …… 礼部贡院“编卯席二百五号”的号房下面,王大匠的徒子徒孙正在悄然拆撤支撑物,回填土石。 这個过程,大概要持续几天的时间。 之后,这条地下通道将不复存在,仿佛它从未出现过。 西湖上,荡起了一叶轻舟。 姬香和花音、小奈站在甲板上,欣赏着暮色下美丽的西湖。 船舱里,李师师半躺在杨沅怀中,闭起的美丽眼睛忽然张开,兴致勃勃地问道:“二郎,你说咱这一回能不能中个省元?” 杨沅叹息道:“最好别中。” 李师师好奇地道:“为什么?” 杨沅叹息道:“树大招风啊,对我来说,低调,低调才是王道。” 李师师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道:“你就算再低调又如何,只要考中了进士,金銮殿上,也难免再受官家钦试一遭,那时人家可就帮不了你啦。” 杨沅沉吟道:“说的也是。不过,殿试的话,我倒不太担心。 我打听过,有时会出两题,有时会出一题,而且内容都与时事有关。 这样的内容我未必答不上来,师师,你男人不学有术的。” 由于大宋的殿试已经取消了淘汰制,所有省试考中的人都是进士。 殿试只是对进士做一个排名,而且是天子亲试,所以相对就简单多了。 有时候,有的皇帝甚至不需要笔试,而是当场询问一些事情。 除了考较对于某件时事伱有什么见解或者对策,有时还会问问你籍贯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这样的家常话。 其实这就相当于一场面试。皇帝主要是看看这个人的临场发挥、口才表现。 这样的考试,杨沅心中还是有把握的, 而且这种场合,综合打分项很多,包括形体、相貌、御前对答的淡定程度等等。 杨沅跟官家很熟,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他都打过不止一次交道,御前对答时,当然不可能紧张。 至于形体和相貌,他也很有信心。 李师师笑道:“好啦,人家当然信你,不然能叫你当我孩儿的爹? 不过,我大概猜到官家殿试时会问什么了,你想不想知道?” “想。” “那你求我。” “你求我才对,不然你怎么实现连中三元的梦想?” “狗男人!宝宝你看啊,你爹多不要脸。” 两人打情骂俏中,轻车渐去,汇入了御街的滚滚红尘之中。 …… 杨沅在号房里关了三天,比坐牢还难受。 虽然没受考试之苦,可这三天的活罪,却是难免的。 如今一身轻松,美人在侧,吃的只是一家风味小店现包的馉饳儿,便已觉无比幸福。 吃完饭后,杨沅又陪师师散了散步。 师师的蛰龙功可是比杨沅还要浑厚,虽然已经怀胎快五个月了,步伐依旧轻快。 及至华灯初上,杨沅才把师师送回仁美坊。 藤原姬香和花音、小奈,现在就陪在师师身边。 有她们三个在,师师平日里便也不寂寞,随时都有人陪她聊天解闷儿。 随后,杨沅赶回青石巷。 刚到风味楼门口,正撞上一人,士子打扮,只领着两个随从。 二人一碰面,各自一愣。 杨沅道:“大王?” 赵璩道:“二郎?” 杨沅惊讶道:“大王何以至此?” 赵璩叹道:“哎,是本王对不起你。思来想去,你这几天一定很不好过,本王就来看看你。” 说到这里,赵璩神色一正,道:“二郎,既然要作戏,就要做的像点样子。 你这几天就算心中再如何烦闷,也该待在家里装病,不好胡乱行走,叫人家看见,可就说不清楚了。” 杨沅这才明白他的来意,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 杨沅便道:“大王不必担心,我没装病,也没告假。我这是刚从贡院回来。” 赵璩奇道:“你去贡院作甚?” 杨沅道:“我思来想去,可以考不上,但是不能怯考避考。 世上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 奋斗,一切皆有可能。让结局不留遗憾,让过程更加完美。 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下去,我信我拼,壮志在心。 我想我做,成功在握。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赵璩呆了片刻,愁容满面地道:“也……行吧,你高兴就好。” …… 礼部试的阅卷放榜时间,一共也就十天。 其实,如果不是需要从各府、州、县抽调来的书吏誊录试卷,还要有校对的书吏进行对读,三四天的功夫考官也就批完卷子了。 因为第一场答的一塌糊涂的,直接出局,后边的卷子考官看都不用看了。 所以直接就能刷掉一大批。 而且考进士的人一共就两三千人,比起当初考举人的学子一下子少了数十倍,这个体量阅起卷来自然就要快些。 因此,不需要一个月,仅十天,就是礼部试放榜之期了。 “国家抡才大典,岂能形同儿戏?你要先看什么榜单,给老夫出去!” 随着一卷书扔过来,身着一身月白色士子袍服的晋王殿下,从礼部尚书曲陌的签押房里逃了出来。 赵璩心有余悸地回头看看,悻悻地道:“反正马上就要放榜了,叫我先看看又能怎样? 这个丈人着实面目可憎!你不叫我看榜,我就不叫你看女儿,本来还想答应王妃,允她回娘家省亲的,哼哼!” 片刻之后,八个膀大腰圆的力士从礼部南院墙外人头攒动中,硬生生趟开一条道路,把晋王赵璩护卫到了最前面。 前方是特意砌起的一堵张贴榜单用的高墙。 赵璩把一个招文袋交给身前一个极擅相扑的力士,那招文袋中放着一份“判补”(委任状)、一份“官照”(身份证)。 赵璩郑重地叮嘱道:“一会儿,看清杨二傍上无名,你立即持这招文袋去后市街青石巷的‘宋家风味楼’,要他去东莞赴任,即刻启行。” 赵璩给杨沅活动了一个差使,东莞盐铁使。 东莞盐铁使也是个从六品的官儿,和杨沅现在的品级相同。 但是,那可是一个大大的肥差。 赵璩是琢磨着,杨二是一定考不上的,叫他赶紧拿了调令,远远离开临安去避一避风头。 过个三年五载没人想起这事儿了,再悄悄把他运作回京。 这份招文袋,其实他直接送给杨沅就行,本不必来看榜单。 不过,人就是这样,如果根本没去考,赵璩也就绝了念想。 可杨沅既然去考了,赵璩就不免起了万一的侥幸。 万一主考官……也就是我老丈人,他眼瞎呢? 张贴榜单的榜吏出来了,等着揭晓结果的众士子顿时一阵骚动。 还好,也就几千人。 毕竟这是全国性的大考,临安本地的考生有限。 因为大部分是来自各地的考生,所以就没有那么多的家眷跟着一起来看榜。 再加上礼部张贴榜单的地方,比上次临安府张贴榜单的小广场要大的多,所以八个腰肥体壮的力士还顶得住,牢牢护着晋王。 晋王赵璩把脖子抻得长长的,像一只大白鹅似的,紧紧盯着张榜的高墙。 这一科一共取中一百五十七人,三张半的榜单就写完了。 这时候也不讲究什么排名从后往前慢慢揭晓,玩什么悬念的把戏。 那榜吏在墙上刷好了浆糊,第一张榜单就刷了上去。 “耶?诶!来来来,你看清楚,今科省元是谁,你快大声念给我听,我眼花……” 赵璩一脸震惊地抓过那个抱着招文袋的力士,指着榜单,让他念给自己听。 那力士念道:“第一名,杨沅,临安府临安县人……” “鹅鹅鹅鹅……”赵璩猖狂的笑声,立时响彻礼部南墙外的天空。 第410章 涟漪 杨家去礼部看榜的人,是杨沅和小青棠。 鹿溪和丹娘都没来,她们不敢看。 离揭榜还有三天的时候,她们俩就有点吃不好睡不好了。 如今终于到了放榜之日,她们就更加的情怯。 杨沅是不太理解这个年代的人对于考中进士,是如何重视的。 他上一次只是考中了举人,鹿溪和丹娘就要乐疯了,何况这一次他是成为天子门生! 于是,最后只有傻大胆儿小青棠,自告奋勇地陪着她师公来了。 当杨沅带着小青棠挤到前边时,鹅王赵璩已经兴冲冲地赶到青石巷给他报喜去了,两个人完美错过。 杨沅看了看那堵榜墙,就见榜墙上只贴了一张半的榜单。 那半张榜单也不齐整,似乎是被人撕掉了。 四名礼部的差役手执水火大棍,警惕地看着每一个靠近榜墙的人。 杨沅疑惑地拱手道:“请问,这榜单是怎么回事?” 见杨沅一身的士子装扮,说不定就是一位进士老爷,那差役不敢怠慢。 他忙怀抱了水火棍,叉手施礼道:“这位书生你有所不知,方才有位考生见他榜上无名,一时激愤成癫,竟然撕了榜单。 如今衙中的榜吏已经去另行抄写榜单了,须臾功夫就会重新张贴出来,还请书生稍待。” 原来如此,杨沅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范进中举,可以喜极而狂。没考中的人,当然也有激愤成狂的。 杨沅扭头对青棠道:“你瞧,咱们这还来早了。” 青棠对他翻個白眼儿,嘀咕道:“要不是师丈你非要和鹿溪姐姐黏糊,咱们早就来了。” 那执棒的差役听了,顿时虎躯一震,虎目一凝,这一家子的关系怎么如此混乱? 不等他心中八卦之火熊熊燃起,便有人欢声叫道:“来了来了,榜单来了。” 就见两个榜吏挟着新的榜单,提着浆糊桶,正往榜墙这边快步走过来。 青棠顿时雀跃不已,杨沅虽说面上云淡风轻,其实心里也有点紧张。 他知道既然上一回能考中解元,这回“发挥正常”,拿个进士应该也不成问题。 可这也只是理论上没问题,有时候也难免会生出意外。 比如“策”和“论”这种文章,个人主观性太强。 如果你的答卷和考官的理念严重相悖,那么就算是好文章,碰上一个不够公允的考官,也未必就不会名落孙山。 一见榜吏出现,那几个护在榜墙前的差役顿时如临大敌,手执水火棍,紧紧护在榜墙前面。 榜单往墙上一刷,杨沅抬眼望去,呼吸顿时一窒。 竟然……真的中了! 省元! “啊!省魁!是省魁啊!姐夫姐夫,你中了省魁啊……” 青棠小丫头尖叫起来。 她兴奋地抓着杨沅的手,跟上了弦的愤怒小鸟似的,蹦啊蹦啊,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谁?谁中了省元?” 旁边的人一听顿时炸了窝。 “省魁就在这里?” “我听说临安府解元就是今科省元。” “那他不就是连中二元?快让我看看谁是杨二元!” 四下里惊呼声此起彼伏,众人开始蜂拥过来。 一见情况不妙,上次中了解元时,就已有了切身体会的杨沅当机立断,拉起青棠就跑。 那守榜墙的差役也想过来瞻仰一下省元公的风采,奈何杨沅跑的太快了。 他们就只看见一道矫健的人影,纵跃如飞。 一道石榴红的披风,在省元公的身后猎猎飞扬…… 不对! 那不是披风! 好像是刚刚那个石榴裙儿的小姑娘? 杨沅扯着青棠的小手,跟放风筝似的,拉着她迅速逃出几条街巷。 杨沅再回头看时,见已经把人甩开,这才停了下来。 “姐,姐姐……夫,我不行了……” 青棠的小脸煞白。 她方才本就兴奋异常,再被杨沅扯着她这一通狂奔,此时那一颗心都快要跳出腔子来了。 小青棠身子软软的,就要往地上“堆”去。 杨沅赶紧提了她一下,奈何小青棠此刻软的就跟一根面条儿似的,根本站立不住。 小青棠快吓哭了,带着哭音儿地道:“师公,人家腿不听使唤。” 杨沅忙把她揽在怀中,轻抚其背,柔声安慰道:“莫要急、莫要急,你缓缓气儿就好。” 青棠双手紧紧揪着杨沅的胸襟,好半晌,她那颗怦怦跳得难受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只是双腿还是有点发软。 “老……老爷……,伱好厉害!省元诶!老爷你现在就是进士大老爷了。” 青棠仰起脸儿,一脸崇拜甚至带些敬畏地看着杨沅。 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上,居然流露着一抹情动的妩媚。 杨沅失笑道:“这一会儿怎么又叫起老爷来了?” 青棠认真地道:“以后人家可不能乱叫了,老爷你现在是大有功名的人,家里头必须得有点规矩。奴家以后就只能尊称你大老爷。” “这样啊……” 杨沅忽然有点失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青棠偷偷看了看杨沅的脸色,忽然嫩脸儿一红,悄声地道:“要是老爷你喜欢人家乱叫,那人家以后没人的时候再叫给你听啊? 叫你师公、叫你姐夫、叫你姨夫……,再不然,叫你达达?” 小青棠把她从关中樊举人那儿学来的一句方言都用上了。 这一声“达达”不仅说的荡气回肠,还对杨沅抛去一个青涩的媚眼儿。 要不是此刻正在大街之上,杨沅真要把她摁在膝上,执行一顿家法了。 我中了省元,她怎么就跟吃了药似的。 只希望鹿溪和丹娘听了消息,没有她这么疯。 …… “咻,嘶哈~~” 于吉光捧着一杯热茶,木然地喝了一口。 这里是临安府“佥厅”的一个院落。 庭院中设有几方石台,围绕着石台还放着一些木头墩子。 在临安府,府尹的办公区域称为都厅,通判等副手的办公区域称为佥厅。 几位临安府的中级官吏,正在热烈议论着今科省元新鲜出炉的消息。 于吉光坐在角落的墩子上,默默地听着同僚们议论。 直到那几位同僚离去,于吉光依旧坐在那儿,木然地喝茶。 陈力行感慨地道:“真没想到啊,那杨沅居然中了省元,居然中了省元啊!” “咻!嘶哈~~” 于吉光长叹道:“是啊,他居然能中省元。 嘿,我这头上的人是越来越多,人家这头上的人是越来越少。 哎,上哪儿说理去……” 于吉光,现在是新任临安府司法参军事,类同刑侦大队的大队长。 他之所以从“国信所”一把手的位置上被人给撸下来,罪名是担任“接伴使”、“馆伴使”、“送伴使”期间,玩忽职守,未能察觉倭人使节的阴谋。 但是,于吉光知道,这只是欲加其罪罢了。 他当时可是担任接待外宾的副使,他的接待任务有问题吗? 上一次金国的正副使节都死在大宋了,朝廷也没有追究国信所的责任啊。 这一次怎么就不一样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秦相没了,秦相罩着的国信所也就任人揉捏了。 尤其是,眼见秦家情况微妙,有些人为了和秦系划清界限,就更是刻意针对了。 国信所的人如今都被打散“发配”了。 他原来执掌国信所时隶属内廷,直属宰相,基本上国信所里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而且,国信所主要负责对金接待事务,有钱。 同时又负有谍探任务,有权。 现在好了,他钱也没了、权也没了,屁事倒是一堆。 临安府里人口百万,偌大的一座城市,哪天不出点刑事案子? 出了案子,就是他的责任。破了案子,便是上边知府、通判、推官一堆“婆婆”的功劳。 他这个“新媳妇儿”,苦哇! 毛少凡怅然道:“想当初,咱们奉李荣公公之命,去盯他的梢,那时他还只是一个送索唤的闲汉呢。” 大楚精神一振,道:“是啊,真是怀念那个时候。咝溜~” 大楚情不自禁地吞了一泡口水。 陈力行苦笑道:“如今李荣公公死了,沐押班也死了,人家杨沅却是武职做到殿前司御龙直都虞候,现在又考取了进士功名。追忆往昔……” “仿佛就在昨天……”于吉光幽幽接口。 大楚道:“嗨!我记着呢,没那么近,都是去年五月份的事儿了。” 于吉光、陈力行和毛不凡已经习惯了他的一根筋,谁都没搭理他,自顾说着话。 毛少烦羡慕地道:“杨沅已经连中二元了,你们说,他有没有可能殿试也拿个第一,来个连中三元?” “哼!连中三元是那么好拿的?” 一声冷笑,北判张宓阴沉着脸色走了过来:“自我大宋立国至今,一共才出过几个连中三元呐? 他杨沅也配!连中二元,他都已经是走了狗屎运了,还想连中三元。” 于吉光连忙站起,拱手道:“卑职见过张半刺!” 毛不凡他们级别更低,连忙欠身站好。 “半刺”是通判的尊称。 “半刺”、“屏星”、“别乘”或者“郡监”,都成,都是对通判的尊称。 其中,“半刺”、“屏星”、“别乘”是汉代监察官的誉称,而“郡监”则是源于监御史之职。 毕竟通判理论上对州府的正印官是负有监督责任的。 张宓沉着脸色道:“都去做事吧,你们刚到临安府来,要勤勉一些,多干出一些政绩。” 于吉光赔笑道:“半刺教训的是。” 张宓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于吉光忙向陈力行等人摆摆手,几个人赶紧撤。 大楚也看不出个好赖,依旧兴致勃勃地道:“于参军,你说杨沅他真能考中状元吗?” 于吉光叹了口气道:“八九不离十吧。” 杨沅年轻、英俊、形象好。 新君登基时他是负责禁宫安全的御龙直军官,有从龙之功。 而新君登基,要一个新朝新气象,这时候要是出一个“三元及第”,对新皇帝来说,也是一个好兆头啊。 所以,除非这杨沅在殿试的时候发挥太过失常,哪怕他殿试成绩平庸了一点,官家都会把他强行点为状元的。 大楚笑道:“官家要真是点了他做状元,依照我大宋制度,状元是要留京任职的。 那你们说他会被安排去哪里,会不会到咱们临安府来啊?” 于吉光三人霍然止步,一起看向大楚。 毛少凡咬牙切齿地道:“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大楚哐啷了一下牛眼,嘟囔道:“我又怎么啦?” 陈力行斥道:“闭上你的乌鸦嘴就不怎么啦!” 张宓到临安府任职,杨沅却坐了冷板凳,那时候张宓真是得意无比。 可谁知一转眼儿的功夫,杨沅就被调进了御龙直。 这也罢了,论起仕途的发展潜力,他张宓还是远在杨沅之上,大家走着瞧,看谁能笑到最后。 可谁知,杨沅现在居然又中了省元。就算他殿试发挥失常,起码一个进士身份也跑不掉了。 这不免让张宓愈加痛恨起来。 他悻悻地走出佥厅,一抬头,就看见府尹乔贞和南判晏丁并肩走过来。 张宓连忙止步见礼,笑道:“乔府尹和晏南判这是要出去啊?” 乔贞抬头见是张宓,目光不由微微一闪,便打个哈哈,道:“啊,是啊,哈哈……” 晏丁也笑道:“老夫和乔府尹正要去杨省元府上道喜呢,张北判你可要同去么?” 乔贞是临安府尹,杨沅是临安籍的省元,这就算是乔贞在教化上的一桩闪亮政绩了。 “礼部试”考中就是进士,他这个府尹登门道喜,便也不算屈尊。 而且,他还得尽快去。 现在杨沅是省元,最风光的时候。 如果他殿试高中状元,那当然。可万一没中呢?那时还去不去了? 张宓一听这话,一张脸却拉了下来。 晏丁年纪大了,前些日子生病告假,不在府衙,所以不清楚“摸臀手”张宓的光荣历史。 乔贞却是知道张宓和杨沅的恩怨的。 所以见张宓询问,乔贞才打了一个马虎眼,谁想竟让晏丁给说破了。 张宓皮笑肉不笑地道:“乔府尹是我临安正堂,晏南判分管着本府的教化,自然当去。张某就算啦!” 晏丁一看就知道其中必有问题,随便打个哈哈应付过去,便与乔贞往外走。 “乔府尹,张北判和这位新科省元之间,难不成有什么过节?” “可能吧!” “不粘锅”乔贞微笑道:“据本府所知,张北判和杨省元,此前都曾在枢密院任职,或许有些小小芥蒂,详情如何,本府却是不清楚了,哈哈……” 第411章 满腹经纶 杨沅带着小青棠回到青石巷时,想到上一次他中解元时的盛况,于是心生一计。 他去附近店里买了点东西,给自己做了个伪装。 后市街旁边就是中瓦子,伶人很多。 所以附近卖假发假胡须这些道具的店铺也是有的。 杨沅伪装之后,由小青棠负责前方侦察,杨沅自后尾随,鬼鬼祟祟有惊无险地回到了风味楼。 奈何,虽然避过了街坊邻居这一关,可是有资格直接登门拜访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杨沅先见到了鹅王,赵璩一见杨沅便如获至宝。 待旁边没有其他人时,赵璩便拉着他不停地询问,究竟是怎么考中的。 杨沅便有些腼腆地道:“大王,杨沅其实也是读过书的好吧?前几天在御龙直坐衙当值,我还夜读《春秋》呢。 我只是觉得,我不像那些读书人,人家是从小就专注于读书,我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材料,所以不敢往科场中一试。 上次大王你好心送我考题,我当然就领受了大王你的好意啊。不过,如果没有大王的考题,我觉得,上次我也未必就不能中……” 赵璩惊讶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也就是说,上次中解元的文章,你没找外人捉刀?” 李师师是外人吗? 那是内人! 所以杨沅理直气壮地点头道:“是啊,那文章,正是鄙人……亲手所写!” 赵璩震惊,大喜道:“沧海遗珠!沧海遗珠啊!原来二郎竟有如此文才!鹅鹅鹅鹅……” 赵璩正在曲颈向天歌,小青棠便蹬蹬蹬地跑进来道:”老爷老爷老爷,临安府尹乔老爷、临安南院通判晏老爷登门拜访。” 赵璩听了脸色一变,立即起身道:“二郎,你去见他们吧,本王从另一边下去。” 杨沅奇道:“大王你怕他们怎地,何必躲闪?” 赵璩正色道:“如果换作从前,被他们看到了也无妨,我还巴不得被他们看到,正好给你撑腰,可现在不成了!” 赵璩把折扇往杨沅肩上重重一敲,肃然道:“二郎伱是真有大本领的人,是凭着你的一腔真才实学考中解元、考中省元的。 那么本王和你来往,就务必得小心小心再小心了,尽量不可叫人知道。 不然,若被人误会你有今日功名,是本王帮了你的忙,那于你的清誉可是大为不妙!” 杨沅听了不禁深为感动,这赵璩也算是自己异父异母的一个亲兄弟了。 当下更不多说,赵璩又匆匆交代道:“既然你是凭的真本事考中,那本王就放心了。 朝会本王是从来不去的,御前会议也是从不参加的。也就是登基大典,给我哥一个面子。 现在不同了,待你殿试之日,本王一定到!本王这回要亲眼看着你拿個状元回来!鹅鹅鹅……” 赵璩说完,领着八个膀大腰圆的相扑手转身就走。 从另一侧下了楼梯,想到他错有错招,竟替大宋寻到了一个真正满腹经纶的真才子,不由得心中得意,忍不住仰起头来,又是一阵:“鹅鹅鹅鹅~~~” 杨沅则在另一侧楼下,正殷勤地把乔贞、晏丁这两位父母官往客厅里让。 这边廊下忽然一阵鹅叫,那笑声太过别致,引得乔贞和晏丁忍不住都把目光移来。 就见一人,公子装扮,手持折扇,以扇遮面。 在他前后各有四座肉山,两个并作一排,把走廊堵得严严实实。 这些肉山过处,那廊下行走的客人、传菜的伙计,只能纷纷避让到就近的雅间里去。 杨沅看的一惊,幸好赵璩用折扇挡着脸,乔贞和晏丁没有看见他的模样。 要不然,他们肯定一眼就认出这位是晋王殿下。 登基大典的时候,晋王殿下懒洋洋地站在官家身边。 他时不时就瞪大眼睛,然后双眼便蓄满了泪水,那分明是憋哈欠的一幕,他们的印象可太深刻啦。 …… 一连三天,客似云来。 同科的贡士,坊、厢、县的各级官吏,假模假样带着枢密院同僚前来探望的原下属冷羽婵等…… 就连媒婆刘妈妈都特意跑来,以敲定中秋成亲细节为由,假意寻鹿溪,却拉着杨沅聊了几句。 她一出风味楼,便昂首挺胸,四处张扬:老身和文曲星说过话,老身拉过文曲星的手。 当下就有坊间百姓扯着自己孩子上前,让她用那只摸过文曲星的手,摸摸自己的孩子,度几分才气过来。 于是刘妈妈就一路施展“摩顶大法”,招摇撞骗而去…… 而且,“宋家风味楼”开始出现小偷了。 小偷也不偷什么值钱的东西,院里的一棵草、廊下的一朵花、门廊下的一个盆儿…… 偷东西的不是来店里就餐的客人就是左邻右舍,偷的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还不好追究。 很快,就发展成有人偷院子里的土了。 据说把这土拿回去泡水给孩子喝,孩子就能满腹锦绣,日后必成大器。 要不是风味楼的伙计看得紧,宋家风味楼临河的后墙底基都能被人掏个洞。 这事儿还真不夸张,就不说这个年代了,到了21世纪,有位莫姓作家得了诺奖时,他的旧居便经历了如此一幕,更何况是如今这个时代。 连家里的一抷土、一块石头,都能被狂热的百姓惦记着,杨沅可以说是从早到晚,片刻不得消停。 眼见如此不是个办法,几天之后就是殿试,总得留点时间准备吧? 于是在一个夜黑风高之夜,四鼓将尽、五鼓未鸣,夜市和早市交接的短暂时期里,风味楼门前停了一辆运菜车。 那菜车停了一会儿,就驶离了风味楼。 杨沅被秘密转移到了仁美坊的杨家大宅。 鹿溪和丹娘随后赶来,连伙计都没用,生怕他们知道文曲星转移到了这里,再不小心张扬出去。 鹿溪和丹娘带着被褥把杨家大宅的主人房收拾了出来。 鹿溪对杨沅道:“二哥考中省元,正该人前显圣的时候,可是显圣显的太久,一味忙于应酬,万一影响殿试,那就是大罪过了。 这几天,二哥就在此好生准备殿试。一日三餐,鹿溪和丹娘姐姐会亲手做好,按时给你送来。” 另一边,丹娘则把青棠拉到一边,认真嘱咐道:“呐,这几天,你在这里好生侍候二郎。二郎是要清心养性,准备殿试拿状元的。 这宅子里,如今就只留你一人侍候。你须记着,闲了闷了,宅子里随意你走动,只是莫要去吵了二郎清静。” 青棠两眼直放绿光,脑袋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 丹娘恶狠狠地瞪着她道:“别以为老娘没看穿你的小心思。反正这几天,你绝对不许骚扰二郎清静。 你要是敢去勾搭二郎,叫他把心思都浪费在你身上,看我不把你的小蹄子剁下来!” 青棠赶紧摇头:“不会啦不会啦,人家可不敢,老爷那么大……的人了,吃过见过的,人家一个小丫头,哪有本事勾搭他呀。” 丹娘脸儿一红,嗔骂道:“什么吃过见过的,你个小蹄子不要胡说八道。” 青棠眨了眨眼道:”师父啊,那要是人家没跟老爷发贱,是老爷想要吃了人家,那怎么办?” 丹娘道:“那还用说,一样剁了你个小蹄子!” 青棠顿时苦起了脸儿。 丹娘冷笑道:“‘拈花小筑’里那么多的如花似玉,二郎都没沾惑过,他会有胃口吃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 平日里你如何闹我都由得你,这个时候可是万万不许不知道轻重。” 青棠吐了吐舌尖,这才扯扯她的衣角,笑嘻嘻地道:“娘亲放心好啦,人家知道轻重啦,一定好生侍候老爷,等着老爷拿个状元郎回来!” …… 杨沅看到自己考中榜单的当天,就去“御龙直”告了假。 一般有官职在身而没有功名,去参加科举考试的官员,都会提前备考备试。 官身虽然还在,其实早就停职了。 只是杨沅情况比较特殊,直到此时才办理停职。 御龙直官兵本来从不关心科考。 莫说是有人中了省元,就算是有人被点为状元,他们也懒得打听。 彼此完全就不是一个系统上的人。 可杨沅是由武转文,是现任的御龙直都虞候考中的省元。 这就不得不引起军队系统的人关注了。 不管是禁军、厢军还是乡兵,都在流传一个武官去参加科举,拿了礼部试第一的消息。 这可是让武人们非常扬眉吐气的一件事情。 有些大头兵连什么叫“礼部试”、什么叫“省元”都不懂,但这也不妨碍他们兴致勃勃地把这个消息再告诉更多的人。 都指挥使莫龙艳羡不已地陪着杨沅去了殿前司,向殿帅赵密告假。 就在这时,一乘小轿,把刘婉容接出了宫。 从这一刻起,刘婉容就要恢复她的本名,刘嫣然。 刘婉容是少数几个需要遣散出宫,但是要留滞宫中两个月的妃嫔之一。 因为从赵构驾崩到现在,刚过了一个月。 从官家驾崩再往前推一个月,在此期间,被官家临幸过的妃嫔都要留在宫里。 等这两个月时间过去,宫中御医确认她们不曾怀有身孕,这才允许出宫。 宋时规矩尚不如后世明清时候严谨,这时不是皇帝临幸了哪位妃嫔,当场就有太监跟踪监视并记录下来。 而是需要那个被临幸的妃嫔次日到合门,去主动叩谢皇帝临幸之恩的。 在合门当值的太监,就会把这位过来叩谢皇恩的妃嫔名姓、时间给记录下来。 这等于是需要自己主动申报了。 赵构近年来偏好年少不懂情事的稚龄少女,可是她们之中很多都未到大宋法定婚配年龄,因此总要拿刘婉容当块挡箭牌。 这去合门叩谢圣恩,并且被记录在档的人,当然就变成了刘婉容。 所以,直到此时,刘婉容才被允许离宫。 而这刻,正是杨沅去殿前司办理停职,准备参加殿试的时间。 待杨沅顺利办妥手续,走出和宁门宫门的时候,刘商秋已经护着一乘小轿,离开一柱香的时间了。 第412章 请雪岳飞之冤 殿试这一天,一大早,鹿溪和丹娘就赶来了,带着她们为杨沅精心准备的食盒。 朝廷正式的“录取通知”以及赐下的绿襴袍、白简、黄衬衫俱都准备齐全了。 杨沅用过早餐,穿上朝廷所赐的袍服冠带,乘了一顶两人抬的轿子,便赶往皇宫。 这处就可见鹿溪的细心了,唯恐牛马的轿子半途出点状况,耽搁了时间。 一百五十七名贡士,俱都早早赶到了西华门。 他们统一由此入宫,过了右承天门,第一座大殿就是集英殿了。 这是官家登基后召开的第一次殿试,所以朝廷格外重视。 皇帝、晋王、右相左相枢相、三品以上朝廷大员,尽数参加。 再加上一百五十七位贡士,“集英殿”上济济一堂。 杨沅是“省元”,所以站在一百五十七位贡士的首位。 杨沅一进集英殿,就注意到左右两厢没有摆下一张张的小几案。 杨沅心中便明白了,这一届殿试,官家恐怕是要采取口试的方式了。 不仅杨沅注意到了这一点,其他一百多位贡士也全都注意到了。 这些人都是从全国选拔出来的学霸,谁还不明白两旁没有摆设考试的几案意味着什么。 殿试就算是采用笔试的方式,一个人的答题量也就是几百上千字。 要当天考完,当天就出成绩,定出一二三甲,次日一早公布。 如今天子要口试,这怕不是想当天就决出一二三甲来? 一些只能按部就班、慢慢思考问题的学霸顿时紧张起来,杨沅却是精神一振。 笔试有笔试的好处,可以细心琢磨妙词佳句。 而这恰恰是杨沅的短板,比文章的锦绣程度,他可比不过这些学霸。 但口试的话,对于文辞的要求就不那么讲究了。 古人日常说话也不是像书面那般文诌诌的,这是主要考校贡士的急智和谈吐的条理。 不过一些思维敏捷、口齿伶俐的人,虽然这种考试方式正适合发挥他们的长处,可心理素质却不过关。 踏入集英殿后,他们就紧张焦虑起来。 等天子一上殿,他们就开始心跳如雷,气儿都喘不上来了。 越是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他们的心跳的就越快,呼吸就越急促,不由暗暗叫苦 有些贡生站在殿上,站在他后面的人,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前边那人绿襴袍后背位置已经洇湿了一块。 杨沅在这方面,显然是具备极大优势的。 官家还是普安郡王的时候,他就跟着赵瑗一起办过案子了。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他也是见过的,此时殿上面君,他就从容的多。 杨沅已经仔细推敲过他目前的处境,由于他连中解元和省元,所以在殿试中他是非常具有优势的。 基本上,只要他能回答的中规中矩,不出大错误,他的状元之位就跑不了。 可是,要不要答得中规中矩呢? 杨沅心里已经基本确定官家要考较的方向了。 那日“礼部试”结束后,李师师就告诉过他,依据“礼部试”的考题倾向来判断,官家殿试时,极有可能会考较贡士们对于外交政策的看法和建议。 而大宋如今的外交政策中,值得皇帝拿出来让众贡士讨论的,基本上就只有对金政策了。 大宋交往的诸国,大部分是大宋的蕃属国,跟大宋动刀动枪的只有金国和大夏。 现在大宋和大夏的国土已经不再接壤,大宋最主要的对外关系就只剩下金国了。 杨沅记得孝宗皇帝,也就是眼前这位赵瑗,是一位坚决主战,矢志收复故土的皇帝。 历史上,这位孝宗皇帝本来还有一次改名的过程,他在登基称帝时,已经改叫赵昚了。 现在因为杨沅的出现,造成了一系列的改变,赵瑗还没有改名赵昚,也没有从皇养子变成皇子、再从皇子变成皇太子,就直接登基了。 比历史上提前了七年。 赵构也死了,没了活到八十一岁的机会,赵瑗也就没机会对赵构膝下尽孝了。 所以,以后“孝宗”这个庙号应该也就不可能出现了,却不知到时候他的庙号会叫什么,武宗? 杨沅胡思乱想了一阵,又把思绪拉了回来。 如果保险起见的话,他就该中规中矩地回答皇帝的问题。 由于是口试,他不用字斟句酌,自己的最大缺点就不存在了,思路的正确性和清晰的表达能力,这两方面他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要不要中规中矩呢? 杨沅抬眼往上瞧了一眼。 官家对朝廷重臣很是礼遇,众大臣都赐了座位。 杨沅这位省元,正前方对着的正是当朝首相万俟卨。 万俟卨,秦桧的帮凶,害死岳飞的元凶之一。 如今他是主和派的领袖,后世岳王庙前所跪四人中,唯一一个还活在人间的奸贼。 如果自己选择中规中矩的回答问题,稳稳当当地夺一個状元,慢慢发展仕途,建立自己的班底,到时候再出手拨乱反正…… 从更有利于自己个人发展的角度,这样无疑是最稳妥的做法。 因为主和派的力量很庞大,在朝廷中占据了完全的上风。 主和派并不等于投降派,有相当数量的朝廷大臣,是从维护江山社稷的立场出发,依据他们对宋金两国实力的判断,做出的主和选择。 尽管从历史的结果来看,他们的求和最终只会产生苟且的效果,但杨沅又不能拿还没发生的事情来警示他们、说服他们。 如果现在就旗帜鲜明锋芒毕露,过早暴露自己政治立场的话,那么他初入官途,就会收获一大批政敌。 然而,中规中矩的表现,虽然有助于初入官场的他站稳脚根、结交人脉、培养班底。 可是他结交的人脉、培养的班底,就不可能是纯粹的主战派。 有朝一日他要旗帜鲜明地亮明立场时,首先面对的就是内部的分岐。 到那时他要花很大力气来统一内部的思想。 这个过程同样风险重重,一个不慎,就要翻船。 先易后难和先难后易,两者各有利弊,杨沅正取决不一,忽然看到了侍立于御阶一侧的张孝祥。 张孝祥,上一届的状元,如今的集英殿修撰。 在原本历史上,这位状元曾经上书为岳飞辩冤。 他因此遭到权相秦桧忌恨,秦桧诬陷其父张祈谋反,将其父下狱,张孝祥的仕途也因此受到了影响。 而今,因为自己一系列的骚操作,对张孝祥也产生了影响,他还没来得及上书,秦桧就已暴毙。 接着便是新帝登基,一连串的朝廷大事的发生,使他还没来得及上书为岳飞鸣冤。 秦桧在时,威权犹在如今的万俟卨之上。 虽然当时张孝祥只是上书为岳飞鸣冤,并没有直接攻讦宰相秦桧。 但谁都知道,岳飞的冤案就是秦桧一手炮制的。 张孝祥为岳飞鸣冤,就是把炮口对准了秦桧。 张孝祥和自己不一样,他不知道未来大宋所经历的一切和那惨烈的结局。 尽管如此,张孝祥仍然不顾个人前程,我又怎能瞻前顾后? 更何况,如今的官家可不像本来历史上那样,即便做了皇帝也要受到太上皇赵构的压制。 如今的官家,比历史上提前了七年登基称帝。 此刻的官家更年轻、更有血性,也更有锐气。 而且官家头上没有了赵构这个太上皇压着,自己的处境比之当初的张孝祥已经好了太多太多。 当官不为民作主,大不了回家做富家翁去! 想到这里,底气十足的杨沅暗暗下定了决心。 …… “官家驾到~~” 殿上众大臣纷纷站起,面朝御座,拱手如仪。 一百五十七名新科贡士也齐齐施礼。 赵瑗和赵璩并肩从大殿后面出来,赵瑗挽着赵璩的手一起登上了御座。 在御案东侧,放着一张座椅,那便是赵璩的位置了。 赵璩坐下,把眼一扫,就看到了杨沅,立即眉头一挑。 奈何杨沅正肃立垂眸,不曾抬头。 赵璩觉得无趣,便打个哈欠,懒洋洋地偎进了椅中。 赵瑗让众臣工平身入座,看到一百多位新科贡士济济一堂的场面,心中甚是欢喜。 待他看到为首的杨沅时,目中不禁掠过一丝异色。 坦白讲,得知杨沅中了省元时,把他惊了一跳。 他督办案子时,杨沅的办事能力他是很欣赏的。 再加上杨沅是璩哥儿看重的人,赵瑗对他便格外有好感。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杨沅一个武官,竟能过关斩将,接连夺得解元、省元两项魁首。 这让杨沅在他心中的份量可是大大不同了。 以前,杨沅在他眼中只是一个可用之才,是一个干吏。 而现在,杨沅在他心中,已经有成长为国之干臣的潜质了。 赵瑗今年才二十八岁,只比杨沅大了四岁,这意味着什么? 这就意味着杨沅可以大力栽培,用上一辈子。 因此赵瑗再看杨沅时,感觉自然不同。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杨沅,这才收回目光,对新科贡士们讲了一番为国抡才的重大意义,然后便道:“今次,是朕御极以来第一科大考,朕对此甚为重视。 故而朕把在京三品以上大臣,俱皆请到集英殿来观试。 今次殿试,朕只出时务策一道。 诸位贡士不必以笔作答,谁想好了,便上前来,说与朕和众大臣知道。” 听了官家这句话,殿上顿时一阵骚动。 殿试一共就只有一天的时间,当天答卷,当天批卷,当天出成绩,次日一早东华门唱名。 今天官家采用口试的方式,而且只出一题,这是想当天就决出一二三甲? 果然,少年天子,气象大为不同。 赵瑗扫了一眼侍立听讲的众贡士,缓缓地道:“我大宋与金、夏成鼎分之势。 自‘绍兴和议’以来,大宋以和、守为策,迄今已一十四载,与金、夏之间尚还和睦。 然,自绍兴十九年,完颜亮弑金熙宗自立以来,他都城南迁,他以中华正统自诩,野心昭然,恐将有南下之意,我大宋如今该如何应对呢?” 这个时务策的考题一出口,殿上众大臣顿时一片哗然。 赵瑗这道殿试之题,太过重大了一些。 难怪他要把在京三品以上大员尽皆召集至此,这哪里是让他们观试啊,这道题目分明也是抛给他们看的。 官家一向对金国持以强硬态度,这一点大臣们是清楚的。 这也是两宫召开“御前会议”时,许多大臣不愿意选择赵瑗的原因。 不然的话,就凭鹅王那名声在外的不着调,哪个大臣会投他的票啊? 就不要说他的得票数比赵瑗多了,恐怕他连一票都得不到。 可是,大臣们万万没有想到,官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然利用殿试的机会,直接把他意图改变大宋“和”、“守”国策的态度,抛到了众人面前。 众贡士听了考题也懵了。 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贡士彻底懵逼了。 他们押题了,但是押的路子完全不对啊。 上一任皇帝殿试的时候,一般是采取笔试,每次出三道题。 一道题是经义方面的理解题; 一道是民法方面的题,举一个小案例,让贡士解答。如果他是处理此案的官员,会如何解决。 一道是政务题,比如说某地发大水了,正要运往朝廷的税粮可以救济灾民。 但是未经请示,擅取税粮挪作他用,又是不合法的。 然而时间紧迫,救济迟了就可能酿成民变,如果你是当地父母官,这时你会如何取舍、如何决断。 不得不说,宋朝科举,还是非常重视考生的实践能力的。 但是,一下子上升到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这格局、层次完全不一样啊。 一部分平时只顾埋头读死书,不太关心这种层次国家大事的考生彻底麻爪,悲观地想着,我这就沦为三甲了? 给个机会啊陛下。 贡生里边的”大宋键盘侠“也是不少的,平日里好友聚会、谈论时事、指点江山,相关的内容讨论过许多,这个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不过,关乎这种重大国策的事,先冒头不太好吧?不如等其他人先说? 看看官家和众大臣的反应,我再说的话,岂不是更有把握? 这么想的考生着实不少,因此官家出完了题,集英殿上顿时鸦雀无声。 懒洋洋躺在椅上的鹅王悄悄坐正了身子,他皱着眉头想了想,便冲着杨沅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当这个出头鸟。 他大哥赵瑗是坚定的主战派,这一点赵璩很清楚。 可这天下不是他大哥一个人的天下,是官家和士大夫们的天下。 杨沅一旦做了官,不可能马上就成为天子近臣。 如果宰相、六部乃至其下一层层的官吏,全都排挤你、提防你,你也一样出不了头的。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堤高于岸,浪必摧之。 杨沅已经是呼声最高的状元人选,实在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 那些进入一甲、二甲机会不大的贡士,才需要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机会来搏它一搏。 赵瑗抛出了这颗炸弹,便浑若无事地喝了口茶,缓缓扫视众考生。 集英殿编撰张孝祥看了眼殿上众贡士,对那些凝神思索的便微微点头,迅速在手中的“站位名单”上点上一点,给这个人做一个记号。 对那些东张西望,不认真思索如何奏对,反而在悄悄观察别人反应的,也在“站位表”这个人的名字做一个记号。 他记下的这些,同样会做为殿试成绩的一部分,回头要呈报官家,作为官家点选一二三甲进士名单的参考。 有些贡士心中已经想好了说辞,不过却不忙着上前奏对,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杨沅。 谁叫你是省元呢,这试水的事儿理所当然要由伱来啊。 杨沅也在思索。 他在考虑奏对时的态度和力度。 虽然他知道这位官家主战,但他在本来历史上,把他的主战转化为实际行动,可是有着当时的背景的。 那个时候,完颜亮已经南侵并且失败了,大宋虽然打赢了这一仗,宋金自“绍兴和议”以来的和平局面也已不复存在。 这个时候,赵瑗登基,并采取了一系列的主战行为,是有当时的内外背景的。 而眼下,金人南下只是一种可能,很多人对两国继续和平下去,可是仍然抱有幻想啊。 这个时候我若言辞过激,好么? 如果得罪了主和派,弄不好就要坐几年冷板凳。 但是,用不了几年完颜亮就要南侵了。 完颜亮一出兵,大宋朝廷上的主和派就要完蛋,换成主战派占据上风,到那时他一样再出头。 何况,官家现在当众抛出这个话题来,显然是想搞事情的样子啊! 那……我就陪他搞得更大一点儿? 想到这里,杨沅就把腰杆儿一挺。 他是省元,殿上所有人最关注的本来就是他。 如今杨沅有了动作,所有人的目光都刷地一下就向他投来。 鹅王眉头一皱,对着杨沅轻轻摇了摇头。 杨沅只当没看见,他从容地踏前几步,面向天子揖拜一礼,振声道: “臣对。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秦灭楚汉分争,又并于汉;汉末分为三国,三国复归于晋。 晋亡又生分争,至隋唐方得一统,唐末再生五代……” 再往后就要提到宋金夏了,所以杨沅戛然而止,朗声道:“是故,臣以为,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大宋时代的人还没听说过句话,只此一句,自官家以下,诸宰相、诸尚书、诸大臣,以及他身后的一百多位贡士,全都以惊讶至极的目光看向这位“省元公”。 张孝祥震惊地看着杨沅,手中的笔在杨沅的名字上将点未点的晃着,“吧唧”一下,一个墨点就落了下去,把“杨”字都给涂污了。 杨沅道:“臣以为,金帝完颜亮不是有南下之意,而是来日必将南下谋我社稷。宋金,必有一战!” 一个金句之后,杨沅直接丢下了一颗炸弹,比官家丢出的那颗炸弹炸的还响。 万俟卨和沈该两位宰相不约而同地坐正了身子,两双老眼死死盯住了杨沅。 杨沅声音朗朗,掷地有声。 “当此时也,臣以为,谈论和与守,已然不合时宜,朝廷该讨论的是如何备战。” “欲要备战御敌,就得广纳贤才,清冗简政,强壮军武。 则元首股肱,联为一体,上以诚待下,下当以诚事上,大小臣工,浑然一体。 到那时朝廷以士人为头脑,以农工商兵为手脚,举国一心,有何强敌不可御之于国门之外?” 这一段其实是老生常谈,一直都有人说,说了也没有人真的去做。 但是这段话又必须放在最前边说,你得表明态度,把士大夫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强调它是首脑,其他只是受首脑驱使。 要不然,杨沅就真是来秀上一把就走的流星状元了,会直接被士大夫们归为异类,扫地出门。 这种政治正确的话,必须先说。 接着,杨沅就谈对外政策了。 杨沅的对外政策概括起来就八个字:“以礼相待,以武相制”。 对大夏,当加强外交和商贸往来,让它更靠向大宋一方。 对金国,就是以礼相待,以武相制了。 听到这里,沈该和万俟卨都暗暗松了口气。 说起来,这还是老生常谈啊。 以礼相待,不就是和从前一样? 至于以武相制,以前也是这么喊的啊。 重要的是,朝廷实际执行的时候,是侧重于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看来这位新科省元还是有点小聪明的,这是先用惊人之语引起官家对他的注意,然后就开始往回收了。 不料,二人刚想到这儿,杨沅就开始大谈如何“以武相制”了。 想要以武相制,那就得选贤任能,清冗简政,强军练兵,壮大自我。这样大宋才具备以武相制的能力。 可是现在大宋问题很多啊,杨沅痛心疾首地罗列了一些大宋官场上的贪腐现象、庸官懒政现象,接着就抛出了第二颗雷: 大宋之所以出现这些问题,全是因为秦桧造成的。 秦桧他挟强虏以要君,秦桧他巧言令色蒙蔽先帝,秦桧他辜负先帝信任,秦桧是祸国殃民的罪魁! 他任人唯亲、顺昌逆亡,忠臣良将,多遭陷害。如今吏治之腐败,国家之衰败,全是秦桧之过…… 杨沅只能这么说,他也没办法,赵构是绝对不能指摘的。 他要是身处后世,想要点评一下这个时代的人,当然可以把赵构拉出来喷。 可他现在就处在这个时代,他想要解决问题,而不是放嘴炮过瘾的话,那就一定得把赵构摘出去。 杨沅不仅把赵构摘出去了,他甚至一句都没说主和派的不是,而是把炮火集中在了秦桧个人身上,大谈他如何揽权贪污,如何结党营私。 这样一来,杨沅就把斗争范围缩小了。 不然现在就直指主和派的话,官家都抗不住。 他除了痛快一下嘴巴,什么都解决不了。 所以,秦桧就成了一只马桶,什么脏东西都往里装。 秦桧虽然死了,而且朝野上下都能看出,秦桧一死,先帝对秦家的态度就暧昧起来。 可是,因为秦桧死了没几天,先帝就死了,所以先帝下一步本想继续对秦家做些什么,现在谁也不知道了,大家只能猜测。 而杨沅,却是旗帜鲜明地把秦桧痛斥为国贼了。 不过还好,直接痛骂秦桧为国贼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绍兴八年,枢密院编修胡铨就曾上书大骂秦桧是国贼,还要请求官家诛杀秦贼呢。 这个胡铨因此被流放海南三亚,现在都十七年了还没回来,估计牙都晒黑了。 杨沅是在秦桧死后才大骂他是国贼,问题不大。 万俟卨刚刚安慰地想到这里,杨沅的第三颗雷就扔出来了。 “秦贼虽已身死,亦当清算其罪,如此拨乱才能兴治。 而这拨乱反正的第一步,臣以为,该是为岳少保昭雪冤屈!” 满堂静寂。 张孝祥的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霍然转首看向皇帝。 年轻的皇帝两眼发亮地看着杨沅,紧紧抿着唇角,并没有打断他的话。 万俟卨的一双老手蓦然握紧了起来,眼角的肌肉急剧地跳动了几下。 杨沅的慷慨激昂之声,震荡于殿堂之上。 “岳少保之死,令亲痛而仇快,华夏南北,天下冤之! 官家可知,民间有一食物,名曰:天罗筋。 这是以油炸的一种面食。而坊间百姓,私称之为‘油炸桧’,可见百姓对秦桧之恶。 岳将军之死,诸酋闻之,酌酒相贺。天下百姓,莫不流涕,纵三尺之童,亦知秦桧之恶。 官家当为岳飞将军平反昭雪,亟复其爵,厚恤其家,表其忠义,播告中外。 以使忠魂瞑目于九原,公道昭明于天下。三军士气由此倍增,天下百姓莫不振奋! 官家,岳将军被秦贼谋害之际,曾悲愤大呼‘天日昭昭!’ 今日这‘天’就在御阶之上坐着,臣请这‘天’,昭雪岳飞之冤,裁决秦桧之罪! 治奸贼之罪可警天下,雪忠良之冤可壮民意,莫让精忠报国者心寒。 皇朝欲振国人之志,展鹰扬之才,奋虎贲之勇,当自昭雪岳飞之冤开始! 臣末学新进,罔识忌讳,干冒辰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 臣杨沅谨对! 第413章 大登科继小登科 杨沅奏对已毕,赵瑗慢慢举起茶盏,浅浅地饮了一口茶,先润了润嗓子,才泰然缓顾左右道:“众卿以为杨沅奏对之言如何?” 万俟卨沉着脸色,冷声道:“杨沅其言无据,多哗众取宠之语,实则言之无物。老臣以为,奏对华而不实。” 赵瑗微微一笑,又看向左相沈该。 沈该沉吟了一下,缓缓地道:“杨沅料定金人必然南下,这个结论未免武断了。不过,杨沅对于简政清冗、精兵备战之策,倒还有些可取之处。” 这两位宰相,全都回避了为岳飞昭雪冤屈的事儿。 而恰恰这一段,才是杨沅此番奏对的关键。 沈该其实是同情岳飞的,但是为岳飞昭雪冤屈,这已经不是关乎岳飞个人荣辱的事了。 一旦走到这一步,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系列的剧变,官员的调整,国家大政方针的调整…… 沈该觉得,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以这种名义为岳飞平反。 何况,先帝尸骨未寒,这么做岂不是打了先帝的脸? 眼见两位宰相都不大看好杨沅,堂下的贡士中,便有人开始悄悄调整自己准备的发言内容了。 兵部尚书程真突然大声道:“臣以为,杨省元所言字字珠玑,言之有物,叙之有据,其拨乱反正、以统四民的言语,更是一针见血,端有见地!” 咦? 兵部大佬这是直接拿大嘴巴子往两位宰相脸上烀吗? 万俟卨的脸色更难看了,沈该的脸色也不太好。 程真这厮一向是秦桧门下走狗,如今怎么如此激进了? 他们这边感觉莫名其妙,却不知程真正是在拼命地投机。 上一次御前会议,本来是秦桧一党的程真就突然改变了立场,投了主战的赵瑗一派,建议立赵瑗为新君,那时就已非常出人意料了。 这一次他更是直接跳出来,左右开弓地扇宰相的脸,威的一批,也不知道他是吃错了什么药。 程真自己却是有苦难言。 他奉秦桧命令,在上元之夜突然下令,集合厢军、乡兵、役兵枕戈待旦,以应不策。 结果当晚香积寺就出事了,皇帝遇刺,宰相遇害。 可他当晚的这些举动,事后皇帝是不可能不收到风声的。 尤其是他的副手兵部侍郎沈虚中,可是官家赵构放在他身边的一颗钉子。 就算皇帝不知道,沈虚中也会知道,沈虚中知道了,那自然也就等于皇帝知道了。 结果这都过去多久了? 虽说期间要为先帝操办丧事,又有新君登基大典,可也不至于这么长时间一直没人处理他擅自调兵的事吧? 奇怪的是,直到如今,官家就是没有动作。 这只靴子越是迟迟不掉下来,程真越害怕,他总觉得官家是在憋什么大招。 权衡来去,现在只有及时转换阵营,而且变得比谁都激进,官家才会觉得他还有用。 宰相嘛,得罪了就得罪了。 老子堂堂兵部尚书,比你宰相能低多少,你能给我小鞋穿,可也只能给我小鞋穿,你又动不了我。 能动我的只有官家,我现在拼命地和秦桧做切割,玩命地给官家站脚助威,说不定一线生机就来了。 赵瑗听了程真的话不置可否,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又看向其他几位尚书。 礼部尚书曲陌、工部尚书侯可意,都对杨沅的奏对褒奖了一番。 户部尚书析折、刑部尚书张方旬、吏部尚书谭鹰炆则对杨沅的奏对批的一文不值。 虽说殿试成绩最后是皇帝说了算,但众大臣既然被喊来听试,皇帝又询问他们的看法,那他们的看法自然就具备参考价值了。 目前的状况是,六部中,一半赞,一半贬。 夸的三部是礼、工、兵,都是穷衙门。 贬的三部是吏、户、刑,都是富衙门。 两位宰相里边,首相把杨沅贬的一文不值,次相算是取了個折衷之语。 看起来,还是贬斥杨沅的占了上风啊。 众大臣和众贡士刚想到这里,就听到一阵抑扬的鹅叫声传来。 “鹅鹅鹅鹅……,众大臣的看法看起来分岐很大嘛。” 赵璩这一开口,大家才发现这儿还有一位晋王。 这位晋王殿下除了新君登基大殿时露过一面,从来不参加朝会或者御前会议,大家都习惯性忽略他的存在了。 “看法分岐大,说明杨省元的看法很独特、很鲜明,因此才让赞同者赞不绝口,反对者激烈反对。” 赵璩像是没有骨头似的靠在椅背上,懒洋洋道:“水不问江井,贵之在活。 朝廷取士,也正需此等锐气之人作为活水,这一潭子水才不会发臭嘛。” 晋王竟也旗帜鲜明地支持杨沅? 有了晋王这一票押上去,似乎杨沅又占上风了。 贡士中当然有很多坚定自己看法的人,可也不乏投机者。 投机者一直就在悄悄地观望风向。 赵瑗见自己兄弟坐没坐形,不禁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便被那喜欢投机的看在了眼中。 官家怒视晋王了! 官家与晋王感情甚笃,对晋王恩荣不断。 尽管如此,晋王替杨沅说话,还是被官家怒视了,这说明…… 投机者马上修正了自己的看法,坚定不移地把他自己划进了三甲里去。 赵瑗不动声色地对集英殿编撰张孝祥伸了伸手。 张孝祥会意,忙把自己做了记号的“站位名单”呈给官家。 赵瑗提起御笔,正想给杨沅做个记号,找到他的位置一看,纸上就只有“三元”两个字。 赵瑗心中一奇,定睛再看。 因为杨沅是省元,排在一百五十七名贡士的最前面,所以他的名字很好找。 这个名字的位置确实是杨沅无疑。 只是现在杨字被一滴墨晕染了。 那墨滴不但晕染了“杨”字,墨汁渗过去,还和“沅”的三滴水勾连了起来,把三滴水拉长了,以至于赵瑗一眼看去,还以为是“三元”这两个字。 嘶~~ 赵瑗大吃一惊,怎会这般巧的,难不成这是天意? 赵瑗本就对杨沅的奏对非常满意,如今又看到这样不可思议的巧合,顿时以为是天意昭示,杨沅在他心中陡时又加重了几成份量。 算了,不用给杨沅打记号了,那滴墨,在整份名单上都是独一号。 赵瑗把御笔放下,淡然道:“众贡士谁接着上前谈谈?” 与杨沅看法相近的贡士,这时就不愿意出来了。 一则这时出来,说的话和杨沅相近,那就有拾人牙慧之嫌。 二则他们虽然也主战,大多却做不到直接把矛头指向秦桧。 朝廷对秦桧可是还没有盖棺论定呢,目前他仍然是宰相的身份。 然而自己不骂秦桧,那奏对的力度就远不及杨沅。 因此一来,他们就想等一等。 这一回抢先发言的,自然就是反战主和的贡士了。 他们可是看见了,官家不但瞪了给杨沅说话的晋王,那御笔也没落在纸上。 换而言之,根本就没给杨沅打分。 这位省元怕不是要沦落三甲了。 自觉已经揣摸清楚了官家态度的聪明人,当即上前,大谈“以德服人”、“以礼服人”、“以仁服人”。 赵瑗不再问众大臣的意见了,众大臣点评了杨沅一人,对于和与战的立场,已经清楚了。 赵瑗听完一个,也不对其再做点评,便用御笔标注一个。 赵瑗心中很高兴,在这种情况下,依旧能够坚持本心,亮明主战态度的贡士,那可是豁出了前程的。 这种人,必然是最坚定、最纯粹的主战派。 这些人必须入二甲。 一甲只有三个,安排不了那么多人。 这是赵瑗登基以来第一批“天子门生”,潜力巨大,这些立场正确的,须得好好用起来。 众贡士御前奏对,每个人也就说上几百字,又不需要众大臣再作点评,因此奏对速度极快。 赵瑗听一个标注一个,等到这一百多人陈述完毕,赵瑗便搁下御笔,微笑道: “将近中午了,贡士们于左配殿赐宴,大臣们于右配殿赐宴,未时整,俱都返回集英殿来。朕于今日便颁布新科进士三甲的名次。” 赵瑗起身,众大臣、众贡士齐齐揖拜:“恭送官家。” 赵瑗将要走下御阶时,回头看了一眼,见赵璩还坐在椅子上走神儿,不禁没好气地道:“晋王,随朕来。” 赵璩老大不乐意地站起身,跟着赵瑗走了。 他们哥俩儿感情是真的好,但是赵璩也是真不乐意跟赵瑗一块儿吃饭。 赵瑗这个人比较方正,吃饭的时候一言不发,赵璩和他吃饭就很闷。 赵璩怀疑,他这个大哥临幸妃嫔的时候,是不是也讲究一个“寝不语”。 咦?要是那时候讲究“寝不语”,一些新鲜花样就不能玩了吧? 毕竟打哑谜的话,有些姿势说不清楚啊。 赵璩越想越好笑,忍不住就乐出声来了。 赵瑗走在前头,有意放慢了脚步,奈何走了半天,还不见璩哥儿追上来。 赵瑗正要回头催促一声,身后便传来一阵“鹅鹅鹅”的怪笑。 赵瑗就很无奈,璩哥儿这是又想到什么可乐的事情了? …… 左配殿里,贡士们排队打饭。 别以为皇宫大内的赐宴就会如何的丰盛。 像这种场合,赐宴只是一种荣耀,吃的就是古代的快餐。 右配殿里的大臣们吃的也是这玩意儿——泡饭。 宋朝的泡饭,是把凉了的米饭用热水一泡,再加些青菜一拌就成了。 临安城的小饭馆里,大都有卖这种泡饭。 宫里的手艺,可也没见比民间强多少,估摸着都是御厨指挥自己的小徒弟弄的。 反正谁也不会因为泡饭不香就向皇帝告状。 吃饭的时候,从坐位就能看出壁垒分明了。 右配殿里,主战的大臣和主和的大臣,坐的位置就有一定的距离。 左配殿里的贡生,也是一般无二。 杨沅身边聚集的,都是主战的贡士。 大家立场相同,便天然有一种亲近感。 主战的贡士中,杨沅名气最大,大家自然以他为中心聚集到了一起。 另一边主和的贡士们也是相似的局面。 同科进士,谓之“同年”。 有了这种老同学的关系,天然就是这些官场新贵之间的一种粘合剂。 然而因为“同道”与否,这一百五十七个“同年”,在正式踏足官场的那一场,就已泾渭分明了。 未时到了,“泾、渭”重又合在了一起,在集英殿前站定。 官家选战还是选和,杨沅是状元还是三甲,在这一刻,都该明朗了。 …… 如果是隔日放榜的话,这些贡生们头一天参加完殿试,需要先领一张号纸,相当于皇宫大内的出入证,次日再从和宁门进皇宫。 如今新天子一切从简,当日就出结果,这步骤就省了。 唱名赐第举办仪式的地点,其实并不在东华门。 东华门外唱名的说法,实际上是因为放榜和向外界传出榜单的地方是东华门。 因而才有了“东华门外唱名”的说法,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东华门外扬名”。 真正的唱名地点,一般来说,就在举办殿试的地方。 大宋最初科举考试的时候,一共也就中十几二十多人,那时是由皇帝唱名的。 如今每科至少一百五六十名进士,所以皇帝亲自唱名的也就只有入选一甲的进士,也就是状元、榜眼和探花三个人了。 集英殿上,皇帝、晋王、宰执、六部、三品以上众大臣,俱都分列左右。 这一次,除了皇帝和晋王,大臣们就没有座位了,俱都是肃立站班。 殿外,则是等着传召的新科进士们。 集英殿上,首相万俟卨从殿试官张孝祥手中接过三鼎甲的名单,微微阴沉着脸色,上前进献给官家。 看那样子,他显然是已经知道三甲名单了。 这个午饭时间,其实也是官家和宰执、六部商量确定最终进士排名的过程,而这个结果,显然不称万俟卨的心意。 官家展开名单,庄重地唤道:“一甲一名,临安杨沅!” 站殿将军立即面朝大殿之外,中气十足地喝道:“一甲一名,临安杨沅!” 殿门处的禁军卫士也转身向外,高声传报。 消息口口相传,一直传到肃立的新科进士队伍当中,立即有人一脸狂喜,有人脸色骤变。 脸色骤然的自然是那些不能坚持本心,奏对完全是观望风色,想要投机取巧的。 他们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如今官家既然点了杨沅为状元,那自己的主和言论岂能入得圣心? 那他的成绩…… 听到唱名的杨沅深深吸了一口气,强抑激动,举步向丹陛之上走去。 身后,是无数道或妒或羡的目光。 到了殿下,又有辅试官捧着新科进士的花名册,向杨沅仔细询问了他的姓名、父亲之名、祖父之名。 幸亏他大哥杨澈把老祖宗的灵位都从北方背过来了,杨沅又时常给大哥和杨家列祖列宗上香,父祖姓名自然是知道的。 其实杨沅方才在殿上那般大出风头,殿上何人不认得他? 只不过这上殿之前核对祖、父姓名的环节断不可少,因为出过这方面的差错。 宋真宗天禧三年殿试的时候,就出过同名同姓的两个进士。 当时唱名上殿,既不念籍贯,也不核对父祖。 结果本来只该考个三甲的那位进士耳朵尖,先听到了唱名。 他以为是喊他,就上殿领旨谢恩了。 等那位考中二甲的进士慢吞吞地走上金殿,真宗皇帝才发现弄错了。 二甲和三甲是要背一辈子的资历,先上殿的那位怎么舍得换回来。 他就对真宗皇帝说:“臣已领旨谢恩了!” 那意思你可是皇帝,金口玉言,现在你看着办吧。 这要是明太祖,绝不可能接受这种“勒索”,宋真宗却是苦笑着将错就错,先让两个进士就这么上了“领奖台”。 虽然第二天宋真宗就又下了一道旨意,给真正考中二甲的那位进士调整了出身。 但占了便宜的那位,也就真的占了便宜了。 从那以后,朝廷殿试唱名时,便会带上籍贯。又怕偶然出现同一籍贯下也有同名的进士出现,所以还会询问父祖的名姓。 杨沅回答完毕,便被监礼太监引到正确的站位处等候。 这一回,他就在殿上,亲眼看到了皇帝如何唱名。 宰相进献名单,天子亲口宣读:“一甲二名潭州长沙县萧毅然。” “一甲三名建德府遂安县卢承泽。” 这三人并列站于第一排,杨沅居中,榜眼居右,探花居左。 接着,皇帝就不再亲自唱名了,而是由首相万俟卨宣读二甲进士名单。 杨沅悄悄往左右看了一眼。 他记得,这位榜眼萧毅然也是主战的,而且他的谏议颇有见地。 至于这位探花卢承泽,他没记错的话,是主和的。 当然,决定名次的不仅仅是主战还是主和,还要看你的论点论据,伱的真才实学。 而且,点一个主和的进士为探花,也是缓和官家和宰相的关系。 杨沅对这位卢探花倒是没有偏见,主和派不等于投降派,虽然投降派必然藏在主和派里边。 待首相万俟卨念完二甲进士名单时,他的嗓子都哑了。 次相沈该便从张孝祥手中接过名单,继续念三甲进士名单。 所有进士唱名到位后,官家赵瑗宣道:“一甲三人,宜赐进士及第。” “二甲一百一十二人,宜赐进士出身。” “三甲四十二人,宜赐同进士出身。” 皇帝宣旨已罢,便有太监上殿,为新科进士们颁发敕书,赐进士袍笏。 众进士捧着袍笏到配殿去换好衣服,再次上殿向皇帝谢恩。 此时,新科一二三甲进士的名单,已经在东华门外张贴起来了。 许多皇亲国戚、权贵富绅人家,俱都派了家人,跑到东华门外看榜。 他们要抄下高中之人的名字、籍贯和岁数,拿回去给自家主人。 因为接下来就要发生“榜下捉婿”的趣事了。 “榜下捉婿”和“东华门外唱名”一样,当然不是真的就在榜下拿人。 他们是物色好了人选,便叫媒人登门,女方主动说媒。 只不过民间百姓不知就里,倒是很多人以为所谓“榜下捉婿”,真是领了几个恶奴,就在金榜之下,把人强行绑回去拜堂成亲呢。 一甲头名状元郎,杨沅,年方二十四岁! 这……这等年纪,太合适了啊! 那些权贵人家登时两眼放光,第一个就把他的名字抄了下来。 这时,朝廷向天下颁布今科进士的名册,也由一匹匹快马出东华门,奔向了四面八方。 他们将以六百里快马,通过驿站系统,在十二天内公布于全天下。 殿试官张孝祥向进士们宣布次日活动内容,先赴国子监拜谒先师孔子,接着跨马游街,下午参加鹿鸣宴…… 然后全体大臣和新科进士便恭送官家退殿,接着恭送众大臣,最后由小太监引领,众进士退出集英殿,出和宁门。 和宁门外,万俟卨上了轿子,看到新科状元杨沅率先走出宫来,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由得淡淡一笑。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不知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哼,又能风光几时呢?” 他把轿帘儿一放,外边小厮便扬声道:“起轿!” 四抬大轿便抬着这位首相大人,从一众新科进士们面前扬长而去。 众进士执礼让行,待宰相一走,众进士便向杨沅围拢过来。 杨沅一见,忙拱手高声道:“诸位同年,诸位同年,想必诸位现在都急着第一时间修书回家传报喜讯吧?” 众进士便是一阵大笑。 杨沅道:“明日一早,我等还要去拜谒先师,跨马游街,赴鹿鸣宴,此刻大家还是各自归去的好! 大家该报喜的报喜,今儿起个大早身子乏了的,就沐浴一番早些休息。明日是我等新科进士最为荣耀之际,自当容光焕发才对! 之后,朝廷选官任命,其间还有大把时间。你我同年再聚会交游,岂不从容?” 榜眼萧毅然笑道:“状元公所言甚是,我等自当遵从。” 其他进士听了也是纷纷鼓噪,探花卢承泽也笑着鼓掌称是。 考进士,太过年轻的底蕴不足,太过年老的精力不足,因此中了进士的,平均年龄都在三十岁上下。 像状元杨沅二十四岁,探花卢承泽二十三岁,这已是今科进士中非常年轻的俊彦了。 三十岁的人,在现代也是立事之人了,何况是这个年代,大家都比较稳重,哪怕今天格外的兴奋,也不是太过忘形。 于是,大家便遵从状元之言,三三两两向远处走去。 宫里面,赵璩却还没走,追在赵瑗的屁股后面叫:“官家官家,新科状元还没取字呢,‘鹿鸣宴’时,官家你给赐个字呗?” “官家,你打算给杨沅一个什么官职啊,我看直接入馆阁做个校书郎就蛮好啊。” 校书郎是负责校对典籍的文官,属于清官序列,职务清闲,待遇优厚,升迁快速,前途光明。 校书郎一贯被视为“文士起家之良选”,社会地位和社会认可度都相当高,“非贡举高第,或书判超绝,或志行清洁者不轻授”。 如果能从秘书省校书郎开始做官,顺利的话,三十多年就能升到六部尚书,四十多年就有机会成为宰执。 赵瑗没好气地道:“这官家让你做你又不做。你不做,偏又来替我当家,要不还是换你来做?” 赵璩涎着脸儿道:“杨沅可是天子门生,官家首徒啊!理当照应些嘛……” 宋家风味楼今儿打烊,全家人都坐在家里,安静地等候消息。 其实按正常流程,明儿才能出金榜,这时着急也没用。 可是鹿溪心里头跟长了草似的,做什么也没心思,所以干脆就停了生意,等在这里了。 青棠面前摆着瓜子儿,小丫头“咔吧咔吧”嗑的可欢实,丹娘听的闹心,瞪她一眼道:“去,一边嗑去。” “哦!”青棠从善如流,端起瓜子碟儿,就走开了。 丹娘是真的有点闹心,一味盼着郎君出息。郎君真出息了,她又开始担心了。 丹娘想了一想,低声凑到鹿溪耳边道:“二郎今日殿试,明日便大登科了。 我听说,金榜张贴之后,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就会在金榜之下,直接抓人回去,和自家姑娘拜堂成亲呢。” 鹿溪大惊,道:“那怎么成?明儿一早,我叫我爹带上计老伯、老苟叔他们就去东华门外候着。 二哥一出来咱们就往回抢人,可不能叫人生生抢走了。” 丹娘道:“对!这样才万无一失。不过…… 不如等二郎回来,咱们姐儿俩,今晚就给他一个小登科的惊喜啊? 拴住了二郎的心,旁人才抢不走。” 鹿溪脸蛋儿顿时红了,期期艾艾地小声道:“怎……怎么小登科啊? 二哥现在高中进士,不知多少人盯着他呢。 这……这要是万一我有了身孕,那就是二哥的把柄,少不得被人利用,对付二哥呢。” 丹娘低声道:“可以用些替代的办法啊,反正二郎开心了就成了嘛。” 鹿溪失望道:“那就不够惊喜了吧?” 丹娘凑到鹿溪耳边,悄声道:“那如果是双鸟争食、双倍快乐呢……” 青棠蹲在不远处,“咔咔”地磕着瓜子儿,也不知道她干娘跟鹿溪姐姐说了些什么。 就见鹿溪姐姐忽然就红了脸,然后丹娘的脸蛋儿也红了起来,宛如贴在一起盛开的两瓣海棠花。 青棠便不高兴地撅了撅嘴儿,也不知道师父要干什么坏事,又不带我,我还是不是你干女儿了? 第414章 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为JJM盟主加更) 今科进士榜的具体名单,是第二天一早才开始在整个临安城流传开的。 临安百姓是最为开心的,因为这一科的状元就出自临安。 临安百姓自然为之自豪。 临安有待嫁之女的达官贵人、皇亲国戚,拿着进士名册,圈圈点点的研究了半宿。 正好次日就是新科进士们跨马游街的时候,那不如……就去看上一看? 眼见为实嘛! 同样都是大有前途的年轻人,那么个人条件就成了做出进一步选择的关键了。 如果既能达到强强联合的目的,女儿又能对他心满意足,那自然最好。 于是,御街两侧,连夜扎起了许多彩棚,彩棚中搭着高台。 这些达官贵人、皇亲国戚,欣赏一下青年才俊的风貌,很合理吧? 当然,其中有多少人会让自己女儿穿上青衣,扮作丫鬟,躲在后面偷偷相看新科进士,那就不为外人所知了。 次日一大早,新科进士们便穿上昨日朝廷赐下的进士袍服,头戴三枝九叶顶冠,人人乘马,齐往国子监拜谒孔圣人。 虽然马都是宫里训练好了的太平马,走的四平八稳,马背上也搭了红缎的褥座,那些不会骑马的进士仍然战战兢兢,腰背都不敢挺直,未免就逊了形象。 拜谒孔圣大典结束,众进士出国子监,便有宫人给他们分发绢制的足以乱真的花朵。 大宋特殊的簪花习俗再现。 杨沅是状元,分到的花自然最为珍贵。 他分到的是一枝梅花,梅花在大宋那是国花的地位。 一枝梅花,小枝嶙峋,一朵红梅,坚韧傲雪。 这就很宋朝,被公认第一的居然不是大富大贵的牡丹花。 榜眼萧毅然,头上要簪的是水仙。 水仙,文人之花。 气质平静、格调淡雅,非常符合宋人的审美和气质。 杨沅见榜眼萧毅然摸索着自己的顶冠,一时插不好花朵,便上前帮了他一把。 杨沅为萧毅然插好水仙,端详了一下,笑道:“山下六七里,山前八九家。家家清到骨,只卖水仙花。 这清到骨子里的水仙,簪在萧兄顶冠之上,人如花,花如人,最是相合。” 萧毅然见杨沅信口拈来便是一首诗,听来简简单单,仔细一品,却是越品越有意境。 尤其是“清到骨”这句以花喻人的赞誉,这可是新科状元说的。 而这个时候,正是新科状元风头最盛的时候,热点第一、流量第一。 状元郎这首诗,这句赞誉,就是为他扬名天下的最好工具。 以后,他只要往这個方向上多努力一下,“清到骨”就将是他最大的人设标签了。 一时间,萧毅然一个三十出头的人了,竟然激动的脸庞发红。 探花卢承泽听了,不免心生羡妒。 虽然文无第一,他并不服气杨沅。 不过……他也想得到状元公一句赞誉,能给他赋诗一首更好啊! 卢探花头戴一朵芍药,故意在杨沅面前来回地走了几步,奈何,杨沅没理他。 大家都是同年,表面上还是要一团和气的。 不过,彼此立场不同,注定了以后会对立,私人感情羁绊过深的话并不是好事。 要说有意亲近,也没有他这个状元更加主动的道理。 至于榜眼萧毅然,不仅年纪比杨沅大,而且是主战的同道,杨沅有意笼络,那又不同了。 一切准备停当,众人便再度上马。 临安百姓最喜欢的“跨马游街”节目,正式开始。 状元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享受平时只有天子才有资格使用的七驺金吾卫开道。 后面,并辔而行的是榜眼萧毅然和探花卢承泽。 道路两旁,人山人海,竞相观瞻。 进士们都是一身袍服冠戴,远远比不了八月十八钱塘观潮后,那一身肌肉腱子、阳刚之气十足的弄潮儿更有视觉冲击力。 可是,不知多少女子,只看得眸波荡漾,春心潮起,比看赤祼上身的弄潮儿更加情动。 地位、名望,远比一副阳刚强壮的躯体,更能叫她们为之心仪。 自国子监出来,转到御街路口,第一个彩棚,就是宋家的。 宋家这个彩棚,又高又大。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棚下“花团锦簇”,全是青春貌美的佳人。 最中间的,当然是鹿溪丹娘小青棠的餐饮三人组。 左手边是姬香花音小小奈的东瀛三人组。 右边是羽婵冰欣肥玉叶的机速三人组。 之后就是以圣玫瑰骑士艾曼纽贝儿为首的洋马十八骑…… 昨夜经过杨沅一番科普,鹿溪和丹娘才晓得她们想差了,并不会发生大街上“绑票”,把进士拖回家去成亲的事情,这才让她们打消出动四老军御街夺人的想法。 转而叫人在此连夜搭了棚子,为她们的状元男人一助声威。 七驺金吾卫一到,海伦、阿法芙、蒂尔热巴等女子,就把早就准备好的一筐筐花瓣抛向御街。 花瓣随风起舞,状元郎骑白马,披红挂彩,步入缤纷之中,顿时满街百姓齐声喝彩。 杨沅骑在马上,向彩棚下望来,与鹿溪四目一对,微微一笑。 鹿溪顿时忸怩,急忙拉起丹娘的衣袖,悄悄遮住了自己羞红的脸蛋。 昨夜,真是好大胆好羞人啊,她还是头一回…… 和别人一起与二哥亲热。 纵然那人是她非常熟稔的,私下里二人不乏荤话的好姊妹丹娘。 杨沅看到此时害羞的鹿溪,也不禁想起了昨夜那一幕。 明眸皓齿、天生笑靥的小鹿溪神情楚楚,仰眸凝睇,吞吞吐吐。 那又纯又魅的风情…… 更有丹娘推波助澜、兴风作浪、煽风点火、解囊相助,一双白鲢争食。 尤喜丹娘那丹唇蜂鸟,竟给人一种振翅时每秒五十次频率的感觉。 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 当此时也,状元郎便“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到高山上。举头红日白云低,四海五湖皆一望”了。 薛冰欣站在台上,看着新鲜出炉的状元公杨沅,眸中却是好不幽怨。 之前她千不情、万不愿的,等她自己终于想通了,结果…… 杨沅简直比日理万机的皇帝老儿还忙,他居然不出现了。 就好气! 冷羽婵开心地凝睇着杨沅,直到他从面前缓缓走过,这才回眸看了薛冰欣一眼。 看到薛冰欣一副深闺怨妇的模样,冷羽婵就有些想笑。 唔…… 冷羽婵看了看那些蕃婆子,又看看鹿溪三人组,自己单枪匹马的,也是把好姊妹拉过来做帮手的时候了。 冰欣签下的那张借据…… 或许可以有助于他们捅破那层窗户纸? 艾曼纽贝儿嫣然地看着骑在白马上的杨沅,觉得这种宋国文化很有趣。 只是,当身边海伦等人抛了花瓣,嘻笑着走回来,看她一眼,再看杨沅一眼,便收敛了笑容,一个个轻轻摇头时,她脸上的浅笑就有些绷不住了。 我的功法,似乎遇到了瓶颈呢。 最近练功感觉没有明显的进步,我的记忆虽然恢复的差不多了,但还是有很多事没想起来。 杨先生中了状元,等着朝廷分派官职的过程,大概两个月时间。 这两个月,他就没什么事了,或许……我可以找时间再向他请教请教? 贝儿咬着唇,轻轻地想。 御街临街一个茶坊。 二楼一处雅间,金国派来大宋的“贺正旦使”兼“吊祭使”兼“庆贺使”第五病己临窗而立,看着骑在马上,向道路两旁招手示意,满面笑容的状元郎杨沅。 第五病己本来是被金国皇帝完颜亮派来祝贺大宋元旦节的使者。 结果,第五病己正打算收拾行装回国的时候,大宋皇帝遇刺、宰相秦桧挂了。 秦桧可是金国最为看重的宋国权相,不能一走了之啊。 而且,他得弄清楚,到底是何人意图弑君,还把秦桧杀了。 这一耽搁,金国就派了一个人来,给他换了封国书。 他就摇身一变,从“贺正旦使”变成了“吊祭使”。 吊祭结束,宋国肯定要新君登基的嘛。 金国给他送国书来时,就直接送了两份。 于是,他取出最后一份国书,他就从“吊祭使”,又变回了“贺登基使”。 第五病己冷冷地道:“这个人,就是你们大宋的今科状元?” 从第五病己的侧后面,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正是。” “他的君前奏对,本使看过了,根本就是一篇邀战檄文啊,你们大宋想做什么?” “贵使不要误会,君前奏对本来就可以无所不谈。 再说,状元固然风光,可也左右不了朝廷的国策。 我们很多人都不希望因此伤害金宋两国的和睦友好。” 第五病己沉默片刻,淡淡一笑:“我们大金国皇帝陛下,也希望两国能睦邻友好。 不过贵国这位状元公,还有贵国的新皇帝陛下,似乎并不这么想啊。” “贵国非常强大,官家作为天子,心存忌惮,问计于百官,实属寻常之事。 只要不让杨沅这种人兴风作浪,官家会冷静下来,认清金宋和睦的重要的。” 第五病己唇角微微一翘:“本使明白了,我会把宋国情形,禀报我大金皇帝陛下,大金会做出适当的反应。” 背后的声音欣然道:“多谢贵使,有贵国的配合,我相信我大宋国皇帝陛下,很快就能明白什么才是正确的宋金相处之道。 杨沅之流,跳梁小丑也!贵我两国,一定会继续和睦下去的。” 第415章 九曲丛祠鹿鸣宴 跨马游街本是一件风光事。 哪怕是走在后面的进士,他们受到的关注和欢呼小一些。 但是,许多围观百姓是没办法随着行进队伍一起移动的,还是会留下来,对这些后边的进士品头论足一番。 这也足以让他们微生醺意,志得意满了。 但是走着走着,便有隐约的声音随风飘进了探花卢承泽的耳朵。 “什么嘛,这探花比状元郎差远了。” “就是啊,和状元郎一比,这个探花一点也不好看嘛。” “不是说探花都是挑进士里最俊俏的少年郎吗?就这?” “我喜欢状元公!我喜欢状元公!要是能跟了状元公,快活一晚就死,我也愿意!” 谁? 竟敢有如此惊世骇俗之语? 哦,是青楼姑娘,那没事了。 卢承泽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男人需要看重容貌吗?需要的是内涵、是才华!粗柳簸箕细柳斗,谁嫌男人长得丑。你们这些上不了台面的粗胚!” 探花郎的心里在呐喊! 他的模样虽然不够俊俏,其实也不难看。 问题是,作为探花,本身别人就对他有容貌上的期望。 而他又偏偏站在长得非常俊俏的杨沅身边。 这不比还好,如此直接地比对着,就把他的容貌问题凸显出来了。 而卢承泽脸色一青、嘴唇一抿、眉头一皱,那就更完了。 本来就只是寻常容貌,这一下显得就有些难看了。 这样一来,和杨沅这位年轻俊俏、精神奕奕的状元郎一比,就更加叫人大失所望了。 一路走下去,跨马游街本是极荣耀的一件事。 可是对卢探花来说,却变成了一场沿途不断受人羞辱的噩梦。 …… 礼部于鸿胪寺召开鹿鸣宴,“礼部试”时的主考官、副主考官、读卷官、受卷官、掌卷官、监试官、巡试官等尽皆参加。 殿试时的“殿试官”如张孝祥等也来赴宴。 作为状元,杨沅是单独一席的。 榜眼和探花共坐一席,其他新科进士四人一席。 众人落座后都规规矩矩端坐着,只与左右同席者轻声低语,不敢高声。 因为皇帝快来了。 独占鳌头的杨沅坐在那儿,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倒是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须臾,监礼官高呼:“官家驾到、晋王驾到……” 众考官、众进士纷纷站起,恭迎皇帝和晋王。 皇帝和晋王同坐一席,只是皇帝居中而坐,面向众臣,而晋王侧坐,陪伴一旁。 赵瑗看起来心情很好,满面笑容地对新科进士们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便宣布传宴。 这一次的酒宴,就不是上次宫里那种工作餐了。 满桌果品食物,皆是珍馐美味。 赵瑗作为皇帝,先举杯赐一百五十七名进士美酒。 众进士举杯干了。 接着,赵瑗又单赐杨沅,太监上前为杨沅斟酒,杨沅向官家道谢,然后满饮了这杯酒。 赵瑗便笑吟吟地道:“杨卿,可已有字?” 杨沅心中一动,转眼看见鹅王对他悄悄飞了个眼神儿,便知有大好事。 杨沅忙拱手道:“臣尚不曾取字。” 赵瑗道:“既如此,朕便赐個字给你好了。” 皇帝给杨沅赐字啊,这回不仅众进士羡慕,便是那些大臣也羡慕的很。 不过,就算是他们考了状元也没用,他们早就取字了。 赵瑗沉吟片刻,忽然一笑,道:“朕,便赐‘子岳’给你,如何?” 杨沅根本来不及品味思量,马上拱手道:“臣谢官家赐字。” 其他人听了,却不免要思量一番了。 这“子”是惯用的尊称,同时也是个衬字。 因为单姓表字,一般需要和姓连起来读,听着还是不够亲近。 而用双字做表字时,就常有人在表字里加一个“子”或者一个“之”,除了这个字本来的意义就很好,更大的作用就是用来衬另一个字的韵。 所以另一个字才最重要。 而官家给杨沅赐的另一个字是“岳”。 岳者,高壮之山也! 杨沅本名“沅”字,“沅”是沅江之水。 而这山,你便可以有种种解读了。 另外,杨沅可是在殿试时君前奏对,为岳飞将军鸣过冤的。 如今官家赐一个“岳”字给他,有没有别的含意? 赵瑗有没有别的含意不清楚,反正这片刻功夫,众大臣和众进士已不知做出了多少种解读。 众进士提前做过功课,晓得官家赐第三杯酒时,就是官家要退场的时候。 因此这时便纷纷举杯,向官家敬酒。 当然,依旧是以杨沅为首,这就是状元的特权了。 杨沅敬酒已毕,一旁晋王赵璩忽然笑道:“子岳,你被官家点为状元,不赋诗一首,以谢君恩的吗?” 杨沅赴鹿鸣宴,也是提前做过功课的。 师师早就给她的小男人做好了“感恩诗”。 “感恩诗”因为局限性太大,而且没什么可以言述的内容,不过就是歌功颂德、感谢君恩。 所以唐宋大家学者,哪怕诗词几乎篇篇精品,写出的“感恩诗”也不过泛泛,没有脍炙人口的精品流传后世。 而杨沅却是自家事自己知,他欠缺的是古文底蕴,最短板的就是诗词歌赋。 以后成了状元,少不得要跟人有饮酒欢宴,即兴赋诗的时候。 甚至即兴行个酒令,里边都全是学问。 到时候他怎么办? 莫如一开始就立个人设:本人不好诗词。 而且,“水云间”里已经挂了一首他的诗。 上午在国子监门口,他又送了榜眼萧毅然一首,不会有人认为他不会作诗。 因此,杨沅肃然道:“臣,愿以官声政绩,以谢君恩!” 赵瑗一听,两眼顿时一亮。 他是个务实的皇帝,同样认为诗词不过是小道。 于文化一道来说,它是瑰宝。 可是于治理国家、经略天下,它是半点用处也无。 君不见徽、钦二宗,谁不是词画风流的大家,还有那南唐李煜一代词宗,又如何? 赵瑗青年登基,正是励精图治的时候,自然最重实绩。 杨沅这句话说进了他心里去,赵瑗赞道:“好!子岳所言,正合朕意。朕赐建你四柱三间三楼石坊一座,以龙蟠柱!” 杨沅连忙谢恩。 后边正默诵“感恩诗”,准备上前敬酒的卢探花心中大怒。 好人都叫伱做了,好话都叫你说了,卢某的“感恩诗”白准备了。 我若再赋诗,岂不是说我不想以官声政绩来答谢君恩? 官家接着再受众进士敬酒,有了杨沅别出心裁的回答在前,大家的敬酒就中规中矩、乏善可陈了。 赵瑗吃了几杯酒,便再次向全体进士赐酒。 这就意味着,皇帝要退场了。 皇帝能来“鹿鸣宴”,就是给足了众进士面子。 很多时候,皇帝都是委托宰相代他主持“鹿鸣宴”的。 而宰相也是来了说一通场面话,喝几杯水酒就走。 一方面,新科进士哪怕是状元,风光虽然风光,和人家宰执的身份地位,依旧是差着十万八千里。 几十年前,人家也是进士,还能陪你喝个尽兴? 再说,彼此官身地位差距太大,他真坐在这儿,进士们也无法尽兴。 皇帝与晋王一走,礼部尚书曲陌等年纪大的主考官也相继退场。 不过这种官宴,自有朝廷派遣的四司六局的人员操办,倒不怕冷了场。 官妓这时就召唤上来,为众进士载歌载舞了。 这时候,杨沅这个状元就成了众人敬酒的目标。 探花卢承泽与杨沅立场不同,之前又被人拿杨沅作比,在跨马游街时饱受羞辱,刚才精心准备的感恩诗又没机会显摆,心中对杨沅颇有怨恨。 当下便招呼一班同年,上前轮流向杨沅敬酒。 榜眼萧毅然一看就知不妙,卢探花这是不怀好意啊。 如果在这种场合,状元郎醉酒出了丑,这事岂能不传扬出去? 萧榜眼马上招呼另一群进士,上前帮杨沅挡酒。 接着,他就再接再厉,领着一帮进士对探花发起了“反攻”。 探花是琼林宴、鹿鸣宴上应该承担活跃气氛,主持酒局的角色,实在推辞不得。 没用多大功夫,卢承泽就被萧毅然领着一帮进士,把他灌了个酩酊大醉。 “年方十三四,娇羞懒举头。舞余驹皎皎,歌罢鹿呦呦。近座香先喷,持杯玉更柔。高唐人去远,谁与话风流。” 大醉的卢探花,望着那娉婷身姿、豆蔻年华的歌伎舞女,不禁拍案大赞,顺口吟出一首诗来。 那香艳气息,倒是真合了他的探花身份。 至于杨沅,人家是个正人君子,贤者无敌,目不旁视。 此时,随着新科进士名册的传开,状元杨沅君前奏对的那番言辞,也被人整理成了文章,传扬了开去。 “临安小报”今儿一大早就把杨沅奏对全文,整理成篇,刊登出来了。 杨沅这一番君前奏对,岂只是他个人科考殿试的一篇文章? 这一石,已经激起了千重浪。 一时间,朝中大臣、致仕官吏,太学和国子监的学生,民间有声望的大儒,都察觉到了朝廷风向似乎要变。 一直为岳帅心怀不平者,受此激励,纷纷准备上书朝廷、号召民间,为岳飞鸣冤。 只是武将们身份敏感,不好涉入政事,但是也有诸多的武将翘首企盼那晴天的一刻。 临安城西北钱塘门外,九曲从祠的王显庙旁,有一座植有两棵桔树的小小孤坟。 坟前立有一块破败的小石碑,上边写着“贾宜人之墓”。 鸿胪寺中举办“鹿鸣宴”的时候,一个隗姓男子挎着香烛果篮,蹒跚地来到了坟前。 他把小小坟丘上丛生的野草清理了一下,在坟前摆下了供果香烛。 然后,他便坐在坟前,抱着双膝,痴痴望着那坟,许久,眼中蕴着泪光,轻声地道:“岳将军啊,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冤屈,可能要昭雪了呢!” 第416章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鹿鸣宴”结束的时候,每个进士都领到了约三百贯的贴补。 这笔钱是朝廷给进士们的路费钱,可以充作返乡探亲的花销。 因为等候朝廷任命的时间差不多需要两个多月,完全来得及衣锦还乡一番。 对于富家子弟出身的进士们来说,这只是一笔吃吃喝喝的意外之财。 对于穷书生们来说,这笔钱就很有必要了。 吏部任命,最快也要两个月时间才能下来。 因为吏部要反复权衡每一個新科进士的综合情况,要统计全国上下现在可以任职的岗位,要考虑调整哪些官员的岗位。 等吏部依照进士们的任职资格和条件,最终确定好任命名单,还要交由宰相们审议, 宰相们通过以后,再提交给官家确定并颁布,这整个流程走下来,两个月已经算是很快的了。 因此,进士们就有了两个月的假期。 不过,除了离临安比较近的进士会回家一趟,道路远些的都会选择留在临安城。 谁不想第一时间知道自己的任命呢。 赵璩一直想说服官家安排杨沅做秘书省的校书郎。 校书郎好啊,先做校书郎,熬一两年资历,再做秘书郎。 秘书郎再熬几年资历,就能外放地方,找一个小州做知府。 做上三年知府,政绩攒足,就可以换个大一点的地方再干三年。 如此辗转三两个地方,差不多从政也有十五年六了,已经积累了足够的政绩,磨砺了任官的能力,也建立了自己的人脉,就可以“进部”了。 回京再干几年,只要中规中矩的莫要出什么纰漏,在不同的职位上继续熬个十多年,就有机会成为侍郎,进入宰执的预备队。 有些进士会担心籍贯问题,因为官员需要异地为官,可是做京官就没有这种顾虑。 而一甲进士,按照惯例是要在京城留任的。 所以,杨沅不需要考虑籍贯问题,只看能拿到一个什么起点。 问题是吏部尚书谭鹰炆,左相沈该、右相万俟卨,这三位都是主和的,而他们左右着杨沅的官途,这就比较有趣了。 皇帝也不能越过吏部和宰相,直接插手这个级别的官员任命。 这和赵构之前任命杨沅不同,因为那时是安排他进特务机构。 不管是机速房还是皇城司,那都是天子的自留地。 官家要往朝廷政务系统里安插官员,就不能绕过吏部和宰相。 否则你做天子的带头破坏你的国家制度,那这制度很快也就形同虚设了。 杨沅还不知道鹅王殿下正在努力运作,想让他去做秘书省翻故纸堆,否则他得疯。 秘书省掌管修史和文化,还有经史子集的书籍收藏、日历的修订。 秘书郎在这些工作中,主要负责的就是校对图籍。 且不说杨沅能不能校阅出什么错儿来,就算能,让他在这个职位上打熬几年,然后升秘书郎,干的还是差不多的文案工作,他真能疯掉。 然而鹅王殿下对此毫不知情,抱着做好事不留名的想法,为了他的好兄弟,仍在不懈努力着。 …… 杨沅本人这段日子就比较悠闲了。 这段时间,他和同科进士里志同道合的同年们来往非常密切。 基本上他们是今天你做东,明天他做东,大家轮流请酒。 彼此固然是迅速熟悉起来,建立了交情,不过应酬太多,“拈花小筑”里那位已经横下一条心,打算对杨沅来个“霸王硬上弓”的薛姑娘,根本见不到他的人。 在“鹿鸣宴”举办完的第五天,“水云间”这处科举圣地,再度召开了一次著名的“烧尾宴。” 这次宴会的主角,是今科状元杨沅和榜眼萧毅然,以及十六位二甲进士。 上一科的状元张孝祥也应邀而来。 张孝祥作为殿试官,其实可以算是他们的老师。 不过,他这个殿试官就相当于“导员”嘛,跟这批进士有点学长学弟的意思,也就朋友相处了。 这场“烧尾宴”一办,很多人才知道,状元杨沅曾经参加过在此举办的上一届四进士的“烧尾宴。” 结果,他变成这一届的状元了! 咦? 大家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水云间”更火了。 …… 朝廷最近就像大釜底下烧起了火,都快要沸了。 杨沅金殿奏对的时候,张孝祥正在起草为岳飞鸣冤书。 杨沅金殿奏对之后,张孝祥也并没觉得自己此时上书,会不会有拾人牙慧或者奉迎君上之嫌。 他是个坦荡君子。 为岳将军鸣冤,这是他本心里的一种想法,他就坦然地遵从自己的本心去做了。 张孝祥上了“万言书”,痛陈岳将军之死,对于国家,尤其是军心民意巨大的伤害,恳请天子为岳将军昭雪冤屈,提振大宋精神。 就跟约好了似的,殿中侍御史杜莘老也爆发了。 杜御史一连上书两封,比张状元还猛。 杜莘老是杜甫的十三世孙,素以“骨鲠敢言”著称,他本人又是御史,就是负责喷人的。 现在新君显然想有一番作为,他此时不喷更待何时? 于是,杜御史上书痛骂秦桧,为岳飞鸣不平,恳请朝廷拨乱反正。 这还没完,第二天杜御史又上书一封,弹劾承宣使王继先恃宠乱法,僭越狂妄。 到底是个专业喷子,杜御史轻而易举地就给王继先罗列出了十大罪状。 王继先就是多年来一直负责给赵构炼制药物的那位医官。 他最擅长制作那方面的药物,赵构吃了他的药,那条死蛇居然也能变成蚯蚓,勉勉强强支棱一会儿。 因此赵构对他一直恩宠有加。 杜莘老是台谏官,很有战斗经验,他绕着弯儿地弹劾王继先,这是拐弯抹脚地抨击先帝,却任谁也挑不出毛病,而且不好主动往先帝身上引。 赵瑗看了杜莘老的奏本,便下旨调查王继先。 刑部尚书张方旬虽然是个主和派,却不像万俟卨一般,只要是对他有利的就无原则维护。 对王继先这种靠助性之药幸进的佞臣,他也看不上。 王继先多年来仗着官家倚重,做事全无遮掩,因此根本不用费劲调查,张尚书只用了一天功夫,就搜罗到了大把的罪证。 赵瑗见了罪状,立即下旨惩办。 王继先这人要说起来,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医士。 他曾与张孝直、高绍功等医官校订《证类本草》,编成了《绍兴校订经史证类备急本草》,即《绍兴本草》共计三十一卷。 直到后世,日本尚有他这套书的传抄残本,而且依据他的古方,研发出了几个畅销的“汉方”。 不过,王继先也确实恃宠而骄,贪没巨大。 官家判令王继先迁福州居住,子孙全部停职,抄没的财产竟达上千万缗之巨。 他只不过是皇帝的私人医生而已,竟然有这么多钱,可见他不仅贪墨,而且仗着有机会御前进言,收受了大量贿赂。 官家赵瑗没把这么庞大的一笔钱纳入内库,而是充入了朝廷的“激赏库”。 他还下旨,规定专款专用,这笔钱以后就用来奖励立下军功的将士。 太学学生公推太学生程宏图、宋芑为代表,在此期间也向朝廷上书,请求为岳飞平反。 岳飞曾经长期驻守过的鄂州军民,听闻殿试之事后,更是联名上“万民书”,为故帅申冤。 “万民书”的基本条件就是得有至少一万个人签名画押。 而去鄂州巡视的御史带回临安的这份“万民书”,需要几个人抬上金殿,因为它的签名人数竟达八万之巨。 在这个年代,交通不便,通讯不便,想要集中一万人上书都非常困难,鄂州竟然上了一份八万多人的“万民书”,足见民心所向。 此事立即轰动了临安城。 在此期间,并不是只有人上书抨击秦桧,为岳飞申冤。 同样也有人不断上书,为秦桧辩解,编排岳飞之罪,认为不该为他翻案。 这些人竟以台谏官为主。 台官纠弹奸邪,督察百官; 谏官拾遗补阙、规谏君王。 如今竟然有这么多的台谏官为秦桧发声,可见这些年来秦桧对台谏系统渗透之深。 这也就难怪秦桧当初会在台谏系统里专门留下几个喷他的大喷子了。 如若不然,台谏系统就全是他的人了,赵构会坐卧不安的。 由于这些人的疯狂反扑,为岳飞平反的呼声和反对翻案的声音,似乎暂时便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唐朝时候,台谏系统就是归宰相管的,实际上就变成了宰相的喉舌。 宋初的时候,谏官由皇帝直接亲擢,也就变成了天子喉舌。 直到元丰改制,才重新把台谏系统划归中书门下,再度变成宰相喉舌。 当然,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也并不是说宰相干预不了台谏系统,就一定对国家有利。 宰相管束不了谏院的时候,台谏固然可以成为监督朝廷官员的重要工具,却也容易成为阻碍朝廷施政的重要阻力。 你政府出了任何政策,在我这儿就是通不过。 诸多朝廷大事,常常处于议而不决的状态,国家执政效率就变得惨不忍睹了。 两府大臣与台谏官员因此势同水火,完全背离了设立台谏的初衷,以至于后人评价说,北宋之灭亡,也有大宋台谏的一份“功劳”。 由此可见,君权、相权、台谏权……,任何一种权力,都需要约束。 当它一家独大、完全没有力量能够制衡它的时候,最终都会变成一种灾难。 而此刻,就是新君登基,还没有建立足够强大的班底和威望, 而继承了秦桧政治遗产的万俟卨,甚至不用赤膊上阵, 他只是指使台谏出面,就顶住了由杨沅的殿试奏对引发的这场政治风暴。 可是,就在朝堂之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似乎要斗个势均力敌的的时候, 枢密院机速房的承旨官冷羽婵,和御前弓马子弟所的兵马钤辖刘商秋,率领官兵悄然去了一趟山阴。 当他们第三天乘船返回临安的时候,就带回了一个重要人物。 这个人,就是杨沅上次赴山阴调查“马皇弩”案时,费尽心机,才把他“保全下来”的山阴兵马都监楚源。 此时,这个大宝贝,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第417章 移花接木(为陈瑾言的絮言盟主加更) 羽婵与杨沅一番恩爱,满足地环着他的脖子,亲昵地道:“人家才去了山阴三天,就魂不守舍的。在临安时,纵然不能天天见你,但是想到若是想你,便能见到,心就不慌。那感觉大不相同。” 热恋之中的情侣一贯如此,但杨沅自然不会煞风景地去和她讨论这个问题。 杨沅道:“所以古人有云,小别胜新婚,大抵如此了。” 这里是“拈花小筑”。 冷羽婵如今在“拈花小筑”也有一幢屋子,方便他们随时相聚焦。 “拈花小筑”名为“小筑”,实则可是一点也不小。 两进两出的大宅子,而且它这还不是一般的两进两出的院子。 大一些的两进两出的院子,大概有二十五间到四十间房间不等。 而“拈花小筑”的第二进院落实则是个大花园,在花园四角,以“梅竹菊兰”为名,再各起了一座小四合院,这房间就多了去了。 现在还有好多房间都空着没有住人呢,安排一间给羽婵自然再容易不过。 杨沅替她拨开额头凌乱的秀发,白皙的额头上有些湿汗,沾住了几绺乌黑的秀发。 杨沅道:“过两天我教你一门功夫。” “啐,你教人家的还少啊。要人家这样那样的,都是人家想都不曾想过的事情,还要变着法儿折腾人家。” “我说的是真的功夫,不仅可以尽享快乐,还能延年益寿,最重要的是,它能叫人驻颜常青。” “啐,你就编吧,尽哄人……” “我可没开玩笑,这是一门真正的可以强身健体的内家功法。” 冷羽婵从杨沅认真的眼神儿,渐渐意识到他说的是真话。 虽然对于“驻颜长青”这种效果,冷羽婵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不过…… 万一是真的呢,对于保持容颜的青春,又有哪个女人能够拒绝这样的诱惑? 冷羽婵不禁兴奋起来,马上把双腿一绞,道:“那你教我。” 杨沅道:“别急,我说过了,这是一门功法。伱是個只懂外功的人,一些内功术语和经络穴道,你并不了解。我现在给你讲解,岂不大煞风景?” 冷羽婵在杨沅唇上啄了一下,欢喜地道:“嗯,我听你的,那你改天教我。” “当然啦,我的女人嘛,我也希望你青春永驻啊。” 冷羽婵道:“说到你的女人,我什么时候可以辞去官职回来你身边?就算现在不好过门,你家业这么大,随便安排点事给我做也成啊。 玉叶是知道我和你的关系的,现在就连郑都承那边也不太可能瞒得住了,我在机速房就比较尴尬了。” 杨沅听了便若有所思起来。 估摸着还有一个多月,他的任命就要下来了。 进士们都很关心自己的前程,但是谁也不敢去吏部打听,亦或有所运作,以免弄巧成拙。 现在可是新帝登基后,朝廷选中的第一批进士。 一个很敏感的时刻、一个很敏感的身分。 他们不是已经在职的官员调整岗位,那样的话,考课成绩如何,其实是有一定的活动空间的。 他们是新科进士,一张白纸,对他们的安排就是按一二三甲的排名顺序来的。 这种硬性条件,就不太好运作。 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进士们之间也知根知底,可以互相监督。 既然没有活动空间,那又何必多事? 所以,杨沅也没有找关系打听对于自己的安排。 不过他知道,他做京官,那是一定的了。 他的产业都在临安,如果做地方官,想把这么多人、这么多产业搬走就不现实。 仅从这个角度来说,中状元对他也意义重大的。 至于这个京官,具体会分配什么职务,他现在就真的不好猜。 唐朝时候的状元,远不及宋代的待遇。 有“诗佛”之称的王维,算是分配最好的了。 他中状元之后,也只是任命了他一个从八品下的“太乐丞”。 不仅品级低,而且只是个管礼乐的官儿。 至于其他状元郎们,很多都是从九品起步。 到了宋代,门阀世家的影响力已经没有那么大了,科举选出的官吏才被重视起来。 宋朝的科举考试内容和任官履历都注重实践。 因此进士们大多会被外放地方,成绩差的做知县,成绩好的直接就是州府的副职,二把手。 至于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则会留京做官。 留任京官的大多有三种去处: 一种是和去地方上任职的进士一样,选择一个政务衙门,去做二把手或者三把手。只不过,这是在京的衙门。 第二种是去学政系统,比如国子监里任个监丞,太学里边做个博士。 第三种就是去秘书省这种清闲岗位先翻几年书。 鹅王之所以想让杨沅去秘书省,就是因为这三条出路里边,最容易干出政绩,而且很难出纰漏的,就是去做校书郎。 朝廷编撰、刊发的书籍上边都有你的名字,这就是政绩。 而且,校个书而已,能出啥纰漏来? 同时,竞争还少。 所以这是最稳妥的一个去处。 不过,自家事自己知,杨沅这个状元有多大水分,他自己清楚。 走第二条路去教书,或者走第三条路去校书,对他来说都是噩梦。 除非他学生全是王大少那般货色,他还能“以德服人”。 只有去一个实务衙门里做官,而不是劳形于案牍,他才有把握做好。 考虑到他在殿试时放的那一炮,杨沅觉得自己很可能会被安排走第一条路。 皇帝刚刚登基,正是要努力建立班底的时候。 这个时候皇帝需要安排人进入实务衙门历练,尽快担当大事,而不是扔到故纸堆里先去打磨几年。 这样的话,如果他做了朝廷的政务官,他的女人却在天子直辖的谍探机构里做官,显然对于君上、对于朝臣、对于同僚,都是一个大忌讳。 父子同朝为官、兄弟同朝为官,那都很正常, 可是换成男女,就没人能够接受了。 在这个时代,人们有这样的偏见,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所以,杨沅思来想去,最终决定,放弃机速房。 虽然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是想掌控机速房这种力量为他所用的。 但当时他做出这一决定的前因是:他当时压根儿就没想过能走正途、考进士,站到道路尽头是宰执的康庄大道上。 现在,如果他的女人继续在谍探机构任职,甚至没有任何职务,可是依旧有内廷身份,那对他的仕途影响都非常大。 可谓得不偿失。 想到这里,杨沅便道:“成,那你尽快递上辞呈吧。最好抢在我的任命下来之前办妥。” 冷羽婵听了便大为欢喜,她已终身有靠,自然不想再待在机速房。 杨沅轻抚着她缎子般光滑的肌肤,又道:“你这次去山阴,是去抓山阴兵马都监楚源?” 冷羽婵道:“是啊,皇城司审问那些东瀛忍者,陆续的,还把一些在上元夜有异动的官员控制起来进行了调查。 不知怎么,就查到这个楚都监有大问题。官家就下旨令‘机速房’派员赴山阴,把这个楚源带回京来,交予皇城司审问。” 冷羽婵不知道,杨沅却一清二楚。 当初他发现楚源参与了弑君的大阴谋后,就千方百计地把楚源从“马皇弩案”中摘了出去。 为此他还惹得官家赵构大为不悦,认为他办事不利,从此对他的看法也差了。 杨沅这么做为的就是把楚源这颗雷留着,在关键时刻再让朝廷发现。 现在,朝廷果然查到了楚源头上。 只要楚源一松口,秦桧的阴谋就可以大白于天下了。 实际上,哪怕楚源还没松口,朝廷调查上元夜当晚,从临安一直到建康,水陆要道各种调遣、准备的情况,层层溯源之下,怕是也早就查到了秦桧的头上。 官家赵瑗一直对此秘而不宣,大概有两个原因。 一个是他还没有搞清楚,为什么设计这场阴谋的秦桧自己也会死掉。 不搞清楚这一点,公开秦桧的阴谋,那就逻辑不通,难以服众。会给台谏官们留下攻讦的漏洞。 另一个原因,怕是官家也有意压着这件案子,等着那些竭力维护秦桧的人主动跳出来。 现在的台谏系统是掌握在宰相手里的。 官家很可能是想利用这个案子,把台谏这个重要的武器抓回自己手中。 监察百官的耳目和朝廷之喉舌,一旦掌握在自己手中,官家想大展作为,才不至于处处受制,让他的政令在推诿扯皮中无疾而终。 官家这是在下一盘大棋,而他这个幕后推动者,在这水到渠成的时候,就该深藏功与名,绝对不能暴露自己。 一旦让赵瑗知道,他一个小小的机速房承旨,早早就布下这样的一个局,以帝王将相为棋子,左右天下大势,他的下场堪忧。 不过……,得让姬香和花音、小奈她们去做点什么。 需要她们出面,帮皇帝解开“阴谋者死于阴谋”的这个谜团。 这样,官家才能发出雷霆一击,先把台谏系统收回掌握…… 杨沅想着,那对把玩于掌中的腴润之物便捏的重了一些。 冷羽婵“哎呀”一声轻呼,便贴着杨沅的耳朵,细声道:“郎君还未尽兴么,那等人家去清洁一下,再来侍奉郎君。” 杨沅担心地道:“你还行不行啊?” 冷羽婵皱了皱鼻子,傲然道:“我有很弱么?” 确实,羽婵天赋异禀,你说自然吸气和涡轮增压哪个好? 人家羽婵全都有啊。 梨涡之下,那一张檀口,就是可以和涡轮增压各有优点的自然吸气发动机。 杨沅轻笑一声,在她的鹅股上轻轻拍了一记,道:“那你还不快去。” 羽婵撑着床榻柔若无骨地坐起,先从旁边案上取来早就准备好的湿巾,先为杨沅清洁了一番,然后一口吹灭案上灯烛,这才摸黑下了地。 哪怕是在自己的男人面前,而且彼此早就有了亲密接触,她也不习惯亮着灯,在他面前走来走去。 听到通往浴房的门打开的声音,杨沅吁了口气,枕起双臂,开始思索如何让东瀛三女巧妙出面,帮朝廷解开这个谜团,最后又能全身而退。 还有就是,她们该用什么样的理由帮朝廷解开这个谜团,以使朝廷能顺利结案。 思索良久,杨沅心中渐渐有了主意,也有了一丝倦意。 他不禁打了一个哈欠,翻了个身,决定小憩一阵,养一养精神。 女人沐浴就是麻烦,换做是他,这时都洗了三个来回了。 就在这时,浴室的门户轻轻一响,脚步声悉索而来。 接着,一个清凉如玉的身子便贴了上来,轻轻偎依在了他的背后。 那具身子轻颤了一下,便紧紧地贴合上来。 杨沅只一接触那身子,就马上发觉不对了。 这个人,比起冷羽婵纤细修长的身段,似乎腴润了一些。 她…… 不是羽婵。 第418章 收网了 “冷羽婵”显然很紧张,她除了紧紧攥住杨沅的把柄,什么也不会。 杨沅微微一怔,就知道她是谁了。 就那手中的规模之大,又是能让冷羽婵甘心为她“偷梁换柱”的,除了小猪猪还能是谁? “小婵啊。”杨沅故意温柔地叫。 “小婵”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敢太清晰地回答。 杨沅道:“你也累了,天色也不早了,‘貂禅拜月’、‘人面桃花’什么的,咱们今天就算了。 不如先来个‘攀龙附凤’,再来个‘男耕女织’,然后咱们就‘夫妻双双把家还’,如何?” “小婵”慌了,我听不懂啊,我什么都不会啊,羽婵又没教过我,这是什么天书啊,我该怎么做…… 幸好,杨沅说完就开始主动引导了,她只要按照引导照做就是。 而她,又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很善于领会领导意图。 许久之后,她终于苦尽甘来,伸出双臂,主动抱紧了杨沅,把汗湿的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大口地喘息着。 灯光忽然一亮,冷羽婵穿着一袭柔软的丝织睡袍,举着一盏灯烛,从浴室里边缓缓走了出来。 “呀!” 还没想好如何面对杨沅,如何向他坦白身份的薛冰欣,一下子把头埋进了杨沅怀里,脸颊一下子变得滚烫。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薛小娘子!” 既然这对小妮子喜欢玩游戏,杨沅也不介意配合一下,这才叫情趣嘛。 于是,他一脸惊愕地坐了起来。 失去遮蔽的薛冰欣急忙扯过被子,一下子蒙住了自己发烧的脸颊。 “羽婵?冰欣,你们这……这是怎么回事?” 被子里边,传出薛冰欣闷闷的声音:“人家……人家签过借据,要是还不上二郎的借款,就……就以身相抵嘛。” 杨沅还真不知道借据的事儿。 他疑惑地看了一眼冷羽婵。 冷羽婵一手秉烛,一手把一张借据递给了杨沅,笑吟吟地道:“喏,当时说了叫你看看,谁叫你不看就画押的。” 杨沅展开借据看了几眼,果然发现冷羽婵在里边埋了坑。 杨沅不禁瞪了冷羽婵一眼。 他刚刚还得意于自己早早就挖了坑,埋了山阴兵马都监楚源这颗雷。 没想到他也早早就被冷羽婵埋进了坑里。 虽然这個被算计,他倒是心甘情愿,痛并快乐着。 薛猪猪痛,他快乐。 “喂!” 杨沅扯了扯被子,没有扯开。 杨沅便隔着被子在那隆起处拍了一巴掌,问道:“你怎么就还不上欠账了,那珠宝行里伱有百一的股份,不少赚吧?” 冷羽婵翻了个白眼儿,她是能看到杨沅的表情的。 所以她如何不知道杨沅这厮是得了便宜卖乖,在戏弄可怜的小猪猪。 薛冰欣埋头在被子里,闷闷地道:“人家……人家打‘叶子牌’,把所有积蓄……还有股份,都输给小婵了嘛。” 咦?这个理由就很强大。 而且,杨沅明明知道她是在炮制理由,却偏偏乐于接受这个理由。 杨沅重重地叹了口气,感慨地道:“怎会如此!何至于如此啊! 你早跟我说,这账便抹了又如何。现在……唉! 既然这样,那咱们的债,就一笔勾销了!” 冷羽婵看着这狗男人在那儿演,真想伸出大长腿踹他一脚。 就见杨沅道:“现在,你的债算是还上了,薛小娘子,你走吧。” “啊?” 正在被下又羞又喜的薛冰欣一下子掀开了被子,脸色惨白。 然后,她就看到杨沅一脸坏笑地钻了进来,她再想藏进被子,却已来不及了。 被子盖上了,被子里藏了两个人。 然后,被角忽然一掀,杨沅的声音从中传了出来:“那个放高利贷的恶财主,还不快来,向我薛小娘子俯身赔罪!” 冷羽婵吃吃一笑,把灯烛放在了桌上。 在她的睡袍丝滑落地的同时,她也丝滑地溜进了被子。 这张被子,足够大…… …… 山阴兵马都监楚源被抓到了临安,关进了皇城司大狱。 直到此时,秦家还不知道山阴发生的变故。 秦家人被勒令在家守孝,府外有官兵“保护”,想和外界联系也是做不到的。 秦熺的能力太弱了,秦系势力对他完全没有信心。 因此在万俟卨成为宰相以后,他们就果断接受了万俟卨作为秦桧的继承者。 秦家,随着秦桧的死,已经被他们抛弃了。 能随时抛弃秦家的,主要是台谏系统的官。 因为很难找到他们直接的罪证,毕竟他们作为台谏者,本来就是负责监察官吏、弹劾官吏的。 而有的官员却是很难撇清自己,和秦家做一个切割的。 比如现在已经成为礼部祠部郎中的林一飞。 自从秦家明显受到控制,他便惶惶不可终日起来。 然而,他有家有业的,又能逃到哪里去? 礼部的人都发现他们这位新任祠部郎中,从一开始的意气风发,很快就变得心神恍惚,满腹心事了。 而这个转变,就是从上元夜那天开始的。 从那天起,这位祠部郎中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每天上值以后,他就往签押房里一坐,呆呆地一坐一天。 谁都知道他是秦桧的人,但是别人无法理解,他为何会害怕惶恐到如此地步。 秦桧权倾朝野的时候,那些巴结奉迎并且听命于秦桧的大员多了去了。 那是官家最为倚重的宰相,而且是独相,是唯一的一位百官之首。 只要不是有太过份的罪过,朝廷就算想清算秦桧又能怎么说呢? 难不曾要把奉迎巴结过秦桧的人,或者对秦桧曾听命行事的人全都罢黜? 不可能的,那样的话,朝堂和地方要清空大半了! 秦桧已经独相十八年,朝廷和地方上,还剩几个官员和他一星半点的关系都没有的? 皇帝刚刚登基,是绝对干不出这种自撼根本的事儿来的。 你看那原枢密院宣旨院长张宓,现在在临安府做北院通判,就做的意气风发的。 他根本就不怕自己会被牵连。 秦家,他是送过礼。 秦桧让儿子秦熺编修国史,他也的确是竭尽全力予以配合了。 可秦桧是你官家亲自任命的宰相,官家你整天说秦桧功勋甚大,不停地给秦家施恩、赏赐,连秦家一个十岁女童,你都能封为诰命夫人。 我一个小官儿,遵从你任命的宰相之命、敬畏亲近你器重的宰相,这不是大臣应尽之义吗? 朝廷就算想清算他,也只能另找借口,是无法利用秦桧这件事严惩他的。 不仅仅因为他有他的充分理由,而且类似张宓这种情况的官员太多。 法是为执政者服务的,“法不责众”很多时候就是权衡利弊的无奈选择。 这个“众”如果基数足够庞大时,那么,需要修改的是“法”,而不是那个“众”。 哪怕你把“法”捧到再如何神圣的地位,这才是现实。 然而,林一飞显然不属于那个“众”。 所有人都在好奇,都在等着林一飞的结果。 这一天,结果终于来了。 大理寺派来了差官,他们先去见了礼部尚书曲陌,不一会儿便出来,去祠部带走了林一飞。 礼部的官员们发现,林一飞被带走的时候,竟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的神态。 似乎,他重压中的心灵,在有了结果的时候,终于坦然了,解脱了…… …… 林一飞知道被大理寺公开带走意味着什么。 他很清楚他已逃无可逃,反正这三个月的时间,家产已经能藏就藏、能转就转了。 他这么重的罪,家人被流放编管,是必然的结果。 所以这些转移的、隐匿的钱财,恐怕家人在很长时间里也用不上。 不过,至少他给家人留下了一个念想。 而他自己,他很清楚,他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 林一飞被带到大理寺,在高高的照壁之下,看到了也是刚刚被差官带来的秦熺。 照壁之上,是一只威武的神兽:獬豸。 獬豸神兽,其形如麒麟,额生独角,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 几个月前,两人还意气风发。 一个是当朝枢相,剑指未来; 一个史笔在手,涂沫过去。 可是现在,他们却成了大理寺的一对阶下囚。 一个鬓生华发, 一个白头如霜。 而在三个月前,他们的头发还漆黑如墨。 四目相对,一时间二人感怀万分。 像这种重罪犯官,本不应让他们相见,更不应让他们说话。 所以,差官们一见他们二人碰上了,立即就要把二人分别从照壁左右带走。 林一飞被拖了个趔趄,却突然挣扎起来,回首大呼道:“伯阳,人之将死啊! 一飞尚有一事不明,还请伯阳赐告!一飞,究竟是不是秦相亲子?” 秦熺毕竟曾是当朝枢相,身份尊贵。差官们没有对他过分拉扯,所以他的仪态还算从容。 听了林一飞的话,秦熺不由一怔,旋即苦笑着高声答道:“吾亦不知也。不过,以吾看来,应当不是。” 他的依据,是秦桧一直在努力为他铺垫未来。 如果林一飞真是秦桧的亲骨肉,就算秦桧曾经惧内,如今连皇帝都惧他七分,他还怕王氏这个曾经的宰相人家? 那他必然会让林一飞认祖归宗,大力扶持的。 秦熺悲声道:“升卿兄若不相信,九泉之下,自去问吾父亲便是!” 林一飞听了,面如土色,这一回,他连心都死了。 林一飞不再挣扎,被差官带了下去。 獬豸照壁之前,忽然人影一清。 但片刻之后,却又再出现了三道人影。 三人身穿青色劲装,头套裹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腰间佩着一口太刀。 其中一人用有些沙哑的男人声音,大声说了一句倭语。 大理寺门前的侍卫,忽见光天化日之下出现了这样三个人,立时端起长矛,紧张地围了上来。 香积寺一案中,曾经出现大批东瀛人。 虽然当时那些东瀛人都扮作寻常百姓,不是现在这样的打扮。 可是大理寺在审理相关人员的过程中,已经对东瀛忍者有了充分的了解。 他们一见这些人,就知道不是中华人物,岂有不如临大敌的道理。 那个倭国忍者,改用生硬的汉语,大声道:“叫你们宋国大理寺卿出来,我们,东瀛人。有香积寺消息奉告!” 第419章 就是我(为公输吟尘盟主加更) 有东瀛忍者出现在大理寺门口,并且要面见大理寺卿! 消息传报进去,大理寺中迅速做出了反应。 和大理寺卿吴书一起,快步赶到衙前照壁下的,竟然是晋王赵璩。 香积寺一案太过重大,涉案相关人员的身份都已达到了巅峰。 那些东瀛忍者被抓后,大理寺从礼部找来三个精通倭文、倭语的通译,陪着皇城司和大理寺的办案人员逐一进行审问。 虽然这些忍者都是一些意志狂热的怪物,可以做到视死如归。 但是他们的血肉之躯,却也抗不住皇城司和大理寺层出不穷的酷刑。 当肉体的痛苦,已经强大到让他们宁愿死去,可又偏偏死不了的时候,便有人招供了。 一旦有了一个招供者,也就很快打破了其他忍者的心防。 最终大理寺把不同人犯交代的证言,相互加以印证,渐渐复原了整个事件的本来面目。 在忍者中,一般是由上忍在后方策划,并不带队执行。 通常是由一名中忍担任队长,由其他中忍和下忍担任队员,具体执行。 这次由于是忍者的第一次跨海出国作战,而且目标是如此重要的异国大人物。 这個任务一旦成功,他们将会成为忍者之神。 柳生四十竹上忍才打破规矩,亲自带队。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传统意义上,真正负责带队执行的几位中忍,也是知道计划来龙去脉的。 他们的证言,暴露了楚源的存在。 楚源因此落网。 而大理寺想迫使楚源开口,那就容易多了。 他们甚至不需要对楚源用刑,只需要向楚源承诺,会减轻对于他家人的惩罚,自知已难逃一死的楚源,便爽快交代了。 有了楚源的证词,再结合东瀛忍者的证词,证据链便已咬合。 大理寺卿吴书马上把审理结果密奏了天子。 赵瑗深思再三,最后又把晋王赵璩召进宫去,兄弟俩推敲良久,最后决定,此案不做矫饰,由三法司公审。 此案中唯一一处尚不能服众的疑点,就是秦桧本人为何会身死当场。 你要说他是整个阴谋的策划者,可他这个策划人却死在现场,这就很难服众了。 然而反复拷问那些忍者和楚源,却始终没有新的发现。 对于秦桧之死,这些杀手同样一头雾水。 先帝之死不能一直这么拖着没有一个交代,再拖下去,甚至会产生对当今官家不利的谣言。 秦桧的后事也不能一直拖下去,如果他的罪行还是不能揭露、判定,那么这个弑君奸贼,甚至还要得到一个完美的谥号,得到一个善终。 这是赵瑗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所以,一贯性情方正、不懂圆滑的赵瑗,这一回也只好接受了赵璩的建议: 以秦桧为逃避嫌疑,主动制造自己被追杀的假象,结果作法自毙来结案。 具体情况就是:秦桧贼喊捉贼,故意营造了他被追杀的一幕。 结果弄假成真,因为他的座车在奔跑中雪滑失足撞倒灯架,继而又撞塌了围墙,导致车体变形,使他逃脱不得。 而倒榻的灯架上,有流火溅入了车厢,引燃了秦桧用以护身的一筒“神火飞鸦”,从而使其作法自毙。 不得不说,鹅王这个大开脑洞的说法,逻辑上还真是成立的。 它能够完美地解释秦桧作为刺杀的主谋,为何比刺杀目标还先走了一步。 证据? 好办。 那些最终将被处死的倭国刺客,只有通过三名通译之口,朝廷才能拿出让大家看得懂的口供。 所以,只要买通那三个通译配合行事就行了。 这件事自然不能让官家出面,假的就是假的,一个弄不好,那就是天大的污点。 而一个假证供一旦暴露,那么那些真口供也会遭到世人的怀疑,后果太严重了。 所以鹅王打算由他来亲自操作此事。 他赶到大理寺,先见了大理寺卿吴书,以自己要亲自复审人犯为由,要带那三个通译去大牢。 赵璩想着,先找机会和这三名通译官私下接触,再许以富贵荣华,买通他们配合自己行事。 可还不等他说明来意,就听说大理寺门口来了三个东瀛人。 于是,赵璩就和大理寺卿吴书一起赶到了大理寺门外。 “你是宋国的大理寺卿?” 藤原姬香用女声问道。 看到鹅王,姬香颇感意外。 这人站在最中间,应该就是大理寺最大的官儿了。 可是,宋国的大理寺卿这么年轻的吗? 赵璩忙道:“本王乃是大宋晋王,这位才是大理寺卿吴公。” 赵璩往旁边一指,藤原姬香又看了一眼吴书,心道,早听说宋人喜欢起绰号,没想到堂堂大理寺卿也不例外。 可是他为什么会起“蜈蚣”这么古怪的绰号? 吴书颔首道:“本官大理寺卿吴书。你们是东瀛人?” 矢泽花音用一口男性的、生硬的汉话道:“不错,我们,是日本国奈良飞鸟派的忍者。” 她和小奈都精通变形术和变装术,变声本就是变形术的一部分,要模仿一个男人声音对她来说非常容易。 而且她们的体型也进行了一定的矫饰,虽然依旧娇小,却已看不出女性独有的特征。 吴书对此并没有太奇怪,他审问过的忍者,大部分都比普通的倭国人更加瘦小。 审问时他才知道,由于忍者经常需要爬高伏低、飞檐走壁,需要身体保持轻盈瘦小。 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动作异常灵活,可以用常人无法做到的方式隐藏在一些地方。 听到眼前三个黑衣人承认是东瀛忍者,跟着赵璩和大理寺卿出来的一群官兵立即散开,把她们团团围住。 鹅王身边的那八座肉山,胖胖的身形也是灵活地一晃,就在赵璩四周布下了一道肉屏风。 吴书脸色凝重地道:“你们要见本官,意欲何为?” 藤原姬香道:“我们来,是告诉你们,贵国的宰相秦桧,是我们杀的。” 吴书大吃一惊:“什么?” 鹅王赶紧扒拉前边的肉山,没扒拉动。 他便从两个宽厚如城墙的肩膀间,踮着脚尖儿探出一个脑袋,急声问道:“你们?那么在香积寺,刺杀我大宋天子的那些倭国人……” 他还没有说完,小奈已经用一个少年人的声音截口道:“那些忍者,是我们的敌人!” 刺杀皇帝的忍者是他们的敌人,那他们不就是自己的友人了? 也不对,那他们为何要刺杀秦桧? 鹅王马上问出了他的疑惑。 藤原姬香傲然道:“我们,乃是日本国博多津,鲸海神社藤原神主的部下。” 已经被《三国演义》荼毒的藤原姬香,慷慨激昂道:“藤原神主,雄才盖世,据有博多,博多士民慕仰,若水之归海。神主弘毅宽厚,乃英雄之器焉……” 鹅王听着这词儿有点耳熟,怎么像他在瓦子里听曲大先生说三国的味道? 藤原姬香先把自己滔滔不绝地夸了一顿,这才说到正题。 具体内容大概就是:日本国出了一个像曹操似的大奸雄平清盛,这个平清盛挟天皇以令诸侯。 平清盛觊觎博多港产生的巨大利益,因此动用军队侵略博多,还想谋害宽仁得众、命世英才的鲸海神宫的藤原神主。 平清盛还和大宋奸相秦桧勾结,派出杀手来大宋协助秦桧谋杀大宋皇帝。 秦桧答应事成之后,会大力促成宋国和平清盛之间的全面贸易。 而他们,则是英明神武的藤原神主的部下。 藤原神主现如今化明为暗,正率领博多的忠义之士和大奸雄平清盛暗中周旋,伺机反扑。 而他们,则奉藤原神主之命,到中原来破坏平清盛和大宋权相秦桧的联盟。 但是,他们获愁平清盛阴谋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未能及时救下大宋天子。 为了阻止平清盛壮大力量,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杀掉与平清盛勾结的大宋奸相秦桧。” 矢泽花音道:“香积寺前,藏身秦桧车下,对他出手的人,就是我!” 小奈挺胸道:“藏在香积寺斗拱之间,对秦桧出手的人,就是我。” 藤原姬香洋洋得意地道:“踢倒灯架,阻止秦桧的马车逃走,并且把从平清盛手下夺来的火箭塞进车厢,把他杀死的人,就是我!” 花音和小奈能说清在香积寺前刺杀秦桧的两个杀手的行动细节,而藤原姬香更是说到了杀死秦桧的诸多细节。 那车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秦桧是死于什么武器之下,外界并无人知道。 而那灯架是被人踹倒的,这更是皇城司和大理司第三次派员勘察现场时,才在灯架上发现凹陷进去的脚印,从而确认的细节。 眼前这三个东瀛人说的话,竟然和这些细节完全对得上号。 吴书顿时大喜若狂,连忙道:“伱们所言,对我大宋非常重要,可否请三位到堂上叙话,让本官做个笔录。” 鹅王赵璩听了更是大喜,原来秦长脚竟然是这么死的,鹅鹅鹅鹅…… 这样我就不需要冒险作假了。 秦桧之死,至此真相“全部大白”,甚而还多了一条证据链,从侧面进一步证实了秦桧就是策划香积寺之变的幕后主谋。 赵璩大喜道:“你们放心,只要你们所言属实,我大宋绝不会加害,必以礼相待,奉为上宾。” “不必了!” 藤原姬香探手入怀,取出一封信札,说道:“详细情况,我都记述下来了。 上边还加盖了我们英明神武的神主阁下的印钤,足以证明它的真实性和合法性。” 藤原姬香手腕一抖,那封信札便向赵璩飞去。 藤原姬香道:“我们今日奉神主阁下来说明真相,只是希望贵国能够明白平清盛的狼子野心,不要被他利用。告辞了。” 说罢,花音和小奈就同时抛出一只飞抓,扣住高大的照壁顶端。 两人又同时伸手架了姬香一把,三人一起掠上了高高的照壁。 她们沿着那一尺宽的照壁,以小碎步飞奔到尽头,就脱离了地面上那些大理寺官兵的包围。 飞抓再次腾空而去,扣住了街对面一角楼阁的飞檐。 三女借飞抓之力,腾跃到了那处楼阁的屋脊之上。 片刻功夫,她们便已借助鳞次栉比的一幢幢房屋,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420章 趁胜追击 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司会审了。 大理寺卿吴书,刑部尚书张方旬,御史中丞隋肖峰高坐上首,大理寺卿吴书居中。 大理寺卿吴书还从蕃坊找来了几个东瀛人。 其中就有日本浪人三上千雅和北条大翔,他们都曾是倭国一方诸侯麾下的武士。 他们不仅精通汉语,而且对于倭国政局非常了解。 在验看了藤原姬香留下的书札之后,他们非常肯定地向三法司大佬证实,这份信札上的印钤,确为鲸海神宫神主的印钤,其真实性毋庸置疑。 并且,他们还用汉语,向三法司的大佬详细介绍了倭国现在的政局。 他们所说的日本国的情况,确实如那三个到大理寺来报信的东瀛忍者所言。 接着,三法司便提审一众人犯。 山阴兵马都监楚源现在只求速死,而秦熺和林一飞也完全没有了抵抗的念头。 他们自己就是官,而且是高官,很清楚从三法司联合升堂的那一刻起,这案子就已经定下来了。 提调他们上堂,不过就是走个流程,还有什么好抗拒的。 况且,整条证据链完整、确凿,他们很光棍地当堂又招供了一遍刺杀阴谋的前因后果。 御史中丞隋肖峰坐在上面,脸色非常难看。 作为秦桧的忠实走狗,这些年来,他帮着秦桧可是咬了很多人。 在秦桧死后,新科状元杨沅带头诉秦桧之罪、为岳飞申冤。 为了自保,他又发动御史台的人,为秦桧百般辩解。 甚至翻出杨沅在枢密院勾搭女官,痛殴上司的事来,想把杨沅搞臭。 结果,今天他作为主审官,却不得不在这里定秦桧之罪。 而且,秦桧之子都当堂招供了,他想为之回旋都没有机会。 此案定谳之后,他的前程堪忧啊! 隋中丞自忖,最好的结果,可能就是削职为民吧。 而他现在还要参与对一众人犯的定罪,这些人定了罪,才能定他的罪,至少是一個玩忽职守,有重大过失,他那心情就可想而知。 最终,秦熺、林一飞等主要涉案成员,按照罪责轻重,分别被判以磔刑、斩刑和绞刑。 在西方文化中,斩首才是高贵的死法,绞刑才是平民的待遇。 但是在东方文化中却恰恰相反,被判绞刑,才是较为宽宏的死法,因为能留一个全尸。 这些犯官的家眷,则按犯官的罪责大小,分别流放各处。 其中秦家被流放去了崖州,由当地的吉阳军编管。 这一流放,赵瑗才想起,绍兴八年,曾上书大骂秦桧是国贼,请求官家诛杀秦贼的枢密院编修胡铨还在海南岛呢。 当时赵瑗才十一岁,自然是不知道此事的。 不过近来为岳飞申冤的奏本很多,其中就有不少人提及了当年的胡铨。 赵瑗便向吏部询问这个胡铨的下落,得知这位仁兄还在海南岛活蹦乱跳的,心中大为欣喜。 赵瑗立刻下旨为胡铨平反,并且提擢他为吏部郎官。 人家遭了这么多年的罪,而且十七年前就已经是枢密院编修,正常升迁的话,现在可就不只是一个吏部郎官的级别了。 所以吏部和宰执们也没有理由反对。 旨意颁出,立即便发往崖州,此时罪囚家眷才刚刚上路。 “童夫人”秦葭月如今已经是个十三岁的少女,出落的如花似玉。 按照原本的历程,她现在应该已经是吴国舅的妻子了。 不过,在秦家出事以后,吴国舅家已经果断退婚了。 所以,她也要被流放海南岛。 不过,秦桧父子毕竟是做到过大宋最高文职和武职的人家。 这样的人家落难,差役胥吏们是不敢对他们的家眷过于欺凌的。 至少他们是不敢因为秦家女眷的美貌而动不轨之心。 秦系力量还远没有消失殆尽呢。 况且秦桧独相十八年,这十八年中,大小官吏的选拔任命都要经他的手。 就算不是他的党羽,而是公事公办提拔起来的官员,多少也得承他这个情。 被发配崖州的秦家人,现在是以第三代秦埙为首。 秦埙也就是上一科的探花郎。 杨沅记得这个秦埙的儿子、孙子,很是出了几个忠君爱国之辈,历史上曾经为了守护大宋城池而壮烈捐躯。 如今秦氏族人的命运发生了变化,也不知道秦氏后人最终会选择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希望他们知耻而后勇吧。 …… 福宁宫里,官家赵瑗和晋王赵璩坐在椅上聊着天。 秦桧的罪行已经晓谕天下,但他如今的罪名是谋反和弑君。 并不能因此平反岳飞之“罪”。 于是,赵瑗下旨,令大理寺重审岳飞一案。 当初就是大理寺给岳飞定的罪,现在又得由大理寺来给岳飞翻案,而且这个案必须翻。 这已是大势所趋。 对于台谏官们来说,这个案翻得好不好,翻到什么程度,决定了官家在清理台谏系统的时候,会对他们有多么大的制裁力度。 对此,台谏系统的所有官员,全都心知肚明。 负隅顽抗是不现实的,况且一群甘为秦桧作狗的人,能有什么节操呢? 他们清楚,官家不仅是为岳飞翻案,而且想用这件案子,把首相万俟卨拉下马。 可是他们没得选择,死道友莫死贫道,他们只能打起精神,重审当年岳飞一案。 曾经在岳飞冤案中起了重大作用的万俟卨,如今就很难过了。 …… “台谏,我是必须要拿回来的。” 赵瑗对赵璩严肃地道:“元丰改制以后,台谏就从由皇帝掌握,变成了由宰相掌握。 改变的原因是,台谏直属天子时,台谏官们为了能让自己‘有所作为’,对于两院任何政令都指手划脚,导致朝廷诸般政策无法落实,国家运行严重迟滞。 可是改由宰相掌握之后,这个问题解决了,却又出现了新的问题,那就是一旦宰执想党同伐异,台谏就会变成宰相攻讦异己的一口利刃。 尤其是经筵官多出于台谏,而经筵官经常接触天子,最能察觉人主动息。 如此一来,宰相既能控制着朝廷喉舌,又能掌握着君主的一举一动,这是极大的弊端。” 赵璩懒洋洋地道:“官家方才也说,当初就是因为台谏直隶于天子弊端太大,这才改由宰相管辖。 如今宰相管辖也不行,又要再拿回来。可拿回来以后,重新直属天子的弊端,那又该如何是好?” 赵瑗叹息道:“这正是我要找你商议的原因。台谏掌握于皇帝之手,有弊有利。掌握在宰相之手,同样有弊有利。 我又不能把它凌架于皇权和相权之上。毕竟台谏的官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 赵璩蹙眉道:“这倒的确是个问题。” 赵瑗道:“璩哥儿,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这件事我是有所思量的。但还是希望你能帮我想想办法。 绝对的万全之策,当然未必会有。但是我们已经知道的弊端,总该想个办法把它弥补了才好。” 赵璩听了,便翻个白眼儿道:“以前你我要各自做出一副奋发之态,来争那皇储之位,辛苦的不得了。 如今你已经做了官家,尘埃落定,我就该马放南山,逍遥自在,结果可好,我现在反比从前更加辛苦,这是何苦来哉?” 赵瑗没好气地道:“你什么时候奋发过?再说,为兄还叫伱做过什么事么?你要不做,那也成。以后不管是朝会还是御前会议,你都必须参加,朕不准假。别说你头痛脑热了,就是缺胳膊少腿了你也得来。” 赵璩叹息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你一个人辛苦就好,非要拉上我。好啦好啦,这件事我帮你参详参详就是,下不为例。” 赵瑗哈哈一笑,道:“这才对,自家兄弟,你不帮我,谁能帮我?”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便微显凝重起来,问道:“璩哥儿,那三个东瀛忍者,还不曾找到么?” 赵璩摇了摇头:“临安固居的人口有七十多万,流动人口有三五十万,足足百万之众,区区三个人往人堆里一藏,我们往何处去找?” 那时候的临安城可比后世的杭州市小太多了。 人口居住密度比后世的杭州还要大的多。 以当时的条件,想在这样的人口密度中排查找人,实在是难如登天。 赵瑗不禁蹙眉道:“他们来去无踪,能够刺杀先帝,能够在大理寺门前来去自如,这种人就算眼下对我朝廷没有恶意,却也不得不防。” 其实赵瑗的这个担心,赵璩喊杨沅到孤山别业陪他吃酒的时候,就跟杨沅聊过了。 当时赵璩的担心,大体与此刻的赵瑗相似。 不过,他已经听杨沅为他仔细分析过了,心中有数,自然不慌。 这时一听官家有此担心,赵璩便道:“东瀛忍者,专习潜行匿踪之术,擅长侦察刺杀,确实有些叫人防不胜防的本事。 不过说到底,他们就和咱们军中的斥候一样,也没太大的区别,官家会担心我军中斥候危害之大吗?” 赵瑗想了一想,扬声唤道:“小骆。” 骆听夏应声而现,宛如一道鬼影子似的。 赵瑗道:“你来说说,那东瀛忍者的本领如何?” 第421章 门庭若市(为墨晶大领主盟主加更) 骆听夏面露不屑之色,道:“晋王殿下说的有理,东瀛忍者所习,不过就是斥候之术,揉杂了一些民间幻术和道家遁术的技巧法门。 便是在东瀛那一隅岛国,诸侯争霸之中,靠的也依旧是军队,忍者是起不了大作用的。” 赵瑗道:“可是他们在大理寺门前,轻易就能脱身……” 赵璩道:“官家啊,那大理寺中不过是些差役捕快,站班坐衙的差官而已。就连缉凶捕盗这种事,都轮不到他们出手,你说他们能有几分战力?” 赵璩转向骆听夏道:“小骆,你来说说,如果是你,可否从大理寺前从容脱身?” 小夏道:“临安的屋舍建造密集,除了御街之外,其他道路又大多狭窄曲折。 如果只是大理寺的一群普通差役追赶,奴婢想脱身的话,易如反掌。” 赵璩拍手笑道:“这就是了。” 他和赵瑗都是皇子,从小没有接触过这种江湖人物。 在他们的想象之中,难免就把忍者想象成了唐传奇中那些高来高去、无所不能的空空儿、精精儿、红线女一类的玄之又玄的江湖中人。 不过他之前把这个担心和杨沅说起时,已经被杨沅帮他剖析明白。 赵璩便道:“至于说香积寺一案,官家觉得,如果刺客当时手中没有‘神火飞鸦’的话,他们还能突破御前侍卫,伤害到先帝吗?” “‘神火飞鸦’……” 想起“神火飞鸦”那肆虐的威力,赵璩不禁倏然变色。 赵瑗道:“当初军中反映,‘神火飞鸦’制造艰难,保管不易,用时多有局限,时时还会误伤自己。 先帝去军中测试此物时,我就陪在先帝身边,是见过它这些弊端的。没想到如果用之得法,它竟有这般威力。” 赵璩想起杨沅劝诫他的话,就对赵瑗进言道:“官家,我们弃而不用的东西,那东瀛忍者却是视作瑰宝呢。 尤其是皇城司从秦桧车厢中得到的那筒‘神火飞鸦’,它的制造尤其精密,竹筒关键处还加了铁箍,使它更加稳固、更能及远,威力也更大。 我在想,如果朝廷叫匠人们继续研发,以财帛和官职作为奖励。假以时日,它未必就不能成为我大宋军中利器。 试想,如果有那更能及远,更加精准,而且对保管和使用没有那么多局限的火器,那它用于战场对付金人的铁骑时,会如何? 官家,弓弩尚且需要不断的改进完善,人才尚且需要不断的磨砺进步,为何独对这火器如此苛刻?就想着它甫一研发,就必须十全十美? 纵然它现在弊端多多,尚还不宜装备于军中,那么不装备也就是了,却不应该因此废弃继续研发改进的机会啊。” 赵瑗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扬声道:“来人!” 原普安郡王府的管事太监,如今的内廷大珰何立新立即应声上前,欠身听命。 赵瑗道:“传旨,将当初研发出‘神火飞鸦’的匠人,提擢为军器监录事,赏钱百缗,缎十匹。以后遂成定例,军器研发有所成就者,俱都照此办理。” 虽然军器监录事只是“从九品下”的小官儿,可那也是官。 军器研发一旦有了成果,就可以从“工”变成“官”。 可以想见,这个消息传开以后,对于军器制造的匠人们,将会产生多么重大的激励效果。 兄弟俩议事已毕,赵璩就迫不及待的“逃”出了皇宫,吩咐道:“走,去仁美坊”。 赵璩进宫时本就穿的常服,此时要去仁美坊,只要少带些人马,也就不怕有人会怀疑他的身份。 官家可是给他下了任务,要他想想如何改革台谏之弊。 这么伤脑筋的事儿,他才懒得动脑筋,当然是要交给状元公去操心啦。 于是,赵璩便只领了七八个侍卫,车驾一拐,往“仁美坊”赶去。 此时,杨家可谓“门庭若市”。 皇亲国戚、使相人家,正纷纷派媒人来,研究和这位状元郎联姻的可能。 一個状元,前程就已经稳了,无比的光明。 更何况这个状元明显是官家眼中的新贵,奇货可居啊。 这登杨家门的,大多是媒人。 可内中偏有一人,却是直接带着女儿登门的。 这人名叫李道,官任中侍大夫、武胜军承宣使、鄂州御前诸军统制。 新君登基,他是回京述职来的。 李道曾经是岳飞的旧部,因为调离岳家军的时间比较早,所以秦桧构陷岳飞时,李道未受牵连。 肥玉叶的爹肥天禄没受牵连,还是因为他从中斡旋,帮着送礼托人,才保下来的。 他不仅是岳飞旧部,而且现在正担任着鄂州御前诸军统制,而鄂州又是岳帅影响力最大的地方。 李道此来,身负鄂州的军心民意,进京述职之余,自然是要来拜谢为岳帅鸣冤的杨状元的。 因此,他名正言顺的就带了女儿一起登门了。 他这女儿名叫李凤娘,虽然芳龄只有十一岁,却是一个美人胚子,任谁一见,都知道再长大一些必然倾国倾城。 所以,虽然女儿年纪尚还小了些,可以先订婚嘛。 这位状元公也才二十四岁,二十六岁成亲的话,对于功成名就者来说,并不算晚。 杨沅对于李道这个人全无印象,听了李凤娘之名,他也同样没想起什么来。 北宋诸帝的事迹,他还知道一些。 南宋诸帝,他了解多些的也就是赵构了,对于如今继位的赵瑗,知道的都只是泛泛。 再往后的几位皇帝,他就更不了解了。 甚至你把那几位皇帝的年号庙号说给他听,他都未必听说过。 他一个学“公关学”的,而且也不是历史爱好者,所知自然有限。 因此,他见了李道,也见了李凤娘,却不知道这个女孩儿,是两宋历史乃至中国历史上,都排名靠前的一个悍后,是一个折磨了大宋三代官家的奇女子。 杨沅知道的悍后,只有慈禧和贾南风。 纵然是吕雉和武则天,在他眼中也称不上一个“悍”字。 因为在他看来,悍后是没有雄才大略,只会嫉悍蛮横为祸后宫的泼妇。 故而,乍见李凤娘时,他只觉眼前一亮,这个年方十一的小女娃儿,竟然生得如此艳丽,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国色牡丹,隐隐然已经有了几分“人间富贵花”的气象,这要是长开了那还得了。 不过,他也没有多看人家女儿,那样未免太过失礼。 他亲自迎接李道进门,一则是因为李道官职远在其上,虽然李道是武官,而他是文状元,那也不可怠慢失礼。 早年从军的这段资历,他可不想放弃了,那是他获得军队系统亲近认同的重要资本。 何况,他打心眼里,也不觉得文贵武贱。 另一方面,李道的拜帖已经言明,他此来是因为状元公替岳帅鸣冤。 而他作为岳帅旧部、鄂州统制,此番是代表鄂州军民前来道谢的。 那杨沅就更得隆重接待了。 他当日金殿奏对,就已经明确了他的立场。 李道是岳帅旧部,又是代表鄂州军民而来,这就是他的天然盟友,自然要倾心接纳。 杨沅正嫌那些上门说媒的人聒噪,奈何哪个媒人来头都不小,还不能连门儿都不让人进。 这时有了接待贵客的理由,正好把那些媒人全都请了出去。 由于杨沅考中状元,来往交际的人多了,再住在“风味楼”不合适,所以便搬来了新宅。 不过,正牌女主人还没过门,其他女人如今都是不住在这里的,只不过鹿溪和丹娘时常过来照应。 李道将军是携小女同来,杨沅便让鹿溪和丹娘陪伴。 这李凤娘年纪虽小,心气儿却极高。 她从小就被人交口称赞她的美貌,难免养成一身的骄纵脾气。 方才随父亲来到仁美坊,看到杨府门前道口,那幢由皇帝亲赐的四柱三间三楼螭龙盘柱的”三元及第”石牌坊时,她的心中便很是惊喜。 “三元及第”的状元郎,那就难得的很了。 李凤娘只希望这个杨沅的年纪不要太大,人长得不要太丑。 结果见到杨沅之后,这个性情高傲的美少女心中便已对他千肯万肯了。 年纪轻、长得俊、又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李凤娘心中已经认定这就是她的如意郎君,自动代入到杨府女主人的身份中去了。 不料,杨沅却安排了鹿溪和丹娘接待她。 李凤娘年纪虽小,却是个有心机的女孩。 她本以为鹿溪和丹娘或许是杨沅的姊妹,那就是她的大姑姐了,倒是要好好拉拢亲近一下。 于是她故作天真烂漫之态,趁着鹿溪和丹娘暂离的机会,选了年纪最小,似乎更容易对付的小青棠,询问鹿溪和丹娘与杨沅的关系。 奈何,小青棠也是个人精。 而且以青棠的阅历,李凤娘的那点小心机在她面前完全就是透明人一样。 于是,小青棠就“一脸天真烂漫”地告诉“一脸天真烂漫”的李凤娘:鹿溪姐姐,是状元公还没过门儿的妻子,再有几个月就要成亲了。 而丹娘姐姐,则是状元公准备要纳的妾室,等鹿溪姐姐过了门,丹娘姐姐也就过门儿了。 青棠还对李凤娘露出一个小娇羞的表情,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儿来。 就这一个生动的小表情,就足以让李凤娘产生丰富的联想:眼前这个小妖精,怕也是状元公内定的一位如夫人。 李凤娘登时装都不装了,小脸呱嗒一下就撂了下来。 许是李道只此一女,且又天生美丽,所以从小娇惯异常,因此李凤娘的独占欲异常的强烈。 杨沅这样各方面都很优秀的男子,她是不想放过的。 但是,那个出身低贱的小厨娘,必须休了!做妾都不行。 还有那一大一小两个狐狸精,也得赶出门去。 都还没过门儿呢,就进了杨家,以女主人的身份来接待她? 什么东西! 李凤娘自信以她的家世和她的美貌,杨状元一定会选她,已经开始磨刀霍霍准备给杨门清理门户了。 这时候,急于向杨沅问计的赵璩匆匆赶到了杨府。 就在那座石牌坊下,他的车驾和刘商秋的车驾不期而遇。 刘国舅是来下请贴,邀请杨沅过府赴宴的。 因为他六姐说,当初杨沅救命之恩,终究未作报答,刘家不能没个表示。 刘商秋觉得很有道理,况且姐姐离宫之后,难免幽怨寂寞,有点事儿做,也好让姐姐排遣心情。 于是,他想到就做,兴冲冲地就来了。 第422章 新托妻献子 杨沅这座宅院现在还没有女主人,所以府上人手有限,正式启用的院落都不多,丫鬟下人自然也少。 不过,至少厨房里该有的现在都有了。 鹿溪和丹娘都有一手好厨艺,由她们亲自下厨,烹制几道美味佳肴,那还不是信手拈来。 菜肴一摆上桌,李道只尝了一口,就大赞一声好,甩开腮帮子就大吃起来,完全是一副武人的豪爽之姿。 杨沅是文状元,但是对李道执礼甚恭,这让李道感觉非常舒坦,完全没有在别的文官面前时,那种有所拘束的感觉。 二人边喝酒边聊天,听杨沅述及他那无中生有的金国潜伏十年,回来后又是如何在枢密院和御龙直任职,李道便觉得和他更加投机了。 李道今年也不过才四十多岁,杨沅虽然年纪小了些,但是他十三岁就被派去金国卧底,这兵龄可真够长的。 而且李道现任鄂州御前诸军统制,属于禁军序列。 杨沅担任过御龙直都虞候,也是禁军序列。 两人都是同一系统的军官,这酒再一喝起来,便愈发觉得亲近了。 不知什么时候,李道已经揽起了杨沅的肩膀。 李道大大咧咧地道:“子岳,你可是状元公,李某登门拜访时,这心里头可是忐忑的很。 生怕你羞与我们这些当兵的为伍。你对李某如此礼遇,不错不错,你没忘本,李某很喜欢。” 杨沅笑道:“李统制多虑了,这不是杨某忘不忘本的事。 我大宋军人为了江山社稷、黎民安宁,抛头颅洒热血,那都是国家英雄,谁敢看轻了? 看轻军人的,都是些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的王八蛋!” 李道一听,两眼顿时发亮,竖起两根大拇指赞道:“好好好! 就冲你堂堂状元公,还能和我们武人一般这样说话,就是英雄本色。咳,子岳啊……” 李道压低了些声音,小声地道:“李某这次回京述职,之所以带上小女,其实是有原因的。” “哦?” “我那妻子,过世的早。李某有意续弦,已经有了一个中意的女人。 奈何小女从小被我骄纵惯了,她不肯让我再娶,我对她又打不得骂不得的。 这次我带她到临安来,本来是想寻个理由,把她托付给一位临安同僚,让她先在临安住上一段时间。 我那边也好先把娘子娶了,等我生米煮成熟饭,便也不怕她闹的太厉害。 可是,我来了才知道,我那袍泽…… 嗨!他受秦贼之事牵连,被贬到宜宾长宁军里去了。这就叫我抓了瞎。 我和子岳你一见如故,所以冒昧开口,想把小女暂时托付给伱,让她在你这里暂住一段时间,可好?” “这个……” 杨沅听了就有些为难起来。 “李统制,并非杨某有意推托。只是杨某还未成亲呢,乃是一個单身汉,令嫒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 她那个年纪我这个岁数,有会说的不会听的,舌头根子底下压死人,跳进黄河洗不清,我得顾全(拍自己脸)这个……” 李道的粗犷豪放,那只是一种伪装。 他能在岳飞冤案中不受牵连,固然是因为他调走的早,可又何尝不是因为他会做人。 后来他能把自己当初的副手肥天禄给保全下来,同样是因为他长袖善舞,广泛结交人脉。 这样的人,貌相粗犷而心思细腻,心眼儿多着呢。 李凤娘的心眼儿,十有八九就是继承了她爹这个特长。 李道一进杨府的门儿,看到那么多代表王侯权贵登门说亲的媒人,就知道这杨沅太抢手了。 所以他才灵机一动,改变了主意,不明说想要联姻之事,而是寻个托辞,要把女儿寄放在他身边。 李道对自己女儿的美貌有着迷之自信,他就不信朝夕相处之下,杨沅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会不被他女儿的美貌所迷惑。 如今听杨沅这么说,李道暗暗放心于杨沅的人品,就更不怕把女儿托付给他了。 李道便做出一副忧伤模样,长叹道:“唉,李某镇守鄂州多年,临安的熟人已经不多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相中的那个女子,已经有了我的骨肉,我若再不娶她过门,就怕人言可畏。 她万一想不开,那就是一尸两命了。呜呜呜呜……” 一个堂堂的军区司令,竟然掩面大哭起来。 这可是自己在禁军系统的一位上司,又是同为岳飞鸣不平的同道,更是杨沅将来想要赢得军队系统支持的一个重要人物。 眼见李道真情流露,说不出的难过,杨沅只好叹息道:“李统制如此为难,那我想想办法!” 杨沅想了一想,道:“既如此,那杨某就答应李统制了。只是,我得把令嫒安顿在我未婚妻子鹿溪身边。” 李道心想,你虽然是状元,如今炙手可热。可是也只有与官宦人家联姻,才更有助于你仕途长远。 那等起于微末的民间女子,若是已经成了亲也就罢了,毕竟是结发妻子,抛之有损名誉。 可你既然还未成亲,门不当户不对的,如何还能保持长久? 把我女儿放在你那未婚妻子身边更好,有我李某的宝贝女儿比着,你就会更加明白门当户对的重要,那民家之女,终究已经配不上现在的你了。” 李道便刷地一抹脸上的泪水,感激地道:“子岳可是帮了李某的大忙了,来来来,李某敬你。” 李道捧起大碗,豪爽地一饮而尽,随即向杨沅亮了亮碗底儿。 杨沅见状,也只好干了这杯酒。 刚才李道有心事,所以不敢多喝。 这时目的达成,宝贝女儿已经托付出去,他已经在想像,自己有一个状元女婿,该是何等风光了。 高兴之下,李道开怀畅饮起来,不一会儿就醉醺醺的和杨沅称兄道弟了。 李道虽然心眼儿不少,可他终究还是一个武将,本身并非性情阴鸷之辈。 他的心眼儿多,那就和张飞、程咬金一类武将的粗中有细一般,能在该耍小聪明时候,耍个小聪明罢了。 这时放下了心事,他又是性情爽快之人,自然很快酩酊大醉。 杨沅道:“李兄啊,你方才说你那女儿性情骄纵,你要续弦,本不该令嫒置喙,你都怕她生事。 如今你要把她留在临安,托付于我。你事先有没有跟她说及此事啊? 可别在我这儿,她再发了脾气……” 李道一拍大腿道:“贤弟说的是,为兄这就交。来来来,快把小女唤来,为兄当面嘱咐于她。” 旁边就有侍候的家仆去请李凤娘。 不一会儿李凤娘被领进厅来,一见父亲坐在那儿冲着她傻乐,显然是喝多了。 李凤娘便把眉头一皱,嗔怪道:“父亲是来状元公家里做客的,怎么喝这么多,真是太失礼了。” 李道摆手笑道:“诶,不妨的不妨的。你爹和杨老弟是一家人,不见外的。 闺女啊,为父此番进京,接了朝廷的差遣,需要忙碌一番,事涉军机,却不好与你细说。 你那几个哥哥都已成家,你年纪还小,留你一人在鄂州老宅也不好。 爹就把你托付给状元公了,你且在状元府上住些时日。 在这里切勿生事,一切要听从状元公吩咐才成。来,快向你杨叔父见个礼。” 李凤娘快被她爹给气死了。 不是你说要把女儿嫁个状元公,改一改李家的气运风水吗? 这是灌了几壶马尿啊,怎么喝成这副德性。 李凤娘没有理会他的醉言醉语,而是看向杨沅道:“状元公愿意让小女子在贵府借住吗?” 杨沅微笑颔首道:“自无不可。” 李凤娘道:“那么,状元公能否把鹿溪、丹娘尤其是那个青棠赶走杨府啊?凤娘不喜欢她们。” 杨沅脸上的笑容慢慢冷了下来,他转头看向李道,沉声道:“李统制,你这女儿还是领走吧。 杨家这宅院太小,怕是容不下贵府这位大千金。” 李道听了便瞪起眼睛道:“贤弟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说托付于你,那就是托付于你。 她哪儿说的不对做的不对了,你这做叔父的管教就是了,她不听……嗝儿,你不给她饭吃……” 就在这时,管家进来禀报:“郎君,赵大官人和刘大官人到访。” 他还没有说完,赵璩和刘商秋便一前一后,迈步走了进来。 “咦?你有客人吗?” 赵璩见堂上有客,一个坐着,摇摇欲倒,两眼发直,已然是酩酊大醉。 另一个站着,却是个稚龄少女。 虽然小小年纪,却是眉眼如画,面如满月,有富贵之相。 杨沅忙起身道:“凤娘,好生照顾你的父亲,叔父有客人,失陪片刻。” 杨沅请了赵璩和刘商秋去书房。 李凤娘看看杨沅的背影,又看看两眼发直犹自傻笑的父亲,不禁气极跺脚。 她有心转身就走,可又怕父亲没人照看真会出问题,只好气鼓鼓地坐在一边。 眼见父亲还要去端酒碗,李凤娘拿起筷子照着李道的掌背,便抽了一记。 这年代孝义大于天,忤逆尊长动辄就是死罪。 纵然十分受家长娇惯的孩子,又有几个敢对父亲这样。 可见这李道,还真把他的女儿骄惯的不成样子了。 赵璩跟着杨沅到了书房,奇怪地道:“那小女子是什么人?小小年纪,倒是个十分的美人胚子。” 杨沅不以为然地道:“其颜固然美貌,性情脾气却十分可憎,被她家里大人惯坏了。” 赵璩笑道:“这有什么,小树不修不直溜,只要管教到位,十分的骄横也能变成百分的乖巧。” 杨沅笑着让座,道:“我又不是她爹,何必做那里外不讨好的事儿。” 杨沅把李道和李凤娘的身份,以及李道为何要把女儿托付给自己,对赵璩简单说了几句。 赵璩眼珠转了几转,也不知道是真的信了,还是猜到了李道的用意,却没有说什么。 在本来的历史上,这李凤娘是被术士皇甫坦推荐给高宗赵构的。 很有可能是李道花了钱,让这个能在赵构面前说上话儿的术士,替他鼓吹自己女儿有大富大贵之相。 高宗信以为真,才让孙子赵惇聘李凤娘为王妃。 可现在赵惇才八岁,术士皇甫坦也还没有幸进,不曾得到赵构的宠信。 赵构现在都挂了,也不知道这些相关人物未来的命运走向会有什么改变。 不过杨沅对此一无所知,吐槽了那李凤娘的不讨人喜,便问道:“大王今日怎么有空来?” 赵璩并不背着刘商秋,他清楚,即便刘商秋听到了,也不会出去乱说。 赵璩便把官家想要整顿台谏,可是以历史为镜,一番思量,发现台谏归于天子,弊端一堆。台谏归于宰相,一堆弊端。竟是一个两难之局。 因此官家要他拿出一个比较妥善的办法,上个详细的条陈,供官家参考的事,对杨沅说了一遍。 然后便理直气壮地要杨沅帮他写这份条陈。 刘商秋听了不禁暗暗赞叹,杨沅这就等于可以直接影响天子决策了啊! 曾几何时,自己还能仗着这个便宜国舅的身份,照顾杨沅一些。 可如今,杨沅已经到达了如此地步。 果然,要考功名,走政务官僚体系,才能真正对这个帝国施加影响。 做个谍探头子,又或者是他这种靠国戚身份恩荫的官员,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 杨沅一听,自然求之不得。虽然他此时也还没有想好要如何解决官家的困扰。 不过,他有着那么多的后世经验呢,回头仔细想想,怎么也能想出一些先进于这个时代的制度。 于是,杨沅一口答应下来。 赵璩见他答应,不禁大喜:“你还有客人,本王就不多打扰了。 有空你去孤山别业,可别说本王有好东西不给你看。 本王刚聘来一班大食舞姬,她们会跳一种肚皮滚动的舞蹈,看着很有意思,我叫你也开开眼界。鹅鹅鹅鹅……” 杨沅摇了摇头,他的“拈花小筑”里就有一班能歌擅舞的舞娘。 而且她们还是蒲押麻千挑万选出来,本打算用来贿赂大宋官员的,质量很高。 他要想看,随时就看了,还需要去你的孤山别业吗? 赵璩生性洒脱,说完事情掉头就走,也不要杨沅相送,一点王爷架子都没有。 杨沅和刘商秋只把他送到廊下,就由管家接着送出去了。 二人重新回到书房坐下,杨沅便向刘商秋问明来意。 刘商秋就把明日刘府设下家宴,邀请杨沅赴宴的意思表达了一下。 杨沅听了自无不允。 他接下来是要在临安任职的,虽然不知道现在会如何安排他,但是只要是政务系统的官,和御前值戍的禁军、机速房里的特务,那就全然不同。 一个政务系统的官员,职责包罗万象。 对老朋友,他要团结的更加紧密,同时还要多多结交新朋友,这样才容易干出政绩。 别看赵构这个便宜姐夫挂了,可是刘商秋有六个姐夫呢。 挂了一个还有五个,都是文武两途的官员。 再说,就算绝口不谈功利目的,刘商秋这个朋友,他也愿意深交下去的。 所以杨沅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第423章 调教李凤娘 李道喝的酩酊大醉,当晚就留宿在了杨府的客舍里。 及至次日天明,李道从榻上醒来。 他张开眼睛,望着帐顶先是迷糊了好一阵儿,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不过,昨天的事情,在酒醉之后的那段经历,他就全然想不起来了。 李道一转眼,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正床边坐着,一双大眼睛嗔怪地瞪他。 李道便咧嘴一笑,翻身坐了起来,笑道:“乖囡,你起的这么早啊。” 李凤娘板着脸道:“早什么早,你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爹,咱们赶紧走吧。” 李道奇怪地道:“要走也是你爹我自己走啊,不是都跟杨子岳说好了么,你留下。 人家可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公,那是真正的文曲星啊,这等人物你还看不上么?” 李凤娘嘟起嘴儿道:“我看上了有什么用啊,人家状元公有未婚妻子的,今年中秋就要完婚了。” 李道听了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啊。乖囡,你说咱们来的时候,那些媒婆子为啥来的? 她们来之前,有可能不先打听打听杨沅是否婚配吗?杨沅现在可是状元,而且是咱们宋室南迁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了不得的人啦。 那个宋小娘子家里虽然也有一些产业,凭着一手好厨艺还取悦了太皇太后和先帝,赐了她一个命妇的出身。 不过,宋家毕竟是小门小户的人家,以后在仕途上可帮不了杨沅什么事儿。 杨沅是读书人里面最聪明的那個,要不然他能考上状元? 这么聪明的一个读书人,他能想不通其中的利害? 那些来说媒的人家,就是算准了杨沅和那宋家小娘子一定成不了,这才上门保媒的。 呐,与其便宜了他们,不如便宜了咱们李家。 嘿嘿,伱爹可比他们聪明多了,咱这叫什么来着?对了,近水楼台。” 李道摸了摸胡须,得意洋洋道:“你爹直接把我家乖囡送到他跟前,咱跟他来个黑锅底下抽柴禾……” 李凤娘对他翻个白眼儿,道:“那叫釜底抽薪。” “嗨,就那么个意思吧。” 李凤娘闷闷不乐地道:“女儿感觉得到,那个杨沅他不喜欢我,宋小娘子也不喜欢我,还有她身边那两个女人,她们也不喜欢我……” 李凤娘刁蛮地要求杨沅赶走鹿溪等人时,李道已经醉了。 这时他虽然醒来,却“喝断片儿”,完全记不起有那么一段。 李道便笑道:“咱们是来跟她们抢男人的,她们怎么可能喜欢你? 再说你虽然美丽,毕竟年纪还小,等再长开些才是国色天姿,状元公会喜欢你的。 你可是武将之女,爹平时怎么教你的? 咱这仗还没打,就先弃械投降了?李家没有那么孬的怂蛋。” 李凤娘扁了扁嘴儿,勉勉强强地道:“那行吧,那我先打一仗,打不赢的话,你可得早点来接我,我才不在这里受气。” 李道笑道:“怎么可能打不赢,我家乖囡天下无敌!乖囡,你好好努力,李家能不能靠这位文曲星转一转文人运,可都靠你了!” …… 杨沅对李道很殷勤,早餐之后,送李道离开时,为他准备了许多礼物。 李道是鄂州御前诸军统制,也就是说,驻扎于鄂州的所有正规军都归他管。 因此述职结束,他就得早点回去,不能在京里耽搁太久。 杨沅给他准备了满满一车各色礼物,礼数可谓尽到了极致。 临行之际,杨沅把他送到状元牌坊下边,拉着李道的大手道:“大哥你尽管放心去做大事……” 杨沅向李道递了个眼色,继续道:“令嫒只管交给小弟,弟一定好好照顾她。” 杨沅说的“大事”,自然是说趁着这个刁蛮的女儿不在身边,让李道回去先把弦续了。 这件事李道倒真不是撒谎,他确实物色了一个极好的继室,可是碍于这个女儿不同意,迟至今日还不能接回家来完婚。 这次带李凤娘来临安,李道这个老兵痞,本就是一石二鸟之计。 听到杨沅的话,李道自然是心领神会。 只是听着杨沅一口一个“大哥”,李道就很心塞。 他已经听女儿数落过了,酒醉之后他差点儿跟杨沅斩鸡头拜把子。 得亏杨家没有活鸡…… 李道这时清醒了,自然不肯再认这个弟弟,便尴尬地笑道:“既如此,那状元公你就多费心了。我这女儿自幼被我惯坏了,有些任性刁蛮,还请状元公你包涵则个。” 杨沅正色道:“大哥你是一员悍勇的武将,大嫂过世又早,你一个大男人拉扯一个姑娘家,自然不知如何教导。 你既把她送到小弟这儿来,小弟自然要替大哥你操操这份心。你放心,小弟会替大哥你悉心管教她的。 等你再次见到令嫒时,见到的必然是个温柔贤淑、满腹经纶的女状元。” 李道咧开大嘴笑道:“那感情好,那感情好,既如此,就有劳贤……友了!” …… 送走李道,杨沅也不回府,马上叫人备车。 他对李凤娘道:“凤娘,你跟叔父走,叔儿带你去拜见一位大人物。” 李凤娘听了心里就很高兴。 杨沅要带她去见一位大人物,她还只是个小姑娘诶! 可见这杨沅心口不一,其实心里蛮看重她的,否则怎么会带她一个小丫头去见大人物? 青棠闻讯从宅子里跑出来,道:“师丈你要出门吗?” 青棠现在一直称呼杨沅为“老爷”,今儿不知道怎么了,又恢复了曾经的“胡说八道”。 杨沅笑道:“是啊,你跟鹿溪和丹娘说一声儿。” 青棠道:“那姐夫回来吃午饭吗?” 杨沅道:“自然回来。” 青棠瞟了李凤娘一眼,扬起下巴,甜甜地道:“奴家晓得了,老爷您慢走。” 李凤娘听的就有点懵,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 车驾过来,杨沅带着李凤娘登上车子。 李凤娘趴在窗口看着外边景致,直到车子转上大道,她才回身坐下,欢喜地道:“杨大哥要带人家去见什么大人物?” 杨沅板起脸道:“我和你爹称兄道弟,你怎么可以称我大哥,要叫叔父才对。” 李凤娘翻了个白眼儿道:“那个青棠怎么就可以师丈姐夫老爷的乱叫?” 杨沅道:“她没规矩,你可不能学着她没规矩。令尊是什么人?那是中侍大夫、鄂州御前诸军统制,你不一样的!” 李凤娘听了便更加欢喜起来。 不错,人家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可不能像青棠那野丫头一般不讲规矩。 叔儿就先叔儿着吧,谁让老爹喝醉了酒胡说八道呢。 反正他也不是我亲叔,等我爹改了口我再改口。 于是李凤娘便笑眯眯地道:“知道啦,叔父大人!” ……”啊啊啊~~” 鹅王打着哈欠,穿着睡袍就出来待客了。 一见杨沅,赵璩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二郎,你怎来得这般早,条陈已经写好了?” 杨沅道:“写那条陈还不简单?不过我不能写那么快。” “为什么?” “写快了你不知道珍惜。” 鹅王听了便对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有些无力吐槽的感觉。 这时他才发现,杨沅身边还跟了个小大人儿。 眉眼如画,宜喜宜嗔,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睇着他。 赵璩便惊讶道:“咦?这不是那个那个……谁吗?你领她来做什么?” 李凤娘听了,便对赵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 杨沅道:“杨某久仰晋王妃娘娘温婉淑德、娴雅端庄。我受李道将军所托,暂时照顾他的女儿,自然不能只管照顾好她的饮食起居,便想拜请王妃,花些心思调教……” 杨沅一拉赵璩,把他扯到一边,低声道:“她是鄂州人,大王你也晓得,那地方民风彪悍的很,性喜争强好斗,女子更胜男儿。 这个李凤娘是武将人家出身,那就更不得了。 大王你昨天也说了,小树不修不直溜。 晋王妃娘娘是礼部尚书的女儿,知书达礼,贤良淑德,所以我想拜托王妃管教管教她。” 赵璩听他夸赞自己的王妃,不禁沾沾自喜起来:“鹅鹅鹅,算你有眼光。本王那位王后,确实是贤良淑德的典范。 本王做什么,她从不干涉。本王不许她回娘家,她便绝不回娘家。这样的好女人,你打着灯笼都难找。” 杨沅道:“那下官拜托之事……” 赵璩道:“放心,你帮我写条陈,我帮你修理小树苗!” 杨沅便回身对李凤娘道:“叔父受你父亲所托,可不能只管照顾好你的饮食起居。 叔父要把你培养成一位知书达礼、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 等你父亲回来接你的时候,让他大大地吃上一惊。” 李凤娘疑惑地道:“杨二……叔儿,你这是想给凤娘找一位女先生吗?” 杨沅道:“说是女先生也不算错。方才车子直趋府内,你不曾看到门楣。 如今也好教你知道,这里是晋王府,那位就是晋王爷了。 我给你找的女先生,乃是晋王妃。 晋王妃的父亲乃是当世大儒,礼部尚书。 你有了这样一位老师,以后出去说与人知道时,那该何等威风。” 李凤娘心气儿虽高,可也不曾接触过这个层次的人物,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王府内宅的管事嬷嬷被赵璩唤了来,要领李凤娘去见王妃。 杨沅道:“去吧,你好好随王妃娘娘学礼,等你学业有成,叔儿便来接你。” 李凤娘到底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又是头一回见到王妃这么尊贵的人物,受到的震撼着实不小,一时也就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等她被管事嬷嬷领进后宅,见到了晋王妃,还有些迷迷瞪瞪的。 晋王妃曲氏的父亲是礼部尚书曲陌,可想而知她从小受到的是什么教育。 既嫁从夫,对于赵璩的胡闹,这位王妃也是一味地温顺包容,只管用心打理好王府内务。 如今听说王爷要她帮忙调教一位军中重臣的女儿,晋王妃心中甚为欢喜。这说明丈夫非常认可她的为妇之道啊! 见了李凤娘,晋王妃便严肃地道:“李凤娘,妇人有三从之义,讲究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 大王既然让本宫做你的老师,你须得随本宫用心研习妇学,以后学以致用,莫要坏了本宫的名声。 为师这里有《女诫》七篇,《女论语》十二章,《女孝经》一卷,《列女传》百五篇……” 两个满脸横肉的嬷嬷捧出一大堆书来,往李凤娘身前一站。 李凤娘那小身板儿,就似站到了一对高大的门神面前,登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晋王妃道:“本宫还要操持王宫内务,闲暇时间有限,今日就先为你讲解《女诫》第一篇,‘卑弱’篇。 “坐下吧,认真听讲。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这句话的意思是说……” 李凤娘此时已彻底懵逼。 杨沅回到杨府时,青棠见只有他一人回来,不禁好奇。 听杨沅说,他把李凤娘送去了晋王府,随晋王妃研习妇学,青棠不禁吃吃直笑。 青棠又不放心地道:“老爷,我看那李凤娘虽然性情刁蛮,却是个十分聪明的女子。 若是晋王妃教她的,她都学会了,老爷真要把她接回来吗?” 杨沅道:“我家好好的,这要是钻一只黄皮子进来,那还不闹的鸡飞狗跳? 晋王妃那里她若通了关,我再送她去个好地方,再拜一个好师父便是……” 没了李凤娘碍眼,杨府顿时清静下来。 杨沅想到已经答应下午去刘国舅府上赴宴,明日就得留在家里,好好准备那份条陈。便让鹿溪整理一下门房收到的拜贴请贴,哪怕是必要的迎来送往,也得推到后天再说。 至于那些保媒说媒的,就此挡住,再不叫她们登门。 鹿溪听了自然欢喜,连忙答应下来。 用罢午餐,杨沅先去书房构思了一下条陈要点,勾勾抹抹打好了草稿,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把草稿收起,叫人准备车驾,赴刘府之约。 第424章 多米诺的第一张骨牌 对于官家赵瑗来说,香积寺刺杀案,就是他的第一张骨牌。 他的这第一张牌,是杨沅给他精心准备的。 有了这张牌,便可以定秦桧之罪。 秦桧有罪,那么就可以推倒一片烙印着秦系标签,无法成功切割自保的人。 挟此锐气,更进一步,便是昭雪由秦桧主导的最大冤案——岳飞谋反案。 这一案件若能得以平反,就可以加大势能,继续一路推下去。 对台谏系统的整顿,清算主导了岳飞冤案的罪魁主要是万俟卨,就可以进一步削弱主和派中投降派的力量。 为岳飞翻案,只需要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现在已经有了。 所以翻案,只是走流程的时间问题,根本谈不上什么跌宕起伏,更没有反转反转再反转。 因为,即便当初秦桧以死相逼,策反岳飞麾下将领,指证岳飞有罪,最终也只有口供,拿不出任何一件有力的证据。 以至于韩世忠质问秦桧的时候,秦桧只能恼羞成怒地回答他:“莫须有”。 现在要翻案,只要把当初的审讯、定罪流程再梳理一遍,就能清楚当初的判案流程是何等的不靠谱。 因此这平反过程,不存在任何跌宕起伏。 那一声惊雷,是要在为岳飞将军平反之后,才能爆发出来的。 现在,赵瑗正有意地控制着平反的节奏,以便为他下一步出手腾出准备时间。 首先,他要抢在岳飞昭雪之前,便先完成一拨官员的调整、任命。 有些官员,是要在为岳飞将军昭雪之后才能处理的。 而有些岗位,却要在岳飞昭雪之前进行调整才会更顺利。 这是一种斗争策略。 因为不管主战也好,主和也罢,只要是出于公心,出于对敌我形势的客观判断,那么你就是在为朝廷献计献策。 掌权者不能以此为由打压异己,否则那与秦桧何异。 要打击的,是出于私利,权衡个人利弊从而做出战或和的选择的官员。 这样的官员,即便是主战的,他和主和的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公器私用的奸臣。 万俟卨现在的处境很尴尬,这就是赵瑗需要抢在岳飞将军昭雪之前先进行一拨人事调整的机会。 因为一旦万俟卨定罪下台,换一個首相上去,以现在朝中够资格上位的人选来说,很可能还是一个主和派,极大可能就是沈该。 沈该是出于公心而主和的,他问心无愧便理直气壮。 一旦官家想调整朝中主和、主战两派力量,他就可以站出来以不可不教而诛为由坚决反对。 反倒是万俟卨这老贼现在坐在首相的位置上,正在惶惶不安。 这时候官家做出的一些调整,他反而不好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反对,那就更有运作空间。 …… 万俟卨面对眼下的局面,自然是不甘坐以待毙。 秦桧之死,对他是有益无害的。 他被秦桧打压了十多年,才刚刚被调回朝廷。 秦桧刺杀官家一案,和他全无干系。 如此一来,他就能稳坐钓鱼台,甚而还能全盘接收秦桧留下来的政治遗产,成为主和阵营新的的领袖。 但是,岳飞一旦翻案,就能掀翻他屁股底下那张还没焐热的首相宝座了。 对此,万俟卨又没有任何理由阻止。 所以,万俟卨最终也找到了他的第一张骨牌:新科状元——杨沅。 是杨沅在殿试时,当着在京三品以上大员,当着一百五十六位新科进士,君前奏对。 以如何应对金国野心的话题展开,最终把昭雪岳飞之冤,作为破题的关键。 从而引发了之后一系列变化。 万俟卨没理由阻止为岳飞平反,但他可以想办法狙击杨沅。 只要让杨沅“倒下”,就能让年轻的官家那颗发热的脑袋冷静下来。 只要年轻气盛的赵瑗,一如当初年轻气盛的赵构,在遭受当头一棒之后,能够迅速认清宋金之间的巨大差距,放弃主战力场,那么他这个首相就稳了。 因为官家需要他坐在首相这个位置上,以此向金国表明大宋主和的决心,从而打消金国的疑虑。 让杨沅倒下,当然不是从肉体上倒下,那倒毫无意义。 让杨沅倒下,只能是扼杀这位新科状元的政治生命。 只要官家屈服于金国的压力,被迫牺牲杨沅,那么官家登基的这三把火,最多也就烧到为岳飞平反为止了。 无法更进一步,把他踢下去。 问题是,杨沅作为他的第一张骨牌,站的太稳当了。 万俟卨发动台谏,想要攻讦杨沅,却发现杨沅实在没什么把柄可抓。 私德上,杨沅为亡兄守孝,原定的婚期已经延至今年八月,没有问题。 至于说丁忧,制度上只有为父母居丧才必须丁忧,而且丁忧对于武职要求更加宽范。 杨沅又压根儿没有从政的经历,找不到他在执政上的错误。 迄今为止,杨沅做了十年的秘谍,半年的机速房承旨,不到一个月的御龙直都虞候。 在此期间,他没什么毛病,反而破获了金人宫廷传信案、大食商人走私案、马皇弩失窃案,功绩不少。 唯一的污点,就是他为了一个女人和同僚互殴。 可是杨沅中了状元以后,这件事居然被传成了让人津津乐道的一桩风流韵事,就离谱。 这种情况下,多做多错,所以万俟卨稍做尝试,便停止了对杨沅的攻讦。 之后他只做了一件事:上疏言事,认为杨存中不该担任枢密使。 他的理由是:杨存中曾长期督管三衙禁军。 如今三衙禁军的马帅、步帅、殿帅,都是他的老部下。 因而杨存中理应避嫌。 官家对他的这份奏本留中不发,万俟卨也就不再提了。 因为他很清楚,皇帝此时必须牢牢把握兵权。 而杨存中已经偌大的年纪,又一贯忠于皇室,官家不可能猜忌他。 眼下,官家没有别的合适人选可以放在这个重要职位上,是绝不会让人动杨存中的。 万俟卨上这道奏本的唯一目的,只是想让朝野别忽略了杨存中的存在。 你们不是正在为岳飞平反呢么? 那好,你们可别忘了,杨存中是岳飞的监斩官。 杨存中当初是接了圣旨去做监斩官。 不管他是因为愚忠也好,还是不想因为抗旨而被罢官,把兵权拱手让与秦桧。 他做不做这个监斩官,都改变不了岳飞已经被定罪谋反,要予以处死的结局。 可万俟卨不然,他当时是御史中丞。岳飞的冤狱,就是他一力促成的。 是他诬陷岳飞虚报军情以及逗留淮西等罪状,是他判决岳飞父子和张宪等人死刑。 从来冤案平反,都是追究判决死刑的法官的责任,没有追究执行死刑的法警责任的。 万俟卨此举,只不过是聊胜于无的搅混水,他真正的指望,在金国。 第五病已已经返回金国有一段时间了,如果金国有所行动,近日就该有消息传回来了。 万俟卨如今只能挟金国之威,推倒杨沅这块骨牌。 只是,这北风,吹来的实在是太慢了一些。 …… 杨沅去刘家赴宴时,想着自己虽然没有做成去金国的“贺正旦使”,但这好歹是刘家对自己的一片美意,不好空手登门。 所以,他就带了几盒自家产的上好炒茶,还有几匹绣了异域风情的花纹的锦缎。 刘家,刘老太爷把酒宴设在了花厅。 一则,花厅饮宴,显得对客人更加重视。 二则,刘家没多少人,花厅就坐也更热闹些。 刘老太爷辛辛苦苦耕耘半生,生了六个女儿一个儿子。 听着挺热闹的,但女儿都嫁出去了,家里就剩一个男丁。 如今小六被遣散出宫,回了娘家,刘家才算多了口人。 要不然,能陪杨沅饮宴的,也就只有老两口加刘商秋一个人了。 玉腰奴毕竟是妾,虽然家宴的话,女眷也可以参加。 但是囿于玉腰奴的身份,就不太合适。 因为一些地方和人家,是有以妾待客现象的,为了避嫌,就不好要她作陪。 老刘巡视一番,见一切准备停当,就在花厅坐了下来。 老刘对夫人道:“这杨状元是嫣然的救命恩人,一会儿杨状元到了。 叫嫣然也去迎接一下吧,叫她兄弟在大门迎接,嫣然在二门相迎便是。” 刘夫人白了他一眼道:“我自省得,早就嘱咐他们姐弟了,还用你操心。” 她想了一想,又对老刘道:“她大姐捎信回来,说他们那儿有位士林中颇负名望的先生,已经鳏居一年有半了,今年也才四十九岁。 她想问问咱们的意思,看要不要给小六撮合一下。小六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守寡吧?” 宋朝皇妃都可以遣散出宫,允许嫁娶,这就很现代。 不过规矩虽然如此,做官的却几乎没有娶皇室遣散妃嫔的。 不管怎么说,那是官家曾经的女人,你一个做官的若娶了她,那就很尴尬。 你不尴尬,别的官也会尴尬,新天子更加尴尬。 为了避免看到伱就闹心,基本上你就无缘做到能面见天子的官了。 所以宫里遣散出去的皇妃,要是再嫁,只能嫁给不入仕的人。 那样的话,士农工商四阶层里,当然是诗书人家的最难得了。 老刘听了就瞪了她一眼,不悦地道:“胡闹!不管怎么说,咱们家小六那也是做到了九嫔之首的一位皇妃。 官家这才大行多久啊,咱就张罗着嫁女儿?丢不丢人呐!怎么也得等过个一年两年的再说吧。” 刘夫人担心地道:“就怕人家那位先生未必会等那么久啊。 咱们闺女这身份,高不成低不就的,也不好物色一户合适的人家。要不咱们先跟人家商量着?” 老刘连连摇头:“不妥不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么早就物色人家,传出去于皇家体面须不好看。秋儿还在朝里为官呢,到时岂不叫他难做?” 老两口终究是最疼这个宝贝儿子的,一想到可能会影响儿子的官途,刘夫人就不作声了。 这时,杨沅车轿将至大门的消息传进了府来。 刘商秋听了,见刘嫣然还在闺房之中迟迟未出,便高声叫道:“六姐,杨家二郎到了,咱们去迎一迎吧。” 刘嫣然走到门口,忽然便是一阵脚软。 她按住嗵嗵乱跳的胸口,一张檀口微张,跟离了水的鱼儿似的,连气儿都吸不进去了。 刘嫣然顿时一阵气苦,暗恼自己没用。 与他相见之事,私下里已不知思量过几回了。 这次邀他赴宴还是自己的主意,怎么事到临头竟这般慌张。 越是这般想,双腿越是发软,刘嫣然又羞又气,只好说道:“小弟,你……你自去迎他,人家在花厅相见就是。” …… 满架蔷薇飘香。 杨沅和刘商秋并肩而行,已经走进了刘家内宅。 能在花厅款待的客人,就是没有被主人当作外人。 前方山石嶙峋,流泉自假山石间穿过,旁边曲径蜿蜒,藤萝缠绕。 再绕过去,眼前霍然开朗,便是刘府的花厅了。 “爹,娘,状元公来了。” 未到门口,刘商秋高声说了一句,刘氏夫妇便笑吟吟地迎了出来。 待见只有刘商秋一人陪伴而来,刘老太爷便是微微一诧。 刘商秋见老爹向他看来,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刘太公不动声色地对杨沅笑道:“状元公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杨沅忙道:“不敢不敢,长者相邀,晚辈岂敢拒绝。 况且,晚辈与青阳兄一见如故,乃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也该来见见长辈才是。” 刘太公霍然大笑,一边肃手让客,一边笑道:“前次亏得状元公出手相救,否则小女性命堪忧。 只是这谢恩宴竟迟至今日,状元公可莫要见怪啊。” 杨沅跟着他走进花厅,笑道:“伯父可不要一口一个状元公了,伯父若再这般客气,晚辈以后可不敢登门了。” 刘太公向妻子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快把女儿喊出来。 今日这宴,是为了杨沅救过她的性命而设,哪有她不在场的道理。 随后,刘太公便对杨沅笑道:“既如此,老夫就不客气了。 子岳啊,你和犬子同朝为官,又是知交好友,以后还要你多多照拂他些才是。” 杨沅忙道:“不敢不敢,青阳兄对小侄一向颇为关照,我们二人正该互相帮扶才是。” 那边,刘夫人示意儿子跟进去,自己便去喊女儿出来。 此时,刘嫣然终于做足了心理建设,鼓足勇气带着个小丫鬟出了绣楼,往花厅而来。 刘夫人见了,也顾不得埋怨女儿,忙带了她赶回花厅。 设宴请客,自然不会客人一到便立即摆宴,刘府下人先上了好茶,几人坐下来饮茶说话。 正说着,刘夫人便带着女儿走了进来。 刘夫人笑道:“小女嫣然原有宫中身份,故而不便与状元公相见。 这也是这场谢恩宴拖延至今的原因。 如今小女已得自由身,这不,就赶紧张罗着感谢恩人了。” 杨沅忙放下茶盏,起身站立。 目光望处,就见一位俪人,穿一件藕荷色的襦衫,系一条鹅黄色的罗裙,袅娜而入,体态妩媚。 瞧她容颜,绾一个灵动清灵的飞仙髻,点翠珠链的步摇,随着她款款的步态,竟是纹丝不动,晃都不晃一下。 再瞧她的模样,一张鹅蛋脸儿,几乎看不出敷过脂粉,莹润嫩白,宝光流转,尤其有一种高贵之气。 “在下杨沅杨子岳,见过六娘子。”杨沅只是匆匆一扫,未及细看,便急忙拱手为礼。 刘嫣然听了心中便生起了幽怨之意。 自那一夜,人家无一刻忘记过你,你却连人家的模样都不记得了么? 杨沅施礼已毕,抬起头来,就见六娘子垂眸敛目,向他福了一礼,幽幽地道:“嫣然见过状元公。” “六娘子……客气……了……” 杨沅本来笑着说话,可是看见面前这小娘子,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肤色莹润柔美,宛如羊脂美玉。 只是那秀媚明艳之姿,怎么……怎么有点眼熟呢? 杨沅此前不曾见过刘嫣然的真面目。 当初在香积寺时,刘嫣然尚是皇妃身份,虽然是在兄弟陪同之下去庙里上香,也是戴了“浅露”的。 但是,杨沅记得那个雷雨之夜,记得那个……很润的女人。 而且当时是在君王榻侧,那种刺激之下如何能忘? 这时看到刘嫣然的模样,杨沅脑海中电光般一闪,突然就想到: 她是刘婉容,最受宠的皇妃,那么当日福宁殿里那个妃子…… 刷! 杨沅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此时已是人间四月天,临安尚还清爽。 杨沅却是刹那间汗透重衣。 “他记起我来了!” 看到杨沅惊得脸色都变了,刘嫣然便知道杨沅这是认出了她。 忽然间,刘嫣然的紧张忐忑便化作了满意与从容。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杨沅一脸惊骇,她反而胆大起来。 刘太公笑道:“子岳贤侄,你就不要和小女客气啦,来来来,坐下说话。” “哦,是是是。” 杨沅笑着答应一声,退后两步,垂下眼睛。 看到刘嫣然莲步轻移,挟着一抹幽香,从自己面前飘然而过,随着刘夫人在对面坐下。 杨沅这才落座,端起茶来,想喝上一口润润嗓子。 “嗒、嗒嗒嗒……” 杨沅一手端茶,一手拿着茶盖儿,跟发电报似的,“嗒嗒嗒”地敲在杯上。 刘太公夫妇微微一诧,却不好询问。 刘嫣然睇了杨沅一眼,忽地浅浅一笑,道:“状元公,你这是怎么啦?” “啊,水太烫、哈哈,水太烫了。”杨沅赶紧放下茶盏,赔笑说了一声。 老天鹅!怎么会是她呢! 杨沅心中悲鸣一声,顿时如坐针毡。 接下来与刘太公夫妇对话,与刘商秋交谈,杨沅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反应。 当酒筵开席,杨沅坐到饭桌旁时,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刚才说过些什么了。 宋朝时候,合餐制已经非常普遍。 虽然还有一些场合或者一些人家,仍然坚持延续了上千年的一人一食分餐制。 刘家这家宴,自然是围桌合餐的。 刘太公和刘夫人坐上首。 杨沅坐在刘太公旁边,另一边是刘商秋。 而刘嫣然则坐在刘夫人身边,杨沅一抬头就能看见她。一看见她,就能发现那双湛湛秋水在偷偷看他。 若是换一个场合、换一个美人儿,被一个美女这么感兴趣,杨沅应该会很得意,这时他却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偏偏刘太公和刘商秋对他还挺热情,不时地劝酒布菜,替刘嫣然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汗,如果他们知道我对刘皇妃做的事,会不会当场和我拼命? 杨沅想着,这汗又下来了。 幸好……我认得她,她不认得我。 要不然,今天这顿酒我可是一杯也喝不下去了。 杨沅暗自庆幸着,左顾刘太公、右顾刘商秋,就是不敢往对面看。 奈何刘夫人很健谈,还老是跟他说话。 刘夫人跟他说话,他便不好移目他顾。 可他一看刘夫人,眼角余光里便有一张倾国倾城之颜,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正在看着他。 杨沅被看的坐立不安,这顿酒,他和人家刘氏父子都聊了些什么,他是全然不记得了。 “咳!” 刘嫣然一直微笑地听父亲、兄弟和杨沅说话,忽然清了清嗓子道: “奴家记得,当时那马惊了,狂奔起来,力有千钧,二郎徒手就扳停了马车。 事后,妾身曾问起宫中禁卫,他们说,非有千斤神力,做不到力遏奔马呢。” 刘商秋听了,便眉飞色舞地道:“六姐你忘啦,我跟你说过的。 我和二郎出海擒盗时,就见识过他的本领了。 二郎不只有千斤神力,飞檐走壁、登萍度水的功夫也是甚为了得。” 刘夫人赞叹道:“哎唷,状元公文武双全,世上怎会有这般完美的人物!” 刘嫣然浅笑道:“记得,姐姐自然是记得的。” 刘嫣然离席而起,捧了盛酒的银壶,姗姗绕过座位,走到杨沅面前,柔声道:“二郎救命之恩,妾身以一杯水酒,聊表谢意。” “啊,不敢当,不敢当。” 杨沅连忙陪笑起身,双手捧杯,敬接刘嫣然的斟酒。 这时二人离得甚近,杨沅虽然是微微欠身,可他毕竟比刘嫣然身量要高,双目只微微一垂,就能看清刘嫣然的容貌。 月眉细细长长,眼波如狐一般媚丽。 那瑶鼻儿似象牙雕琢的一般精巧,红唇一线微微地上挑着,一种青春娇美的气息,写意地渲染在她的脸上。 杨沅见了,不禁又想起了那个雨夜,那惊险刺激的一幕,心中不由微微一荡。 忽然,他便觉得掌缘一触,便有一样东西塞入了他捧杯的指掌之间。 杨沅诧异地抬头,正迎上刘嫣然含笑的眼睛:“状元公,请。” 刘嫣然将自己的一盅酒一饮而尽,向杨沅亮了亮杯。 杨沅无暇多想,忙也满饮了一杯。 刘嫣然微微一笑,便袅袅娜娜地回转了座位。 杨沅落座后,握了握掌心,感觉似乎是一张叠起的纸条,杨沅心中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又饮几杯酒,杨沅便借口要方便一下,匆匆离开了花厅。 一进“东司”,杨沅就急急展开那张纸条,就见其中写着几行娟秀的小字: “二郎可还记得那雷雨之夜、可怜之人? 奴家晓得二郎有高来高去的本领,今夜三更希冀与君一唔。 盼二郎如期而至,相信你也不想被我七弟知道此事吧?” 第425章 平分秋色 月光如水。 晚风中花香隐隐。 杨沅一身深青色劲装,掠入刘府,身轻如燕。 午后刚刚来过,此时再来,斯文儒雅的状元公就变成了窃玉大盗。 池塘边的垂柳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着,在水面上荡起迷离的色彩。 杨沅轻而易举地就掠上了那芬芳花丛中的一幢绣楼。 小楼上,人未寝。 刘嫣然穿着一袭薄如蝉翼的罗衫,手执纨扇,若有所思。 天还不热,那手中小扇却仍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扇着。 天不热,她心中热啊。 二郎……会来的吧? 刘嫣然心中忽然没了底,没来由的便是一阵心慌。 不过,她刚想到这里,这时也才刚刚二更天过半,一道人影便已出现在她的眼前。 一如那个雷雨之夜的那副打扮。 一身劲装,戴着头套,只露出一双炯炯虎目。 对! 就是这个味儿! 刘嫣然顿时腿软了。 白日里看到杨沅,风度翩翩、斯文儒雅,一副状元公的风范,刘嫣然还没有什么感觉。 这时见他一身劲装,便连面目都看不清,就只露出一双充满了侵略性的眼睛,还有他那劲装着体时豹子般彪悍的体态。 刘嫣然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那一夜,那一刻。 今夜无雷雨,刘嫣然心中却已顷刻滂沱…… 幸好,她此刻本就是坐着的,不至于因为腿软而瘫倒。 杨沅在那个雷雨之夜所展示出来的霸道和冷酷,那种一转念间,扼在她秀项的大手就要扼断她脖子的强大,早已深入她的身心。 她,偏就对那样的杨沅,莫名地想要臣服、想去跪拜、想虔诚地把生死都交付到他手上。 那种被他掌控生死、粗暴蹂躏、毫不怜惜的感觉,让多年来只经历过和风细雨的刘皇妃,是如此的念念不忘。 那时的她,就像杨沅掌握中的一個玩具,他是那般强大,强大到不可思议。 心中只一念起,便吹皱了一池春水…… …… 杨沅潜入小楼后,只看了刘嫣然一眼,便迅速打量起房中环境。 他心里清楚,刘嫣然不可能在这儿埋有伏兵。 那个秘密于他而言是不可告人的秘密,于刘嫣然来说也是一样。 白日里忽然知道刘商秋的六姐就是那晚的宫中妃嫔,杨沅也不是因为恐惧才敲起了“摩斯密码”,而是因为紧张和困窘。 不过,刘嫣然的身份于他而言,至少仍然是个禁忌,何况他又是这般打扮,不能不小心。 四下无人。 刘家这幢绣楼里,当然不可能埋伏有能在他面前遮掩气息的高手。 如果是普通人,甚至是单纯修练外功的高手,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呼吸粗重一点,就能被他听见。 闺阁中很是清幽雅致,桌椅、几榻、屏架、碗盏,无不精致清贵。 “二郎,坐。” 刘嫣然向桌几对面用小扇一指。 桌面上,有四道精致的凉菜和一壶美酒。 灯就放在几案一侧,灯下美人冰肌玉骨,微微泛着桃红色,显得分外妩媚。 杨沅略一沉吟,便走过去,在对面坐了下来。 想了一想,他又摘下了头套。 果然是他! 虽然,早知是他。 看到那张剑眉星目的英俊脸庞,刘嫣然雪石玉冻一般莹润的脸蛋儿上便泛起了两抹潮红。 她咬了咬唇,起身为杨沅斟酒。 一双柔滑的纤纤玉手,灯下显得分外圆润妖冶。 酒水注入酒杯,杨沅抬头看去,迎见的便是两汪早就候在那里的酒酿的深潭。 只是刹那间的对视,便叫人心神惊飞。 不愧是千万里挑一的绝色皇妃啊。 “咳!此前杨某不曾见过六娘子模样,所以那一夜实在不知……” 杨沅有些尴尬,但话还是要说的。 刘嫣然坐下,睨着他,幽幽问道:“如果,那一夜二郎知道我是谁,又会怎样?” 杨沅认真地想了想,脸色便有些糗:“还是一样。” 刘嫣然的两颊便红若三月桃花。 刘嫣然道:“因为二郎的缘故,如今人家被遣散出宫。 奴家正是花信之年,二郎可有想过,奴家以后该怎么办?” 杨沅苦笑道:“我……原以为你只是一个没什么品秩的普通宫嫔。 仗着我是御龙直的人,就一直守在和宁门外,想着若是看见你被遣散出宫,便寻个机会把你带回家去。” 杨沅顿了顿,道:“杨沅虽是情非得已,但既已沾染了娘子,自然……是想给你一个交代的。” 刘嫣然道:“那么现在呢?” 杨沅叹息,不语。 刘嫣然凝视他良久,忽地嫣然一笑:“二郎,请酒。” 她举起杯向杨沅示意了一下,以袖遮面,饮下杯中酒。 杨沅见状,也举杯一饮而尽。 刘嫣然再为他斟酒,布菜…… 罗衣散绮,锦縠生香,衣香鬓影,红袖添酒…… 如果不知二人身份,这一幕真是十分美好。 刘嫣然道:“大宋的皇家妃嫔,一旦遣散出宫,便听凭嫁娶,皇家并不干涉。” 杨沅想到后来那些皇朝的规矩,这宋代制度倒是十分的人性化,便点了点头。 刘嫣然道:“然则,制度是这么个制度,规矩却不是这样。 有心入仕者,是绝不会选择一个出宫妃嫔为妻的。” 杨沅又点点头,这是自然,其中的道理他也明白。 刘嫣然道:“所以,奴家可以选择的,便只有不打算入仕的士,亦或是农工商。” 刘嫣然凝视着杨沅道:“奴家的大姐,为奴家物色了一户人家,他是一位士林名宿。 大姐的意思,是让我做他的续弦。那位先生……今年五十九岁。” 刘嫣然也是够狠,一下子就给那位年近五十,尚显风雅的士林名宿硬生生加了十岁。 杨沅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 一树梨花压海棠? 想想挺叫人羡慕的事情,可那朵海棠若是自己染指过的,那就忍无可忍了。 杨沅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岂有此理!你家大姐怎可如此待你。” 刘嫣然幽幽叹息道:“大姐本是一番好意。 不然……,一个地主、一个作坊主、一个商贾……,二郎希望人家选哪个?” 杨沅顿时哑然。 刘嫣然再度向他请酒,二人小酌一阵,刘嫣然又道:“奴家知道二郎早有婚配。奴家在宫里时,也是见过宋小娘子的,她是一位好姑娘。” 这种事,杨沅不好插口,便只喝酒。 刘嫣然又道:“而奴家,皇室虽然听凭嫁娶,实则却有两个不成文的规矩,一个是不嫁官人,一个是不可为人作妾。” 杨沅苦笑。 他原以为那夜所遇女子,是一个地位品秩极低的宫妃,便想寻到她、收留她,不显山不露水的也没人知道。 可……刘嫣然是九嫔之首的品级,而且刘家也不是小门小户的人家,他现在是无法给人家任何承诺了。 人家本来皇妃做的好好的,现在她才二十四岁,再熬两年便是四妃之一,将来少不了一个皇太妃的身份。 这一下可好,她男人被自己弄死了,她被自己欺负了,还要落得如此下场,杨沅虽是情非得已,还是对她心存愧疚。 杨沅讷讷地道:“此事实是杨沅的不是,只是不知要如何才能补偿六娘子。 六娘子若有什么吩咐,只要杨沅做得到,一定竭力去办。” “此言当真?” “绝无半句诳语。” 刘嫣然玉指轻转着酒杯,垂眸道:“嫣然不想再嫁了。 只是……只是二郎是小秋的朋友,应该可以常来府中做客的。 叫人家时不时见二郎一面,和伱说几句知心话就好。” 刘嫣然说的很含蓄,杨沅自然听得懂她话中之意。 那是登门做客吗? 那是窃玉偷香啊! 只是,她年纪轻轻,若不再嫁,刘家二老岂肯答应? 再者说,真要是和她暗中来往久了,万一她珠胎暗结,又岂能瞒得过刘家人去? 杨沅忽然想起前世看过一本《回到明朝当王爷》的。 那里边永福公主囿于身份,不能下嫁已经有了妻子的心上人,便受大臣焦芳指点,给她想了一个办法:出家。 出了家,便四大皆空,割舍了尘缘。 大明长公主殿下的封号也就革除了。 然后,她再还俗,打了个时间差,到了心上人身边。 正德小皇帝配合默契,这时才姗姗来迟地为还俗的姐姐重新册封。 自己的情况和人家的情况大不相同,不过倒是可以受个启发。 如果让刘嫣然出家,去个不怎么和外界打交道的偏远尼庵道观…… 三两年之后,也就不会有人惦记刘家六姐的事儿了。 那时再把她带回杨家? 自己家里连东瀛神主、奈良忍者都有,有个前朝皇妃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让她以后出入小心一些也就是了。 只是……这事儿总不能瞒着刘家人吧? 叫人家亲人从此永绝,那话怎么说得出口。 刘嫣然见他沉默不语,脸色便渐渐苍白起来,声音轻颤道:“二郎可是不愿意么?” “啊?不是!” 杨沅忙道:“我只是在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和六娘子长相厮守。” 刘嫣然两眼一亮,道:“此话当真?” 杨沅道:“骗你作甚,只是我一时之间,心中也没个眉目。” 刘嫣然欢喜地道:“二郎有这个心,奴家便心满意足了。至于办法,自可慢慢再想。” 她咬一咬唇,便轻轻站起,牵起杨沅的手,柔声道:“二郎,随我来!” 刘嫣然一手掌灯,一手牵着杨沅,袅袅的下了小楼。 一楼尽头一幢房间,一推开门,便有灯光迎来。 这里竟是一间浴室,一丈见方的一口汤池,池中雾气氤氲,早已注满热水。 刘嫣然放好灯,向杨沅回眸一笑,便款款地走进那座汤池。 人入汤池,蝉翼轻褪,伊人便如一颗新剥荔枝,露出了玉润甘芳的果肉。 少女动心,她动心。 少妇动心,她动手啊! 杨沅的呼吸不禁急促起来。 沐浴之后,二人重新登楼,帷帐放下。 锦幄上,刘皇妃真的很润。 小雨霏微润绿苔,石楠红杏傍池开。 只是,杨沅正想“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时候, 许是多年以来饿的狠了,刘嫣然却玉臂双伸,揽住了他的颈子,在他耳畔轻声道: “奴奴想念那个野蛮霸道、顶撞皇妃的恶刺客了。二郎可否请他出来一见……” …… 一夜雨骤风狂,趁着天色未明,杨沅在刘嫣然的依依不舍中悄然飞遁而去。 这一夜风光自然无限,不过若总是夜里来夜里去的,却也不是个办法。 尤其是刘嫣然此时正是情热难舍的时候,时常不来不妥,时常夜里扮贼来,也是辛苦。 只是眼下杨沅也没想出个十分妥当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赵瑗如今也在走一步看一步,他不停地出手,不停地试探。 诸般动作,总是谋而后动,不动则已,动若雷霆。 比起他那个便宜养父,赵瑗的魄力实是强了不只一星半点。 趁着秦桧被定罪,赵瑗召开御前会议,研究改变一条由秦桧主导制定的制度。 鹅王赵璩也难得地出现在了这次御前会议上。 北宋末年,曾经有过宰相兼枢密使的情况。 这样既能让宰相熟悉兵务,又能让文官和武将不再彼此排斥,更便于协调政务和军事。 但是,其中的弊端,显然更大。 假以时日,宰相军政一把抓,不管是想架空天子还是改朝换代,那都易如反掌。 所以,这只是北宋末年,为了应对极端形势的一种战时制度。 大宋南迁之后,尤其是“绍兴和议”之后,这种战时制度就该撤销,恢复军政两府分立的旧制。 但是独相秦桧却把这种权宜之计作为定制延续了下来。 这也是赵构死抓三衙不放的原因。 不然,秦桧就可以随时废立天子,甚至取而代之也不为难。 从这一点上来说,赵构还是颇有手段的。 虽然后来秦桧还是让出了枢密之位,却把它交给了自己的儿子秦熺,这和依旧掌握在他手里又有什么区别? 而今,枢密使是杨存中,已经在事实上完成了宰相不得兼任枢密使的旧制。 但,赵瑗要从朝廷制度上把它彻底明确下来。 万俟卨正一裤兜子屎,擦也擦不干净。 沈该也觉得这是国家稳定之道,非常支持。 又有晋王的关键一票,最终这一制度得以顺利通过,以“制书”明颁天下。 制书,帝者制度之命也。 中书省草拟,门下省审核签章,中书门下平章事签章、参知政事签章、皇帝加盖玉玺,明告天下。 众宰执若不签章,皇帝就不能把它作为一条制度明告天下。 皇权也不是为所欲为的,这就是对皇权的一种限制。 不要说赵瑗了,就是赵匡胤这位大宋开国皇帝,都遇到过这种事情。 当初赵匡胤称帝,作为后周旧臣的范质、王溥、魏仁瀞三位宰相心有不安,于是相继辞职。 赵匡胤也没什么执政经验,在挽留未果后,还没有任命新宰相,就先批准辞呈了。 结果,在此期间就造成了大宋王朝的行政中枢出现“权力真空”,内殿起居无宰相。 赵匡胤想任命赵普为宰相时,这才发现,没有宰相给他“副署”。 没有宰相“副署”,任命的诏书就不具备国家意义上的法律效力。 赵匡胤抓瞎了。 他寻思我是皇帝,宰相都是我任命的,我签名了还不行? 还真不行。 于是,宋太祖只好求助于翰林学士,检索典故、先例,看看如何解决。 最终,翰林学士们翻遍史书,找尽办法,最后才想到开封府尹赵光义就是“同平章事”,他也是宰相啊。 虽然从晚唐到宋初,有不少亲王、枢密使、留守、节度使都兼领同平章事,只是个名誉头衔,并没有宰相之权。 可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宰相。 赵匡胤松了口气,赶紧把他弟弟找来签字,“副署”圣旨。 赵普这才得以被拜为天下公认的宰相。 如今赵瑗要推翻从秦桧开始的这种宰相兼执枢密院的战时条例。 虽然明正言顺,虽然万俟卨为了有条退路现在比较低调,虽然沈该觉得它是有助于朝廷长远稳定。 他们也还是向官家换来了一些好处,这才让它顺利通过。 这番并不摆在台面上的政治博弈,就是赵瑗要同意两位宰相的提名,增加两个宰执。 任名魏良臣为敷文阁直学士、参知政事。 以礼部侍郎汤思退升端明殿学士、参知政事。 这两位都是主和派大臣。 但赵瑗和赵璩兄弟同心,在御前会议一番博弈,也为自己争取来了一个宰执名额。 他们把绍兴十六年因为上书朝廷,建议积极备战抗金,因而被秦桧罢去官职和爵位的张浚重新起用了,恢复了他的观文殿大学士和国公爵位,兼权参知政事。 这算是往宰执队伍里塞了一个能和官家保持一致的人。 …… 杨沅的“假期”快结束了。 这一天,他正履行承诺,带着花音、小奈,乘着画舫游西湖。 花音、小奈,一左一右喂着他水果。 至于姬香,姬香不听话,刚才又顶撞他了,现在正被他勒令蹲在桌下,反思顶嘴的后果。 吏部把一百五十七名新科举人的任命安排,已经提交了众宰执。 众宰执群议通过以后,便递呈给了官家。 官家看到这份任命奏本的时候,鹅王赵璩正在进宫。 宰执队伍里有杨存中和张浚,自然会提前透露消息给他。 这也不算违背规矩,晋王是“总领御前参政,参决军国政事”,他有资格知道此事,并且参与此事。 他不签押副署,这道任命诏书一样无效。 赵瑗接到奏本,首先就去看一甲三人的任命。 这其中风头最盛的杨沅,任命上肯定会有波折,对此赵瑗已经有所准备。 但是展开奏本一看,赵瑗还是吃了一惊。 吏部竟然任命杨沅为建康府通判,宰执们竟然也同意了。 建康府……那地方当然不差,它是大宋行都、东南重镇,仅次于国都的重要所在。 正所谓,国家之根本在东南,东南之根本在建康。 雄山为城,长江为池,舟车漕运,数路辐凑,乃今日之关中、河内也。 可它毕竟不是国都,状元一向是要留任都城的,这是把杨沅踢出了中心圈子? 赵瑗顿时心中火起,这是在安排杨沅的去处吗?这是在向他这个刚刚登基的皇帝亮出锋利的爪牙。 如果这一次他退让了,君王之威何在?必然助长他们的威势,以后更加肆无忌惮。 就在这时,鹅王殿下拉拉着大脸,怒气冲冲地进宫来了。 兄弟二人商议一番,便召开了“御前会议”。 不过,两位宰相还有魏良臣、汤思退坚执己见。 他们认为,大宋的国都在汴梁,临安只是“行在”,所以谈不上不让状元在京城任职。 建康是大宋的陪都,临安还没有成为“行在”的时候,建康就是陪都,地位之重要可想而知。 而他们要任命杨沅去建康的原因是:秦桧经营建康多年,有意把他曾经任职的这个地方打造成退路所在。 因此,秦桧在建康党羽众多。 虽然上次镇江知府王循友昏了头,上书谏议,请求为秦桧加九锡,被正在密谋香积寺之变,作贼心虚的秦桧“大义灭亲”,把他给贬谪到柳州去了。 但秦桧换上去的建康府知府人选,仍旧是他的人。 再加上秦桧党羽是建康“措置”,江东马步军副总管丁禩是他的大管家。 如今这些人虽然受到了清算,可谁知还有没有没挖出来的? 而且很多新的官员都是刚去建康赴任的,根基太浅。 这时把状元郎调过去做建康府的二把手,这是委以重任,有何不妥? 赵璩才不管他妥不妥,他就知道,这是给杨沅颜色看,要把他踢出朝廷。 在那儿待久了,在朝中的影响力自然会降低很多。 赵璩要让杨沅做秘书省校书郎,他就要,他就要。 御前会议上,官家、晋王、枢密使杨存中、参知政事张浚,认为杨沅该留任临安。 万俟卨、沈该两位宰相,参知政事魏良臣、汤思退,认为杨沅该去建康府主持大局。 四票对四票。 赵瑗就想搞个“御前扩大会议”,把六部尚书找来一同商议此事。 不过,六部尚书里边,吏、户、刑三部是跟沈该一个鼻孔出气的,剩下礼、兵、工三部,这还是三票对三票,势均力敌啊。 赵瑗刚刚登基,就不好在一半的朝廷重臣坚决反对的情况下一意孤行。 万俟卨想让杨沅去建康清理秦桧余党,鹅王想让杨沅去秘书省校阅图书,两下里争执不下。 杨存中就提了个折衷的建议,让杨沅去国子监任个监丞,教书去。 学政官嘛,虽然留在临安,于政务也影响不了什么。 可是万俟卨和沈该何等老辣,你先把他留在临安,回头再调整职务,那不还是一样? 要对一个学政官做调整还是很容易的,不像去地方任职,没有太充足的理由,就不能轻易调动。 所以,他们还是坚决反对,把杨存中喷了个狗血淋头。 双方正各不相让之际,边陲忽然传来紧急军情:金国频繁调动兵马,蔡州(汝南)地区已集结重兵,似有所图。 朝廷局势,顿时紧张起来…… 第426章 杨沅弄潮 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金国聚兵百万,不日挥军南下,渡长江、破临安的消息,便迅速在民间传开了。 当年经历过金人南渡战乱一幕的百姓,很多还在世。 经过他们心有余悸的描述,关于金人是如何的凶残可怖,也以种种夸张的传言在坊巷间流传开来。 临安的大街小巷,一夜之间便出现了许多“揭贴”。 这种大字报的宣传方式,是唐末农民军率先发明的,用以宣传他们的主张,控诉对方的罪恶。动摇、瓦解敌军,争取民意。 到了宋代的时候,国与国之间也用上了这种手段。 这些“揭贴”,就是金国潜伏在宋国谍探的手笔。 他们在“揭贴”上夸大金人武力的强大,描绘金人一旦南下会造成的可怕后果,矛头直指杨沅这个新科状元。 他们在“揭贴”上说,就是因为宋国的新科状元在殿试时大放厥词,激怒了金国皇帝,金国皇帝才决定对宋国晓以颜色。 他们号召万民请命,请大宋天子诛杀杨沅以谢天下。 台谏官们又嗨了,他们看到了一线希望,于是各种弹劾杨沅的奏章如雪片一般飞进宫去。 找不到杨沅的把柄? 没关系,我们是台谏官,可以风闻奏事啊,反正瞎编也不会被追究。 之前没有对杨沅滥用这个权利,不是因为他当时正处于状元光环的“无敌”状态么? 现在状元热度差不多也过去了,开整。 于是攻击杨沅个人品行的、贪污受贿的、假公济私的,各种不着边际的罪名纷至沓来。 实在想不出可以编排他什么罪名的,就找些别的犯官的恶行,移植到他身上。 于是捕风捉影之下,小青棠就被传成了丹娘的亲生女儿,根本不顾她们二人只相差六岁的事实。 然后就编排杨沅有悖伦常,与这对母女有染。 宋朝士大夫们风花雪月那是名士风流,算不得罪过。 但有悖伦常就是大罪了。 欧阳修、朱熹都曾被人造谣,说他们与儿媳有染。 杨沅很荣幸地在还没有正式踏入政坛时,就享受了一回同样的待遇。 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的, 也确实会有人很容易就被人云亦云所左右。 所以,民间还真不乏对杨沅的骂声,甚至还有人去仁美坊,想往状元牌坊上扔狗屎。 幸好被仁美坊的百姓看见了,本坊出了個“三元及第”,房价都涨了四成你知道吗? 敢坏我仁美坊的风水! 那人准备的一泡狗屎,被愤怒的仁美坊百姓糊了他一脸,仓惶而去,“壮志未酬”。 不过,大宋百姓更不乏血勇之辈。 尤其是南渡的一代移民现在大部分都还在世,他们尤其痛恨金人,希望收复故土。 所以,慷慨激昂、呼吁一战的声浪更是此起彼伏。 国子监、太学的学生们,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请愿乞战行动。 新科榜眼萧毅然,组织了七十一位新科进士,联名上书请求应战。 因为杨沅正被台谏官们疯狂针对,他没有找杨沅,而是自己牵头,其实也有帮杨沅分担火力的意思。 …… 仁美坊杨家大宅里,此时却是另一番景象。 小花厅里,青棠委委屈屈地跪在蒲团上,双手揪着耳朵,耷拉着眉眼。 丹娘手里拿着个鸡毛掸子,没好气地正在责骂她。 “臭丫头,口无遮拦的整天乱叫。现在知道后果了吧?” 丹娘越说越气,抡起鸡毛掸子,照着她屁股就来了一下。 “哎哟~” “如果不是你整天乱叫,那些御史言官怎么会编排出二郎有悖伦常的事儿来。” 青棠扁着嘴儿道:“老爷喜欢人家这么叫嘛。” 丹娘瞪起了杏眼道:“喜欢你叫,你不会私下里叫啊?当着外人乱叫什么!” “哦,人家知道了嘛,以后私下里叫就是了。” “私……,我在跟你说什么啊,都被你带偏了!” 丹娘越说越气,“啪!”地一声,又抽了她一记。 …… “拈花小筑”,菊庭里。 杨沅坐在左厢小书房里,薛冰欣就坐在他的腿上。 薛冰欣是个身材很润的女子,坐在腿上,搂在怀里,毫无骨感,却不显肥胖,身姿也是轻盈。 杨沅沉思道:“所以,前段时间的金国情报里,没有这方面的汇报?” 薛冰欣肯定地道:“奴家一直负责这一块嘛,金国朝廷时有是否南征的议论,但确实没有征兵、调兵的举动。” 杨沅和薛冰欣原本是机速房“蝉字房”的正副承旨官。 而“蝉字房”是负责宋国对外、主要是对金国的情报搜集事务。 在杨沅的了解中,之前并没有金国将要动兵的迹象。 不要说动用百万大军这么夸张了,就算动用十万大军,战备也是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的。 尤其是金国经济不如宋国,战争动员的准备时间和涉及面之广,也就更大。 所以,如果金国之前有所动作,有心关注金国朝廷动向的人一定会有所察觉。 宋国在金国派驻了不少间谍,活动于民间的不少,已经成功打入金国官府的也有一些。 如果金国有心一战,那么备战过程中的迹象,是根本瞒不过他们的。 杨沅据此判断,金人只是故意虚张声势,想把由他引起的反金思潮打压下去。 不过,他在“蝉字房”时,毕竟是个甩手掌柜的。 为了确保自己的判断无误,所以他来“拈花小筑”找薛冰欣向她再确认一下。 “如此说来,我的判断应该是准确的。” 杨沅拍拍薛冰欣的肥臀,小猪猪就恋恋不舍地从他腿上站起来。 杨沅从怀中取出一本手札,递给薛冰欣道:“现在有人利用金人调兵遣将之举,造谣传谣,惹得人心动荡。 我已详细分析了金人此番举动的用意,和他们虚张声势的实质,决定上书朝廷,剖析清楚,以正君心。伱来润色一遍,我再递进宫去。” 杨沅现在是状元,虽然还没有正式授官,也是有资格直接上书天子的。 换作以前他是机速房承旨房,实则没有现在这种资格。 那时他只能就他所负责的“蝉字房”事务负责,而且有事只能上报郑远东,由郑远东决定是否上报天子。 非是关乎“蝉字房”负责的谍报事务,他根本无权置喙。 而现在不同,他已经是预备的政务官,有资格对朝廷的大政方针指手划脚、表达意见了。 薛冰欣接过手札,打开了迅速看了一遍,不过千余字的奏本。 薛冰欣看完之后,惊讶道:“二郎写的很好啊。 君心正则朝廷正,朝廷正则百官正,百官正则万民正,万民正才有四方之正。 就这一句就气壮如山了,还要润色什么?” 杨沅道:“有些奏本,全是干货的好,让官家一眼就能看到本质,抓到重点。 但有些奏本,却需要花团锦簇。就如这篇奏本,剖析金人蔡州聚兵的真相,并无需多少文字。 重要的是,要让官家看清金人此番举动的纸虎本质,利用此事,更加提振我宋人的军心士气。 这篇奏本写的好,官家一定会传示百官,继而流传天下。 那么就需要多加润色,方才激励人心。我是状元啊,盛名所累,文字不精彩些怎么成?” 薛冰欣面有难色地道:“二郎啊,人家原本是内廷女官,外放出来后,也是在机速房里做事。 所以凡事就讲究一个简洁明了。修文饰彩、添枝加叶的事情,奴奴不擅长呢。” 杨沅一呆,继而一想也是。 外廷大臣才需要掌握这些东西。 薛冰欣做内廷女官时,向太后、皇后或者内尚书折夫人禀报事情,当然是越简洁明了越好,她们谁看你的文笔修饰。 至于做了机速房的特务头子,那就更是如此了。 一个搞情报工作的,你修饰文采做什么? 杨沅原本想着师师还有不到三个足月就要生产,这时大腹便便的,哪怕对她来说轻而易举的事,也不想她去劳神。 却忘了以薛冰欣的出身,和她一直以来所从事的事情,其实对这些并不擅长。 杨沅苦笑道:“罢了,那我回头自己琢磨一下吧。 哎!还有给晋王的条陈要写。 真的是,原还想着,等我授官之后,叫你在我身边做些幕客的事情呢。 如此一来,你不会那么闲,咱们家还省了请幕客师爷的钱,岂不两全齐美?可你不中用啊!” 杨沅说着在她臀上又拍了一巴掌,顿时嫩脂豆腐一阵荡漾,隔着衣衫都能看出那跌宕的韵律来。 薛冰欣一听却是大喜,忙道:“修文饰采奴家不擅长,可是干些实务就没问题,到时我去帮二郎啊。” 如果真帮杨沅做了幕客的事情,那就可以常伴他左右了。这不比偶尔比珠宝店里盘账有趣? 当然啦,数银子有数银子的乐趣,她还是要继续数的。 可也不能天天去数啊,会让王员外觉得自己这个小股东不信任他似的。 杨沅道:“再说吧,我查过以前各任状元郎委任的去向,如果是去秘书省做校书郎……” 杨沅皱了皱眉,便有些担心。 不过,历任状元之中,一步到位去做校书郎的也不是很多。 更多的是做些比校书郎还要低一些的实务,如此历练至少一年,才会调到“秘书郎”这个清贵之位上。 那样的话,他可以等给他的任命下来再说。 如果真有奔着“校书郎”、“秘书郎”去的架势,要么就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努力提升自己。 或者在这一年时间里物色个好助手。 到那时师师早已生产,实在不成,不是还有师师姐姐给他兜底么。 所以杨沅一点也不慌。 这时,门前忽然一声轻咳。 杨沅和薛冰欣闻声一起向书房门口望去,就见艾曼纽贝儿正站在门口。 她穿着一身燕居的白色长裙,头发也没有像宋人女子一般挽成发髻,而是披散在肩上。 自然的金色波浪卷儿,衬着她那张线条清晰、美丽脱俗的面孔。 杨沅不期然地又想起了少年时期,在大银幕上乍然看到那位绝色天使的刹那窒息感。 “天使”的蓝眸看着杨沅,脸上带着一抹浅浅的羞涩笑意:“杨先生,这件事可以交给贝儿来做吗?” 这菊庭现在只有艾曼纽贝儿和薛冰欣两住着,杨沅和薛冰欣商量事情时便没什么避忌,书房的门也没有关,没想到被贝儿听见了。 杨沅诧异地道:“你?” 贝儿稍带些腼腆地道:“贝儿曾经学习过章、奏、表、议等文体。” 人臣进言,自有定体。 就像后世的公文,用a4纸还是b5纸,边距留多少,一级标题用几号字,用什么字体都有讲究,更不要说内容了…… 给皇帝的奏折更加复杂,对于文体内容的要求也更加苛刻。 而且每种不同的文体,有不同的要求。 比如上书天子的主要是章、奏、表、议四大类型。 其中光是一个奏议类,就又具体分出了驳议、谥议、册文、疏、上书、上言、讲义、露布等三十多种文体。 这和杨沅私下里只写个干货条陈给鹅王不同,要求很严谨的。 杨沅之所以不慌,是因为文采不行的大臣多了去了。 曹泳是户部侍郎兼临安府尹,可他原来就是一个大富人的门客,哪有那么高的文采。 他就是靠他的幕客来做这些具体文案事务的。 杨沅自然也可以这么做,只是一时还没找到合适的人选罢了。 这时听贝儿主动请缨,杨沅有些好奇,忙起身道:“来,那你且试一试。” 杨沅让开了位置,贝儿便走进来,对薛冰欣礼貌地笑笑,在书案后面坐了下去。 她不忙着写,先拿过手札,将杨沅的原文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略一思索,这才胸有成竹地提起笔来。 她还真行! 贝儿就和盈歌一样,明明是外邦女子,可是学习汉人文化,咬字嚼字之认真细微之处,甚至比用惯了汉字的汉人更加清楚明白。 蒲押麻的野心很大,当初他谋划把泉州变成他一家一姓之地。 为此,他搜罗了很多美女,打算送给需要巴结联络的各级官员做敲门砖。 而其中的艾曼纽贝儿,他是打算送给大宋皇帝的。 送给大宋皇帝的女人,当然不能只去做一个花瓶。 为此他不惜重金聘请名师,对贝儿做了很多这方面的训练。 蒲押麻并不指望艾曼纽贝儿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能够成为大宋的皇后。 但是如果这个美人儿能够在政务上对皇帝有所帮助,且她的外邦身份会让皇帝更放心用她。 那么她对皇帝自然可以产生很大的影响,成为他在内廷的强大呼应。 蒲押麻并不担心贝儿是被掳来的买受的女奴问题。 首先,他只是买主,并不曾虐待过贝儿,两人之间谈不上仇恨。 其次,是他给了贝儿入宫做皇妃的机会。 最重要的是,贝儿一个蕃邦女子,注定不能得到宋国权贵们的支持。 所以,她想在内廷站稳脚,想要有大笔的金钱供她在宫中建立自己的势力,想在外廷有人呼应,就离不了他蒲押麻。 只不过,蒲押麻还是低估了大宋对于番邦女子入宫的抵触。 你要是高丽、大理、西夏国的女子,大宋官员可能还不那么抵触,毕竟长相没那么大的差异。 你一个金发碧眼的蕃婆子,想入宫做皇妃? 将来我们大宋出一个金头发蓝眼睛怪模怪样的皇子? 要疯啊! 士大夫们想想都要抓狂。 所以礼部尚书曲陌在察觉蒲押麻有这个想法之后,立即严厉警告,让他打消了这个想法。 不然,他敢稍有蠢动,士大夫们就敢弄死他。 却不想,蒲押麻不惜重金精心培养的贝儿,如今却为杨沅所用了。 “好,好!贝儿,你写的好啊!” 杨沅大赞,薛冰欣就有些酸溜溜的。 人家以前不是在内廷就是在机速房,没机会做这些的嘛。 等着吧,我现在也不用去机速房坐衙当值了,我就好好研究一下“章、奏、表、议”,我就不信了,我一个大宋女子,会不如你! 薛冰欣这里暗暗下定决心,要跟贝儿这匹大洋马好生卷上一卷,杨沅那边却是看的眉飞色舞、心花怒放。 杨沅为了写这封奏本,那是好一通研究啊。 该用什么文体,该种文体需要怎么开头、怎么行文、怎么落款…… 他写正经内容没用多久,这种题外功夫却是搞得他头都大了。 这时见艾曼纽贝儿信手拈来,不仅文体格式非常标准,按照杨沅的原文修文饰采也是一团锦绣,十分的贴切。 杨沅不禁喜上眉梢。 等艾曼纽贝儿用馆阁体把一篇奏疏写罢,让开位子,杨沅拿过墨迹未干的奏疏便看起来。 他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顿时生起让贝儿做他幕客的想法。 让她做自己的女师爷,不仅可以让自己从这些繁琐、必须,却又没啥实际用处的案牍事务中抽出精力来,而且也有机会和她经常接触。 杨沅已经渐渐看出贝儿有她的信仰理念,这种征服过程,于他而言就特别有成就感了。 他现在身边又不乏绝色,不急着把她拿下。 那么,慢慢的接近,暗暗的征服,享受其中的过程,品味一个少女从抗拒到挣扎,最终束手就缚的过程,不比直接把她拖上床更加美好么? 只是,珠宝行、香料铺的生意铺设的很好,这方面的利润极大,也适合女子去做。 也不晓得贝儿愿不愿意放开生意,到他身边帮忙做事。 强人所难的事儿,他不愿意做。 从这方面来说,他还是很尊重他人的个人意愿的。 不过,贝儿看到他对自己写就的文章频频点头,颇为欣赏,心中勇气便渐渐攒足了。 不知道是因为海伦、阿法芙她们经常在她耳边灌输的缘故。 亦或是她之前一次次记忆清零,每次醒来记忆中第一个涌入的形象,都是那位把她从大海中救起的黑眸骑士的缘故。 再或者是杨沅近来夜宿菊庭,教薛冰欣修习蛰龙功,两人这厢恩爱兼修炼,她在旁边大受影响却只能独拥寒衾的刺激…… 她越想逃离杨沅,脚下越不想挪动,心里还渐渐生出一种恐慌感。 她担心如果自己一味忙于经营珠宝店和香料铺,太多时间不能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那么很可能有朝一日,她在杨先生眼里,就和蒂尔热巴、娜娃尔她们一样“泯然众人”了。 那种被他视若无睹的感觉,叫她一想起来便说不出的难受。 一方面,她从小养成的虔诚信念,不是那么容易背弃的。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少女,尤其是独在异国、极其缺乏安全感的少女,她是非常陶醉于她对杨沅的与众不同的。 从蒲押麻的大船上被救下来的少女,哪一个不是充满异域风情的美人儿,个个不逊于他人。 而杨先生唯独对她另眼相看,她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暗暗陶醉欢喜的。 所以,她一方面恐惧于杨沅的接近,担心自己无法坚守她的信仰。 另一方面,一旦发觉杨沅有可能远离她,她又忍不住主动想靠过来,不愿失去他对自己与众不同的关爱。 贝儿就这么矛盾着,像一只既警惕于猎人的追捕,又贪恋猎人递来麦饼的小鹿,怯生生的、迟疑着主动靠近。 “杨先生,写的还可以吗?” “好!非常好!” 艾曼纽贝儿的脸色便微微有些发热:“贝儿不想打理珠宝店的生意了,如果先生觉得贝儿能够帮上忙的话,贝儿……想做先生的内室。” 薛猪猪大吃一惊,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个蕃婆子这么勇的吗? 这都可以说的这么直白吗? 啐!不要脸! 薛猪猪浑然忘了自己“移花接木”、“鱼目混珠”的壮举,义正辞严地腹诽起来。 杨沅也是吃了一惊,我正享受这种一步步引诱、征服的乐趣呢,这就把她拿下了? 贝儿道:“贝儿听文天先生说过,唐朝时候,就有一些官员,会收一些内室,帮助主人料理案牍之事……,贝儿……也可以的……” 薛猪猪松了口气,给了她好大一个白眼儿:“贝儿姑娘,那叫‘内记室’,和‘内室’一字之差,差别可大着呢。” “啊?是叫‘内记室’的吗?对对对,是‘内记室!”贝儿一下子想起来了,满面通红地说。 蕃人学习中华文化就是这样。 有些东西,他们抠字眼抠的能叫你这个本国人都为之崩溃。 可有些常识性的东西,他们又很容易造成可笑的混淆。 薛猪猪撇撇嘴,嘟囔道:“一个可以上床,一个不可以上床,这都能记错?嘁!肯定是故意的!你下贱!” …… 如今金人即将南侵,朝廷该如何应对的问题,在朝在野都是最激烈的话题。 杨沅决定公开上书。 相信他这个处于风口浪尖上的人,在这个时候公开上书表明的观点,会比任何人的意见,都更容易引起各界的注意。 不过,关于如何改革台谏系统的条陈,也该写好交给晋王了。 晋王是不会贪他之功的,这份条陈将会通过晋王之手秘密递上,与公开上书的这份“析金人南下书”同时落在官家的案头上。 只要自己这份改革条陈大有可取之处,令官家信服,对于这封公开书得到官家认可,也是大有助益的。 不然的话,一个尚未正式踏入政坛的新人,想让你的观点在官家心中拥有很重的份量,其实有些太想当然。 杨沅答应一旦任官,就让贝儿去做他的“内记室”,面对薛猪猪幽怨的小眼神儿,又承诺她做“内室”兼“内记室”,这才安抚好了二女。 然后,他便匆匆回府,准备把给晋王的条陈写完。 一回杨府,就见宋老爹、曲大先生还有计老伯和老苟叔都过来了,正在府里等他。 一见他回来,宋老爹便激动地道:“子岳,金人即将南下了,朝廷会与金人一战吗?” 四个老兵,看着杨沅,都是一脸的热切。 国人的勇气从未丧失,面对金人的威胁,他们生起的不是恐惧,而是凛凛战意! 杨沅沉吟了一下,对他们道:“金人只是虚声恫吓,向我大宋施加压力罢了。 完颜亮此人不是庸才,他篡位以来,一直想扩张金国版图。 对宋的第一战,对他来说具有重大意义,因此他是不会仓促南下的。” 计老伯和老苟叔听了,不禁面露失望之色。 他们还想重新应征入伍呢,哪怕他们这年纪和身体条件,已经不能加入禁军精锐。 便做个押粮运草的厢兵,他们也有机会重上战场、杀金狗、保家园。 可是杨沅竟然说这一次宋金两国不会打起来。 自从杨沅考中状元,他们对杨沅的话,便无条件的信任。 本身他们就崇敬读书人,这个读书人还是自己人,毫无理由的信任感自然就来了。 他们相信杨沅的见识,杨沅说金人不会真打,那就不是真打了。 杨沅笑笑,道:“计老伯、老苟叔,你们也不必失望。我说过,宋金必有一战的。 只不过,金人没有准备好,我们宋国,现在更没有准备好。 官家刚刚登基,望未立,权未定,臣下分岐尚未统合。 这第一战,对我大宋来说,同样是只许胜、不能败,必须慎重对待。” 他看看四人,神情严肃了一些:“耐心些,再等等!我们会有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那一天的……” 岳飞将军《满江红》这首词中所提到的贺兰山,不是宁夏中部的贺兰山,而是河北磁县的贺兰山。 磁县贺兰山是太行山余脉。 古磁州是官道要冲,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宋朝建立以前,燕云十六州便已沦丧。 宋朝建立后,河北北部大部分属于辽国,河北南部大部分属于宋国。 岳将军的“踏破贺兰山缺”,志向之远,自然不只是收复北宋版图。 杨沅这么一说,曲大先生不禁悠然神往,激动地道: “我们老哥几个,曾经盼望着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蒙在岳相公头上的奇冤能够昭雪,现在,要见亮了! 只希望,我们还能活着看到踏破贺兰山缺的那一天吧!” 老苟叔道:“希望到那一天,我还挥得动刀!” 杨沅笑道:“马伏波六十三岁高龄尚能征战沙场。 老苟叔你怎还活不过他?放心吧,踏破贺壮山缺的那一天,你老苟叔一定会在阵前挥刀!” 第427章 放炮(为吹泡泡的老虎SL盟主加更) “老夫把你迁任监察御史的任命打了回去,你很不高兴吧?” 一座大茶坊里,三楼雅间里,万俟卨站在窗前,望着眼下的花园,微笑地说道。 花园中鲜花盛开,一朵朵月季已经形成了粉嘟嘟的花苞。 茶桌旁边,站着一个四旬上下的儒衫男子,五官瘦削,眉眼精明。 他毕恭毕敬地道:“都是万俟相公大力栽培,下官方有今日。 相公对下官有再造之恩,不管相公如何安排,下官又岂敢对相公有所怨尤呢。 况且,下官相信相公此举,必然大有深意。 只是下官愚钝,不能参详相公的用意罢了。” “呵呵……” 万俟卨笑了一声,转身走向茶桌,对那男子和蔼地道:“坐吧,喝茶,慢慢说话。 老夫从未把你当成外人,在老夫面前,不必过于拘谨。” “是,下官视相公如再生父母,只是因为不能时常聆听相公教诲,这乍一见面,难免惶恐了些。” 那人答着,退了两步,欠着半拉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此人名叫肖鸿基,绍兴五年的进士,初授从事郎,历任柳州推官、福州教谕等职,如今刚刚从漳州知府任上三年期满退下来。 吏部铨选官员,决定把他任命为监察御史,这可是清贵之官,比当一任漳州知府可要好的多。 却没想到,名单递交到宰相这里,却被万俟卨把他的名字勾掉了。 一时间无处可去的肖知府,只好继续在临安坐等安排。 今日,他是得到万俟卨府上管家通知,这才换上便服,悄然来此赴约的。 万俟卨在茶桌后面坐定,肖鸿基连忙给他倒掉凉茶,重新续了一杯。 万俟卨满意地看着他的举动,说道:“你明知老夫挡了你的路,却一直没有来见老夫询问理由。这份养气功夫,老夫还是很满意的。” 肖鸿基赔笑道:“下官是相公您一手栽培出来的人,相公您不管怎么做,都一定是为了下官考虑。 下官愚钝,不能体察上意,便只管听命、只管照做就是了,不需要多想什么。” 万俟卨笑了笑,满意地点点头。 这肖鸿基是他为数不多的心腹,是他动用自己的官场资源,一步步培养出来的。 他当初成为副相,一时得意忘形,向秦桧的权威发起挑战,被秦桧一棒子打去了地方。 从此,万俟卨再也不敢得意忘形,对于这个心腹的栽培也愈加小心。 表面上,是看不出两个人有密切关系的。 万俟卨接过茶杯呷了一口,微笑道:“如果老夫所料不差的话,很快老夫就要被削职为民,贬居地方了。” 肖鸿基大吃一惊,差点儿碰倒了自己的茶杯。 他急忙用手扶住,溢出的茶水烫到了他的手指也浑然不觉。 “相公,您……这话从何说起?” 肖鸿基定了定神道:“如今金人气势汹汹,朝野为之震动。 相公您一力主和,正是金人欣赏、看重的宋国大臣,朝廷应当倚重才是,怎么会……怎么会……” 万俟卨呵呵一笑,道:“金人不过是虚声恫吓,表示他们对我大宋官家登基以来种种作为的不满罢了,他们……这一遭是不会出兵的。” 万俟卨目光一凝,道:“完颜亮是篡位登基,至今国内不稳。 这种情况下,他不会仓促南侵。一旦对我大宋用兵,他就要务求一战必胜,否则对他大大的不妙。” 肖鸿基脸色凝重地道:“既然如此,相公这段时间应该韬光养晦才是,何必……对官家咄咄逼人呢?” 万俟卨淡淡一笑:“你以为官家为岳飞平反,剑指何人?老夫就是一动不动,官家也会想尽办法把老夫拿下的。 与其如此,老夫不如顺势而为,让官家以为,老夫已经机关算尽,被他拿下。” 肖鸿基马上明白了万俟卨的弦外之音,振奋道:“相公还有后手?” 万俟卨道:“老夫的后手就是金人。金人这一次不会南下,但不久的将来必然南下。 只要他们打赢这一战,乞和之风便会再度甚嚣尘上。到那时,就是官家恭请老夫出山的时候了。” 肖鸿基略一思索,便明白万俟卨这是要复刻秦桧的崛起之路。 秦桧当年就是做了一年的宰相,而且还不是独相,就灰溜溜地下台了。 闲居不过数年,金人战场得势,宋国主战派失去赵构信任,为了与金国媾和,赵构便把一直旗帜鲜明地主和,甚受金人信赖的秦桧请了回来。 从此,秦桧开始了十余年的独相之路,威权更甚于前。 万俟卨道:“是老夫提议,把魏良臣和汤思退任命为参知政事,这份情,他们不能不领。 有他二人和沈该在,朝廷的大方向,想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官家刚刚登基,不可能把宰执们换個遍,那会动摇国本的。 只要有个三五年时间,形势便会彻底扭转……” 说到这里,万俟卨微微一笑,道:“官家以为,老夫是想拔了杨沅这杆旗。 呵呵……,官家太小瞧老夫了。杨沅算个什么东西,老夫堂堂宰相,会把他视作对手?” 万俟卨点了点桌面,道:“老夫真正要下的这盘棋,是以国为子。 老夫就让官家执子先行,待金人挥军南下之时,他还是要把老夫请出来收拾残局。” 万俟卨看了肖鸿基一眼,道:“至于老夫把伱从新任监察御史的名单上拿掉,就是为了让你能够成为监察御史。” 这么一说,肖鸿基稍稍有点迷惑。 不等他想明白,万俟卨已然道:“官家不会轻易动宰执,却不意味着官家不能动台谏。 而且,官家磨刀霍霍,这第一把火,是为岳飞平反,踢老夫下台。 这第二把火,必然是改革台谏,肃清秦桧余党。” 肖鸿基一下子明白过来,激动地道:“下官明白了。 如果下官是通过相公的提名进入御史台,又恰逢官家对御史台大肆清洗,很可能下官这位置还没坐稳,就要再被踢出去。” 万俟卨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如今老夫否决了你的任命。 待官家清洗台谏的时候,反而会把你视作可用之人,加以提拔重用。” 肖鸿基急忙起身,感激涕零地道:“相公为了下官如此煞费苦心,下官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恩相才好。” 万俟卨摆摆手道:“待老夫归隐之后,你就安心在御史台做事。 你的大用之日,当在老夫被请回朝廷之时。” 肖鸿基感激地道:“下官明白了,一切听凭恩相安排就是。” 万俟卨沉吟了一下,又道:“杨沅是老夫用来迷惑官家的对子,官家以为老夫志在杨沅,必定力保。 建康,他是不太可能去的,甚至官家为了给老夫一点颜色看看,还会破格重用于他。 官家对于台谏官多年来成为秦桧喉舌,心中多有不满。 此番官家整顿台谏,急需活水清源,说不定官家就会让杨沅去御史台。” 肖鸿基目光一寒,沉声道:“不管他去不去御史台,下官都不会放过他。” 万俟卨微笑着点点头:“沈该、汤思退、魏良臣都是主张对金议和之人。 对于杨沅这种置江山社稷安危于不顾,为求一己虚名、哗众取宠的小人深恶痛绝。 你能保证立场,便很容易入了他们的法眼,这样的话,老夫不在朝时,你也便有了一个保障。” 肖鸿基道:“是!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下官听闻,新科进士们因为主战主和之议,已经撕裂成两派。 榜眼萧颜然死心踏地的与杨沅为伍,探花卢承泽却是纠集了一批人另立一派,下官或可引之为奥援。” 万俟卨道:“具体细务,你自行掌握就好。老夫信得过你。至于老夫嘛,呵呵,老夫如今,就等下台了!” …… 万俟卨对心腹肖鸿基做了一番交代,便即回府。 不久,便有管家持拜贴来,言称临安府通判北厅张宓求见。 随拜贴呈上的,还有一份礼单。 万俟卨看了一眼礼单,微微一笑,吩咐在书府接见。 他知道张宓一定会来。 张宓虽然为秦熺奔走,却不算是秦系的核心成员,所以此番清洗秦系未受牵连。 实在也是因为秦桧经营多年,如果沾边就算的话,那要清理的人就太多了,会引起大动荡。 不过,万俟卨只要对现在的台谏官们稍加示意,弹劾张宓的奏本便此起彼伏了。 然后,万俟卨再通过一些渠道,让张宓知道是自己保下了他,张宓岂有不登门投效的道理。 毕竟,他身上多多少少有着秦系的烙印,他又是京官,就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做事。 沈该、魏良臣、汤思退那些人虽然是主和派,却和秦桧泾渭分明,他们是不会接纳一个有着秦系嫌疑的张宓的。 他的拉拢价值,又没那么大。 而万俟卨自料下台在即,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他笑眯眯地接见了张宓,也接受了张宓的投效,还对他的未来官路指点了一番,张宓这才千恩万谢而去。 张宓和肖鸿基这种由万俟卨一手栽培出来的人不同,他对万俟卨没什么忠心,只是别的大树他想靠也靠不上,有点急病乱求医的意思了。 万俟卨对他也不是真心想招揽,只是在自己“归隐期间”,在朝廷里能多插一颗钉子便是一颗罢了,双方算是各取所需。 离开万俟卨的府邸,刚刚坐进轿子,张宓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由于曾经和杨沅发生的那场冲突,再加上杨沅的风头太盛,所以他的丑事总是不断被人提起。 “摸臀手”这个诨号,已经在官场上不胫而走了。 今日拜见万俟相公,听他言语之间也是半带调侃的说话,显然就连宰执们都知道这件事了。 这让张宓羞愤不已,他已预见到,他的官途将因为杨沅的存在而止步了。 只要杨沅位在中枢,且不停地制造事端,叫人注意到他的存在。那么张宓曾经的行为就会不断被人提起。 这事儿很严重么? 并不然。 可是,因为人人都把它当成一个笑话不停地调侃,他的官声清誉就不可能存在了。 不管他以后做事多么勤勉,总会有人因为杨沅而想起他的这桩糗事。 吏部铨选提拔官员时,只要一想到“摸臀手”这三个字,为了朝廷体面,就不可能让他再进一步。 杨沅啊…… 张宓咬着牙冷笑起来。 只要杨沅踏足政坛,他就必须做事。只要他做事,就有出错的可能。 大宋几乎不杀文臣,直到北宋末年国家存亡之际,对北宋六贼的清算,才算开了这个先河。 但,大宋对文官仍旧持着慎杀的态度。 所以,张宓也不敢指望杨沅会犯下必死之罪。 但……若是能把他踢出临安城,不和自己在同一片天空下为官也成啊。 要不然他张宓和屁股,算是过不去了。 杨沅,我会盯着你的。 你千万小心啊,最好别犯到我手里! 张宓想着,暗暗冷笑起来。 …… 五月一日,朝会之期。 文武朝臣赴垂拱殿陛见天子。 进殿面君的也不只是在京的五品官。 和政务关系不大的官员,也就不会参加“常朝”,否则宫里站不下。 但也有一些官员品秩还不到五品,但职责相关,那就也要上殿。 比如寇准当初进殿参加朝会的时候还是个六品官。但他是谏议大夫,那就可以上朝。 文武朝臣向天子行七拜之礼,各自归位站定后,看到副皇帝阁下的位子上坐了人,本待出班进奏的杨存中便微微一讶,站住了脚步。 刚刚回朝担任宰执的张浚,本意是想等杨存中先进谏,因为杨存中现在是枢密使,正管着军事,由他进谏更加名正言顺。 这是他们两人事先商量好的“肃流言、正君心”的一个计划。 如今见杨存中站在班中不动,张浚不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杨存中知道张浚被贬地方多年,一直不在临安,不知道这位晋王赵璩的德性,便向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静观其变。 杨存中清楚,这位晋王殿下对于政务一向是何等的懈怠。 他要么不上朝,只要上朝,要么是想帮他哥干架,要么就是他想找人干架。 总之,晋王殿下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果不其然,御前内侍刚刚询问百官有何本奏,晋王赵璩就站了起来。 “陛下,臣有本奏。” 赵璩从袖中摸出一副奏本,对赵瑗道:“‘选人’杨沅上《析金人南下书》,托为臣进呈官家。 请陛下御览。杨沅现在殿外候旨,官家可随时召之入殿,御口亲询!” 百官一听,顿时精神抖擞。 杨沅还是新科省元的时候,殿前奏对便放了一炮,不但至今余波未息,反而愈演愈烈。 现在,他又要放炮了! 第428章 组合拳 “哦?呈与朕看。” 内侍忙上前,从晋王手中接过札本。 赵璩怎么可能打自己老哥一个措手不及呢。 杨沅的这份《析金人南下书》,赵璩已经先给赵瑗看过了。 赵瑗看过之后,两兄弟又商量了一下,才定下今日朝会来个“公开上书”。 赵瑗接过奏书,装模作样地浏览了一遍,点点头道:“‘宣‘选人’杨沅上殿。” 待选官之进士,皆可称”选人“。 不过”选人“主要是做地方官,一甲前三名按惯例是要留京任职的,那是京官。 但惯例毕竟不是法例,所以一甲进士在正式授官之前也称“选人”。 杨沅穿着当日进士及第时官家所赐的袍服,缓步走上殿来,向着赵瑗长揖一礼:“臣杨沅,拜见官家。” 赵瑗点了点头,道:“近来有金人南下的传闻,致使朝野震动,民心惶惶。 卿这封《析金人南下书》,见解颇为独到。 今日适逢朝会,你就在朝会上把你要说的话,与众臣工说上一说。 朕与众卿群议,也好早日做出决断,安天下人心。” 杨沅拱手道:“臣遵旨。臣上这《析金人南下书》,要义只有两段,简洁明了。 其一,金人是否会南下; 其二,我宋国该如何应对。” 杨沅直起身来,侃侃而谈:“先说第一段。 臣以为,金人耀武于蔡州,不过是虚声恫吓,一场政治讹诈而已,断无可能就此挥军南下!” 这句话一出口,果然吸晴。 满朝文武,全都瞩目于杨沅。 这位新科状元大抵是有点吸睛体质,常发反主流之呼声,格外引人瞩目。 接着,杨沅便从金人的国内国外形势,从金人南下的动机、目的、准备、表象,各个方面开始剖析金人此番只是恫吓而非真正出兵的理由。 杨存中和张浚不禁对视了一眼。 张浚面露疑惑之色,先向杨沅递了一眼,又探询地看向杨存中。 他才刚回京没几天,不太了解这位新科状元。 在他看来,军中宿将、朝中老臣,可以判断出金人这一次并无南下之意不难。 不过,许多中低阶文官和将领,囿于他们所处的位置、所形成的格局和眼界,就不太可能有这份见识了。 而且,就算他们对此有所猜测,也不敢用这样断言的语气来说。 杨沅现在还不曾入仕,更不是一個可以说话不负责任的台谏官。 如果他的判断失误,尤其是这样一桩重大事件,判断失误导致宋廷的应对失去先机的话,会酿成重大损失。 那时便说他是国朝罪人也不为过,可就要毁了他一生前程了。 这个状元这么莽的吗? 万俟卨也有些奇怪,他毫不怀疑朝中宿将老臣中,有人能看出金人此番仓促行事,只是为了给宋人施压。 因为大宋先帝走的太仓促,金国那边根本来不及准备,是无法来一场说打就打的战争的。 然而,一个新科进士,圣人文章学的透彻些倒也不算稀奇。 于政经文教各个方面的施政经验尚嫌浅薄幼稚了,更不要说对关乎两国战争的问题说三道四了。 它根本就不是一场战争本身那么简单。 这背后不仅牵涉到两国政经军事各个方面的考量,甚至还要对敌国君臣的立场和倾向非常了解才能…… 是了!这个杨沅曾经潜伏金国十年之久,他对金国当然非常了解。 想到这里,万俟卨微微一笑,又阖上了眼睛。 他本以为,将在朝会上指出金国这一次只是虚张声势的,会是杨存中、张浚这样的老将,没想到会是杨沅这个新人。 不过,不慌,一切仍旧在掌握之中。 …… 大佬们私下里或眉来眼去,或暗自思忖,对于杨沅站出来的举动各有揣测。 主要是很多人不相信杨沅一个年轻人,会对这样的国之大事,主动提出见解,甚至主导了话题。 这和主张为岳飞平反不同,那件事平或不平,于杨沅而言,没什么严重后果。 但是误判敌国形势,又误导了君王的话,后果就严重了。 所以他们怀疑,这会不会是旁的什么人借由杨沅这个新人之口来推动此事。 这种事他们也常干,自然本能地做如此猜测了。 其他朝臣们却在认真倾听着。 杨沅此番奏对从各个方面的分析,都是有理有据,这就很容易叫人信服了。 有一些大臣在强调某个论点的时候,坚持抓住一个“仁”或者一个“礼”,就滔滔不绝起来。 似乎朝廷只要掌握了“仁”或者是“礼”就无敌了,就能应对国内国外的一切问题。 其实,除了极少数读书读傻了的呆子,大部分这么说的人,他自己都不信。 只不过抓住大义道理去讲,你就不好反驳他的论点。 他的论据本身撑不撑得住,于他而言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再一个,他用圣人言论说话,一旦他的主张出了问题,相对来说也就容易推卸责任。 难道你认为圣人说的不对吗?一定是执行层面出了问题嘛。 这就是典型的职场思维了,以保全自我为第一考虑,自然就会做出一些在常人看来似乎很愚蠢的行径。 杨沅是个老实人,还不曾受到官场习气的污染,还是一股清流。 反正这官儿若是做不成,他大不了回家去继承亿万家产,拥美寻花,放浪江湖。 他对权力没有那么大的渴望,这就有点无欲则刚的味道了。 杨沅道:“金人此番点兵,虽然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却也让我们明白了一点:金人实有南下之野心! 这一次金人虚声恫吓而非真正南下操戈的唯一原因,是因为金人内部尚不太平,有人在掣肘金帝。 同时,金人要发动这么大的一场战争,需要提前一两年的时间就开始种种准备。 仓促之间,他们来不及征募兵士、调用车马、筹措粮草、扩充军队。 因此,朝廷万不可因为金人这一次只是虚张声势便心存幻想,以为今日没有一战,以后也没有一战。 朝廷还是应该一统人心、积极备战。金人耀武扬威,我宋国难道就没有强弩锐器了么? 官家英武大度,士大夫不屈其志,大宋军民同仇敌忾,正该利用这个机会,整合大宋武装,演武练兵,一拭其锐! 朝廷于川陕,可命三军严守,牵制金人,防范夏人; 江淮和荆湖,当集结兵马,试演操练。 金人若来战,演练便是实战。金人若不来,亦可提振军心,整饬武备; 我大宋水师战力远甚于金人,正该扬己所长,开辟海上战线。 可以清剿贩私海盗为由,切断金人与我大宋、日本、高丽诸国的贸易线。 金人若动手,我们便动手,战争局限于海上,便不会扩大。 此举所求,是为战略之胜利,而非战术之胜利。” 万俟卨听着听着,微阖的眼睛睁开了,越睁越大。 他想过会有人指出这一次金国于蔡州点兵只是恫吓,但他没想到杨沅居然会提议去捋金人的胡须。 杨沅这是疯了吗? 万俟卨刚想出声呵斥,忽然心中一动。 如果宋国主动出兵清理金国海道,虽然打的是清剿海盗贩私的名义,可他们一旦激怒金人,金人不就出兵了吗? 金国虽然来不及做充分的战争准备,宋国这边又何尝不是一样呢? 既然双方都没有准备充分,那么武力强大的金国依旧会占上风。 只要金国小胜,说不定自己就不用归隐等候时机了。 想到这里,万俟卨迈出的一只脚,又悄悄缩了回去。 沈该听到这里,却只觉得心惊肉跳。 这位状元公真的是……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你既然判断出金人此番并不是真的要挥军南下,我大宋这边也在边陲集结些军队,以操演为名做出一个应对姿态不就行了么? 为何还要派水师赴金国海域清剿海盗? 万一激怒金人,让他们不计后果地打过来,以金人之骁勇,我大宋岂不又要陷入兵戈匝地、人民逃窜,黎庶涂炭之哭,百姓倒悬之苦的境地? 想到这里,沈该胸中一股怒气油然而生,看向杨沅时,目中便隐隐现出一抹冷冽的杀机。 此子只顾揣摩上意,借着官家年轻气盛,急于中兴的心理,一味谄媚迎合,鼓动如簧之舌搬弄是非。 他不顾国家根本仍旧虚弱的事实,一味主战,以此取悦君上。 成全的是他个人的忠义之名,却把国家黎庶当作了他的进阶之石。 其恶尤胜秦桧十倍啊!真是该死!” 沈该忍不了,出班道:“官家,臣有本奏。臣以为……” 赵瑗微笑道:“沈相公稍安勿躁,且让杨沅说完,沈相公有不同看法再说不迟。” “臣,遵旨!”沈该无奈地答应一声,退回班中。 他侧眸扫了万俟卨、魏良臣、汤思退几位宰相一眼。 魏良臣和汤思退对他微微颔首,示意他们也要进言的,不能由着杨沅拿江山社稷来冒险。 万俟卨如今倒是处于你战也可,不战也成的心态。 他只管淡然地听着,对沈该递来的目光不予理会,面上始终带着淡定的微笑。 不过,他的这种淡定很快就绷不住了。 因为这位状元公的思维太跳跃了。 他上一句还在讲川陕死守、江淮厉兵,海上一试锋芒。 下一句就扯到了金国谍探在临安城到处张贴的“揭贴”上去了。 “金人潜伏于我大宋的谍探,到处张贴‘揭贴’,蛊惑人心。 如今民间人心惶惶,谣言四起,倒有九成是因为金国谍探传播谣言所至。 由此可见宣传之重要,无异于一口不见血的利刃尖刀。 如此利器,金人用得,我大宋自然也用得。 臣谏议,加快为岳飞将军平反一案的审理,尽快为岳飞将军昭雪冤屈,明告天下! 这,就是我大宋稳定人心,肃清流言、坚定战意的最好宣传! 同时,臣还要请官家,为宇文虚中正名!” 此言一出,朝上众臣又是一阵哗然。 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宇文虚中是谁。 知道的也是愣了一愣,才想起大宋曾经有个宇文虚中。 杨沅说到这里,眼睛却有点红了。 如果说岳将军是冤,那么这宇文虚中就是惨,实在是太惨了! 绍兴十六年,大宋谍探宇文虚中全家老幼百余口,于金国同日受火刑而死! 一百多口人被大火活活烧死,以至于浓烟滚滚,遮蔽了天日! 那一幕不能细想,只要代入进去仔细一想,杨沅就会全身战栗。 尤其可恨的是,宇文虚中一家百余口人,本来是不用死的。 他们,是被大宋送去金国的。 宇文虚中最初是出使金国时被扣留的,金人爱其文采卓然,让他留于金国任职。 宇文虚中没有采用士大夫们崇尚的“宁折不弯”的方式以死明志。 这……也是他后来被一些泥古不化者诟病的原因。 他答应了,而且很快和金国权贵打成了一团,最终渐渐混成了国师一般的角色。 在此期间,他暗中收拢北方忠义之士,建立情报网络,主动联络大宋谍探机构,向大宋传递金国的机密情报。 金军的几次重要军事行动,宋国这边都早就掌握,所以能够精确打击。 这使金国对宇文虚中产生了怀疑。 但宇文虚中此时结交了大量的金国权贵,在没有实据的情况下,自然不能治他的罪。 因此金国便用了一个办法,向宋国索要宇文虚中的家人。 宇文虚中的家人闻名后上书朝廷,拒绝北迁。 但秦桧怕因此惹得金人不快,影响两国的和平局面,因此把宇文虚中一家百余口人强行送去了金国。 三年后,宇文虚中全家百余口人受火刑而死。 杨沅激愤的声音在大殿上回荡着:“宇文虚中遭族诛,使我中原忠义之士悲愤欲绝。 一腔忠忱,从此不敢再寄于朝廷。臣请官家为宇文虚中正名,褒奖其忠义,以挽东北义士之心!” 赵瑗虽然之前已经见过奏本,此时听来仍然为之动容。 他沉声道:“宇文虚中之死,朕亦有所耳闻。但其死因,传言各有不同。 难道,他果真是我大宋谍探?” 杨沅道:“正是!其甲历现在就存于枢密院‘蝉字房’中。 只是从前秦桧当道,一味取悦金国,不欲朝廷为其正名,强行压下了此事不予声张。” 赵瑗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如卿所言,我大宋对不起宇文虚中啊。” 一时,金殿寂然。 沉默许久,赵瑗缓缓地道:“既然甲历俱在,证据确凿,朝廷当为宇文虚中正名。 朕意,追赠宇文虚中少保、加开府仪同三司,谥号肃愍,赐建庙宇受万民香火。 并,寻访他在宋国遗族,过继为宇文虚中后人,使其有血食祭祀,众卿以为如何?” 人家宇文虚中在金国做到位比国师的地位,依旧心向大宋,主动与大宋联系递送情报。 结果,大宋干了些什么人事儿? 这种情况下,谁会出言反对? 所以,满朝文武齐齐俯首:“官家圣明!朝廷当为宇文虚中正名。” 赵瑗脸色一沉,道:“杨卿这奏疏上,提及宇文虚中一家百余口,是我宋国送去金国的。 那么,是谁操办了此事?” 杨沅马上道:“正是奸贼秦桧!” 赵瑗沉着脸色唤道:“大理寺、刑部、御史台!” 大理寺卿吴书、刑部尚书张方旬、御史中丞隋肖峰齐齐出班,拱揖道:“臣在。” 赵瑗道:“为岳飞平反一案,伱们三法司会审,如今可已有了结果?” 吴书听了不禁腹诽,三天前我们就把判文呈递宫中了啊,现在你又问。 官家你那么在乎的一桩案子,你是真没看到么? 吴书便欠身道:“臣等已然查的明白,判书亦已递交宫中,想是还未呈递到御前。” 赵璩忍了忍哈欠,眼泪汪汪地道:“直接说结果吧!” “是!” 吴书顿了一顿,肃然道:“岳飞一案,所列诸般罪名,均无一桩实据。岳飞,是含冤而死!” 金殿上,顿时再度鸦雀无声。 忽然,赵璩道:“岳飞,是在大理寺被处死的吧?” 吴书沉声道:“是!但……当时三法司审理此案,主导者为御史台!” 当时,大理寺一连几任主审官,反复审问,发现根本没有实据,宁可自己被贬官也不敢按照秦桧授意判其死罪。 最后正是御史台接手,由他们主导,判决了此案。 赵瑗沉声道:“时任御史中丞的是谁?” 大理寺卿吴书和御史中丞隋肖峰均讷讷不敢言。 万俟卨唇角微微翘起一抹讥诮的笑意。 御史中丞是谁? 当然是我啊! 可那又怎样呢? 没有秦桧授意,我判得了他吗? 没有赵构点头,我杀得了他吗? 现在,一切的罪过,却要让我来背? 万俟卨缓缓走到御阶前,除下乌纱帽,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缓缓跪倒:“臣万俟卨,时任御史中丞一职。” 赵瑗冷冷地道:“万俟卨停职待勘,退下吧!” 万俟卨依旧带着似乎自嘲又似乎在嘲开他人的眼神儿,默默地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从文武两班朝臣中间,垂着大袖,缓缓地退向殿外。 那顶乌纱,就遗留在丹陛之下,与他越来越远。 我会回来的! 我一定会回来的! 万俟卨暗暗地想着,退到大殿门口,袍袖一甩,转身而去。 …… 沈该清咳一声,再度出班。 万俟卨被弹劾待勘了,现在他就是唯一的宰相。 他就要承担起宰相的责任来,绝不能任由杨沅胡来,怂恿官家铸下大错。 川陕陈兵防御,无妨。 江淮演兵操练,也无妨。 但出动水师,虽然是以剿匪为名义,可是一旦与金国水师碰上,双方太容易发生磨擦,既而大打出手了。 一旦事态发展到那一步,便不可控了。 但他刚刚迈出一步,御案之后,赵瑗便是一声长叹。 “台谏在时,遇大奸居位,当奋笔而弹,不避亲嫌。岳飞蒙冤时,朕的台谏官们,做到了吗?” 好吧,官家还有话说…… 沈该又默默地站回了班中。 赵瑗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立乎殿陛之间,与天子争是非者,台谏也! 我大宋把宇文虚中百余口亲人送往金国的时候,台谏官们在哪儿呢?” 赵瑗冷笑一声,语含讥诮地道:“近来金军耀武于蔡州,朝廷则为岳飞昭雪。 内有大事,不见台谏。外有大事,亦不见台谏。众卿可知,朕的台谏官们在做什么吗?” 赵瑗一拍御案,振声道:“他们这些本应系天下之事、任天下之责的台谏官们,在弹劾杨沅和同僚因为一个女人斗殴,在弹劾杨沅与一对干娘义女来往密切!” 副皇帝阁下“嗤”地一声冷笑,撇嘴道:“有些人呐,张口仁义道德、闭口天下苍生! 可是除了别人裤裆里那点事儿,他什么都看不见! 这种口是心非的伪君子,一定是事君不忠,事亲不孝,事友不信,莅事不敬之辈!” 杨沅马上奏道:“臣启陛下,我朝台谏之制,初时尚能做到宁鸣而生,不默而死。 台谏之制的败坏,始于王介甫。 王相公变法急于求成,遂将兄弟王安国的舅兄谢景温任命为御史台长官,又亲自推荐他人做谏官、御史…… 台谏自此皆为王相公门下,台谏之制就此崩坏,从纠正帝相之错的谏官变成了党争者手中的一口刀。” 沈该听着,思维已经有点跟不上了。 不是,咱们不能讨论一下要不要派水师去金国海域剿匪吗? 怎么又扯到王安石和台谏制度了? 一件一件的解决不好吗? 赵瑗沉声道:“台谏之风败坏,始于王介甫干涉台谏。由此可见,台谏不可承宰相风旨。” 沈该终于忍不住了,立即出班奏道:“以臣观之,台谏若不可承宰相风旨,亦不可承人主风旨。” 赵瑗马上接口道:“沈相公此言大善,台谏官须得独立于行政,帝、相不加干扰,才能做到弹击之际无所顾忌而得尽公义!” 嗯? 沈该愣了一愣,他只是发现官家这是想把台谏收归皇帝控制,所以急急出班反对,将官家一军。 怎么就…… 鹅王赵璩道:“台谏官,一个纠察、一个规谏,纠察规谏本应一体,纠察时自可规谏,规谏时当然是因为发现了该纠察之过错。 所以依臣看来,台谏不仅当独立于帝相之外,而且应该将台谏合流,两者事权归一。” 沈该听的又是一愣,台谏合流,那倒是一桩好事。 台谏官也是士大夫出身,台谏合流,可以大大增强士大夫对皇帝的监察规谏力量。 问题是…… 台谏不受宰相控制…… 沈该马上说道:“晋王殿下,台谏合流,权柄愈重了。 若不受钳制的话,那么岂不是要重演元丰改制之前故事? 政令但有所出,必遭台谏反对,以致政务蹉跎,不得执行?” 杨沅道:“所以说,台谏是约束帝、相之权的,台谏官也当受到约束才成。” 鹅王问道:“依你之见,又该如何约束台谏呢?” 杨沅道:“台谏官,当职低而权重; 台谏官之人选,须由宰执部堂之臣推荐,官家御笔选定。 然,台谏官必须规避大臣之亲眷、僚属和门生。且一旦任职台谏,不得与大臣往来。 再有,台谏常在,而台谏官不可常在。 一任知府尚有三年一换之制。倒是台谏官们,常常一做便直坐到告老还乡,此亦为一大弊端。 还有一点,就是台谏官们的‘风闻奏事’之权。 台谏官们常拿道听途说之语,就去参劾朝廷大臣,岂不荒唐? 臣遍翻古籍,寻其出处,在唐苏冕《会要》中发现了它的出处: 《唐会要》记载:御史收受词状,弹劾官员时,恐举告之人受到被劾官员的报复,故皆略其名姓,言曰风闻访知。 这,就是‘风闻’的来历了。 它的本意,是为了保护举告者,而不是御史言官弹劾大臣之事,真的无凭无据、道听途说! 可是不知何时,台谏官皆以‘风闻奏事’自恃,却忘却了所谓‘风闻’的本义。 故此,臣以为,为保护举告者,台谏官隐其罪状来历,以‘风闻’上奏,仍可一如既往。 但,举告之词状,不可风闻,须得载明来历。 另,台谏弹劾,当有考课追责。若弹劾毫无实据,皆是信口胡言,台谏官就要受罚。 一如官员考功,考课下下者,应贬谪免官,台谏官何能例外?” 赵瑗欣然道:“言之有理。谏正责任非轻,‘朝廷得失无不察,天下利病无不言’。 台谏生了病,朕这天下,岂能不生病? 记注官,将朕与众卿奏对之辞速速整理妥当。 朝会之后,朕即召开御前会议,将与众臣工商定台谏变改制!” 记注官是在丹陛侧面帷幔之后,负责记录天子与百官答对的。 一贯扮演的就是一台无情的记录机器。 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在金殿上唤到他,慌得他连忙起身,恭声答应一声“臣遵旨”,这才坐下,奋笔疾书起来。 赵瑗又看了眼御案旁的内侍,内侍忙上前一步,唤道:“众臣工尚有何本奏?” 可怜沈该老迈年高,他和魏良臣加起来,两个人就快一百三十岁了。 官家、晋王加上状元公,三个人的岁数还没沈该、魏良臣、汤思退三位宰执的一半岁数大。 这两位老人家在垂拱殿上站了这么久,精力本就不济。 皇帝讨论的话题又频繁转换,他们俩已经跟不上思路了。 沈该急急看了一眼汤思退,这位宰执倒是正当年富力强,如今还不到四十岁。 汤思退立即高呼一声:“臣有一本,启奏官家!” 赵瑗看向汤思退,汤思退急忙上前两步,捧笏道: “官家,‘选人’杨沅方才上《析金人南下书》,言及要出动水师,赴金人海域追缴贩私者与海盗。 臣以为,此举极易引起金人忌惮,一旦生起刀兵,两国必启战事。臣以为,万万不可啊。” 赵瑗颔首道:“汤相公此乃老成谋国之言,朕准了!” “臣……啊?” 汤思退也懵了,他准备了一肚子说辞,正打算被官家否决之后一一陈述的。 官家准了? 汤思巡正自茫然,内侍上前,高声道:“退~~朝!众宰执、众部堂留下,转延和殿议事。” 皇帝起身退朝,文武百官恭送圣驾,然后纷纷退出殿去。 张浚急忙走到杨存中身边,道:“老杨,你这本家,是怎么回事儿?” 杨存中笑了一笑,道:“我们老喽,国朝需要新气象。你看,这新气象不就来了。” 杨存中拍了拍张浚的肩膀,便一起向殿外走去。 汤思退摇摇头,走到沈该和魏良臣面前刚要说话,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万俟卨回府待参了。 所以,我们这边,少了一人? 第429章 走马上任(为JJM盟主加更) 皇帝当然有乾纲独断的权利。 但是除了开国之君,除了在皇权高度集中的时代,皇帝通常都不会贸然使用这种权力。 就如吏部对于新科状元杨沅的安排,晋王不同意,官家也不满意,但是官家不能轻易动用他乾纲独断的特权。 又不是关乎降或是战的国之大事,那时候已然是生死存亡之际,如果朝臣意见不能统一,不可能就这么拖延下去,君主就得擅专了。 可平时若是轻率动用这种特权,只会让臣子们看轻了你。 他们会认为,官家这是失去了对朝廷的控制,不得臣下之心,只能利用皇帝的特权来强行推动他的意志。 这就是为了一个新科状元的任命去留,扯皮这么久还没有结果,赵瑗没有强行推动的原因。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 官家朝会开罢,马上就召开了“御前会议”,众宰执、众部堂一体参加。 然后,对于台谏改制的决议,就有超过半数的人表示了同意。 沈该、魏良臣、汤思退等人则沉默不语,尚未表态。 汤思退思索片刻,突然道:“臣附议。” 沈该和魏良臣有些诧异地看了眼汤思退。 汤思退目不斜视,对二人低声道:“万俟相公已经回府待参了。” 沈该和魏良臣听了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自己这一方少了个万俟卨,这次御前会议就不可能占据上风了。 明知不可为,那就不必非要和官家闹出决裂之势,那是两败俱伤。 况且,万俟卨眼看是坐不住这宰相之位了。 那么,沈该要不要更进一步成为首相? 既然官家不想重演秦桧的独相一幕,那就会再酌升一人为相。 这个人选谁属? 如果和官家闹僵了,只怕这個人选也不会理想。 想到这里,迟迟没有表态的沈该和魏良臣也颔首道:“老臣附议。” 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走的吏、户、刑三部大佬,一见三位宰执都点了头,忙也应声附和起来。 记注官笔下,对于绍兴二十五年的这次御前会议,记录的便是全票通过的台谏改制决议了。 “好啦,还有一件小事,趁这机会,朕与众卿也说说。” 赵瑗见台谏改制顺利通过,便端起茶,满面春风地向众大臣示意了一下。 这种小范围的御前会议,不比朝会那般庄重,大臣们是有座位的。 再要不给座位,沈该、魏良臣还有六部中年纪比较大的几位,可是真要撑不住了。 赵瑗呷了一口茶,方道:“那就是关于新科状元杨沅的任命安排。” 赵瑗皱了皱眉,不悦地道:“状元的任命不能确定,如何颁布其他人的任命?一百五十七位新科进士,可都在等着朝廷的委任呢,这件事,不宜再拖了。” 昏昏欲睡的鹅王突然精神起来,把脖子一梗,道:“臣以为,新科进士一甲一名,去秘书省完全可以的嘛,也显得朝廷看重人才。 如果直任校书郎,各位大臣觉得轻率,那么就先做一任秘书省正字也是可以的。过个一年半载,见他行事稳妥、并无差错,再晋升校书郎就是。” 自觉已经让了一大步的鹅王说罢,便沾沾自喜地看向众宰执和部堂官。 沈该的目光晦暗了一下。 在他看来,秦桧是为了个人利益而主和,杨沅是为了个人利益而主战。 两者比较起来,这大忠实奸的杨沅,危害恐怕比秦桧还要大,一个不慎就要生灵涂炭。 秘书省在元丰改制以前,相当于国家图书馆和国家档案馆。 在这个地方为官清贵,易于升迁,不过至少在其任内,不太有机会干涉朝政。 这种情况下,让杨沅去了也就去了,慢慢再找机会,把这个蛊惑君王的佞臣调离临安就是。 可元丰改制以后,秘书省又有了皇帝办公室的职能,那就绝对不能让杨沅去了。 有这小贼投天子所好,天天谗言媚上,那还得了? 所以,沈该把头缓缓一摇,语气坚定地道:“臣以为,建康府通判一职,位高权重。况且如今建康府肃清秦桧余党,正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去主持大局。杨沅最为合适。” 杨存中马上质问道:“第一甲第一名留京为官,此为惯例。杨沅如果去建康府,可以。此例是不是就要从此改掉?” 杨存中冷笑道:“如果从今以后,所有的新科状元全都不在京城任职,那杨某无话可说。 如果不是,沈相公是不是该给朝野一个说法?” 沈该听了,白眉一蹙,便露出一丝愁苦之色。 他就是针对杨沅一人而已,从此改了惯例,今后的状元都不留在京城了,那他不是得罪了天下读书人? 只怕从今往后,任何一任状元,写罢了对天子的“感恩诗”,就得马上再写一首骂他沈守约的诗词,他得被骂上千年万年…… 魏良臣清咳一声,慢吞吞地道:“临安是我大宋行在,并非国都……” 张浚大怒,他是文官出身,徽宗政和八年的进士,历任编修官、侍御史等职。 十一年后,苗刘兵变,张浚约吕颐浩、张俊、韩世忠等勤王复辟有功,这才成为掌兵的官。 大概是跟行伍之人打交道久了,他的性子也变得直来直去。 对于魏良臣这种恶心人的抠字眼行为,张浚深恶痛绝。 他马上道:“魏相公说的是,临安是行在,张某知道了,大家也都知道了。 那么,张某再来重复一遍杨公的话: 如果从今以后,所有的新科状元全都不在‘行在’任职,那张某无话可说。 如果不是,魏相公是不是该给朝野一个说法? 双方针锋相对,既做裁判员又做运动员的官家便下场调解道:“诸位爱卿,不要那么大的火气,都是为国抡才,都是出于一片公心,慢慢说就是了。” 说到这里,赵瑗轻笑一声,道:“一个新科进士的安排而已,左右不过是个六七品的官。朕也只是想到了便顺口提上一嘴,总不需要诸位朝廷重臣,在御前会议上评判裁决吧?” 鹅王白眼一翻,冷冷地道:“状元不离京,这一条,不可变。” 礼部尚书曲陌轻咳一声,道:“官家……” 鹅王以为他老丈人又要来抠字眼了,恶狠狠道:“行在!行在!行了吧?” 曲尚书瞪了一眼这个混帐女婿,如果不是在御前,少不得又要脱了靴子烀他脸上。 曲尚书撇过脸儿去,对赵瑗道:“官家,臣以为,杨沅正当年少,一腔血勇。而官家正欲改制台谏,莫如让杨沅去做个台谏官,岂不正合其用?” 赵瑗眼睛一亮,缓缓点头。 汤思退却是眉头一皱,他知道曲尚书这是不想他们和皇帝闹的太僵,想出的折衷之计。 毕竟刚才皇帝这句话听着似乎在开玩笑,可是那不满已经快要挂在官家脸上了。 可是,让杨沅去做台谏官? 一个新科进士就敢断宰相之罪,诉岳飞之冤。 一个“待选之人”就敢上书言事,断宋金和战。 这么一个不安分的人,一旦做了台谏官那还得了? 汤思退一想到杨沅逮着谁喷谁的样子就头疼。 汤思退马上进言道:“台谏官级别虽低,权柄却重。选任台谏官,一贯是既要他熟悉律法,又要他有地方执政经验,以免台谏官不知地方弊习,容易受人蒙蔽。杨沅不合适。” 魏良臣也不希望杨沅做台谏官,这要是做了台谏官,还不如让他去秘书省呢。 这个大喷子如果以喷为业,那还正发挥他的所长了么? 魏良臣便道:“臣以为,既然状元不宜外放,秘书省、御史台又嫌资历不足,不如……就委他去临安府如何?” 沈该眼睛一亮,忙道:“不错,我朝南迁之前,就有状元就任开封府的先例了。杨沅若是就任临安府,老臣以为还是使得的。” 鹅王张了张嘴,想到自己刚刚说过‘状元不离京’。 人家这么安排,可没犯了这一条,倒是不好再反驳,便看向赵瑗。 赵瑗感觉有些心累。 不过,今天朝会加御前会议,已经接连取得几场胜利,也不好把宰相们逼到墙角。 杨沅既然能留任于临安,璩哥儿那边也就有了一个交代。 天子脚下,杨沅只要干出一点政绩,自己就能随时看在眼里。 到时再想提擢他的话便明正言顺了,如今倒也不必争这一时之长短了。 想到这里,赵瑗便点了点头,道:“可!既如此。吏部。” 吏部尚书谭鹰炆忙起身道:“臣在。” 赵瑗道:“新科进士选官,杨沅任临安府通判。名单拟好,重新递上来。” 必要的流程还是要走的,这一百五十七人的任命名单,原本就卡在了杨沅一人身上。 现在既然大家对于他的任命已然通过,那么走流程就要快多了。 第二天,杨沅便拿到了“官凭”,往临安府走马上任去也。 …… “听说宋国的新科状元名叫杨沅,殿试时他直言秦桧乃国贼,要为岳帅申冤?” 一个身材如二十出头的青年,负手站在山坡上,眺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说道。 此人肤色黎黑、胖壮魁梧,穿一袭帛色的半新不旧的箭袖,齐眉勒着一条黑色抹额,以青巾束发,肋下挂一口长刀,睥睨之间,颇显威武。 只是看他唇上绒毛和眉眼间的气质,却又似个尚未长成的少年人,还带着几分稚气。 此人名叫辛弃疾,年方一十五岁。只是他身量颇高,这时身材就已如一个壮年男子,标准的山东大汉。 他的身材看起来有些胖,却并不臃肿,显得极为魁梧结实。 小小年纪,他在济南府就已闯出了一番名堂,人送诨号:“大青兕”,形容他力大无穷,凶猛强悍,如独角大犀牛。 七八个青衣骑士,正放了马缰绳,躺坐在山坡下歇息。 他们是辛家的家丁,伴随小主人辛弃疾去中都燕京参加金国进士科大考的。 辛弃疾旁边还有两个门客正在忙碌,他们精于堪舆,善于绘制地图。 辛弃疾从济南府一路往燕京府去,便让这两个门客沿途精绘山川河流、险要地理。 若有金兵驻扎处,他更会向附近居民旁敲侧击一番,把金人兵马屯驻之地、兵力多寡、以何兵种为主等信息,都详细标注在地图上。 一个门客一边忙着测绘地图,一边笑答道:“是啊,小人打听来的消息就是如此。金国为此在蔡州点兵,正向宋国示威呢。” 辛弃疾笑了一声,想了一想,问道:“你觉得,我这一遭去燕京赴考,能不能中个状元回来?” 那门客道:“小官人你文武双全,才华横溢。依小人看,便是夺个文武双状元,也是易如反掌。” 辛弃疾“嘿”了一声,眺望着远方,遗憾地道:“某倒是希望,能去宋国拿个状元!” 这话就有点不好接了,两个门客便只管测绘,没有搭话。 辛弃疾待那些人测绘完成,便唤来随从,一行人卷尘如龙,继续往燕京赶去。 济南到燕京并不算远,辛弃疾一行人又都是快马,几天功夫也就赶到燕京府了。 此时的燕京府比宋室南迁前还要繁华一些。 因为完颜亮篡位称帝后,野心勃勃,欲拓土开疆,向南扩张,所以有意将金国都城南迁。 如果不是担心金国贵族们反对太过激烈,他都想一步到位,直接迁都到汴梁。 如此一来,才能彻底扭转金国是外来胡族的征服者印象,成为中华正统。 可惜即便只是迁都到燕京,都遭到了金国贵族们的激烈反对。 尽管如此,完颜亮还是命人对燕京进行了扩建和改建。 新的燕京城改扩建历时三年,于两年前落成。 随后,完颜亮便正式迁都燕京,定燕京为中都。 女真贵族们被迫离开白山黑水间的上京,来到了中都燕京。 燕京人口因此骤增,也就显得更加繁华了些。 此时,正值金国开科取士之期,燕京人口也就愈发稠密了。 辛弃疾快到城门时,便追上了一行大车。 大车有十余辆,都是宽轴大轮的长途货车,货车左右有骑士佩刀护持。 货车都是健骡拉车,骡子行驶稳健,又耐重负,虽然不能加速赶路,不过本就是货车,倒也无妨。 那车上也不知载了些什么货物,全都用箱笼麻袋装着,只能看到堆放其上的炊具被褥等物。 这显然是一支远路而来的商队。 辛弃疾见状,便放慢了马速,笑着向那头车的车把式打声招呼:“大叔,从哪儿来啊?” 大掌鞭戴着顶草帽儿,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矍的面孔,微笑着答道:“哦,我们是从邓州来的。” 这个大掌鞭,正是“陌上花绣坊”坊主,枢密院皮剥所所长,肥天禄。 第430章 袖中出手 辛弃疾听了肥天禄的话,略一思索便道:“邓州啊,建安二年,曹操宛城大战,围张绣于穰,以邓州航道运兵运粮。 建安十三年,曹操为赤壁之战,又以邓州为粮仓。好地方啊!” 他眼中的好地方,当然都是对于作战有用的地方。 “咦?”肥天禄眯起眼睛看了看马上这个魁梧的少年。 以他的眼力,自然一眼看得出眼前这少年的年岁并不大。 不过,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身量,实属难得。 肥天禄笑了笑道:“小兄弟博闻广见啊,老朽只是一个商人,可不知道这些旧事儿。” 眼看到了城门前,行人渐多,辛弃疾扳鞍下马,牵着马与货车同行。 辛弃疾笑道:“某年纪虽小,却是最好军事,好军事岂可不知地理,故而对邓州略知一二。 大叔是邓州商人,你那边的生意可还好么?” 肥天禄信口答道:“还好,我们邓州设有榷场,可以和宋国互市。 老朽从邓州榷场买了宋国货物,再贩来中都,赚个辛苦钱而已。” 辛弃疾好奇地道:“那么大叔你可以经常见到宋人了?” 肥天禄笑道:“小兄弟你连这也好奇吗? 南人与我北人,相貌、谈吐、穿着并没什么不同,不稀奇的。” 辛弃疾喃喃地说道:“是啊,南人北人同祖同宗,自然一切皆同……” 辛弃疾年岁虽不大,却是個爽朗的性子,与肥天禄聊着天,便一同走向城门。 守城的金兵查看辛弃疾的“公验”,见他是到中都来考进士的读书人,倒是丝毫不敢刁难。 金国现在很重视读书人,因此读书人的地位很高。 金国消灭北宋,宋室南迁之后,金人曾经在河北真定举行过一次科举。 开科取士的目的是,他们侵占了大片领土,却没有人才去治理。 奈何,根本没有读书人前去应试。 眼见大考将至,一个报名的书生都没有,金人无奈之下,只能派兵挨家挨户地去搜,发现是个读书人,就如获至宝地押去考进士。 即便如此,仓促之间,他们也只凑了七十二个读书人。 因为参加科考的人实在太少,七十二人全部录取,号称“七十二贤”。 那一科的状元名叫许必,被金国授予“郎中”之职。 许郎中是个镇不住横财的命格,骑马经过宫城的左掖门时,一个不小心就摔了下去。 好巧不巧的,脑袋正磕在石头门槛儿上,就此一命呜呼。 民间因此便有传言,说他德不配位,明明不够资格做文曲星,偏要强行上位,所以遭了天谴。 这事弄得金人好大没脸。 如今,金人统治北方已有三十多年,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已经接受了被金人统治的现实,开始参加科举,搏取功名了。 尽管如此,金国仍然十分渴求人才,对读书人的重视依旧。 再加上金国南下占领中原后,迅速被中原文化同化。 金国权贵们开始附庸风雅,疯狂迷恋汉文化。 甚至,于对文教大兴的宋,他们都不大看在眼里,反而格外推崇一代词宗称帝的李后主。 因此这守城的金兵,还真不敢得罪辛弃疾这个读书人。 辛弃疾收回“公验”,对那守城士卒道:“这商队掌柜,与我家交好,还请行个方便。” 说着,他便塞了一锭银子过去。 那守城官兵把银子笼在袖中,眉开眼笑地答应一声,登上车子草草扒拉了两下应付了差使,便让他们进城了。 肥天禄对辛弃疾笑道:“今日倒是沾了小兄弟的光了。” 辛弃疾道:“我们都是汉人,理应相互扶助,大叔何必客套。 我家住济南府,大叔若是经过那里时,问一句‘济南辛家’,便能打听到我家的所在,欢迎你到我家做客。” “小兄弟古道热肠,老朽记住了。” 肥天禄笑眯眯地道:“小兄弟若有机会去邓州,可以去寻一家肥龙商号,老朽必以上宾款待。” 二人便在城门作别,辛弃疾自去礼部报名。 路上,一个亲从不禁问道:“一个商贾人家,小官人对他何必如此礼遇?” 邓州是宋金接壤之地,又有水道可通长江,也许有一天,我真的会去邓州呢。 这句话辛弃疾没有说出来,只是微微一笑,道:“多个朋友多条路,只是举手之劳,帮他一把又如何。” 肥天禄一行货车进城,便去寻找落脚的地方。 一路上也有看到一些大车店,却并没有停下。 忽然,一个商贾模样的人迎上来,大笑道:“百尺竿头五两斜,此生何处不为家。 陈掌柜的,你带了这么多的货物,这是打算以中都为家了吗?” 肥天禄目光微微一闪,就从车辕上跳了下去,笑道:“年年逐利西复东,姓名不在县籍中。 百般辛苦,还不是为了谋一口饭食。贺掌柜的,久违啦。” 两人拱手大笑起来。 路人看见,只道这是相识的两个商人,倒也无人以之为奇。 不过,肥天禄和这贺掌柜的,此前却从未见过。 肥天禄的货车上有暗记,二人方才随口所吟似通非通的诗句,更是接头的暗号。 这贺掌柜的,乃是机速房“蝉字房”派驻于燕京的一名谍探。 不过,作为接头人,他也只知道宋国派了人来执行机要秘务,却也不清楚肥天禄的真实身份。 肥天禄请那贺掌柜的坐上副驾,一同驱车前行。 贺掌柜的便低声道:“我已为诸位选定一处客栈,就在广平王府那条街上。 孔彦舟进进出出的排场很大,你们住在那里不管是监视他的出入还是想动手就很容易。” “有劳了!” 肥天禄答应一声,把鞭一扬,在空中炸了一个清脆的“鞭花”。 肥天禄此番亲自带队潜入金国的中都燕京,是为了刺杀金国的广平王、大汉奸孔彦舟。 孔彦舟受封为广平王后,便住进了他在燕京的赐第。 孔彦舟此人,本是江洋大盗,北宋末年天下大乱,被宋廷招安做了将军。 后来他见金兵势大,便转投金国,引着金人来打宋国,帮助金人侵占了大片宋国领土,是个铁杆大汉奸。 此人虽是宋人,降金之后,却比金人更加热衷于南侵宋国。 因此,完颜亮册封他为广平王后,宋国便把他列为了诛杀的目标。 不然,有此人在,对于叛逃金国的宋室官员们来说,太具鼓动效应了。 肥天禄出发前往金国时,杨沅的殿试尚无结果,君前奏对的内容还没传出去。 所以,肥天禄竟不知金人于蔡州聚兵,恫吓宋国之举,竟是因为杨沅的一番奏对。 如今听贺掌柜的说起此事,得知蔡州聚兵之后,孔彦舟连番请战,愿为先锋去攻打宋国,不由得怒火中烧。 “孔彦舟这狗贼,此番某必取他性命!” 贺掌柜的提醒道:“孔彦舟此人一身横练硬功,不怕棍棒拳脚,善避刀枪剑戟。 他那对拳头犹如铁铸的一般,便是最坚硬的顽石也扛不住他的一双肉拳。 而且此人非常讲究排场,出入必有大批扈从,很是不容易接近。 要打他的主意,伱们须得制定周密计划,做到万无一失才好,不然一旦失手,再想动他可就难了。” 肥天禄点点头,神色凝重了些:“我明白,自当谨慎从事。” …… 杨沅得到委任的官凭告身之身,就让人去临安府报信,言明次日前去报到。 这年代官员到任,没有什么组织部官员陪同。 所以,官员赴任,都是自行与所去衙门联系。 比如是去地方上赴任的官员,当天抵达也不马上就去衙门,而是先寻一处客栈住下,先向衙门投贴告知。 如果他是一衙的正堂,次日官员们会来他下榻的馆驿迎接,将他请去衙门。 如果他是副手,正印官也好提前告诉一众同僚,次日都腾出时间来,以便和他这位新同僚见个面。 吩咐人去临安府报讯之后,杨沅便乘马去了晋王府。 杨府现在自己养的有马,如果等鹿溪过门,家中有了女眷,车轿也要备的。 晋王正在张罗着往孤山别业里搬。 晋王怕热,每年天气开始渐热的时候,他就会跑去孤山别业长住。 不过,他在天目山的别业也快要建好了,那儿夏天更加清凉。 想来以后,他就会常去天目山里度夏了。 赵璩搬一次家,需要准备的东西实在不少。 府里的内侍丫鬟、奴仆下人来来去去,忙碌不休,有种鸡飞狗跳的感觉。 看到杨沅来了,赵璩便快活地笑了起来:“鹅鹅鹅鹅,这不是我们临安府的杨通判嘛,你可已去临安府报到了?” 杨沅道:“递了贴子给乔府尹,明日才去报到。” 赵璩随手指了指座位,示意他随便坐。 赵璩往圈椅上一瘫,叹口气道:“本王本想让你去秘书省做校书郎的。 那是何等清闲、何等清贵的所在,随便校阅几本经典史籍,那便是莫大的功劳,可惜啊……” 杨沅吓了一跳,变色道:“大王本意,是想让杨某去做校书郎么。” 赵璩理直气壮地道:“是啊,你堂堂状元,博古通今,文采斐然,难道一个校书郎还做不得? 那班宰相,分明是欺负我哥刚刚登基,借你为引,给我大哥脸色看。 只是这一场将相博弈,却是连累了你啦。” 杨沅听的后怕不已,连累我?我谢谢你呀! 一想到整天坐在故纸堆里,在那儿爬翻史料、核对古籍,再加上自己的古文底子有限,说不定就要校阅出一本错误百出的书籍来。 那个年代修书、出书是无比神圣、无比重要的大事。 要不然林一飞、张宓他们岂会因为修书而升官? 在秘书省做正字官、校书郎的,又岂有容易升迁的道理? 可相应的,如果在这个过程中,你体现出与之不相称的能力,那就糟糕之极。 尤其是你还顶着状元光环。 “大王这份心意到了,杨某就已感激不尽,临安府挺好的。” 杨沅庆幸地道:“尽快接触实务,是非常磨砺为官之道的。” 赵璩颔首道:“我就知道,二郎你为人豁达,必然不会因此而埋怨本王。 其实能在临安府里做官也好,有点政绩,官家就看得到。 至于说难处,又岂只是做京府官为难。你有实在解决不了的事儿,再来找我就是。 对了,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告知本王,你要去临安府报到?” 杨沅摇头道:“倒也不是,大王你平日比较清闲嘛。 我就想起一桩事儿来,觉得大王你会喜欢,所以便来求见大王。” 赵璩瞪起眼睛道:“这叫什么屁话,本王‘总领御前参政,参决军国政事’诶,日理万机的,怎么不忙?” 刚说到这里,菡萏姑娘便扭着小蛮腰走过来:“大王,姐妹们都随大王去孤山吗?” 赵璩瞪眼道:“本王去了你们不去,留在王府作甚?下蛋吗?” 菡萏姑娘撅了撅小嘴儿,便酸溜溜地道:“人家想着,大王你不是刚物色了几个西蕃女子么,哪还需要姐妹们伺候呀。” 赵璩正色道:“菡萏呐,野菜呢,它只能尝个鲜,不能常吃的,伤肠胃。快去准备吧。” 菡萏又开心起来,快活地答应一声,转身欲走。 看见杨沅,她便站住,笑吟吟地道:“二郎若有闲暇,记得带羽婵和冰欣一起来孤山玩啊。” 赵璩赶紧道:“你别听她的,你要来随时来,千万不要带什么羽婵冰欣的,本王看了就闹心。” 菡萏恨恨地瞪了赵璩一眼,娇哼一声,扬长而去。 杨沅叹息道:“大王您日理万~机,果然很忙。” 赵璩捏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道:“嗯……,本王总觉得你是在嘲笑我…… 不过这不打紧,你说有什么有趣的事儿要本王做来着?” 杨沅便对赵璩说出一番话来,赵璩听着听着便眉飞色舞起来,兴奋地一拍椅子扶手。 “鹅鹅鹅”,赵璩大笑道:“妙哉,妙哉,这事儿果然有趣,还是二郎你损,鹅鹅鹅鹅……” “来人呐,快来人呐!” 赵璩迫不及待地把一个小内侍唤到面前,开心地吩咐道: “你马上带几个人去中瓦子,寻那儿最大的杂剧班子叫李家班的。 让他们班主李观鱼过来见我,本王有事吩咐于他。” 那小内侍答应一声,跑到前院,喊了几个豪奴,就气势汹汹奔中瓦子去了。 杨沅道:“大王正忙,下官就不多打扰了。” 赵璩奇怪地道:“二郎你这就走?” 杨沅道:“大王还有什么吩咐?” 赵璩对他翻个白眼儿道:“你丢在本王府上的那个小丫头,问都不问的吗?” “啊!” 杨沅一拍额头,李凤娘! 都快把那小丫头忘掉了。 杨沅忙道:“李家那小丫头任性刁蛮,没给大王您添什么麻烦吧?” 赵璩撇嘴道:“什么任性刁蛮,不过就是明知你不会把她怎么样的肆无忌惮罢了。 你不惯着她,她就能比猫儿还乖。” 杨沅苦笑道:“理儿倒是这么个理儿,既然来了,那见见也好。” 赵璩便唤过一个内侍,叫他去后面传话。 王府后书房里,李凤娘乖巧地站在书案前,身后的书案上,摆着一摞她抄好的《女论语》。 在她面前,两个嬷嬷端坐在椅上,膝上各横着一根戒尺。 晋王妃管理着偌大一个王府,还有王府的店铺、田庄需要打理,哪有那么多的时间来帮杨沅教育小女娃儿了。 她只是会抽空考察一下李凤娘的功课,偶尔给她讲一讲经书,其他时候大多是这两个嬷嬷代她管教。 安嬷嬷沉着脸道:“今之君子,徒知妻妇之不可不御,威仪之不可不整,故训其男,检以书传。 殊不知夫主之不可不事,礼义之不可不存也。但教男而不教女,不亦蔽于彼此之数乎,何解?” 李凤娘乖巧地答道:“现在的人啊,只知道为人妻子不可不加管束,所以注重教育男子如何为人夫君,还要著书立传教育男子。 然而只是教育男子如何为人夫,不教育女子如何为人妻,那又如何能够成全彼此的礼数呢?” 安嬷嬷点点头,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 另一位是容嬷嬷,便问道:“《女论语》之立身篇,背来给嬷嬷听听。” 李凤娘便道:“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 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 这时,一个小内侍进来,向两个老嬷嬷行了个礼,客气地道:“容嬷嬷,安嬷嬷,送李姑娘来学礼的杨状元来了,大王请李姑娘去前殿一见呢。” 李凤娘顿时两眼一亮,但却不敢动,只是眼巴巴地看向两位嬷嬷。 容嬷嬷道:“去吧,记得嬷嬷对你的教诲。” “是,多谢两位嬷嬷教诲,奴家这便去了。” 李凤娘对二人福了一礼,又向那小内侍礼貌地一肃手,然后温柔款款地跟在他的后面。 肩不摇、裙不摆,恰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两位嬷嬷便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功夫没有白费,这小姑娘已经有点淑女的味道了。 …… “叔儿啊!你快带我走吧!我再也不要待在这里啦! 这里的嬷嬷好凶啊,她们打我手掌心,她们还不给我饭吃,哇……” 一见杨沅,李凤娘满腹的委屈就忍不住了,顿时泪如泉涌。 她一个飞扑,抱住杨沅的大腿,便死活也不撒手了。 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 “她们好凶啊,人家从小就没被人这么欺负过。 叔啊,我的亲叔啊,你快带我走吧,呜呜呜……” 赵璩听了就有点尴尬。 刚还对杨沅夸耀晋王府对李凤娘的调教如何成功呢,这也太打脸了。 赵璩咳嗽一声,道:“玉不琢,不成器。本王幼时学文,先帝和皇太后还有先生也曾打过掌心的。” “我不要做玉啊,我不用琢,叔儿,你带我走吧,我为你当牛做马,报答你救命之恩啊……” 杨沅扒拉了几下,小丫头死死地拽着他的袍裾,扒拉不动。 杨沅又不好大力去推,只能无奈地道:“令尊把你托付于我,若只是管你吃喝,那我可就有负令尊所托了。 你年纪还小,正该学习的时候……” 李凤娘眼泪汪汪地道:“要学……学琴棋书画、歌乐舞蹈,也是可以的啊。 我不要学这些规矩道理。” 赵璩道:“做人先学礼,不学礼则无以立。光懂得琴棋书画歌乐舞蹈,不懂做人有什么用?” 说完之后,他就发觉自己瘫在椅子上,实在也不够有“礼”,赶紧往上一蹭,坐得端庄了些。 “学什么礼呀,人家哪儿不知礼啦。” 李凤娘用掌背一抹眼泪,忽然跟一只小兔子似的,“嗖”地一下就跳了起来,在杨沅面前乖乖巧巧地站定。 杨沅心中一奇,回头一看,就见容嬷嬷和安嬷嬷阴森森地站在房间一角,正在瞪着李凤娘。 安嬷嬷道:“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凤娘,你做到了吗?” 容嬷嬷道:“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凤娘,你做到了吗?” 李凤娘如老鼠见猫,怯生生地摇了摇头。 容嬷嬷对杨沅歉然笑道:“叫状元公见笑了,实是时日尚短,老身的教诲还不够。” 安嬷嬷道:“老身二人,原在宫里调教女官的。 这王府里新招的宫娥侍女,大王新纳的侍妾妃嫔,也都是由老身二人负责调教的。 状元公放心,我们一定会把李姑娘调教成一个淑女的。” 容嬷嬷对李凤娘“和蔼”地一笑,道:“李姑娘,咱们走吧。” 李凤娘都不敢抬头多看杨沅一眼,低着头,乖巧地答应一声,便跟着两位嬷嬷走开了。 杨沅看的心中不忍,对赵璩道:“大王,她还是个孩子,会不会……太严苛了一些。” 赵璩嗤笑道:“惯子如杀子,溺爱出逆子的道理,你总该听说过吧,对她,一样的道理。 不过是打她一记掌心,叫她晚半个时辰吃饭,多大点事儿,真的很苦吗?她会哭罢了。” 赵璩自己就是个从小仗着有人宠爱无法无天的主儿,杨沅看着李凤娘哭的可怜,他却是一眼就看穿那小丫头在扮可怜。 杨沅一想也是,晋王府还能怎么难为她? 师师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等自己的孩子生下来,一定要好好管教,可不能他一哭就心软。 一想到自己孩子要是不服管教都要打屁股,杨沅顿时就不心软了。 做好了心理建设的杨沅便告辞而去。 离开王府的时候,杨沅就见几个人绑了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人,脚不沾地把他拖进了王府。 杨沅有些好奇,只是想着以赵璩的为人,也不可能做出作奸犯科的事儿来,便没有去管。 赵璩见李家班班主被绑了来,也是一奇,想是自己没有交代明白,赶紧叫人给他松绑,把塞口布也扯下来。 李观鱼一俟得了自由,立即跪倒在地,惶恐地道:“大王,小人最近没有编排悲剧了啊! 真的,全是按大王您说的,拍那个啥……对了,甜宠剧! 就一节故事亲八遍那种,毫无理由地亲,丧心病狂地亲!” 赵璩板起脸道:“不要和本王说那种有伤风化的事情。” 李班主赶紧道:“没有没有,全是借位,没有真亲。” 赵璩道:“那就是欺骗花了钱的看客喽?” 李班主一呆,小心翼翼地道:“他们倒真是两口子,那……要不让他们真亲?” 赵璩翻了个白眼儿道:“两口子亲着有啥意思,那谁爱看呐!” 李班主一脸茫然。 赵璩摆手道:“算了算了,你爱亲不亲,不过一味编排甜宠剧也不好,肥肉吃多了它也腻呀。 本王这里有种新剧,说给你听听,你回去好好编排一下。” 李班主苦着脸儿道:“大王又有什么新剧了啊?” 赵璩肃然道:“朝廷为忠臣平冤决狱、严惩奸臣恶吏的剧! 本王为其命名为——公案剧!” …… 临安府,都厅。 乔贞乔老爷看着手中的拜贴,小妾田甜又有了身孕的喜悦,顿时一扫而空。 他有点堵心。 他和杨沅打交道时间不长,但他看得出,杨沅不是那种守规矩的官。 而他,却是一个太守规矩的官。 太守规矩的官和不守规矩的官搭班子,会很累的。 尤其是杨沅自考中进士以来,一场殿试把圣相变成了遗臭万年的权奸。一次上书,扳倒了当朝首相。 虽说其中有新帝登基、新朝气象为大势,杨沅只是借势而为,可这种不安分,也足以叫人为之头痛了。 而这个人,马上就要成为他的佐贰官了。 恶贯满盈,附郭京城。我前世这是做过什么孽啊,附郭京城还不够,还要派来这么一个佐贰官折腾我? 乔老爷仰天长叹一声,吩咐宋押司道:“去吧,通知东厅、北厅、南厅三厅通判,暨诸幕职官、诸曹官。 明日新任通判杨沅下车(到任),叫他们有什么事情,都推一推,放一放,本府要‘排衙’相迎!” 第431章 下车(为吹泡泡的老虎SL盟主加更) 又是一天早朝日,待漏院里,等着上朝的大臣各自散座着。 基本上,他们是按照官阶品级坐在一起的。 级别不同,下位者硬挤进去便不自在。 而且大家层次不同,聊天的话题高度不一样,他也接不上话。 此前两日,张浚向官家举荐了侍御史朱倬为新任御史中丞。 这位是个清流,一向不为秦桧所动,是台谏官里颇有风骨的一位。 新的御史台已经集台谏于一体,但整个改制的事务才刚刚开始。 改制之始,便拿掉了原来的御史中丞隋肖峰,换了一个敢于任事的人上去。 今天的重要议题,则是确定首相和次相人选,并且再增加一名副相。 官家准备提拔宣和三年进士,现为汉州知州的陈康伯回京任礼部侍郎,过渡一段时间再提拔为参知政事。 而沈该和魏良臣则进补为首相和次相。 这种重大的人事调动,不可能在朝会上即时讨论,私下里官家和宰相们已经沟通过了。 陈康伯和魏良臣都是宣和三年的进士,有同年之谊。 而且,魏良臣和陈康伯私交不错,对陈康伯也比较了解。 见沈该和汤思退犹有疑虑,魏良臣便道:“沈相公,汤相公,魏某对长卿(陈康伯)还是比较了解的。 此人静重明敏,从不妄发一语,算得上是端重沉稳,有宰相之风。 官家不是先让他回京任礼部侍郎嘛,等他回京,两位相公接触一下,便知魏某所言非虚了。” 沈该点点头道:“陈长卿不是直任宰执,我们倒也不必与官家继续争执。民间已有君相不和的传言,我等是该注意一些了。” 汤思退年纪最小,资历最浅,自然称是。 他向二人拱手笑道:“还要恭喜两位相公,今日便是我大宋首相、次相了。” 沈该摆了摆手,淡笑道:“老夫年事已高,‘位极人臣’之后,该考虑的只有如何‘功成身退’了。 这個功,于宰相而言,不过是上佐天子,下遂万物,外抚四夷,内亲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 沈该轻轻吁了口气,道:“希望我等有‘功成身退’的那一天,莫要在宰相任上,有负君恩,留下后世骂名便足矣。” 魏良臣和汤思退听了齐齐点头。 越到高位,他们越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尤其是这位年青的官家,锐意进取固然是好的,但他做事太急于求成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几人身为宰执,哪怕明知会惹得官家不悦,也必须坚持本心,尽到上辅天子的责任。 希望他们“功成身退”的那一天,官家能够成熟稳重起来。 汤思退还年轻,不到四十岁,是非常年轻的一位宰执,他还有很长的仕途要走,不想两位老宰相感伤慨叹,便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汤思退笑道:“杨沅该已到临安府赴任了吧?魏相公这一计实是高明呀。” 魏良臣看了汤思退一眼,微微有些惊讶。 毕竟两人差着二十多岁,沈该能够看出他的用意不稀奇,汤思退也能看出来,不免令他高看一眼。 魏良臣微笑道:“晋王守着‘状元不离京’的底线不让,沈相公也不好坏了这一直以来的规矩,所以老夫才用了这折衷之法。 否则,官家刚刚登基,我等也拜相不久,君相动辄相争,于国家不是好事。” 沈该笑了一声,道:“两位相公都是玩过兽棋的吧?” 斗兽棋据说起源于战国时期,但真正形成规则并流行起来就是宋代。 魏良臣和汤思退童年时期也是玩过这游戏的。 如今听沈该一说,两位宰执便微笑起来。 汤思退道:“象吃狮,狮吃虎,虎吃豹……,猫吃鼠,鼠吃象。” 魏良臣道:“杨沅这只鼠,恰能克制我们这个象(相),但是一只小小的猫儿,却能克他这只鼠!” 汤思退道:“若他不知收敛,此去临安府,就是他风光到头的时候了。” 沈该缓缓地道:“古人云:聪明犯岁,高才不寿。何也?真是遭了天谴么?” 沈该摇了摇头:“不过是以非常人之资,而入常人之列,若不能一如常人,便落落寡合,难免千夫所指。” 魏良臣淡淡地道:“我等身为宰执,本不该与他计较。就让乔贞那只猫儿,去磨合一下杨沅这只鼠的锐气吧。” …… 杨沅乘着一辆牛车,带着一个小厮,往临安府衙而去。 这小厮名叫刘大壮。 刘大壮十二岁了,一点儿都不壮,生得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动不动还会脸红,非常腼腆。 用他老姑刘媒婆的话说,这孩子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 刘媒婆知道状元公当了官,递个茶、传个话的,身边总得有个使唤人,于是便涎着脸儿把自己的侄子推荐了来。 虽说杨沅与鹿溪的婚约是水到渠成的,当初找她刘媒婆只是走个必须的流程,算不上是她撮合的功劳。 不过,也就是雇佣个身前使唤的小厮而已,孩子看着顺眼就行了。 再说这孩子还小,从小跟在身边,用久了忠心就有了,是可以使唤一辈子的人。 所以,这个顺水推舟的面子,杨沅也就给了。 杨沅自从中状元以来,还真是春风得意,无论走到哪儿,都是备受瞩目的人物。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得意忘形。 毕竟两世为人了。 杨沅在获悉他将去临安府任职后,便仔细思考过赴任之后,该如何与上司和同僚相处。 一个人再有手段,如果闹到举世皆敌的地步,那他一定走不远的。 杨沅之前作为新科进士金殿奏对,为岳飞不平而鸣,于他而言是加分项。 金人即将南下的谣言四处传播,朝野为之震荡的时候,他作为新科状元上书朝廷,那是士人关心国事,言之无罪。 但接下来,他将正式走进体制,若再有出奇冒泡,不敬上官、勾斗同僚的事情,那么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官场公敌了。 这和他的政治立场无关,哪怕是政治立场上和他志同道合的人,也不会容忍他的狂悖。 狂悖之徒,怎能名列斯文? 饱谷总弯腰,智者常温和。 像杨修那般总是锋芒毕露、自以为是,下场一定很惨。 尤其是他的风头已经出的够多了。 这个时候,只怕就连宰相们也在盯着他这个新官的表现。 他需要韬光隐晦! …… 车到府衙,杨沅在车中吩咐道:“大壮,入门通告。” “嗳!” 刘大壮答应一声,从马车上跳下去,走到门前,微微胀红着脸儿,照着先前背下的词儿,向门前差揖拱手道:“新任通判杨沅到任,有请差官告知府尹大老爷。” 临安府上下都知道杨沅今天到任,马上就有一个差官答应一声,入内禀报。 接着,又出来一个差官,请车驾从没有台阶的侧门入府,一直驶到仪门前。 乔贞、晏丁、刘以观、张宓及诸判官、推官、节度掌书记、观察支使,以及六曹参军等阖府数十位官员,便在仪门外檐下迎接。 看到车子停下,乔贞便哈哈一笑,拱手道:“杨监州,今后你我便是同僚,乔某不胜欣喜啊。” 轿帘儿一掀,杨沅一身簇新的大红官袍,头戴乌纱自轿中出来。 大壮放好脚踏,杨沅迈步而下,乌纱不摇不晃,双脚刚一落地,便兜头一个长揖。 “有劳府尹和诸公迎候,杨某惶恐之至。” 乔贞呵呵一笑,满面春风地迎上来,向杨沅介绍各位官员。 知府的三个副手中,刘以观原为司法参军事,如今升为通判。 他和杨沅有一起为秦桧“找猫”的交情,早就认识。 张宓更不必说,“摸臀手”这个恶心人的诨号就是因杨沅而来。 张宓一直想给杨沅起个诨号,也恶心恶心他,只是一直想不到一个合适的叫法。 如今竟然再度同衙为官,张宓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和杨沅拱了拱手,并未说话。 至于晏丁,就是杨沅此来将要接任的南厅通判了。 晏通判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经常生病,所以被迁调到国子监去了。 晏通判倒是不舍得临安府通判这个更有实权的官,奈何他的任职“考功”总是在“中中”、“中下”里晃荡,再差点儿就要被免职了,也没底气抗争,只好让位了。 杨沅考中状元时,晏丁还和乔贞一起登门看望过他,实未料到今日竟被杨沅取而代之,心情便格外复杂。 虽然他也知道,杨沅担任临安府通判,不是杨沅自己说了算的,却也生不起多大热情。 今天为了迎接杨沅,乔贞搞了一次“大排衙”。 “排衙”就相当于朝廷的大朝会了,衙中大小官员都要参加,衙役排班站位,隆重热烈。 乔贞大开中门,把杨沅迎进大堂,知府主位之下,设了四张通判之位。 其中一张位子是马上就要卸任的南厅通判晏丁的位置,一位是新任通判杨沅的位子。 四张位子中,杨沅的位子排在最末。 所以,以后他就是“临安四哥”了。 杨沅交出“官凭”和“告身”,由乔贞和三位通判当众验视,然后请他就坐,再叫临安府诸幕职官、诸曹官正式拜见,认一认上司本人。 至于这些官佐的长相和官职,杨沅一时是不可能记清的,只管受礼、还礼便是。 然后,乔贞便让众人退下,把这位新任通判请进二堂落座喝茶,气氛便轻松下来。 大家商业互吹一番,乔贞便道:“晏监州将往国子监另就清贵之职了。杨监州接任的就是晏监州的职位。刘监州,你随晏、杨两位前往南厅,负责监交吧。” 乔贞知道杨沅和张宓不对付,生怕二人又闹出事端来,便叫刘以观去“监交”。 刘以观答应一声,便与晏丁、杨沅向乔贞告辞,一起去了南厅。 这官员交接,不仅仅是印信的交接,那只是一个仪式,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前任和后任需要把该部门负责的账目、未了的公事、拥有的公物,都清查清楚,双方签字交接,后任正式接手。 也就是说,真正重要的是人、财、物、事的交接。 这些事情其实比较繁琐,杨沅一早上任,排衙仪式不过半个时辰,剩下大把的时间,都要放在这些细务上。 乔老爷坐在堂上松了口气,他一见杨沅就紧张。 还好,杨沅也算知道轻重,今天这接迎非常的顺利。 希望接下来临安府也是一切顺利吧,大家一团和气才好。 乔老爷去东肆方便了一下,净了手出来,正好看见于吉光走来。 乔贞便道:“于参军,你一会儿去订一处酒家,设一桌酒席。今天晌午,本府要为晏通判饯行、杨通判接风。你也参加吧。” 于吉光答应一声,先去方便了一下,便去府衙附近订饭店。 乔贞回到二堂,刚刚端起新茶呷了一口,宋押司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府尹府尹,大事不好啦。” 乔贞吓得一哆嗦,茶水烫了手。 乔贞强忍痛楚把茶盏放回案上,这才甩着手站起身,气极败坏地问道:“杨沅他又要做什么了?” 宋押司一呆:“咦?府尹你已经知道了啊?” 乔贞没好气地道:“我知道什么?我就知道!我不知道!你快说!” 黑脸宋押司被乔老爷的话绕得有点儿蒙,定了定神,方才答道:“晏通判‘交盘’,杨通判却不肯‘接盘’,刘通判解劝不得,晏通判气极晕倒了,杨通判和刘通判正在施救晏通判。” 乔老爷听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往后便踉跄了一步。 宋押司赶紧上前把他扶住。 乔贞都没问晏丁和杨沅为何因为交接争执,马上问道:“张通判知道此事了吗?” 宋押司道:“卑职还不曾知会张通判。卑职这就去告知张通判?” “不,伱快去南厅守住,千万不要让晏通判被气晕的事情传出去,尤其不可以让张通判知道,快去。” 宋押司答应一声,飞一般离去。 乔贞仰起头来,四十五度地望着屋顶承尘,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南厅方向走去。 他那背影,说不出的萧索。 第432章 接不接盘 “晏通判,晏通判,哎,你身体不好,没想到脾气也不好,这么大的气性。” 刘以观急得团团转,忍不住埋怨起来。 杨沅没理他在说什么,把晏丁平放在地上,按压他的胸口,掐他的“人中”,正在实施急救。 人工呼吸? 那是不可能的! 晏老爷子又不是个大美女,给他做人工呼吸,万一留下心理阴影,岂不少了一样人生乐趣。 “晏通判,你醒醒,晏通判……” 杨沅虽然懂些急救常识,奈何没有实操过,经验不足,一使劲把晏丁的“人中”抠破了。 “快快快,刘兄,快拿张纸来。” 杨沅急忙向刘以观讨来一张柔软绵薄的劣纸,揉搓了一下,使它变得更柔软,匆匆折了几折,按在晏通判的嘴唇上帮他止血。 晏通判吃这一痛,倒是悠悠醒转过来。 乔贞急步而入,一见晏丁躺在地上,杨沅正单膝跪在他旁边,刘以观则弯着腰,紧张地看着。 乔贞忙道:“晏监州,你没事吧?” 杨沅把晏丁扶坐起来,仍帮他按着上唇,歉然道:“晏监州,并非杨某有意为难你。 实是如今杨某风头太盛,朝野间不知有多少人盯着。 若此事处理的不够妥当,杨某仓促接手,回头有人找杨某麻烦时,事情闹大了,晏通判你岂不受牵连? 杨某不肯‘接盘’,是想晏通判你商量个妥贴的办法出来,晏通判伱何以至此啊。” 晏丁听杨沅这么一说,倒也入情入理。 杨沅现在风头有多劲,他也是清楚的。 况且,这件事儿本就是他理亏,杨沅都对他示好了,又怎好咄咄逼人? 晏丁便虚弱地道:“乔府尹,不关杨监州的事儿。老夫……一向体弱,方才只是旧疾复发,一时晕眩了。” 乔贞一瞧好像事儿还没闹大,心中甚为欢喜,忙道:“快扶晏监州起来。” 晏丁被杨沅扶起,向杨沅道了声谢,自己按着嘴唇上的纸,坐到了椅子上。 乔贞又向二人询问争执的缘由,刘以观见二人没有隐瞒的意思,就替他们说了。 二人争执的问题就是通判南厅的小金库账目对不上了。 东、南、北三厅,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小金库。 小金库的钱当然也是公款,不过因为是小金库,支用就随意多了。 有白条抵账的还算好的,只有入账没有出账可是钱没了的事儿也是常有。 这个钱还真不是官员贪墨了,而是支用的太随意,连账都没做。 这里边有可以走公账的钱,也有南厅自己支用的零散消费,还有逢年过节给南厅属吏从员发放贴补的钱。 尤其是晏通判马上就要走了,前两天还突击给南厅属吏们发了一波福利。 主打的就是一個,我的钱,我花光,继任别想占我便宜。 其实这是官场惯例,那时候又没有离任审计,新到任的官员不想初来乍到就给同僚留下一个太强势的印象,对此通常都会捏着鼻子认了。 亏空嘛,如果数额不大,继任在任期内慢慢补呗。 实在补不齐的话,等继任离任时,再留给他的下一任就是。 他的下一任也会抱着不能初来乍到就不近人情的想法,通常会认账。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亏空数额特别巨大。 这种情况,继任者根本没有办法补上,也很难让他的下一任认账。 这时,继任者才会死活也不“接盘”,宁肯背着不近人情的名头,也要和前任死磕。 而晏丁的亏空数额其实并不巨大。 乔贞听罢缘由便松了口气,说道:“其实晏监州做事一向谨慎,只是他身体不好,经常需要告假歇养。 厅里事务多由属吏们操办,那些胥吏们办事,就不那么讲规矩了,导致账实不清,也就在所难免。” 杨沅道:“这件事,刘监州方才对下官说过了。官场惯例如此,下官也不会独立特行。 只是想必诸位也都清楚,下官受声名所累,就算相公们现在也是看着我的,下官岂敢遗人把柄啊。” 晏丁听了便有些懊恼。 其实屁股不太干净的前任,自家事自己知,都会在交接之前先和继任者私下沟通一番。 继任官认这笔账,那样最好。 继任官嫌“饥荒”太严重不肯全认下来,那他肯让多少,前任补足差额也就是了。 只是晏丁是被杨沅顶了位子,而不是正常到任的迁调,心中难免有气。 尤其是他去的又是国子监,他这种半路出家的学政官,去了那里是做不了教授的,顶多做个内务官,算是半养老了,他就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要是他提前去找杨沅商量,二人核计一个体面的主意出来,也不至于闹到现在这般地步。 “不粘锅”乔贞一听,本能地划起了“云手”。 “杨监州殿试奏对《请雪岳飞之冤》,轰动朝野。《析金人南下书》也是尽人皆知。 相公们确实都在看着,风头上可是容不得半点马虎。 晏监州任职勤勉,以致积劳成疾,这两年来时常带病做事,有时撑不住就得居家歇养。 将一应细务交予属吏去做,导致账目不清,也是情有可原……” 乔贞的“云手”使得是出神入化,“左搬捶”、“右搬捶”,不知所谓。 就在这时,宋押司明显拔高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张监州,晏监州和杨监州正在‘交盘’,恐怕还得有一阵儿功夫才能了事,要不然您各位等会儿再来?” 签押房院落的大门口,又传来了张宓的声音:“‘交盘’而已,又不是什么紧要大事。 让我们这么多人先各自散去?像话么,大家便进去等着又有何不可。” 房间里乔贞听到这话,马上道:“好在缺口不大,而且并非私人取用。 只是本府上任不久,不太了解临安府对该类事务处理的办法。 刘监州,你是临安府老人了,或可帮着晏、杨两位参详个办法,本府先去抵挡一下他们!” 乔贞说罢就闪了出去。 张宓领着许多幕职官、曹官,正不悦地推开挡路的宋押司,走进院儿里来。 乔贞往廊下一站,一瞧进来的众官员大包小裹的带着礼物,便笑吟吟道: “晏监州做事一向认真,正和杨监州逐笔核对账目呢。 我看再有一柱香的功夫,应该也就差不多了。咱们就不要打搅他们了,先到这屋坐吧。” 乔贞说着,便向厢房走去。 一院子官员见乔府尹已经走过去了,也只好跟了过去。 这些人是来“送故”的。 官员交替,叫做“送故迎新”。 虽然说起来是“送故”在前,但实际上却是要先“迎新”,然后和新官一起“送故”。 今儿一早,乔府尹“排衙”迎接杨沅,典礼已毕,这“迎新”就算结束了。 “迎新”和“送故”不同。 “迎新”主要是得够热情、有排面,属于精神层面的。 而“送故”就是物质馈赠了。 自晋代出现“迎新送故”的官场习俗之后,曾有得“送故”之礼者,最高达数千万钱。 临安府这些官员“送故”虽然没有那么夸张,这礼物的价值却也不菲。 谁都有离任的一天,你今天给别人“送故”小气了,来日就别指望别人给你“送故”时能大方,这也是官场惯例。 签押房里,晏丁叹气道:“罢了,杨监州你也有你的难处,左右不过是一千多贯的事儿,老夫私人补上就是了。” 杨沅摇头道:“不妥,晏监州若用私人的钱贴补公账,叫你吃了亏,杨某可过意不去了。 再者说,如今虽说是账实不符,那只是账目记载混乱的问题。 如果晏监州您私人出这笔钱弥补亏空,那可就真说不清楚了。 来日一旦有人追究,就不是账的事,而是钱的事了,你我四……” 杨沅忽然发现,乔老爷不在,便改口道:“你我三人,岂不成了贪墨公款的同谋?” 晏丁本来见他连自己掏钱弥补亏空都不愿意,心中有些恼火。 听他这么一说,倒是比自己想的周到。 晏丁便道:“那也不成,这也不成,要怎样才好?” 杨沅素有急智,又是搞危机公关出身的,想了一想,心中便是灵光一闪。 杨沅道:“杨某倒是想出了一个办法。” 晏丁喜道:“杨监州有何妙计?” 杨沅微笑道:“既然这公款比公账少了,那……咱们再花一笔公款不就行了?” 嗯? 本来就是钱比帐少,还要花钱,那不是差的更多了? 刘以观和晏丁互相看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的,都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 枢密院“蝉字房”里,肥玉叶翻开一本密码簿,照对着从金国传回的一封密札。 逐字逐句地把内容破译以后,肥玉叶便合上密码本,轻轻地叹了口气。 孔彦舟已经从汴梁迁调燕京去了? 这么说,我爹也要转去燕京动手了? 这一来,可是更加深入金人腹地了……” 想到这里,肥玉叶不禁黛眉深蹙,为父亲的安危担忧起来。 “叩叩叩!” 房门响了,肥玉叶沉声道:“进来!” 寇黑衣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一份密札。 “掌房,还是金国传回来的。” 肥玉叶点点头,从他手中接过密札,开始验看火漆封印。 寇黑衣站在公案前,关切地问道:“掌房,近来北国密信频频,不会是金兵真有南下之意吧?” 肥玉叶摇了摇头,道:“这些密信与金兵南下无关。” 她验看密函无误,用纸刀挑开封印,密信只抽出一半,忽然意识到寇黑衣还在房中站着。 肥玉叶便瞟了他一眼,道:“寇承旨没有其他事的话,可以出去了。” 寇黑衣笑了笑,柔声道:“过几天便是端午了,卑职想邀请掌房一同去游西湖,观赏龙舟之戏,不知掌房可肯赏光?” 寇黑衣身姿挺拔,哪怕站在那儿不动,也似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般,极具阳刚之美。 他颊上有一道在“龙山仓”一战时留下的刀疤,不仅没有破了他的相,却让他更具一种张扬野性的魅力。 寇黑衣挺拔而立,微笑地看着肥玉叶。 他清楚自己的魅力有多强,临安青楼女子无不是生张熟魏阅人多矣,却也没有几个能抵得住他深情的凝视。 肥玉叶搁下裁纸刀,抬眸看向寇黑衣,说道:“多谢美意。 平日里公务繁忙,叫人身心俱疲。端午难得休沐一天,本官更想待在家里。” 寇黑衣微笑道:“我们可以乘舟而行,这样便无须太多走动。其实游玩一番,身心更宜得到休息。” “本官还有密件需要处理,出去吧!” 肥玉叶的脸色冷下来。 “好!”寇黑衣笑了笑,转身往外走。 时机既然未到,那就再等等。 他相信,只要他愿意,早晚能摘下这片肥玉叶。 肥玉叶对他的作用并不大,他现在是机速房“蝉字房”副承旨,肥玉叶知道的机密,他几乎都知道。 除了少数肥玉叶要自己掌握的情报。 比如这次金国频繁发来的密札,究竟是什么任务,他就不知道。 但,肥玉叶有一个掌握着“皮剥所”的爹。 如果能成为他的女婿,对于他了解更多的宋国谍探的机密,会很有帮助。 肥玉叶看着房门关上,轻轻摇了摇头。 她当然明白,这是寇黑衣想追求她。 她的年岁渐长,好姊妹冰欣和羽婵也有了男人,已经多年不再亲自执行任务的父亲这一次又去了金国,一下子寂寞下来的肥玉叶,忽然发现她只剩下了她自己。 白天在衙门忙碌还少,可是一回了家,便格外的冷清。 她知道,她开始渴望一份感情,渴望有一个人爱。 可是,她没有找到那个能让她心动的男人。 寇黑衣很优秀,不论是他的武功、才能和相貌都很优秀。 肥玉叶很清楚地知道,寇黑衣做她的副手只是暂时的。 总有一天,寇黑衣也能成为一房掌房。 假以时日,纵然坐不到郑都承旨的位置,也不会相差太远。 这个男人各方面的条件相当不错,他既然主动追求,其实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可是她就是无法为之心动。 也许是很小就出来做事的缘故,而且一做事就是官。 在这个时代,以一介女子之身,执掌一个秘谍部门,遥控着天下许多的谍探精英。 这让她的心理变得很强大,男人的柔情款款已经很难打动她。 她需要一个……比她强大的多也强势的多的男人,她渴望被征服的感觉,那样的男人才叫她心动。 可惜…… 忽然,肥玉叶想到了刚到机速房时,就敢于当面顶撞她的杨沅。 杨沅现在是状元! 只此一点,就连郑都承旨站在他身边,都有些相形见绌的感觉。 可惜…… 肥玉叶轻轻叹了口气,摇去了心头的遐思。 如果他刚到机速房赴任的时候,自己就看中了他,那样还好。 可现在两人已经不可能了。 不过,如果是初到枢密院时的杨沅,她又怎么可能看得上呢? 肥玉叶收回心神,打算先看看这份新的密札。 从刚刚破译的那份密札来看,这份新的密札不会有太重要的消息。 父亲去了汴梁,扑了个空,已经转去燕京了。 这需要一段时间,在此期间不会有什么重要情报。 肥玉叶翻开密码本,把这份新的情报破译出来的时候,房门再度被人叩响了。 “进!” 肥玉叶把密码本和密札叠起来,用镇纸压住,看向门口。 王烨然进来了,肥玉叶问道:“王主事,什么事?” 王烨然往旁边一闪,站定,接着门口人影一闪,又进来一个人。 肥玉叶疑惑地道:“樊江?你们有什么事?” 话犹未了,门口人影一闪,文天也走了进来,站到了王大少和樊举人靠后一些的位置。 肥玉叶疑惑地看向他们,就见王大少探手入怀,取出一张纸。 他大步上前,走到她的公案旁,把那东西双手呈到她的面前,满面堆笑地道:“请肥掌房成全。” 肥玉叶目光往纸上一落,就见上边三个大字,格外地醒目。 请调书。 肥玉叶抬起头,樊举人走到公案前,也递上了一张纸,还是请调书。 落后一步的文天急忙追上来,跟在他们二人后面,把自己的请调书递了上来。 肥玉叶眸波一闪,问道:“请调?你们是想调去……临安府?” 肥玉叶问到一半,就想到他们为何要请调了。 肥玉叶有些讶异。 杨沅在机速房才做了多久的官,这么得人心的吗? 樊江和王烨然也就罢了,毕竟是杨沅把他们调进机速房的。 可文天竟也想跟着调去临安府,这杨沅驭人,还真有一手啊。 肥玉叶没有接他们的请调书,青葱玉指交叉着搁在公案上,沉吟了一下,道:“你们都想去投奔杨子岳?” 三人异口同声地道:“请掌房成全。” 肥玉叶道:“樊江、王烨然,你们要走,也就罢了。文天……” 肥玉叶好奇地看向文天:“你也要去投奔杨沅?” 文天赔笑道:“主要是卑职难当大任,只适合做些繁琐杂事,机速房里皆为要务,卑职不得伸展。 难得杨掌……杨通判是卑职的老上司,所以卑职想趁着这个机会动一动。” 肥玉叶听得就有些生气,我现在才是你们的掌房,怎么在我手下做事就这么不舒坦吗?迫不及待地想走? 肥玉叶接过三人的请调书,提起笔来,刷刷刷地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强扭的瓜儿不甜,这三个呆瓜要走,那就滚蛋,想我挽留你们,门儿都没有。 肥玉叶把签了字的请调书甩回去,似笑非笑地道:“杨子岳很有一套啊,短短时日,便能收服你等,宁可舍了大好前程,也要去追随于他。 本官不会阻人道路的,你们想去就去,本官这里就预祝你们前途似锦了!” 文天听得有些莫名其妙,肥承旨这语气怎么有点酸溜溜的呢? 没错,跟着杨沅走就是前途似锦啊! 你指不定哪天就嫁人了,跟着你有前途吗? 就算你一辈子不嫁,你也进不了八绂堂。 都承旨那个位置,非进士不可得。 杨子岳就不同了,那可是进士及第,新科状元。 人家起步就是临安府通判,仕途的尽头是宰执。 宰相门前七品官,我们跟着他,还能差了? 不过,这种话也没必要与肥承旨争辩,三人感恩戴德一番,便匆匆退下了。 枢密院在临安府之上,又有肥玉叶签字同意,介于官和吏之间的微末小官,想要从上往下调整,那就容易多了。 …… 临安府这边,乔贞带着一众等着为晏通判“送故”的官员,坐在侧厢聊天解闷儿。 渐渐的,张宓起了疑心。 交接而已,又不是什么机密大事,有什么不可示人的? 再说了,已经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交接完? 别是这杨沅又生事端,和晏通判发生争执了吧? 嘿!新官上任,第一天就和前任闹个不可开交。 这消息一旦传出去,他的名声可就臭了。 从此以后,还有哪个衙门愿意接纳他。 张宓眼珠一转,站起身来,对乔贞道:“下官去方便一下,少陪。” 乔贞正跟一位推官说着笑话,向张宓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扭过脸儿,便向宋押司递了个眼色。 宋押司心领神会,立即跟了出去。 张宓出了厢房,蹑手蹑脚地便往签押房赶去。 宋押司追出厢房,一见张宓去向,立即大笑一声:“啊哈,张监州,你走错地方啦,东肆在这边呢。” 张宓眼看就要走到签押房门口了,被宋押司这一喊,不禁暗咬牙关。 他慢慢直起腰来,皮笑肉不笑地回头道:“这南厅本官不大过来,有些迷路,东肆在哪?” 宋押司殷勤地道:“卑职领您去。” 张宓知道这宋押司是乔府尹的亲信,眼下分明是在盯自己的梢。 他越是盯着我,岂不就证明杨沅那边一定有事? 想到这里,张宓打个哈哈道:“不急不急,既然已经出来了,本官先去瞧瞧两位监州交接如何了。” 说罢,张宓加快脚步就向签押房冲去。 宋押司大急,一时来不及阻止,急忙追了上来。 “刷!” 签押房门口突然人影一闪,直挺挺地站定一人。 这人一袭大红官袍,头戴乌纱。 可怕的是这人没有脸,白渗渗一张面孔,眉眼鼻子全然没有,就长了一张嘴巴。 张宓仓促一见,吓得“嗷儿”一声尖叫,头发根儿都竖了起来。 他“噔噔噔”地连退几步,一脚踏空在石阶上,向后一仰,整个人就摔了出去。 好在那石阶只有三级,不然他就要和那金国状元许必一般,直接一头磕死了。 张宓痛呼着爬起身来,瞪大双眼看向门口,就见那人脸上一张飘扬的白纸缓缓落下。 落下的纸把他的嘴巴遮住了,嘴唇以上眉眼鼻子却都露了出来,正是晏通判。 张密又气又恼,怒喝道:“晏通判,你何故扮鬼吓唬张某?” 晏丁正听杨沅面授机宜,忽然听到张宓要闯进来。 其实这时张宓闯进来也看不到什么。 只是晏丁一时情急,没有想到这一点,立即闪身就想把他挡在门外。 这一下跑的急了,粘在“人中”处的那张纸散开,飘了起来。 纸张糊住了他的脸,牵扯到了被杨沅抠破的唇上皮肉处,未免疼痛。 所以晏通判此刻的脾气也不大好。 听张宓一问,晏丁便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儿,冷笑道:“晏某吓你作甚? 方才晏某以纸刀挑开文袋,不慎伤了上唇,便在伤口贴了张纸,你张通判不做亏心事,又怕什么!” 第433章 不一样的解读(为亞納盟主加更) 张宓估计自己的尾椎骨是有些摔裂了,痛得他泪花儿都冒了出来。 吃了这个哑巴亏之后,他更加怀疑杨沅和晏丁之间有点不可告人的事情了。 什么用纸刀挑开公文袋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嘴唇。 晏丁做了一辈子的官,又不是头一回用纸刀了,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奈何,他死盯着晏丁和杨沅,却始终没有发现二人有什么问题。 他盯了三天,照理说晏通判这时早该去国子监赴任了。 可是收了同僚们一大堆“送故礼”的晏丁还是没走,据说是交接事宜尚未理清。 张宓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他不了解的事情发生。 只不过杨沅才刚刚上任,就算交接上有问题,那问题多半也是出在晏丁身上。 如果搞不了杨沅,那他就没有必要揪住这件事不放了。 凭白和晏丁结仇,何苦来哉? 晏丁在临安府任职多年,连曹泳在内,晏丁已经侍候走了三任府尹。 虽说他身体不太好,在衙门里负责的事务和权力有限,但人缘却一向不错。 自己跟他无仇无怨的,若是针对一位即将调走的晏通判,对他的官声名望自然不好。 可张宓又不想放过这个有可能整治到杨沅的机会,他只能耐心地继续观察。 然后,他就等来了朝廷的一纸批文: 应晏通判所请,朝廷照准临安府修缮府衙的申请! 当然,由于晏通判正在运作此事时,职务就发生了调动,为了确保此事能够顺利执行,他便盛情邀请了继任者杨沅联名申请。 这个消息一经传开,立即轰动了临安府衙。 朝廷允许临安府衙修缮了啊! 自大宋开国,这是第一次啊,官员胥吏们简直是奔走相告,喜不自胜。 大家之所以这么激动,是因为大宋朝廷有一条律法:官不修衙。 你要是向上级请示,想要修缮文庙、学校、城隍庙、佛寺,或者给西湖修一条堤,御街旁开一条路什么的,好说! 朝廷立马批准! 钱不是问题! 但是你想修缮官府衙门? 不可能! 哪怕这座官衙已经破烂不堪,甚至于漏风漏雨,墙壁倾斜着马上就要垮塌了,你也别想得到朝廷允许修缮的批文。 为了防止官员借修缮官署之机从中贪墨…… 很奇怪制定这条法律的官员们是怎么想的,如果官员想要贪墨,修桥补路、修学校文庙,就不能从中渔利了么? 反正因为这個理由,北宋大中祥符二年的时候,朝廷就明确制定了这样一条法律: 各级官府不得修缮衙舍。 北宋熙宁四年,也就是距离杨沅成为临安通判的八十四年前,苏东坡曾就任临安通判。 苏通判到任后,眼见临安府官舍都快要塌了,便上书朝廷请求修缮。 结果朝廷驳回申请,不准。 几年后,临安府衙真的塌了一间房子,压死两个杭州籍的书吏。 眼看都闹出人命了,苏东坡便再次上书朝廷请求修缮,并且把房子倒塌砸死了人的事写上去。 结果依旧是:不允。 西湖上的苏堤,就是由苏东坡主持修建的。 但是他自己办公的地方,申请修缮的请求却是始终得不到允许。 这不是杭州一地的事情,整个大宋一概如此。 如果是关于民生的工程,不管是筑路修桥、兴修水利、清理河湖,中书门下很快就会照准。 唯独你想修缮官衙,理由再充足也是千难万难,就是不准。 这一条规矩,自宋朝以后,元明清三代都严格遵照了宋代的这条制度。 唯其如此,朝廷能够应晏通判之所请,允许临安府修缮衙门,这就太了不起了。 要知道,临安所有官署中,只有临安府衙和临安县衙是最破的。 宋室南迁之后,本地才有了那么多的朝廷官署。 这些官署从建成到现在,也就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的房龄,问题不大。 可临安府衙都建成多少年了? 从大宋开国之前,它就在啊! 由此你就可以想象,这临安府衙已经破败到了什么程度。 如此朝廷允许修缮,这可是惠及临安府衙所有官员胥吏甚至差役们的大好事。 晏通判一个在临安府衙都没多少存在感的官儿,他能在即将调任之际,申请到修缮临安府衙的批文? 谁都不信。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里边新任通判杨沅一定发挥了重大作用。 杨沅是懂得借势的。 现在官家青睐他,鹅王支持他. 沈该和魏良臣、汤思退等宰相,因为之前对他的和战之议持批评态度,对他留任京城的任命也曾多有阻挠,就有点被架起来了。 堂堂宰执,如果没完没了的针对一个通判小官儿,太有失体统了。 所以面对杨沅联名的申请修缮官衙的请示,几位宰相没有太多犹豫,又不是涉及必须坚守的原则性问题,那就通过吧! 大宋朝廷制度:若官衙真的到了不得不予修缮的程度,朝廷照准修缮时,由朝廷拨款七成,地方自筹三成。 这一来,临安府的小金库就派上用场了。 整个临安府各个厅、司、曹、班,自己的小金库都要拿出一部分钱来。 当然,他们的小金库肯定是贴补在自己这一片官舍上。 于是,随着杨沅的到任,临安府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修缮整改工程。 鹅王赵璩那个不知名小妾的爹,曾经承包了贡院修缮,确保了临安大考顺利进行的包工头儿孟淮引,拿着鹅王批的条子又来了。 他也不贪心,就只要通判南厅这一处工程。 南厅是晏丁的地盘,将来是杨沅的地盘,他们俩都不反对,乔老爷会反对吗? 乔老爷都不反对,碍着其他人什么事了吗? 所以,工程队顺利进驻临安府。 王长生、寒千宸,还有不情不愿地被拉进“有求司”的萧千月,就混在鹅王这位便宜老丈人的工程队里,进入了临安府。 这么大的一项工程,修缮南厅的工程队又是杨沅的人,那么南厅小金库支用了多少钱投了修缮,还有谁能查清? 工程建造的盈利率,本来就弹性极大。 如果人家施工建造人员愿意让利,愿意给你找门路进购一些质优价廉的材料,修筑结果还不比其他官舍差,谁能挑出不是来? 所以,晏通判的亏空,便抹了个干干净净,天衣无缝。 任谁来查,也休想再从中查出半点问题了。 这且不说,晏通判临走还让整个临安府,都承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记住了他的好。 晏通判对此自然是格外高兴的。 这是什么?这是功德啊! 临安府的府志上,是要给他记上一笔的。 …… 西湖上,一艘小型画舫静静地停泊在水面上。 竹帘半垂,遮住了明媚的阳光。 临窗有一张棋盘,斜照的阳光把那棋盘竖着分割成了阴阳两半。 棋盘两侧各坐着一人,俱着儒衫。 两人儒衫颜色相近,一个天水青、一个柳叶绿。 “天水青”道:“杨沅和晏丁交接的这件事伱就不要理会了。若是拿这件事做文章,你会成为临安府公敌。 况且此事出在晏丁身上,凭这件事,是动不了杨沅分毫的,一旦为人所知,反倒成全了他的好名声。” “柳叶绿”道:“兄之所言甚是,某思虑再三,也觉得对于此事应该静观其变。 况且,杨沅想要成为公之大敌,最快也得二十年之后,如今大可不必太在意他。” “天水青”笑了一声,道:“原本合该如此,某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只是想着若有机会,一根小小毛刺,顺手拔之可也。 只是如今见他这般举动,可谓深谋远虑,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机,某对他便不能不刮目相看了。” “柳叶绿”道:“杨沅此举,不过是因为之前风头太盛,为众人所瞩目,他唯恐出了纰漏,所以格外谨慎,有何深谋远虑之处?” “天水青”道:“不然,不然。此人之前种种举动,太不合群了,这是为官的大忌。 晏丁留下的小小麻烦,他就算接手,也不过是区区千余贯的亏空。 做为临安府的一任通判,想要补上这么点钱,很难么? 他却如此大动干戈,也不顺势‘接盘’,这是借由此事与人‘同流’啊!” “柳叶绿”疑惑地道:“借此事‘同流’?还请兄明示。” “天水青”道:“杨沅利用这件即便发作了,对他也没有伤害的事情,打消了一府三判、诸幕群曹对他的戒心,这手段还不高明?” “嗯……听兄这么一说,此子果然有些阴险!” “不只如此,他还借由此事,向临安府上下表明了他的态度。 他杨沅眼里是不揉沙子的,你想唬弄他、坑他,那是万万不成的。” “柳叶绿”手执黑子,顿在了棋盘之上:“杨沅年纪轻轻,心思竟然如此深沉?” 对面的“天水青”冷笑一声,道:“还不止呢。籍由此事,他不仅同流了临安府的上下官吏,送了晏通判一个天大的人情,表明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为官态度,还恰到好处地向众人示了威。” “示威?何解?” “‘官不修衙’啊!你忘了?苏东坡都办不成的事儿,他杨沅却轻而易举就办成了,以后临安府里,还有谁敢轻视他这个新贵呢?” “嘶~~,此子果然阴险,断不可留!” “确是不可留。若有机会,咱们还是早早把他踩下去的好。 免得疥癣之疾,终成心腹大患!” …… 仁美坊,师师的住处。 师师侧卧在榻上,大腹便便。 杨沅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撑得圆圆的腹部,忽然惊喜地道:“他动了他动了,这小子,在踢我呢,好有劲。” 李师师格格地笑了起来:“这孩子忒不安份,我就说应该是个男孩儿嘛。” 杨沅道:“还有一个多月你就要生了,这段日子需要格外小心。 散步时叫陈二娘陪着,你就在坊里走走,可莫要远去了。” 李师师道:“我自然省得。对了,你和晏丁交接一事,怎么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出来? 妾身去河边散步时,就见对面街上拉送土石砖木的车子络绎不绝呢。” 杨沅道:“我也没有什么目的,主要是现在想拿我把柄的人多,哪怕是个小把柄,我也不想留给人借题发挥。” 李师师失笑道:“原来如此,其实私下里叫晏通判补上就是了,区区一千多贯的亏空,于他而言,不伤筋不动骨的,何必大兴土木如此张扬?” 杨沅“嘿嘿”一笑,道:“你有所不知,那临安府通判南厅墙外,就是临街的一排店铺。 我把挨着我南山墙的那间经营文房四宝的店铺买了下来,就在街对面。 如今借着修缮官舍的机会,我把那里改造了一下,以后可以作为我的影子南厅。” 师师一听就懂了,不禁在他额头点了一指,笑骂道:“你这小贼,惯会投机取巧!” 二人刚说到这里,就听楼下院子里,传来了陈二娘的声音:“哎哟,玉叶姑娘,您来了啊。” 杨沅眉锋一挑,低声道:“你那干女儿又来了,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杨沅自后窗轻车熟路地翻出去,越过那堵满是爬藤的墙,便是坊中一条清静小巷了。 这边肥玉叶已经拾阶上楼了。 如今她爹爹远在北国,肥玉叶一个人无聊,往李师师这边走动的就更勤快了。 李师师倒也不避着她,肥玉叶三个多月以前,就已经知道李师师怀了身孕。 只是她再三询问,李师师也不肯告诉她自己肚里这个孩子是谁的种儿。 肥玉叶虽然好奇,却也不好再问了。 一到楼上,肥玉叶立即跑到榻边,满脸新奇地把杨沅刚才做过的举动又重复了一遍。 听心跳啊,摸胎动啊,肥玉叶乐此不疲。 她用心点了点李师师的肚子,立即感觉到里边有只小脚丫蹬踹了她几下。 肥玉叶不禁眉开眼笑:“这孩子太有趣了,一点亏也不吃呢。” 肥玉叶从榻边盛瓜果的碟子里拈起一枚樱桃丢进口中,若有所感地叹息一声道:”刚刚知道干娘怀了身孕时,还真把人家吓了一跳。 现在想来,人家倒是有些羡慕干娘你了。” 李师师笑道:“这有什么好羡慕的,等你嫁了人,还不是想生就生?” 肥玉叶摇摇头道:“没有一个看得入眼的。” 李师师道:“目高于顶,来日可追悔莫及。” 肥玉叶想了想,道:“再等等吧,要是一直寻不到个叫我喜欢的人,那人家就干脆不嫁了。 我要学干娘,找一个还算顺眼的男人,向他借颗种子,有了自己的孩子,这辈子也就圆满了。” 李师师笑道:“你敢这样做,不怕你爹气的跳脚?” 肥玉叶又噙了一颗樱桃,得意洋洋地道:“等我孩子都有了,他跳脚又怎样,打我不成?” 李师师嗔道:“你这孩子,莫要胡思乱想了,你才十九岁,现在就找婆家还是来得及的。” 肥玉叶撇撇嘴道:“孩子呢,我就想要一个。男人什么的,要来有什么用啊?” 李师师吃吃一笑,眼波流动地道:“男人嘛,用处还是有一些的。” 肥玉叶刚要张口反驳,忽然想到了那个夏夜。 那月下令她惊心动魄的一幕…… 想到了那个手扶荷花缸,旖旎风情无限的李师师。 肥玉叶不禁红了俏脸,轻轻啐她一口道:“干娘你好不正经~~” 第434章 分工 今天乔老爷召开了一个小会,只有一府三判四人参加。 临安府的大小官吏都很关心这个会,因为这个会关系到几位通判对临安府事务的分工。 有些官吏和部曹,接下来可能要在三個通判之间划转。 关系到自己以后跟谁,官员胥吏们自然格外在意。 大家不约而同的放弃了外务,今天都在衙门里坐衙,等候会议的结果。 临安府衙的修缮施工还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临安县令徐海生已经找借口跑了好几趟临安府,看着那些正在施工的工人,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 县、府,都是前衙后宅。 也就是说,他们一家人是住在县衙里的。 一个两百多年没有修缮过的县衙…… 当然了,后宅没那么惨。 因为历任官员,都会自掏腰包修缮一下。 可前衙就不同了,就算他有钱,也没有自掏腰包去修公堂的道理。 通判南厅正在修建地下排水系统。 整个临安府的排水系统,南厅都负责了。 排水系统的出口就从南厅的南墙下出去,排向附近的内河河道。 排水通道挖的非常大,如果是这种规模,估计五百年都不会淤塞。 小会是在设厅召开的,但不是在乔贞的签押房举行。 因为乔老爷的签押房正在大修。 所以他们四人开会的这间厢房,挤满了家具、桌椅、箱柜,十分拥挤。 尽管很拥挤,但是四人坐在其中,却是满面笑容。 谁不想拥有一个敞亮气派的办公环境呢,他们很快就有了。 晏丁已经去国子监报到了。 这边修缮刚一开工,晏本的“盘”杨沅就接了。 如果晏丁以前一直是在临安府正常坐衙,今天也就用不着开这个会了,直接把晏丁负责的事务转交给杨沅就行了。 可问题是晏丁以前经常生病,所以临安府的重要差使都分给别人了,晏丁对此当然没有意见。 如今杨沅作为新科状元挟锐而来,如果只让他负责一些内务和案牍之事,显然是说不过去的。 可是,已经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权力,有人会愿意分出去吗? 乔老爷本可以先私下和三位通判沟通一下,摸一摸各人的态度,做一做他们的工作。 不过,如果他这么做了,调停、沟通所有问题都得他一肩扛,很可能结果还是三厅通判都不满意。 乔老爷是一个很尊重佐贰官的人。 通判嘛,尊称是监州! 什么叫监州? 有权监督他这位正印官主政、施政的辅官! 因此,乔老爷决定公事公办,一切摆在台面上讲,你们自己商量着来。 乔老爷喝了口茶水,看看刘以观、张宓和杨沅。 刘以观绷着脸,两道法令纹很深,就像鲶鱼的两条须子。 刘以观原本是临安府司法参军事,常年主持法务,不苟言笑。 临安府的属吏们私下里送他的诨号,就叫做“黑头鲶。” 至于“摸臀手”张宓,那就不必说了,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气。 宋押司负责会议记录,他已经研好了墨,提起笔来。 乔贞就放下茶盏,轻咳一声,微笑地道:“诸位,杨监州已经正式上任了。 各位也都知道,晏监州身体一向不大好,所以之前临安府中事务,多是由东判和北判负责。 以前晏监州在的时候,主要就是负责州院庶务、邮传承发、署内才情勤、丁户管理以及慈幼、施药、养济、漏泽等民生慈善事务。 现在杨监州到任了,杨监州年富力强,肩上还是应该多压些担子的。啊哈哈哈哈……” “不粘锅”一笑,“摸臀手”和“黑头鲶”便都跟着笑了。 只是一个皮笑肉不笑,一个笑不露齿且不出声,就显得诡异。 乔贞把笑容一敛,便道:“本府今日请三位来,就是和你们当面商议一下,咱们临安府事务,今后该如何分工。” 宋押司把乔老爷的话记完,听不到其他人说话。 宋押司抬头一看,就见刘以观在喝茶,张宓在喝茶,杨沅也在喝茶。 三个人都是慢吞吞的动作,用茶盖轻轻一拨茶叶,再轻轻吹上一吹,啜一口茶水,又用茶盖一拨,动作出奇地一致。 乔贞笑眯眯地等了一会儿,便开始点将了。 “刘监州,你是咱们临安府资历最老的官了,你先说说?” 刘以观清了清嗓子,说道:“下官原是法曹官,升任通判以后,负责的主要也是和法务有关的事情以及一部分户房、兵房事务。 诸如征税纳粮,灾荒赈济、兵差、民壮、考武、治安,还有破案侦缉、堂事笔录、拟写案牍,刑狱诸事。诸务繁忙,疲惫不堪呐! 现在有杨监州帮刘某分担一二,刘某是求之不得的。” 刘以观看向乔贞,诚恳地道:“府尹觉得有哪些事务可以让杨通判负责的,拨出去便是。 大家都是为朝廷做事,事情做好了,便是咱们临安府所有人的功劳嘛。下官没有意见。” 乔贞想了想,欣然道:“既然如此,你看把这征税纳粮拨与杨监州如何?” 刘以观颔首道:“自无不可。不过……” 刘以观眉头一皱,有些担心地道:“征税纳粮,经常会有刁民偷税逃税。时常需要差遣乡兵民壮配合缴税。 暴力抗税的事也时有发生,这时就需要堂事审讯,刑狱惩罚。 可以说,但有征粮纳税事务,就一定涉及兵差民壮和刑狱诸事,两者密不可分呐。府尹你看……” 乔贞沉吟道:“刘监州所言不无道理。那么灾荒赈济这一块拨给杨监州如何?” “好,这个好!灾荒赈济,虽然不常发生。可是一旦发生,便如救人于水火,须臾耽搁不得,耽搁了就会引起灾民生乱。 洪涝啊、大火啊、干旱啊……,但有发生,赈济物资就要以最快的速度运送到位,沿途还要防范宵小抢劫,分发物资时更要提防灾民哄抢。 不然,一旦激起民变……,咱们可是在天子脚下做官,天子脚下无小事。出了事,咱们一府三判四个人,绑在一块儿也承担不起。” “所以……” 刘以观严肃地道:“杨通判,伱刚刚接触民政,经验不足。这些事儿,刘某得把其中利害与你说个清楚,切勿大意呀。” 乔贞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咳嗽一声道:“刘监州所言甚是。杨监州刚刚到任,毕竟还没有施政经验,这个灾荒赈济事宜,还是继续由刘监州负责吧。” 张宓听着,便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哼哼,到了我们嘴里的肉,还想叫我们吐出去? 不过……,如果乔府尹要分我的权给杨沅,我该如何吓退杨沅? 我负责兴学、科举、府志、教化、礼仪、祭祀、节庆…… 张宓有些烦恼起来。 人家是状元啊,这些事儿做起来还不是驾轻就熟? 没理由拒绝他呀! 乔老爷在刘以观那儿碰了两个软钉子,便暂且把他放下,转头看向张宓。 乔贞道:“张监州,你看临安府的大小祭礼以及府县志编撰整理事务,能否挪给杨监州负责啊?” 你以为这只是两样清闲差使么? 当然不是。 各种祭祀事务,朝廷都要拨付经费的。 你能省下来的,那就是你的小金库。 而且主持各种祭礼,朝廷经常要派官员和名流参加,这是结交人脉的一个极佳机会。 就连那编撰府县志,也不是没油水的。 谁想在府县志上永远留下自己的声名,哪怕是合乎录入条件的,也得巴结着负责府县志的官员。 张宓一时想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只急出一头白毛汗来。 他咳嗽一声,正想胡乱找些理由推脱,杨沅已经抢先道:“府尹,下官觉得不妥啊。” 乔贞和刘以观、张宓齐齐一怔,看向杨沅。 杨沅正色道:“不管是主持各种祭礼,还是负责府县志的编撰,不仅需要博闻广记,还需要性情沉稳、做事老练。 张通判原本是枢密院宣旨院长,这文采风流自不待言。 而且,张通判已经有四旬上下了吧?杨某这年纪,做这些事情,只怕不会比张通判做的更好。 方才刘通判说的对,大家都是为朝廷做事,事情做好了,便是咱们临安府所有人的功劳。 合适的事,还是该交给合适的人去做更好些。” 乔老爷有点懵逼了,这什么情况? 刘以观和张宓却不约而同地坐正了身子。 杨沅戴着新科状元的荣耀光环任职临安府通判,他不想干出点政绩? 不给他差使,他怎么出成绩? 杨沅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可是早已名声在外了。 尤其是他喜欢先抑后扬的手法,那也是尽人皆知了。 如今听杨沅主动推辞,刘以观和张宓并不欣喜,反而有些紧张起来。 他们不知道杨沅接下来会说什么。 乔老爷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年轻人,到底沉不住气,呵呵。 你要开口了吗? 说吧,你自己说,那本府就不用得罪人了。 乔贞用鼓励的小眼神儿看着杨沅,亲切地道:“那么,杨监州想为本府承担哪些事务呢?” 第435章 我就说两点 临安府衙南墙外。 因为此处毗邻知府衙门,每次举人考试发榜也是在南墙外,届时会有大批文人聚集。 所以久而久之,这里便形成了文化一条街。 街面上有茶坊、古玩店、文具店、书店、字画店等等。 正对着通判南厅签押房南山墙的,就是一家经营文房四宝的店铺:“四宝斋”。 “四宝斋”的铺面挺大,一共有三层楼。 第一层用来经营文房四宝,第二层是原店主一家人生活起居之所。 第三层只有三个大房间,然后便是一个极宽阔的天台。 天台上草木盆景布设典雅,饮茶休憩最是合适。 几天前,这家文具店易主了。 买主对这座店铺的二三楼做了一点改造。 二楼就变成了四间“里外套”的房间。 每个套间的外屋格局如同一处花厅。 内间则是书案、书架、书柜一应俱全,布局仿佛一间签押房。 冷羽婵和薛冰欣携着手儿,挨個房间看着。 四套房屋的格局基本相同,区别只在于窗外的风景不同。 左边两间签押房,推开窗子就是临安府南侧的大道。 站在这里可以俯瞰临安府内官舍。 另外两间签押房在右侧。 推开窗子就是一条悠悠的河道,河上不时有行船驶过,河道那边鳞次栉比的就是民居。 那儿,就是仁美坊了。 杨家大宅“状元及第”的牌坊,在那处建筑群里非常醒目,从这儿一眼也能看见。 薛冰欣笑道:“这里倒比咱们枢密院的签押房还要舒适些,咱们俩选择靠河的这两间如何。” 冷羽婵道:“你不想选另一边吗?推开窗子说不定就能看到二郎呢。” 薛冰欣皱了皱鼻子道:“大杨沅小杨沅一同赤诚而至我都见过了。 谁要天天守在窗口等着看他呀,我又不是个失了宠的深宫怨妇。” 冷羽婵吃吃地笑起来:“是喔,你不但见过,你还扫榻相迎、解衣推食、满腔热忱、攀辕扣马、壶浆塞道、古道热肠哩。” 薛冰欣提裙抬腿,一脚飞去。 冷羽婵长腿一旋,裙袂一旋,便轻飘飘地闪了过去。 冷羽婵笑道:“行吧,我们就选这两间吧。 听说三楼有三间卧室,是午休小憩的地方,咱们也去看看。” 薛冰欣道:“我没有午睡的习惯,你去吧。” 冷羽婵白了她一眼道:“傻瓜,午睡的地方就只能用来午睡吗?” 薛冰欣道:“不用来午睡,还能用来干……” 说到这里,薛冰欣忽然明白过来,没好气地瞪了冷羽婵一眼。 冷羽婵笑嘻嘻地道:“说对喽,要不要去挑一间?” 薛冰欣脸儿一红,道:“你帮我挑好了。” 冷羽婵道:“也要挨着的?” 薛冰欣还未答话,藤原姬香带着花音和小奈就姗姗地走上楼来。 三人还在楼梯上,姬香的声音就已传了过来:“你俩看看,咱们选哪间屋子做签押房。” 话犹未了,姬香便现出了身形,恰好看到薛冰欣和冷羽婵。 冷羽婵和薛冰欣有些诧异地看着藤原姬香。 双方的目光渐渐有些不善起来。 藤原姬香和花音、小奈现在都是汉家女子装束。 冷羽婵和薛冰欣在衙门里做事惯了,坐衙时总是穿着男式公服。 因此这时虽是女装,却也素雅简洁,有些中性。 藤原姬香和花音、小奈三女却不然。 她们穿着时下最流行的汉家女子衣裳,打扮得花团锦簇。 姬香雍容若女王、花音优雅似御姐,小奈天真烂漫宛若一个垂髫少女。 冷羽婵乜视着她们道:“她们是干什么的呀?” 冷羽婵说话的声量并不小,没有要背人的意思。 薛冰欣道:“听说有三个东瀛女子住在李夫人那边,莫非就是她们?” 冷羽婵撇嘴道:“原来是东瀛女子,难怪有股子海风的味道扑面而来。” 冷羽婵跟着杨沅出过海,薛冰欣却还没有见过大海的样子。 薛冰欣便好奇地问道:“海风的味道怎么了?” 冷羽婵道:“有点儿腥呗。” “喂,伱们在说什么啊,太失礼了!” 椿屋小奈听出冷羽婵的弦外之音,气呼呼地就要上前理论。 矢泽花音忙拦住她道:“可爱的小奈经常被主人夸奖乖巧懂事呢,不要因为他人的挑衅,失去你的风度。” 姬香板起脸道:“喂!你们两个家伙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啊! 主人主人的,杨沅是你们的主人,那我是什么?” 小奈甜甜地道:“你当然是了不起的神主大人啊,不过你可千万不要在主人面前争执这些。 再冒犯主人,你的膝盖又要跪红了。” “闭嘴啦,你这个傻瓜!” 藤原姬香气的发晕,为什么要当着这两个宋国女子说这种话,好丢脸! 矢泽花音见冷羽婵和薛冰欣站在那一侧房间前,便对藤原姬香道: “我们选临街的这间签押房吧,伙计说三楼还有休息的房间呢,我们去看看。” 薛冰欣道:“喂,三楼一共就三个房间,你们别想都选了去。” 椿屋小奈对她眨眨眼睛,乖巧地道:“我们三个一向是睡在一个房间的哟。” 矢泽花音道:“有时候,我们还是四个人睡在一个房间呢。” 藤原姬香道:“嗨!所以只要床够大就行啦。” 三人往楼上走去,椿屋小奈的声音从楼梯上飘下来: “小奈觉得还是把床搬出去,放一张叠席(榻榻米)就好啦,那样人家就不用担心被主人顶下床了呢。” 薛冰欣气的发晕,冲着楼梯处大声道:“人多了不起啊?小婵,咱们也上楼挑一间,咱们俩一间。” 楼上三间房,只有一间临河,其余两间临街。 小奈雀跃地道:“我要这间临河的。人家可以趴在窗栏上,向船上的客人礼貌地打招呼呢。 主人就站在人家后面,想想就开心。” “不要脸、下贱!” 刚上楼来的薛冰欣听了又气的发晕。 不过……要她这样,她还真的不敢,所以更气。 姬香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 花音道:“人家你情我愿,做什么不可以?关旁人屁事。” 小奈道:“难不成某人想跟自己男人亲热时,先要彬彬有礼地询问:‘吾欲云雨,不知郎君尊意允否?’” 花音便道:“若蒙恩允,奴即展股开肱’。” 姬香便学着男人的声音道:‘既如此,夫人,学生无礼又无礼矣。’” “哈哈哈哈……”三个东瀛女子嘲弄地大笑起来。 她们转身下楼,在楼梯上故意把冷羽婵和薛冰欣挤到一边,丢下了三个字: “啐!假正经!” 回到二楼后,花音才小声道:“她们毕竟是宋人,说不定主人会更向着她们多些。 咱们跟她们刚认识,叫她们知道咱们不好欺负就行了,也别太过分喔。” 这时候,一位金发碧眼、五官明媚的西方天使姗姗地走上楼来。 小奈惊讶地道:“天呐,她是什么人,长相这么怪?” 姬香美眸一闪,道:“很显然,她跟我们一样,也是番邦女子喽。” 花音小声道:“神主,咱们都是番女,是不是可以同仇敌忾呢?” 藤原姬香妙眸一闪,想到了刘皇叔“联吴抗曹”的故事。 于是化身“藤原皇叔”的姬香便微笑着迎了上去:“你好,我是日本国博多津鲸海神宫的藤原姬香,很高兴认识你。” 艾曼纽贝儿有些意外地看看藤原姬香,见她一脸友好的笑容,于是也友好地回答道: “你好,我是来自西方法兰克王国的艾曼纽贝儿。” …… 杨沅面对乔贞的询问,先是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徐徐说道: “临安府及附郭钱塘、仁和两县,共计十万余户人家,近七十万人口。 再加上经商的、游学的、做官的、做工的各种暂住人口,不下百万人。 这百万人口,主要集中在城区之内,也就是说,一亩地上,就要住着二十多个人。 可实际上,街道、河道、寺观、官署、豪宅、湖泊等又占去了大片地方。 这样一算,一亩地上至少住着五六十人,人口庞大而拥挤。 一般的上州,最多配备两名通判,而我临安府设置了三个通判。 究其原因,就是临安人口众多,设置的官员太少照应不过来!” 杨沅先把临安府设置三个通判的必要性说了一遍。 同时,他对临安情形已经了解的如此透彻,也让乔贞等三人心中暗凛。 杨沅道:“乔府尹作为一府之长,总领郡务。我等三名通判,是佐助府尹的辅官。 关于我等三人如何分工的原则,我就说两点。 这第一,当然是分工不分家了,我们都是辅佐乔府尹治理临安的嘛。” 乔贞微笑着点了点头。 杨沅又道:“这第二,就是刘通判方才所说的,分领要务,最好是执行时轻易不必联动其他二人。 就如方才所说的征粮纳税、灾荒救济,看似与刘通判主要负责的兵政、缉捕不相干。 可实际上呢?只要征粮纳税、灾荒赈济,就必然涉及兵政与缉捕,所以是不适合分拨给两人的。” 听到这里,刘以观也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杨沅点了点头。 不过,他可不相信杨沅如此大方,甘心来临安府做个摆设。 只是杨沅所说实在没有毛病,他不能不表态。 杨沅话风一转,又道:“所以,杨某斟酌再三,觉得可以承担堂事裁决、刑狱讼断之事。” 刘以观听了,顿时攸然色变。 他原来等于是公安厅长兼法院院长兼检察院检察长。 现在杨沅一句话就要把法院和检察院给拿走? 还不等他出言反对,杨沅已经迅速接下去道:“杨某如此考虑的原因,我就说两点。 其一,它与刘通判所说的协同办理涉及不多。 征粮纳税、灾荒赈济,看似与兵政、缉捕不相干,可两者却是相辅而成的。 没有乡兵民壮的配合,没有对抗法者的缉捕,则事情就很难顺利完成。 而堂事裁决、刑狱讼断则不然。 它和缉捕侦破,是先和后的关系,并不同时进行。 刘通判那边缉捕罪犯,再交给杨某堂事裁决、刑狱讼断,还可解了刘通判的后顾之忧。 这第二嘛……” 杨沅笑了笑道:“想必诸位也都听说了,官家正对台谏官进行改制。 立法、司法、行政将三权分立。 我州府之六曹和县里的六房,都是仿照朝廷制度而设,上下一理。 如今,朝廷要改革台谏了,那州府县要不要改呢? 我看,是要改的。 临安府是大宋‘行在’,就在天子脚下,如果要改,临安显然是要最先改的。 我等先行一步,把缉捕和审判分开,使其相互监督、相互制约、相互配合、分工合作。 官家知道了,也会赞赏乔府尹和刘通判做法的。 不知二位觉得杨某所言可有道理?” 乔贞一脸的若有所思,抚须沉吟,就是不表态。 杨沅看向刘以观。 刘以观是法务出身的官,和程序员习惯于通过严密的代码和逻辑和机器打交道,思维方式渐受影响一样,他也习惯在是和否、对和错中讨论问题。 杨沅这番话还用上了他之前搪塞杨沅时所用的理由,实在无从反驳。 刘以观便急急想着对策,缓缓道:“杨通判所言,倒是这么个道理……” 杨沅不等他说完,便转向乔贞道:“刘通判认可下官的看法,不知府尹意下如何?” 乔贞马上道:“啊?本府没有问题!如果你们觉得没有问题,那就这么定了吧。” 刘以观一口气儿憋在喉咙里,脸孔胀如鸡冠。 杨沅也不给他反应时间,立即转向张宓,微笑道:“张通判。” 张宓刷地一下坐正了身子。 他可是眼看着刘以观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 他也不知道杨沅看中了他瓜田里的哪个瓜,因此格外紧张。 张宓谨慎地道:“杨通判请讲。” 杨沅道:“晏通判之前主要负责州院庶务、邮传承发、署内考勤、丁户管理以及民生慈善。 这些事嘛,劳神费力,繁琐庞杂。 杨某年轻一些,这些琐碎之事就多承担些,不劳烦张通判了。 毕竟,张通判负责兴学、科举、府志、教化、礼仪、祭祀、节庆,多是形而上的事务。 这些事至关重要,杨某怎好用杂务庶务再分张通判的心神呢?不过……” 听到“不过……”,张宓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沉声道:“不过怎样?” 杨沅正色道:“不过,丁户管理这一块,杨某觉得,也应该划归张通判才是。” 乔贞、刘以观、张宓听了齐齐一怔。 把丁户管理划给张宓? 杨沅的格局这么大的吗? 晏丁之前负责的都是权力不大、油水不多,事情繁琐的杂务庶务,唯独丁户管理这一块例外。 这一块是有实权的。 大家也是觉得不能一点实惠都不给晏丁。 万一激怒了那个老家伙,宁可带病坐衙,跟他们死磕,那就不好了。 结果,杨沅拱手让出去了? 看他刚才从刘以观嘴里叨走一块肥肉的样子,也不像是这么大方的人呐! 杨沅道:“正如刘通判方才所言,相关事务不宜分割。 张通判负责兴学、科举、府志、教化、节庆,试问,这其中哪一样离得了丁户人口? 所以,丁户管理,理应归张通判负责!” 张宓晕了。 就像对面的将军敲响了战鼓,挥军掩杀而来。 他刚要张弓搭箭来一轮齐射,对方却给他来了一个纳头便拜,一下子把他的腰给闪着了。 张宓生恐其中有诈,一时间面对杨沅丢出来的这块大蛋糕,竟然不敢答应。 杨沅又转向乔贞道:“乔府尹觉得呢?” 乔贞马上道:“啊?本府没有问题!如果你们觉得没有问题,那就这么定了吧。” 杨沅道:“张通判老成持重,如今负责兴学科教等形而上之事,正是府尹知人善任。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张通判执‘道’,杨某刚做执政官,正是需要历练的时候,杨某就来执这个‘器’好了。” 张宓提心吊胆地道:“杨通判的意思是?” 杨沅道:“临安府大小瓦子勾栏,所歌所舞,所说所演,这方面的审核批准,杨某可以负责。” 朝廷对于寺观尚且成立专门的衙门管理,对于勾栏瓦子,岂能完全放任? 自然也是有审查管理的。 比如女子相扑,你如果暴露的太厉害,府衙里专司这一块管理的官员,就可以有伤风化为由进行制止和制裁。 不过,这个时代的士大夫最看重的还是上层的礼教事务,对于底层民众娱乐的这一块内容并不看重。 他们所理解的教化,依旧是自上而下的,通过学府对于士人的教化。 因此,张宓听到这里便松了口气。 他生怕这只是杨沅的一个铺垫,接下来还有什么要求,便赶紧道:“此事自无不可。府尹,三判如此分工,可以定下来了吧?” 乔贞道:“啊?本府没有问题!如果你们觉得没有问题,那就这么定了吧。” 宋押司奋笔疾书,至此临安三判的分工,就此确定了下来。 “不粘锅”统管全局兼管士曹,也就是人事。 “摸臀手”张宓负责户曹和文教方面的主要事务。 “黑头鲶”刘以观负责兵曹、户曹一部分事务、法曹一部分事务。 杨沅负责工曹的工程营造、交通、消防、邮传以及户曹的慈善事务、法曹的讼断和刑狱,还有勾栏瓦舍的审核监管。 这里边除了一部分法曹事务,全都是苦差使。 本来有个户政管理,还被杨沅主动让出去了。 这样一比较,本来心有不忿的刘以观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于是,杨沅到任之后,临安一府三判的工作分工会,就此和谐圆满地落下了帷幕。 第436章 他见古时月 时间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热起来。 这些日子,朝廷上比较引人注目的事情,就是台谏系统的改革了。 朝廷已经命人去岭南将岳飞家眷接回临安,此时还在路上。 对岳飞一案相关人员的追责也在进行中,万俟卨就在煎熬中等待着。 待漏院里,大臣们正在等着上朝。 新任首相沈该、次相魏良臣,参知政事汤思退、张浚、陈康伯,以及枢密使杨存中,御史中丞朱倬坐在最靠里的一张桌旁。 沈该摇着蒲扇,信口问道:“朱中丞,你们台谏改制的事情进行的怎么样啦?” 朱倬笑道:“很顺利啊,不过就是把监察、弹劾还有谏议融合在一起嘛,难是不难的。 只是现在的台谏官们要换一批了,遵照新制,该避嫌的避嫌、考课不及格的贬谪。 还请各位相公费心,多为我们御史台物色一些可造之材。 对了,晋王殿下还建议说,这台谏合一后,应该取用新的称呼,以便与原本的台谏做个区别。” 汤思退好奇地问道:“哦?晋王殿下提议改做什么名字?” 朱倬道:“改作‘都察院’,官家已经照准了,不过要等明年改元时再一并改掉。” “都察院?” 魏良臣把这个名称念了一遍,不以为然地一笑:“最终还是要看这都察院是不是就能有一番新气象,至于叫什么,很重要吗? 武曌也喜欢给官署改名字,她的年号更是改的频繁,结果又如何?” 朱倬听了便有些不悦,瞟了魏良臣一眼,淡然道:“都察院和御史台是否大不一样,待人员齐备,御史们能够各司其职时,魏相公会知道的。” 二人这番话,就有些火气了。 刚刚还朝就任参知政事的陈康伯便打个哈哈,说道:“各位可知,临安府如今倒是有了一番新气象了。” 沈该听到“临安府”便有些敏感,看他一眼道:“临安府有何新气象?” 陈康伯道:“新任通判杨沅成立了一個‘消防署’,每日里走街串巷地巡察店铺和人家,清理走水的隐患……” 这“消防署”一听就是由吏员管理的一个临安府自设机构。 “消防署”里但凡有一个官任职,那么这个机构设立与否,就不是临安府自己说了算了。 因此,魏良臣有些不以为然地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本意是好的。 只是,朝廷本就设有军巡铺,负责夜间巡逻,防火防盗。 杨沅又设立一个‘消防署’作什么,还嫌朝廷的冗员不够多吗?” 陈康伯道:“临安府这‘消防署’和‘军巡铺’作用、职能大不相同。 杨沅制定了一套关于火政的章程,这‘消防署’重点不是救火,而是防火。 居民宅子里和经商的店铺里,对于易燃之物是如何存放一类的事情,在杨沅的火政规则中都有具体要求。 如果居民不肯整改,那是要罚款的。而店铺如果有了问题不整改,那就连生意都没得做了,要先关门歇业,直到整改完成。” 沈该微微皱起眉道:“这也太过严苛了吧?他真不是在巧立名目,勒索民财吗?” 汤思退转向朱倬道:“这件事,你们御史台……,哦!都察院,是不是应该纠察一下呢?” 朱倬还没答话,陈康伯便道:“杨沅这些举动,是有用的。昨夜,某所居巷中便有一户人家走了水。 可也巧,两天以前,消防署的人刚刚强令这户人家把倚房堆放的柴堆挪走,并以土墙隔断。 若非如此,昨日那场火,怕是连把那户人家左邻右舍至少十几户人家,都一起连累了。” 杨沅负责的事情中就包括消防。 杨沅把自己知道的一些消防理念和消防常识告诉了薛冰欣。 薛冰欣据此再加以细化完善,就制定出了一份详细的消防章程。 新成立的消防署就以其为检查准则。 杨沅考虑到,古代灭火的技术手段非常有限。 临安民居又多是竹木材料,一旦失火,后果便不堪设想。 军巡铺是要施救的,但是按照惯例,军巡铺做的最主要的事是切断火源,免得一烧就是一片的白地。 真要说救,其实能救能不大。 不要说是在这个年代,就算是在杨沅原本的那个年代,拥有了那么多的科技手段,火灾的重点也是防,一旦失火能及时扑灭的概率非常低。 因此,杨沅就在“防”上狠下了一番功夫,他提出的许多预防措施,是这时的人们所欠缺的理念。 打更巡夜的更夫,是会提醒百姓小心火烛的。 军巡铺的巡警,也会在夜间巡逻时对仍在用火的人家进行警示。 但是从来没有人考虑过,对民房前后随意摆放的易燃之物该进行一番整顿。 这时代的店铺尤其是饭店,用火最是频繁。 店家怕失火,自己会制定一些防火的规矩,但也没有规范而科学的防范措施。 杨沅用表格法进行了一番统计,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已整顿区域,火灾的发生率大幅度下降。火宅造成的损失,也在大幅下降。 几位宰执听了陈康伯的话,便沉默起来。 半晌,沈该淡淡一笑道:“咱们这位状元公肯脚踏实地的时候,还是能够做些实务的嘛。” …… 中瓦子,李家戏班新编的公案剧正式上演了。 今天是第一次开演,李班主心里头实在没底儿。 想看戏的人还不知道这出戏是讲什么的,很多人便不肯买票进来。 不过,今天戏班里还是坐满了人。 因为只有戏台正前方的那些座位,是给买票入场的客人们就坐的。 两翼的位置,坐的都是老人和孩子。 这些老人和孩子分别来自“养济院”和“慈幼局”。 目前临安建有六处养老院,还有几处孤儿院。 朝廷拨了五百亩官田,用其收入抚养这些孤寡老人和孤儿,以及生来就有缺陷,被家里人遗弃的孩子。 杨沅负责的业务,包括了慈幼院、养济院、施药局和漏泽园。 以前晏通判在时,对于慈幼院和养济院顶多问一句抚养是否能够养活他们。 对于这些孤寡老人和孤儿的其他事民情,晏通判是不大理会的。 但杨沅并不想如此管理。 他把自己想到的一些东西告诉姬香,叫她进行细化,最后拿出了一套针对孤寡老幼的管理细则。 比如定期让这些孤寡老人和孤儿来往接触,弥补彼此的感情缺失。 比如像今天这样,组织一些孤寡老人和孤儿,到就近的瓦子里来看戏。 藤原姬香原是鲸海神宫的神主。 除了需要装神弄鬼唬弄信众,如何对他们施加关怀和恩惠,她也很在行的。 由她制定出来的细则,便有了许多杨沅也没想到的细节。 今天是第一次组织老人和孩子到瓦子里散心看戏。 杨沅怕出纰漏,所以亲自带队。 看到那些原本一脸木讷的老人和孩子眼神儿灵动起来,脸上也有了真心的笑容,杨沅心底里不禁涌起一种满足感。 今天这出戏,鹅王要求尽量用说的,不要有太多的唱段。 同时他还要求演员的台词尽量直白易懂,要让大字不识的人也能听得懂。 所以,这些看客包括两侧坐着的老人、孩子们,就都看懂了。 这出戏模糊了朝代,只是单纯地讲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大将军被奸贼谋害的故事。 只要是知道风波亭岳飞之冤的,就没有不知道这出戏是在影射谁的。 因为两件事不但非常相像,就连这出戏里的主要人物的姓氏都没有改。 里边的最大奸臣姓秦,第二大奸臣姓万,被害的将军姓岳。 除了万俟卨的复姓改成了单姓,几乎可以说是毫不掩饰了。 故事里边,岳将军被害时是一个大高潮,愤怒的观众入戏太深,板凳都丢上了台,打伤了一个演员。 戏里的第二个大高潮,就是忠臣得以平反,奸臣受到严惩的一幕。 所有人都以为,故事到此就结束了。 但是戏台上,大幕一闭一开间,已经是一千年后了。 一千年后的人和现在的人,穿着打扮已经完全不同。 “一千年后的宋人”没有挽发髻的。 他们还把裤子当外衣穿,只是裤子没有开裆。 他们的上衣也变短了,袖子变窄了,就像是把中单拿增改造了一下,当成了外衣。 没有改的,是他们的模样。 他们和一千年前的宋人长着一样的面孔。 而且,他们和一千年前的宋人一样,崇敬岳将军,痛恨秦、万等大奸臣。 观众们看到,一千年后的人,居然为岳将军立了庙。 而在岳将军的坟前,就跪着四个害死了他的大奸臣。 那跪像是萧千月制作的,并且作了旧。 明明是陶制的“跪像”真像是经历了千年风雨的铁像。 四个罪人,在岳将军的坟前已经跪了一千年。 一千年后,他们依旧会跪在那儿。 这一次,观众们没有像看到岳将军沉冤昭雪时一样欢声雷动,每个人都似乎在沉思。 戏台上的后人一一走进岳调,向岳元帅恭敬地上香、礼拜。 当他们走出庙宇,看到的就是跪在庙前的四个大奸臣了。 每一个人走过的人,都会向他们狠狠啐上一口唾沫。 大幕徐徐掩上,看台上依旧显得异常安静。 李班主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看起来这最后一幕加的多余啊。 从完整性上来说,到岳将军沉冤昭雪,奸贼受到惩治就该结束了。 如今这是要弄巧成拙? 但是,很多人直到走出戏院,才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 他们激动地奔走相告,不管他拉住的人认识或者不认识。 他们告诉他们看到的每一个人,那些害死岳将军的大奸贼,足足在岳将军坟前跪了一千年,而且他们还要继续跪下去,永远跪下去。 他们告诉他们看到的每一个人,宋人子子孙孙,繁衍生息,直到一千年后,还在唾骂那些大奸贼,向他们身上唾着唾沫。 这个时代的人绝大部分都相信有阴间、有来世。 所以这个时代的人也就特别在意自己的身后之名。 害死大英雄的奸贼即便最终受到了惩处,可死去的英雄也不会归来了。 人们心中还是有一种深深的不甘的。 直到看到一千年后的四跪像,他们压在心口的那口气,才终于吐了出来。 李班主看到那些忽然变得“颠狂”起来的观众,终于放下了心。 他知道,这出戏,火了! …… 杨沅和那些孤寡老人一起坐在侧翼。 最后这一幕是他亲手写的,并执意要求鹅王交代李班主务必加上。 这一幕中一千年后的现代人,他们的穿着,也都是杨沅画出来,找裁缝制做的。 当杨沅看到戏台上出现那群熟悉的“一千年后的宋人”,他的泪便忍不住地流下来。 今人不见古时月, 今月曾经照古人, 杨沅不同,他作为今人,是见过古时月的。 那是不同时间里的他。 肥天禄和杨沅是在同一时间下的,却是在不同的空间里。 杨沅在临安,肥天禄在燕京。 燕京的肥天禄,决定今天就对大汉奸孔彦舟动手! 第437章 无名小卒 等看客全部退场以后,杨沅才让胥吏衙差们安排老人和孩子退场。 杨沅亲自把他们送回了慈幼院和养济院。 有了他今天做的这些事,以后他即便不再亲自陪同,胥吏衙差们对于大体流程也不敢随意变更了。 杨沅到了府衙门口,门前衙役先向他行了一礼,道了一声“杨通判”。 然后他就扭头冲着门房里喊道:“杨通判回来了。” 门房里立即走出几个人来。 杨沅定睛一看,正是樊江、王烨然还有文天。 旁边另有一人,杨沅却不认得。 杨沅奇道:“你们这个时间怎么有空过来?” 王大少得意洋洋地道:“卑职等请调了,肥掌房允了。从现在起,吾等就是临安府的人了,今后还请杨掌房……啊不,杨通判你多多关照啊,哈哈。” 杨沅惊讶地道:“你们从机速房请调出来了?” 樊举人道:“正是。卑职等愿意追随您,所以事先没有向您请示,直待请调成功这才过来。还祈杨通判见谅。” 杨沅听了甚是感动。 主动请调,也就是自绝了机速房这条后路。 自己和他们共事的时间并不长,他们能够毫不犹豫地跟自己走,杨沅自然感动。 “四宝斋”里,现在已经设立了他的“影子南厅”。 他负责的事务,除了考勤打卡等办公室业务,其他的都已划分给了几女。 他只负责把握大方向,具体细务则由“影子南厅”代劳。 曾经随军打仗,主管过骑士团辎重后勤的艾曼纽贝儿,现在负责工程营造,交通,邮传等方面的事情。 姬香则负责慈幼院、养济院、施药局等民生慈善相关的事情以及消防事宜。 姬香是个惯会装神弄鬼招纳信众的神主,恰是这种人,最懂得如何施恩施惠、泽披地方。 不过,杨沅让她负责这些事务还有一個原因。 那就是她一旦离开,旁人很容易接手,毕竟她负责的不是什么机密复杂的事务。 按照杨沅与姬香原本的约定,花音和小奈配合他执行完刺杀任务后,他就归还“认罪书”,放她们回去。 不过,姬香目前虽然通过杨沅,安排了人回博多津去打探消息,一时间却还没有回国的打算。 也不晓得是因为花音和小奈不舍得离开杨沅,而她不舍得离开花音和小奈,还是因为杨沅家里那只象拔蚌叫她欲罢不能。 冷羽婵负责的是杨沅事务中最紧要的一块:刑狱讼断。 如今她就相当于临安府的地下法官兼地下检察官了。 而薛冰欣主要负责勾栏瓦舍演出内容的审核宣教。 当然,最主要的是,她负责统筹其他三人负责的事务。 薛冰欣本就善于统筹管理和与人沟通,几女又有些不太对付,叫她来负责这一块再合适不过。 但,杨沅的“影子南厅”毕竟是见不得光的。 他在南厅另有一班官方配备的幕职官和曹司官。 这些人不能引为心腹的话,不但帮不了他什么忙,他为了掩饰“四宝斋”的存在,还要处处避着这些人,那就麻烦的很了。 现在樊江、王烨然和文天主动来投,这三人不仅忠心,而且人也机灵,恰可予以重用。 杨沅作为临安府的四把手,想在自己的南厅安排几个人还是很容易。 樊江等几人是从枢密院调出来的,本就有官籍资历,要安排他们再容易不过,只需乔老爷点个头。 乔老爷会不点头么? 杨沅欣然道:“你们待杨某一片至诚,杨某也断然不会亏待了你们。走,随我回衙,待我见过府尹,和他说说,便安排个合适的位置给你们。” 杨沅说完,又看向最后那人,迟疑地道:“这位是……” 杨沅不认识他,还以为是樊江、王烨然交好的同事,也跟着他们一起“跳槽”了。 王大少大大咧咧地道:“哦,这位……我们也不认识,他说他是来找伱的。” 那人站在旁边,神情有些局促。 这时见杨沅问到他,才上前一步,叉手行礼,诚惶诚恐地道:“小人隗顺,乃是大理狱中一介小卒。” 杨沅疑惑地道:“大理寺的狱卒?你寻本官有什么事吗?” 隗守志有些激动地道:“小人正有一桩要事禀报杨通判。十三年前,岳帅蒙冤遇害。小人感于岳帅忠义,不忍他遗骸零落,所以让小儿在墙外接应,偷出了岳帅的遗骸,觅地掩埋了。” 朝廷为岳飞平反后,便恢复了他的一切官职与荣耀。 至于他的谥号和一系列的身后事,也在商榷之中。 不过这些事现在不急,一方面要等岳帅被流放的家眷被接回京来,一方面相关人员的追责处置还没有结果,这些事需要一并有个交代。 但是,当时朝廷就令大理寺查寻岳帅遗骨的下落了。 只是大理寺处理犯人的尸体,怎会好生安置。 这方面连管理记录都没有,处理的一向随意。 再加上这十多年来大理寺人员调整频繁,因此一直没有下落。 想不到今天怎么得到了岳帅遗骸的消息。 杨沅大喜道:“好好好,你随我进来,里边仔细说。” 杨沅向樊江等人示意了一下,领着隗守志急行几步,忽又站住,向他问道:“你叫……隗顺?” “正是!” 杨沅郑重地点了点头。 前世杨沅便隐约记得,岳帅的遗体是被一个感念岳帅忠义的狱卒藏起来的。 待岳飞将军沉冤昭雪时,那个狱卒已经过世,是他的儿子向朝廷报告了岳将军遗骸的下落。 只是,杨沅已经忘了那个狱卒的名字,他又不好展现出未卜先知的能力,把当年的狱卒找来逐一询问。 既然在原本历史上,岳帅平反之后,那狱卒的后人便主动向朝廷说出了岳帅遗骸的下落,他只要等着就行了。 如今隗顺通报了姓名,他才一下子记了起来。 那个义薄云天的狱卒,就叫隗顺。 因为杨沅弄死了赵构,赵瑗提前了七八年登基称帝。 岳飞平反的时间也比本来历史早了许多年。 所以这个隗顺现在还活着,向朝廷告知这件事的,也就变成了他自己。 只是,他本是大理寺狱卒,却跑来临安府向自己告知此事,想必是因为听说了自己在殿试廷对时,大力主张为岳帅平反的事情。 作为大理寺狱卒,哪怕隗顺做的这件事为天下人所称道,对他个人来说,也是不好的。 因为他这是做了一件“背叛”大理寺的事。 此后他在大理寺的处境一定会很微妙。 这与大理寺现任官员们的立场无关,哪怕他们也是崇敬岳飞将军的,对本衙一个“阳奉阴违”的小卒,怕也只会心存忌惮。 可隗顺还是做了他认为他该做的事。 十三年前,他冒险盗走岳帅的遗体,使得岳帅遗体免遭曝尸荒野之险。 十三年后的今天,他又冒着被同僚和上司排斥孤立的风险,勇敢地公开了此事。 可是本来听过他事迹的自己,甚至忘记了他的名字。 隗顺,也是一个英雄。 他不该被遗忘,更不该因为做了一件对的事,被人提防、排挤和针对。 杨沅严肃地点了点头,道:“隗顺,本官记住了。本官想把你调来临安府做事,你可愿意?” 狱卒是贱役,社会地位极低。 府衙里的小吏差役虽然也是贱役,但是社会地位有天壤之别。 况且隗顺自己也清楚,他当年擅自做下的这件事,会让他成为同僚和上司眼中的异类,纵然别人不会特意针对他,但是排挤、提防和孤立也是难免的。 他在大理寺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这时杨沅一说,他便明白这是杨通判对他的关照与保护。 隗顺又惊又喜地道:“小人求之不得。” 杨沅点点头道:“好,你跟我来!” 杨沅带着隗顺,连自己的签押房都没回,便直奔“设厅”。 乔老爷为人圆滑不假,但他的施政能力和政治智慧一点都不低。 隗顺把事情一说,乔老爷马上就意识到了此事之重大。 岳元帅已经平反了,可他的遗骸一直都没有找到。 将来若是给岳帅建一座衣冠冢,朝廷寻到岳帅遗骸,通过一个盛大而庄重的仪式,予以隆重安葬,其意义截然不同。 乔贞不敢怠慢,立即叫人唤来刘以观。 乔贞叫刘以观亲自带一队捕快,由隗顺带路,赶去九曲丛祠,守护好那座立着“贾宜人之墓”的孤坟。 而他本人则带着杨沅入宫面见天子。 作为临安府尹,治理大宋“行在”的长官,他拥有随时面君奏报的权力。 杨沅作为临安府通判,同样拥有直接面君的权力。 因为通判又名监州,他是有权监督乔贞这个知府所作所为的。 但这件事没有绕过乔贞的道理,所以他才先向乔贞做了汇报。 临安一府三判,在这件意义重大的事情上,似乎只有张宓无事可做。 但张宓又怎么会放弃这个抛头露面的机会呢? 将来给岳将军起坟迁骨,总要有个隆重盛大的仪式吧? 那不就是他的事了? 对了,此事是要详细载入临安府志的! 那我现在就有借口介入了! 想到这里,张宓立刻召集几个得力的属官胥吏,急匆匆地奔向九曲丛祠。 第438章 杀驾(为吹泡泡的老虎SL盟主加更) 燕京城,长街之上。 一场志在必得的刺杀,变成了一场胶着的鏖战。 肥天禄率领“皮剥皮”的二十三名精锐杀手,对上了金国的“血浮屠。” “血浮屠”直属大金皇帝,负责谍报和皇帝的保卫。 这和大宋的“皇城司”非常相像。 “皇城司”主要分为亲从官和亲事官两种。 三千名亲从官,是官家的扈卫侍从。 五千名亲事官,才是遍布临安的皇城司谍探。 肥天禄此行所要执行的机密任务,是刺杀被金人封王的大汉奸孔彦舟。 为此,赶到燕京后,肥天禄率领一班“皮剥所”的死士杀手潜伏窥伺,寻找着能够雷霆一击的机会。 可惜孔彦舟一直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孔彦舟非常讲究排场,但有出行,必定前呼后拥、扈从如云。 而孔彦舟的这些扈卫并不是当摆设的样子货。 孔彦舟一身横练功夫相当了得,否则当年天下大乱,盗匪遍地时,他也不至于出人头地,先后被宋、金两国招揽重用了。 能入得他眼的侍卫,一身武功当然也不弱。 有时候,孔彦舟会出城游猎。 可他一旦出城,戒备更加严密。 他还没到,他的前哨斥候就已把方圆十里搜索了个遍。 水里游的、草里藏的,任何可疑迹象都无所遁形,根本没有机会接近他。 但肥天禄相信,再严密的防卫也一定有松懈的机会。 正所谓“只有千日作贼,没有千日防贼”。 因为作贼的一方是掌握着主动的,他不想行动时就能好好休息。 可防贼的一方,是做不到日日夜夜时刻警醒的。 任何血肉之躯,都做不到时时刻刻绷着心中那根弦。 不然何须千日,只消一个月的功夫,他自己就崩溃了。 肥天禄耐心地守候着,今天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今天有两位权贵赴广平王府造访。 约摸半個时辰之后,孔彦舟就和那两位贵人一起离开了广平王府。 这一次,孔彦舟骑了匹快马,只带了五六名侍卫。 那两个汉服打扮、形容儒雅的贵人各自只带了十余人。 一行三十多人有说有笑地跨马长街。 肥天禄一见机会难得,立即通知“皮剥所”的兄弟们准备动手。 在孔彦舟一行人即将抵达一处十字路口时,肥天禄果断出手了。 可他没想到,不仅一身横练的孔彦舟武功了得,那两位三旬上下、一身汉服,看起来颇为儒雅的贵人,竟然也是高手。 而且他们的侍卫,竟然是内穿锁子软甲的“血浮屠。” 当肥天禄一刀劈下,划开一名雄壮的金人侍卫袍服,露出里面土黄色的网状软甲时,肥天禄就知道他的大凶险同时也是大机遇到了。 “血浮屠”们只做一个人的扈卫,那就是金国皇帝。 换而言之,那两个身着汉服的贵人中,有一个是完颜亮。 难怪护卫人数虽然少了,可是这些护卫个个骁勇善战,身手高明。 他们竟然抵挡得住“皮剥所”杀手的猝然袭击。 按照“皮剥所”一贯的行事作风,行刺一旦失败,就应该立即远遁。 可……金国皇帝就在眼前啊! 这个机会一旦失去,可能就永远不会再有了。 如果能够杀了完颜亮,不要说是牺牲他们一行二十四名刺客,就算是二百四十人、两千四百人又如何? 所以,肥天禄大吼了一声:“必杀!” 然后他就冲向了那个看起来身手最弱的贵人。 他没有见过完颜亮,但他了解完颜亮的一些事迹。 完颜亮此人性好渔色,而且他贵为天子,深居简出,每日要处理很多国家政务。 这样的人,用来习武练功的时间应该会很少。 而武功一道,从来都是不进则退的。 所以肥天禄判断,身手最弱的这个金国贵人,就是完颜亮。 金国皇帝的护卫实力并不逊色于“皮剥所”杀手。 而且“皮剥所”刺客们需要扮作商贾远道而来,他们随身只能携带刀剑。 他们没有造价高昂的软甲,也没有弓弩。 这种情况下,在金国的都城向金国的皇帝行刺,机会稍纵即逝。 对方的援兵一定会很快赶来,若不及时脱身,那就永远也走不掉了。 可是知道金国皇帝就在眼前,肥天禄不想走了。 …… 完颜亮此时有点懵逼。 今天,他带着亲信耶律元适到孔彦舟府上一游,顺道商量一下如何利用好蔡州耀武,讹诈大宋。 孔彦舟和完颜亮臭味相投耿,都是性好渔色之辈,所以很谈得来。 二人的话题大抵是离不了女人的。 三个人只商量了小半个时辰,确定由耶律元适赴蔡州领兵,到宋金边境地区进行袭扰作战,必然可以令闻金色变的宋人自乱阵脚。 大事商量已毕,完颜亮就和孔彦舟兴致勃勃地聊起了女人。 完颜亮听孔彦舟说,乌古论家的盈歌姑娘如今就在燕京,此女极是美貌,顿时便按捺不住了。 于是完颜亮马上就想去看看此女,若果真貌美,立刻纳入宫中。 谁曾想,还没见到乌古论家的那个美人儿,却先遭遇了凶猛的伏击。 有软甲护身的侍卫都死了五六个了,他还没有搞清楚这些刺客的身份。 宋人的可能性是最小的,虽然刚才那个刺客头目大喊了一句汉话。 完颜亮如此判断,倒不是觉得宋人不敢杀他。 只是千里迢迢派来一支人马,整天守在燕京,等着一个不可能经常出宫的皇帝,实操的可能性太差了。 如果是挑一个提前知道他的出行时间和出行路线的日子下手,倒还有点可能。 比如,金国的某些重大节日。 可今天他是临时起兴微服出宫的。 就算宫里有宋谍,宋人都来不及安排刺杀行动。 能在金人都城时刻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并且随时组织起对他的刺杀的,更可能是金人。 金国想杀他的人并不少。 和他争权,更有被逼死妻子之仇的完颜雍算一个。 他为了迁都燕京,逼迫上京权贵迁徙,诛杀了不少人。 他还把一些极力反对迁都,在上京势力盘根错节、底蕴雄厚的大臣,强制搬迁到了山东等地。 这些人也都恨不得他死。 不过究竟是谁,于他而言并不是那么重要。 反正不管是谁想杀他,他想杀的早晚都要杀。 这次遇刺,便成了他主动出手的一个绝好借口。 想到这里,完颜亮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 随着他的步伐不断调整,他手中一口刀劈砍斩抹,撼人心神。 完颜亮同样身着软甲,比起侍卫们的软甲,更轻、更舒适,但防御力只强不弱。 完颜亮的武功也很高,虽然自从篡位称帝以来,已经极少有人能看见他出手了。 但他从未搁下自己的武功。 金国太小了,哪怕是占据了中原之地,对他来说,还是太小了。 他要的是四海八荒、极远之地,统统都要纳入他的治下。 今年他才三十三岁,他还要亲自去取这天下,又怎么可能荒废了武功? 完颜亮的刀势如行云流水,隐隐有沛然莫能御之的威力。 又是一名“皮剥所”刺客被他一刀枭首! 完颜亮越战越勇。 被肥天禄视作完颜亮的耶律元适,在肥天禄凶猛的攻击下,此刻却宛如一朵被强烈的日光照耀着的花朵,正在迅速地萎靡下去。 肥天禄已经注意到他的人马正陷入巨大的危机之中。 可他宁可牺牲,哪怕他已遍体鳞伤,哪怕他的袍泽正在一个个倒下,依旧义无反顾。 杀完颜亮一人,可救无数人。 …… 长街之下,铁蹄隆隆。 金国人的披甲铁骑正驰骋而来。 肥天禄心中焦急,忽然掠身纵起。 耶律元适的刀刺在了肥天禄的肋下,但这一刀,本就是肥天禄让给他的。 肥天禄以伤换命,手中刀猛然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带着鬼泣一般的尖啸,凶狠地斩在了耶律远适的头骨上。 坚硬的头骨,被这可以破甲的一刀硬生生斫开,红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脑浆扬到了半空中。 “散!” 一击得手,肥天禄立即下达了各自突围的命令。 他只来得及杀掉这一个人,另一个可疑目标,他已经没有得手的可能了。 幸存的几名“皮剥所”高手立即各自逃散,遁向了远方。 他们人人有伤,能否从金人的都城逃出去实难预料。 完颜亮的侍卫们没有追赶,而是在迅速收拢。 远处奔来的铁骑,则在这些侍卫的指点下,迅速追向那些逃逸的皮剥所杀手。 肥天禄掩着肋下深深的刀口,竭力翻过一堵围墙的时候,就知道他赌错了。 他杀的,不是完颜亮。 死掉的如果是完颜亮,那些“血浮屠”不会如此冷静。 他杀掉的,虽然必定是一个金国的重要人物,但是对宋国来说,其重要性显然不及完颜亮,也不及孔彦舟。 整个燕京在刺客们逃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九门封闭,彻底戒严。 城中,巡哨、探马、传骑往来不绝。 回到皇宫的完颜亮,一面安排人搜捕逃走的几名刺客,一面紧急召见心腹大臣,商议如何利用这次被刺杀,获取更大的政治主动。 至于他本想去瞧瞧的那位乌古论家的小美人儿,已经被他暂时性遗忘了。 乌古论盈歌并不清楚,因为肥天禄的刺杀,让她无意中逃过了一劫。 和她同样逃过一劫的,还有此时正和盈歌在一起的高丽贵女金玉贞。 金玉贞的丈夫就是帮助杨沅从博多津返回大宋的那位高丽国商人——王帅。 “高丽老王”因为妻子的强势,宁肯整日飘泊在海上,也不愿待在家里。 丈夫在家时,金玉贞看见他就烦。 丈夫不在家了,金玉贞却也更加无聊了。 正好这时结识了乌古论盈歌,她便来到燕京,一方面是做生意,一方面也是散心。 如果不是肥天禄的行刺,一旦被完颜亮看见,以她的美貌,恐怕也只有被纳入金帝后宫这一条路了。 如果真是那样,想必高丽老王会很高兴。 因为金帝遇刺,燕京中店铺生意统统关门打烊了,人心惶惶。 “贺氏粮油店”也关了门,挂起了“打烊”的牌子。 后院里头,贺掌柜的正和一个小行商打扮的人脸色凝重地做着交代: “‘陈掌柜’的生意失败,全赔光了。债主不依不饶的,很可能会向陈掌柜的家里索赔。 等过两天燕京取消封城,你就往邓州去跑一趟,找‘肥龙商号’,告诉陈家早做准备。” 第439章 朕,等不了啦! 乔贞和杨沅进宫向赵瑗禀报了找到岳飞将军遗骸的消息。 赵瑗听罢激动不已,他在垂拱殿内来回走了几遭,下定决心道:“朕要去九曲丛祠,祭拜岳将军!” “官家万万不可!”乔贞吃了一惊,赶紧劝阻。 这么大的事儿,他身为臣子既然听到了却不劝阻,会被天下士人立成靶子炮轰的。 乔贞急道:“官家,自古礼法,父母不能亲临祭祀去世的儿女墓地;君主不能亲临祭祀去世的臣子墓地。 官家若亲自亲往祭拜,岂不有失礼法? 况且岳将军忠心耿耿,英灵不泯,若官家逾矩亲往祭拜,岳将军在天之灵也会感到不安的。” 其实赵瑗这句话一出口,就马上想起相关的礼法制度了。 他给岳飞将军任何褒奖和补偿都可以,唯独君臣礼法不可废。 赵瑗叹了口气,失望地道:“既如此,朕命礼部尽快择选吉地,为岳飞将军隆重迁葬。你临安府协办。” 乔贞道:“官家叫礼部择选吉地一事,可以先行之。 但,为岳飞将军迁葬一事,是否该等岳将军家眷自岭南归来再说? 况且,谥号尚未确立,这坟茔规制、墓碑和碑文,便也不好确定……” 赵瑗慢慢冷静下来,这些事不确定,还真是不宜现在就惊动逝者。 赵瑗点点头,赞许地看了乔贞一眼,道:“乔卿所言有理, 你且安排人手,守护好岳将军遗骸所在,莫要叫人惊动了。” 乔贞道:“是,臣已命东判刘以观亲自带人去了九曲丛祠。” “甚好,卿且退下吧。” “臣告退!” 乔贞悄悄睃了一眼旁边陪站的杨沅,还是此人简在帝心啊。 乔贞拱手而退。 赵瑗坐在上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目光才渐渐投到杨沅身上。 “杨卿。” “臣在。” “你在临安府,如今具体负责些什么?” 杨沅连忙把自己的分工对赵瑗说了一遍。 赵瑗点点头,微笑道:“你刚刚到任不久,这些事情,还做得来么?” 这种难得的表功机会,杨沅怎么会错过。 于是,他便把自己近来大刀阔斧所做的一切,对赵瑗做了一个汇报。 诸如他推行消防,火灾发生率、火灾程度等分别下降了多少。 诸如他为临安养老院、孤儿院的老人孩子做了哪些事,而不是把他们仅仅丢在那里有吃有穿就了事。 还有近来他审断了哪几桩案件,尤其是其中有一件案子是涉及临安商贾与蕃人商贾矛盾的 他的处理结果甚是公允,他没有因为地域和国籍偏袒无理的一方,使得临安营商环境如何更好。 赵瑗听的甚是喜悦,忽然道:“朕记得,你去枢密院机速房任职期间,短短时间里,也曾屡立功劳。” “陛下谬赞了,这都是臣份内之事,何谈功劳。” 赵瑗问道:“你去机速房任职还有去临安府任职时,难道就没有同僚排挤、掣肘于伱吗?” 杨沅怔了一下,不太明白赵瑗的意思,便斟酌着拍了一记马屁: “臣……往机速房任职,是官家的关照。 臣往临安府任职,更是以官家最青睐的门生身份去的。 纵然有些人看臣不顺眼,也不敢太过为难臣的。” 赵瑗听了,便羡慕地叹了口气,道:“杨卿你有朕撑腰,履新就任,踢得开局面。 可是朕,找谁来撑腰呢?” 杨沅一听就知道,官家虽然借香积寺一案,推动了一些事情的发生和发展,但是暗中遭受的抵制怕也不小。 只是,自己人微言轻的,有些话适合他来说吗? 可赵瑗并不是发了句感慨了事。 他缓缓地道:“朕要改革台谏,因为台谏之前的屡屡失职,他们无话可说。 但是叫他们举荐人才,便要么推三阻四,要么便是门生故旧。 完全无视朕定下的规矩:宰执亲眷门生故交,不得任台谏官。 朕要为岳飞将军定谥号,要取哪个字,他们也是引经据典、长篇大论。 朕要给岳飞定谥号为‘武’,他们不肯。 岳飞的功绩难道就不如王浚和陈庆之吗? 朕要给岳飞定谥号为‘武忠’,他们还是不肯! 他们可以为此和朕吵上一天。朕真的好累……” 一向在臣下面前极为注重端仪的赵瑗,往椅背上靠了靠,有些颓然的疲惫。 武将的谥号,以单谥一个“武”字为最高。 自古以来,得此谥号的只有两人,一個是西晋名将王浚、一个是南朝梁名将陈庆之。 不过,有些朝代并不认可单谥,只认可双谥。 双谥按照高低顺序,依次就是忠勇穆刚、德烈恭壮、宁毅敏惠、襄顺肃靖了。 比如诸葛武侯的谥号就是“忠武”,也可以称为“武忠”。 如果大宋把双谥作为标准,“武忠”就是武将的最高谥。 赵瑗利用给岳飞平反一事,已经使得朝廷中的主战派渐渐抬起头来。 如果给岳飞再定一个最高的武谥,可想而知,主战派的气势将更大。 因此,文官们的强烈阻击,不是冲着已经去世的岳飞,而是想打压主战派的气焰。 但是这种旷日持久劳神费力的拉扯,对锐意进取,心性修炼上又比不了那些老臣的年轻官家来说,简直就是意志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难怪他身心俱疲了。 杨沅自觉以他现在的身份,不适合继续出风头,本想韬光隐晦一番。 但是眼见官家对他推心置腹,杨沅便有些忍不住了。 杨沅近前一步,道:“官家,臣有些想法……”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顿了一顿。 赵瑗会意,说道:“殿上的人,都是朕潜邸时的老人,卿可信任之。” 殿上的内侍宫娥连忙欠了欠身,一脸激动。 杨沅道:“是!臣以为,官家登基还不到四个月,有些事推行的慢了些,又何必太着急呢。” 赵瑗苦笑道:“如果连这么点事,都要耗费几年光景去推动。 那朕就算活上一百岁,能做几件事呢?” 杨沅摇了摇头,道:“臣幼时顽皮,有时跑到山坡上玩,会推石下山,以为游戏。 不知官家可曾玩过这样的游戏。” 赵瑗一呆,他还真玩过。 他是八岁入宫成为皇养子的,入宫之前虽然是皇室后裔,可他这一房已经快跟平民差不多了。 许多平民家孩子玩过的游戏,他也是玩过的。 在成为一个乖巧听话的皇养子之前,赵瑗也是一个顽皮好动的孩子。 赵瑗点点头道:“朕……幼时倒也玩过这样的游戏。怎么?” 杨沅道:“那石头若是稍大一些,刚刚推动起来时便会很吃力。 臣经常要推一下、收一下、再推一下…… 让那块石头反复地晃动,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 当它的力道大到足以滚落下去时,臣只要稍稍多加一把劲儿,它就可以一路砸下去,越来越快,无需臣再推动一下。” 赵瑗听了不禁若有所悟。 杨沅道:“现在有些事,需要反反复复,耗费大把的气力,可是能推动的,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但这并不意味着,以后每做一件事,都是如此艰难。 当大势成时,官家将无往而不利。” 赵瑗听得悠然神往:“那朕现在应该怎么做,就由着这些老臣挟大义名份相阻挠?” 杨沅想了一想,道:“臣以为,官家现在只要做好几件事,明年改元便有大转机、生新气象。” 赵瑗微微倾身,盯着杨沅道:“讲!” 杨沅道:“一,固兵权。兵权在握,就翻不了天,官家何虑之有。” 赵瑗微微一笑,颔首道:“这一点,朕一直很警醒。” 杨沅暗暗吐槽,何止你警醒。你们老赵家的皇帝,不管明君昏君,在这一点上,个个都很警醒。 严重点的,都快赶上葛朗台了。 杨沅道:“第二点,养望。” 赵瑗微微一怔:“养望?” 杨沅道:“是,臣子需要养望,官家同样需要养望。 如果今日是先帝想一改主张,那么推动新政绝不会如官家一般辛苦。” 赵构称帝近三十年,纵然没有刻意“养望”,或者因为他的怂,养不起多么高的“望”,那也比赵瑗这个登基不到四个月的天子,威望大上许多。 赵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杨沅又道:“现在有人扯官家的后腿,举荐台谏官时故意推诿搪塞。 但……他们也势必不敢毫不作为,多少总会有些合格的官员可以任用。 官家只管宁缺勿滥,择其优者任命,台谏官不足用的问题也不必担心。 明年改元,官家可开恩科取士,新科进士全部拨入新设的都察院。 这些新科进士或许缺少历练,但是他们年纪轻,有一腔热血,棱角还没有被磨平,自可为官家所用。” 赵瑗想了一想,兴奋地一拍御案,赞道:“好!” 杨沅道:“还有一点,此前台谏改制,唯恐他们久居台谏,会结党营私。因此有规定,几年一调。 不过臣仔细想来,其中也有弊端。 比如今日臣为台谏,可参劾宰执部堂,然而明日可能就要期满调任,调到宰执部下门下任职,心中必然有所忌惮。 是以,臣以为,台谏官不能一个位子一坐一辈子,以防其结党立派,营私舞弊。 但其迁、调、贬、出,应该只在都察院系统之内。 台谏官不做到四品以上者,不出台谏。 如此,既可断了他们的后顾之忧,他们想要成就生前业身后名,也必得全力以赴。” 赵瑗缓缓点头,之前的章程确实有些太过于理想化。 在实操过程中,他也发现这个问题了。 杨沅的提议,正好可以完美地解决这个问题。 赵瑗道:“如今朝廷和地方多有官员不认同朕的新政,如之奈何?” 杨沅听了不禁暗暗吐槽,这个皇帝不如鹅王厚道啊。 鹅王会主动帮我背黑锅,这个官家却是逼着我说得罪人的事儿。 你这是想逼我做你的孤臣啊! 这个皇帝太坏了! 杨沅就有点不情愿开口。 赵瑗眉头一挑,继续追问:“杨卿要朕养望,要朕开恩科以壮大台谏,之后呢? 执政官多有保守,朕如之奈何,嗯?” 杨沅无奈,只能答道:“阻碍新政者,可罢黜之。” 赵瑗道:“朕为天子,岂能凭一己喜恶,无罪加之?” 杨沅叹了口气,只好答道:“官家可教都察院去查。 懒政者、贪墨者、枉法者、结党营私者、擅专者、失误者、有悖礼法者,总有一款适合他……” 前边的话,杨沅奏对的还是挺正经的。 听到最后一句,赵瑗的唇角便忍不住抽搐了几下,才保持了他一贯端重的形象没有破功。 赵瑗看了看杨沅,满意地点头道:“杨卿在临安府做的很好,卿当继续努力,多做些政绩出来。 嗯……,争取在明年改元之前,便多做些政绩出来。 若有这种博望立功的机会时,朕也会想着给你的。” 杨沅一听这话就有点慌了,官家什么意思? 他不会是想把我弄进都察院,去替他给那些不听话的大臣们“量体裁衣”,来个“总有一款适合你”吧?” 杨沅赶紧推辞道:“官家,臣还年轻。” “朕,等不了啦!” “臣要养望啊。” “朕养望就成,你有朕撑腰啊。” “臣……资历太浅。” “汤进之今年三十有八,已经位列宰执。你就不能比他更快一点儿?” 杨沅苦着脸儿道:“臣……尽力!” …… “把人抬进去,好生藏好!” 辛弃疾替昏迷在院中的肥天禄检查了一番,便果断吩咐道: “趁着市面上人还未走光,立即去买头羊回来,就在这院子里宰了,我要烤肉吃。” 羊本身就有腥膻的味道,在院子里一宰,又有了血腥之气,能够掩盖很多气味。 辛弃疾年方十五,小小年纪思虑便如此周详,已是极为难得了。 一个亲信家将低声道:“小官人,街上都在传,金国皇帝遇刺。 此人当日声称是邓州来的商贾。如今他却遍体刀伤,手中还执着利刃,恐怕…… 小官人把他藏起来,一旦被搜出来,会连累咱们辛家的。” “我知道。”辛弃疾脸色也很凝重。 他想了一想,又吩咐道:“你带两个人搬出去,住到街对面的客栈。 我这边若真出了事,你不要管,只要尽快赶回济南府,通知家中应变,去。” 听他如此吩咐,显然这人他无论如何都要救了。 那家将无奈,只得遵命而去,匆匆准备。 …… “元宜,你和广平王率铁骑赴蔡州,再分蔡州兵马,完宜自邓州攻襄阳,广平王自颖州攻庐州。” 号称被刺客刺伤的完颜亮神采奕奕地对耶律元宜和孔彦舟道。 耶律元宜是被肥天禄杀掉的耶律元适的弟弟。 耶律家族本是辽国将领,后来降金。 而广平王孔彦舟本是宋将,后来降金。 完颜亮为了篡位称帝,大杀完颜皇族,差点要把阿骨打和吴乞买的后人都给杀光了。 而外姓和降将对他的帝位威胁最小,反而受到了他的重用。 耶律元宜腰间缠着孝带,两眼有些红肿,杀气腾腾地对完颜亮道:“陛下放心,臣此去必攻破襄阳,大屠十日!” “不不不。” 完颜亮连忙摆手:“元宜,你误会朕的意思了。 必要的姿态是要有的,但是我大金准备不足,后继乏力。 你纵然能够打下襄阳,我军也难以长驱直入。” 完颜亮目光深沉了一下,道:“况且,我金国内部不稳,不知多少人阳奉阴违,暗中图谋对付朕。 欲攘外者,必先安内。国内不稳,朕如何能放开手脚,征服四夷。” “攘外必先安内”,这是北宋宰相赵普给宋太宗上的奏章里的一句话。 完颜亮聪敏好学,汉文化功底尤其深厚,自然是知道这句话的,并且深以为然。 耶律元宜本以为此番领兵出征,能够大杀特杀,替胞兄报仇。 听了完颜亮这话,耶律元宜大失所望,不禁悲愤地道:“陛下,臣的胞兄被宋人刺客暗杀了呀。” 完颜亮冷笑道:“那些刺客究竟是谁派来的,现在还不好说呢。” 他负着手踱了几步,徐徐地道:“宋国自赵瑗登基,一改乃父风范。 呵呵,年轻人嘛,不吃朕一顿打,他怎么能知道痛呢? 不过,以朕观之,这赵瑗刚刚登基,他面临的内部麻烦,一点也不比朕少。 所以,他态度虽然强硬,不怕朕于蔡州耀兵,但你要说他现在就有意北伐,甚而派人刺杀朕……” 完颜亮摇了摇头:“不可能!” 确实不可能。 只是完颜亮完全没有想到,甫一交手,肥天禄就认出了“血浮屠”皇帝侍卫。 肥天禄从而立即判断出,和孔彦舟同行的两名金国贵人中,必有一人是金国皇帝。 因而甫一交手,肥天禄就换了行动目标,全力向他认定的“金国皇帝”耶律元适出手了。 这就导致完颜亮做出了误判: 既然刺客的目标是他,那么以宋人在金国的谍探力量,是不可能这么迅速查探到他动向的。 面对他一时兴起突然做出的微服出宫举动,宋国谍探更不可能有能力及时做出反应。 所以,他更倾向于刺客来自完颜雍或者固执地不肯离开上京的女真贵族们。 虽说现在验查尸体,已经证实那些死士更像是汉人,却也证明不了什么。 金国占据中原已经有三十年之久。 由于金人对汉文化的毫不排斥,甚至可以说是极度的崇拜和欢迎,他们同化…… 或者说被汉人同化的速度太快了,如今金国各方势力治下,汉兵汉将汉人死士并不乏其人。 耶律元宜心中不满,但他也清楚完颜亮此人喜怒无常,生性嗜杀,万万不可触怒。 耶律元宜只好强忍悲愤道:“那么,陛下想要臣怎么做?” 完颜亮狡黠地道:“你们的声势一定要做足,要让所有人,包括我们金人,都认定朕此番要和宋国大打出手。 朕在燕京征调兵马,为你们筹措后续援军。” 耶律完宜听得有些困惑,完颜亮又说要和宋国作势,并不真打,又要征调援兵,究竟在想什么? 不过,完颜亮不说,他自然也不敢问,只好答应下来。 完颜亮拍拍他的肩膀,慰勉道:“去吧,先为令兄操办丧事,然后调兵南下。” 耶律元宜抱拳答应一声,退下殿去。 完颜亮又对孔彦舟道:“广平王,你到了颖州便放出风声,诱导宋人遣使求和。 若宋人派出使者,你留大军与宋国继续对峙,你亲自领五千最精锐的骑兵,护送宋国使者来燕京。” 孔彦舟虽然一身横练功夫,长得也粗犷高大,却是一个心思极狡黠细腻的大盗。 听到这里,他已经大概明白了完颜亮的意图。 孔彦舟急忙抱拳道:“臣明白了。只是,若宋国拒绝遣使,而是调兵决战呢? 毕竟,宋国这位新天子,脾气秉性如何,我们大金还不太清楚。” 以前的孔彦舟不仅对大宋的山川地理十分熟悉,而且对于大宋的皇帝、宰执们也很了解,因此常能精准判断宋国意图。 可是现在新换上来的这位年轻天子,他就有些琢磨不透了。 完颜亮诡谲地笑道:“无妨,若宋人决意一战,那就和他们好好做上一场。 等朕给你消息后你再撤兵,撤返途中往山东走上一遭。” 已经有些金国权贵被迫从上京迁到山东了,他们对完颜亮当然是极其不满。 完颜亮不顾众多女真贵族们的反对执意迁都,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加强对中原的控制。 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是为了摆脱和打击女真的旧势力,建立一个真正的帝制国家。 因为上京那边的女真贵族在地方上的影响太大了,势力盘根错节。 尤其是金国原本是部落制国家,在上京故地,曾经的部落长、如今的贵族们,对昔日的部落民依旧有着强大的影响力,这就严重削弱了金国皇帝的统治。 这些女真贵族激烈反对迁都的目的,当然也不是因为什么故土难离,而是不想自己的权力被削弱。 所以完颜亮和旧贵族的矛盾和博弈已经是日益激烈。 现在,完颜亮的耐心快耗尽了。 完颜亮对孔彦舟道:“至于燕京这边,你就不用担心了,朕自有后手。” 孔彦舟恭声应了声是。 完颜亮踌躇满志地道:“朕生平有三志,国家大事,皆我所出; 帅师伐远,执其君长而问罪于前; 无论亲疏,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 如今朕想迁个都,都有人裒如充耳、万阻千推的。 哼!朕,等不了啦!” 第440章 背锅侠 “朕不忘恢复,欲混一四海,愿卿勉力,攘助于朕。” 杨沅离开垂拱殿时,赵瑗又对他推心置腹地交代了一句。 “朕欲一统天下,广平王可助朕纵横四海。” 孔彦舟告退出宫的时候,完颜亮拍着他的肩膀,也嘉勉了一句。 杨沅自从任职于临安府,整个人低调了很多。 他对自己的顶头上司乔贞非常尊重,大事小情皆有汇报。 原本怕他是个刺头儿的乔老爷,对他也渐渐放下了戒备。 朝野中关注着这位新科状元的人,也没有发现杨沅再有什么特立独行的举动。 杨沅只管把份内之事做好,临安火情大幅减少。 哪怕是那些没有如杨沅一般制表统计、可以一目了然的官员,也渐渐察觉到了这种改变。 杨沅经常组织慈幼院、养济院的孩子、老人参加一些活动。 他还去国子监,通过晏丁帮忙,组织了一批监生做慈幼院的义务教师,教孩子们读书识字。 这让杨沅在民间的口碑迅速发酵起来。 很快,就连宰执们都听说了这件事。 一日早朝前,在待漏院中,首相沈相公听人提及此事时,欣然说了这么一段话。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是谓大同。” 宰相沈该这段话出自《礼记》,这算是对杨沅极高的评价了。 尤其是沈相公保守谨慎,对于杨沅的激进一贯持反对立场。 但是在杨沅脚踏实地,做出切实政绩时,他却能给出如此公允的评价,并且大加褒奖。 这宰相风度自然是一时之佳话。 杨沅也因为首相对他的这番赞誉,赢得了极佳的官声。 沈该现在对杨沅确实比较放心了。 杨沅自从去了临安府,人还是很稳重的,也很能做些实事。 看来他之前特立独行,只是养望的一种手段。 真正做事的时候,这位状元公也明白要脚踏实地的道理。 如此一来,沈相公自然对这个晚辈不吝褒奖了。 杨沅对投奔他的樊江三人还有他主动招揽的隗顺都做了安排。 诸曹司的官职是不大好安排的,因为诸曹官相当于州郡政府的属官。 而幕职官更像是州郡长官的助理,这就比较容易安排了。 杨沅也更想把自己的心腹安排成助理。 所以,樊江被任命临安府判官,王大少任推官,文天任节度掌书记。 就连原来的大理寺狱卒隗顺,也被他安排成了通判南厅的押司。 押司是吏,他随手就任命了,都不用请示乔贞。 押司相当于办公室副主任或专职秘书。 宋朝时候一個县最多可以设立六个押司,通判南厅只一个厅可以设置四个。 其主要职能是上下协调、处理公文、对外接待等。 但……宋江只是山东郓城县的一个押司,混的何等风生水起,大家也都知道。 隗顺能成为临安府通判南厅的押司,可以算是一步登天了。 …… 朝廷上,皇帝终于对大臣们让步了。 他不再坚持给岳飞将军定“忠武”的最高级谥号,而是接受了大臣们的意见,给岳飞定了第三档的谥号“武穆”。 大臣们欢欣鼓舞,把这视为士大夫们对这位年轻天子规谏劝导的一个重大胜利。 而年轻气盛的天子,则把它视作向大臣们低头的一个屈辱,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他按照杨沅所说的,暂时韬光隐晦,积蓄力量,养天子之望。 虽然在岳飞谥号这件事上他做了让步,但谥号又不是不可以改的。 他发誓,总有一天,他要给岳飞定一个“武忠”的谥号,到那一天,将再无人可以阻挡他。 眼下,他只是有所选择地接受宰执们推荐的一些官员,就职于正在筹建的都察院。 赵瑗把台谏官的“除授权”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以此切断宰相和台谏官之间互相援引、倚为鹰犬的弊端。 先由这些在其他衙门做过官,有丰富经验和阅历的官员成为都察院的中上层官吏。 明年开恩科后,拨入的新科进士们就能在他一声号令之下,迅速而有效地开始运作了。 …… 岳飞的家眷被接回了京中。 岳飞有过两段姻缘,他的结发妻子刘氏给岳飞生下了长子岳云、长女岳安娘和次子岳雷。 岳飞投军期间,刘氏把三个孩子丢给婆婆,自己跟着韩世忠军中的一个“押队官”跑了。 岳飞现在的妻子李娃,比岳飞还要年长几岁,对岳飞不离不弃,勤俭持家。 她先后为岳飞生下了三子一女。 岳飞结发妻子刘氏为岳飞生下的两子一女中,岳云和父亲岳飞一起被害了。 不过他被杀害时已经二十三岁,留有两子一女。 次子岳雷在流放期间也生病过世了。 如今刘氏所生的儿女中,只有女儿岳安娘还活着。 岳安娘的丈夫叫高祚,夫妻俩也受了岳飞牵累,一起被流放了。 如今归来,官家赵瑗赐了高祚一个“承信郎”的官职,算作弥补。 岳飞最小的儿子岳霆今年十八岁,最大的孙子今年也是十八岁。 官家让礼部和临安府出面,陪同岳飞后人,将岳飞遗骨迁葬于西子湖畔的栖霞岭。 赵瑗下诏追复岳飞“少保、武胜定国军节度使、武昌郡开国公、食邑六千一百户、食实封二千六百户”的待遇。 朝廷归还了岳飞的田宅,补偿了家产,其子全部封官、赐爵。 就连最小的两个儿子岳震和岳霆也得了个侯爵之位。 官家更是在一日之内,对岳飞的六个孙子全部赐以官职。 至于当初炮制岳飞冤案的一众官员,活着的受到惩处,已经死去的当然也要追究责任。 该免除待遇的、亦或收回封赏的,也都一一进行了处理。 被参劾后赋闲在家的原首相万俟卨,终于等来了他的处理结果: 抄家并流放儋州。 由于万俟卨家产业多有店铺田产宅院,因此令临安府配合收缴,并提供流放儋州的车驾。 万俟卨毕竟是前首相,刘以观是不想沾手的,这个活儿就被乔贞派给了杨沅。 宋老爹、曲大先生等人登门拜访了岳将军家人,又去栖霞岭哭祭了岳飞。 回来之后,他们执意要给杨沅磕一个,把杨沅吓得落荒而逃,连着两天没敢回家。 直到鹿溪找到他,说已经劝说了父亲和曲大先生他们,不会再给杨沅磕头,他这才敢露面。 其实,如果是曲大先生他们,磕也就磕了,杨沅不在乎。 主要是不能让自己老丈人给自己磕头啊,要天打雷劈的。 这一日,上一科的状元张孝祥、这一科的榜眼萧毅然等一众好友,设宴邀请杨沅。 杨沅赶到刚刚重新落成的“至味楼”赴宴,才发现前不久上书朝廷,为岳帅申冤的太学生程宏图、宋芑等人也在。 这“至味楼”还是张去为的产业,不过酒楼的大头已经归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是张去为主动献上的股份。 张去为见机的早,又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庇护,官家也就没有太难为他。 内廷大珰的职位和权力他是不用指望了,他在宫里如今负责的也只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宫中事。 毕竟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用惯了的奴婢。 总之,他算是平稳落地了。 以后,他就专心打理这“至味堂”,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赚点私房钱也就是了。 张孝祥、萧毅然、太学生程宏图、宋芑等人齐齐向杨沅敬酒,以杨沅为岳飞鸣冤昭雪首功之人。 杨沅举起杯,诚恳地道:“大理狱中有一小卒,名叫隗顺。 他当日为岳帅收敛遗体时便坚信,岳元帅精忠报国,天地可鉴。 岳帅的冤屈,必有昭雪之日! 岳帅之死本就是一桩奇冤,没有杨沅,也有张沅李沅为其声张。 杨某何来功劳可言,又何忍以岳元帅之死谋此功德? 这第一杯酒,我等当共敬岳帅在天之灵!” 张孝祥、萧毅然、程宏图等人闻之肃然。 大家齐齐举杯,第一杯酒泼洒于地,敬了岳元帅的在天之灵。 这时,雅间门口忽然出现了四个人。 因为雅间里聚宴的人太多,所以门窗都开着,方便通风。 那四人便直接出现在了雅间门口。 四人脸上俱带酡色,显然是刚刚饮过了酒。 这四人正是杨存中、张浚、赵密和杨存中的爱将罗克敌。 他们也是因为岳元帅沉冤昭雪而出来饮酒庆祝的。 这“至味堂”如今算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产业。 “至味堂”重建后刚刚开业,他们既然要吃酒,自然要来捧场儿。 酒兴已尽下楼时恰好经过这处雅间,听到了杨沅这番话。 这几位张孝祥都认识,忙向身边几个朋友低声做了介绍。 太学生程宏图和宋芑听了便微微露出一些异色。 杨存中一生战绩彪炳,为大宋立下过赫赫战功。 如果说他人生中唯一的污点,就是曾经担任了岳飞的监斩官。 两位血气方刚的太学生面对此人,心情难免有些异样。 不过,张孝祥和杨沅对这几位将军包括杨存中,却并没有什么偏见。 他们已经走出了象牙塔,在红尘中历练过了。 枉判的法官应该被追究责任,但是没有追究执行枪决的法警责任的道理。 更不要说,当时还存在着极复杂的情况:杨存中如果抗旨,必然面临免职的后果。 以赵构对杨存中的器重和信赖,抗旨的杨存中大不了回家做个富家翁,可兵权就要被势头正盛的秦桧趁机侵占了。 如果秦桧连禁军兵权也掌握了,哪怕只是掌握了一部分,后果如何,无人可以预料。 面前这四位,一个是宰执、一个是枢相、一个是殿帅,还有一个禁军的明日之星。 张孝祥和杨沅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见礼。 杨存中看着杨沅,微笑地点了点头。 他认得杨沅的时候,杨沅还是个送索唤的闲汉。 后来他才知道,杨沅竟是机速房的秘探,潜伏于北国十年。 如今杨沅虽然考中进士,踏上了文官的仕途之路,但在杨存中眼里,依然把他当成自己人。 从过军的人,从军伍起家的人,那就是自己人。 杨存中从桌上提起酒壶,罗克敌连忙奉上几只新杯。 杨存中将酒一一注满,先给张浚、赵密、罗克敌每人递了一杯,然后拿起最后两杯,一杯递给杨沅。 杨存中郑重地举起杯来,什么都没有说,便一仰脖颈,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在他身后,副相张浚、殿帅赵密还有小将罗克敌,也都双手捧杯,向杨沅郑重地一敬,一饮而尽。 杨沅自然明白副相、枢相这等位极人臣的人物,为何要向自己敬这杯酒。 他也肃然双手捧杯,把这杯酒一饮而尽。 杨存中、张浚等人向他微微颔首,转身走了出去。 他们俱都久在军伍,哪怕张浚这样文官出身的官,也是身姿挺拔,有行伍之风。 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杨存中等人走出“至味楼”,侍卫牵来马匹。 几人正要扳鞍上马,就看到有“急脚递”从前面长街上飞驰而过。 宋代军驿,以传递方式划分,是步递、马递,急脚递三种。 以速度划分,是金牌、银牌和铜牌三种速度。 眼下这急行而过的驿卒,显然就是金牌急脚递。 杨存中见了,不禁皱了皱眉,难道……要出大事? …… 燕京城大索十天,因为还有大批进京赶考的举子被挡在城外,不得不放开城禁了。 “贺掌柜”派出的人,这才离开燕京,辗转抵达邓州,把消息传给了“肥龙商号”。 消息又通过大宋设立在榷场的秘密消息网络,传回大宋这边,随后以金牌急脚递的方式快马送来了临安。 此时,距完颜亮遇刺,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 消息为了尽快送到临安,走的是军驿。 但它本质上依旧是枢密院机速房的消息。 “掌房,金国来的消息。” 寇黑衣拿着一份急件急步走进肥玉叶的签押房。 略一迟疑,他又沉声补充道:“掌房,这封密件走的是金牌军驿。” 肥玉叶听了神色顿时一紧,急忙从寇黑衣手中接过密札。 她顾不得让寇黑衣退下,便匆匆对照密译本翻译了一遍。 心中不祥的预感被证实了,肥玉叶登时脸色惨白。 父亲行动失败了,二十四名高手,据燕京那边的人传回的消息说,只逃走了三个人。 其余二十一人,当场被杀十九人,另有两人在被追捕时自尽而死。 她的父亲,就在这逃走的三人之中。 可是,消息是从二十天前从燕京传出的,那时距行刺之日已经过去了十多天。 如果父亲安然无恙,应该会有消息传给燕京的联络人才对。 然而燕京那边始终没有父亲的消息。 一想到父亲可能无声无息地死在燕京的某个地方,肥玉叶心中便说不出的难受。 可是,此刻不是难过悲伤的时候。 消息上还说,皮剥所的这次行动,共击杀金国“血浮屠”十三人,伤重致残五人。 另外,他们还杀死了金帝完颜亮的心腹大臣,金国吏部侍郎耶律元适。 金帝完颜亮为此勃然大怒,已经命耶律元适的弟弟耶律元宜,和广平王孔彦舟分别领兵南下了。 如果说金国之前于蔡州耀武的举动只是虚声恫吓的话,这一次只怕是要真的动手了。 这件事,是十万火急的军情,片刻耽搁不得。 肥玉叶收拾好心情,匆匆锁好密码本,便带着密札原件和破译件,匆匆去了八绂堂。 都承旨郑远东闻讯后也是大吃一惊,马上又带着密件赶去宫中。 很快,众宰执、六部堂以及正在孤山别业避暑的晋王殿下便收到消息,要他们立即赴大内,官家要召开御前紧急会议。 这次御前会议的目的,就是商量一下,金国这次真的要动手了,大宋该如何应对? 那还能如何应对? 当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旁的事都可以先放一放,当务之急就是立即进行战争总动员,陈兵于边界,严阵以待。 两国边境被迅速封锁了,所有榷场全部关闭。 海上通道也停了,水师战舰日夜巡弋。 从金国来的和往金国去的商船、走私船,在这么严密的封锁下,一艘也休想通过。 庞大而复杂的国家机器,在这次御前会议召开之后,便轰隆隆地运转了起来。 金兵大举南下,即将渡淮河与大宋一战的消息,随着各种战争准备,便也不胫而走,迅速被所有人所知道了。 但是,和参加御前会议的那些大佬不同,朝野各方其他人等,都只知道金兵真的要南下了,却没有人知道金帝完颜亮遇刺并认定是宋国所为的事情。 大宋的确派出了“皮剥所”的精锐,其目的是刺杀大汉奸孔彦舟。 结果当时孔彦舟正与微服出巡的金帝完颜亮在一起。 而最终被杀的,却是完颜亮的得力干将,金国吏部侍郎耶律元适。 这件事,在御前紧急会议上,赵瑗是对众宰执、众部堂做了交代的。 但这件事,又是绝对不可能对外公布的。 不管你派出刺客的初衷是什么,目标又是谁,实际上确实是金国皇帝遇刺了。 如果这件事张扬出去,那就是大宋率先破坏了“绍兴和议”。 宋金两国自十四年前签订这项条约,一直以来的和平局面,就是大宋破坏的。 大宋没有人能承担得起这个责任,包括官家自己。 于是,金国悍然兴兵的真正原因,根本没有传播开来。 没有了这个原因,那么之前公开上《析金人南下书》,信誓旦旦地声称金人只是虚声恫吓,不会真的与大宋一战的杨沅,便成了一个跳梁小丑。 一顶误国的帽子,他就甩不开了。 由此再往前推,在他做出错误判断,并以公开上书的方式误导官家之前,金人为什么要在蔡州演武阅兵来着? 哦!因为杨沅作为新科状元,在殿试时公开抨击了一直以来的对金国策,主张对金国持强硬态度。 所以,这次金兵南下,就是杨沅搞出来的! 应该追究杨沅的责任! 应该诛杀杨沅,向金国表明诚意,继续遵守“绍兴和议”条约,保证两国和睦。 于是,军人们在积极备战,文人们便以笔做刀,弹劾杨沅的奏章,再度飞向了赵瑗的案头。 其中,以刚刚成为改组为都察院的御史台新任御史肖鸿基言辞最为激烈,弹劾奏章当真是字字如刀,犀利无比。 高层是知道金国用兵真正原因的,问题是这个原因却不能公布。 所以,他们只能压下百官的弹劾,却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交代。 而这,被视为是对杨沅的包庇,官员们被激怒了。 “国贼”的称号也被扣到了杨沅的头上。 当然,这种局面还是很诡谲的。 因为,众宰执和众部堂居然没有一个人表态。 主和派的力量现在和主战派是势均力敌的。 这还是因为金兵已经在调动,大宋不得不应战。 不然的话,主和派的力量还要占据上风。 登基才几个月的赵瑗,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官僚系统的意志统一的。 可是,高层就是很诡异地没有一个人表态,包括沈该、魏良臣、汤思退等大臣。 他们当然清楚,杨沅当初的判断没有错。 金兵这次南下,也不是因为杨沅在金殿上的那番奏对。 可问题是,真正的原因不能说啊。 完颜亮遇刺,因而才大怒发兵的真相,早晚是会被大宋百姓所知道的。 但它不是现在,也不能是现在。 所以杨沅成了背锅侠。 一方面,他被“千夫所指”。 一方面,不管是持什么政见立场的高层大佬,都对这种“民怨沸腾”视而不见。 他们既不表态、也不处理,只管埋头做着迎对大战的各种准备。 金国间谍的“揭贴”又出现了,贴满大街小巷,矛头直指杨沅。 为了确保发兵南下的行动能够瞒过所有人,知道真正军事目的金国高层,目前也只有完颜亮、耶律元宜和孔彦舟三人。 这些金国谍探们同样也不知道真相,他们以为大金国这次是真的要对宋国用兵了。 这时以“揭贴”的名义煽动民众,如果能威胁宋国处死他们自己的新科状元,就能迅速让宋国主战和主和两派撕裂、对立,让宋国陷入无休止的内斗之中。 这几天,临安府通判北厅的张宓心情非常好,他每天都春风满面的,不管见了谁都笑眯眯的一团和气。 通判南厅的氛围就有些诡谲了。 其他厅司的人很少往南厅来,由于公务原因不得不来的,也是简明扼要道明来意,便迅速溜走。 无形中,这倒是大幅提高了临安府的办事效率。 杨沅这些天除了做好他分工范畴内的事,便是协助大理寺收缴万俟卨家的田宅店铺各种财产。 于吉光自国信所押班的位置上,被贬官调转到临安府后,任司法参军事。 而杨沅现在主管临安府讼断和刑狱,便成了于吉光的顶头上司。 每日里,于吉光、陈力行、毛少凡、大楚等人跟在杨沅身边忙忙碌碌的。 对于外界传言说杨沅很快就要被斩首,大宋会将杨沅的首级献与北国,以息金帝之怒的流言,他们毫不理会。 他们几个人在杨沅还是一个送索唤的闲汉的时候,就受命盯梢杨沅了。 一直以来,他们所处的阵营又是和杨沅这边针锋相对的。 可以说,再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杨沅。 要不说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呢? 就看杨沅那副淡定劲儿,他们就断定,杨沅必有所恃。 于吉光是这么对他一班“有难同当”的老哥们说的:“咻!嘶哈~~,诸位,杨沅此人,咱们都了解。 你们看他,每天兴致勃勃地查找万俟卨家想要隐匿的财产,乐此不疲地收缴造册,他要是真的大难临头了,会这么淡定吗?” 陈力行和毛少凡深以为然,齐齐点头称是。 大楚道:“昨日查抄万俟家财产,因为收工太晚,杨通判带咱们去吃炙羊棒骨,你们知道他一个人啃了多少根吗?” “我看着呢,都数不过来,他一个人就啃了冒尖儿的一大盆!” 大楚咽了口唾沫,看看其他三人,一脸睿智地问道:“试问,如果他大难临头了,还会有这样的胃口吗?” “嗯~” 这一遭,其他三人没有因为大楚的好吃而嘲笑他,而是齐齐点头称是。 于吉光道:“所以,不管外边怎么传,只要他一天还在通判任上,伱我就只管听命行事。 对他的态度万万不可懈怠,更不可冒犯。诸位,咱们兄弟在他身上吃的亏,已经太多太多了。” 其他三人再度齐齐点头。 这时,杨沅从签押房里走了出来。 杨沅站在廊下,整了整腰间革带,又正了正头上乌纱,便意气风发地道: “走了,咱们把长途车驾送去万俟府,这项差使便可以了结了。” “咻~,好嘞!” 院中石桌旁,于吉光一口茶刚喝进嘴里,连忙放下茶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满脸堆笑。 …… 杨沅确实心中很淡定。 因为鹅王已经私下把金兵南下的真正原因告诉了他。 这也是赵瑗的意思。 得给杨沅交个底儿,不能让他乱了阵脚。 杨沅知道真相此时不能公开,这个锅他就得先背着。 好在,六部以上重臣,全都知道真相。 所以,不管下边吵的有多凶,一定不可能真的办他。 如果事态真的不可控了,顶多也就意思一下。 按鹅王的说法,实在不成时就贬个官,等大战已经开始,消息封锁不住的时候,朝廷再还他一个公道,官升一级便是。 杨沅心中有底,自然不慌。 临安府不但负责协助大理寺抄没万俟卨家的财产,万俟卨一家前往儋州的长途车驾,也是由临安府负责监造的。 儋州在海南岛,路途太过遥远。 万俟卨虽然被罢官流放了,可他毕竟曾官至首相,又已是偌大的年纪。 朝廷既然没有判他死刑,便没有把一位前首相活活累死在路上的道理。 如果你想让他死,那莫如直接判处他死刑了。 堂堂朝廷如果用这样的手段弄死万俟卨,难看的将是朝廷,而不是万俟卨。 如今查抄收缴之事已经完毕,今日再把造好的长途大车送去,交给正在看守万俟卨一家的大理寺丞,临安府的这桩差使也就顺利完成了。 临安府前已经停了一溜的长途大车。 杨沅和于吉光乘了马,带着毛少凡等人,押送着这些新造的大车,便往万俟卨府上赶去。 …… 今日适逢朝会。 赵瑗登基后,基本上是五日一朝,不像赵构时候一般懒散。 近来因为宋金两国剑拔弩张随时开战,赵瑗更是几乎每日一朝了。 今日朝会一开,就有官员公开炮轰杨沅。 在向皇帝上书、向宰执上书均无回音之后,一些愤怒的官员终于把这件事搬到了台面上。 他们声色俱厉地请求官家严惩杨沅,以息金帝之怒,避免宋金之战,生灵涂炭。 马上就有摩拳擦掌主张对金一战的官员们出面反喷。 金兵南下的真正原因不能说,宰执、部堂们就只好三缄其口,任由这些不知真相的官员们互相攻讦。 赵瑗坐在上面也很郁闷,眼见金殿上众臣工群情激愤,吵得面红耳赤的,便无奈地看了一眼晋王。 赵璩冲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儿。 就在这时,站殿将军忽然疾步而入。 他举着袖子,从唾沫横飞地争吵的两派官员们中间穿过去。 站殿将军快步走到大殿中间,向赵瑗抱拳禀告道:“官家,大理寺丞程牧有急事启奏,现在殿外候旨。” 金殿上瞬间安静了下来。 大家的神经现在都很紧张,一听见有急事,他们马上就联想到了金兵。 只是,如果和金兵有关,应该轮不到大理寺出面吧? 赵瑗正被官员们吵得焦头烂额,难得有件事情,能让大家从杨沅身上把注意力挪开。 他便赶紧吩咐道:“宣!” 站殿将军疾步出去宣旨,片刻之后,大理寺丞程牧一溜小跑儿地冲上殿来。 程牧一脸惶急,都忘了先向官家行礼。 他跑上大殿,便大叫道:“官家,临安府通判杨沅,把……把万俟卨,给活活骂死了!” 第441章 说服他! 此时的万俟家比较混乱。 号啕大哭者、尖声咒骂者,还有如疯如魔地冲上去,要跟杨沅玩命的。 已经看呆了的于吉光等人终于清醒过来,赶紧冲上去阻拦。 他们想着万俟家毕竟曾是宰相人家,如今虽然有罪流放,也不宜太过分,所以先还只是阻拦。 不过,被挠了个满脸花之后,大楚率先忍不住了:“我去你娘的吧!” 大楚一个大脚蹬了出去,把万俟卨的一个孙子给蹬了出去。 然后他一個箭步冲过去,骑到那孙子身上便打。 还好,他也知道轻重,没敢用拳头,抡开了两膀,大嘴巴子啪啪不绝。 大楚一动手,毛少凡就忍不住了。 毛少凡一动手,于吉光便想,我打不打,如今都要把万俟家得罪透了,还不如对杨通判表个忠心。 正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杨通判现在处境不好过,万一我这回赌对了呢? 想到这里,一直防护甚严的于吉光便主动卖了个破绽,探出了脸儿去。 “啪!” 他的左脸挨了一耳光,于吉光痛呼一声,脑袋一歪,又把右脸也凑了上去。 “啪!” 又挨了一记耳光。 于吉光终于“大义”在手,登时施展开拳脚,冲进了万俟家一众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家人中间去。 “诶!你们不要……救人要紧啊……” 杨沅伸着“尔康手”,试图阻止双方冲突,奈何没有人听他的。 杨沅跺了跺脚,跑到虾米一般佝偻在地上的万俟卨身旁,把他翻过来。 万俟卨两眼怒突,面庞发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得救。 万俟家的一个人泪流满面,尖声大叫着冲杨沅跑过来。 隗顺眼疾手快,一个漂亮的小擒拿,便把他摁倒在杨沅身旁。 这些大理寺狱卒都精于各种擒拿功夫,关节技用的出神入化。 隗顺拿住的那人四十上下,应该是万俟卨的一个儿子。 隗顺道:“杨监州,此间不宜久留,你快走。” 杨沅摆摆手道:“不碍的。” 他观察了一下万俟卨的情况,对被隗顺摁在地上的万俟卨之子道:“你不要激动,令尊说不定还有救。” 那人一愣,怒道:“我爹都被你激怒气绝,如何还能有救?” 杨沅道:“不然不然,我看他是怒火攻心,一口急痰卡住了喉咙,活活憋死过去了。 你来给他把痰吸出来,再吹几口气儿进去,说不定就能活回来。” 那人又是一愣,看了看万俟卨,半信半疑地道:“此言当真。” 杨沅摊手道:“死马当作活马医呗,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伱要不要试?” 那人犹豫了一下,便要挣扎起来,只是被隗顺牢牢锁着关节,根本动弹不得。 杨沅摆摆手,让隗顺把他放开,那人便膝行到万俟卨身边。 杨沅站起身,在一旁耐心指点道:“来,你一只手捏着你爹的鼻子,另一只手掐着他的腮,把他嘴巴撬开一点儿,然后……” “哇……” 那人眼见老爹口涎沾在唇角上,说不出的恶心,那嘴巴只撬出一条缝儿,他就忍不住扭头转向一边,大吐特吐起来。 杨沅见了很是无语。 这时,又一个万俟家子弟大叫着向他冲来。 杨沅看也不看,便是一记弹腿。 他这一腿看着虽然非常霸道,却用了一个巧劲儿,把冲向他的那人给踢了回去。 眼见万俟卨的儿子都下不去嘴,杨沅自然更不可能出手。 他看了看面目狰狞、两眼怒突的万俟卨,实在忍不住,终是戟指骂了他一句:“你这狗贼,真是一辈子陷害忠良! 杨某与你有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为什么你要用死来陷害本官啊!” …… 杨沅没想过他会骂死万俟卨,他根本就没想过要骂万俟卨。 他来万俟卨府上,真的只是来给在此看守的大理寺人员送交远程大车的。 只是,万俟卨听说杨沅来了,居然主动从府里走出来,要见见杨沅。 万俟卨虽然料定自己将遭罢官,为此也做了一些准备,留了一些后手,但是他心情之抑郁却还是不可避免的。 他自从挑战秦桧失败,已经在地方上蛰伏了十多年啊。 如今好不容易回了临安,秦桧这个半生之敌也死掉了,而他则成了大宋首相。 此时的万俟卨,可谓是一朝得意,神采飞扬。 结果,这才几天呐,首相的位置还没坐热乎呢,他就又栽下去了。 这一回更惨。 上一次得罪秦桧,他只是被贬官到地方坐冷板凳,这一次则是发配去了海南岛。 哪怕他自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心中还是郁郁不欢。 他年纪大了,心情又不好,便闷出了病来。 结果,前几天他忽然得到消息,金国皇帝完颜亮正式派遣耶律元宜和孔彦舟为主帅,各领一支大军,夹攻大宋了。 万俟卨闻讯大喜若狂,掀被而起,赤着一双脚便跳到了地上,仰天大笑起来。 金兵来了,快点来吧,赶紧和大宋打一仗,打得大宋落花流水啊哈哈…… 要不然,老夫还要舟车劳顿的一路南下。 万一走出几百里地了,才被赵瑗小儿恭请回来,这一路折腾,老夫该多累啊? 因为金兵来了,万俟卨的病也不药而愈了。 这几天这老东西一直是容光焕发,比起“摸臀手”张宓,看起来还要红光满面些。 尽管他被大理寺的人软禁在家,但也不能完全隔绝他的内外消息。 他努力打听着外界的消息,判断着时局的变化,期待着赵瑗把他请回首相的宝座,让他主导对金和谈。 到时候,他就可以完美复刻秦桧的崛起之路! 他将成为大宋独相,一如当年的秦桧一般风光。 金国大军行进的速度远不如大宋机速房情报传递那么快。 万俟卨迟迟等不到宋金开战、宋国战败的消息,心中不禁焦灼万分。 今日,他坐在书房中,正在犹豫是否主动上书,向官家请求,由他代表大宋与金国和谈,避免两国一场刀兵。 不过,若不打上一仗,让大宋先吃点苦头,他又如何挟金国而自重呢? 权衡了一番利弊,他决定还是暂且隐忍。 他不能主动上书请求主持和谈,必须得等赵瑗小儿上门来请他。 就在这时,他听家人告知,临安府通判杨沅押着数十辆大车来了府上。 万俟卨听了消息便走出书房,到了前院仪门之外。 “杨沅,你这大车,造的很结实啊!” 万俟卨一身布衣,头系抹额,站在阶上,似笑非笑的。 “哟,原来是万俟相公,哦!不对,现在应该直呼你的名姓才对。” 杨沅正和负责看守万俟卨府的大理寺丞程牧交接,忽然听到万俟卨说话,语带嘲讽之意,便马上毫不示弱地反击了回去。 “万俟卨,你去的可是儋州啊,数千里之遥呢,寻常的大车,哪禁得起这般折腾。” 杨沅走过去笑道:“本官把车造结实点儿,才不至于散了架。 就是不知道你这把老骨头禁不禁得起折腾。不过你看这木头……” 杨沅拍了拍车辕:“这可是槐木。老话说的好,槐木车,枣木犁,砍掉桦树当坐骑。 这木头硬啊,你要是死半道儿上了,把这车板子拼凑一下,就能给你打一副好棺材。” 大理寺丞程牧只听得目瞪口呆,好歹人家是前首相! 就算如今被流放了,谁敢这么对他说话? 况且,就现在这时局…… 说不定人家很快就要起复呢。 这个状元公,他是真敢骂呀! 万俟卨气的脸色发青,他没想到杨沅竟如此大胆。 万俟卨脸色含霜,沉声道:“杨沅,你倒是有心了。 只是,这儋州风光,老夫未必看得到了。” 杨沅吃惊地道:“你快死了吗?连坚持到儋州的时间都没有吗?” 此言一出,万俟家的子侄辈们齐齐怒视着杨沅。 万俟卨淡淡一笑,道:“小辈,徒逞口舌之利。” 他缓步走下石阶,绕着一辆大车走了一遍,看了看,又往车上拍了拍,满意地颔首道:“嗯,确实造的结实。” 他扭头对程牧道:“这些车子,你要保管好。说不定我们这位状元公很快就能用到,用到他自己造好的这些车。” 万俟卨又转向杨沅,笑吟吟地道:“只不过,你要去的可不是最南边,而是……最北边。” 万俟卨往北指了一指,微笑道:“你放心,在你被砍头之前,老夫会替你向金国皇帝求个情,让你看看燕京风光再去死。 那燕京城,两年前才刚刚扩建完成,据说甚是雄伟壮观。 状元公记得临死之前赋诗一首,老夫会把它收录在文集之中,帮你留传后世。” “你想太多了吧,万俟老贼!”杨沅冷笑一声,走到万俟卨面前,与他对面而立。 “你还想有文集留传后世?你能流传后世的,只有骂名!” “你以为金兵来了,要变天了,你万俟老贼就能翻天了?” “万俟老贼,你怕是要想瞎了心了!平心而论,完颜亮并非一位庸主,他明知道仓促兴兵后继乏力,兼之金国内部忧患不断,你觉得他有可能会因为一怒而挥兵南下么?” “你说你啊,你和岳元帅是河南老乡,可是做人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岳元帅那是要流芳千古的人物。而你,你是要遗臭万年啊!” “竖子,你……你这个竖子!” 万俟卨被他骂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了,气急败坏地指着他大骂。 但杨沅还没说完呢。 杨沅道:“你想人死如灯灭都不成,哪怕是过了一千年一万年,人们只要提到你,都会‘啐’上你一口。” 杨沅不但说,还做了。 他“呸”地一口唾沫,万俟卨急忙退了一步,被他唾到了袍袂上。 万俟卨气的脸色发青,怒道:“竖子,当真无礼!” 杨沅道:“哟,我这才唾你一口唾沫,你就受不了啦?” 杨沅逼近一步,冷笑着问道:“临安瓦子勾栏里,新出了一部杂剧,讲的是四大奸贼陷害忠良的故事,你可知道?” 万俟卨当然不知道,就算他如今没有失去自由,消息渠道依旧很广,也不会有人自找没趣,去向他汇报这种事情。 顶多是利用职权禁演此剧,连事后去向他邀赏请功都不敢,这事儿实在太打脸了。 杨沅把以秦桧、万俟卨、张俊、王氏为原型的故事,简明扼要的对万俟卨说了一遍,笑道:“在那故事里边,你可是天天都被人唾骂,是真的在唾骂啊! 你被铸成铁像,长跪在岳将军墓前,被千夫所指,万民唾骂。 哪怕千秋万载之后,海不枯,石不烂,你这狗彘不如的奸贼,也会永远跪下去,永远被人唾骂着!” “你以为那只是一出戏吗?万俟卨,今天临安府就可以公开演出这样的戏,就可以任由无数百姓,指着那台上扮奸贼的戏子唾骂。 那么你猜猜,来日杨某所说的这一幕,它能不能真的实现?” 万俟卨猛然退了一步,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 他不敢想,如果真的发生那样的一幕…… 杨沅步步紧逼,沉声说道:“不但你要生生世世受人唾骂。你的后人,甚至也姓万俟的无辜之人,都会羞以万俟为姓。 尤其是万俟这个姓氏太少见,所以只要姓万俟的,就会很容易被人以为是你的后人,所以这天下间姓万俟的,大多都会受你连累而改姓了。 你了不起,你真了不起啊,万俟卨!因为怕被牵连挨骂而改姓的,你将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你说你这算不算是断子绝孙呢。” 随着杨沅一句句痛骂,万俟卨气的面庞发紫,胸膛跟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声音越来越响。 待杨沅骂出“断子绝孙”这一句来,万俟卨手指着杨沅,喉咙里咕噜半晌,忽然反手扼住自己的喉咙,仰面倒了下去。 杨沅顿时一呆,干嘛这是,老东西想碰瓷儿吗? 被人骂死这种事,倒是真的有。 《三国演义》里就有一段,还是杨沅告诉曲大先生的呢,如今也算是一个经典桥段了。 不过,那毕竟是故事。 现实生活中也有气性大被人骂死的。 但那通常都是因为死者本身就有一身的疾病,尤其是有心脏或者血管方面的疾病。 然而杨沅看着万俟卨,还挺好的啊。 这老货看起来挺会养生的,身材硬朗,气色也蛮好,红光满面的。 他会这么不抗骂? 不过,杨沅不但误判了万俟卨的身体状况,也小看了自己方才一番话对万俟卨的杀伤力。 万俟卨是个卖国贼,但他自己从不这么认为。 不管他是真的认为自己是为了天下黎庶,还是一种自我催眠,他都从不曾把自己看作一个要遗臭万年的奸贼。 杨沅给他描述的未来,对他的精神刺激实在是太大了。 一想到自己的身后,有可能出现杨沅所描述的那般模样,万俟卨就肝胆欲裂。 而杨沅在他原本的世界中,只是一个年轻人。 他只觉得骂的痛快,他不觉得这番话会让万俟卨恐惧到极点。 可即便是在杨沅原本的世界里,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也依旧保留着非常传统的观念。 他们“视死如生”,坚信有一个死后的世界。 并且现世的自己,会决定着死后的自己,如何在那个新世界中生存。 曾有某地移风易俗,执行的方式简单粗暴了些。 他们规定在某年月日后,该地再有去世者一概火化。 于是,竟然有老人为了能够肉身入土,选择在期限来临之前自尽。 由此极端行为,你就可以想象这种传统理念对人的影响有多大。 杨沅只觉得自己骂的痛快淋漓,万俟卨却是听得惊怒恐惧、魂不附体。 老东西急火攻心,一口浓痰卡在喉咙里,竟被杨沅这一番痛骂,活活给骂死了。 …… 全程目睹其事的大理寺丞程牧,一见万俟卨被活活骂死,又兼自己也成了被万俟家人打骂哭闹的目标,干脆一走了之,跑到金殿上报讯儿去了。 程牧倒是没有添油加醋,他很客观地把当时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也难为程寺丞了,杨沅和万俟卨一番交锋的话,他居然记了个七七八八,尽力还原了出来。 听完程牧的描述,金殿之上一片静寂。 大家都有点懵,一个是感觉万俟卨死的……太草率了些。 另一个,是感觉杨沅正处在风口浪尖儿,他怎么敢的! 他这也……太能惹事了吧! “鹅鹅鹅鹅……”一片静寂中,一阵嘹亮的鹅叫声忽然响起。 所有人都向副皇帝阁下看去。 晋王赵璩急忙闭了嘴,忍了一忍,才拧紧了眉毛说道:“杨沅的气性也未免太大了……” 众大臣都诧异地看着赵璩。 晋王殿下说错了吧? 殿下是不是想说,万俟卨的气性太大了? 却听赵璩又道:“万俟卨这身体,咳……朽败不堪啊。” 大理寺卿吴书出于职业习惯,已经在思索杨沅触犯何罪了。 想了一想,好像没有…… “骂詈罪”古已有之,不过主要是用在维护尊卑制度上。 西汉时就有规定: 辱骂祖父母、父母,必死。 奴婢辱骂家长,最高可判绞刑。 除此之外…… 没了。 明清时候,“骂詈罪”又加了一条,那就是普通人互骂,如果闹到衙门,双方各打一顿板子。 不过,如果你是有功名的人,那么恭喜你,就算你是生活在明清时代,你骂人也是不犯法的。 所以当时有句话,叫做“和尚口吃遍四方,媒婆口传遍四方,秀才口骂遍四方”。 当然,这个骂依旧不包括辱骂自己的至亲长辈,那就是死,没得商量。 大理寺卿吴书仔细想了想大宋律,确实拿这种状况没有办法。 不过,他不放心,又向左右的刑部尚书张方旬和御史中丞朱倬分别投了一个询问的眼神儿过去。 这两位司法界大佬给他回了一个肯定的点头动作。 吴书便淡定下来,双手捧笏,眼观鼻、鼻观心,状若泥胎木塑,稳得一批。 御史肖鸿基听说万俟卨竟然被杨沅骂死,不由得惊呆了。 他还盼着无需多久金兵南下,打得宋军丢盔印甲,官家必定迎回万俟相公,请万俟相公收拾残局。 自己的大靠山,也就风光还朝了。 却没想到…… 万俟卨对肖鸿基有知遇之恩,就算他不指着万俟卨还朝做自己的靠山,这个仇肖御史也是记在了心里。 他立即上前一步,沉声道:“杨沅一贯以哗众之语邀上媚宠,结果激怒了金国,将宋金两国自‘绍兴和议’以来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如今杨沅又以恶毒之言咒骂万俟卨,万俟卨虽有罪,罪不致死,朝廷已然做出公正的裁决,将他流放儋州。 杨沅却生生骂死了万俟卨,万俟卨毕竟是前宰相,岂能由得他区区一通判肆意辱骂,更不要说他还把人活活骂死了。 杨沅此人实在是狂悖无礼、祸国殃民,臣请斩杨沅,以谢天下!” 马上就有一些即将下岗的台谏官,跟着一起涌上前来。 “臣附议!” “臣附议!” “臣请斩杨沅!” 几位宰相此时也是面沉似水。 他们和万俟卨是否合得来,那是另一回事。 但,万俟卨毕竟曾是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 结果这才刚刚罢职免官,就被杨沅骂死了…… 此事难免叫人生起一种兔死狐悲的情绪。 眼见群情汹汹,赵瑗有些沉不住气了,望向三法司,问道:“大理寺,杨沅骂死万俟卨,触犯何罪?” 大理寺卿吴书刚和司法界的另两位大佬统一了意见,便捧笏出班,信心十足地道:“臣启陛下,律法中相关者,唯有‘骂詈罪’,而‘骂詈罪’条例之中,并不涉及这种情况。” 晋王赵璩喜道:“那就是没有罪喽?我就说嘛,是万俟卨身体朽败,大限将至,和杨沅有什么关系呢? 他喝口粥可能也要呛死,难道那粥也有罪?要是判杨沅有罪,那大家以后说话可都要小心了。要是有人不小心自己老死了,怪到你头上,你可说不清。” 肖鸿基悲愤地道:“官家,不杀杨沅,天下不定、人心不平、朝纲不正啊!” “臣请斩杨沅!” “臣附议!” 即将下岗的台谏官们又来神了。 汤思退略一思忖,出班道:“官家,孔彦舟已兵至颖州,磨刀霍霍。但亦有消息自颖州传来,言金帝仍希望我宋国表明态度,谨守和议,使两国仍能睦邻相处。 臣以为,金人之疑虑,在于我大宋点了杨沅为状元。而杨沅廷对的内容,多有慷慨激昂之语,金人误会这将是我大宋今后的国策,心生忌惮,情有可原。” 汤思退顿了一顿,又道:“金人既然放出这个风来,显然仍有通过谈判化解这场兵戈的可能。朝廷是否可以派遣使团,赴金国和议呢? 臣以为,就以杨沅为使,既可表明我大宋之诚意。而且由杨沅同金帝接洽交谈,也可使金帝明白我大宋‘以礼相待,以武相制’的本意,重点在于‘以礼相待’,金国若不发兵来犯,我大宋绝无主动启衅之意。” 肖鸿基两眼一亮,立即附和道:“杨沅曾潜伏北国十年,熟悉北国内情,由他代表我大宋和谈,更易平息刀戈。臣附议!” “臣附议!”一群即将下岗沦为“准备差使’的台谏官连忙跟上。 鹅王赵璩森然道:“秦桧把宇文虚中家人百余口送去金国,使他们惨遭金人屠戮。尔等,如今是要效仿秦桧所为吗?” 秦桧已经盖棺论定,被指为国贼了。 这么一说,汤思退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汤思退便沉声道:“晋王!臣是出于一片公心,若此番宋金之战仍有平息的可能,那是一定要派人去金国和谈的。 旁人去的,杨沅为何就去不得?如果汤某是合适的人选,便是朝廷让汤某去,汤某也绝不迟疑。” 肖鸿基马上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杨沅作为使节,和宇文虚中的家人身份并不相同,大王何必有此担心呢!” 金国发兵的真正原因,和人家杨沅无关。 这事儿,赵瑗心知肚明。 这锅已经让杨沅背了,没有让人家再去送死的道理。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呵呵,历史上被斩的“来使”可不要太多啊! 然而,现在明着驳下也不合适。 本来大臣们就揪着杨沅引来了金兵这个话题不放,要求追究他的责任呢。 现在杨沅又骂死了万俟卨。 虽说律法中找不出治罪的相关条例,可他的这一行为,现在让很多人不满。 没看汤思退这明知金人发兵真相的人,都站出来了么? 所以,赵瑗便先使一个“拖字诀”,说道:“金帝有意和谈的消息,究竟是不是金国官方放出来的消息,此时还不能确定。汤相公此议,待有司查清消息本源再说。” 此番朝会,就此草草收场。 弹劾杨沅的人没有达到目的,但是整个形势对杨沅愈发不利了。 临安府,通判北厅,张宓脸上的笑容愈发快意了。 “摸臀手是么?杨沅,本官这雅号,拜你所赐啊!” 张宓狞笑着自语:“等你死了,本官一定要想办法把你的妻妾收房。 你赠与本官的这个雅号,本官总要叫它‘名符其实’才对得起你呀,呵呵呵呵……” …… 枢密院,机速房,八绂堂上。 肥玉叶把一纸辞呈摆到了郑远东的公案上。 郑远东看了一眼辞呈,对肥玉叶道:“你想去金国?” 肥玉叶沉声道:“家父生死不明,下落不知,为人子女者,岂能安心。” 郑远东皱眉道:“你孤身一人,又是女子,若去了北国,又能做什么呢?” 肥玉叶摇摇头:“生死不计,但求心安。” 郑远东深深地看了肥玉叶一眼,道:“你想尽孝道,本官阻不得你。可是,如果你找到了令尊,他还活着,甚至有可能落入了金人之手,只是金国对外秘而未宣,你……又能做什么呢?你去金国,就只是为了和令尊一起死吗?” 肥玉叶道:“到时候卑职见机行事罢了,不然又能如何?难道让卑职什么都不做?既然家父还没有确实的消息传回来,玉叶无论如何,总要走这一遭的。” 郑远东负起手,在八绂堂上踱起了步子。 肥玉叶沉声道:“请都承旨成全!” 眼见郑远东踱步不语,肥玉叶咬了咬唇,又道:“如果都承旨不允,卑职便是挂印而去,依旧要走!” 郑远东停下脚步,又思索片刻,徐徐地道:“本官倒是想到了一个办法,如果这个办法可行,那么你此去找到令尊的机会便更大。若是令尊还活着,你救他返回大宋的希望……也就更大。” 肥玉叶动容道:“都承旨请讲!” 郑远东道:“今日朝会,汤相公进言,应派遣使者与金国和谈,尽最后之努力。” 肥玉叶道:“都承旨的意思是……” 郑远东道:“如果我朝真能派出使团,而你……寻个正当理由进入使团,籍由使者身份,许多事就容易做了。 而且,如此一来,你仍是我机速房官员,便可以调动我机速房派遣在燕京的‘飞蝉秘探’。 有他们这些已经在燕京扎下根来的人,你才不至于盲人瞎马,无所适从。” 肥玉叶的眼睛亮了起来,激动地道:“朝廷……同意派出使团了吗?” 郑远东摇摇头道:“汤相公谏议,由杨沅出使金国,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不过你也清楚,金兵此番南下实与杨沅无关,官家自然不肯答应。” 肥玉叶听到这里,眼中的光又黯淡了下去。 郑远东看着肥玉叶道:“可是,如果杨沅主动请命,愿意赴金国为使,官家就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肥玉叶黛眉一蹙,道:“杨沅极力主张对金强硬,金人必然深恨之,他有什么理由主动请命,自赴虎口?” 郑远东道:“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你若自己去,不过就是把这条命赔给你爹,这是愚孝,于令尊何益之有? 可要增加救出令尊的机会,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使团为掩护。 而要派出使团,就得杨沅主动请命。 所以,你若能说服杨沅,让他主动上书天子请命出使,那就成了!” 肥玉叶闻言,讷讷不语。 劝人家去送死,给她制造一个救父的机会,这……这能说服得了人家吗? 郑远东加重语气道:“玉叶,你若想让令尊活着回来,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第442章 文曲星的风范(为JJM盟主加更) 金人要求宋国对于近来一系列举动做出解释,宋国是否有破坏“绍兴和议”之意。 大宋官家决定遣使赴金,争取以谈判解决两国间一触即发的紧张局面。 这个消息,在朝会之后,立即传了出去。 汤相公和诸多御史言官公举杨沅为使节的消息,也一并传了出去。 所有人都认为,杨沅是最佳出使人选。 机速房的郑远东是希望杨沅出使的。 肥天禄是他的好友,肥玉叶更是他的得力部下,他希望能为救回肥天禄,营造一个更好的机会。 汤思退等主和派是希望杨沅出使的。 之前金人于蔡州耀武,最终也是要打的。 羞刀难入鞘,大宋之边既然没有服软,双方就必须打上一场。 只不过,当时如果发生战争,其规模双方都能心里有数,大概率会在局部区域内控制其规模。 这就像是一盘棋,双方都在试招的阶段,窥则着对方的布局和战略意图。 之后,双方才会和谈,寻找一个能让双方接受的体面的下台方式。 只是因为完颜亮遇刺,彻底激怒了他,加派了大军伐宋,让人忽略了之前的蔡州阅兵本就注定要有一战。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杨沅不能说一点责任也没有。 尤其是他骂死了万俟卨,这令众宰执对他心生反感。 那些即将下岗的台谏官们,也是希望杨沅出使的。 他们恨不得杨沅能死在北国。 也可能,杨沅会被金人留下? 这种事并不少,宇文虚中只是被金人强行留用的宋国大臣中走的最高的一位,而不是唯一。 不过那样更好,比金人杀了杨沅更好。 一個坚决主战并且被主战派捧成旗帜的人物,最后却为金国所用,向金国皇帝俯首称臣,那才彻底打了主战派的脸。 主战派也是希望杨沅出使的。 高层的主战派官员沉稳一些,他们不会意气用事,但这并不包括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他们不会想太多,至于个人安危……他们也完全没有想过。 他们只是没有这个资历,如果他们够资格代表大宋出使,他们也会挺身而出。 他们相信他们眼中的英雄,他们奉为主战旗帜的杨沅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杨沅被人架起来了,也被他自己的一系列行为架起来了。 …… 市南坊,巾子巷,春风楼。 杨沅在雅间坐下,抬眼一望,不悦地道:“你们高丽的奴仆这般没有规矩的吗? 杨某和你家主人一聚,这里也有你们的座位?” 刚刚满脸堆笑坐下的王帅顿时有些不安。 高丽老王往南洋跑了趟生意,回程时恰遇到宋国水师封锁海域。 如果是小舟,或还可能从大海上穿插过去。 可他的大商船目标太大了,那就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绕深海拐向日本,要么就在大宋先停一段时间,等待时局变化。 王帅选择了留在大宋。 既然时间充裕了,他便想起之前结识的杨三元了。 于是王帅便按杨沅所留的联络方式来临安拜访。 杨沅对王帅很热情,这不,就把他领来了春风楼。 朴人猛不卑不亢地道:“朴某不是奴仆,我是王公子船队的火长,是他的副手。” 朴人猛看了王帅一眼:“公子,是这样吧?” “啊,哈哈,是啊是啊,呃……” 王帅有些尴尬,这可是夫人派在他身边的眼线,他也不敢得罪的。 杨沅脸色一沉,道:“在我眼中,只有王公子一位贵客,你出去!” 朴人猛也是脸色一沉,道:“既然杨公子如此无礼,王公子,我想我们应该走了。” 王帅一脸局促地刚要起身,杨沅向两个随从递了个眼色,两个随从立即迎了上去。 朴人猛沉着脸,摸向腰间的刀:“要动手么?我可不……” 他还没有说完,左侧迎上来那人脚下突然加快,一个白蛇吐信,攒指如喙,直取朴人猛的咽喉。 朴人猛来不及拔刀,急忙挥手格挡。 那人如蛇游动,阴阳手变幻,贴身进步,一拳正中他的胸臆之间,肩头再一撞,朴人猛便倒翻出去,摔到了雅间门外。 而另一个随从则稳稳站定,笑吟吟地对其他几个高丽人道:“滚出去!” 这两个随从是宋老爹为“有求司”训练出来的第一批十三人中的两个。 方才出手的那人所用的功夫就是宋老爹传给他的岳氏散手。 这是岳飞当年传授于军中的一种实战性极高的拳法。 这套拳法一共只有九手,上盘三手,中盘四手,下盘两手,左右互换,皆为散练的手法。 “王公子,你坐。” 杨沅把手往王帅肩上一搭,笑吟吟地按他坐下:“你这家仆太没有规矩,我替伱教训他们一下,没有问题吧?” 王帅当然没有问题。 他被老婆派到身边的这些人像看贼一样看着,却又不敢发怒,心中恨不得他们死掉才开心。 眼见杨沅两个随从把他的人都轰出去,然后往门外一站,堵住了门户,王帅不禁松了口气。 待那房门一关,王帅便感激地道:“多谢杨公子。 说来惭愧,王某家有悍妇,这些人都是那悍妇派来监督我的。 哎!王某在他们面前直如囚徒一般啊。” 杨沅给王帅满上一杯酒,笑吟吟地道:“当日借乘王公子的船回大宋时,杨某便已看出几分端倪了,他们这不就是恶奴欺主么?” 王帅被他说出了心中苦楚,不禁长叹一声,举杯向杨沅一敬,一饮而空。 杨沅眸色微动,说道:“王兄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如今率领商队,纵横四海,日进斗金,正该快意人生才是。 却被几个家奴管教,岂不可恼。如果王兄想恣意潇洒,杨某倒是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王帅心中一动,问道:“三元兄有何妙计?” 杨沅道:“你身边有哪些人是尊夫人派来的眼线,你只管点出来,我负责叫他们不能再跟着你不就行了?” 王帅一听大为意动,就算这法子不能解他一世之苦,让他逍遥快活一时也成啊。 王帅迟疑道:“杨兄真能办得到?” 杨沅微微一笑,道:“王兄只需告诉我,哪个人需要离开王兄身边。” 王帅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实也不多,只有朴人猛和他兄弟朴人勇,他们俩是我夫人派来的眼线。” “才两个?那就太简单了。” 杨沅回头道:“大壮!” 看起来一点都不壮的刘大壮道:“公子。” 杨沅道:“你去告诉于参军,叫他寻个法子,把这两个人收了去。 送到邕州梧州什么的地方去,反正越远越好,判个随军编管,莫再放他们出来了。” 刘大壮答应一声,便离开雅间往临安府衙而去。 之前在万俟卨府,于吉光等人的表现杨沅都看在了眼里。 不过,他还一直没有做出回应。 现在让于吉光帮他干点黑活,这便是接纳了。 相信于吉光会明白他的意思。 王帅听了却是又惊又喜:“杨公子相托之人是一位参军?” 杨沅道:“他是临安府的司法参军,和杨某有些交情。” 王帅心想,一句话就能让这个于参军帮你做事,这何止是有些交情。 王帅对杨沅顿时既敬且畏,赶紧斟一杯酒,主动敬了杨沅一杯。 杨沅吃了这杯酒,笑吟吟地道:“近来宋金之间有些麻烦,你的商船太过明显。 不然,我就想办法送你过去了。 既如此,你也不必急着走了,就在临安小住些日子吧。 少了那两个碍眼的家伙,相信王兄在临安住着会很愉快的。” 王帅自然听得懂杨沅弦外之音,不禁眉开眼笑。 王帅道:“杨公子所言甚是,临安之繁华,百倍于我高丽开京。 王某正想好好见识一下此间风光。只不过……” 王帅微微有些担心:“杨公子,金人不会真的打过来吧?” 杨沅道:“你当我们宋人是纸糊的?今上登基以来,锐意进取。 前不久又刚为岳飞将军平反,军心士气大振。 金人不来则罢,若是来了,他们就会明白,什么叫做自取其辱。” 杨沅给王帅满了杯酒,又道:“我记得王兄和金人常有生意往来。 以王兄对金国的了解,你觉得,金人如今具备南下的条件么?” 王帅想了想,点头道:“杨公子说的是,金人如今叫嚷的虽然凶,还真不可能挥军南向。 呐,之前跟你们宋国打过仗的那些老将都被如今的金国皇帝杀光了。 他还要把都城从上京搬到中京,可是很多权贵拖延到现在都不肯离开。 这些女真权贵不走,金国皇帝自己又走了,便愈发约束不了他们。 约束不了他们,那女真兵组成的猛安军便调动不灵,只靠汉兵组成的签军……” 王帅摇了摇头。 杨沅心中明白,王帅不以为然,倒不是说金国的汉军战斗力一定弱于由女真人组成的猛安军。 而是战斗意志不一样。 此时金国占领中原还不到三十年。 这些汉军父亲一辈就是北宋百姓,汉军军官年纪稍长,他们自己就是北宋人。 因此,金国的汉军普遍还对故国保留着记忆,对于侵宋是有抵触心理的。 这时期的金国汉军在遭遇宋军时很容易失去斗志,打的时候不够坚决,一露败迹就掉头逃跑甚或直接投降。 杨沅颔首道:“咱们做生意的人要想赚大钱,就得有眼光,正所谓一叶知秋。 王兄,还请把你所了解的金国情形和小弟好好说说。 如果能更准确地判断出他们是战是和,大概什么时候会战,和的话又是什么时候和,对咱们生意人来说,那可就是钱呐。” 杨沅说着,“啪啪啪”地三击掌,隔断雅间的木屏风便被人推开了。 几个娇俏的女子袅袅而入,坐到了王帅左右。 其中更有一个娇小玲珑的,直接一屁股坐到了王帅的腿上,揽住他的脖子。 先对他抛个媚眼儿,娇滴滴地道:“奴家‘一捻红’,还请公子怜惜。” 王帅魂儿都要飞了,这等妩媚风骚的女子才叫女人,自己家那个悍妇…… 一想到那个悍妇,王帅飞走的魂儿又回来了。 他紧张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忐忑地道:“姑娘……姑娘你快请起来,不好坐在王某怀里的。” 杨沅道:“喝酒饮宴,怎好没有美人相伴? 至于那两个姓朴的,你不用担心,一会儿他们就会消失,再也不会碍你的眼了。” 王帅听得心中欢喜,只是在夫人积威之下,被派来监视他的朴家两兄弟没有被弄走之前,他就不敢太过份。 他那一双手揽住了“一捻红”的小蛮腰,不舍得挪开,又不敢抚摸,就只是牢牢地抱着。 此时的王帅明显变得更加亢奋了,健谈的很,对于杨沅的问话有问必答。 此人常年奔走各国经商,少不得与各国官员权贵打交道。 那些金国的官员权贵不会提防他一个第三国的商人,而且他们之间的交际,大多都是在酒桌上,更容易吐露真言。 于是,王帅从一个商人的角度,他所观察到的、接触到的、灵敏的嗅觉感触到的,确有许多是通过官方渠道反而很难打听得到的消息。 杨沅微笑地倾听着,“一捻红”则是不失时机地时而给王帅挟一口菜,时而喂他吃一盏酒。 在王帅渐渐快要忘了朴家两兄弟的存在时,雅间外面传出了一阵斥喝声。 不消片刻,刘大壮便走进来,对杨沅道:“公子,那两个姓朴的窃取酒楼客人财物,被来此吃酒的于参军撞见,已经把他们抓走了。” 杨沅点点头,便起身道:“杨某去找于参军交代些事情。王兄酒兴正酣,就叫她们陪王兄继续畅饮吧。” 王帅此时已经“此间乐,不思蜀”了。 尤其是亲耳听到朴氏兄弟被大宋的司法官抓走,更是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王帅大着舌头,感激地道:“好兄弟,从今天起,你……你杨子岳就是王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杨沅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扬长而去。 杨沅还没出门,王帅就迫不及待地向“一捻红”吻去。 压迫越狠,反弹也就越激烈,少了朴氏兄弟监视,老王要放飞自我了。 …… 李师师快要生了。 她请了两个经验丰富的稳婆,住在家里随时待命。 反正她自己有钱,这点事儿,只要有钱,一句话就办了。 以至于杨沅想表现一下都没机会,近来他也只能常往这边走走,多陪陪师师了。 嗅到杨沅身上有淡淡的酒气,李师师蛾眉微挑,问道:”今日有应酬还是借酒浇愁?” 杨沅道:“借酒浇愁?何来这一说?” 李师师笑了笑,道:“妾身虽在待产,已经满大街的消息又怎么可能听不到? 那两个婆子和陈二娘凑在一起,可是什么都唠的。” 杨沅道:“那你觉得,我该不该去?” 李师师轻轻摇了摇头,道:“这不是你该不该去的问题。 而是事态只要继续发酵下去,你就必须去,也只能由你去。 既然如此,依妾身看,二郎不如主动请求去。” 杨沅道:“你愿意让我去?” 李师师沉默了一会儿,温柔地道:“你如果想逃避,妾身对你会很失望。 可是,你若去了,妾身又会很担心。是不是很矛盾?” 杨沅沉默片刻,轻笑道:“不!敢刺杀身为太尉的国贼梁师成,敢刺杀金人扶持的伪楚皇帝张邦昌! 如此奇女子,自然不希望她的男人是一个只会坐而论道,真正需要他挺身而出的时候,却胆小如鼠的小人!” 李师师笑了,笑容虽是欣然,眉宇间却又有种难言的忧虑:“你这么说,是已经决定去了?” 杨沅握了握李师师的手,柔声道:“你不用担心,完颜亮不会杀我,他还会尽力保障我的安全。” 李师师微微疑惑了一下:“你是想体现出对他的价值? 那他……会不会把你留在北国?毕竟,这种事儿金人没少干。” 杨沅轻笑道:“当然不会,完颜亮的女儿才两岁,我是做不成驸马爷的。 做不成驸马,我干嘛要留在北国?” 李师师轻轻打了他一下,眉宇间的忧虑化解了许多。 从杨沅的语气,她就知道杨沅有了对策。 李师师柔声道:“二郎迟迟不肯上书表态,是想等咱们的孩儿出生吧? 其实,就算你现在上书朝廷,也不可能马上走,诸般准备至少需要五七八天的功夫。 两个稳婆子说了,妾身这状况,一两天内孩子就会出生了。 二郎,主动请旨和等着官家下旨,结果可大不相同。 凡主动也是办,被动也是办的事,应该力争主动办。” 杨沅点点头,道:“好!明日朝会,我便主动请旨,出使金国。” 杨沅想了一想,忽然忍不住又笑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不想出风头了啊,可是偏偏又要被他装到了。 …… 肥玉叶没有去临安府,放衙之后便赶来了“拈花小筑”。 肥玉叶虽然聪慧,却终究只是一个秘谍头子。 她的眼界和格局达不到从国家博弈的角度去分析问题。 她无法看出这是一张国战的棋盘,“楚河汉界”两侧人人都是棋子。 杨沅“过不过河”,根本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 他能决定的,只是早一天过河还是晚一天过河。 所以,在肥玉叶看来,自己的请求有些太不近情理,很难说服杨沅去冒这个险。 因此,她便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好闺蜜,希望能让她们两个帮忙一起说服杨沅。 结果,肥玉叶还没见到杨沅,只是把来意一说,冷羽婵和薛冰欣就脸色遽变。 别的事都好说,但是你让我的男人去送死? 杨沅来到了“拈花小筑”,他想让贝儿替他写一封请旨使金的奏疏。 结果一进“拈花小筑”的门,就看到冷羽婵和薛冰欣正把肥玉叶往外赶。 “什么情况?” 杨沅见了不禁有些好奇,他可是清楚,这三个女人的关系有多好。 “杨通判!”肥玉叶一见杨沅,赶紧要迎上来。 但冷羽婵身形一转,便已拦到她的身前。 薛冰欣急忙过来,一把拉起杨沅就走:“小婵和玉叶闹了点矛盾,女人间的事,二郎你就不要管了,让她们自己解决好了。 我昨儿刚学了一道汤呢,用巴戟天、淫羊藿、肉苁蓉、枸杞、女贞子炖羊肉,可补啦,我去煲汤给你喝啊……” 肥玉叶眼见杨沅被薛冰欣拉着就要走开,情急之下,忍不住喊了起来。 “杨通判,金人陈兵两淮,又传消息,欲与我大宋和谈。 朝野皆以为,杨通判为最佳出使人选,不知杨通判可愿为天下苍生出使金国?” 杨沅脚下一顿,转过身来。 肥玉叶趁机摆脱冷羽婵,冲到杨沅身前。 冷羽婵和薛冰欣这次是真的恼了,她们恨恨地瞪着肥玉叶,若非还惦念着往日情份,早就大打出手了。 杨沅奇怪地看着肥玉叶,道:“玉叶姑娘,你是机速房的谍探头目,这种为民请命的事儿,似乎轮不到你来出头吧?” 冷羽婵气愤之下,也不想给肥玉叶留脸了,抢白道:“二郎,你别听她说的冠冕堂皇。 她是要去金国寻找她父亲的下落,想借助使节团队为掩护,以方便行事。 所以才怂恿你出使金国,你可千万不要答应她。” “哦,原来是这样啊!” 杨沅笑了笑:“那就不劳玉叶姑娘你来相劝了。 我已决定,明天一早,赴金殿请命,出使金国。” 什么? 薛冰欣和冷羽婵听了,顿时大吃一惊。 肥玉叶听得也是一呆,她还有一肚子拟好的说辞没有说呢。 来时想到杨沅这厮什么都好,唯独一个短处,那就是好色。 她甚至想过要用自己作为代价,央求杨沅出头。 可是……杨沅已经决定要请命出使金国了? 杨沅可不傻,不能让她说下去。 本来是为国请命的事儿,如果让她沾惹上,那成了什么啦? 杨沅笑容一敛,郑重地道:“令尊的事,我也知道一些。 如果令尊还活着,如果我此去能打探到他的下落,自会想尽办法把他安全地带回来。 玉叶姑娘,你请回吧。” 杨沅想着,得赶紧让贝儿写好奏疏。 另外他既然决定请旨去金国谈判,鹿溪和丹娘那边也得先通个气儿,做好她们的思想工作,便不想就此事和肥玉叶多做纠缠。 肥玉叶又惊又喜地道:“杨通判,玉叶可否作为使团的一员随你北上?” 杨沅疑惑地反问道:“这是……你们机速房的意思?” 肥玉叶道:“玉叶如今是蝉字房掌房,本就负责对外谍探事务。 家父是机速房皮剥所重要执事,知晓我大宋诸多机密。 便不谈私情,于公我也该去相救的。” 她盯着杨沅的眼睛,又补充了一句:“郑都承旨,也是答应了我的。” 杨沅思索了一下,摇头道:“人,当然是要救的。 但你是肥处置使的女儿,若感情用事,就会坏了大事。 令尊的事,还是交给我吧。” 杨沅转身就走,肥玉叶急忙道:“杨通判,玉叶保证绝不感情用事,一到金国,凡事都听凭你的吩咐。” 杨沅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道:“你走吧,这件事,通融不得。” 肥玉叶情急之下还要追上去,却被冷羽婵和薛冰欣并肩拦住了。 冷羽婵和薛冰欣的心情也很矛盾。 她们想帮玉叶,可是又怎忍让杨沅赴死。 眼下,是杨沅自己主动想要去金国的,她们怪不到玉叶头上。 可是,她们也不想让玉叶跟着,万一害了杨沅,那可是她们一生之恨了。” …… “我去北国,与肥玉叶无关!” 菊庭里,杨沅对追进来的冷羽婵和薛冰欣说道:“事实上,从我在殿试时对官家提出,我大宋对金国应该‘以礼相待、以武相制’开始,有些事我就避无可避了。” 杨沅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除非我和临安府的乔老爷一般,左右逢源、八面圆通,不站队任何一边。 我既然做了选择,那么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一定会有过独木桥的时候,不可能全是康庄大道。 我若不去,那么旁人骂我哗宠取宠、投机媚上的话,便都坐实了。 从此以后,我就只能夹起尾巴做人,成为天底下的一个大笑话。更何况……” 杨沅看看冷羽婵和薛冰欣、艾曼纽贝儿三人:“你们以为,我不请旨,就不用去了? 等到官家不得不下旨让我去的时候,那就不只是脸面难看的事了。 到时候,万一派我一个副使的身份。我凡事不能做主,那就更加难做。 我现在请旨,就能把握主动,把正使抢到手,这样反而方便我行事。贝儿,跟我到书房来!” 杨沅说罢,便向书房走去。 艾曼纽贝儿跟着走了两步,忽又站住,回身看了看薛冰欣和冷羽婵。 “薛姑娘,冷姑娘,杨先生说的是对的。” 贝儿认真地道:“在我们西方,有一句谚语:欲承王冠,必受其重。 我知道你们担心他的安全,可是敌人已经举枪冲锋了,难道杨先生还能掉转马头做一个可耻的逃兵? 如果,呐喊最大声的那个骑士率先做了逃兵。 可笑的是,他还死在了追兵的枪下,那么他死掉的将不只是生命,连他的荣誉也彻底完蛋了。” 贝儿向二人点点头,转身走进了书房。 按照杨沅提出的几个要点,贝儿一番斟酌后,便写出了一封奏疏。 杨沅主动请旨,愿意出使金国,并且特意点明,他要做正使。 正使也没有绝对权力。 在使团出发之前,皇帝会召开一次御前会议,定下和谈的基调,划好底线。 使节能做的事,就是在划定的上线和下线之间辗转腾挪,尽量让谈判结果贴近对自己有利的上线。 他是没有权力跳出框架去和对方交涉的。 比如说,朝廷制定的大框架是“和”。 那么他能做的,就是在达到“和”这个大前提下,尽量争取对本国有利的条件。 他不可能跳出朝廷给予他的权力,去决定是不是要“战”。 尽管如此,如果没有一个正使压在上头,那么杨沅在出使期间就是整个使团的负责人,他将拥有比其他使团成员更大的自由度。 虽然贝儿所在的国度要比大宋这个东方帝国小的多,可那也是一个国家。 作为一位大公爵的女儿,她还参加了多国军队组成的远征军,在异教徒的国度打过仗。 所以贝儿的视界相对来说是比较高的,她能理解杨沅的选择。 她把写好的奏疏交给杨沅,迟疑了一下,轻轻问道:“杨先生,这次出使会很危险吗?” “干嘛,担心我啊?”杨沅正浏览着奏疏,听到这话,不禁抬起眼来,调侃了一句。 这一抬头,杨沅便看到了她眸中一抹来不及掩去的关切。 那种担心的神色,和羽婵、冰欣如出一辄。 杨沅语气一顿,声音便又温和了许多:“你不用担心,完颜亮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只要我能号准他的脉,不管我在他面前如何反复横跳,他不但不会杀我,还会把我当成一个大宝贝呢。” …… 次日早朝,杨沅以临安府南厅通判的身份,上朝面君。 公开场合下,这是杨沅第三次见驾。 第一次,殿试奏对,杨沅以贡士身份,请雪岳飞之冤,定秦贼之罪。 第二次,金兵耀武于蔡州。杨沅以状元身份上书论国事,析金人动机,申“以礼相待、以武相制”的原则。 第三次,金军陈兵于两淮,又放出和谈消息,软硬兼施,欲逼大宋改变新君登基以来积极的对外政策,甚而做出更大让步。 杨沅则以临安府通判的身份第三次上书,请求代表大宋与金人谈判。 金殿之上,杨沅再一次重申了他坚持的“以礼相待、以武相制”的对外原则。 杨沅用一段简明扼要的话,对这八个字做了一番注解: “大宋不挑战,不惧战。你要和,我应和。你要战,我便战。我要和平,所以备战。 我有一战之力,方能避免战争。若不修武力,一味求和,只能迎来强者的刀剑!” 杨沅这番话,也定下了他作为宋国使节出使金国的谈判基调。 最终,在只有副皇帝赵璩阁下一人投出反对票的情况下,官家做出了派遣杨沅出使金国的决定。 为此,赵瑗给杨沅加了“翰林学士衔”,作为此番赴金和谈的正使。 翰林学士是正三品。 宋国在和他国往来时,经常用类似的方式低官高配,迎送他国使节。 历史上,大宋就曾派遣一位五品的中书舍人,加了“翰林学士衔”,赴金国谈判两国疆界划分和确定两国皇帝名份问题。 大宋还曾派遣一位从六品上的吏部员外郎,加了“翰林学士衔”,代表大宋赴金国议和。 和这次一样,那两次重大谈判,一次是为了争取疆土,一次为了谈判议和。 而两次派出的使节,都是主战派官员,而非主和派官员。 原因很简单,是和是战的基调是出使之前就已经定下来的。 派出的使节只能努力在“和”的上下限之间,为己方争取一个更好的谈判结果。 派出的若是主战派,他也无权跳出基本框架去谈判。 可如果派出的是一个主和派,他的谈判结果,很可能就是无限贴近下限了。 出使的决定下达之后,朝廷就开始了一系列的准备。 杨沅领到了一袭紫袍。 正三品以上官,才能穿紫袍。 赵瑗前不久曾拿汤思退举例,让杨沅努努力,争取比汤思退的三十八岁任宰执再早一些。 汤思退是参知政事,从二品的官。 杨沅现在正三品,已经无限接近汤思退了。 当然,杨沅这个正三品是临时授官,出使任务结束后就要官复原职了。 不过,如果他能圆满完成出使任务,回来后是必然要升一级的。 到那时,他就是二十四岁的五品实权官员,将成为大宋政坛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 当然,前提是他能活着回来。 谁不知道如今的金国皇帝完颜亮是个性情极不稳定的人? 用后世的话说,此人有点神经质,喜怒无常,性情癫狂。 虽然是金国主动提出的和谈,但杨沅得罪了他,此去必然是凶多吉少……吧? …… 杨沅和李师师的宝贝儿子,挑了一个最出其不意的时间诞生了。 他是在杨沅上金殿面君,主动请求作为大宋使节出使金国的时候降生的。 杨沅下了金殿,应付了包括晋王赵璩、枢密使杨存中、参知政事张浚等诸多官员的关怀慰勉之后,回到临安府做临时交接时,得到消息的。 李师师派人到临安府,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等杨沅匆匆赶到李师师的家,他就看到一向风华绝代、一尘不染、也一丝不苟的李师师正躺在榻上,额头的秀发微微有些潮湿和凌乱。 在她身边放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小小的杨家大少爷,正依偎在母亲身边,闭着眼睛睡的香甜。 看到杨沅匆匆走进来,又突然放慢的脚步,李师师便是甜甜一笑。 那不仅是成为一个母亲的满足和幸福感,此刻与她而言,更有了一层更重大的意义。 如果……如果杨沅此去北国,万一有什么差迟,至少他的血脉能得到延续。 “二郎,给你儿子取个名字吧。” 榻边,师师的手放在杨沅的手中,对他柔声说道。 “省,杨省。” 杨沅脱口而出:“咱们这孩子,真是太叫人省心了!” …… 确定以杨沅为正使出访金国的第三天,枢密院也定下了副使的人选。 大宋使节,包括接迎外国使节,一贯的标配就是文官做正使,武官做副使。 于吉光的国信所押班实际上也更接近于武职。 而且上次让于吉光做副使,是因为日本使节提出要住在国信所控制的班荆馆。 国信所押班本来也要做馆伴使的,干脆就让他兼了接伴使。 饶是如此,枢密院也是派了人的,当时是派杨沅做了清道使。 这一次杨沅出使金国,枢密院给他配的副使,就是机速房蝉字房副承旨寇黑衣。 副使人选确定,报上朝廷,朝廷按惯例给寇黑衣加了一个某某军承宣使的头衔,穿上了大红袍,现在是正四品的武官了。 和杨沅一样,他也是“临时官”。 郑远东在八绂堂亲切接见了杨沅,人家郑远东是“正五品上”的官,可不是“临时官”。 “杨通判,你是我机速房走出去的人。不惟杨枢使对你的副使人选十分重视,本官也是百般斟酌。” 郑远东招手把寇黑衣唤到身前:“寇黑衣你是认得的。 你们两人有过合作,彼此熟识,况且他也是果勇机敏之人,如何,还满意吗?” 杨沅欣然应允,寇黑衣身手极好,而且极有头脑,这个副使当然要得。 离开八绂堂,寇黑衣就把杨沅领去了蝉字房。 院中,正肃立着十八名武官。 寇黑衣介绍道:“这是下官从‘御前弓马子弟所’挑选出来的精锐之士,此番作为武官随从,伴同你我共赴北国。” 杨沅点点头,目光一扫,忽有所觉。 他又将目光扫回去,便落在了一个有意垂下头的军士身上。 也许是注意到了杨沅的凝视,她慢慢抬起头,眼中满是乞求之色。 肥玉叶! 她竟然换了男装,藏在这些随从武官之中。 她能藏在这里,显然是郑远东默许了的,寇黑衣必然也是知情人。 一时间,杨沅就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咳!” 寇黑衣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身子,问道:“杨通判,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杨沅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确定,他们一切能遵从命令,听从指挥?” 寇黑衣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下官确定。” 杨沅不置可否地转向那十八名士兵,沉声喝道:“尔等可能令行禁止,一切唯本官之命是从。” “能!” 杨沅缓缓走下台阶,一步步踱去,站在肥玉叶身前,沉声再问:“可能做到令行禁止,一切唯本官之命是从?” 注意到杨沅的目光是落在她身上的,肥玉叶答的特别大声。 只是她这一挺直腰杆,振声应喝,那胸前的颤抖实在是…… 杨沅都有些目不忍睹了。 在挥手示意众士兵解散后,杨沅沉吟了一下,对一身戎装的肥玉叶道:“这几天,你去‘拈花小筑’。” 肥玉叶瞪大了眼睛,诧然看着杨沅。 杨沅道:“那儿有两个人,一个叫矢泽花音,一个叫椿屋小奈。” 肥玉叶疑惑地道:“好像……是东瀛人?” 杨沅道:“是,你跟她们学学,如何变装易形。你这乔装,实在是……” 肥玉叶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脸色顿时红了。 她期期艾艾地道:“我……刚才还在办公,只是匆匆换了一身衣裳而已……” 然后她又泄了气,说道:“好,我去!” …… 颍州和邓州沿线,宋金两国已经开始了小规模的战斗。 有鉴于此,使团的筹备效率空前之快,没两天使团便正式出发了。 杨沅从临安府带了于吉光、大楚他们几个人作为随从。 而他私人安排的花音和小奈,就藏在了于吉光他们几人中间。 以这两位姑娘的变相术和变声术,于吉光他们根本看不出是女人,只是觉得瘦削矮小了一些。 他们从运河入长江,再入运河到泗州,然后溯流而上沿淮河抵达了颍州。 全程水路,在江南水网密集区域,倒比陆路快了许多。 这一日,他们终于抵达了颍州。 岸上,可以看见一些凌乱的战斗痕迹。 看来宋军不仅在对岸严密防御,也是有守有攻的,所以才能在金兵这一侧阵地留下了战斗的痕迹。 孔彦舟派了两员正将,在淮河岸边迎接宋国使团,并护送他们去颍州城。 宋国来使、新科状元,这两个头衔,让颍州百姓为之轰动了。 颍州街头,人山人海。 城门处,金国的颍州地方官员、士绅名流,俱都赶来了。 很多人都是为了观瞻一下这位大宋文曲星的风采。 大宋使团的车驾队伍抵达城门处,停下来整顿队伍、仪仗,以便正式入城。 直到此时,大金国广平王孔彦舟才姗姗来迟。 他骑在一匹雄骏的枣红马上,未曾披甲,只穿着武将常服,袒着胸怀,露出一簇护心毛。 孔彦舟前呼后拥地领着数十名骑兵,“泼剌剌”一阵疾驰,到了宋国使团前面猛地一勒战马。 那地面不曾洒水净道,被他几十匹骏马一通践踏,登时扬起了一阵灰尘。 孔彦舟一身的酒气,坐在马上,乜视着正在正容正冠的杨沅。 他用马鞭向杨沅一指,睥睨地道:“你,就是大宋状元,杨沅?” 骏马来回地走了几步,孔颜舟袒腹于马上,恣意大笑道: “就是你,声称要对我大金态度强横、以武相制? 怎么,今天灰溜溜地滚来乞饶求和了?” 宋国使团的人闻言皆露出怒容,就连于吉光、陈力行他们都不禁对他怒目而视。 这个宋国的叛将、金人的走狗,太也猖狂了。 城门口,许多的颍州当地官员和士绅名流齐齐噤声,摒息向他们看来。 谁也没有想到,宋金和议的第一幕,就是如此火爆的场面。 这……这还能“和”得了吗? 杨沅站在马车上,云淡风轻地挥了挥衣袖,拂开飘到面前的灰尘。 他看着孔彦舟,撇出一句字正腔圆的老北京话。 虽然,不是这个时代的老北京话。 “你丫有病吧?要打的是你们,哎!我们这兵也排了,阵也布了,你们又要谈! 好啊!老子给你机会谈,还没谈呢,你又反咬一口。 孔彦舟,你说话到底经不经脑子?你那嘴是用来喷粪的吗?” 宋金两国的官员随从、颍州的百姓士绅,一个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 嗟!大宋使者的骨头这么硬的吗? 问题是……,他不是大宋状元吗? 这比土匪出身的孔彦舟还土匪啊! 第443章 杨学士很高啊 孔彦舟脸色陡变,森然道:“杨沅,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对本王如此无礼!” 孔彦舟本就是一个江洋大盗出身,一个杀人如麻的主儿。 到后来虽被招安做了宋军,却还是经常干出杀良冒功的事儿来。 杀良冒功,虽然拿去冒功的人头基本都是成年男性的。 可是为了避免败露,他们通常要把一村一寨的百姓全部杀光。 哪怕是那些老人、妇女和儿童。 此人早已泯灭了人性,哪怕没有投降金国为虎作伥,也是个泯灭了天良的畜生。 如今的宋人在这個畜生眼中更如草芥一般,可他贵为大金国的王爷,却被杨沅如此痛骂,孔彦舟如何忍得。 大怒之下,孔彦舟的一对凶睛泛起了怒火,他双腿一磕马镫,便向杨沅冲去。 孔彦舟大剌剌地抬手向杨沅抓去。 虽然此人对皇帝陛下还有大用,不能杀,但是折辱他一番,叫他当着这些颍州百姓的面,像狗一样朝自己跪拜乞饶,也能出一口恶气了。 眼见孔彦舟凶神恶煞地自马上伸出手臂,抓向车辕上的大宋翰林学士,宋国的人似乎都惊呆了,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副使寇黑衣就在左近,可他没动。 一众侍卫更是吓呆了,根本来不及反应。 侍卫之中,有两个身材瘦小却各自拄着一杆特别长的长枪的宋兵,眸子里甚至露出了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 “卟嗵!” 谁也没看清孔彦舟是怎么抓住杨沅的,反正结果杨大学士确实被抓上了马背。 然后他就撞倒了孔彦舟,两个人一齐滚落马鞍,摔到了地上。 两个人纠缠着在地上一连滚了几匝,宋国的杨大学士就骑到了金国的广平郡王身上。 “噗噗、砰砰……” 这是一对醋钵大的拳头,分别砸在孔彦舟身上软肉和骨头的位置时,所产生的不同声效。 作为大宋使节,杨沅在出行之前,已经分别拿到了鸿胪寺四方馆、枢密院机速房还有国信所三方的秘密甲历。 金国朝堂上的重要人物,包括金国正副接伴使的资料,他都拿到了一份。 杨沅据此对金国的重要人物是做过一番研究的。 何况他还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能够了解到大宋官方档案中也不曾记录的一些情况。 对于孔彦舟的过往,他一清二楚。 他知道,这个孔彦舟当年纵横江湖做汪洋大盗的时候,就以一身横练功夫著称。 对一个这样抗揍的人,杨沅又怎么会珍惜力气呢。 孔彦舟措手不及,连一口内气都来不及调运,被杨沅打了一个晕头转向。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宋国状元出身,现在官居翰林学士的杨沅会武。 金国对于外交方面的经验和常识还很粗犷,照葫芦画瓢也没瓢好。 而且,你能指望一个大字不识的江洋大盗,会事先认真做一番功课,去了解一下在他眼中是来乞降的宋国使者吗? “该死!你住手!” 孔彦舟尖声大叫着。 他想护住头面,但是杨沅的一对拳头狂风暴雨一般倾泻下来,根本无从防御。 孔彦舟硬生生地挨了十七八拳,这才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大吼一声,身躯陡然一震,便将骑在身上暴打的杨沅弹了开去。 孔彦舟也震身而起,再落下时,已然团身而下,单膝一跪地,便把地面硬生生砸出一个小坑。 孔彦舟单手据地,五指箕张,已经披散下来的头发间,一双赤红的凶睛,死死地瞪着杨沅,宛如猛虎。 他的嘴角和鼻孔里,都有血迹渗了出来。 孔彦舟狞笑道:“好!好一个文武双全的杨学士,那孔某就要领教领教了!” 孔彦舟大吼一声,身形一震,身上的袍子猛然一收,又陡然鼓胀起来。 他已腾身而起,双脚蹬踏,脚掌过处,泥土都被蹬开,声势骇人地向杨沅冲去。 “砰砰砰砰……” 两道人影,四只铁拳,一时间打出了三头六臂的感觉。 初时还能看清谁是孔彦舟、谁是杨沅,片刻之后尘土飞扬,就只有人影幢幢了。 杨沅和孔彦舟闷哼低喝之声,拳拳到肉的撞击声,不断从那团源源腾起的灰尘中传出来。 城门旁,前来迎接的颍州士民目瞪口呆。 他们都是汉人,而且今天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换而言之,都不年轻了。 在颍州还属于大宋的时候,他们是大宋的子民。 所以,对杨沅,他们是有一种很亲切、很向往的感觉的。 尤其是杨沅是三元及第的进士,北宋时出过五个三元及第,宋室南迁后,这却是第一个,所以在颍州父老眼中,杨沅身上是罩着文曲星光环的。 文曲星这么猛的? 一位颍州士绅忍不住向旁边的人打听道:“这别是传言有误吧?杨学士莫非不是文状元,而是武状元?” 旁边那个士绅则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武状元安能为学士?” 金国接伴副使也是个武将,不像宋国这边,采取的是文正武副的配置。 他本就是孔彦舟军中的一员悍将,名叫朱宋璋。 眼见自家大王和大宋学士斗得不可开交,他心中倒是不慌。 旁人不清楚,他可太清楚自家大王的一身横练功夫何等了得了。 除非是刀剑锐器,大王还需要躲闪一下,但凡拳脚乃至钝器,就休想伤了他。 有这等抗击打能力,还怕甚么? 方才大王只是仓促间被大宋学士扯下马来,吃了点小亏流了点血,不算什么。 此时大王已经用上了横练功夫,优势在我! “砰!” 烟尘之中,陡然摔出一个人来。 这人硬生生地摔在地上,余势未尽,继续向前滑去,堪堪滑到一名金兵马下,这才止住身子。 烟尘渐渐散去,就见杨沅端立于地,掸了掸衣袍,正一正歪掉的乌纱。 杨沅大着嗓门儿,气势汹汹地道:“哼!果然是江湖亡命沐猴而冠,畏威而不怀德的狗东西!你既然不讲道理,本学士也略通一些拳脚!” 孔彦舟除了一开始猝不及防挨了杨沅一顿拳脚,之后虽然挨打不少,却没觉得受什么伤。 只是他的脑袋有点晕。 孔彦舟晃了晃脑袋,猛然清醒过来,顿觉脸上挂不住,大吼一声,便跳将起来欲待再战。 这一站起,顿觉后背发凉,后背的袍子已经整个儿蹭烂了。 朱宋璋抢先一步从马鞍上滑下去,一把抱住了孔彦舟, “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啊,我等是接伴使,宋使冒犯之罪,待他见过陛下再与他计较也不迟哇。” 孔彦舟多少年没吃过这种亏了,两只眼睛通红。 但朱宋璋这番话一出口,孔彦舟心中便是一凛,一下子清醒过来。 不错,此人还有大用,不能杀啊! 完颜亮故意借遇刺一事装作受伤,气势汹汹地做出一副要和大宋决一死战的姿态。 实则,完颜亮是想以此恫吓宋国,逼宋国俯首贴耳,如赵构时一般继续臣服于金国。 同时,完颜亮做出一副要以倾国之兵南征的姿态。 要以倾国之兵与宋国一战,就要征调大量的女真兵。 虽然只是兵权暂时易手,上京那帮老家伙也不愿意答应。 他们正因为迁都一事和陛下僵持着,这时大批兵马被调走,如果陛下强行迁他们去燕京的话,又该如何抵挡? 可是,自家皇帝被人刺伤,你还不许皇帝复仇了? 岂不闻天子一怒,流血飘橹。 所以,上京那帮老顽固,一定会抓住宋国派来使节这个机会,纷纷赶往燕京尽力促成和谈。 只要双方和谈成功,完颜亮就没有借口调兵,他们就能维持现状。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完颜亮对他们的耐心早就耗尽了,打算掀桌子了。 他们只要去了燕京,就是完颜亮掀桌子的时候。 如果这时我把杨沅杀了,完颜亮怎么会放过我。 想到这里,孔彦舟满腔怒火登时消失不见。 这种狗汉奸,在外边越是张牙舞爪凶悍残忍,调过头去对他的主子越是畏惧巴结。 只是……羞刀难入鞘啊! 孔彦舟便向朱宋璋递了一个眼色。 朱宋璋会意,连忙唤来两个侍卫,叫他们扶住孔彦舟,把他扶去后边,装做伤势不轻的样子。 随后,朱宋璋上前几步,一脸怒色地道:“杨学士,宋国委派你为使节,是来我金国和谈的。 伱却对我大金接伴使拳脚相加,莫非真不怕我金国刀兵之利吗?” 杨沅明知故问道:“足下是?” “某,金国接伴副使朱宋璋。” 杨沅马上对他长揖一礼,那一派斯文风度,仿佛刚才抡起拳头打人的和他全无干系。 杨沅温文尔雅地道:“原来是朱副使,久仰,久仰。” 朱宋璋并不领情,寒着一张脸道:“本副使也是久闻你杨学士大名了!你是宋国三元及第的大才。 不想今日一见,言语如此粗鄙、行动如此粗鲁,真是让朱某大失所望。这就是你宋国状元的风采吗?” 杨沅摇头道:“朱副使此言差矣。夫令名,德之舆也。德,国家之基也。 有德则乐,有乐则久,故吾宋室,素以德行修交通好,睦邻各方。 今二国治戎,某不才,勉为使者,不胜其任,诚惶诚恐,惟求不辱君命。 贵使以礼相待,吾自以礼待之。贵使以力相待,若移为君,汝何为?” 朱宋璋的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彼其娘之! 你在说些什么鬼东西,我听不懂啊! 这众目睽睽的,颍州地方官府的官员还有当地士绅名流全都在,这……我…… 虽说勉勉强强、马马虎虎的,他也能大概其的听懂那么一点。 可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道理,朱宋璋也是明白的。 这种外交场合,要是答错了话,有辱于大金国,皇帝陛下岂能饶了我? 朱宋璋虽然没什么文化,可是作为一个贼,他并不乏心机。 他虽然听不懂,也大概其明白杨沅这番话,是在对他解释为什么言语粗鄙、行动粗鲁。 朱宋璋便故作理解地叹息了一声,应答道:“诺,贵使苦衷,吾知矣。” 朱宋璋心虚的不行,硬生生跩出一句文诌诌的话来。 他生怕杨沅给他再来一篇古文,赶紧肃手道:“贵使远来辛苦啦,可先往城中馆驿下榻。 我等已备下丰盛的酒宴,稍候为贵使接风。明日一早,我们便护送贵使往燕京去。” 杨沅也是心虚的不行。 他来的时候倒是做了一点准备,谁让他“三元及第”的名声太响亮了呢。 不过,他可没想过金国接伴使会难为他。 刚才这段话,还是他从为完颜亮准备的话里硬生生挪过来的。 这时一看不用再跟人家飙古文了,杨沅便对朱宋璋点点头,友善地道:“有劳朱副使。” 两个文盲各自暗松一口气,朱宋璋便张罗着举行迎接宋国使节入城的仪式。 这年代,使者已经不“持节”了,转而以国书替代。 国书当然是要见到对方君主时才会拿出来,不必时时举在手上。 杨沅只管整理一下衣装,然后就在颍州官绅父老的迎接下,摆开仪仗进城了。 …… 孔彦舟哪里还有脸面公开露面,就叫士兵扶着,回了他临时驻扎的衙门。 待他回去,才发觉浑身痛楚,内息有些不畅。 这让孔彦舟大吃一惊,照理说,他这一身横练功夫,不要说拳脚了,就算寻常钝器,也伤他不得。 当然,这横练功夫倒也没有江湖传说中的那般神奇。 比如说,刀枪剑戟他就难以肉身抵挡。 如果有大力士执数十斤的大铁椎,虽然是钝器,他也一样抵挡不了。 横练功夫的防御也是有防御上限的,如果对方的力量能够突破这个上限,他就抵挡不住。 可杨沅并没用兵器啊,只凭一对拳头竟能给他造成内伤? 孔彦舟心中好不郁闷。 比武,比不过。 比文,不敢比。 偏生此人对陛下有大用,这时又不能杀。 一向嚣张跋扈的孔彦舟,也只好捏着鼻子忍了这口气。 金人为杨学士举办的接风宴上,孔彦舟缺席了,由金国接伴副使朱宋璋主持,领颍州士绅为杨沅举办了一场接风宴。 …… 接风宴后,回到馆驿,杨沅就把寇黑衣和肥玉叶请了来。 花音和小奈已经迅速地搜查了一圈,确定这馆驿中没有盯梢监视的人。 此去燕京,寇黑衣是要和他打配合的人。 谈判啊,当然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了。 而肥玉叶此来,就是为了救父。 因此他得时常和这两个人通气,这样才能打好配合。 此时的肥玉叶,仍旧是一身大宋士兵的戎服。 在花音和小奈倾心指点之下,再加上肥玉叶以前虽然没有出过外务,却也懂些乔装之术,因此这时的她只是看着眉目清秀一些,比较中性。 却没有人敢看一眼,就断言她是个女子了。 三人落座后,寇黑衣便庆幸地道:“子岳,今日在城门口你那一番举动,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我还以为,咱们这出使金国的任务,到了颍州城就结束了呢。” 杨沅摇摇头,笑道:“提出和谈的是金国。 今天在城门口刻意挑衅的是金国接伴使。 我还是个文官,这事儿,他们怎么闹大?不过……” 杨沅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地道:“孔彦舟能忍下这口气,倒是让我大感意外。 看来金国对我们这支使团,真的很重视啊。” 寇黑衣神色一动,忙问道:“子岳,你的意思是?” 杨沅道:“很明显,金国皇帝迫切希望我们能往燕京一行。 所以,孔彦舟这条狗呔的再凶,也不敢动我。” 寇黑衣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又问道:“此事有些古怪,明明是金人率先启衅,陈兵两淮,为何他们又主动要求和谈,对我们如此看重?” 杨沅道:“这正是我找二位来此的原因。 明明是金国主动挑衅,他们又不曾吃了大败仗,为何对我们这支使团的到来如此看重,目的何在?” 寇黑衣和肥玉叶不禁陷入了思索。 寇黑衣是个三面间谍。 他被西夏派去金国卧底,好不容易取得金人信任,成功结纳,却又把他派去了宋国。 寇黑衣成功潜入宋国,现在却又被宋国派回了金国。 由于他这三重间谍的身份,他比肥玉叶这个蝉字房掌房所掌握的金国机密还要多些。 一番思索之后,寇黑衣心中便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寇黑衣道:“完颜亮有南下的野心,但此刻却非他南下的时机。 而他,还是对我大宋用兵了。 可他用了兵,却只虚张声势打了几仗,便放出风声要求和谈。 我想,完颜亮做这出戏,应该是给金国上京的那群女真权贵们看的。” 杨沅眼睛亮起来,笑道:“寇兄继续说。” 寇黑衣道:“完颜亮草草一战,便张罗议和。 会让我大宋认为,金人占据中原以后,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兵锋之利,已大不如前。 这种情况下,我们宋国派出的使节,态度一定会比较强硬。 他是想以我们为磨刀石,刺激那些女真权贵们,方便他收拢权力。” 肥玉叶疑惑地道:“此举如何方便他收拢权力?” 寇黑衣解释道:“完颜亮迁都于燕京,想要据中原腹心以令天下 只是上京的女真权贵们反对激烈,他们不愿意搬。 一方面,离开根基之地,会削弱他们这些权贵的力量。 另一方面,‘绍兴和议’以来,金人也很久没有打仗了。 他们如今习汉语、穿汉服,生活奢靡之处,尤胜我大宋。 完颜亮这是想用我们来提醒那些失去了战意的权贵: 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个实力相当的国家,而且这个国家正在磨刀霍霍!” 肥玉叶听了,不禁有些意外地看了寇黑衣一眼。 本职之内的事情,肥玉叶做的很好。可是这种大局观的东西,她发现自己竟然不如寇黑衣。 杨沅有些钦佩地看了寇黑衣一眼。 寇黑衣能看到这一层,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不可能看出更深的东西。 因为用一个正常人的思维,是忖度不了完颜亮接下来的行为的。 杨沅如果不是对完颜亮这个历史人物有些了解,他也不可能猜到。 可是完颜亮的行为虽然比较疯,可是你捋一遍的话,它居然很合乎完颜亮的行为逻辑。 完颜亮篡位以后,便大杀完颜皇族,拉拢非完颜姓的女真权贵,重用辽、宋叛将降臣。 对此,非完颜姓的女真权贵,还真有些乐见其成。 现在,完颜氏中,几乎已经找不出对他有威胁的人了,完颜亮的帝位已经稳定下来。 谁也不会想到,不甘寂寞的完颜亮,又把屠刀挥向了女真异姓贵族。 其实,完颜亮的人生目标一直就很明确。 只是他想达成目的方式总是急功近利,谁会想到他每一步都想剑走偏锋呢。 他那平生三志的第一、第二条,早就说明了他的生平志向。 “吾有三志,国家大事,皆我所出,一也;帅师伐远,执其君长而问罪于前,二也;” 这第一条就是说他要做金国说一不二、至高无上的皇帝。 现在,他已经篡位成为皇帝,可他还没有做到说一不二,至高无上。 金国虽然已经是一个帝制国家,却是一个帝制的半成品,它的另外一半依旧是部落联盟。 完颜亮迁都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集权。 可是,即便女真贵族们屈服了,在一两代之外,也很难削弱他们部落长的影响力。 在完颜亮的观念里,破而后立从来都是比改建优化更加快速也更加彻底的手段。 他不想循序渐进,他要破而后立。 杨沅把他的分析一点点地讲给寇黑衣和肥玉叶听。 他来自后世,知道历史上完颜亮确实干过些什么事情。 他依据这些史实倒推出来的逻辑、倒推中发现的诸多蛛丝马迹,便成了他独一无二的发现。 杨沅说罢,总结道:“所以,我认为,完颜亮不是要拿我们当磨刀石,而是要拿我们当吸铁石。 通过我们,把赖在上京不肯搬家的女真权贵们吸引到燕京去。” 寇黑衣恍然,失声道:“然后,来一个‘杯酒释兵权’?” 这句话,对宋人来说并不是忌讳。 宋真宗时的宰相丁谓在他的《丁晋公谈录》中就记载了这件事。 不过,这时还没有“杯酒”,只有“释兵权”。 到了宋仁宗时期,宰相王曾在整理前朝笔记的时候,就把丁谓这段记载写进了他的《王文正公笔录》里。 为了增加阅读性,王宰相对这么严肃的历史事件做了点加工,于是释兵权的场景就变成了发生在酒桌上。 再后来,司马光在他的《涑水记闻》中,又对这件事做了更生动的丰富,这就变成后人所熟知的“杯酒释兵权”了。 宰相们带头编排大宋开国皇帝,大宋朝廷居然置若罔闻,也是一桩奇事。 杨沅先是一怔,随后哑然失笑:“不,完颜亮对于挡他路的人,从不采取恩威并施的手段,而是只以刀兵加颈!” 寇黑衣瞳孔一震,不敢置信地道:“难不成,他想用一场大屠杀,解决这些不听话的权贵?” 杨沅道:“有何不能?完颜亮此人,弑兄篡位,既惊才绝绝,又敏感善妒; 既温文儒雅,又残忍好杀;既励精图治,又荒淫无度;既抱负远大,又好大喜功! 你不觉得,他像极了一个人。” 寇黑衣略一思索,脱口道:“隋炀帝杨广!” 杨沅点点头,道:“金人自从占据中原,便开始耽于享乐。金国权贵南下的野心,越来越小了。 尤其是完颜亮登基以来,不断集中皇权。 这种情况下,南下,伤损的是权贵们的实力,获益的却是完颜亮。 这一点,他们很清楚,完颜亮也清楚。 完颜亮应该明白,加官进爵、封官许愿,都不可能让这些安于现状的女真权贵继续为他拼死效力,耗光自己的老本,只有掌握真正的皇权。 可是,这些权贵并没有造反的野心,因此我们这支使团的到来,就会成为他们对抗完颜亮的最佳武器。 只要他们能促成宋金和谈,那么就是又一个‘绍兴和议’,完颜亮就没有借口从他们手中征兵。 完颜亮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想用我们为诱饵,来个一劳永逸!” 杨沅所说,有可能吗? 寇黑衣不知道杨沅为何能做出这么大胆的推测。 可是仔细一想,似乎又很符合完颜亮一贯的性情为人,也符合他的志向追求。 如果这是真的…… 寇黑衣不由得心中凛凛。 现在的金国已经这般强大,如果完颜亮把女真权贵再杀戮一空,那么他就真能做到“国家大事,皆我所出”了。 接下来,他是不是就要“帅师伐远,执其君长而问罪于前”了。 这个“君长”,会只是宋国的“君长”吗? 不行,我一定要阻止他! 肥玉叶神情复杂地看着杨沅,这就是状元的格局吗? 每个人对于强的定义不同。 在肥玉叶眼中,杨沅即便有天下无双的武功,她也不放在心上。 她很小就在朝廷里做事,个人武勇在她看来,纵然再强,也算不得什么。 杨沅“三元及第”成为状元时,那是她第一次对杨沅产生了敬佩的感觉。 状元啊! 那是需要何等了得的学识! 但那依旧不是最让肥玉叶敬服的地方。 现在,杨沅在剖析、判断一国皇帝的意图和举动,并因此做出应对。 于肥玉叶而言,这才是大智慧! 杨沅道:“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等我们到了燕京,才能证实。” 杨沅看向肥玉叶,安慰道:“如果我判断正确,对你来说,就是一件大好事。 如果完颜亮所图在此,接下来燕京一定会大乱。 令尊如果没有落在完颜亮手上,大乱之中想逃走就容易许多。” 肥玉叶听了,心中便有些欢喜。 明明这还只是杨沅的一种推测,她却下意识地选择了相信。 寇黑衣的眉头却皱了起来,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如你所说,那我们不管是磨刀石还是吸铁石,待完颜亮达到目的之后,岂不是就毫无价值了? 来的时候好好的,咱们回不去了吧?” 第444章 想客户(完颜亮)之所想 寇黑衣其实并不担心他自己的安危。 在金人眼里,他就是金人。 杨沅如果死了,他要么会被安排“历尽千辛万苦地逃回大宋”,要么就恢复身份,留在金国。 就他个人来说,他更希望出现后一种局面。 因为他更愿意在金国卧底。 毕竟对于大夏国来说,现在和宋国都不接壤了,潜伏在金国对大夏国的意义更大。 肥玉叶也不太担心,她只是使团里一个不起眼的随从小卒,杀不到她的头上。 最后的结果大概率是被分配给某个权贵为奴。 以她的身手,想逃还是很容易的,毕竟一個逃奴而已,能有多少人抓捕她。 真正“树大招风”的,就只有杨沅了。 他是状元! 三元及第! 他是自“绍兴和议”以来,首倡…… 他还真不是首倡。 在他之前,已经不知有多少头铁的大臣,曾经向赵构建议要对金持强硬态度,并且诛杀秦贼了。 但是,他是第一个倡议成功的。 尽管这是因为大宋换了皇帝,他赶上了机会,和新皇帝一拍即合。 但他就是事实上的“首倡者”。 有这许多光环在身,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像漆黑中的萤火虫一样,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那样的……该死! “我还没有想出办法,不过,一定有办法!” 杨沅信心十足地说,寇黑衣不以为然,就连现在看他就会加“智者滤镜”的肥玉叶,都不禁露出担忧之色。 杨沅看到二人脸上的忧虑神情,想了想,决定教他们一点做事破局的方法。 此去燕京,他的副手和这个打算暗中搞事的肥玉叶如果能更精明一些,他也就更安全,不然会拖他后腿的。 杨沅循循善诱地道:“你们觉得没有办法,是因为在你们心中,把完颜亮当做敌人,一个强大的,可以调动一国力量的敌人。 作为笼中之鸟,你想找出对付他的办法,那当然没有办法。 你们何不换个思路,说不定解局之法就在其中。” 寇黑衣疑惑地问道:“换一个思路?换什么思路?” 杨沅微笑道:“比如说,你就是完颜亮。 那么,在什么情况下,你才不会杀我,而且很乐于让我重返大宋?” 寇黑衣沉吟道:“不杀伱,嗯……那当然需要宋国足够强大。 可还要乐于让你回大宋……” 寇黑衣忽然吃了一惊,失声道:“难道你想让他招降你,再把你当成奸细派回宋国?” 杨沅翻了个白眼儿,这脑洞真他娘的大。 孺子不可教也! 他把希冀的目光又投向了肥玉叶。 肥玉叶努力地想了想道:“如果我是完颜亮,我不杀你,我还愿意送你回大宋……” 肥玉叶双眼一亮,喜道:“我知道了!你要和完颜亮惺惺相惜、做一对识英雄重英雄的知己!” 神他妈的知己! 杨沅发现肥玉叶有点“腐女”体质。 他无奈地道:“你说的办法,难度比较高啊。” 肥玉叶道:“那你的意思是……” 杨沅道:“既然主动操在对方手中,如果我们抱着与之一搏的念头,那是无解的。 我们就像商人,如果努力做出一件东西,再想办法说服别人变成买主,当然很难。 可是如果有人本来就想买一样东西,我们做出来,想让他买下是不是就容易多了?” 肥玉叶没好气地道:“别卖关子了成不成,你就直说吧。” 杨沅道:“如果我让完颜亮觉得,把我留下或者杀了我,不如把我放归宋国,那我不就能顺利返回大宋了?” 寇黑衣沉吟道:“让他觉得,放你回去,对金国更有利,如何办得到?” 杨沅道:“我现在已经想到一点办法了。” 肥玉叶两眼一亮,急忙问道:“什么办法?” 杨沅对寇黑衣微微一笑:“此去燕京,怕是要委屈寇兄你一下了。” 寇黑衣还没摸清杨沅的思路,惑然道:“什么意思?” 杨沅往椅背上一靠,乜视着寇黑衣,一脸轻蔑地道:“你什么档次,跟我坐一样的椅子,一介武夫,站起来!” 寇黑衣一脸茫然地站起来,看着杨沅,忽然神色一动,喜道:“我明白了,” 杨沅见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用意,便很入戏地跷起二郎腿,一脸欠揍的神情: “杨某乃东华门外唱过名的大好男儿,你也配和杨某平起平坐吗?从现在起,你给我放规矩些!” …… 五千大军护送着杨沅的使节团队,向着燕京方向进发。 孔彦舟一直避免和杨沅见面,于是出头接待的就只能是接伴副使朱宋璋了。 杨沅进入北方地区,水网渐稀,适合骑马了,便换了骏马,轻驰于原野之上。 朱宋璋用马鞭指了指其疾如风的五千铁骑,傲然对杨沅道:“杨学士,你观我大金兵马如何?” 杨沅颔首道:“倒是威武雄壮!” 朱宋璋自得地一笑,又道:“比你宋军如何?” 杨沅乜了他一眼,不屑地道:“谋略天下,岂能倚仗一众武夫? 你可知道张良张子房?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汉兴楚亡,全赖张良谋略。 至于那霸王项羽,倒是有万夫不当之勇,可那又如何,还不是落得个乌江自刎的凄惨下场? 朱副使,古往今来,定天下风波的,只能是我们文人儒士!武夫,呵呵……” 杨沅不屑地一笑,朱宋璋听了他的话,也是微微一笑。 北人现在虽然迅速浸染了中原人的奢靡之风,但是还没有发展出文贵武贱的习气。 但朱宋璋知道宋国那边,文人对于武人是如何的轻鄙,看来这位拥有一身武功的状元郎也不能免俗。 宋国重文抑武的风气由来已久,那是整个文人阶级对武人阶级的轻鄙,而不是某一个文人看不起某一个武人。 就算大名鼎鼎的苏东坡、欧阳修,他们是主张对敌国持强硬态度的,也看不起武人。 因为在他们的观念里,就算用兵打仗,起决定作用的,也是文人。 苏东坡曾任兵部尚书,可就是这位兵部大佬,却把汉朝卫青骂作是“奴才舐痔之徒!” 我们都读过欧阳修的《卖油翁》,知道它是告诉我们,刻苦训练就会熟能生巧。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欧阳修写这个故事的本意,可不是为了教育后世的小学生。 《卖油翁》故事中的陈尧咨有百步穿杨的神射之术,最后却被卖油翁教训了一顿,得出一个“惟手熟耳”的结论,就是轻鄙武人的本领。 这位陈尧咨并不是行伍出身,而是一位状元。 他和他大哥陈尧叟都曾是状元及第,而他二哥陈尧佐则是进士及第。 “一门三进士,兄弟两状元”,陈氏三兄弟是文人的骄傲。 可就是这样一位文人的骄傲,偏偏“不自爱”,因为他心里一直装着一个“将军梦”。 在他以尚书工部侍郎权知开封府,离宰相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居然改行做了武官。 此事遭到了当时几乎所有士大夫的讥讽,认为他是背叛士人、辱没衣冠、背本趋末。 就连他的母亲都气愤于儿子热衷武事,用拐杖教训了他一顿。 欧阳修的《卖油翁》以他为主角,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出来的。 他在嘲讽这位转职做武官的状元,干了一件“只要干的久,是人就能干”的事。 所以,极力主战的杨沅“看不起武人”,一点都不令人惊讶。 杨沅一脸倨傲地对朱宋璋道:“儒者之兵,寡能制众。 武人只能用刀剑解决一些小问题,而儒士文人凭谋略智慧,却能匡扶天下、抚镇四海!” 杨沅的一言一行,孔彦舟军中的书记官都一字不漏地记下。 杨沅在金国五千精锐骑兵的护送下一路北上,关于他沿途中的言行,却有快马报去燕京了。 “夸夸其谈,这位状元读书读傻了!” 完颜亮看到秘奏上记述的杨沅言语,不屑地一笑。 虽然完颜亮崇尚汉人文化,也精通汉人文化,但他终究是个马上皇帝。 对于杨沅轻鄙武人的看法,他自然就得出一个“此人空有大志雄心,却只能空谈误国”的结论。 金国礼部左侍郎钱受益正在汇报事情,等完颜亮放下这份刚自南方传来的急报,才继续说道: “我中都城如果在东北角先行扩建的话,更能节省民力财物。 不过,根据阴阳五行、五运六气之说,如果我们先从东南方向扩建的话,其城池布局,才更能……” 这时燕京城虽然经过三年的改扩建,已经完成了把都城从上京(哈尔滨)迁到燕京。 但是这座城池的外围改扩建工程还在继续。 完颜亮听的不耐烦起来,打断钱侍郎的话道: “既然东北方向的地理,如今更宜于扩建居住,那就先从东北方向开始好了。 什么阴阳五行、五运六气。国家吉凶,在德而不在地。 如果让桀、纣之君住在这儿,风水再好又能怎样? 若是尧、舜之君以此为都城,纵然风水不好又有何碍?” “是是是,陛下所言甚是!” 完颜亮挥挥手:“先扩建东北角吧。” 钱侍郎慌忙答应一声,匆匆退了下去。 完颜亮看了看侍立于殿下许久的完颜晏,摆摆手,让殿上的内侍宫娥都退了下去。 这完颜晏是完颜皇族里,已经为数不多深受完颜亮宠信的大臣,现在是“上京留守”。 完颜亮摒退左右,把完颜晏唤到面前,问道:“上京那些权贵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完颜晏答道:“陛下于蔡州耀武时,他们多有非议,对于调兵一直搪塞推诿,百般阻挠。 及至陛下遇刺,欲兴兵伐宋,他们实在没有借口搪塞了,却也不舍得发付精锐,只想用些老弱充数。” 完颜亮听到这里,恨恨地道:“这些老贼,真是该死!” 完颜晏道:“如今,他们听闻宋国派出使节,要赴中都和谈,很是欢喜。 他们现在连老弱都不想派了,正商议着要督促陛下,使金宋达成和议,以免再起兵戈。” 完颜亮冷笑道:“朕就知道,这些国贼,早已成了朕号令天下、一统四海的绊脚石。” 完颜亮目光冷冽地向完颜晏招了招手。 完颜晏忙趋身近前。 完颜亮从怀中摸出一枚金虎符,递给完颜晏道:“你回上京去,尽量说服那些权贵赶赴中都议事促和。 等宋国使节抵达中都,你那边就动手! 那些反对国政、反对迁都、阻挠用兵、非议君上者,你以参与行刺的罪名全都抓起来,敢反抗者,当场格杀!” 完颜晏听得脸色骤变。 他知道上京贵族们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完颜亮非常不满了。 但他没有想到完颜亮竟然动了杀机。 这种平息内部分岐的方式,很少会有哪位君主动用,可今上…… 完颜晏不敢抗旨,只得凛然接下金虎符,沉声应道:“臣遵旨!” …… 郓州,后世的山东东平县,如今是金国的东平路。 过了郓州城,再往北走大约二十多里地,就到了大汶河。 汶水滔滔。 作为黄河下游的一条支流,它的水质却不像黄河那般浑浊。 河面甚宽,金人安排的渡船,正在安排大宋使节船队的车驾、马匹上船。 杨沅站在大汶河岸边,纵目远眺。 他对一旁的使团书记官道:“桓水在县西八十里,黄河去县治十里。 这条大汶河在县北二十二三里处,河面甚宽,非大舟难渡。 若行军至此,当提前备好舟船,或早伐大木,以筏渡河,此处河面,若非雨水充沛时节,还是很平缓的。” 书记官奋笔疾书,将杨沅所言一一记下。 朱宋璋正在安排船只调度,一转头,就看到宋国的杨学士站在汶水边正指指点点,似乎在吟诗作赋。 朱宋璋虽然大字不识一筐,但他受如今金国的风气影响,也是很喜欢附庸风雅的。 大宋状元在极其推崇汉人文化的大金国,当然是很有市场的。 如果能听他吟诗一首,自我口中传出,岂不是帮我扬了名? 想到这里,朱宋璋赶紧走过去。 结果顺着风儿,他就隐隐约约听到杨沅说:“行军至此,当提前备好舟船……,若非雨水充沛时节……平缓……” 朱宋璋只听得眉毛乱跳,这位……这位大宋的状元郎在干什么? 他在勘察我金国地理形势吗? 其实,但凡出使,勘察对方地形、民情、兵力部署,那都是顺手为之的事。 刺探军情、操控舆论、分化敌方阵营,这都是作为一名使节的重要任务。 所以宋国使节一路行来,暗暗记下金国的沿途地理山川形势,并不奇怪。 问题是,谁会干得如此明目张胆呐。 朱宋璋的脸皮子一阵抽搐,赶到杨沅面前,轻咳一声,微笑道:“杨学士,你在说什么?” 宋国使团的书记官正捧着簿册埋头记录呢,想掩饰都来不及。 宋国副使寇黑衣、使团判官于吉光等人便显出几分尴尬来。 杨沅却是云淡风轻地道:“哦,没什么,本学士打算写一部《子岳游金记》,正在做些记录。” 朱宋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论文,我文不过你。 论武,我武不过你。 可这并不代表我傻啊,你是不是当我傻? …… 渡船驶上大汶河,朱宋璋便进入船舱,把杨沅勘察金国地理的事,告诉了一直与杨沅避不相见的孔彦舟。 朱宋璋道:“大王,这杨沅太放肆了,他虽是为议和而来,却是满脑子主战、北伐。 方才在岸上候船时,他还在明目张胆地记录汶水地理,妄言来日要领兵北上。” 孔彦舟冷笑道:“年纪轻轻,三元及第,又得到宋国君主的器重,自然是狂妄不可一世了。 来人,把他的狂悖之行都记下来,报与我主!” 孔彦舟对一旁的书记官吩咐道。 书记官埋头狂记。 朱宋璋道:“人不轻狂枉少年。可是太狂了,可就天都不容了。 我看等陛下看了此人言行,这位杨学士怕是要做个永远的少年郎了。” 孔彦舟冷笑道:“得罪我孔彦舟,我会让他轻易死掉? 待他对陛下没了用处,我会叫他明白我孔彦舟的厉害。” 这时,一个随从自后舱出来,一脸暧昧地笑道:“大王,您在郓州城里看中的那个小娘儿已经沐浴已毕,等着大王怜爱了。” 孔彦舟目中欲焰一炽,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他在经过郓州城时,偶然见到街头一个小娘子,颇有几分姿色。 一向好色如命的孔彦舟正嫌行军烦闷,于是就让亲兵把那女子掳了来。 一听亲兵禀报,孔彦舟便转怒为喜,笑道:“哈哈哈,本王火气正大,正好拿她先去去火!” 孔彦舟迫不及待就往后舱赶去。 朱宋璋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他是孔彦舟麾下一名大盗,追随孔彦舟多年,自然是臭味相投的。 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年轻时候放纵太过了,几年前他就开始有心无力。 所以,如今的朱副使只热衷于权力,女人?憎物也,真不明白大王为何乐此不疲。 …… 杨沅一行人在孔彦舟、朱宋璋领兵护送,过了郓州,往济南府赶去。 此时,从燕京往济南府的官道上,也有一行人马,轻驰而来。 这是赴京赶考,如今赶回济南的辛弃疾。 肥天禄就混藏在辛弃疾的随从之中,被带出了燕京城。 “辛小友,老夫耽搁了你考取功名啊。” 并辔而行时,肥天禄对辛弃疾抱歉地说道。 辛弃疾把肥天禄救下以后,成功地避过了金兵的几轮搜索。 这其中,辛弃疾的身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他是金国高官子弟,又是今科应试举子,这两重身份于肥天禄而言,都是很好的掩护。 不过,辛弃疾考虑到一旦中举,那他身边就不会成为适合隐藏的所在。 因此他应试的时候便胡乱答了一通,主动放弃了考中的机会。 辛弃疾笑道:“大叔何必如此,弃疾本就无意于金国功名。 此番去燕京,只是为了增长见识罢了。” 这些时日的接触,肥天禄已经知道了辛弃疾的底细。 辛弃疾的祖父辛赞乃是北宋进士,“靖康之难”后,中原大乱。 金兵入主中原后,没有打理地方的经验,得知辛赞是一位进士,就逼他入仕做官。 为了保全家人,辛赞只好做了金国的官,最后在开封尹的位置上致仕。 辛赞做开封尹的时候,开封留守正是孔彦舟,他二人还搭过班子。 辛赞虽然做过金国的官,却从未忘记过国恨家仇。 辛赞的儿子早逝,在辛弃疾还很少的时候,辛赞就时常带着他以踏青为名,练习骑射,阅历山河,鼓励他有朝一日揭竿反金,恢复大宋故土。 正是因为有祖父从小的教育,所以中原沦陷已近三十年,可年方十五岁的辛弃疾却能明确自己的立场,清晰自己今后要走的路。 他在燕京城遇到重伤昏迷的肥天禄,立即猜到他是行刺金国皇帝的义士,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保护他。 肥天禄道:“辛小友,我看你文武双全,将来必成大器。 你既心向故国,可有想过,离开金国,去往大宋呢? 你若肯去,老夫在那边有些关系,可以荐举你加入宋军成为一员武将,将来建功立业,收复故土,得以留芳百世、名垂千古。” 虽然肥天禄认为辛弃疾是可以信任的,却也没有轻率地对他透露出自己的真正身份。 他现在就是以不满金帝暴政,刺杀完颜亮的义士身份,被辛弃疾收留的。 实在是因为他的身份太过敏感,如果被人通过他,证实刺杀金帝的人就是宋国派来的,会让大宋陷入被动。 “祖父他老人家年纪大了,禁不起颠沛之苦。” 辛弃疾尚带稚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遗憾:“弃疾要先为他老人家奉养天年,才能思量今后之事。” 有句话,辛弃疾也没有对肥天禄说。 其实他的祖父不仅给辛弃疾规划了未来的人生道路,而且祖孙俩现在就为未来开始谋划了。 济南城北有一条小清河,直通至海,济南府由此成为了北方盐运中枢。 辛赞早就在济南府暗中组织人马在贩运私盐。 此番随辛弃疾往燕京赴考的随从,就是从盐帮中抽调的好手,是他可以信任的人。 私盐贩子,不仅可以凭此积蓄钱粮,而且可以非常隐晦地养出一支兵马。 贩运私盐只要超过几斤,抓到就要杀头。 因此,依旧敢于贩运私盐的人,哪个不是悍不畏死的亡命? 私盐贩子这个职业从一诞生,就是用性命在跟官府抢利,天生与朝廷作对。 所以,通过贩运私盐,很容易培养出一支有纪律、敢拼命、保密意识强的队伍。 黄巢、张士诚的家族当初都是大私盐贩子,揭竿而起时便比别人先天多了一层优势。 肥天禄一想也是,人家祖父尚在,没有忽悠人家抛家舍业随他南归的道理。 况且,辛弃疾如今才十五岁,如果从军,也不是太好安置。 辛弃疾道:“大叔放心,等到了济南府,我自有办法送你南去。” 私盐贩子,不惟有一套官府控制之外的秘密运输网络。 而且,一定要收买一些地方上的官员胥吏,才能行走自如。 因此,哪怕现在宋金之间气氛紧张,双方都已封锁了边境,只偷偷运送一两个人过境的话,辛弃疾也有办法。 肥天禄笑道:“如此就有劳小友了。救命之恩肥某铭记心头!” 此时,却有一队“血浮屠”,自燕京向济南府方向急急追来。 完颜亮把他被刺杀的这口黑锅,扣在了宋国头上,以此兴兵恫吓,引宋国遣使和谈。 再用宋使,引上京的老顽固们出老巢。 这口黑锅,最终他还是要扣在上京那些冥顽不灵的权贵头上的。 但是黑锅可以扣来扣去,对刺客的追索和调查却并没有停止。 逃脱的三名刺客现在被他们追捕到两人,两人全都在没有逃脱希望的时候自尽而死。 现在还有最后一条漏网之鱼,“血浮屠”一直在暗中追查此人的下落。 今日这队“血浮屠”一共九人,是无意中发现辛弃疾这条可疑线索的。 说起来,此事还与寇黑衣有关。 寇黑衣进入金国地界以后,就寻个机会把一封密信投到了金国的驿站。 他本意是想尽快与“血浮屠”取得联系。 他想破坏完颜亮一统大金的绝杀计划。 “血浮屠”作为完颜亮最可怕的爪牙,在这次屠杀行动中一定会发挥重大作用。 “血浮屠”如果知道他被宋国派回了金国,也许会给他下达一些任务。 由金国朝廷下达的任务,他就可以提前摸清楚金国朝廷的一些意向和行动。 这对他破坏完颜亮的计划,必然会有所帮助。 金国驿站见到寇黑衣这份有着特殊标识的密信,知道级别甚高,不敢怠慢,立即传递去了燕京。 燕京的“血浮屠”得知他们派去宋国并成功潜伏下来的秘谍,居然又被宋国派回了金国,也是颇感惊奇。 金帝完颜亮正想利用孔彦舟带兵护送宋使去中都,途经山东的时候,敲打一下被他迁居至此却不太安分的两大权贵家族。 如今宋国使团中竟然有他们的人,那岂不是更容易实施这个计划了? 因此,金国朝廷就派出一队“血浮屠”前往济南府,要在济南府与寇黑衣接头,里应外合,把济南府这个局做的更严密一些。 他们出燕京城的时候,听到两个守城小吏因为分赃不均发生了口角。 有一队济南府旅人,通过向他们行贿带出去一个身上没有“公凭”的人。 偌大一座燕京城,不合规矩却能来来去去的黑户其实是挺多的。 你上边就是闹得天翻地覆,底层小吏也只管过他们的日子。 收了好处便予人方便的事,每道城门处每天都在发生,其实并不稀奇。 但是,既然也是往济南府去的,这队“血浮屠”便动了心思。 万一这个“黑户”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呢? 抓到刺杀皇帝陛下的人,这可是大功一件。 更何况此人居然有人接应,接应的人是济南府人氏,而他们此番就是去济南府搞事的。 这些因素纠结在一起,他们顿时来了兴趣,便快马加鞭追了下来…… 第445章 济南的风 “杨沅~到哪儿啦?” 年约四旬的济南尹仆散忠义泡在大水桶里,眼睛半睁不睁,语气懒洋洋地问道。 仆散忠义是金国名将,十六岁就跟着完颜宗辅攻打陕西,因功授予“谋克”。 二十五岁他就升为“猛安”了。 此人历任博州防御使、真定府兼河北西路兵马都总管,西北路招讨使、兵部尚书。 完颜亮登基后,又先后担任临洮尹、平阳尹,现在是济南尹。 北人本就怕热,仆散忠义是武将,血气旺盛,尤其的怕热。 山东夏天的热,可以热得让“知了”叫起来都有气无力的,大地都能给你晒到皲裂。 仆散忠义实在热的受不了,所以一到酷夏他就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泡在水桶里,便是他在衙门里署理公务时也是如此。 “回府尹大人,驿署传来的消息,宋使杨沅明天就能到济南府了。” “嗯……” 仆散忠义淡淡地道:“吩咐下去,近来济南府私盐猖獗,本府要严厉打击济南府私盐贩子。 济南府北向、西向两个方向,无论水路大小关隘,即刻封闭。 着令当地兵马、民壮、村镇派员巡逻,不得放一人出境,违者就地格杀!” “遵命!” 济南府推官刘十九雄纠纠气昂昂地答应一声,便按着刀走了出去。 金帝国膨胀的速度太快了。 从立国开始,只用了十多年的功夫,它就从一个只有一万多兵马的部落联盟,膨胀了一百倍以上,拥有了一大片广袤的国土。 哪怕是占领中原后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的今天,金国已经吸收了大量汉人儒士做官,依旧严重缺乏治理地方的官员。 所以,把武将就地安置,让他们主持民政的现象比比皆是。 这位刘十九本是仆散忠义麾下一员猛将,可他现在是个文官,是济南府的一位推官。 “宋使还有一天就到了……” 仆散忠义深深地吸了口气,本来因为酷热有些昏昏欲睡的表情全部散去。 他接到完颜亮的密旨,叫他配合孔彦舟行动。 金国宗室完颜斡伦家族和完颜乌里野家族是已经被迁到山东路的金国权贵。 虽然他们服从了完颜亮的旨意,心中却是极不情愿的。 因此他们整日牢骚不断,还和上京那边的权贵们藕断丝连。 他们时常书信往来,叙说迁出经营上百年的老家造成的种种不便,怂恿上京权贵们不要像他们一样上当。 完颜亮对这两大家族暗挫挫的小动作早就了解了,因此怀恨不已。 如今完颜亮决心要“破而后立”,自然不会放过他们。 只是若在济南调动山东路的兵马,这两大家族一定会察觉动静。 因此完颜亮才决定,以“假道伐虢”之计,由孔彦舟、朱宋璋来下手。 而济南尹兼山东路兵马总管仆散忠义,则负责封锁南北道路。 他这边只要能成功封锁三五七天的消息,时间就够用了。 到那时,上京的权贵想去燕京的已经到了,没去的就算没有收到济南有变的消息,也不会再去。 “终于可以动刀了啊!” 一想到这里,仆散忠义便兴奋起来。 他“哗”地一下从水桶里站起来,流水从他健硕强壮的身躯上滚落下去。 侍候在角落里的两個婢女连忙捧着大浴巾上前,帮他擦拭起来。 …… 济南历城,四横闸。 这是一个只有百多户人家的村庄,因地处赵王河,建有四个闸口而得名。 不远就是小清河,也就是济南水上盐道的必经之处。 四横闸村虽然只是一个村落,只有百十户人家,却出了一位大人物。 那就是曾经官居“开封尹”的辛赞,辛老爷子。 辛老爷子致仕以后,便回到济南府老家。 明里他是济南府一个体面的官绅,暗里却做起了大盐枭。 这四横闸村百十户人家近千口人的村落,全都是辛家私盐帮里的帮众。 辛家在这个村落,就等于拥有了无数双眼睛,无数个护卫。 今日,有三位权贵到辛家拜访。 一位是衍圣公孔拯,一位是完颜斡伦家族后裔完颜大睿,一位是完颜乌里野家族后裔完颜驴蹄。 现在天下间有两个衍圣公。 赵构当年南迁之时,把孔家第四十七代衍圣公孔端友一起带到南方去了。 金国便立了孔端友的侄子孔璠为金国的衍圣公。 跟着赵构去了南方的孔家人,则在衢州建了宗庙,从此南孔北孔两个宗庙对立。 如今孔璠已经去世,他的长子孔拯袭了衍圣公的爵位和曲阜县令。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自不消说了,都是完颜皇族的宗室子弟。 之所以这两人的名字取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那得去问他们的爹了,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完颜亮想让皇族先迁出来,给上京的女真贵族们打个样儿,所以他软硬兼施的把这两个宗室家族迁到了山东。 结果这个样儿显然没有打好。 这两大家族到了山东,就起了反面作用。 他们天天给上京老家那边的权贵们写信诉苦。 什么食物不合口味啦,天气不太适应了,不如在上京逍遥自在啦。 重点就在最后一句:“不如在上京逍遥自在”。 他们的根基不在这里,迁居山东后权力受到了很大约束,当然不如在上京时自在。 今日三人联袂拜访辛赞老爷子,是因为辛赞曾经做过开封尹,和当时的开封留守孔彦舟搭过班子,两人有来往,自然有交情。 两大宗室想大排筵宴,款待大宋使团,这就需要使团能在济南府滞留几日。 可决定权在孔彦舟手里,他们得请辛老爷子出面,去向孔彦舟说和才有可能。 七月天气,已经炎热无比。 但是一进辛家待客的轩厅,便觉一股凉意扑面而来,顿时令人神清气爽。 这种高大的建筑,不仅通风好,而且遮阳效果极佳,夏天便天然具有一定的避暑效果。 而且辛家还用水车引了河水浇在屋顶上,水从屋脊上淋下,如雨幕一般从三面檐下淋漓而下,再通过水道引过花圃,厅中自然凉爽宜人。 “哈!辛翁,还是你会享受,原来可以用这样的法子避暑,待我回去,定然要学你家,也这么建一座屋子。” 完颜大睿见了辛家这精巧的避暑方法,不禁大为惊喜:“正好我家宅子旁边有条河。” 完颜驴蹄听了就郁闷了,因为他们家附近没有河。 “呵呵,不过是些纳凉避暑的小机巧而已,不值一提。”辛老爷子笑着请他们坐了,便问起他们的来意。 孔拯替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开口,把他们想请辛老爷子出面,利用他和孔彦舟曾为同僚的关系,请他在济南府多待几天的意思说了。 只有这样,他们才有机会和宋国使节多做接触。 等孔拯说完了,完颜大睿又补充道:“辛翁,金宋两国自‘和议’以来,一直很太平。 我们为什么不能继续太平下去呢? 我们想让宋国的杨学士明白,我们金国,也是有很多人希望两国继续和睦下去的。 我们想知道,宋国对于和谈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完颜驴蹄粗声大气地道:“对!只要他们不太过分,我们可以想办法说服陛下嘛。 呐!两国只要和谈成功,那就不用打啦!” 金国权贵有很多人是不想继续南下的,就如宋国这边有很多地方官绅不想北上一样。 其中很大一部分女真贵族反对南下打仗,是因为继续南征,对他们没有半点好处,反而尽是坏处。 金国当初南下中原时,虽然已经是建立了帝制的国家,可实际上依旧是一个部落联盟。 南下开疆拓土,这些女真部落酋长们是有大把利益的。 可现在这种动力已经没有了。 完颜亮正在迅速进行真正的帝制改革,不断集中皇权。 想要通过征伐来建功立业求取前程的,是金帝国的新贵们。 而那些旧贵族,你拿走他们的土地、他们的部落民,拿走他们土皇帝的权益,哪怕给他们一个王位,难道比得过他们原来那些实实在在的利益? 他们自然就成了完颜亮野心的阻挠者。 再加上完颜亮为了固权和集权,干的实在是太狠了些。 金国当初征服中原的那些开国功勋,诸如完颜斡鲁补、完颜宗翰、完颜兀术的家族,几乎全部被完颜亮杀光了。 他不但杀光了这些开国功臣家族里的男丁,还把这些男人的妻子、女儿,纷纷纳入后宫,供他玩乐。 你让其他权贵们看在眼里会怎么想? 所以,这些旧贵族是坚决不想再打仗了。 辛老爷子听了他们的来意,不由大为意动。 他盼的是宋国北伐,收复故土,而不是金兵南下,屠戮江南。 由于辛家暗中做着盐枭生意,其中就有从浙东大盐场走私来的宋盐,所以他对宋国那边的消息就了解的多一些。 他知道宋国如今已经换了新君,新君气象与前一任皇帝高宗大不相同。 这种情况下,宋国派出和谈使者,显然是还没有做好北伐的准备。 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灭吴,大宋君臣既然有了收复故土的志向,那就应该给他们创造一个积蓄力量的机会。 这些金国贵族不愿意开战,固然是因为他们的家族利益所在,但是若真能借助他们的力量促成宋金和谈成功,对大宋当然是有利的。 想到这里,辛老爷子便道:“衍圣公和两位大王心怀天下,有意和平,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辛某虽然年纪大了,也想能为百姓们多做点好事,所以愿附骥尾,促成其事!”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听了欢喜不禁,忙向辛赞起身抱拳,谢道:“有辛翁出面,此事可成。我等代天下黎庶,谢过辛翁!” …… 烈日之下,树边的柳树都打了蔫儿。 柳叶有气无力地垂下来,偶尔有一点风,才半死不活地拂动几下。 马匹也受不了这样的酷热,再也没有了刚出发时人如虎、马如龙,驰骋原野的气势。 一旦经过河流、树林时,整个队伍便会停下来。 人马饮水,更有兵士跳进河里,借助河水冲一冲身上的暑气。 孔彦舟、朱宋璋这样的将领,尤其是还担当着接伴使,也是不顾形象,脱得近乎赤条条一丝不挂。 “你们,要脱就脱吧,无妨。” 杨沅看看车外,晒得都快中暑的于吉光等人,恹恹地道:“不必死要面子活受罪。” 杨沅发了话,于吉光、陈力行等人顿时大喜。 大楚率先欢呼一声,撒着欢儿地冲向河边。 他纵身一跃,就连着戎服跳进河水,一头把脑袋埋进水里。 待一口气儿快憋不住了,他才站起来。 顿觉浑身附着不去的暑热之气,至此终于一冲而光。 寇黑衣见了也不禁意动。 他虽然不如于吉光他们野驴撒欢一般,却也姿态优雅地脱去衣袍,先叠好放在岸边,才穿着一条犊鼻裤迈进了流水中去,顿时身心舒畅。 肥玉叶和花音、小奈坐在树荫下。 她们也顾不得淑女形象了,大剌剌地撇着腿,用范阳笠当扇子,呼扇出来的风都带着热意。 她们那有意涂着姜黄的肌肤,都掩不住潮红之意了。 这一路行来,三人也相处熟悉了。 她们时常在夜晚歇息的时候,由花音和小奈发挥忍者野外生存的技能,带着肥玉叶一起悄悄潜出去,寻找河流洗澡。 要不然,这三位大姑娘身上都要馊了。 此时整个最队伍里最苦逼的就是杨沅。 别人可以不顾形象地宽衣解带下河冲洗,只有他和肥玉叶还有花音、小奈望河兴叹。 肥玉叶和花音、小奈是女儿身,没办法。 他是人设立在这儿了! 一个方正不苟,养浩然正气的君子,一个视大宋荣誉和形象尤胜性命的儒士,一个视武人为粗鲁匹夫的文人,怎么可以和他们这些不顾形象的武夫一个模样呢? 所以,再热他也不能脱衣服,他得忍着。 朱宋璋光着黑黝黝的一身腱子肉,走到杨沅的车驾旁,好心劝他去河里泡一泡,去一去暑气。 杨沅却端坐车中,轻摇小扇,满额的汗水,却依旧淡然道:“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非心静无以清凉。 看翠叶花红,听一点蝉鸣,感微风拂面,心中岂有不觉清幽之理? 伱们呐,还是养气功夫不到家啊……” 说话间,汗水就流到了他的嘴巴里。 杨沅从袖中摸出一方叠得整齐的绣帕,轻轻蘸了蘸脸面,依旧微笑道:“境由心生,心静自然凉。” 朱宋璋打个哈哈,笑道:“杨学士的养气功夫令人佩服。朱某是个粗人,只能去河里泡泡了。” 朱宋璋转身就走。 经过柳荫下时,肥玉叶和花音、小奈,听见光着膀子的朱宋璋吐出了两个特清凉的汉字:“傻逼!” …… 辛弃疾一行人马快要进入济南府地境的时候,忽然发现有金兵、民壮纷纷出动,沿道路、河流布防。 保长、大保长、都保长们则串联村镇壮丁,在郊野中开始布置人手。 辛弃疾因为身边有个肥天禄在,对于这种异动自然格外警觉。 一俟察觉不对,辛弃疾立刻放弃了沿大道前行。 他拨转马头,便带着肥天禄和一众随从拐进了乡间小道。 很快,他们就进入一个村子。 村正敲着锣,正召集壮丁随几位保长去村外布防。 他大声吆喝着,一日三餐会由村里负责,又声色俱厉地恐吓,谁家人丁若是不到,要罚扣粮食什么的。 正说着,看见辛弃疾带着一众骑士赶到,那老村正马上笑逐颜开。 他呲着所剩不多的几颗牙齿,把铜锣往他孙子怀里一塞,便热情洋溢地迎向辛弃疾。 那几个一脸煞气的保长也换上了亲切的笑容,向辛弃疾热情地打着招呼。 嗯……,他们接到了济南府的命令,要封锁水陆关隘、大小要道,禁绝一切人员往来。 目的呢,是严厉打击私盐贩运。 但是辛弃疾不但往来了,家里还是做私盐生意的,这个村的村正和保长们显然对此都很清楚。 不过,他们好像压根儿没有意识到官府的这条命令和辛家有什么关系。 老村正把辛弃疾一行人迎到自己家,大声吆喝儿媳妇赶紧去杀鸡宰鹅,被辛弃疾给拦住了。 辛弃疾向老村正询问突然戒严的原因,老村正一点都不藏着掖着,声若洪钟地道:“济南尹下令,要禁绝一切交通,缉捕打击盐贩。 这不,老汉正要派人设岗呢。 俺们村负责的路段比较长,得多派些人去才行,不然防不住啊。 上头可是说了,就算是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辛弃疾道:“原来是这样,马老爷子,我带了个人,没有公凭照身,走大路的话不方便了。你给安排一下。” “没问题,没问题,不过这大晌午的你们来了,正好是饭口儿,可不能就这么走。 四娃他娘,四娃他娘,赶紧杀两只鸡,宰只大肥鹅……” 老村正笑呵呵地对辛弃疾道:“小辛呐,你叫伙计们都歇歇,这马也得歇歇了,等吃了晌午饭再走。 你放心,在咱们马家村,没事的。谁要是敢乱讲话,俺老马弄死他。 你坐着,你坐着,老大媳妇儿,你照应一下小辛他们,快煮点好茶。” 老村正说完了,又对辛弃疾呲牙一笑,道:“咱们自己人,俺就不跟你见外了哈。 俺得先去安排封路了,官府里吩咐过,不许一人出入呢。” 老村正说完就急匆匆地走出去了,毕竟他们家门口还有上百口壮丁等着他安排呢。 老村正要安排的,可不只是如何让他们设防。 他们派出去了,村里不得烙饼熬粥,往防线上送饭呐? 老村正做事很认真,那可是受过济南府嘉奖的村正,态度积极着哩。 九名“血浮屠”一路南来,沿途不时向对面而来的商旅行人,询问辛弃疾一行人特征形貌的行人消息,很确定们就在前面。 要不是天气太热,不能策马急追,他们此时已经追上了。 可是走着走着,他们突然就没了辛弃疾那些人的消息。 沿途设置了各种哨卡,虽然重点是不许出,而且他们有官凭腰牌,可是商贾行人把道路都拥塞了,他们又如何快得起来? 眼看就要追上的人,就这么脱离了他们的掌握。 第446章 乱(为黑星光和吹泡泡的老虎SL盟主加更) 九个血浮屠骑士又策马急追了一阵,向路上的商贾行人询问,却始终没有辛弃疾一行人的消息。 辛弃疾一行人都骑着马,这么明显的一支队伍,如果有人看见,不该没有一点印象。 很显然,他们已经离开了官道。 要么是发现被人跟踪因此躲避,要么就是他们虚晃一枪,实际的去处并不是济南府。 不管是哪个原因,这都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情。 九个血浮屠骑士对于辛弃疾一行人,本来未必就怀疑是刺客同党。 他们只是抱着一种反正顺路不妨一查的心态。 万一真有问题,顺手就能立個功劳。 万一真有大问题,那更是奇功一件。 现在因为辛弃疾一行人的突然消失,他们心中疑心更重,倒是有心要查个清楚了。 领头之人略一思索,便喝道:“马号!” 一名形容粗犷的骑士提马上前。 领头之人道:“我们两人一组,分别向左右乡间岔路去打探一番,为免错过与‘白隼’的联系,你先往济南去。 我等追索无论有无结果,最迟傍晚时分,一定赶去济南与你汇合。” 马号听了心里就有些不太乐意。 万一刺杀皇帝的刺客,真就是我们这一路追踪过来的那些人,这是何等大功? 可是九人之中他的资历最浅,上司有所吩咐,他心中纵然不愿,却也无可奈何。 马号答应一声,先把毡帽压低些,才一提马缰,顶着热辣辣的太阳,沿着大道向前而去。 其余八人则约定分头搜索到傍晚,无论有无消息,都直奔济南城汇合,然后便两人一组,分别向乡间岔道驰去。 ****** 五千金兵护送着宋国使团抵达了济南城。 济南尹仆散忠义率领济南府大小官员以及当地士绅,顶着烈日前往迎接。 当地官绅在城门外搭了迎接的彩棚。 彩棚虽然有遮阳的作用,到底不及城门洞里凉快。 官员们就三三两两地在城门洞下闲聊,直到前方有快马传报。 最多再有一柱香的功夫,宋国使节就要到了。 他们这才走出城门洞,站到彩棚下恭候。 士绅队伍中,以辛赞辛老爷子为首。 官员队伍,自然就是以仆散忠义这位济南尹为首了。 孔彦舟当初在颍州时被杨沅打出的皮肉伤已经养好了。 如今他已经不至于叫人一瞧,就是一副鼻青脸肿挨过揍的模样,便也不怕抛头露面了。 眼见将到城门下,前方有彩棚高搭,孔彦舟急忙翻身下马,把马缰绳随手往随从手里一扔,便快步迎了过去。 济南尹仆散忠义在完颜亮面前可比他孔彦舟还要有份量,孔彦舟岂敢对这位重臣失礼。 走到近处,孔彦舟又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竟然是前开封尹辛赞。 孔彦舟本是一介江洋大盗,行军打仗的法门,他倒是在长期作战中无师自通了。 可是对于各种行政事务,就实在一窍不通了。 因此他在担任开封留守的时候,很多本属于他负责的政务都是甩给辛赞的。 辛老爷子倒也没有怨言,替孔彦舟承担了不少政务。 因为这一层关系,两人同在开封任职时关系还不错。 此时一见辛赞也在,孔彦舟脸上的笑容更盛,连忙上前抱拳施礼道:“哈哈哈,仆散大人、辛翁,久违了!久违了!” 仆散忠义笑道:“咱们自家人,客气什么。” 辛赞微笑拱手道:“巨济,你与老夫可是经年未见了。这一次你来济南,无论如何都要小住两日,叫老夫略尽地主之谊才是。” 巨济是孔彦舟的字。 金人入主中原之后,把中原文化一股脑儿学了去,处处以汉家风度为荣。 孔彦舟便也附庸风雅,花了一笔钱,托了一位大儒,给他取了个字。 孔彦舟遵照完颜亮的密旨,正打算在济南府搞点事情,摘了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的项上人头。 纵然没有人邀请他,他也要找个理由在济南小住几天的。 如今一听辛赞相邀,正中他的下怀。 孔彦舟和仆散忠义飞快地对了一个眼神儿,便哈哈笑道:“孔某与辛翁一别经年,心中甚是惦念。 如今这鬼天气,一路下来,都快晒掉我一层皮了,正想在济南府歇息两日。” 仆散忠义笑道:“好啦,等你住下,再与辛翁叙旧不迟。宋使下车了,孔将军还请为我二人引荐。” 前边,朱宋璋已经请杨沅下了车。 杨沅和寇黑衣这对宋国正副使节,在朱宋璋这位金国接伴副使的陪同下,缓步走来。 仆散忠义一见,忙与辛赞一起,在孔彦舟的陪同下向杨沅迎去。 双方顶着烈日,简单寒喧了几句。 杨沅笑吟吟地道:“杨某本以为江南炎热不堪,却不想这山东的日头更加毒辣。夏季出门还真是一趟苦差使啊。” 仆散忠义笑道:“不瞒杨学士你说,忠义本是北人,比伱杨学士更不耐热。 今日若非是杨学士大驾光临,忠义还泡在大水缸里呢。” 他撸起袖子,向杨沅展示了一下他的胳膊,道:“这盛夏我就是天天泡在水里过来的。 喏,你看,我都快泡‘浮囊’了。” 辛赞本是北宋年间的一位进士,如今看到宋国来的学士,心中格外亲切。 辛赞便笑道:“仆散大人对于杨学士的到来甚为重视,特意把‘泺源堂’辟作了馆舍,作为杨学士下榻之处。 那“泺源堂”里流水淙淙、泉眼处处,又有浓荫如盖,倒是清凉许多。 咱们不妨这就去‘泺源堂’,先请杨学士安顿下来,再为贵使接风洗尘。” 于是,双方便各自登车骑马,在一众官员、士绅陪同下,车轿络绎地往城中而去。 孔彦舟的五千大军自然是不能进城的。 五千个兵还好说,五千匹马在城里可没有它们驻扎的地方。 仆散忠义早在附近设下几处安营扎寨的地方,并且备下了粮草。 这些事自然有济南府推官刘十九和孔彦舟军中将领接洽安排。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五千精骑分别安排在了四处,分别在济南城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一旦有事,骑兵就可以迅速散开,对这座城池形成封锁之势。 ****** “泺源堂”建于北宋时期,原为当地官绅的一处别业,并非公署。 济南城里原本是有北宋时期官府建造的馆驿的,但是早已被金国官府挪作了他用,一时也腾不出来。 仆散忠义这才把建在趵突泉旁边的这处园林“泺源堂”临时充作了馆驿。 偌大一座城池,居然没有馆驿,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这种现象在金国却很普遍。 金人崛起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所以底蕴严重不足。 这也是他们入主中原后,上层迅速被汉民族文化同化的一个重要原因。 因为在这一块上,于金国上层贵族而言根本就是一块真空地带。 完颜阿骨打,听着很遥远,实际上却不过就是三十多年前的人物,你就说这金国的底子薄不薄吧。 那时候,宋国使节出使金国时,金国连城郭、宫室都没有,就更不要说馆驿了。 当时接待外国使节,都是在完颜阿骨打自己家里。 设宴款待时,阿骨打家里的酒器食具不够了,赴宴的各位大臣是从自己家里自带餐具和酒水过去的。 而酒宴上端菜斟酒的就是完颜阿骨打的妻妾。 那时候完颜阿骨打的家还不如中原一个小地主的家里气派,主打的就是一个朴实无华。 当时的阿骨打和其他金国贵族比,唯一的不同是,他家里会摆一把用黄色丝绸包裹的椅子,以示这位“座者”是皇帝…… 当时的宋国使者还惊奇地发现,金人讨论事情的时候,通常都是小贵族先说意见,大贵族综合小贵族的意见再加以讨论,最后商量出一个大部分人赞同的意见。 而这些大小贵族们商量事情的地方,居然不是阿骨打的家里,因为房子实在太小了。 他们通常是在河里一边互相搓着背洗着澡,一边就把国家大事商量妥了。 有一次宋国使节正和完颜阿骨打讨论严肃的外交事宜,竟然有一个女真百姓跑来邀请阿骨打去他家里吃饭,原因是他今天上山,幸运地打到两只野鸡。 现在不同了,三十年后的今天,完颜亮在规划扩建燕京城的时候,就划出了单独区域,修建接待外使的馆驿。 不过,那是燕京城。 金国地方上很多地方仍然没有馆驿,也没有专门的馆驿人员。 如今以“泺源堂”作为招待宋国使节的所在,但是招待人员也是七拼八凑出来的。 其中很多都是从辛赞和济南的一些士绅家里抽调来的奴仆下人。 大队人马赶到“泺源堂”附近时,寇黑衣骑在马上游目四顾,忽然在一堵枣树掩映的墙头上,看到一处不起眼的涂鸦。 那应该是用石灰石刻画上去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白隼。 寇黑衣顿时心中一动:“血浮屠已经找来了!” 杨沅一行人被领进林木葱郁的园林之中,先去游赏了最出名的“趵突泉”。 “趵突泉”现在虽然是济南一景,却还没有赢得“天下第一泉”的美誉。 泉水四周,也没有后世所见的用石头砌出来的方方正正的池子。 周围是怪石嶙峋,爬藤葱郁。 清澈的泉水中,有三个泉眼喷出五尺多高的泉水。 泉声如隐雷,突出水面的水柱翻滚着,仿佛三座天然的白玉水瓶。 因为泉水温度低于此时的天气,水面上雾气氤氲。 水中游鱼翩然之姿便也飘逸了起来,倒真是一处野趣盎然的人间仙境。 这里的楼阁建筑并不多,而且都是依着流水地形建造,所以几幢建筑比较分散。 陪同而来的官员士绅分散到了几处楼阁中去,一众主要人物,自然是进了“泺源堂”。 众人进入“泺源堂”坐下,仆散忠义便吩咐人煮茶。 杨沅连忙唤住,笑吟吟地道:“杨某此次北来,带来了一些南国如今最为流行的龙井炒茶。 这趵突泉水清冽甘美,杨某曾闻,‘不饮趵突水,空负济南游’。 不如就用这趵突泉的水,加上狮峰的龙井茶,沏一壶好茶,请诸位品尝。” 杨沅说罢,对于吉光道:“于判官,有劳把本官所携的茶叶取一罐来。” 肥玉叶按着刀,侍立于“泺源堂”亭柱外的阴凉檐下,听到这里不禁吸了吸鼻子。 她知道干娘李师师就是狮山茶场的主人,江南最大的炒茶商人。 北人一贯崇尚汉人文化,基本上南方流行什么,北方马上就会学去,引为时尚。 可以想见,今天杨沅以大宋学士的身份,用这炒茶招待济南官绅。 今日之后,龙井炒茶在济南府就能立刻千金难求。 这个杨沅倒是无意中成全了干娘的一桩大生意呢。 想到这里,肥玉叶不禁偷笑了一下。 只是她那笑容刚刚浮到脸上,目光便是一凝。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叫她震惊的想法: 那个难忘的夜,淡淡的星光月色、树上凌落的樱桃、一缸荷花水…… 明明正是炎炎夏日,肥玉叶的汗毛却忽然一下子竖了起来。 李师师的男人,不会……不会就是……他吧? 辛赞听了杨沅一句“不饮趵突水,空负济南游”,不禁一阵激动。这句话,他还是头一回听到。 辛赞作为一个济南府人氏,倒不是因为被人盛赞家乡山水而激动。 而是中原沦落已经太久太久了。 中原陷落时,他正当壮年,如今却已是两鬓苍苍。 他从盼望着能够亲眼看到王师北复中原,到现在希望有朝一日王师能北复中原, 这种心境的变化中,有着多少辛酸失望、有着多少苦涩难当。 大宋,还会收复故土吗? 大宋,还能收复故土吗? 随着心中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辛赞一颗苍老的心也愈发地沉寂。 此刻杨沅说出的这句话,如果是流传于南方,那岂不就说,南方宋人并没有忘记故土? 辛赞强抑激动,微笑地道:“‘不饮趵突水,空负济南游’,呵呵,趵突泉因为杨学士这一语,要盛名于世了。” 杨沅并不知道辛赞是什么人。 眼下在杨沅眼中,只是把辛赞当成一个归附了金国的汉人。 尤其是他能作为当地士绅之首参加接风宴,显然是倍受金人器重的人物,杨沅对他的戒心也就更重一些。 杨沅微笑道:“这倒不是杨某所说!这是流传于南方的一句话。” 杨沅想到了祖籍济南的冷羽婵,便道:“杨某有一位朋友,正是济南历城人氏。这句话,杨某就是听她说的。” 杨沅顿了一下,又一语双关地笑道:“辛翁你就在济南城住着,这趵突泉水,辛翁想喝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取用,自然不会觉得它的珍贵。 只有失去了它的人,才会对它念念不忘啊。” 孔彦舟冷笑道:“失去了它的人对它念念不忘?念念不忘又如何,难不成你们宋国还想打回来?” 杨沅乜了他一眼,把手一抬,袖子就滑了下去。 孔彦舟如惊弓之鸟,立即一个大撤身,“哗”地一声,摆了一个起手势。 孔彦舟猛然一口丹田气沉下,就像一只蛤蟆精似的,脖颈粗胀,额头青筋都绷了起来。 杨沅抖了抖手,淡然道:“奸臣误国,祸害宗社,致我大宋有北地之失。” 杨沅向孔彦舟瞟了一眼,淡淡地道:“若是金国来日多几个如你孔将军一般的人物,杨某又何惮于做我大宋的粘罕、兀术呢?” 靖康之变、宋室南渡。 作为一个国家,是必须要对沦落了半壁江山的重大责任做一个检讨的。 可是除非是一个国家灭亡了,由新的国家对它做出历史评断。 否则,没有哪个政权依旧延续着的国家,会把如此重大的责任推到君父身上。 大宋官方对于失去半壁江山的历史罪责,早已做出了官方的评断: 六贼误国! 并由此上溯,认为是王安石变法失败以致衍生了一系列的问题,最终导致靖康之变。 这口锅全扣在王安石头上固然不公平,但是把它完全扣在任何一个人包括皇帝身上都不合适。 国家的衰败,有着太多方面的原因。 王安石被扣上这口锅,一方面是因为臣子不能诋毁君父,只能另找一个重量级人物背锅。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王安石变法这本经确实被念歪了。 变法的整体方向是好的,但它也不是完美的,弊端确实存在。 大宋之后的衰败,确实有着变法的一些内容久而成弊造成的一部分原因。 尤其是在用人上。 王安石变法遇到的阻力太大,为了能够推行新政,他只能采取“任人唯亲”的办法。 你支持新政,我就用你,至于你是真的认可新政还是政治投机,他顾不上了。 台谏系统就是那个时候被他变成操之于个人之手的政治武器的。 他活着的时候,以他一心为公的节操和强大的掌控力,种种弊端还不明显。 可是在他死后,那些投机者就把它变成了党争的工具、谋夺个人私利的武器。 时人评价:“蔡京以继述神宗为名,实挟王安石以图身利”,“今日之祸,实安石有以启之”。 在不能批评君父的前提下,宋人的反思也只能到这儿了。 杨沅不可能去违背这个盖棺论定的东西,那就太脑残了。 所以他只能按照官方说法,把宋国失去中原归结为奸臣误国。 同时,他现在是大宋的和谈使者,不能背叛谈判宗旨,大力宣扬反攻、收复。 他又是一贯主战的,便做了一个假设:“若金国今后多几个如你孔将军一般人物,杨某又何惮于做我大宋的粘罕、兀术呢?” 这就是把孔彦舟骂为误国六贼一般的人物了。 既然我大宋是因为六贼误国才使中原沦陷。 那么来日若是你金国奸臣当道,我大宋为什么不可以收复中原、光复故土? 如果我大宋那么做不合法理,你金国如今占据中原就不合法理。 况且,我只是做了一个假设。 假设的前提是“如果你们金国出现一堆的奸臣祸国殃民,导致国家衰败”。 谁要是揪住这一点做文章,你猜完颜亮会不会不高兴呢? 金国正当权的那些朝廷重臣会不会不自在呢? 六个名额呢,请君对号入座! 孔彦舟也不傻,并不接这个话题,只是冷笑道:“杨沅,你果然野心勃勃,觊觎我大金天下,当诛!” “孔将军,你言重了!”随着一道不屑的声音,完颜大睿大步走了进来。 “天道无常,有德者居之。如果我大金国如那宋室徽、钦二宗一般昏庸无能,就算宋国不来取,西夏又岂会放过?西夏肯放过,说不定就会冒出一个东夏北夏。” 完颜大睿看向一旁的孔拯,问道:“衍圣公,你说本王说的对不对?” 孔拯讪讪而笑,不敢作答。 他现在和迁到山东的完颜大睿、完颜驴蹄走的很近。 可是孔彦舟这个皇帝近臣他也不想得罪,只好打个马虎眼了。 完颜驴蹄紧跟着走了进来,懒洋洋地笑道:“再说了,杨学士这番话对粘罕(完颜宗翰)、兀术(完颜宗弼)两位战功赫赫的大金功臣推崇备至,这是我金人的荣耀,杨学士何罪之有?” 粘罕和兀术都是完颜亮篡位称帝之前就已经死掉的人。 其中像粘罕,更是被金熙宗逼死的。 完颜亮杀金熙宗自立称帝后,为了展现金熙宗倒行逆施,该杀,还对粘罕大加褒奖。 杨沅举的这两个金国人物,不但不犯完颜亮的忌讳,而且确实是金人此时仍然树立的榜样。 孔彦舟的脸色甚是难看:“这宋使杨沅对我大金分明包藏祸心,两位大王缘何包庇于他?” 完颜大睿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忠义之士难道不该礼敬吗? 只要我大金皇帝贤明,大金臣子忠诚,又何惧于宋人的威胁呢?” 完颜驴蹄撞了一下完颜大睿的胳膊,用半个“泺源堂”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道:“大睿,你不要这么说话。 孔将军可是降将,你在他面前提这个‘忠’字,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狠狠抽他的脸吗?” “啊呀,口误,口误了!” 完颜大睿轻轻一拍自己的嘴巴,对孔彦舟呵呵笑道:“本王并无他意,人嘛,当然是要良臣择主而事啦。 人又不是狗,那畜生倒是晓得忠心事主!你又不是个畜生。你不是畜生,当然不用讲忠心了。 咦?我好像又说错话了,本王不读书的,是个粗人,口拙,口拙而已,孔将军勿怪。” 孔彦舟气的脸皮子发紫,咬牙切齿的只在心中发狠。 且容你们再猖狂一时,不消两日功夫,看本王不亲自取了你们的狗头!” 仆散忠义目光一闪,拍了拍孔彦舟的肩膀,为他解围道:“巨济,如果这趵突泉的水配上狮峰山的龙井,当真妙不可言。 呵呵,那么杨学士有意来拿这趵突泉的话,我们难道就不能去取那龙井茶? 何必在这里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说罢,仆散忠义上前一步,抱了抱拳,笑吟吟地道:“两位大王和衍圣公什么时候来的济南,怎么也不跟下官说一声,下官未能远迎,未免怠慢了。” 其实这三个人都到了济南府好几天了,仆散忠义早就知道,只是一直故作不知罢了。 完颜大睿大大咧咧地道:“这不是听闻宋国使节杨学士来了么?你也知道,我们两个都是不学无术的,所以特别崇敬读书人! 杨学士那是文曲星下凡,我们来见见他,沾点墨火回去,说不定明天就脑袋开了窍,一下子有了学问呢。” 仆散忠义暗自冷笑,明天就脑袋开窍?我看你们是明天就脑袋开瓢。 仆散忠义打个哈哈道:“这倒是下官的不是了。 下官原想着两位大王事务繁忙,兼之天气炎热。 两位大王一个居于泰安,一个居于聊城,就没想着劳动二位。 想不到两位大王消息灵通,自己就来了。 快快快,两位大王,还有衍圣公,快请上座。”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立即一左一右,挟住了杨沅。 完颜大睿笑道:“我们和杨学士多亲近亲近,沾点文墨气息。” 众人回到桌前坐下,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就提了两把椅子,挤到了杨沅身边,把本来坐在左右的仆散忠义和辛赞老爷子挤到了一边儿去。 完颜驴蹄笑道:“杨学士,一路远来,可还顺利啊?” 杨沅笑吟吟地道:“顺利,怎么会不顺利? 杨某出使之前,有来北国经过商的人,告诫杨某说,本地不甚太平,盗匪处处,杀人越货。 不过杨某一路行来,山清水靖,四方太平,毫无动荡。 可见流言不可信呐!金国地方官府治理的还是很不错的嘛。” 副使寇黑衣目光一闪,马上接口道:“杨学士怕是说笑了,金国皇帝陛下对咱们的到来特别看重。 金国皇帝陛下派了孔将军这等骁勇善战的武将,又领了足足五千精骑。 呵呵,五千骑兵啊,运用得当,都能左右一场大战的胜负,足以灭杀一个小国了。 又哪有宵小还敢找咱们的晦气呢?” 杨沅欣赏地看了寇黑衣一眼。 他把台子搭起来了,寇黑衣若是不够机灵,不知道借着台子唱戏,他就要自己往这件事上引了。 如今有寇黑衣一唱一和,透露讯息就自然多了。 杨沅神色一正,道:“五千骑兵,这一路人吃马喂的,耗费可是甚巨啊! 唯其如此,正足见金国和谈之诚意。 此去燕京,本使希望能不负使命,和金国顺利达成和谈意向。” 完颜大睿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他想知道宋国有什么条件,可以做出多少让步。 这样才能知道他们这些金国权贵,可以在其中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从而估算一下和谈有无达成结果的可能。 所以,完颜大睿马上关心地就这个话题说了下去:“贵国能有这份诚意,那是两国百姓的福气。 却不知贵国对于和谈究竟有些什么想法呢?” 另一边,完颜驴蹄却因为杨沅和寇黑衣的这番话,心里猛地打了个突儿。 孔彦舟护送杨沅去燕京带了五千兵,而且是五千骑兵? 护送一支使团队伍,三百骑兵都够够的了! 可是完颜亮却派出了五千骑兵……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一直想的是在规则之内阻止完颜亮发兵南下,他们并没有想过完颜亮要掀桌子的可能。 倒不是说完颜亮干不出这样的事儿来,完颜亮早就这么干过了。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只是觉得,完颜亮当初为了巩固皇帝的宝座,大杀特杀也就算了。 如今没有必要再这么做吧? 把金国权贵都杀光了,谁来给你镇守这偌大的天下呢? 靠辽国、宋国一群归附的降将? 可是,寇黑衣一句“五千精兵”,杨沅又给他算了一笔帐,让他想想这五千骑兵一路人吃马喂的巨量消耗。 完颜驴蹄心里头就有点发毛了。 他忽然注意到自从杨沅和寇黑衣一番话后,仆散忠义的脸色便微微有些不自在起来,看向他的目光微微带着警惕之意。 完颜驴蹄心中一凛,好在他那张大脸上的表情本来就不生动,此时也没露出什么异样。 完颜驴蹄装作认真听杨沅解说宋国立场的样子,把异样的情绪悄悄掩饰了下去。 不一会儿,杨沅拿出的那宋国炒茶,已经沏好端了上来。 仆散忠义、辛赞、完颜大睿、完颜驴蹄等人看着这茶汤不禁啧啧称奇。 这么清亮的茶汤,没放什么佐料,他们看着还是挺新鲜的。 金人自入主中原以后,就疯狂吸收、接受汉人文化。 而金国上层上士最喜欢接受的就是中原的奢靡之风,以及那些浮夸的不切实际的东西。 这玩意儿提升逼格啊。 之前他们的皇帝还泡在河沟子里,一边和大臣互相搓背一边商议国事呢, 突然就可以这么有逼格了,他们岂有不乐在其中的道理。 杨沅笑道:“诸位若是喜欢,一会儿离开的时候,每位赠送一匣,且尝个新鲜。” 众人一听,连忙道谢,便端过茶去,学着杨沅的样子,轻呷一口,摇头晃脑,细细品尝。 其中只有完颜驴蹄,迫不及待,候那茶汤稍凉,便咕咚咚大口喝个干净。 他一抹嘴巴,道:“方才来时,燥热不堪,这热茶一喝,毛孔透开,倒是周身有了凉意。 哈哈哈,给本王斟满,本王正好口渴。” 侍女给他斟上一杯茶,不消片刻,完颜驴蹄又一饮而尽。 侍女甚有眼光,急忙上前再为他斟满。 辛赞品了一杯茶,抚须笑问道:“方才听杨学士讲,你有一位朋友,就是我济南历城人氏?” 杨沅道:“不错,我那位朋友姓冷,她是在临安出生的。 不过,听她说,她祖父就是济南历城人,当年中原动荡时,为避战乱而南下。” “历城冷家,是为了躲避战乱而南下的么……” 辛赞忽然动容道:“当初我们历城确实有一家姓冷的,和我们辛家还有些姻亲关系。 老夫一个堂侄女儿,就是嫁做冷家媳妇的。 中原动荡的时候,宋金鏖战,山东地界的匪盗趁机横行,混乱不堪。 那冷家为了避祸,就举家南迁了,从此了无音讯。” 说到这里,辛赞喟然一叹,道:“老夫还以为冷家在逃难途中遇到匪盗,已经全都殁了。 想不到如今还能听到冷家的消息,好!好啊!” 杨沅听了辛赞的话,不禁心想,如果冷羽婵真是这位辛老爷子的姻亲后人,那么算一算…… 冷羽婵岂不就是辛赞的侄外孙女了? 杨沅忙道:“我那朋友的家世,杨某以前倒是没有仔细打听过。 只是偶然听她说起,当初家族从历城南迁,途遇匪盗,一家人也只有她父母双亲侥幸南渡成功。 而且,我那朋友,父母双亲在她幼时就已相继过世,在临安府她如今也是孤单一人了。” 辛赞听的好不心酸,不禁说道:“杨学士,待你归去宋国,还请仔细询问一下你那朋友家族情形。老夫觉得,他……应该就是老夫的侄孙。” 杨沅道:“既如此,倒要劳烦辛翁先讲一讲尊府情形,杨某归国后,也好说与那位冷姓朋友做个印证。” 辛赞叹息一声道:“老夫么,本是大宋宣和三年进士,世居济南历城。老夫只有一子文郁,早已过世。如今身边只有一个孙儿,名叫弃疾……” ****** 辛弃疾带着肥天禄,大模大样地回了辛府。 一进四横闸村,辛弃疾就不需要遮掩什么了。 整个村子都是跟着辛家贩盐讨生活的,都是辛家的耳目。 他把肥天禄让进花厅,对肥天禄道:“大叔且先在我家里住上几日。 等官府缉捕盐贩的禁令取消,弃疾再安排你返回大宋,那样更加妥当一些。” 肥天禄连忙道谢。 辛弃疾笑道:“大叔和弃疾客气什么。 弃疾的祖父一直思念故国,若是见到你这位故国义士,必然欢喜不禁。弃疾先带大叔你见见他老人家。” 辛弃疾对奉茶上来的丫鬟问道:“春花,我爷呢?” 春花道:“老爷子受济南尹仆散忠义大人的邀请,去迎接宋国使节了。” 肥天禄吃了一惊,失声道:“有宋国使节来了?小姑娘,你可知是何人来使?” 那丫鬟想了一想,道:“婢子记不大清了。 不过,婢子听老爷子提过一嘴,说那宋国使节乃是一位三元及第的大才子呢。” 肥天禄震惊道:“杨沅?!他怎么出使金国来了?” 辛弃疾讶然道:“杨沅?我也听说过此人名姓,他是今科大宋状元啊。大叔你认得他?” 肥天禄险些脱口说破自己的身份,定了定神,才道:“大叔本就是临安人氏,和这位状元公,有过几面之缘。” “哦?” 辛弃疾想了想,便吩咐那婢女道:“春花,你叫前宅的人,马上去打听一下这位宋国使节的详细消息。” 那婢女答应一声,便急急向前宅走去。 辛弃疾笑道:“弃疾也很想结识一下这位大宋状元,大叔你可要与他见见,搭使团的‘顺风船’返回大宋?” 肥天禄惊讶地道:“小兄弟,你能帮我见到杨沅?” 辛弃疾笑道:“在济南地面,我们辛家要做些事还是不太为难的。 再说,我祖父既然是迎接大宋使者的本地士绅代表,弃疾带个‘随从’去见祖父,总没有问题吧。” 肥天禄听了不禁有些意动,但他转念一想…… 他可是刺杀金国皇帝的人,如果他去了杨沅的使团当中,又不慎被人发现,这件事岂不坐实了是宋国所为,令宋国陷入被动? 肥天禄迟疑了一下,说道:“杨沅为何出使北国,大叔现在还不清楚。且待小兄弟你查清宋国使团详细情形再说。” ******* 杨沅万万没有想到,从辛赞口中,竟然问出一个“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辛弃疾来。 也幸亏他已经见过太多太多以前只能在史料文稿中才能见到的历史人物,早已修炼的处变不惊。 不然,乍闻辛弃疾大名,杨沅必然露出震惊之色。 他一个远道而来的宋使,听到金国治下的济南府一个年方十五岁少年的名字,便神情异样的话,恐怕就要给辛家惹些麻烦了。 一俟知道辛赞的儿子已经去世,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嫡孙。 知道辛弃疾未来人生选择的杨沅,就明白这位辛翁定然是个依旧心向大宋的人。 冷羽婵是杨沅的女人,换言之,他是辛赞老爷子的侄外孙女婿,是辛弃疾的表姐夫。 这样一想,杨沅对辛赞顿觉亲近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大剌剌地唠起辛老爷子在宋国的亲眷,还真不用背着人。 金国在宋国那边有亲戚的人家实在是太多了。 而且那些人家在金国大多非富即贵。 毕竟战乱时期,有能力远迁逃跑的,几乎就没有穷人。 再一个,这也和金人还没有消失的部落习俗有关。 早期氏族部落时期,女真人实行的是氏族外婚制。 进入酋邦阶段后,女真人实行的是部族外婚制。 所以,部落与部落之间,不知有多少层复杂的婚姻关系。 可这并不影响他们为了争夺猎场和草场,彼此间杀一个你死我活。 因而他们也不会因此就排挤、猜忌自己部落中与其他部落有联姻关系的族人。 因为要是那么算起来,恐怕他们整个部落都找不出几个在外边不沾亲带故的人了,包括他们自己。 而金国从这种部落联盟到现在一共也才三十多年时间,诸多旧习和观念都还没有转变。 他们在这厢聊着天,完颜驴蹄就在旁边不停地喝茶。 喝着喝着,他便摸了摸肚子,笑道:“这茶汤甚好,不仅解暑气,还泄火气。大睿,陪咱去方便一下。” 完颜驴蹄说着便起身,走到完颜大睿身边,在他肩上笑嘻嘻地拍了一把。 完颜大睿察觉完颜驴蹄用的劲道儿有些不对,不由得心中一动。 完颜大睿便翻个白眼儿,嘟囔道:“真是懒牛懒马屎尿多。” 他发着牢骚,便起身跟着完颜驴蹄一起走了出去。 二人遛遛达达地出去,向侍候在外面的人问清方便的所在,便一起走过去。 行在林荫路间,完颜驴蹄的脸色就阴沉下来。 他低声道:“大睿,孔彦舟护送宋国使节去燕京,足足带了五千骑兵,你不觉得有些古怪么?” 完颜大睿知道他喊自己出来,必定有事商量。 不想却从他口中听到这么一句话。 方才在“泺源堂”上,他还真是一听就过,没有深思。 因为当时他正急于了解宋国的谈判底限,忽略了。 此时听完颜驴蹄一说,完颜大睿便意识到不太对劲儿了。 “带了五千骑兵……,他想干什么?” 完颜驴蹄阴沉着脸色道:“在我大金腹心之地,调动五千精兵,你说他还能用来做什么?” 完颜大睿怒道:“完颜亮……他真就如此大胆?他这是要把我金人权贵赶尽杀绝吗?” 完颜驴蹄没有作声,他认定孔彦舟带了五千兵,恐怕是要对他们不利的。 可是对于完颜亮这种“你稍有忤逆,我就以杀镇之”的做法,也是有些不敢置信。 二人默默走进“五谷轮回之地”,方便之后又从里边出来,缓缓往回走。 完颜驴蹄道:“我们应该马上走,你我两家的部曲、家奴加起来也有上万人马。只要我们能返回家里去,孔彦舟纵有歹意也未必还敢动手了!” 完颜大睿没有完颜驴蹄的急智,这不是因为他蠢,而是因为他考虑事情总喜欢再三推敲。 有这种习惯的人,是很难对别人的行为及时做出反应的。 但是,这样的人,你只要给他一定的时间从容思考,他所想的事情却大多会更加缜密。 完颜大睿摇摇头道:“如果,孔彦舟领五千精骑来济南的目标是我们,你觉得我们还走得了吗?” 完颜驴蹄急道:“此等大事,孔彦舟定然不敢事先便晓谕麾下将士。 你我可是金国王爷,我们要硬闯出去,谁敢阻拦? 咱们闯出去,等他发觉怕已来不及了。” “来得及!” 完颜大睿冷冷地道:“你看到那四下游走的侍卫了么? 我们只要不告而别,突然离开‘泺源堂’,孔彦舟马上就会得到消息。 哪怕我们闯得出第一关,再闯得出城池这第二道关,还有第三关呢! 你别忘了,仆散忠义刚下了命令,为缉捕打击盐贩,封锁了水陆各处要隘。 仆散忠义显然是他的同谋。” 完颜驴蹄听了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沉吟道:“出了‘泺源堂’、再出城,再加上一路重重的关隘……,每道关口只要稍稍耽误些时间,五千精骑就追上来了。” 完颜大睿目光闪动,道:“所以,我们不能走。 他们没有马上动手,定然是想师出有名,恐怕是要炮制个什么罪名安在我们身上,然后再对我们挥刀,我们还有时间。” 完颜驴蹄道:“你想怎么做?” 完颜大睿沉声道:“我们不动声色,马上派人去联系卖咱们私盐的‘六千会’,通过他们派人出去,连夜通知你我家族。然后……” 完颜大睿露出一丝冷笑,道:“就以发现私盐贩子为由,调动你我的部曲家奴,直接闯来济南府。 你别忘了,你我二人镇守山东路,也是有权干预地方政务的。 他仆散忠义既然要抓盐贩子,咱们就派兵配合他抓,有什么问题?” 完颜驴蹄心中急急盘算了一番,说道:“你我两家距离济南城并不远,但是要集结人手再快马而来,最快也得明天才能到了,万一……他们今晚就动手怎么办?” 完颜大睿道:“还没有给我们编排罪名,又不知道我们已经察觉,他们不会仓促动手的。” 说是这么说,毕竟事关自己的性命,完颜大睿也不敢大意。 他想了一想,又补充道:“今晚,你我就跟着仆散忠义。 如果他回府,我们也要跟去。只要牢牢守住他,他就无法对咱们动手。” “好!” 完颜驴蹄咬牙切齿地道:“完颜亮!他这是想逼老子造他的反呐! 这狗娘养的,逼急了我驴蹄,我死也得叨他一块肉下来,断然不会让他好过!” 完颜大睿道:“一切都还只是你我的猜测,冷静些,不要叫人看出端倪来,我们回去。” “嗯!” 完颜驴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满腔的怒火,跟着完颜大睿走进了“泺源堂”。 一脚踏进门槛儿,两人便已满脸笑容。 仿佛那道门槛儿,就是一个变脸的开关。 ****** 历城,四横闸村。 村正袁景仁急急走进了辛府。 “我有急事,要见小少爷。” 他知道辛赞去了城里,如今有紧急事情,就得请示辛弃疾了。 “袁大叔,什么事?”辛弃疾听到消息,从后宅急急赶了出来。 袁景仁道:“少爷,经常从咱们这儿大量购买私盐的一位大客商,想要咱们帮忙,送他的人穿越封锁前往聊城和泰安。” 辛弃疾一怔,问道:“两个人?” “是!” “他们有没有说是什么要紧事?” “没有。” 辛弃疾沉吟起来:“这个时候动用咱们的秘密通道,如果不是十分紧要的大事,最好是不要管。 不然,万一有个闪失,咱们就要断去一环,再要补上,十分吃力。” 袁景仁道:“俺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位大客商,从咱们这儿购去的私盐一向极多。 咱们从南方运来的私盐,他经常一买就是一船。 而且,他还跟咱们的人说,只要咱们帮了他们这个忙,以后从咱们这儿进盐,愿意再加价一成。” 辛弃疾思索了一下,道:“这么豁得出去,看来他们真的有很急的事啊。” 袁景仁道:“少爷,他们每次从咱们这儿买进的盐都不少,而且很快又会再买。 所以,俺估摸着,他应该是一个身份不低的权贵,所以才有门路迅速把盐售卖出去。 不过,他显然是没有自己买盐的门路,又或者……是担心树大招风,所以才从咱们这儿买?” “是地方权贵么?” 辛弃疾想了一想,道:“那倒是值得帮他一把,答应他。但是……让咱们的人多加小心,我今天回来时便发现,官兵巡弋森严,这次不比从前。” 袁村正答应一声,便又匆匆离去。 袁村正刚走,辛家派去城里打探消息的人就回来了。 辛弃疾也不问他,便带了他去后宅见肥天禄。 那人把宋国正副使者的身份一说,肥天禄就变了脸色。 副使是机速房蝉字房的副承旨寇黑衣? 不用问了,玉叶一定跟来了。 肥天禄太了解自己这个女儿了,况且他和郑远东还是知交好友。 派来的副使既然是机速房的人,他女儿不跟来才怪。 如此一来,他倒是必须和杨沅见上一面了。 不然女儿去了燕京,必是为了寻他。 而他已经离开燕京,万一女儿为了寻找他惹出什么动静来,他倒是安然离开了,再把女儿陷在北国,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肥天禄对辛弃疾道:“小兄弟,这宋国使节,我还真的需要见上一见了。 还请小兄弟帮我安排一下,越快越好!” 第447章 蝉、隼、螳螂、黄雀、驴蹄子、六千会 “泺源堂”的晚宴准备的非常丰盛。 这个时代,南甜北咸的饮食格局已经初步形成。 至于菜系,八大菜系虽然还没有影儿,四大菜系的轮廓却已构筑完成,其中当然以鲁菜为首。 自春秋战国时起,天下的政治和经济中心就一直位于中原。 达官贵人尽集于此,必然促成了这一带饮食文化的丰富与快速成长。 尤其是山东地区得天独厚,江河湖海山川平原俱备,食材种类也就特别丰富。 杨沅这一桌正中央,只摆了一条鱼。 一条长达五尺,重有五六十多斤的黄河金翅大鲤鱼。 辛赞老爷子告诉杨沅,这还不是黄河里捕捞上来的最大的鲤鱼。 但是长到这么大的,已经不算常见了。 这么肥大的黄河鲤鱼,在后世大概只能是传说中的一个传说了。 不过,这个时代还没有后世那么强大的捕捞手段,河中尚有巨鲤也就不稀奇了。 当然,限于各物种的先天基因限制,三五百斤乃至上千斤的鲤鱼,杨沅是不相信有的。 酒席宴上杯筹交错,金国上层人士又特别喜欢附庸风雅,那么酒酣之际,自然少不了吟诗作赋的环节。 杨沅是最怕吟诗作赋的,他没那個底蕴,虽然能背几首前人佳词,为安全计,也该藏拙。 所以在大宋,他主打的就是一个“诗词,小道也”。 我看不上,你谁还能自讨没趣,跟我研究诗词? 反正他有“三元及第”的光环在身,此前也吟过一两首诗词,旁人不会怀疑他不会作诗。 但是在这里,他正在努力把自己打造成一个鄙视武夫,文人自矜的形象。 那么卖弄一下诗词,再做出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显然对于他立人设就非常有帮助了。 再说,他能记住的诗词本来就不多,还得用在应情应景的地方,使用条件本就苛刻。 而这里是趵突泉,这里是“泺源堂”,他恰好记得一首诗,诗名就叫“趵突泉”,这要是不装个逼,那就天打雷劈啦! 前世杨沅曾经在此旅游过,那是一个小长假。 他陪着他刚刚突破了深层关系,正处于亲蜜期的师父敏姐,在大明湖畔双宿双栖。 当时这座“泺源堂”外挂着一副楹联,那副楹联取自于一首写趵突泉的诗。 杨沅因此记住了那首诗,并且当晚把这首仙气飘飘的诗,念给了白蟒一般在他身下扭缠的敏姐听。 如今这个时代,这首诗还没有问世,“泺源堂”外自然也还没有挂着这样一副楹联。 所以,杨沅理所当然地做了一回“文抄公”。 “泺水发源天下无,平地涌出白玉壶。 谷虚久恐元气泄,岁旱不愁东海枯, 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澜声震大明湖。 时来泉上濯尘土,冰雪满怀清兴孤。” 这是元代大才子赵孟頫的佳作。 赵孟頫是宋太祖赵匡胤第十一世孙,在元朝时,曾经官至江浙中书省平章政事,爵位至魏国公,是一位造诣颇深的书法家、画家和文学家。 他这首诗,在所有写趵突泉的诗词里边都堪称上佳之作。 诗一吟出,自然赢得满堂喝彩,当场就有人开始抄录这首诗。 辛赞更是提议,把诗中的“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制成楹联,就挂在这“泺源堂”外。 济南官绅,纷纷上前向杨沅敬酒,态度较之前更加恭谨,俨然有顶礼膜拜之势了。 肥玉叶就侍立在“泺源堂”正门口,厅中一切尽都看得见。 听到杨沅一步成诗,吟出这样一首震惊四座的好诗,肥玉叶心中也不禁钦佩不已。 这小贼……当初是真没看出来,他竟然这么有才。 不过……不过李干娘那个贼汉子,到底是不是他呀? ……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心中有事,素来喜欢豪饮的二人今晚就比较节制。 不过这种节制却是不能被人察觉的。 因此二人端着酒杯满场游走,到处活跃气氛。 他们到底喝了多少酒,也就无人清楚了。 只要二人步伐飘忽一些,自然会给人一种酒醉的感觉。 完颜大睿的一个亲信部曲放轻脚步从“泺源堂”外走进来,悄悄转到了他的身边。 “大王,咱们的人……” 那人悄悄耳语了几句,完颜大睿微微点头,那人便又悄然退了下去。 不消片刻,完颜驴蹄就端着酒杯凑了过来。 不等他开口询问,完颜大睿便道:“你不用担心了,咱们的人已经被‘六千会’的人顺利送出去了。” 完颜驴蹄听了这话,顿时松了口气。 完颜驴蹄感慨地道:“大睿,看来咱们之前有些小瞧了这‘六千会’啊。 济南府如今全境封锁,他们还能把两个大活人轻轻松松地送出去。” 完颜驴蹄舔了舔嘴唇,低声道:“你说,咱们要是反了他完颜亮,能不能把这‘六千会’招揽过来……” 完颜大睿道:“这‘六千会’究竟什么底细,我们并不清楚,还是等了解仔细了再说吧。 况且,人家是求财的,跟着我们造反,咱们能给他们什么? 高官厚禄还是富贵前程?我们现在要是反了完颜亮,能有几成胜算?” 完颜驴蹄恼怒道:“你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人家都把刀架在咱们脖子上了,你说该怎么办?” 完颜大睿道:“我说过,现在这一切都还只是你我的猜测。防当然是要防的,现在尽量不要撕破脸皮。如果一定要反……” 完颜大睿冷笑:咱们也得拉着上京那边的人一起反。” “嗯……”完颜驴蹄仔细想了一想,认同地点了点头。 两人相交久矣,他也知道自己做事容易冲动,完颜大睿思虑周密,大事还是得听他的才行。 “哈哈哈,两位大王在这儿聊什么呢如此投机。”仆散忠义笑吟吟地迎了过来。 自从下午,杨沅和寇黑衣在茶桌上,无意中提到完颜亮出动五千骑兵护送他们的事。 仆散忠义就对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格外热情起来,从不让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外。 完颜驴蹄呲牙笑道:“本王是在羡慕杨学士满腹才华呀。 伱说人家那个脑袋是怎么长的,他写的那些字吧我还都认识,可我怎么就不能拼成一首诗呢?” 完颜大睿则笑道:“小女今年十四岁,本王正想给她找个婆家。 若是陛下肯把杨学士留在咱们大金国就好了,本王就招他做个郡马。” 完颜驴蹄马上道:“怎么你忠义大人也有女儿要嫁吗? 那可不好意思,正房已经预订了,你家女儿只能做小了。” 仆散忠义脸色一黑:“下官没有女儿。” 完颜驴蹄叹息道:“可惜。姊妹有吗?” 仆散忠义不想和这个混蛋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强做出一副笑脸儿,说道:“杨学士要去向我济南官绅们敬酒了,咱们几位过去陪一下?” 完颜驴蹄欣然道:“陪陪陪,当然要陪,你是主陪,我们二人却也不能短了礼数,咱们走。” 二人一左一右,拉着仆散忠义就向杨沅迎去。 …… 熙熙攘攘的宴会厅一角,孔彦舟微笑地负手而立。 在他身侧,站着刚把兵马安排妥当,进城禀报的骑将严士铎。 严士铎道:“大王,末将的人马已经按照刘推官指定的地点,分别部署好了。 城中但有意外,济南四城随时可以被我们封锁起来。” 五千骑兵,当然不可能是用来攻城的。 按照他们的计划,孔彦舟在济南城中突然发难,诛杀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 待孔彦舟取了他二人项上人头,便马上出动骑兵,突袭他们在聊城和泰安的家。 只要能出其不意,灭其满门,他们的部曲和家奴直接就能收入自己囊中了。 孔彦舟满意地点头道:“明日,我们就会动手。你等驻守四城,严防他们逃走。 只等城中得手,你们带了他们的人头,立即奔袭聊城和泰安。 后天早上,我要听到尘埃落定的消息。” “末将遵命!”严士铎答应一声,悄然退了出去。 孔彦舟看了看正陪着杨沅和几名济南士绅谈笑风生的完颜大睿还有完颜驴蹄,唇边掠过一丝讥诮的笑意。 那边,一群济南士绅正围着杨沅逐一敬酒。 作为副使,寇黑衣责无旁贷,当然要上前替他挡酒。 “诸位,诸位,我们杨学士当真是不胜酒力啊,诸位盛情难却,这杯酒就由黑衣替杨学士喝了。” 这酒不挡不行啊,山东父老实在是太能喝了! 而且他们那敬酒词儿一套一套的,让你听了如果还不举杯,都有一种负罪感。 可杨沅作为使团的正使,又是极尽风头、众人瞩目的人物,是绝对不可以喝多的。 如果杨沅在人前失仪,那就要闹出大笑话了。 所以,副使寇黑衣只能挺身而出。 寇黑衣也不知道替杨沅挡了多少杯酒,实在是山东人太讲究了,他们不是一群一群地敬,而是一个一个地敬。 然后,寇黑衣就倒下了,被人抬了下去。 “于……于判官……” 寇黑衣被抬下去的时候,还目光涣散地看向于吉光。 懂,该我了! 于吉光于是挺身上前,含笑捧杯道:“诸位诸位,如果我们杨学士喝倒了,今晚这接风宴可不就要失色了么? 在下不才,忝为宋国使团判官。这杯酒,就让于某替杨学士喝了吧。” 于吉光说罢,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双目一亮,赞道:“李太白诗云,鲁酒若琥珀,汶鱼紫锦鳞,果然好酒。 却不知这是青州拣米酒,齐州舜泉酒、兖州莲花酒、德州碧琳酒还是曹州银光酒啊? 这些鲁地名酒,在下也是久闻了的。” 马上就有一位当地士绅道:“于判官,今天用来款待诸位的,乃是莱州玉液酒。” “好,好酒!”于吉光大赞,又是一口喝下。 很快,于吉光也倒下了,他不甘心地唤道:“大楚~~” 大楚“咕咚”咽了一口唾沫,便闪身站到了杨沅身边。 他也不会说话,憋了半天,只崩出一个字来:“喝!” 便一饮头,将酒一饮而尽。 寇黑衣被人抬回他的下榻之处,由侍候的使女给他宽去外袍,擦拭了脸面。 因为天气炎热,也不用盖什么,只是替他点燃一盘熏香,便掩好门户,退了出去。 侍候的下人一出去,寇黑衣便霍然张开了眼睛。 倒不至于说眼眸清亮无比,虽然他有意隐藏实力,但酒确实没少喝,眼中还是有些朦胧的醉意。 他赤着脚下了地,先到窗口,透过碧纱窗儿向外观察了一番。 左近无人,远处丛林中,有灯光和谈笑声传来。 寇黑衣悄无声息地走到盥洗架旁,从铜盆中掬起水来,把脸浸了进去。 寇黑衣尽量放轻了声音,反复洗了几遍脸,拿过毛巾擦净了脸面。 然后他把裤腿、衣袖束紧,一双脚也用枕巾细细包裹起来。 随后他便悄悄打开碧纱窗子,轻盈地跳出去,又把纱窗掩紧,身形一矮,没入了花木丛中。 …… 辛弃疾带了肥天禄和一名侍卫,快马赶到了“泺源堂”园林之外。 此处自有金国官兵把守。 辛弃疾下了马,走上前去,看了看那守在园林门口的人,便扬声笑道:“十九哥!” 济南府推官刘十九定睛一看,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稚气未脱却身形高大的少年。 刘十九认得是辛家小少爷弃疾,便笑道:“原来是弃疾老弟,怎么,来接令祖辛老太守么?” 辛弃疾道:“是啊,小弟不放心,万一祖父大人醉了,只怕身边人照顾不好。 看这天色,酒宴应该也快差不多散了,我来接一下他老人家。” 辛赞那是什么人物? 告老还乡以前是开封尹,官职与仆散忠义的济南尹一样,资历还要更老一些。 辛家的地位自然不同一般。 况且,辛家这位小少爷,年纪虽然不大,却是豪爽任侠,交游广阔,在济南府已经是一号人物了。 所以,刘十九虽然是济南府推官,与他称兄道弟却也不觉得自降了身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辛家这位少爷,断非池中之物。 说不定将来官场上还需要人家关照呢。 因此刘十九对他是很客气的。 闻听此言,刘十九便不在意地摆摆手道:“‘泺源堂’上正在款待宋国使者,高朋满座,本不该使人进去。 可你弃疾弟当然不是外人了,再说天色已晚,园中道路曲折不平,老太守可闪失不得。 你进去吧,只是且在一旁等待宴会散了再接老太守,莫要去堂上惊扰了贵客。” 辛弃疾笑道:“多谢十九哥关照,改日我再寻你一起吃酒。” 辛弃疾对自己侍卫道:“你待在这儿,看着马匹。” 说完他向肥天禄一摆手,领着肥天禄便走进园林。 那些守卫见是刘推官打过招呼的人,自然无人阻挡。 这里辛弃疾是来过的,一路走下去,只见几处馆阁,俱有灯火笑声。 他也不理,只向最大的“泺源堂”走去。 二人赶到“泺源堂”外,辛弃疾就放慢了脚步,对肥天禄悄声道:“大叔,你一会儿就在堂外等着。 我先进去跟我爷通个气儿,再想办法知会杨学士。” 肥天禄答应一声,对辛弃疾道:“小兄弟,你自己小心。 便是今晚联系不上也不要紧,切勿叫人看出端倪。” 辛弃疾胆大心细,早已想得透澈,轻笑道:“不打紧的,除非我直接找上那位杨学士,否则不管我是什么神情举止,谁能猜到真相?” 肥天禄一想也是,因为辛弃疾的年龄而有些忐忑的心思便也放松了下来。 辛弃疾跨过一道石桥,走到“泺源堂”门前,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便迈步走了进去。 这周围几处宴客的馆舍,客人们本来就是互相走动的。 辛弃疾身量比寻常成人还要高大一些,又是一身富家公子的袍服冠戴。 若不能察觉他容颜中尚带的稚气,都会把他当成一个成人。 况且这门前的侍卫,只是孔彦舟代表金国的一方、杨沅代表宋国的一方的侍卫,站在门前左右摆样子的,不会盘查出入的客人。 因此辛弃疾便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 肥天禄往桥边一站,神态闲适,俨然一副等待主人的随从模样。 他本是沙场上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兵,后来进了枢密院,执掌皮剥所,干的事情更加凶险,心志早就磨炼的坚若磐石。 哪怕就是大剌剌地站在那儿,身前不过丈余就是一名金兵侍卫,他也从容的很,心中丝毫不慌。 肥天禄从敞开的门户往“泺源堂”上看了一眼。 客人们坐着的少,站着的多,举着酒杯摇摇晃晃走来走去的更多。 许多人三五成群,围在一起谈笑风生,看这样子,酒宴确实进入尾声了。 肥天禄轻轻吁了口气,以他对自己女儿的了解,玉叶一旦得知他下落不明的消息,是一定会来金国探查结果的。 如今宋国的使节是杨沅,副使是寇黑衣,他们俩一个是玉叶的前下属,一个是玉叶的今下属。 那就不用问了,女儿一定混在他们的队伍当中。 自己的宝贝女儿听闻父亲有难,能够不计生死赶来救援,作为一个老父亲当然是很欣慰的。 便是男儿也不是个个都有勇气和决心为父亲做到如此地步的。 虽然他肥天禄没有儿子,可是有这样一个宝贝女儿,他便不觉得人生有丝毫遗憾。 只是,欣慰归欣慰,女儿担心他的安危,他又何尝不会因为女儿深入虎穴而担忧啊。 哎,这孩子…… 肥天禄叹息一声,目光从一片喧哗热闹的“泺源堂”上收回来。 无意间掠过侍立在门口一侧的宋国士兵时,忽然心中一动,本已掠过的目光又投了回去。 第一眼,不认识! 再一眼,又似曾相识。 再再一眼…… 肥天禄大吃一惊。 花音和小奈的变相术也就是易容术,还是相当高明的。 但是,她们需要做的只是让肥玉叶不要被人看出是女人,而不是一定要让她面目全非。 所以,肥玉叶的眉眼五官、面孔轮廓,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只是她的肤色啊、眉毛啊、唇角啊……,过于女人的地方都做了修整。 所以肥天禄一眼望去,并不认识。 可是再仔细一看,这不就是他的宝贝女儿么?他女儿变成男人了! 肥玉叶比肥天禄更早一步看到了他。 只一看见,肥玉叶就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 她设想过一千种父亲的处境,设想过找到父亲的一万种可能,唯独不包括眼下这样一幕。 奈何,就在她对面,便是一名金国接伴使团的士兵站立在那儿。 肥玉叶不仅不能和父亲说话,甚至眼神儿都不能向他投注太多。 肥天禄很快就掩去了震惊的神色,一个转身,看向了不远处夜色灯光下的趵突泉。 只有他微微起伏的胸膛,透露了他心中的激动。 …… 寇黑衣自丛林中穿梭而行,寂然无声,那悄然而过的身影,就宛如一道夏夜中的一道幽灵。 偶尔会有草木树枝的沙沙声响起,可即便附近有人经过,也只会把这当作是风吹使然。 这园林的侍者奴婢们,又怎么可能发现得了寇黑衣的踪迹。 至于外围巡弋保护的兵丁,他们离那处画有记号的墙壁附近远远儿的,根本就不过去。 因为那儿站了一个人,牵了一匹马。 他们已经验看过那人的身份,那人乃是燕京来的一名“血浮屠”。 对于“血浮屠”,他们当然是要敬而远之的。 “沙~” 衣料悉索声一响,一道黑影自墙内一跃而出,如同一头矫健的鹰,轻盈落地。 马号按着刀,沉声道:“揽辔隼将击!” “忘机鸥复来!” 寇黑衣答应了一声,原本俯身戒备,随时可以发出一击的身形站了起来:“我时间有限,快点说!” 马号刚刚露出的笑容顿时一僵。 他听说过“白隼”的大名。 据说,“白隼”是“血浮屠”外派谍探中最成功的一个。 之前大金国枢密院派出的间谍中,有个叫魏汉强的,成功做到了大宋待漏院的知班驱使。 官儿虽不大,却是在待漏房里给准备上朝的大臣们端茶递水的。 所以他能够听到宋国大臣随口议论的国事,从中掌握一些大宋机密。 大金枢密院为此很是得意。 但,那人现在已经被宋国查清底细处死了。 而直属大金天子的“血浮屠”派出的“白隼”,如今却走到了一个比魏汉强更加关键的位置。 这让“血浮屠”在陛下面前,很是扬眉吐气了一把。 马号成为“血浮屠”时间尚短,倒是有心跟这位了不起的前辈攀交一下,不想寇黑衣如此冷傲。 这,大概就是高级谍探的风采吧? 马号不觉懊恼,反而愈发敬畏,忙拱手道:“‘在下血浮屠’马号,见过白隼。” 寇黑衣四下扫视了一眼,收回目光,淡淡地道:“说事儿。” 马号愈发崇拜,忙道:“‘血浮屠’的意思是,‘白隼’能够潜入大宋机要之地殊为不易。 此番你能代表大宋出使金国,回去后凭此资历,必然还能更进一步,执掌更多机要。 因此,此番北来,你无需有任何不利于你个人的举动。 为确保你的身份安全,你可以便宜行事,完全以宋人自居。 另外,‘血浮屠’还会帮你制造机会,让你作为宋国副使多出风头,多立功劳,这样你在宋国才会走的更高更远。” 寇黑衣听了心里好不绝望。 他好想回金国卧底啊! 倒不是说掌握大宋机要,对大夏就全无作用。 可是比起直接与大夏接壤的金国,宋国机要的重要性终究差了一层,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马号又道:“另外,除了我,还有八个‘血浮屠’也来了济南府。明日,在大明湖上,我们要……” 第448章 谍影重重(为JJM盟主加更) 寇黑衣听马号说罢,淡淡地回答道:“知道了!你们无事不要联系。” 寇黑衣一纵身,手掌在墙头轻轻一按,整个人就打横贴着墙头掠了进去。 这样目标不太明显,如果是秃鹫一般腾空而起那就难说了。 马号看着寇黑衣消失的地方,心中有些失之交臂的遗憾。 不过,他又觉得寇黑衣如此高冷寡言是理所当然的。 若非如此,“白隼”又怎么可能成为金国“血浮屠”最成功的派出潜伏者呢? 马号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他的八个同伴这时也应该赶到济南城了。 马号便翻身上马,策马扬鞭冲进了夜色。 很快,这片“禁地”就重新纳入了士卒巡弋的领地,水银泻地一般的严密。 此次见面,寇黑衣得到了两个消息: 其一,“血浮屠”很看重他在宋国的成功潜伏,并且还想多送些功劳给他,助他更上层楼。 其二,明天仆散忠义和孔彦舟将在游大明湖的时候,在船上对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下毒手。 负责动手的是身手超卓有软甲护身的九名“血浮屠”。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纵然骁勇,也只是马上功夫,只适合冲锋陷阵。 况且他二人在船上时身无长物,又是猝不及防之下,不可能再有侥幸发生。 我要不要……给他们一点警示呢? 寇黑衣对此有些犹豫。 他也不清楚今天和杨沅的一番唱和,有没有让那两個金国大王提高警觉。 回到房间后,他先把用来裹脚的毛巾投洗干净,用力拧干了。 这么热的天气,又是北方,气候比较干燥,毛巾只要拧干,就只剩下一点湿气了,用不了多久就会干。 然后他把盆里的水从后窗倒出去,这才躺回榻上,细细思量起来。 他在犹豫,要不要趁着完颜大睿他们还在,想个办法提醒他们。但思量半晌,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样做风险太大了,如果那两个人反应不太对劲,被人发现端倪,那么他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他对大聪明和驴蹄子这对难兄难弟,可没有豁出自己生命去保护的想法。 寇黑衣不想让他们死的原因,是想给完颜亮多留些反贼,这些反贼可以拖完颜亮的后腿。 但是风险太大,他就没必要搭上自己了。 之前他已经和杨沅在对答中警示过这两个人,如果他们此前还不曾采取办法应变,现在示警也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寇黑衣彻底打消了示警的念头。 且待明日见机行事吧! 如果完颜大睿他们已经无力自保,那就看看有没有机会把事情闹大。只要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被杀的消息,能够穿过仆散忠义的封锁,让上京那边的女真贵族及时知晓,这两位金国王爷也就死得其所了。 …… 辛弃疾进入“泺源堂”,很快就找到他的祖父辛赞,寻个机会把来意说了。 辛赞听说自己孙儿救下了刺杀完颜亮的一位大宋义士,不由又惊又喜。 他急忙嘱咐孙儿淡定,然后找个机会把辛弃疾领到了杨沅身边。 “呵呵,杨学士,这是老夫的孙儿弃疾,很是仰慕你这位大宋状元,所以央老夫引见。” 杨沅向辛弃疾看去,和辛弃疾看他一样,激动中带些好奇。 辛弃疾发现这位大宋状元看他的眼神儿有些奇怪。 那不是一个上位者对年轻后辈的欣赏与赞许,倒像是…… 有些像头一次见到他本人,却已久闻他“济南大青兕”大名的江湖人,带着一些惊讶与好奇。 又像是被他一双铁拳打服,拱手拜他做了大哥的那些帮派团头。 奇怪,我怎么会有这样荒诞的想法。 辛弃疾晃了晃脑袋,对杨沅露出了一个少年人纯真爽朗的笑容。 “原来这位就是辛家麒麟儿。” 杨沅看着辛弃疾连连点头。 辛赞笑道:“杨学士谬赞了,老夫这个孙儿一向顽劣,哪里当得起杨学士如此赞誉。” 杨沅笑而不语,要不是他不好在辛老爷子面前扮神棍,他就可以用一副笃定的口吻告诉辛赞,你这个孙儿,将来必成一代人杰,其文如龙,其武如虎,留芳千古!” 窥个机会,辛赞就把杨沅拉到了一边,把辛弃疾救下大宋义士肥天禄的消息告诉了杨沅。 杨沅一听肥天禄就在“泺源堂”外,不由得又惊又喜。 杨沅激动地道:“辛翁祖孙忠义无双,此事虽不能大肆张扬,待杨某回到大宋,也是一定要面奏天子的!” 辛赞和辛弃疾祖孙听了,也是激动不已。 他们心中一直以宋人自诩,奈何却只能遥望南方,不能堂堂正正地以宋人身份示人。 如果他们祖孙的名字能够被大宋国的皇帝知晓,那无异于受到了大宋的认可。 既然肥天禄现在是“义士”身份,杨沅倒不好告诉辛赞祖孙,肥天禄的女儿就在他的使团当中了。 只能一会儿再找机会让肥天禄父女相见。 杨沅和辛赞祖孙又交谈一阵,因为此时尚未与肥玉叶沟通,对如何安排肥天禄,也就暂未商量个办法。 他们不好单独交谈太久,杨沅便向辛老爷子递个眼色,走向其他宾客。 大楚提着一口酒坛子,一脚踏在椅上,正瞪着眼睛和一个金国武官行酒令。 他们这一桌行酒令儿的规矩是每人说两句话,一共十个字,内容至少要涉及一项罪行。 大楚大声吆喝道:“持刀夺老妪,下海劫人船!” 旁边看客鼓噪道:“两罪两罪,该你了!” 对面那金国武官就恶狠狠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看客们继续鼓噪:“两罪,两罪,又该你了。” 大楚一拍桌子,叫道:“夜撬寡妇门,偷刨绝户坟。” 看客们鼓掌大笑:“两罪,两罪,又该你了。” 对面那金国武官拧眉瞪眼半晌,也把桌子一拍,大叫道:“我喝!” 大楚放声大笑:“我陪伱一个!” 说罢,他单手举起酒坛子,就在唇边豪饮起来。 旁边另一桌文人行的酒令就斯文多了。 他们在做前人诗词接龙的游戏,这个考较的就是你掌握的诗词量。 要求是吟出的诗词中要有“花”字,“花”字最多者胜出。 这个酒令虽然文雅,其实比大楚那桌斗的更加凶狠。 那边你一句我一句的,总要一方哑口无言接不下去了才需要喝酒。 而这边却是每一回合都分胜负,都要有人喝酒。 一个济南士子明明蛮魁梧的身子,却故意捏着个兰花指,细声儿地唱道:“我有一枝花,斟上些儿酒。唯有花心似我心,几岁长相守。满满泛金杯,重把花来嗅。不愿花枝在我旁,付予他人手……” “四个花,四个花啊,岑先生,你对不对得上?”看客们不怕事儿大,笑着看向斗酒令的另一方。 杨沅从他们身边昂然而来,目不斜视。 那气场强大的,人家看了根本不敢请他参加斗酒令。 没看见人家这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大才子根本看不上这些小游戏吗? 杨沅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要不说除非不得已,他轻易不愿显摆诗词呢。 就刚才这桌斗的酒令,你让他参与一次,就得立马现了原形。 杨沅走过去与仆散忠义等人又笑谈一阵,便微微欠身,温尔尔雅地道:“诸位先聊着,杨某少陪。” 一见杨沅往“泺源堂”外走去,辛赞马上道:“弃疾,你去照看着些,可别叫杨学士失足掉进泉水里头。” 众人闻言大笑,仆散忠义见已经有人去给杨沅领了,便没有张罗另派人手。 杨沅出了门,马上向门边侍立的肥玉叶递了个眼色。 等辛弃疾追上来,杨沅便与辛弃疾举步下了石阶。 肥玉叶见状,马上跟了上来。 杨沅正想把找到肥天禄的消息告诉肥玉叶,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一会儿见到肥天禄,肥玉叶惊喜之下不够镇定。 不想他一抬头,就看见前方桥边树丛之下,就闪出一个人来,正是肥天禄,倒把杨沅吓了一跳。 辛弃疾赶紧抢上一步,搀了杨沅一把,笑道:“杨学士,慢些走,小心脚下。” 杨沅定了定神,便与辛弃疾并肩而行。 肥玉叶跟着杨沅,肥天禄则跟着辛弃疾,两人在后边举步而行,已然悄悄低语了起来。 到了“东肆”,杨沅假意进去方便,辛弃疾跟进来,低声道:“我那‘随从’,便是那位大宋义士,杨学士不与他聊聊吗?” 杨沅低声道:“人多眼杂,我就不和他多说了。我已吩咐了随从,让他二人先沟通着。至于是否让这位义士随我大宋使团一起离开,且再看看。” 杨沅在里边稍稍等了一阵儿,估摸着肥天禄父女已经做了简短的交流,便从“东肆”里出来。 肥天禄和肥玉叶齐齐向他点了点头,杨沅心中有了数,便微微一笑,头前行去。 “泺源堂”里,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也已回来了。 他们在请托“六千会”帮忙,送人出去传讯的时候,还多派了几个人,观察济南城内外消息。 此刻,这几人已经回到“泺源堂”。 “泺源堂”戒备森严…… 孔彦舟的五千骑兵分别驻扎于四城…… 这些消息,令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为之悚然,这副架势,显然是真的对他们磨刀霍霍了。 原本还在努力劝说完颜驴蹄能忍则忍的完颜大睿,目中也不禁泛起了凶光。 如今看来,明日就算能顺利把兵调来济南,怕也不能善了啦! 一想到那些男丁被完颜亮杀光,女眷被完颜亮纳入后宫的权贵下场,完颜大睿便不寒而栗。 “驴蹄,咱们现在是钢刀加颈,咱们不得不反了!” 完颜驴蹄大喜:“我就说嘛,不能犹犹豫豫,反他娘的。你说,咱们该怎么做?” 完颜大睿看着正迎向杨沅的仆散忠义和孔彦舟,冷笑道:“明日大明湖上,咱们出手反制!他们想砍了咱们的脑袋,咱们先剁了他们!” 完颜驴蹄虽然比较莽,听了这话也不禁一呆:“大睿,就凭咱们不足百人的侍卫?” 完颜大睿道:“不足百人又如何?完颜亮当日夺宫弑君,篡位当国,也不过九人而已。只要办法得宜,咱们有九十多人,也足以轰轰烈烈地干他一场!” 第449章 不安分的夜 曲终人散。 仆散忠义对杨沅道:“今日接风,明日请杨学士往大明湖一游!” 大明湖名称很多,历水陂,莲子湖,西湖、大明湖…… 大明湖之称,则是源于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提到这座湖畔当有一座大明寺。 南宋时,渐渐统一为“大明湖”,而后世追溯来历,最早的文字记载则见于金国末年元好问的一篇游记。 大明湖距趵突泉并不远,杨沅欣然应允。 “酩酊大醉”的完颜大睿拖着仆散忠义不撒手。 完颜大睿口齿不清地嚷道:“不尽兴,不……尽兴啊。忠义大……大人,不许走,咱们继续喝。” 仆散忠义皱眉道:“杨学士一路舟车劳顿,该让贵宾早些歇息才是。” 完颜大睿道:“那……咱们去你府上喝。” 仆散忠义推辞道:“明日下官还要陪伴宋使游大明湖,不如到时候你我再喝个痛快。 今晚若是大醉,明日起不来,岂不失礼。” 完颜大睿不依地道:“以我的酒力,再饮十坛又何妨,宋使是客,本王就不是客了? 你是地主,须得陪本王喝个痛快。” 完颜驴蹄也上前劝说道:“大睿,天色不早了,忠义大人也劳乏了半日,咱们明日再喝吧。 明天,明天的酒水我包了,我多带几坛上船去,叫你喝个痛快。” 完颜大睿道:“明日的酒是明日的酒,今日的……嗝儿,酒是今日的酒,岂可混为一谈。” 仆散忠义和完颜驴蹄好一番商劝,完颜大睿就是不依。 完颜大睿最后才道:“罢了罢了,本王今晚……就去忠义大人府上借宿。 你给我酒喝,再从你家物色两個美人儿来陪我,哈哈哈……” 仆散忠义实在纠缠不过这个醉鬼,只好答应下来。 当下,完颜大睿就带着他的一众侍卫随仆散忠义而去。 完颜驴蹄却和衍圣公孔拯去了孔家在济南的“别第”。 仆散忠义和完颜大睿到了济南府衙的后门儿,直接驱马而入。 到了院中,仆散忠义下马,却见完颜大睿端坐马上,一动不动。 仆散忠义过去一瞧,借着灯光,就见完颜大睿正端坐马上,呼呼大睡。 这些从小生活在马背上的人,是有策马奔腾同时睡觉休息的本领的。 仆散忠义见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便叫府中管事腾出左跨院儿的客舍,安置完颜大睿和他的随从部曲们,自己则回了内宅。 完颜大睿一行人被安置下来,仆散忠义府上的奴婢下人各自散去。 完颜大睿立即就从榻上坐了起来。 他光着一对脚丫子下了地,拉开房门,就见门外站着两名侍卫。 完颜大睿道:“仆散忠义的人都走了?” 一个部曲答道:“大王,他们的人刚刚已经全都离开了。” “好!” 完颜大睿阴阴一笑:“留几个人看住院门和围墙,其他人都到本王这里来!” 完颜大睿目光冷冽地道:“本王有关乎伱我的生死大事,交代尔等!” …… 仆散忠义回到花厅,在婢子们的服侍下脱了个精光,赤条条地跳进水桶,溅起一地水花。 这大桶里盛的是从井里打出来的凉水,哪怕炎炎夏日,井水也是极为寒冷。 但这井水已经放了有段时间了,温度倒是正好。 仆散忠义舒坦地吁了一口气,接过婢子递来的酸梅汤啜饮几口,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叶先生呢,叫他来。” 叶先生名叫叶至雁,乃是仆散忠义的一个门客。 此人文采斐然,写文章素来花团锦簇,深得仆散忠义器重。 得到仆散忠义的吩咐,枯坐厢房静候仆散忠义归来的叶至雁急忙丢开蒲扇,拿起自己精心写好的文稿,便急匆匆去了花厅。 仆散忠义只在大水桶中露出一个脑袋,看见他来,便问道:“叶先生,本府叫你写的檄文可已写好了?” 叶至雁虽然赔着笑,却难掩得意之色,说道:“学生百般斟酌,精心拟措,自信这一篇檄文,不会比当年骆宾王的《讨武曌檄》稍逊半筹。 大人请看。” 一见仆散忠义正泡在水里,叶至雁忙又收回文稿,说道:“大人现在不方便,学生读给大人听。” 仆散忠义点头道:“好,你且念来本府听听。” 仆散忠义叫他写的这封檄文,是用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的名义写的。 内容既是一篇传檄天下的声讨文章,也是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煽动蛊惑上京权贵造反的信函。 仆散忠义已经从往来公文中拓下了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的签名笔迹和印章。 如今就等着叶至雁模仿完颜大睿的笔迹写好这篇谋反的文章,再盖上伪造的印章,便是铁证。 叶至雁向来以文笔犀利华丽而自矜,拿起这篇《讨完颜迪古乃檄》,便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完颜迪古乃就是完颜亮的本名。 仆散忠义闭目细听,听着听着,渐渐感觉不对劲了。 嗯? 叶至雁以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的名义,给陛下列了十大罪状? 这个…… 仆散忠义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且耐着性子听下去。 叶至雁念得慷慨激昂,历数着完颜亮的十大罪状。 第一:不忠,以臣弑君,篡位自立,罪该万死。 第二:凶残成性,大杀宗室。 第三:刻薄寡恩,大杀忠臣。 第四:鲜廉寡耻,将其堂姐妹、其姑、其侄女、其甥女等纳入后宫。 第五:奢侈无道,大修宫室。 第六:背祖迁都,破坏大金气运风水。 …… 每一条下面,叶至雁都罗列了大量不容辩驳的事实,把完颜亮喷了个体无完肤。 仆散忠义听得汗如雨下,哪怕他正泡在大水桶里,都觉得浑身燥热难当。 “不要念了,快拿来我看!” 仆散忠义听不下去了,马上打断叶至雁的话,叫他把信拿过来。 叶至雁得意洋洋地递过书信,仆散忠义也不管自己手上湿淋淋的,一把抢在手中便看了起来。 仆散忠义越看越怒,这个混账东西,你是想让我死吗? 坦白说,叶至雁以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的口吻,写一篇煽动造反的文章,这么写是没有问题的。 而且,正是有这样一篇痛骂完颜亮,毫不留情揭完颜亮疮疤的檄文,也更容易叫人相信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是真的要谋反。 然而,真要是整出这么一份檄文当作证据,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固然完了,他仆散忠义也要完了。 完颜亮的度量,可并没有那么大,是一定会和他算后账的。 仆散忠义越看越怒,怒极而笑:“好,好好好,叶至雁,你写的好啊。 当真是句句如刀,字字如箭,叫本府看了心惊肉跳,冷汗淋漓。” 叶至雁听了更加得意,却故作谦逊地笑道:“大人谬赞了。 学生只是小试身手,也是时间太过仓促,不然学生还可以写的更好。” 仆散忠义点头笑道:“好好好,已经非常好了,你近前来!” 叶至雁急忙趋身至前,拱手道:“大人。” 仆散忠义突然脸色一厉,一探手臂,一把就握住了叶至雁的后颈,把他的脑袋狠狠压进了水桶里。 叶至雁大吃一惊,急忙挣扎起来。 可是他一介书生,哪有力气挣得过仆散忠义这样一位骁勇的武将。 很快,那激涌的水面渐渐平息下来。 随着最后一串气泡冒起来,叶至雁的身子无力地耷拉在水桶边,上半身还浸泡在水里,寂然不动了。 仆散忠义从水桶里一步跨了出来。 那些婢女唬得面如土色,一个个跪在地上,不敢言语,也不敢上前为他擦拭身体。 仆散忠义余怒未息,这个不知分寸的混账东西! 如此不知好歹,留着早晚是个大祸害,杀就杀了。 奈何,方才一怒之下杀了叶至雁,却叫何人来冒充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的笔迹? 仆散忠义略一思索,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济南府押司,林威。 林押司是辛家介绍到济南府来的,仆散忠义自然要给这个面子,就把他安排在衙门里做了一个押司。 此人精于文墨,只不晓得他能不能模仿他人笔迹。 眼下时间紧急,明天这封檄文就得出现在完颜大睿他们身上。 仆散忠义赤条条地站在那儿,便吩咐道:“去个人,马上把林威找来!” 林威如今还不到三十岁,孤身一人,并未娶亲,所以就在济南府衙附近租了间房子。 很快,他就被人带进了济南府衙的后宅。 书房里,灯光映着仆散忠义的半边脸,阴沉沉的。 桌案上横着一口刀,吞口的黄铜在灯光下锃亮一片。 一见林威进来,仆散忠义二话不说,就把几份公文甩了过去。 “看看,这公文笔迹,你可能模仿?” 林威的目光轻轻掠过案上那口刀,眸中微现一抹诡色。 他弯下腰,故作惶然地捡起了公文。 这是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行文济南府,向仆散忠义索要各种好处的几篇公文。 自从他们不情不愿地自上京搬迁到山东,便觉得朝廷亏待了他们。 因此二人时常巧立名目,向州府索要各种好处和便利。 为了引起仆散忠义的重视,这种索要好处的公文都是他们亲笔写的。 林威随意浏览了两份公文,便肯定地回答道:“回大人,这笔迹,卑职可以模仿。” 仆散忠义一听,顿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仆散忠义欣然道:“好!你入府衙也有一年多了吧?做事倒是勤勉。 本府如今就升你做济南府团练副使,今后协助本府提辖济南捕盗拿贼之事。” 大宋这边现在做官有科举和荫补两种方式。 金国这边也差不多,而且比宋国更随意些。 像团练副使这种地方性的低级官吏,仆散忠义自己就可以进行任免。 团练副使虽然只是个低阶武官,却是协助长官统领地方自卫武装的武官,负责着整个济南府的地方治安。 林威受“六千会”安排,打入济南府也有一年多了。 “六千”,就是把“辛”字拆开。 “六千会”,就是辛家暗中主持的山东路最大的贩卖私盐团伙。 只是,这种拆字联想太过隐晦,这种拆字游戏金人也不熟悉。 哪怕是听到“六千会”这个名字,大部分人第一想法也是“足足有六千帮众的私盐贩子?” 很难有人能联想到四横闸村里一老一少的辛家祖孙。 以前林威做押司,只能给“六千会”通风报讯儿。 现在他做团练副使,直接就是捕盗拿贼的官儿。 以后官府再想抓捕私盐贩子,就要靠他这个私盐贩子了。 林威满脸激动,叉手施礼道:“大人如此器重,林威甘为大人效死。” 仆散忠义“嘿嘿”一笑,挥手道:“本府无需你去死。 来,照本府说的,模仿这完颜大睿的笔迹写一封信,署名就用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的笔迹。” 仆散忠义站起身,提着那口刀,往自己的座位上点了点。 林威心中有点含糊,这厮不会等我写完信就杀人灭口吧? 他提着小心走过去,铺开一张纸,便提起笔来。 仆散忠义想了一想,沉声道:“上京诸位,今已大难临头,尔等尚不自知么? 想我等世居白山黑水,何等逍遥自在。 而今,完颜迪古乃当国,其志在于天下,足以损毁你我一家一姓之根基。 迪古乃大志雄才,断然不肯容忍你我不断搪塞,阻挠他一统天下之志。 长此以往,我等后果不堪设想。而今,我与驴蹄被迫迁往山东,根基尽失,任人鱼肉,便是诸位前车之鉴……” 什么? 反贼串联造反的密信,字里行间还在吹捧我大金皇帝陛下?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大金国皇帝陛下就是英明神武志在天下啊! 难道这不是天下公认的事实吗,谁敢挑刺儿? 为什么要历数皇帝陛下的罪行啊? 就是我们私心作祟了,我们不愿意交权,所以我们要造反。 什么?不合逻辑!你要什么逻辑! 老子只是需要那么一个大概其说得过去的罪名,能编排到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身上就行了。 只有叶至雁那种读书读傻了的蠢货,才会为了寻求逻辑,煞有其事地罗列我大金皇帝陛下的罪过。 林威是你说我写,一字不改。 其实这种更近于白话的风格,更像完颜驴蹄他们的说话。 虽说里边暗挫挫地吹捧了完颜亮一把,把他们的造反动机说的太不堪了些。 不过,大不了不拿它当檄文了。 只把它当成这些想造反的权贵们之间一封推心置腹的秘信,是不是就说的通了? 不一会儿,秘信写罢。 仆散忠义接过去仔细看了一遍,又取过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以前的公文,认真对比了一番,不禁眉开眼笑。 “哈哈,你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 仆散忠义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本府对照了半天,愣是没看出有什么区别。” 仆散忠义满意地道:“行吧,你回去吧,明天升衙,你就是济南府团练副使!” 林威一直暗暗蓄势,以防不测。 一见仆散忠义并无杀人灭口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 他连忙又对仆散忠义表了一番忠心,听的仆散忠义肉麻不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仆散忠义笑骂道:“快滚,切记,今夜之事烂在你的肚子里,不然,定叫你一尝本府钢刀之利!” …… 孔家别第。 完颜驴蹄提着灯笼,缓缓行走在巨大的堀室里面。 这地宫一般的巨大空间冬暖夏凉,四季恒温,很适合储藏东西。 完颜驴蹄看着一排排一架架的坛子,啧啧赞叹道:“衍圣公,还是你家底蕴雄厚啊!本王与你一比,简直就像个叫花子!” 看看那一眼看不到头的一口口坛子,完颜驴蹄赞叹道:“光是日用的酒水、香油、菜油,就有这么多。” 完颜驴蹄连连摇头:“这还只是你家在济南的一处别第,平时都不大有人来往的地方,啧啧啧……” 孔拯被完颜驴蹄的两个随从用刀挟持着,哭丧着脸道:“大王,你这究竟是何意啊,孔某与大王你一向交好,如今怎么就刀兵相向了呢?” 完颜驴蹄笑道:“衍圣公,你放心,本王不会伤害你,也无意谋夺你家财产。只是……” 完颜驴蹄转向孔拯,恶狠狠道:“完颜亮不当人子!把我们这些给他打江山的功臣勋贵看做眼中钉,恨不得把我们一举铲除。” 完颜驴蹄咬牙切齿地道:“你不仁,我不义!老子是不会束手就缚的。 他要逼我反,那我就反给他看。明日本王要做一件事,借你家几坛子香油使使。” 完颜驴蹄沉声吩咐道:“来人,把那酒坛子和香油坛子的封条标贴对换一下,给我换二十坛,换完之后,把油坛提出去装车备用。” 完颜驴蹄的部曲们答应一声,就开始动作了。 孔拯没想到竟然听到这样一个可怕的消息,完颜驴蹄要造反? 孔拯登时追悔莫及,老夫真是瞎了眼,怎么会跟他交好啊。 不过,听到完颜驴蹄顾忌他的身份,无意对他不利,孔拯稍稍心安了一些。 孔拯马上开动脑筋道:“大王的委屈……,哎!孔某不好置喙。 这是你完颜家的恩怨,孔某一个外人…… 不过,自从大王迁来山东,孔某与大王一向友好。 大王念着旧情,不肯加害孔某,孔某感激不尽。只是……” 孔拯往前凑了两步,赔笑道:“只是大王取走这些油,想必…… 是要做一件大事的,这油是从孔家取走的,孔某事后如何向朝廷交代? 是以孔某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请大王你离开的时候,把孔某也绑起来? 再狠狠打上几拳,如果在腿上不轻不重的割上一刀,那也是好的……” 完颜驴蹄把眼一瞪,喝道:“费那个劲儿做什么,你是衍圣公啊。 本王走的时候,自然要带你一起走的,绑你作什么?” 巨大的堀室里,传出孔拯一声绝望的悲呼:“大王,你要带孔某去哪里啊~啊~啊~~?” …… 杨沅送走宾客,回到他下榻之处沐浴了一番。 一身的酒气和暑气尽去,再换上一袭轻薄的长衫,回到堂屋。 此时夜色已深,晚风终于有了一丝凉意。 南北贯通的堂屋,风透过碧纱窗儿徐徐而入,叫人感觉到一丝难得的清爽。”主人,肥姑娘来了。” 一个身材瘦小的兵卒闪进门来。 “他”虽然是一副男人模样,在杨沅面前此时却没有掩饰本音,这是椿屋小奈的声音。 小奈的乔装易容术,可比肥玉叶高明多了。 当她的声音也换作男人声音时,还真是很难叫人看出她是一个女人。 至于肥玉叶就逊色多了,肥玉叶乔装之后,也是一副雌雄难辨的中性相貌。 杨沅点头道:“叫她进来,你和花音分别去沐浴,外边始终要留一个人戒备着,不可大意。” “是!” 小奈明明依旧是一副男人模样,却忽现忸怩。 她咬了咬下唇,一脸娇羞地道:“主人是需要小奈今晚侍奉吗?” 杨沅叹了口气,苦笑道:“天太热了……” 小奈姜黄色的脸上,微微透出了一抹红润:“小奈喜欢看主人流汗的样子。 主人胸膛上一颗颗晶莹的汗珠,在灯光下,就像一颗颗金色的珍珠。” 小奈陶醉地眯起了眼睛:“它的味道也像刚从海里捞出的珍珠一样,带着一丝丝的咸意呢。” 说到这里,小奈伸出灵活的雀舌,轻轻舔了舔唇瓣。 杨沅忽然就觉得这个夜不太清凉了。 “去沐浴,多备些水,我还要再沐浴一次。” 小奈一脸雀跃:“是的主人,明白了主人。” 小奈转身轻盈而去,一副男人的身形却很女人地扭着屁股,臀韵缭绕…… …… 肥玉叶依旧是兵卒打扮,也没有沐浴过。 沐浴之后,重新改扮乔装,那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不做乔装的话,万一被此间奴仆下人撞见,或许就会坏了大事。 肥玉叶毕竟在谍报部门做事很久了。 虽然她就是个坐办公室的内勤管理人员,可是自己没做过的事,多少也是听说过一些的,身在敌营,不得不警醒。 杨沅看到肥玉叶进来,便对她轻笑一声,道:“肥承旨,没想到找到令尊、救出令尊,竟会如此简单吧?” 说着,杨沅给她让了让座位。 桌上有小奈刚刚沏好的香茗,杨沅顺手给她斟了一杯。 杨沅问道:“你吃过了么?” 杨沅在“泺源堂”上杯筹交错的时候,肥玉叶是在门前站岗的。 “吃过了。” 肥玉叶说着,轻轻撇了一下嘴角。 当初还是她帮忙把杨沅弄进机速房的呢,那时候她是杨沅的上司。 谁能想到如今自己倒成了给他看大门的。 杨沅道:“你深夜过来,可是有事相商吗?” 肥玉叶道:“就是关于家父的事。方才我和家父简单聊了聊。 家父是想陪着我们去燕京,然后再一起返回大宋。” 杨沅叹息道:“你若没来北国,令尊自可由辛家帮忙悄悄送回去。 如今你在使团里,令尊当然不会自己走了。” 肥玉叶道:“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我来问问,可有办法让我爹跟着咱们去燕京?” 杨沅思索了一下,道:“若依着我的意思,宁可叫你陪令尊一起由辛家送回大宋。 只是,使团人数金人是知道的,如果突然少了一个……” 杨沅挑眉道:“这样吧,明日游罢大明湖,我随便采买些本地物产,这样就需要雇些人赶车运货,让令尊混进去就是了。” 只不过令尊以辛家少爷随从的身份已经露过面了。 再来应募时,还需乔装改扮一番,令尊可擅长此道?” 肥玉叶道:“家父执掌‘皮剥所’,经常远赴他国执行要务,乔装改扮之术自然精通的。” 这时小奈忽然从屏风后面探出了头来。 她已经卸了妆,清汤挂面的一张小脸儿,带着些妩媚的潮红。 探出的一抹香肩光溜溜的,很显然……她此刻就没穿衣服。 “主人,水已经放好了。” 不是说了叫你先洗么,这是打算和我来个鸳鸯浴? 肥玉叶听得脸儿一红,暗啐杨沅风流。 只是如今欠着人家人情,倒是不好表现出来。 她不是个不识趣的,便起身道:“那就这样定了,玉叶告辞。” 杨沅起身相送,到了院中,便道:“此间多有不便,杨某就不远送了。” 肥玉叶挥了挥手,走进林荫之下。 杨沅迅速转身,一袭轻袍已经扯开了系带。 小奈这丫头,竟然当着肥玉叶的面儿这么大胆,看来是真该教训她一下了。 肥玉叶在将要拐弯的小径上回过头来,恰看见转身解袍,快步走向堂内的杨沅背影。 杨沅的袍子虽然还没有全部褪下,但结实健美的后背已经露出来了。 肥玉叶一见,顿时芳心一颤。 杨沅的背影与那一夜那人的背影迅速重叠到了一起。 是他!就是他! 他就是李干娘的男人! 啐!这个干娘不能认了,若是认了李师师,那他岂不成了我的…… “哎!” 肥玉叶一脚踏空,便踩进了前方水池之中…… 第450章 “熟人”(为JJM盟主加更) 今天天气不错。 清晨的太阳虽然明媚,却还没有来得及散发它真正的威力。 金国“馆伴使”一大早就来邀请杨沅共进早餐。 金国从最早的女真官制,再到女真、辽、宋三国官制的混和,经历短短二三十年的发展,现在正开始全面模仿宋国官制。 所以,金国有很多和宋国相似或相同的官职、职务。 宋国接待外使,有接伴使和馆伴使,金国也就有样学样了。 杨沅在金国馆伴使的陪同下去吃早餐,经过曲廊的时候,肥玉叶正握着大枪站在廊下。 看到杨沅,肥玉叶立即心虚地扭过了脸儿去,脸上悄然爬起一抹羞涩的红晕。 她昨儿一晚上都没有休息好。 卸妆、沐浴,本来就晚,她还要早早起来重新乔装打扮。 如此一来,中间辗转反侧的过程稍长一些,自然也就睡不了多久了。 当初在仁美坊李师师住处留宿的那晚,她所见的一幕,对她的精神冲击太大了。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看到那样的事。 李师师又是她亦师亦友的干娘。 在肥玉叶心中,李师师是和完美、优雅与高贵划等号的女人。 可是就是这样一位在她心中宛若谪仙一般的女子,却与人在夏夜室外,做着红尘男女不可描述的事情,这种精神冲击,刻骨铭心。 那很努力也看不太清楚的朦胧一幕,已经不知在她心中闪现了多少回了,尤其是夜深人静孤枕难眠的时候。 那一幕情景中,作为一个女人,她的关注点当然在那个男人身上。 可那个男人留给她的,就只有一個背影。 直到昨夜,那个背对着她的人忽然“转过了身来”,那层神秘的面纱揭下来了。 肥玉叶心中那张无法想象的面孔,忽然就具象了。 原本想象过的许多奇奇怪怪的画面,忽然就变得无比真实。 此刻一见到杨沅,她脑海中立刻就充满了曾经的想象,顿时就羞窘起来。 杨沅倒不知道她心理活动如此丰富,和金国馆伴使有说有笑地就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扭着脸儿的肥玉叶悄悄挪回了一只眼睛,看着杨沅的背影。 背影! 一看到背影,那于她而言极富冲击力的画面,又迅速冲进了她的脑海! “啐!” 肥玉叶暗啐了一口,却不知道是在啐杨沅,还是在啐她自己脑海中奇奇怪怪的那些画面。 …… 济南府衙。 仆散忠义陪着完颜大睿一起用了早餐。 或许是因为宿醉刚醒没有胃口,完颜大睿吃的并不多。 仆散忠义大口地吃着早餐,见状便摇头道:“大王,你也快四十的人了,不比年轻人,一场宿醉,已经不能很快恢复了,伤身的,以后还该少喝一点才是。” 完颜大睿笑道:“那只是因为昨夜回来,本王当即就睡下了。如果能先喝一碗醒酒汤,现在岂会这般难受。” 仆散忠义笑道:“那倒是下官的不是了,昨夜回来,下官也是醉了,未曾想到那么多。照料不周,恕罪,恕罪。” 两个人有说有笑,完全看不出正在各自算计,而且算计的是生与死。 用罢早餐,仆散忠义便吩咐备马,要赶往“泺源堂”迎接宋国使节。 前衙已经开衙了,林押司一大早赶到衙门,就告诉济南府同知王熙杰,他升官了。 金国的同知官是州府官的二把手,其地位理论上等同于杨沅在临安府所任的通判。 问题是两者的权力,却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大宋的通判又被尊称为“监州”,是有权监督正印官的。 知府的政令如果没有通判官联名签署,就是无效的。 可是在金国,他们学大宋官制如今还只学了个“形”,让官员互相牵制的神髓,却还不曾掌握。 仆散忠义作为山东路兵马总管兼济南尹,有点像唐朝时候的藩镇诸侯。 但……只能算是一个不那么完整的藩镇诸侯。 因为他没有唐朝时候的节度使权力那么大,自主性也没有那么高。 但是他在地方上又拥有绝对的权力,佐贰官监督不了他,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 王熙杰匆匆跑到后宅请示了一下,确如仆散忠义所言,他给林押司升官了。 于是王同知马上回来,给林威下达了正式的委任状。 后宅的车驾准备完毕后,仆散忠义就和完颜大睿一起去了“泺源堂”。 因为是要去大明湖乘船游览,完颜大睿就没有带那么多人。 他的几十名侍卫多数留在了府衙后宅的客舍里,完颜大睿随身只带了四名侍卫。 仆散忠义见他毫无戒备,不禁心中暗喜。 …… 孔家别第,完颜驴蹄也准备出发了。 府门前,二十多名部曲牵马肃立着,中间护拥着一辆装满“美酒”的马车。 这二十多人都是完颜驴蹄挑出来的最忠心也最能打的部下。 其余十多名部下则留在孔府,由他们控制孔府中人,以防消息泄露。 客堂上,完颜驴蹄把腰间革带束好,对留守的部下吩咐道:“如果今日从大明湖活着回来的不是本王,你们就把衍圣公放了,弃械投降吧。” 孔拯听了,脸上顿时露出一抹讨好谄媚的笑容,冲着完颜驴蹄点头哈腰。 完颜驴蹄大手往他肩上重重地一搭,勾着他的脖子,把他扯到自己面前来,先伸出肥厚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便“嘿嘿”诡笑着凑到孔拯耳边道:“不得不说,你那位如夫人,用起来还真他娘的舒服啊。” 孔拯脸上的谄笑一僵,脸色忽青忽白的,却又怕触怒完颜驴蹄,不敢说出重话来。 完颜驴蹄哈哈大笑,一转身,龙行虎步地道:“走!咱们去大明湖!” …… 大明湖畔,一艘画舫静静地停泊在岸边。 金国接伴副使朱宋璋在船上巡视了一圈,又回到岸上。 九名“血浮屠”俱都是一身家仆打扮,正站在岸边。 只是看他们一个个的身姿气势,却一点也不像个奴仆下人。 朱宋璋见了便一皱眉,可是考虑到这是陛下的亲卫,又放弃了教训他们一番的打算。 罢了,不要节外生枝了。 等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上了船,就算再发现有什么不妥,他们也插翅难逃了。 朱宋璋笑道:“诸位,今日游湖,是为了款待宋国使节,船上自然不方便明刀明枪的,只好委屈诸位扮个奴仆了。” 朱宋璋笑吟吟地叮嘱道:“宋国使节对陛下还有用,诸位动手的时候,尽量不要伤了他们,尤其是那位杨学士。” “血浮屠”中为首一人瞥了朱宋璋一眼,傲然道:“你在教我们做事?” 朱宋璋有些不悦,但还是勉强笑道:“诸位是陛下亲卫,朱某怎敢指使诸位,只是稍作提……” 那为首之人不耐烦地打断了朱宋璋的话:“你们就只管把人诳上船来,剩下的事,交给我们了!” 说罢,他伸出一根手指,把朱宋璋往旁边扒拉了一下,便大摇大摆地走上船去。 一众“血浮屠”都跟着他往船上走,经过朱宋璋身边时,看他的眼神儿大多含着轻蔑之意。 朱宋璋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是怒火中烧。 “血浮屠”? 很了不起么? 朱某当年纵横天下,杀人如麻,江湖中谁不知我“修罗刀”朱宋璋的大名? 也就是这几年穿官衣、戴官帽,已经很少亲自动手杀人了。 如果不是你们背后站着大金国皇帝,在老子眼里,伱们“血浮屠”算是个屁! 等到“血浮屠”的最后一人马号登上画舫,朱宋璋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远处,一行人马驶来。 完颜驴蹄一马当先,后边跟着一队骑兵,押运着满满一车的酒水。 …… 这个年代的大明湖水域非常大。 西至大明寺、南到灌缨湖、北通鹊山湖,两千多亩的水域。 湖中又有几座岛屿,景致甚是优美。 杨沅此番游湖没带太多人来。 只有副使寇黑衣、判官于吉光,另外就是原属国信所的陈力行、大楚和毛少凡,他们几个更了解金人。 此外就是宋军士卒打扮的肥玉叶、花音和小奈了,一共九人。 仆散忠义和完颜大睿赶到“泺源堂”后,和杨沅饮茶聊天,不消片刻功夫,夜宿军营的孔彦舟也赶了来,一行人这才去往大明湖。 刚到岸边,他们就听到船上有乐伎弹奏筝曲的声音。 完颜驴蹄站在船头,微笑地向他们招手示意。 莫道君行早,驴蹄已先登。 待一行人上了船,船夫便把画舫驶离了湖畔,缓缓划向大明湖深处。 这艘画舫很大,船上客舱、卧室、厨房、餐厅、茶座等一应俱全。 船的顶部是铺设宽敞的顶层甲板,通过楼梯走上去,可以当作观景台。 各方人马虽然各有心思,面上却都是一派其乐融融,船上氛围甚是融洽。 画舫庞大,因为只靠船工划桨,速度极为缓慢,湖水又非常平静,船中人如履平地。 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很快就喝起酒来,他们说这叫“酒醒酒。” 完颜驴蹄带上船的酒坛子,当然还是有几坛真酒的。 仆散忠义见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拼起了酒,便向孔彦舟递了一个眼色。 孔彦舟会意,悄悄点了点头。 仆散忠义便笑吟吟地站起身道:“杨学士、寇副使,前方这座岛屿,其形宛如趴在大明湖上的一只玉兔,惟妙惟肖。 只是要站在高处才能一窥其中奥妙,咱们到上层甲板上去瞧一瞧,如何?” 完颜驴蹄敞着怀,端着酒碗,翻个白眼儿道:“眼看这日头就毒起来了,能把人晒秃噜皮,看个屁的兔子。” 完颜大睿则“啪啪”地拍着几案叫道:“拿酒来,拿酒来,本王今日要喝个痛快!” 完颜驴蹄马上毫不示弱地道:“给本王也取一坛来,我倒要看看,你我谁先倒下,哈哈哈。” 完颜驴蹄的一名侍卫赶紧去舱边堆砌的酒坛处取来两坛,捧到他们面前。 仆散忠义对于二人的言语,只能向杨沅和寇黑衣无奈地一笑,肃手做出邀请的姿势。 杨沅和寇黑衣便点点头,起身增向楼梯方向。 仆散忠义经过完颜驴蹄身边时,打个哈哈道:“大王昨日不曾尽兴,今日只管痛饮。待看完玉兔岛,下官再来陪大王共饮。” 说着,仆散忠义手臂一垂,一封信札就从他袍袖中滑落,落在完颜驴蹄脚下。 杨沅和寇黑衣在仆散忠义的陪同下刚刚走上楼梯,朱宋璋便惊咦一声,大声道:“大王,你掉了东西啦。” “啊?” 完颜驴蹄低头看去,见地上有一封信札。 完颜驴蹄刚要去捡,孔彦舟已经抢先一步过去,弯腰拾起了信札。 孔彦舟退开两步,一边拆着信札,一边对完颜驴蹄笑道:“大王别是写给哪位小娘子的书信吧,这般着急?那孔某可要看看啦。” 朱宋璋故意道:“广平王,完颜大王的信札,咱们不好拆看吧?” 孔彦舟笑道:“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有什么打紧。” 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见他二人一唱一和的,不禁互相递了一个眼神儿,眼中露出嘲弄之色。 仆散忠义想引开宋国使节的时候,他们两个就已暗中戒备了,如今见孔彦舟作戏,他们只觉好笑。 孔彦舟打开信札,只匆匆看了几眼,就摆出一副又惊又怒的神色,指着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怒喝道:“你们竟然大逆不道,要串联上京权贵谋反。”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眼中顿时露出了然之色,完颜亮那个王八蛋,果然要对付我们了。 孔彦舟急退几步,指着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惶然大喝道:“快!快来人,把他们两个反贼给我拿下。” 孔颜舟一声令下,侍立于船舱四角的青衣家仆们,立即从怀中、袖里、袍下,掣出了一口口锋利的短刀,向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逼近过来。 完颜驴蹄仰天大笑一声,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声若雷霆地咒骂道:“孔彦舟,你他娘的想‘操龙’谁啊,‘拔腚’吧你!” 完颜驴蹄把还没有拍开泥封的一坛子“酒”举起来,狠狠地向孔彦舟扔过去。 正向他逼近的“血浮屠”马号一个漂亮的“回旋踢”,就把那只酒坛子踢得飞起,砸到舱壁上。 “砰”地一声,酒坛碎了,坛中液体四溅流淌,舱中登时浓香扑鼻。 咦?这是正宗的山东小磨香油啊! 舱中众人齐齐一怔,酒坛子里怎么冒出香油来了?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完颜大睿也把他手中的酒坛子扔了出去。 他干脆就没想砸人,直接把酒坛子抛向船舱一角。 酒坛子应声而碎,上好的小磨香油淋漓而下。 完颜驴蹄大喝一声:“动手!” “砰砰砰砰……” 完颜驴蹄带在身边侍候局儿的几名侍卫,立即把堆在一起的“酒坛子”四处乱踢乱扔。 只是片刻功夫,甲板上便香油流淌、菜油纵横。 就算身上没有溅上油点的人,脚下也是粘糊糊一片。 完颜驴蹄从怀中摸出一支雪茄粗细的物体,用力一拔,前面笔帽一般的盖子就拔了下来。 他鼓起腮帮子往那雪茄状物体上用力一吹,又用力一甩。 空气涌入管内,那管火折子“腾”地一下就窜出了火苗。 完颜大睿一撩袍裾,从小腿处拔下一口利刃,向孔彦舟一指,冷笑道:“没想到吧?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呀!哈哈哈哈!” 完颜驴蹄把火折子高高地举起来,自由女神一般傲然站立着。 或许是因为做出了重大决断的紧张和兴奋,完颜驴蹄的腮帮子突突地乱颤着。 他举着火折子,满面狞笑地道:“想算计老子?那就来啊!大家都是熟人,客气什么?大不了,咱们就一起熟啊,熟的不能再熟,桀桀桀桀桀桀……” 第451章 飘香的船 整条船,都被完颜驴蹄的人用油涂污了。 满船浓香扑鼻。 完颜驴蹄高高举在手中的那支火折子,那道微弱的火苗,就是一道火种。 当它落下,这飘香的船将化作炼狱。 船上的人顿时都僵住了。 暗暗蓄势的血浮屠、准备引宋国使节登甲板的仆散忠义、正要动手的孔彦舟和朱宋璋…… 于吉光默默地看了一眼陈力行,想了想,便往陈力行身边靠了靠。 他不会水,上次在东瀛人的船上出事,就是陈力行把他捞起来的。 他希望这次依旧能够得到陈力行的帮助。 他发誓,这次若能活着回到大宋,他一定去学游泳。 仆散忠义扶在舷梯上,僵滞片刻,强颜笑道:“大王,你这是做什么? 孔将军他……他只是和你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哈哈哈。 你……你快把火折子放下,大家有话好好说。” 完颜驴蹄手持火折子,虽然震慑住了众人,但他心中的紧张却也丝毫不弱于旁人。 毕竟,他现在拿来威胁对方的,是“同归于尽”。 眼角有汗水流入,汗水中的盐份蛰得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完颜驴蹄讥诮地道:“仆散忠义,诬陷我们谋反的信,你们都写好了。 老子这酒,也都换成油了。现在你跟我说这种唬弄鬼的话,有意思吗?” 仆散忠义哑口无言。 他也知道自己的理由很荒诞,只是情急之下,顺口就说出来了。 他的脚下就是粘稠的油脂,只要火折子落地,整条船立时就会烈焰焚天。 他不会水,就算能逃到甲板上,恐怕也只会死的更快吧? 不等火烧上去,那高温和浓烟就能要了他的命。 太阳开始发威了,湖上没有风,仆散忠义的汗水爬到了他的唇边,咸咸的。 杨沅和寇黑衣面面相觑。 今天这个局面,完全是他们造成的。 如果不是他们示警,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不会搞出今天这出把戏。 可是两位完颜大王死中求生的办法,却把他们也装进去了。 寇黑衣向上一挑眼神,又向外一撇。 他是在示意杨沅,火折子一旦落地,立即就往上逃,然后跳船。 杨沅神色一垮,轻轻摇了摇头。 他……大概能憋着气潜泳一阵? 可这大明湖真他妈的大。 两个瘦削的宋军往杨沅身边靠了靠,对他递过一個眼色。 花音和小奈乔扮的男人貌不惊人,但这时递来的眼神却是眼波盈盈、十分灵动。 她们在告诉杨沅:放心吧主人,一旦落水,有我们。 完颜驴蹄抹了一把因为紧张而渗出的汗水,厉声喝道:“伱们所有人,统统放下兵器。 仆散忠义、孔彦舟,立刻束手就缚!否则……” 他晃了一下手中的火折子。 孔彦舟冷冷地道:“驴蹄,你是逃不掉的。 忠义大人可以调动济南府乃至山东路的所有兵马。 而我,现在就有五千骑兵陈于济南城下,就凭你们几个人……” 孔彦舟的目光凶狠地掠过完颜驴蹄和他的那些侍卫,唇边勾起一抹讥诮:“你们能逃到哪儿去?” 完颜大睿道:“孔将军所言有理,所以,我们需要你和忠义大人做人质!” “不可能!” 孔彦舟脸色一变,狠声道:“叫我弃械任你摆布?绝对不可能!” 完颜驴蹄道:“孔彦舟,只要我们能安全离开,马上就放了你们。” 孔彦舟嘿嘿地冷笑道:“我的命,只能掌握在我自己手里。 别说是你,就算是我亲爹,我也信不过!” “那就是没得谈了?” 完颜驴蹄厉声道,手中的火折子又放低了些:“那咱们就一起死!” 两伙金国人要打生打死,旁边有个宋国人看不下去了。 杨沅大声疾呼起来:“驴蹄大王,莫要冲动、莫要冲动啊!” 杨沅从舷梯上急急走下来几步,大声道:“大家不要紧张,事情总会解决的。” 完颜大睿问道:“杨学士有什么好办法?” 杨沅反问道:“不知大王你若安全离开,之后想去哪里?” “回辽东!” 完颜大睿直言不讳地道:“我们在山东没有根基,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自然是回上京去。” 完颜驴蹄大声道:“回上京若是走陆路,那就要穿过燕京。 我们打算去登州,从那儿乘船出海,直奔辽东。” 辽东这个称呼,早在战国时期燕国设置辽东郡以前,就已经有了,具体更早时间却已不可考。 杨沅道:“原来如此,那不如就由杨某做个中人,帮你们想个彼此都能接受的法子?” 完颜大睿、完颜驴蹄一方和仆散忠义、孔彦舟一方都没有说话。 双方显然是默许了杨沅的介入。 毕竟驴蹄子手里正拿着火折子,那是个要命的东西。 杨沅道:“你们双方如果就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万一出点差错,大家就要一起完蛋。” 两位大王,你们想要忠义大人和孔将军弃械投降,做你们的人质。 可他们一旦放下刀兵,那就只能任凭你们处置了。 你们若不守信,到时他们也无可奈何。 呐!杨某有个提议,只让忠义大人做你们的人质。 忠义大人是山东路兵马都总管兼济南尹,大金重臣。 有他在你们手中,山东地界,还有谁敢对你们不利呢? 相信孔将军也不敢冒着让忠义大人被杀,仆散家族对他怀恨的后果,对你们强行用兵。” 仆散忠义一听要让他做人质,马上冷冷驳斥道:“不可以! 如果放任他们逃回辽东,仆散忠义如何向我大金皇帝陛下交代? 如果他们顺利抵达登州,乘船而去时,却不肯放我,那时又该怎么办?” 杨沅摊手道:“各位总该对彼此有点最基本的信任吧? 眼下这个局面,大家如果不想同归于尽的话,总要有一方让步吧?” 舱中众人又沉默下来。 完颜驴蹄手中的火折子,焖着火的时候,能保持三天左右的时间。 但这样长时间的燃烧,可挺不了太久。 眼见仆散忠义和孔彦舟不肯让步,完颜驴蹄狞声道:“好,那咱们就一起死!” 他举起了火折子,就要向甲板上摔去。 舱中所有人立即有了反应,有人打算扑上去抢火折子,有人则已掉头准备冲出船舱。 完颜大睿向舱外看了一眼,忽然一把攥住完颜驴蹄的手腕,说道:“好,我们不要忠义大人做人质。” 船舱里紧张的气氛顿时一松。 完颜大睿道:“我们用忠义大人的家眷做人质!” 仆散忠义冷冷地道:“我不答应!” 他不相信完颜大睿的任何承诺。 双方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完颜大睿会跟他讲信义? 再说,如果真把他们放回辽东,那就是放虎归山。 他们两大家族在北方势力雄厚,关系盘根错节。 虽然这群乌合之众不是陛下的对手,可他们打不过时,若往山里一躲,想要剿灭却是艰难十倍,那就成了陛下的心腹之患。 以皇帝陛下的性子,到时必然迁怒于他。 “这可由不得你!” 完颜大睿笑道:“忠义大人,你往那里看。” 仆散忠义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就见远处天空中有一道烟柱,滚滚向上,宛如一条正在缓缓升空的黑龙。 仆散忠义看着那浓烟升起的地方,不禁攸然变色:“那……那里是……” 完颜驴蹄“桀桀”怪笑起来:“那里就是你的府衙啊忠义大人! 你的家人现在已经在我们的控制之中,此刻想必正在送来的途中了!” “什么!” 仆散忠义大惊失色:“你们……,我明白了!完颜大睿,你留在我府中的那些侍卫……” 完颜大睿笑道:“不错,他们留下,就是为了抓你的家眷。 忠义大人,你不想全家死光光的话,最好乖乖听我的话。” 仆散忠义脸色阴晴不定,缓缓地道:“陛下只是不想有人阻碍变法迁都,并非一定要杀了你们。 大王若肯束手就擒,保证以后唯陛下之命是从,忠义可以替你们向陛下求情。” 完颜大睿仰天大笑道:“完颜亮?我信鬼也不信他啊! 忠义大人,如今不仅你的家人已经落在我的手上,还有一件事,如今也不妨告诉你。 昨日我就和驴蹄派人快马回府去了,知会家里带兵来济南。算算时间,现在应该也快到了。 忠义大人,就算你不肯俯首就擒,等我们两家人马一到,那也是足足上万人马。 孔将军的五千兵马何足为恃?至于你想调兵,嘿嘿,远水救不了近火,来得及吗?” 仆散忠义听到这里,却是目光一厉。 他刚才还以为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要逃去登州,夺船自海路去辽东。 如今一听,敢情不是他们两个人自己逃? 他们要带着他们的家族,连带着他们的部曲和家奴,全部逃回辽东啊。 这两大家族合起来,就有数万人了。 如果让这么多人成功回到北方,就算完颜大睿守信不杀他的家人,他一家人也活不了啊。 因为完颜亮会杀! 想到这里,仆散忠义眸中戾气一闪,沉声喝道:“你们还犹豫什么,立即动手!” “血浮屠”立即出手,挥刀抢上前去。 完颜驴蹄一见,发起狠来,把火折子往甲板上狠狠掼去,大吼道:“那就一起死!” “铮~” 一声异响,那火折子眼看就要落地。 所有抢向火折子的人,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却见那火折子突然改了方向,在空中几个翻滚,“当”地一声磕中一面舱壁,然后反弹回来,撞向“血浮屠”马号。 如此惊险时刻,却是肥玉叶出手了。 她的牛毛针肉眼难辨防不胜防,一根细针劲道却极强。 关键时刻,竟是她弹出一枚针,把那火折子硬生生转了方向。 马号正要挥刀斩向完颜驴蹄,火折子翻滚着向他面前落下。 马号来不及收手去抓火折子,又怕它落在地上,急忙抬起膝盖一顶。 那火折子刚刚落下,被他膝盖一顶,又翻滚到空中,弹向一旁舱壁。 这面舱壁上摔碎过一只香油坛子,如今挂满了油脂。 孔彦舟一见急忙抢步过去,抬腿用足尖一挑。 那火折子马上就要磕在舱壁上,被孔彦舟足尖一挑,又倒飞出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火折子紧张地移动着,就见那火折子飞向了杨沅。 杨沅伸手一抓,就把火折子抓在了手中。 “呼~” 除了完颜驴蹄一方,所有人都大大地出了一口粗气。 杨沅忍不住笑起来:“我的运气还真是好,这就是……” 他刚说到这里,那火折子里忽然滑出一道条柱状的东西,向着地面落去。 原来方才火折子飞在空中,压制了火苗,一时辨不清正反。 杨沅一把抓去,却把火折子的火口冲下了。 那火折子本就是一根管子,里边用土纸、松香等物锤练出一个柱状物,塞在管子里的。 方才火折子被磕了几下,里面的火捻已经松动。 于是,当杨沅说出“天意呀”三个字的时候,那火折捻子正好从管中滑落出来。 “轰~~” 烈火腾空而起。 杨沅的身子随着那爆发的火苗猛地一弹、又一退,稳稳地落到了舷梯旁。 “快走!” 中人不做了,杨沅大喝一声,就往甲板上冲去。 大楚一个箭步,紧随其后。 另一边,那些“血浮屠”武士可就没有杨沅这么幸运了。 他们攻高、血厚,但是敏捷跟不上。 而且,完颜驴蹄的手下抛砸油坛子,本就是向着他们这些人的方向抛过来的。 整个船舱里,只有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所站的地方算是一块净土。 大火一起,“轰”地一声,就把众武士席卷其中。 这些武士倒也真个悍勇,烈焰焚身,犹自嘶吼着冲向完颜驴蹄他们。 “铿铿铿”,一阵金铁交鸣。 有“血浮屠”武士撞开完颜大睿他们的防御,却因为受不了烈焰炙烤肌肤之痛,直接纵身跳进了湖水。 这些“血浮屠”武士大多不通水性。 而且落水后,他们才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他们穿着软甲。 那种“密连环锁子软甲”虽然只是形似半截袖汗衫的那么一件,却也有二三十斤重。 这玩意儿就算站在平地上穿戴或解下,也是十分麻烦的事。 如今浮沉于湖水之中,哪有机会让他们把这软甲从容解下? 那些跳进水中的“血浮屠”武士,哪怕是其中有些懂水性的,也根本挣扎不了两下,便直挺挺地向水下坠去。 船上这一战,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战斗。 而是人与火、人与水的战斗。 大火一起,没有能力泅水逃走的人,哪怕没有葬身于大火之中,也注定要埋骨于湖水之下。 完颜大睿他们设计了这样一计,当然不会不做一点准备,怎么可能存心来个同归于尽。 他们挥舞着钢刀,只劈砍了几个敌人,就发觉这火势起来以后,和他们事先预料的并不一样。 哪怕是他们脚下那一片地方未曾沾上油脂,火势暂时没有蔓延过来,那种剧烈燃烧产生的高温,也不是他们的血肉之躯所能禁受的。 “我们走!” 完颜大睿大吼一声,转身撞开本已破碎不堪的窗棂,捏着鼻子直挺挺地跳进了水里。 他的身子只往水中沉下片刻,就“哗啦”一下,又涌了出来。 完颜大睿呼呼地喘着粗气,用嘴叨着刀,匆匆解开湿透的袍子往旁边一甩,任它在水中半浮半沉,便往玉兔岛的方向游去。 在他前胸后背处,密密地捆扎着一根根的木板,木板截得长短正好,结结实实地绑在身上。 杨沅一行人冲到上层甲板上,并未马上跳水。 大家四散游走,正在寻找脱身之法,下边的火舌就卷涌上来。 寇黑衣看见上层甲板上有一处地方摆着一张几案和五六个木墩。 寇黑衣马上喝道:“不会水的抱个木墩,快跳!” 说罢,他一马当先,冲过去一脚挑去,就把一只木墩挑向了空中。 随后,寇黑衣纵身一跃,半空中探手一抓,抓住那只木墩子,连人带木墩子砸向水中。 于吉光两眼一亮,原来还可以这样吗? 他也赶紧冲过去,抱起一个木墩子。 待他冲到船舷边时,稍微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一咬牙,纵身跳了下去。 眼看甲板上只剩下一个木墩子了,大楚哇哇大叫着冲了过去。 肥玉叶正要冲向那里,见大楚狂奔而去,不由得脚下一顿。 就见大楚狂奔过去,并不抱那木墩,却是双臂一张,一把抱住了那张长长的几案。 大楚把几案顶在头上,奔向船舷。 大楚一个漂亮的“马踏飞燕”,足尖在船舷上一点,就顶着几案跳下船去。 肥玉叶这才疾步过去,伸足一挑,把那木墩挑向杨沅,叫道:“杨沅,你拿着。” 杨沅一抬手就抓住了木墩,扬声问道:“你呢?” 肥玉叶睇了他一眼,矜持地道:“我,会水!” 肥玉叶纵身扑向船舷边,足尖在船舷上一点,把身子又拔高了些,避开向上卷涌的火舌,纵身跃进了大明湖。 …… 孔彦舟口中衔着刀,一个猛子扎进湖水。 再冒出头时,他已经离变成了火炬的大船有六七丈距离了。 他在水面上冒出头来,辨识了一下方向,便展开双臂,朝着玉兔岛的方向游去。 他的水性极好,当年纵横江淮时,就是一个水上大盗。 如今虽然多年不曾下水,但这项本领还在。 前方有一个完颜驴蹄的部曲正奋力游向“玉兔岛”。 他虽然身上绑了一圈木板,浮力足以让他漂在水面上,但他却是个不会水的,游起来力气比别人耗费的多,速度却不快。 孔彦舟露出一丝狞笑,身子一挺,便又一头扎进水中。 完颜驴蹄的部曲正奋力游着,忽然一声惨叫,身周就迅速染成了红色。 孔彦舟从水中冒出头来,手中持着短刀,恶狠狠地又往这人腰间捅了七八刀。 直到这人大睁着眼睛,仰面倒在一片殷红当中。 孔彦舟才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继续向前游去。 忽然,他看到了仆散忠义。 仆散忠义显然是个旱鸭子,只是仗着自己体力好,还能扑腾一阵儿。 他在湖水中搅起了一团浪花,身子团团打转,却没有向前游出多远,眼看体力渐渐不支,快要挣扎不动了。 孔彦舟见状,忙把短刀插回腰间,向仆散忠义游了过去。 孔彦舟小心地绕到仆散忠义后面,趁着力竭的仆散忠义呛了几口水,身子忽然仰起时,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大喝道:“忠义大人,不要挣扎,我带你走!” …… 肥玉叶在水里努力地“狗刨”着。 动作虽然不雅,倒真让她游出挺远。 只是“狗刨式”体力消耗比较大,游泳效率也比较低,肥玉叶刨了一阵,就渐感不支了。 她努力抬起头,从推涌起来的浪花上方看向远处,离着“玉兔岛”大概还有三十多丈远。 肥玉叶心中一凉,她感觉……以她的体力,很可能无法挣扎到“玉兔岛”了。 今天,我要葬身于此了么? 这个念头一旦涌上心头,肥玉叶忽然觉得更没有力气了。 不要说挣扎到“玉兔岛”,以她此时的意志力,很可能只游到一半距离,就得力竭溺水而死。 就在这时,肥玉叶忽然听到了杨沅的声音:“玉叶!玉叶!” 肥玉叶双掌向身下一推,把上身抬高了一些,急急闪目看去。 她没有看到杨沅,却看到两个宋军,“他们”…… 正在水上跑! 肥玉叶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在水上跑? 身子往下沉去,肥玉叶马上一个推水动作,再度把头扬了起来。 没错,这回她看清楚了,就是在水上跑。 那是……女扮男装的花音和小奈? 花音和小奈脚下各自穿了一双“水蜘蛛”,正在水上奔跑着。 她们不能停下来,只要一停,也就沉进水里去了。 这是忍者使用的一种工具,类似的小玩意儿,花音和小奈还制作了不少。 这些古怪的工具,不使用时,很多人看到了都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 这些东西平时就放在使团的物资当中。 今日要来游湖,作为一名合格的忍者,怎么能不带着相应环境所需要的工具呢? 想不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玉叶!玉叶!” 杨沅的声音是随着奔跑的花音和小奈传来的。 肥玉叶忍不住大叫起来:“我在这里!” 听到肥玉叶的声音,花音和小奈齐刷刷掉转方向,朝着肥玉叶跑过来。 看不见的杨沅道:“玉叶,抓住我的脚。” 什么? 肥玉叶听得莫名其妙,她还没想明白,就看见花音和小奈从她面前跑了过去。 紧跟着就是仰躺在水面上的杨沅。 杨沅双手各自抓着花音和小奈的一条腰带,从她面前“流”了过去。 杨沅看到她时,还努力向她伸出一只脚,那只脚斜挑着,就像水下游来的鲨鱼的鳍。 咦? 肥玉叶看的一阵迷糊,就见花音和小奈奔跑一阵,划了一个圈儿,又跑了回来。 杨沅的声音也再度传来:“玉叶,看准了……咕咚咚咚,咳咳,我的脚……” 花音和小奈从肥玉叶身前跑了过去。 这次,肥玉叶终于搞明白了。 还没等她看清什么,就猛地向前一扑,一把抱住了杨沅的……一条大腿。 “成了成了,快跑!”杨沅欢喜地叫起来。 花音和小奈用“水蜘蛛”这种水上奔跑的工具,独自一人时还能坚持相对较长的时间,后边拖着一个人的话,那就相当吃力了。 现在一下子又增加了一个人,难度可想而知。 虽然是两个人共同分担拖拉之力,花音和小奈把他二人拖曳到玉兔岛水边时,也累的一头扑倒在沙滩上,站不起来了。 肥玉叶紧张的心情终于放下,这才发现自己的姿势有点不雅。 刚才为了让杨沅保持平衡,以减少些阻力,她抄住杨沅大腿后,就调整为抱着他的双腿了。 所以她的脸此时正埋在…… 肥玉叶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他她赶紧松开杨沅,努力向上一站。 结果湿漉漉的衣袍,松软的沙土,再加上水流的涌动,让她猛然起身的动作根本站不住。 于是,杨沅刚从水里坐起来,肥玉叶就扑过来,把他结结实实地又摁回了水中。 …… 孔彦舟水性虽好,可他拖了一个人,单手划水,速度也就慢了下来。 但他懂得如何掌握节奏,如何惜力。 所以他单手拖着仆散忠义,还是划到了“玉兔岛”。 仆散忠义在齐腰身的水里站起来,看到岸上飘摇的芦苇丛,顿时欣喜道: “我来过这里,玉兔岛距陆地很近,修有一道曲桥,我们得救了!” 仆散忠义扶着近乎力竭的孔彦舟,感激地道:“孔将军,你的救命之恩,仆散忠义必当厚报。” 孔彦舟虽然精疲力尽,但是让这样一位封疆大吏欠了他的大人情,心中也甚是欢喜。 孔彦舟笑道:“你我本该同舟共济,何必客气呢。 忠义大人,咱们赶快上岸,去调集兵马。” 想到方才被他捅死的那个人身上捆扎的木板,孔彦舟道:“完颜大睿他们身上早备了凫水之物,未必不能逃脱。” 仆散忠义冷笑道:“待本官回到府衙,立即调动各路兵马捉拿,他们跑不了。” 二人趟着齐腰深的湖水向岸边趟去,眼看湖水越来越浅,已经只没到膝弯处时,前方稀疏的芦苇丛中,忽然涌出一群人来。 完颜大睿带着五六个随从,走在那群人的最前面。 他的几个随从,人手一具劲弩。 后面则是仆散忠义的家眷,俱都五花大绑,被完颜大睿的侍卫们押解着。 仆散忠义和孔彦舟一见,顿时脸色大变。 完颜大睿微笑道:“忠义大人,孔将军,你们两位还真是命大啊! 不如你们来猜一猜,如今我用弩箭,能不能射死你们呢?” 完颜大睿智缓缓举起了右手。 几个侍卫立即把弩箭对准了仆散忠义和孔彦舟。 孔彦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目光陡然一厉。 刹那功夫,他就有了决断。 他猛然拔出短刀,身子向前一靠,一把捂住仆散忠义的嘴,另一只手反握着匕首,就向仆散忠义的喉管狠狠地切了下去。 “孔彦舟手刃仆散忠义!不知这个投名状,大王可还满意?” 第452章 此行坎坷矣 一见仆散忠义被割了喉,仆散忠义的家人顿时激动地挣扎起来。 他们死死地盯着孔彦舟,嘶吼着、痛哭着,恨不得扑上去生啖其肉。 孔彦州对此毫不在乎,他的刀稳稳地切开仆散忠义的喉咙,血喷了他一手。 捱了不过片刻,仆散忠义的身体就停止了抖动,孔彦舟这才放开手。 仆散忠义软倒下去,就横在孔彦舟身前水中。 湖水起伏,仆散忠义的身体四周,已经尽是血色。 孔彦舟缓缓张开双臂,那口染血的短刀横在手中,仍然有血一滴滴落下。 孔彦舟大声道:“孔某以仆散忠义的人头为投名状,大王可愿接纳?” 完颜大睿被孔彦舟的举动给惊呆了,听他再次询问,这才清醒过来。 完颜大睿惊喜地道:“若能得孔将军攘助,本王何愁大事不成。 哈哈哈,将军来投,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 孔彦舟微耸的肩头顿时放松下来。 他一脚蹬开仆散忠义的尸体,便往岸上趟水而去。 …… “玉兔岛”距离陆地很近,此处的水深也有限,所以在陆地和“玉兔岛”之间,便架了一座曲桥。 完颜大睿留在府衙的那些亲信,在突袭后宅,绑了仆散忠义的亲眷之后,就放火烧了府衙,然后赶来此处,通过这座桥到了“玉兔岛”。 他们的弩,也是在放火烧毁府衙的时候缴获的。 由于今天以招待宋使的名义,将在船上对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实施抓捕。 仆散忠义事先对大明湖下了禁令,湖上如今除了那艘着火的画舫,没有其他船只。 这种情况下,“玉兔岛”就成了距离最近的逃生之地。 所有跳水逃生的人,都向这里游来。 完颜驴蹄的部下身上都绑了凫水之物,所以是最早登上“玉兔岛”的。 他们如今就以逸待劳,手持劲弩,守在水边。 看见游来的不是自己人也不是宋人时,他们就会较量箭术,看谁射的最准,把那拼命游来,终于觅得一线生机的求生者,当成了竞技的靶子。 此时岛上的人,有这样几类: 完颜驴蹄和他的心腹侍卫。 完颜大睿刚从济南府衙赶来的部曲。 仆散忠义的家人。 以及……孔彦舟。 仆散忠义的家人正被看管在不远处。 完颜大睿并没有杀死他们的意思。 人品且不论的话,孔彦舟确是一员难得的骁将。 他能被完颜亮册封为王,可不只是靠着他不断请战,迎合了完颜亮的心思。 他是真为大金立下过赫赫战功的。 金人入侵中原时,他带着金人四处攻城掠地。 宋室南迁后,他又领兵四处游击,剿灭那些大宋义军。 如今他能投到自己麾下,这对仓促起兵势单力薄的完颜大睿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可是在孔彦舟与朝廷兵马死战,彻底与完颜亮决裂之前,仆散忠义的家人,就是完颜大睿把孔彦舟绑在自己战车上的那根绳索。 完颜大睿当然不会让这根绳索断了。 “玉兔岛”上,还有一伙人,就是宋国使团。 他们是奉命来金国谈判的。 但是他们现在落入了金国反贼的手中。 而这路反贼,却是比金国皇帝完颜亮更想跟大宋和谈的。 所以杨沅心里很清楚,他们没有性命之忧。相反,还会被完颜大睿待为上宾。 正是因为杨沅和寇黑衣在酒席筵间的一番对话,才让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下定决心抢先动手,这才得以死里逃生。 况且,只要完颜大睿不傻,就会想到利用这支使团,和大宋搭上线。 因此,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对他们挺客气的。 完颜大睿微笑道:“杨学士、寇副使,有劳二位先带你们的人回避一下,我们要商量些事情。” 杨沅看了看完颜大睿身后那十几个端着硬弩的侍卫,识趣地答应一声,就和寇黑衣、肥玉叶等人走开了。 这是水边一处空地,四下无遮无掩。 宋国使团登船者一共九人,九个人现在都在,伤损率为零,这让杨沅稍感欣慰。 他们就在这片岸边野草地上坐了下来。 一路从水中扑腾上来,他们是真的累了。 尤其是花音和小奈,估计一双腿都要抽筋了。 因此杨沅盘膝坐定,就握住花音的足踝,把她的腿架到了自己膝上,为她推拿起来。 花音轻呼一声,身子自然地倒在小奈怀里,甜甜地看向杨沅,这一刻,只觉一切辛苦全都值得了。 于吉光和陈力行、毛少凡见状都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他们直到此前,都不知道这两个宋兵是女人。 寇黑衣倒是早就看出了几分端倪,但他们机速房不也往队伍里塞了個肥玉叶么? 看破不说破。 大楚本来是坐在杨沅左侧的,一瞧杨沅如此“体贴下属”,顿时心里发毛。 他犹豫了一下,就悄悄挪着屁股,蹭到了于吉光的身后。 肥玉叶惊讶地看了杨沅一眼,她没想到杨沅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给花音揉起腿来。 惊讶之余,她对杨沅也不禁有些另眼相看了。 这个年代,这样的男子,可实在不多。 于吉光听到花音一声女性化的轻呼,倒是很快就明白了些什么,但他没有纠结这个问题。 大家如今生死难料,谁有闲功夫理会这个问题。 于吉光问道:“杨监州,这些金人反了他们的朝廷,你说他们会如何对待我们?” 杨沅沉默片刻,摇头轻笑一声,:“会放过,也不会放过。” “嗯?杨监州你这是何意?”大楚迷惑地瞪起了眼睛。 寇黑衣解释道:“他们是不会伤害你我性命的。但,他们也不会放我们走。” 大楚惊呼道:“那咱们不就成了他们的人质了?” 陈力行冲他翻个白眼儿,嗤笑道:“人质?你也配!啊,杨监州,卑职可不是说你。” 杨沅笑了笑,接口道:“我们是应金国之邀赶来和谈的宋国使节。 如果我们在金国出了事,金国是要给宋国一个交代的。” 寇黑衣道:“不错,就算完颜亮不在乎宋国怎么想、怎么做。为了他大金皇帝的脸面,也会想尽办法保证咱们的安全。” 杨沅道:“而完颜大睿他们呢,仓促起兵,毫无准备。 这个时候,但凡能够拉拢的力量,他们也会非常珍惜。 他们难道不想通过我们与宋国联络,争取与大宋联手,南北呼应、夹击完颜亮吗?” 寇黑衣轻轻点头,心中却泛起一抹隐忧。 他给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示警,是为了给完颜亮添乱,不让完颜亮顺利完成权力的集中,不让他彻底掌控金国。 一个权力高度统一的金国,对宋国是极大的威胁,对西夏同样是极大的威胁。 可是,寇黑衣现在有些担心,金国后院的这把火,会不会烧得太旺了一些? 如果辽东大乱,宋国再趁势起兵的话,有没有可能覆灭金国?又或者收复中原故地? 如果是那样,西夏就要重新面对宋国这个大敌了。 金国和西夏一直以来的关系都是盟友,从金国诞生那一刻起就是。 它们抱团取暖,一起猥琐发育,一起对抗辽国、又一起对抗宋国。 政治上互相支持,军事上共同进退…… 金大哥和夏老弟直到现在,还没红过脸呢。 当然,这并不影响两国暗地里派人互相刺探和彼此提防。 西夏不会天真到相信金国对西夏无私友好。 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金国身畔有猛虎,所以才对西夏施恩拢络罢了。 可宋夏之间的关系从来就没友好过。 自从西夏立国,与宋就处于战争状态。 直到宋徽宗时期,大宋还在对西夏用兵。 如果不是现在两国不再接壤,西夏一定会把宋国当作第一强敌。 寇黑衣很清楚一点:那就是不管金国还是宋国,它们俩谁能腾出手来,都会想着吞掉西夏。 “我得想点办法控制一下火势,不能让金人后花园里的这把火,烧的太大!” 寇黑衣暗暗地想着。 …… 完颜大睿、完颜驴蹄和孔彦舟这边,迅速商量好了接下来的行动方案。 孔彦舟把五千兵马调进济南城,劫掠大户豪门,收敛财物! 完颜驴蹄领着从聊城赶来的接应人马,搜集粮草和车马,做好向登州转移的准备。 完颜大睿负责安排人去燕京,趁着此间消息还没有传开,抢先一步进入燕京,通知那些赴京和谈的上京权贵立即逃回辽东。 孔彦舟的家眷也在燕京,自然也要让人知会一声,让他们逃到辽东去。 同时,完颜大睿还要负责尽快接触一下济南当地的权贵名流,尽可能把他们裹挟去北方。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在聊城和泰安的家人,也要安排好,一起渡海北去。 此番赶来济南城接应的,都是他们家族的可战之士。 家里还有许多老弱妇孺,当然得派人去,安排他们立即赶往登州。 还有那个神秘的”六千会“,如果时间来得及,完颜大睿也想接触一下,如果能把他们争取过来最好。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孔彦舟三个人的格局大不相同。 完颜大睿虽然把有油水的差使分给完颜驴蹄和孔彦舟去做,可他做的事,才是一个上位者应该考虑的事情。 没有他做的这些事,完颜驴蹄和孔彦舟的所做所为,不过就是流寇行径。 三方刚刚商量出一个眉目出来,就有完颜驴蹄的随从赶来禀报: 他们两大家族的部曲、家奴,已经赶到济南城下,正和孔彦舟的人马在对峙。 完颜大睿一听,马上让完颜驴蹄和孔彦舟赶去城外,率领各自兵马进城。 而他,在济南城尚未落入掌握之前,就以这座“玉兔岛”,暂时充作指挥基地。 随着完颜驴蹄和孔彦舟的联袂离去,很快……济南大乱。 …… 新任济南团练副使林威,保护着一群神色仓惶的官员,匆匆逃进了四横闸村。 今天林威是新官上任,当然要召集部下们见见。 虽说他不是正印官,不好搞个“排衙”的盛大仪式。 不过团练使职低权重,关乎兵权,团练使一直是由济南尹兼任的。 可济南尹掌管的事务太多,很多职务都是挂名,实际掌管这支团练的人就是团练副使。 回此,济南府团练兵对林威这个刚刚到任的副使,丝毫不敢怠慢。 林威赶到团练驻地,正在校场上检阅兵马,就见济南府衙方向浓烟滚滚,如黑龙在天。 这是起火了啊! 一看起火的方向是府衙附近,林威不敢怠慢。 正好他的兵就在校场上集结着。林威马上率领人马,赶往浓烟升起处。 林威心想:最好是府衙起火,那林某可就刚刚上任,又立新功了! 等他带领人马赶到地方一看,果然心想事成,确实是府衙起火了。 只是,好像来不及救了,因为火势太大了。 来不及救火也不要紧,只要能救出仆散忠义大人的家眷,依旧是大功一件! 但他很快就发现,人也来不及救了。 后宅有不少尸体,多为奴仆下人。 林威搜出几个幸存的奴仆一问,这才知道,府衙惊变,全是完颜大睿的手笔! 完颜大睿的部曲本来是住在府衙后宅客舍里的,他们突然点燃客舍,持刀冲进后宅,砍死一众奴仆,把仆散忠义大人的家眷都给绑了。 然后他们就四处放火,接着和前衙赶来救火的官员、衙役们又干了一架。 杀死几个官员和衙役之后,他们就把仆散忠义大人的家眷架上车,也不知去往何处了。 林威正想率人沿着那下人所指的方向去追追看,被杀散的府衙官员领着一哨女真兵,又杀回府衙来了。 这一队女真兵人数并不多,也就四五十人。 女真族的人口有限,真正的女真兵一直就不多。 后世的清朝拥有百万大军时,其中八旗兵也只有二十万,绿营兵有六十多万。 剩下的是一堆几乎没什么战斗力的地方治安部队,加起来才勉强凑足百万大军。 这还是他们统治中原近两百年,其人口大幅增长之后的情况。 刚入关时,哪怕他们是全民皆兵的民族,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十万兵马。 此时的金国,正儿八经的女真兵更少,其中还大部分在燕京一带驻扎,直接受完颜亮控制。 上京那边的女真兵源,由于众多权贵不肯南迁,所以也迟迟补充不上来。 如此一来,分散到中原广袤大地上的女真兵就屈指可数了,各地驻扎的基本都是“签军”,也就是汉兵。 林威领来的这支上千人的团练兵马,同样是签军。 刚刚被完颜大睿的部曲杀散的府衙官员,匆忙之间也就搜罗来几十个女真兵,便忙不迭杀回府衙,正好跟林威碰上。 两下里说明了情况,王同知对林威的忠义很是褒奖了一番。 现在有了林威的一千多人,王同知的胆子就更大了。 于是王同知亲自指挥,领着他们去追赶绑走仆散忠义家眷的车队。 他们一路打听,渐渐追到大明湖附近。 这时前方长街之上,突然人喊马嘶,一队骑兵旋风般赶来。 那是孔彦舟的兵,一贯保持着土匪作风,嗷嗷乱叫地就冲了过来。 对方人多势众,又都是骑兵,只一个照面,就把王同知的人马冲垮了。 好在孔彦舟的兵现在一门心思去抢大户,去抢金子银子和女人。 虽然看到迎面之敌中有许多官员,可是谁有心思跟他们恋战呢。 一个无心恋战,一个有心走避,于是无心恋战的顺利进了城,有心走避的也顺利出了城。 匆匆把残兵纠集起来后,王同知一个文官,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现在已经明白,发生在府衙的事,不是完颜大睿和仆散忠义大人之间有什么私仇,这就是明明白白的造反。 刚刚冲进城来的那支骑兵,打的是孔彦舟的旗号,显然孔彦舟也参与了完颜大睿的谋反。 城中乱兵处处,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这时,林副团练挺身而出,建议他们逃去四横闸村以观形势。 “各位大人,辛翁是致仕官宦、士绅代表,他一定会收容各位大人的。 我看咱们不妨先去四横闸村落脚,之后再做打算。” 于是,林威就把一群衣冠不整、神色狼狈的官员领进了四横闸村。 辛赞听人报来消息,心中甚是惊讶。 他匆匆迎到堂上,就见济南府同知王熙杰、少尹齐蕴阳,还有丞、主簿、尉等大大小小十多个官员,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 辛赞赶紧上前见礼,向他们询问一番。 他们也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完颜大睿反了,孔彦舟也反了。 辛赞见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个所以然,便唤来村正叮嘱了一番。 不消片刻功夫,四横闸村就派出了几个探子,去城中打探消息去了。 同时,铜锣声、梆子声,在村中各处当当梆梆地响了起来。 山东之地尚武之风一向浓厚,四横闸村百姓暗中贩卖私盐,那就更是武德充沛了。 近千名村中丁壮,很快就集结起来,提着大刀、举着梭枪,在四横闸村各处要道设障布防。 林威把他带来四横闸村的八九百个团练兵也派了出去,配合村中丁壮布防。 两路人马合作一路,足有两千,用来防守一个村落,已然是绰绰有余。 王同知、齐少尹等人见状,这才安下心来。 辛赞在前厅招待着这些济南府官员,后边肥天禄也就知道了城中发生惊变的消息。 肥天禄昨晚刚和女儿商定,他先避隐于辛家,等女儿和杨沅商议,拿出个稳妥的办法,再让他混入使节团队一同去燕京。 不想这才一夜的功夫,就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孔彦舟反了,而孔彦舟本是金国接伴使,宋国使团就在他的控制之中,也不知道宋国使团如今处境如何。 肥天禄放心不下,马上就要进城去探听消息。 辛弃疾劝说不得,便道:“那我陪大叔伱进城去。” 肥天禄连忙阻止道:“不可,如今兵荒马乱,四横闸村又收留了许多官员,不晓得叛军会不会杀过来,小兄弟你放心留尊翁一人在府上? 再者说,小兄弟你在济南城中也是一号人物,很多人都认得你,你陪在我身边,只怕有诸多不便。” 辛弃疾一想也是。现在城中大乱,敌我难分,让他离开祖父,他也放心不下。 再者,此去是打听消息,并不是上阵厮杀,这打探消息的人当然是越不起眼越好。 辛弃疾便道:“既如此,我派个熟悉城中道路的人陪大叔你一起去。” 肥天禄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却也能发挥出昔日战力的六七成功夫了,摸进城去打探个消息当然不在话下。 辛弃疾找了个人来,这人平时就在济南城中游荡,与一众城狐社鼠、混混青皮打的火热,让他领着肥天禄去打探消息再合适不过。 “玉兔岛”上,等孔彦舟和完颜驴蹄分别率兵进了城,济南城暂时就掌握在完颜大睿手中了。 完颜大睿的亲兄弟完颜大智领了一路人马赶到“玉兔岛”来接应。 完颜大睿带着兄弟走到杨沅面前,笑吟吟地道:“杨学士,我们完颜家如今闹家务,倒叫你杨学士看笑话了。” 杨沅道:“本使者奉大宋国皇帝之命,是来金国和谈的。 大王你闹家务,与本使无关。我只希望大王你能放我们继续北上,赶赴燕京。” 杨沅知道完颜大睿是不可能放他们走的,但是他的立场必须要鲜明。 他是奉旨而来的使者,不能擅作主张更改和谈对象。 所以,面上功夫,他必须得做足了。 完颜大睿笑道:“杨学士,你怎么如此不知变通?完颜亮现在还当得了大金国的家么?” 杨沅道:“本使者接受的使命,便是与大金国皇帝陛下会谈。” 完颜大睿道:“本王打算从海路去辽东,杨学士不妨和本王同行,去看看辽东风光,等天气凉爽些再去燕京,如何?” 杨沅肃然道:“杨某奉命使金,要见的是金国皇帝。 本使只与金国皇帝会谈,和大王你去辽东做什么?” 完颜大智听到这里不禁勃然大怒,他“呛”地一声拔刀出鞘,架在了杨沅的脖子上。 花音和小奈见状,手腕轻轻一抖,袖筒中便各自滑落两枚“手里剑”,蓄势以待。 完颜大智喝道:“你这鸟人怎么如此愚腐。我大哥对你何等礼遇,你偏要叽叽歪歪,不识好歹的狗东西!” 完颜大睿用手指轻轻推开他的刀,训斥道:“大智,不可对杨学士无礼。” 完颜大睿又对杨沅道:“完颜亮野心勃勃,你宋国与他和谈不过是与虎谋皮。 本王正是因为不想与宋国交战,触怒了昏君,他才想除掉我,逼得本王不得不反。 杨学士,你宋国想和谈是不是也该找对人?” 完颜大智冷笑道:“就是,瞧着挺机灵一人儿,火神庙里求雨,你也不怕拜错了神。” 杨沅固执地道:“杨某是大宋的使者,奉圣谕和金国皇帝会谈。 杨某此来没有别的使命,安能自作主张!” 完颜大睿微笑道:“那好,你就等本王成为大金国皇帝,咱们再会谈不迟。” 完颜大睿转身就走,随意一挥手,对完颜大智道:“带他们走,对杨学士客气一些。” 完颜大智把刀往杨沅鼻子尖底下一杵,很客气地道:“跟我走,不然把你腿打断!” 第453章 大睿不能输 济南城中一片兵荒马乱。 好在完颜大睿等人是仓促起事,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准备。 而且他们迁至山东路也才两年多,又一直受到朝廷的种种压制,所以在山东根基太浅,根本守不住。 因此他们一开始打的就是捞一把就走的主意,而且捞的速度要快,走的速度更要快。 毕竟拖家带口的,一旦慢了,等朝廷反应过来,他们就走不掉了。 如此一来,普通百姓受到的伤害就比较少。 豪门大户都还抢不过来呢,谁还有空去理会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 完颜大睿暂时把孔拯的别第当成了他发号施令之所。”一天,最多一天,明天我们必须出发前往登州。” 完颜大睿大致计算了一下朝廷的反应时间,以及他们大队人马行进的速度,便有些焦虑起来。 扶老携幼的,行进的速度太慢了,这可比不得轻骑赶路。 “立即把济南府所有的牛马驴骡全都给我搜集过来,车子能装多少是多少,牛马能驮多少是多少,明天中午之前,我们必须离开济南城。” “是!那这衍圣公别第里的财物……” 完颜大睿看了一眼陪坐在一旁的孔拯,微笑道:“衍圣公深明大义,不愿和倒行逆施的完颜亮为伍,自愿追随本王,前往辽东。 如果时间来得及,本王都想去曲阜帮他搬家了。 这别第的财物,自然要随衍圣公一起走。” “末将明白了!” 那部下答应一声,便兴冲冲地招呼人手,帮孔拯“搬家”去了。 孔拯坐在那里喝着茶,不喜不悲,不哀不怒。 他已经想清楚了,大家都需要他老祖宗留下的这块牌子,所以他是没有什么性命之忧的。 他现在只担心,一旦他去了辽东,完颜亮在山东再封出一个衍圣公怎么办? 南孔北孔的局面,就已经有些难看了,如果再搞出个南中北三孔…… 我孔拯也是要脸的人啊! …… 后宅东跨院,就是软禁宋国使团的地方。 说是软禁,也就是象征性地派了几个兵把守在院落门口。 完颜大睿对宋国使团还是挺客气的,毕竟还有利用价值。 而且他也清楚,如今这等兵荒马乱,宋国使团本就无处可去,不用担心他们逃走。 所以,肥天禄很顺利地就潜入院落,并且找到了他的女儿。 肥玉叶随后就把杨沅找来了她的住处。 杨沅和肥天禄先相互通报了一下自己所知道的情况,肥天禄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也就是说,你们要去辽东?” 杨沅道:“不是我们要去,而是现在去或不去,根本由不得我们。 不过……,我觉得被他们裹挟去辽东,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怎么说?” “在颍州的时候,我就判断,完颜亮和谈是假,利用和谈把想要谈和的上京权贵引到燕京是真。” 杨沅看了眼肥玉叶,肥玉叶对父亲点点头,肯定了杨沅的说法。 杨沅又道:“我们假设一下,我们在山东路没有发生任何意外,顺利抵达了燕京,结果会如何?” 肥天禄道:“既然完颜亮的目的只是以宋国使团为饵,引出上京权贵。 那么,使团抵达燕京之日就没有利用价值了。要杀要关还是要放,都只在完颜亮一念之间。” 杨沅道:“不错。所以我们就算到了燕京,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如果我宋国利用北国内乱而出兵的话,我们就只能被完颜亮杀来祭旗了。 所以,此时跟去辽东,反而是让我们逃过了一劫。” 肥天禄一想还真是这么個理儿,不禁点了点头。 肥玉叶问道:“我们宋国会趁机北伐吗?” 杨沅想了一想,缓缓道:“大概率……不会。” 肥天禄和肥玉叶父女同时一怔,讶然道:“不会?” 杨沅摊手道:“肥处置使,你曾经是一军统制,带过兵、打过仗。 请问,若你现在统领一军,正值内部失和,给养不足。 此时你得到一个消息,千里之外,有一支敌军正在内讧。 你是否会马上出兵,孤军远袭,趁机攻取之?” 肥天禄摇头道:“不会。我军内部失和,失和到什么程度?关键时刻会不会有人拖后腿? 千里奔袭,给养即便充足,运输能否及时跟上? 若给养不足,我军能否以战养战,沿途可有取得补给的条件? 敌军内讧,内讧到了什么程度?若我劳师远征,补给不足,待我军赶到时,敌军的内讧已经平息,我军又该何去何从? 这些,都需要先行了解清楚、考虑充足,否则岂不是以全军将士的性命作儿戏。” 杨沅颔首道:“一军尚且如此,何况一国? 为君者岂能拿江山社稷、天下百姓做筹码,以一个赌徒的心态行险一击。” 杨沅道:“说回我们,我们去辽东,面临的不外乎以下几种局面。其一,完颜大睿取完颜亮而代之。 如果是这种情况,我们可以大宋使节的身份与完颜大睿谈判,暂时可以为我大宋谋得一个更有利的结果。” 肥玉叶疑惑地道:“暂时?” 杨沅道:“不错!完颜大睿今日反对向大宋用兵,是因为他是完颜大睿。 如果他能取完颜亮而代之,那么以后他就变成了完颜亮!” 说到底,对大宋用兵或者不用兵,是看你屁股坐在哪里,无关对错。 肥玉叶听了恍然大悟。 杨沅道:“第二种结果,就是完颜大睿另立朝廷,与完颜亮斗一个平分秋色。 这种情况下,我们依旧可以代表大宋和完颜大睿谈判,双方联手,南北夹击,大宋收复故土的机会极大。” 肥天禄道:“那么第三种情况,就是完颜大睿失败喽?” 杨沅道:“第三种情况是完颜大睿失败,但他是支撑一段时间之后才失败。 这样,辽东和上京就会糜烂不堪。完颜亮就算胜也是惨胜。 他要梳理地方、恢复元气,需要耗费很长时间、很大的力气。 那时,就该是他求着与我大宋和谈了,大宋还是能跟他谈个好价钱。” 杨沅摊了摊手,道:“如果完颜大睿是速败……,那就是金国气运犹在,天意如此,我们也没有办法。” 肥玉叶敏锐地察觉到,杨沅在说及第三、第四种情况时,不再说“我们代表大宋”,而是“完颜亮与大宋和谈”。 肥玉叶忍不住说道:“如果完颜大睿失败,我们大宋使团也要给他陪葬了吧?” 杨沅脸色凝重了些,说道:“不错!所以,我们得尽量帮助完颜大睿,让他不要败得太快,最好能……不败。” 肥氏父女面面相觑,一时间有点不太适应杨沅这种独特的分析角度。 不过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的确是大宋使团作为“阶下囚”,在有限空间内辗转腾挪,所能发挥的最好作用。 肥天禄忍不住问道:“难道杨学士是想假意投靠完颜大睿,为他出谋划策?” 杨沅摇摇头:“我要取信完颜大睿的话,很难。 我本来想到了一个人选,可以送去给完颜大睿做个狗头军师。 如今见到肥处置使,我倒是有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肥玉叶心中顿时升起一抹不祥的预感,但“不行”二字到了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爹本就是大宋的武官,之前铁血锄奸,还不是一样出生入死?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又有什么好说的。 杨沅看着肥天禄,缓缓道:“肥将军做一个处置使,未免大材小用了。 不知肥将军可愿去金人那边做一个万夫长呢?” 肥天禄慢慢张大了眼睛,一脸的惊诧。 杨沅摊手道:“将军在岳将军麾下时,是领兵打仗杀金兵。 现在到了金人那边,依然还是领兵打仗杀金兵,也没差啊!” …… “大王,宋使杨沅要杀人了!” 一名金兵侍卫急急走进大厅,向完颜大睿禀报道。 完颜大睿一怔,奇道:“他要杀谁,谁得罪他了?” 那金兵道:“大王,杨沅不是要杀咱们的人,而是要杀他自己的人。” 完颜大睿更奇怪了,问道:“所为何事?” 那金兵瞟了一眼孔拯,略显尴尬地道:“听说咱们明天一早就去辽东,有几个宋人就…… 咳,就把衍圣公府上一些值钱的物什,藏进了他们的私囊……” 孔拯听着,神色从容的很。 他现在很佛。 他的财物落在金人手中还是落在宋人手中,有区别吗? 反正都是不属于他。 那金兵道:“宋使杨沅发现后勃然大怒,说这些人作为大宋使者,做出了有损宋国声誉的丑事,要把他们名正典刑,公开处死。” 完颜大睿看看佛爷一般端坐在那儿的孔拯,失笑道:“竟有此事?走,咱们去瞧瞧。” 完颜大睿起身和那金兵向软禁宋国使节的跨院赶去,孔拯想了一想,也跟了上去。 宋使居住的跨院里,于吉光、陈力行、毛少凡、大楚还有一个面容清矍的老卒,五花大绑地跪在院中。 杨沅站在阶上,按着宝剑,声色俱厉地道:“尔等身为大宋使节,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代表的都是大宋。 失其节则辱其国,不是杨某不容伱等,实是你等的作为,唯有以死谢罪!” 杨沅的“亲兵”肥玉叶站得远远儿的。 她爹在下边跪着呢,她怎么好站在杨沅背后? 对于杨沅异想天开的提议,肥天禄只是稍加思索,就同意了。 他本是军中大将,纵马沙场才是他最热爱的人生。 自从做了“皮剥所处置使”,他只能带人暗中干些刺杀汉奸的事情,心中甚觉无聊。 他相信,按照杨沅的分析,那么如果他能在完颜大睿身边发挥作用,那对大宋的好处,远远超过他现在所做的事。 因此,肥天禄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他潜入此间时,辛弃疾派来陪他打听消息的人就在宅子墙外候着。 肥天禄决定以后就先去见了他,让他独自回去复命。 肥天禄还把杨沅的一句话,让他转告辛弃疾:“时机未到,可潜身在鱼虾之间。宋旌南来之时,便可风云际会。” 于吉光跪在地上,一双贼眼乱瞄。 杨沅说了,这里是完颜大睿的地盘,他想在这里杀人,完颜大睿不会不过问。 于吉光只希望杨沅说的是真的,不然就只好请出藏在暗处的寇黑衣,为他们求情保人了,那这出戏也就白做了。 杨沅要于吉光去金人身边“卧底”,他是同意的。 杨沅对他仔细分析了使团目前的处境。 眼下他们还有利用价值,完颜大睿对他们尚能以礼相待。 可是等完颜大睿兵败之时,那就是他们的死期了。 杨沅认真分析了宋金两国现在面临的内外部问题,比较了完颜亮和完颜大睿的实力,最后得出一个让他完全信服的结论:完颜大睿必败无疑! 也就是说,他们死定了。 接着,杨沅告诉他一个自救、救人的办法: 杨沅对他用苦肉计,让他投到完颜大睿麾下,并且尽快取得完颜大睿的信任和看重。 等完颜大睿颓势渐露,兵败已不可挽回的时候,他就可以接应被软禁的宋国使团逃之夭夭。 到那时,不管他们是往东逃,夺船出海。还是逃到完颜亮那边,都会获救。 于吉光,将成为拯救大宋使团的英雄! 他将直追苏武、张骞、班超、王玄策,成为彪炳史册的大英雄。 这张大饼,于吉光很愉快地啃掉了。 与其坐以待毙,何如死中求活。 况且在杨沅的这个计划当中,他要冒的风险其实反而最小,他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为了保密,他对陈力行、毛少凡、大楚这三个追随他多年的兄弟都没有透露真相。 他只是怂恿这三个人,跟他一起偷了些衍圣公府的财物。 他的理由是,此去辽东,必成阶下囚。 身边带些值钱之物,处境艰难时,或可用来从金兵那儿讨些好处。 为此,于吉光是有些愧疚的。 不过,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 他于吉光可是把大宋使团从黑暗中拯救出来的那道光,这愧疚也就只能深埋心底了。 只是……那个老军是怎么回事儿? 使团成员杂七杂八的有七八十人。 作为使团判官,于吉光记不下所有人的名字,但大多有些脸熟,他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 “杨学士,区区小事,何必动怒呢。” 完颜大睿朗声大笑着走了进来:“些许财物上的事儿,无伤大雅,不值得为此杀人吧?” 杨沅面沉似水,冷冷道:“这是我宋国使团内务,不劳大王过问了。” 完颜大睿笑吟吟地道:“内务?至少在今天,在这济南城里,可没有本王管不了的人、管不了的事!” 于吉光大叫道:“大睿王,大睿王救命啊。” 完颜大睿摸了摸胡须,笑道:“大睿王?好称呼,本王正在想,打个什么旗号,哈哈哈……” 于吉光大声道:“大王,在下于吉光,原是大宋国信所的人,曾经接待过大金国完颜屈行王子还有韩振宇将军,对金国人可是一向友好的啊。” 完颜大睿抚着胡须想了想,韩振宇?那不是完颜亮的忠犬吗? 不过,完颜屈行是完颜征的儿子,倒算是完颜亮的对头……” 于吉光道:“在下还曾担任过大宋接伴使,接待过日本国使者静海大师、吉田先生。 在下如今是临安府司法参军事,大睿王若肯救我性命,在下情愿效忠大王,从此鞍前马后。 大睿王,如今你已反了金国皇帝,带兵打仗于某虽不擅长,但为政理财、游说各方,都可以为大王一尽绵薄之力啊。” 陈力行等人有些吃惊地看着于吉光,他们没想到于吉光为了活命,竟想投靠金人。 只是,杨沅眼下要杀他们,提出投靠金人的又不是他们,这心理障碍就容易克服一些。 几人虽然有些犹豫彷徨,却终是没有开口反驳。 完颜大睿听了于吉光的话,不禁有些意动。 他现在要跟完颜亮对着干了,人才自然是多多益善。 这于吉光是宋国使团的判官,听他所述的履历,担任过这么多要职,应该是个人才。 完颜大睿世居上京,手底下能打的人倒是有些,可擅长内政、理财、外交方面的人才,却是寥寥无几。 想到这里,完颜大睿笑道:“杨学士,你因他们偷取了衍圣公家的财物就要处死他们。 可人家失主还在这儿呢,咱们是不是也该听听人家衍圣公的意见?” 完颜大睿看向孔拯,笑吟吟地道:“衍圣公,你怎么说?” 孔拯瞧他这般模样,就知道完颜大睿动了收服这大宋使团判官的心思。 孔拯便顺着他的意思说道:“不过些许财物,不至于取人性命。” 完颜大睿道:“杨学士,你看到了?人家失主都不追究了,这人应该放了。” 杨沅正气凛然地道:“他们窃取了谁的财物并不重要,身为使节,如此行径,便是玷污了我大宋声誉,那就该杀。” 完颜大睿的笑容就有些冷下来:“杨学士,本王可不是和你打商量,而是告诉你,这几个人,本王要了。” 完颜大睿一摆手,就有几个金兵上前,拔出刀来,替于吉光等人割断了身上的绳索。 杨沅指着完颜大睿,怒声道:“大王岂可野蛮干涉我大宋使团之事。” 完颜大睿脸色一沉,道:“野蛮?杨学士,本王礼待于你,有心与大宋和谈甚而是联手。 但这本就是合则两利的事,可不意味着你就能对本王蹬鼻子上脸!” 完颜大睿在上京老家时,在他自己的地盘上,就是个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自从被迫迁到山东,他已经忍耐本性很久了。 今天,济南城所有人的生死,他都一言可决,他心中曾经的霸气便开始缓缓复苏了。 他很喜欢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那种感觉比醇酒更叫他飘飘欲仙。 完颜大睿说罢,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于吉光冷冷地看着杨沅,双手缓缓拱起,一步步向院外退着,沉声道:“杨学士,今日不杀之恩,于某记下了,来日自当图报。” 毛少凡和陈力行等人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杨沅阴沉的脸色,又看看大步离去的于吉光,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 “大王打算明天以车马运送家眷、财物和粮草,去登州乘船出海?” “是啊!” 于吉光投效到完颜大睿门下,立刻就进入了角色。 当他听说完颜大睿要集中济南城所有牛马车驾,用来运送劫掠的财物、粮草和家眷去登州,忍不住露出惊讶的神色。 完颜大睿正想看看此人的成色如何,便询问道:“有什么不妥?” 于吉光道:“大王,你既然要走海路去辽东,小清河就可以直通入海啊。 大王何不从历城乘船,经济阳、高青、博兴、广饶,到寿光入海呢? 一条船装载的货物,可以装满几十车,而且马要吃草料、要休息,船则顺水行舟,运河上只要前边有船清道,可以日夜兼程。” 完颜大睿吃惊地道:“济南有河可以直通渤海?” 于吉光也有些吃惊:“大王还不知道?” 完颜大睿老脸一红,不想显得他不学无术,便道:“本王若非完颜亮苦苦相逼,又怎会反了他? 本王一直就没想过反了他,又何必去了解山东路的山川地理呢?这小清河真的可以直通入海?” “当然是真的,大王若是不信,随便找个本地人来问一问就清楚了。” 完颜大睿大恨,重重地一拍桌子,叫道:“可恶啊!本王为了搜集骡马车驾,动用了多少人手,耗费了多少时间啊! 若早知可以行船入海,本王可以让这些人多搜集多少财帛粮草啊。” 于吉光心道,杨学士教我的法子果然不错,完颜大睿这个莽夫,果然是不晓得这条水道。 于吉光按照杨沅教他的话术,继续道:“大王搜集的车马也未必就没有用处。 大王可以兵分两路,一路护送船队到寿光,从那里换乘可以载马的大船入渤海。 眼下宋金两国剑拔弩张,各自禁绝了水陆往来,寿光那边的码头上,必然停泊着足够多的船只供大王使用。 另外一路人马,则押着那些空车从陆路仍往登州去,沿途大张旗鼓,声势造的越大越好。 如此虚虚实实,朝廷就很难摸清楚大王的主力所在,等他们搞清楚了,大王早已安然出海了。” “好!好主意!” 完颜大睿兴奋地一拍桌子,霍然站了起来:“本王让驴蹄和孔彦舟各领一路兵马,押运那些空车去登州。 沿途叫他们多抄几个大户,到了登州再装船运走。 待本王回到辽东,这可都是招兵买马的本钱。哈哈哈……” 完颜大睿越想越高兴,越看于吉光越满意,忍不住对于吉光说道:“大睿恨不早逢先生。孤之有吉光,犹鱼之有水也。” 第454章 猎手 孔彦舟和完颜驴蹄各领一支人马,押运着庞大的车队上路了。 车子都是空车,特意装了些压重之物,以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 他们沿途行去,抢来了金银财宝和粮秣辎重后,再换上便是。 押运车队上路的孔彦舟和完颜驴蹄心情都有些郁闷。 孔彦舟是因为他的五千骑兵,被分走一半护送船队去了。 孔彦舟知道这是完颜大睿在有意分他的兵,但他毫无办法。 他已经上了贼船,下不去了。 仆散忠义的家族不会放过他,完颜亮也绝不会再接纳他,再接纳他,会让所有部下离心。 孔彦舟现在只能跟着完颜大睿一条道儿走到黑了。 如果他还想改换门庭,大宋的路已经走绝了,完颜亮的路也走绝了,那就只有西夏可以考虑一下。 他的路,已经被他走的越来越窄。 完颜大睿分孔彦舟的兵,并不是担心他再反了自己。 他知道孔彦舟已经没有退路,他只是单纯地不希望孔彦舟的实力太过强大。 至少在目前,孔彦舟有这五千骑兵精锐在手,就拥有和完颜大睿、完颜驴蹄分庭抗礼的能力。 孔彦舟虽然清楚完颜大睿的目的是为了防止他坐大,还是非常郁闷。 他觉得以完颜大睿这般心胸气度,恐怕难成大事。 尽管如此,鉴于他和完颜大睿、完颜驴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他还是竭尽全力,为了壮大这两人而努力着。 从济南出发以前,孔彦舟写了许多封书信。 这些书信不仅有给他旧部的,他所有交往过的金国权贵,人手一份。 孔彦舟也不指望能靠这封信,就说服这些人反了完颜亮。 但是完颜亮知道他们有书信往来后,多少总会生出些防范之意。 那就达到他的目的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因为这种手段,他未来的路,又窄了一步。 …… 完颜驴蹄也很郁闷。 因为完颜大睿打出了一面“大睿王”的旗帜,拉风又气派。 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的私交一向不错,现在更是联手造完颜亮的反,双方是坚定的盟友。 可是盟友归盟友,谁主谁次,他还是想争一争的。 如果从现在开始,就由完颜大睿主持大局,外人只知有大睿,不知有驴蹄,将来一旦推翻完颜亮的皇帝宝座,坐天下的就只能是完颜大睿了吧? 完颜驴蹄发现论心机,他完全不是完颜大睿的对手,每一步他都落在了完颜大睿的后面。 最可恼的是,就连他亲爹都在拖他的后腿。 当年为什么要给他取个“驴蹄”做名字呢? 贱名儿好养活? 完颜亮给他的王号已经不能用了,他也学完颜大睿,扯一面大旗,号称“驴蹄王?” 就郁闷。 …… 完颜大睿叫人连夜制作的“大睿王”的旗号在船头迎风猎猎,堤岸上护送的骑兵队伍中也有。 完颜大睿很清楚,在起事之初就树立自己的影响力,那么在不知不觉中,就能比潜在的竞争者跨越一大步。 这面大旗是用汉字和女真文并列书写而成的。 山东地界基本上都是汉人,只能看得懂汉字。 但是一到辽东,就是原来契丹人的地盘了。 那里有很多人可以看懂旗上的女真文,因为女真文本就脱胎于契丹文。 金国占据辽国全部的疆土和大部分人口,又占据大宋的中原地区和中原人口以后,便以天下正统自居了。 他们在契丹文的基础上研究出来的女真文也作为官方文字开始在全国推广。 虽然金国上层权贵们以习汉文、穿汉服、学汉礼为荣,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推动女真文的热忱。 辛弃疾去燕京赶考时,曾经担心自己若是考中了,各种交际往来太过频繁,会暴露肥天禄的存在。 所以他胡乱答了一气,避免考中的可能。 实际上,就算他很认真地做卷子,考中的可能性也不大。 因为现在的金国朝廷,虽然还没有强制要求必须用女真文答卷,但是金国官方颁发的科考范文、例文等,却全部都是用女真文写成的。 你若看不懂女真文,那你就连金国科考的注意事项、基本规则都不懂。 而小辛同学,他连一个金文都不认识。 …… 羊角沟,小清河的入海口。 小清河就像一条游龙,入海口就是这条游龙的尾巴,它一直甩来甩去的,并不固定。 听老一辈人讲,大宋初年的时候,小清河的入海口曾经出现在广饶的淄河口。 后来一场洪水改了道,就变到了羊角沟这边来。 羊角沟作为河海交汇处,水上交通便利,因此没用多少年,就发展成了一处生机勃勃的商埠。 这里的晒盐场拥有四百多副滩池,一副滩池拥有七到十座盐池。 这里还有渔业,海商也很多。 因为宋金两国目前形势紧张,海运事实上遭到了封禁,所以港口里停泊着很多海船。 这些海船,现在全都成了完颜大睿的囊中之物,成为他自海路去辽东的工具。 屯驻于此的金军,一共也不过千余人,其中还有税丁若干。 完颜大睿只派出了八百骑,就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 亲临前军督战的完颜大睿,从这八百人中,发现了一个极为骁勇的老卒。 此人马术、骑射、枪法,无一不精,杀入敌营,如虎入狼群一般。 大战之后,完颜大睿马上派人把他唤到了自己面前。 这时完颜大睿才认出,此人是跟着于吉光一起投奔过来的那個宋军老卒。 完颜大睿惊喜地道:“军师,这老军身手不凡,骁勇异常啊,他姓甚名谁,在你宋国身居何职啊?” 因为潜伏计划太过仓促,全是杨沅急智之下的产物,所以于吉光和肥天禄压根儿就没对过台词儿,于吉光哪知道肥天禄是哪根老葱? 于是,于吉光只能淡淡地装逼道:“于某乃是文官,不晓得这老军的底细。” 好吧,宋人这文武相轻的臭毛病,我喜欢。 完颜大睿笑了笑,又转向肥天禄,亲切地询问道:“本王看你身手了得,极为不凡,你在宋国身居何职?” 肥天禄叉手施礼道:“回大睿王,小人姓陆名天飞,本是宋军中一个‘效用’,军职为‘不出人’。” “原来如此!”完颜大睿听了更满意了。 “效用兵”不是大宋的正规军队,它属于乡兵的一种,是自愿募集成军的。 由于“效用兵”的待遇比普通禁军还好,规矩又少,因此成立之初,不乏果勇敢战之士主动应募,战斗力颇为可观。 岳飞当初就是投军做了“效用兵”。 只是宋室南迁后,还是习惯于把流民、抓捕到的土匪和盗贼,犯了罪的配军,统统编入军队。 如此一来,倒是减轻了地方官的麻烦,但是这不止一条的臭鱼,却让军纪涣散,军心士气也大为低落,战斗力大不如前。 看这老卒两鬓已然花白,应该是“效用兵”中的精锐。 效军兵的军职分为上等、次等、守阙、不出人、队外、正额、多余等。 一个“效用兵”的精锐老卒,到现在才只混了个“不出人”,可见他在宋军中既没有背景,也没有靠山。 完颜大睿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你们宋人不识货啊,可本王一双慧眼,却是识得人才的。 伱在宋军中只是一个‘不出人’?低了,太低了。本王先封你一个‘谋克’,等你来日立下大功,本王还有封赏。” 现在完颜大睿的人马有限,这个“谋克”的含金量就有点低。 不过等他渡海到了辽东,招兵买马之后,肥天禄这个百夫长也就能名副其实了。 肥天禄马上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抱拳施礼道:“大王如此赏识,末将甘为大王效死!” …… 河滩处是一片盐碱地。 有盐碱地的地方总会长出成片的蒿子。 土壤中的含盐量越高,蒿子就越红。 羊角沟的蒿子从五月份就开始变红,但是要到十月初才会变成浓郁的深红色。 如今连绵数里的滩涂上,是鲜血的一片,显得分外壮观。 挤挤擦擦的红蒿浪里,则是一个接一个的蟹窟。 这里的蟹并不大,但是密密麻麻的非常多。 你只要随手一抓,很快就能凑出一锅, 上屉一蒸,用来下酒,倒是可以唆愣一个鲜味儿。 滩涂上,铺展着一张草席,席上坐着三个人:杨沅、孔拯和李鸣鹤。 他们面前的食物带着一种粗犷的风格。 粗陶的大碗,黑色的酒坛子。 菜肴则是小清河的银鱼、羊角沟的大虾、红蒿林里的蟹,以及现杀的一只羔羊。 只有四样菜,没用什么精美的餐具,都是用大盆装着,摆在他们面前。 李鸣鹤李老爷子年岁最长,有六十出头。 他是完颜驴蹄的老丈人,是契丹人。 李姓本是契丹第一大姓,这是唐朝初年天可汗李世民赐下的国姓。 不过,时过境迁,大唐早就亡了。 契丹族先是依附大唐、接着依附后突厥汗国,又依附回纥……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等到耶律阿保机闪亮登场的时候,终于一统契丹,扬眉吐气了一回。 耶律姓从此成为国姓,李姓没落下来,不过仍旧是辽国一个不容忽视的大姓。 辽国比大宋早建立了四十多年,却比大宋的国祚短了一百多年,只传了八世,就被迅速崛起的金国给消灭了。 许多契丹大姓从此归顺女真,并且和女真贵族们联姻,从此融入了金国。 李鸣鹤的家族就是如此,在原属辽国的辽东故地上,李家依旧拥有着极大的号召力。 而李家的联姻对象,就是完颜乌里野家族。 李鸣鹤的小女儿,嫁给了完颜乌里野这一代的“掌门人”,完颜驴蹄。 李鸣鹤对大宋使节杨沅和衍圣公孔拯非常友好,在船上时就时常邀请二人喝酒饮宴。 今日这红沙滩上的野炊,自然也是李老爷子作东。 李鸣鹤微笑道:“等财物装船结束,我们就要即刻启航,前往辽东了。 杨学士,你觉得,我们能否在辽东站稳脚跟呢?” 杨沅淡淡地道:“辽东情形,杨某一无所知。 金国皇帝会对你们采取何种策略,如今同样一无所知,杨某岂敢妄言。” 李鸣鹤目光一凝,盯着杨沅道:“那么,杨学士是希望我们赢呢,还是希望完颜亮赢呢。” “我是宋人。” 杨沅道:“站在我的立场,当然是希望对我大宋更友好的你们赢。” 李鸣鹤大笑道:“既如此,我们就是朋友。” 李鸣鹤举了举酒碗,杨沅也举起碗来,孔拯见状连忙陪了一口。 李鸣鹤抹了一把花白胡须上的酒渍,剥着大虾道:“一会儿装船结束,咱们就要启航了。 不过,咱们可不去辽东。” 孔拯一呆,忙问道:“李公,咱们不去辽东那去哪儿?” 李鸣鹤笑道:“于军师向完颜大睿献了一计,让他只率精兵在辽东登岸。” 孔拯急不可耐地道:“那我们呢?” 李鸣鹤笑眯眯地道:“我们啊,带着老弱妇孺和一些财物,沿海岸继续走喽,直接去上京。” 这个计划,本就是杨沅授意于吉光献给完颜大睿的。 不过,完颜大睿是否接纳,如今却是从李鸣鹤这儿才知道的结果。 孔拯松了口气,喜道:“大睿王如此安排甚好。 此去辽东,必然要经历连番苦战,我等若在军中,不免…… 不免会拖了大睿王的后腿,还是直接去上京好,直接去上京好啊。” 李鸣鹤把剥出的虾肉蘸了蘸酱料填进嘴里,说道:“于军师这个计划确实不错,老夫把几个儿子也放到辽东去了。” 孔拯巴结道:“大睿王急行神速,辽东方面应该还不知道他已经反了。 此去辽东,应该能打一个出其不意,大获全胜吧?” 李鸣鹤淡淡一笑,抚着胡须道:“或许吧。至少,先在辽东站稳脚跟,却是不难的。” 杨沅目光闪烁了一下,说道:“李公如此笃定,难不成辽东那边有人接应?” 李鸣鹤听了,欣赏地看了杨沅一眼。 此人果然聪明绝顶,不枉老夫倾心结纳。 完颜大睿空负一个“睿”字,却干出丢了西瓜捡芝麻的蠢事。 既然大宋使团中一个判官于吉光都是智计百出之辈,这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又该是何等人才? 就算他是文官,不通武略,那也不要紧。 他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人才? 是治理内政的人才啊! 当然,李鸣鹤心中这个“他们”,并不包括完颜大睿。 李鸣鹤是完颜驴蹄的老丈人。 自从女儿嫁给完颜驴蹄,成为完颜乌里野家族这一代的王妃,辽东李氏和完颜乌里野家族就已深度绑定了。 现在女婿既然反了,他只能全力以赴地帮助女婿。 别看现在完颜大睿的风头似乎盖过了完颜驴蹄,李鸣鹤对此却并不以为然。 陈胜吴广最先揭竿而起的,可最终坐天下的是他们么? 十八路反王反了大隋朝,最后成为九五至尊的又是谁? 李鸣鹤已经授意几个儿子,一到辽东,马上和从登州过来的完颜驴蹄汇合,利用李氏家族在辽东故地的影响力,替他招兵买马,积蓄实力。 他去上京,也不是因为年纪大了,受不得颠沛之苦,而是想去上京为完颜驴蹄拉拢各方女真权贵。 李鸣鹤知道他这个女婿的短板,武勇有余,心计智谋却较完颜大睿逊色三分。 他的几个儿子同样不擅于谋略和内政,所以李鸣鹤看中了杨沅。 若有杨沅这等人才辅佐他的女婿,何愁大业不成,还怕驴蹄不能后来居上么? 至于说杨沅心身属大宋,李鸣鹤相信,之所不背叛,那只是因为背叛的筹码不够大。 当今世上,金国最为强大,人往高处走啊! 只要他能给杨沅开出拒绝不了的丰厚条件,又坚决不放他走,杨沅审时度势,一定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李鸣鹤开始有意向杨沅炫耀李家的潜势力,微笑道:“小婿和完颜大睿约定的上岸地点,在曷速馆路(辽宁省瓦房店市西北)。 那里设有一个统军司,有兵马五万余。而这个统军司的都统姜骅洲,和我李家渊源极深。 老夫已修书一封,叫小儿携去曷速馆,相信凭此一封书信,就可以说服姜都统倒向我们。” 杨沅听了,目光不禁深沉了一下。 金国立国迄今有四十年了,前二十多年一直忙着扩张,根本腾不出功夫来修明内政。 直到如今,许多金国权贵的观念里,仍然把金这个国家视做一个大联盟,根本没有当成自己的国。 也难怪完颜亮想痛下毒手。 换作是他,要么就耐着性子等,用两三代的时间,潜移默化地把金人的观念置换掉。 要么也只能像完颜亮一样,用雷霆手段破而后立了。 不过,这心里话他自然是不会说出口的。 杨沅讶然道:“李家在辽东的影响竟然如此之大,佩服、佩服。 此去上京,杨某与衍圣公都是人地两生的客人,到时候还要请李公你多多照拂呀。” 孔拯一听,忙附和道:“是啊是啊,我等还要请李公你多多照拂才是。” 李鸣鹤佯嗔道:“两位说这话可就有些见外了,你们人地两生确是不假,不过怎么能说是外人呢。 衍圣公你分明就是自己人嘛。至于杨学士,那也是我们李家完全可以信任的朋友,你们说对不对?” 杨沅莞尔道:“当然。” 杨沅并不知道李鸣鹤在给他下饵,想渐渐把他争取过去。 而他如今虽然在惺惺作态,实际上却是在对李鸣鹤下饵。 此去金国,就作为一个宋国使节给养起来,坐看金国内乱直到结束? 那可不是他的风格。 杨沅到了哪儿不搞事? 机速房、山阴城、临安府、博多津、御龙直…… 如今到了大金腹地,他要玩个更大的。 而他中意的“合作伙伴”,就是李鸣鹤。 远处,忽然冒起了滚滚浓烟。 杨沅和孔拯、李鸣鹤站起来,翘首望去。 浓烟不只一道,而是无数道。 无数道浓烟,仿佛一个个龙卷风,旋转着升上天空。 那是正在燃烧的船只。 那些多余的船只,被完颜大睿下令一把火烧了。 这把火,也是登船的讯号。 他们马上就要启航驶往辽东了。 杨沅忍不住扭头向燕京方向看了一眼。 此时,完颜亮应该已经得到山东生变的消息了。 却不知,这位在后世只以一个“淫”字闻名世间的金国天子,会如何出招呢? …… 金国皇宫,西苑,浮碧池。 垂柳池塘,小桥流水,别有一番雅趣。 完颜亮汉服儒衫,剑眉星目,面如冠玉,颌下未曾蓄须,瞧来颇为英俊。 他站在小亭中,正画着一幅美人图。 在他前面,有三个轻熟美妇,或站或坐,或扶栏赏鱼,风情迥异。 这是唐括定歌、唐括石歌和唐括蒲鲁胡只三姊妹。 唐括定歌嫁的本是宗室子弟完颜乌带,却因貌美被完颜亮看中,二人遂勾搭成奸。 完颜亮甚是喜爱定歌,为了长相厮守,便秘令唐括定歌杀夫。 唐括定歌遂趁丈夫完颜乌带酒醉将他勒死,随后被完颜亮接入宫中,封为贵妃。 后来,完颜亮又发现定歌的两个妹妹唐括石歌和唐括蒲鲁胡只也是姿色绝佳的美人儿。 这两个美人儿都已嫁了人,但是有完颜乌带前车之鉴,她们的丈夫很识趣地与妻子和离了。 于是,三姊妹便都成了完颜亮的宠妃。 完颜亮有文才,工于诗词,史称“一咏一吟,冠绝当时”。 想不到他的仕女画也是相当不错,三个美人儿跃然纸上,与面前三个真人神韵形貌极为酷肖。 旁边地上,跪着武卫军都指挥使杨棠。 他双手踞地,不敢抬头,眼看着自己额上的汗珠一颗颗地滴落在面前的石板上。 “呵呵,画好了,三位美人儿,你们过来看看。” 完颜亮搁下笔,唐括三姐妹立即嘻笑着走过来,欣赏皇帝给她们画的画儿。 完颜亮这才扭头看了杨棠一眼,瞧他大汗淋漓,直欲虚脱的样子,完颜亮不由莞尔一笑,便拿起自己的一杯茶,走到他面前,弯下腰去。 杨棠正垂首不起,忽然发现面前出现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杯茶。 耳边传来完颜亮温和的声音:“你是武卫军都指挥使,掌防卫中都、警捕盗贼之责,是朕的爱将。 你当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定力,这是做什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杨棠听了愈发惊恐,这位天子,越是大怒,越是言笑晏晏,态度温和,他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活着走出皇宫。 可天子赐茶,他又怎敢不接。 杨棠战战兢兢双手接过茶杯,颤声道:“臣……谢陛下。” 完颜亮微笑道:“喝吧,喝光它。” “是,臣遵旨。” 杨棠把茶一饮而尽,因为喝的太急,气也来不及喘匀,一下子呛了嗓子。 可他却不敢咳出声来,以至于整张脸憋的通红,喉间发出奇怪的声音。 完颜亮哈哈一笑,拍了拍杨棠的肩膀,走到小亭边,负手看向池中的波光粼粼。 “杨棠,你刚刚说,有多少家权贵,逃出了中都?” 杨棠捧着杯,只是挪动膝盖,在地上跪转了半个圈儿,朝向完颜亮的屁股,颤声道: “自……自上京赴中都参与和谈的权贵,共有十三家。 其中,有六家先朝廷一步,得到了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反叛的消息。 他们,他们借口结伴游猎,离开京城,便快马加鞭,逃回上京去了。” 完颜亮背在身后的手慢慢地握紧起来,又缓缓放松。 杨棠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又道:“还有……还有孔彦舟的家人,也提前得到消息,逃往上京去了。” 完颜亮缓缓地道:“也就是说,还有七家权贵,留在中都。” 杨棠顿首道:“是。臣察觉那些权贵游猎是假,实为潜回上京后,一面派兵追赶,一面守住了剩下七家的府邸,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随时可以……” 完颜亮一声冷笑,杨棠立即噤声,不敢再言语。 完颜亮沉默片刻,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那七家为何没有得到消息?他们这人缘儿可不大好啊。” 杨棠不敢接话,只是诚惶诚恐地听着。 完颜亮深深吸了口气,说道:“有旨。” 一旁的中官立即欠身肃立听旨。 完颜亮道:“叫兵部以金牌快马去上京,告诉上京留守完颜晏,停止行动,据城自守。” “遵旨!” “叫礼部拟一道旨意,斥责完颜大睿、完颜驴蹄辜负皇恩,蓄意谋反。再叫都元帅府拟定章程,派兵平叛!” “遵旨。” 完颜亮摆摆手,那内侍中官立即急急离去。 完颜亮回身走到杨棠面前,淡淡道:“起来吧,回去把你的人都撤了。 那七家权贵,不管是进宫请旨,还是不告而别,都由着他们,你只当没看见。” “什么?陛下,这……”杨棠惊诧地抬起头来。 完颜亮冷哼道:“这一锅乱炖还没生火起灶呢,食材先丢了一半。 丢掉的还都是荤菜,这让朕怎么吃啊? 既然这样,就莫要浪费了那剩下的一半材料了。” 完颜亮抬眼看向遥远的天空,那是上京的方向。 “就让各怀异心的十八路诸侯凑在一块儿去吧,人多了,这出戏唱着才热闹不是?” 第455章 乘风破浪的姐姐 未能及时得到消息的七家女真权贵,直到另外那六家已经逃走两天后,这才发觉不对劲。 不肯离开上京,因此抱团抵制完颜亮的女真贵族们,也并非是铁板一块。 没有得到提醒的这七家贵族,都是和完颜大睿、完颜驴蹄两大家族关系不太亲密,甚至平时还有许多矛盾的家族。 因此,完颜大睿派人赴燕京传送消息的时候,特意瞒过了他们,其目的当然是想借完颜亮的刀杀了他们。 完颜大睿需要辽东和上京的兵源和势力,却并不需要那么多可以当家作主的人。 这七家族长一旦被杀,七大家族因为族长之仇,会铁了心地追随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 而且因为七大家族群龙无首,在这个非常时刻,就很容易被彻底压制,从此沦为附庸。 这是完颜大睿的如意算盘。 但是,他低估了他的皇帝。 完颜亮并没有上当。 赶来燕京参加和议的上京贵族共有十三家,都是各家族长带着三五个亲信。 如果只是杀了他们,并不算是斩草除根。 完颜亮原本打算利用和大宋谈判的契机,把这些想谈和的家族族长引来燕京。 接着,就是燕京和上京同时动手。 燕京这边诛杀十三家族首脑。 上京那边,则由完颜晏领兵,趁这十三家族群龙无首,来不及推出新的当家人的机会猝然出手。 如此双管齐下,就能把这些阻挠他“表为迁都、实为集权”的守旧贵族们一网打尽。 可是,现在和完颜大睿、完颜驴蹄两大家族交好的六大权贵已经跑路了, 完颜亮一盘算,如果他把来不及逃跑的七大贵族都杀了,反倒是成全了那两个反贼。 于是,完颜亮反其道而行之,迅速撤回了追赶六大贵族的追兵。 他又派金牌快驿,通知上京留守完颜晏停止行动。 对来不及逃走的七大世家,他也放弃了监视和限制。 七大权贵后知后觉,终于还是听到了风声: 皇帝诱引我们进京,是为了把我们一举诛杀。已经有几家权贵不声不响地逃跑了。 他们急忙派人打听了一下,那几家权贵还真的跑了。 这七大家族吓的着实不轻,他们都已听到风声,皇帝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这时再想逃跑怎么来得及? 等死吧! 但是他们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完颜亮的屠刀。 这种等死的日子,实在是比死了还难熬。 于是,七大权贵壮起胆子派人又出去打探了一番,发现根本没人监视他们的府邸。 这一下,七大权贵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捱了两天,他们再也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了,不辞而别的话,他们又不敢。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于是,他们把心一横,便硬着头皮进宫面圣了。 完颜亮在西苑的“清凉轩”接见了他们。 “清凉轩”是仿照中原富贵人家夏季避暑的方式,引活水冲于亭上,流水淋漓而下,亭中清凉一如春秋。 完颜亮斜卧在一张胡床上,一個身材跌宕起伏,宛如好山好水的妩媚佳人,软绵绵地偎依在他的怀里。 这个轻熟美妇人,就是唐括三姐妹中的小妹蒲鲁胡只。 完颜亮一边抚摸着蒲鲁胡只婀娜柔软的身体,一边漫不经心地对七大贵族道: “诸位卿家有所不知,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那两个混账东西在山东造反了,朕这两天正忙着调兵遣将收拾他们呢。” 他嘴里说着,也不避讳这些贵族,大手仍然在蒲鲁胡只身上敏感之处游走,惹得蒲鲁胡只娇喘细细、两颊酡红。 完颜亮道:“因此一来,不免怠慢了众卿家,诸位卿家可莫要埋怨朕啊。” 七大权贵中的蒲察野作出一副刚刚听说这个消息的模样,又惊又怒地道:“什么?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居然反了? 这两个天杀的畜生,他们两家世受皇恩,如今又得陛下看重,得以镇守山东,他们不思忠君报国,怎么竟敢反了!” 完颜亮笑吟吟地道:“总有些人呐,把朕的纵容,当成了他自己的本事,以为有资格挑战朕了。” 他若有所指地说着,瞟了一眼垂手而立的七大贵族,笑道:“本来,朕也不在乎他们的挑衅。 再烈的马儿,一旦被征服,也可以成为一匹最好的坐骑。朕不介意再降一次。可是……” 完颜亮手上一紧,蒲鲁胡只顿时发出一声娇呼,有些疼了。 见七大权贵都抬眼向她看来,唐括家的小闺女脸儿一红,赶紧把头埋进了完颜亮的怀抱。 完颜亮笑着在她磨盘一般壮观的臀上轻拍了两记,继续说道: “可是他们竟然杀了仆散忠义,这可就是他们自绝于朕、自绝于我大金了。朕这天下,从此再也容不得他们。” 纥石烈吹鼎吃惊地道:“他们竟然把仆散家的忠义大人都杀了?可恶,他们这是铁了心要和陛下为敌啊!” 纳懒不哈眉头一皱,道:“这可糟了,宋国使节若是知道我大金国如今正陷入内乱,和谈之时,岂不是要狮子大开口,趁火打劫么?” 完颜亮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一点你倒是不用担心,那完颜大睿把刚刚赶到山东的宋国使节一并掳走了。哦,对了……” 完颜亮轻轻一拍额头,仿佛这才想起来似的:“你们千里迢迢赶来中都,本是为了参与对宋和谈。 如今宋国使者被完颜大睿裹挟,从海路去了辽东。诸位这趟中都之行,怕是见不到宋国使节了。” 完颜亮又拍了拍蒲鲁胡只的屁股。 同样是拍,这个美艳的小妇人偏就能明白每次拍她的不同用意。 她从完颜亮身上爬起来,下了胡床,袅袅婷婷地走到桌旁,为皇帝斟茶。 完颜亮坐正身子道:“如今情况,众卿家还是早些回上京去吧。 朕担心你们不在,一旦完颜大睿杀回上京,会对你们的家族不利。” 七姓贵族听了不禁心中暗喜。 蒲察野强抑激动,道:“国难当头,臣等责无旁贷。 此番回到上京,臣等立即征调族中青壮,集结成军,为陛下平定叛乱。” 完颜亮摆了摆手,淡淡地道:“一群乌合之众瞎胡闹,算什么国难。 朕已有所安排了,只等朕的大军一到,那两头蠢驴根本不堪一击。” 完颜亮说到这里,扭头吩咐一旁站立的中官:“传朕的旨意,叫杨棠调八百轻骑,护送众卿家返回上京。 这八百轻骑到了上京,也不必再长途跋涉地赶回来了,就让他们去上京留守完颜晏帐下听用吧。 上京是我大金龙兴之地,先帝的陵寝都在那边,可不能被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那两个不肖子孙,惊扰了祖宗的英灵。” 七大权贵没想到完颜亮不但主动放他们回上京,为了他们路上的安全,还要派兵护送。 七人满心欢喜,连忙叩头谢恩而去。 完颜亮从蒲鲁胡只手中接过茶,望着水帘外他们远去的背影,呷一口香茗,淡淡地笑道: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谋反,着实出人意料,确实乱了我的阵脚。 如今我便放蒲察野他们回上京去,我让你们,也乱上一遭!” …… 出了皇宫,七大权贵一起去了蒲察野的府邸。 众人落座,下人奉茶之后,纥石烈吹鼎率先说出了他的心中疑惑: “诸位,看今日情形,陛下要杀我们的传言,恐怕不实吧?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造反,是不是别有内情?” 蒲察野蹙着眉头,轻轻摇头道:“内中情形,我们现在也不好说。 不过你们有没有发现,陛下对于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的造反,根本毫不担心。” 这一说,几人都不禁点了点头。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起兵造反,从海路绕过中都去了辽东。 他显然是要去北地招兵买马,以对抗朝廷。 这种情况下,皇帝陛下居然还有闲情逸致与宠妃调笑玩乐。 陛下毫不担心他们是否会和完颜大睿他们联手,居然还要派兵护送他们回上京。 这岂不是意味着,皇帝陛下完全有信心能够平息叛乱? 想到这里,众人都不禁沉默下来。 忽然,纳懒不哈轻哼一声,冷冷说道:“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反不反,我不在乎,反正我没想过反。 皇帝陛下是否能够迅速平叛,我也不关心。反正,这他娘的不是我的江山。 我就想知道,为什么别人能早早得到消息逃回上京去。 而我,我们,我们就跟他娘的一群傻狍子似的,傻呼呼的在这儿等死!唵?为什么?” 其他六人听了,脸上都露出阴鸷之色。 这,也是他们的心中之痛啊! 蒲察野沉声道:“诸位,虽然皇帝不杀我们,可皇帝终究还是要逼我们离开上京的。 至于完颜大睿、完颜驴蹄和那六个不告而别的王八蛋,同样靠不住! 如今看来,我们七家需要共进退了。不然,我们就会成为那只落单的羚羊。” 纥石烈吹鼎问道:“蒲察颜,伱觉得只靠我们七家,足以自保吗?” 蒲察野道:“你的意思是?” 纥石烈吹鼎道:“完颜雍现为东京(辽宁省辽阳市)留守。 既然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不可信,皇帝也不可靠,咱们是不是和完颜雍去接触一下,看看他有何打算?” 纳懒不哈提醒他们道:“二位,皇帝陛下是要派兵护送咱们回上京的,我们如何避开皇帝耳目,去见完颜雍?” 蒲察野一拍椅子扶手,道:“不管那么多了,陛下一贯喜怒无常,谁知道他会不会改变主意。 你们各自回去收拾一下,咱们今天就离开中都。 等咱们回了自己的地盘,何去何从,咱们再一同商议不迟!” …… 老铁山(辽宁旅顺),地势十分险要。 老铁山的港湾叫狮子口,因为它的形状,就像雄狮张开的巨口。 这里是一处天然良港,可以停泊吃水很深的大船。 但是因为曷速馆路的贸易并不发达,所以这处良港目前还没有得到开发。 港湾里停泊的,只有一些小渔船。 乌古论盈歌和金玉贞派人到渔村里打听了许久,才找到一条大一些的船。 船刚刚出海归来,挤一挤的话,能乘载二十人,这已经是村里最大的一条船,却也不具备较深海域的航行能力。 稍大一点的风浪,还是能够把它掀翻。 不过,若是沿着海岸线走,还是可以比较安全地抵达安东(辽宁丹东)的。 到了那,就到了鸭绿江,可以返回高丽了。 简陋的码头上,乌古论盈歌执着金玉贞的手,歉然道:“玉贞姐姐,这次邀请你来中都,本想陪你好好四处走走的。 可谁知会接连遇到这么多的乱子,现在还要让你如此狼狈地回高丽去,真是太对不住你了。” 金玉贞此时的模样并不狼狈。 虽然一路奔波,她仍是一尘不染的模样。 雪白的衣领衬着她颀长的秀项,颀长的秀项托着一张圆月般的脸庞,轻熟妩媚的风情里,又带着一抹矜贵优雅的气质。 只是,她身后那条刚刚打渔归来,就高价转手的渔船,确实太破旧了些。 船舷上还有没冲干净的鱼鳞,在阳光下发着闪闪的光。 船上有浓郁的鱼腥气,连海风都吹不散。 金玉贞嫣然道:“盈歌,这可不是你招待不周,何必道歉。 我早有心来一趟中都,想看看能否拓宽我家对金的商贸。 这一趟是我运气不好了,若非有你庇护,姐姐这一遭怕是回不去了呢。 盈歌妹妹的恩情,姐姐都记在心里了。” 金玉贞到中都的第三天,金国皇帝就遇刺了。 中都城戒严,金兵大索全城。 期间,自然有不少官兵借题发挥,搜刮好处。 馆驿里许多大商人,只要是没背景没靠山的,都被以有刺客嫌疑的名义抓走了。 他们之中,只是被勒索一笔钱财就放回来的,那都要谢天谢地。 很多商贾钱和货没了,就连人都没了,这一去便再没回来。 住在乌古论家里的金玉贞,却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骚扰。 上门搜索的金兵对盈歌客客气气的。 金玉贞看得出那些金兵金将看着她时那种贪婪、侵略的眼神儿。 如果不是因为乌古论盈歌的存在,恐怕她的下场会比那些人货两失的大商贾还要惨。 高丽贵女的身份,在这里没有什么影响力,庇护不了她。 也许她最好的下场,就是被某个粗鲁的武官拖回家去做妾,从此再无亲人知道她的下落。 好不容易等到中都城解禁了,却又传来宋金将要开战的消息,对外的水陆通道封禁。 无奈之下,她只能继续在盈歌家里住下去。 直到前几天,和盈歌家毗邻的斡勒满家出事了。 武卫军都指挥使杨棠领兵冲进了斡勒满家,四处搜索。 杨棠和乌古论家有点亲戚关系,论辈份的话,他算是乌古论盈歌的远房表哥。 盈歌就向这位便宜大表哥询问了一下,这才知道斡勒满家的人以出城游猎为名,逃回上京去了。 不仅是斡勒满家,已经有好几家上京权贵不辞而别,匆匆逃离了中都。 这位大表哥告诉盈歌,千万不要对外声张,在中都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那就赶紧走,只怕接下来中都还要大乱,到时想走都走不了啦。 盈歌和金玉贞商量了一下,只好匆匆离开了中都。 盈歌本想去东京(辽阳)找完颜雍,请完颜伯伯帮忙把金玉贞护送去安东。 谁料,随着上京六大家族的逃离,北地已经开始风声鹤唳。 沿途行去,盈歌便发现沿途官署和驻军,由于错综复杂的派系和立场原因,使得他们对于北向而行的旅人们,态度各有不同。 这种情况下,盈歌也不敢保证他们乌古论家这块招牌一定管用了。 当她们赶到盖州附近的时候,离东京(辽阳)已经很近了,最多再有四五天功夫就能赶到东京。 但是路上却正有一支打着姜字大旗的军队在封锁道路。 盈歌从逃难离开的百姓们口中得知,这支兵马是曷速馆路统军司姜骅洲的人马,姜都统反了。 实际上,这是姜骅洲接到了李鸣鹤的书信,派兵封锁周边要道。 因为他也不确定驻守东京的完颜雍现在对朝廷是种什么态度,会不会出兵围剿将要从老铁山狮子口登陆的叛军,因此提前做出防范。 可老百姓哪知就里,他们只知道姜都统反了。 盈歌不认识姜骅洲,更不确定此人属于什么派系,是个什么立场。 盈歌姑娘并不关心政事,当初在临安的时候,杨沅让她讲一讲金国的政治局势,她所讲的就非常浮于表面。 盈歌不敢冒险继续北上,于是沿着海岸线赶到了老铁山。 她在这里高价买下一条渔船,想让金玉贞沿着海岸线从水路回去。 虽然路途有些绕远,但是只需要应对莫测的天气,那就安全许多。 如果遇到飓风大浪时,只需及时靠岸躲避,比起诡谲莫测的人心,这点风险又算什么。 金玉贞登船之际,叮嘱盈歌道:“盈歌妹妹,我看辽东局势诡谲莫测。 你虽然是乌古论家的人,也当小心为上。尽快托庇到你家关系亲近的地方大族那里,不要在外走动了。” 盈歌道:“我明白,等辽东安定下来时,我再邀请玉贞姐姐过来游玩。” 金玉贞的随从本就擅于操舟,驾驶一条渔船自然不在话下。 金玉贞登船后,站在船头,微笑着向盈歌招了招手。 破破烂烂的船帆升起来,开始缓缓驶离码头。 盈歌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脸上的笑容也轻松了许多。 她双手拢起小喇叭,冲着船头盈盈俏立的美人儿喊道:“玉贞姐姐,回到高丽后,使人去上京告诉我家一声哟。” 她又挥起手臂,高声道:“玉贞姐姐一路平安、一帆风顺~~” 忽然,盈歌挥舞的手臂,渐渐迟钝了起来。 她脸上轻松的笑容,也渐渐变得僵硬。 最后,乌古论盈歌化作了一块望夫石,呆呆地伫立在码头上。 在她的视线之内,是那条虽然破烂,却仍努力乘风破浪而去的渔船。 在远处的海平线上,是一条条巨大的海船,齐头并进,乘风破浪而来…… 第456章 李太公乱点鸳鸯谱 杨沅乘坐的这条船,是一条大海船。 因为封海,它被船主停泊在了羊角沟,于是就被乱军征用了。 船很大,所以很平稳。 船舱里,杨沅正在和李鸣鹤下棋,衍圣公孔拯则坐在侧面观棋。 此时的局面是,杨沅主动送了李鸣鹤一马一象。 送那一马,让他的车走出了关键的一步。 再送那一象,就给他另一只车让出了横行的通道。 至此,双车在手、也只剩下双车在手的杨沅占据了绝对优势,只消再走一步,就能对李鸣鹤形成绝杀。 李鸣鹤即便发现了这一记杀招,立即应对,也要失去自己剩下的一个车,后续局面会完全进入劣势,再翻盘的可能非常小,除非杨沅失误。 “咦?” 李鸣鹤皱了下眉头,他显然发现了杨沅随之将至的那一记绝杀,不禁惊讶地抬头看了杨沅一眼。 杨沅一脸呆萌:“怎么啦?” “哦,没什么。” 李鸣鹤眸中闪过一抹惊喜。 原来杨沅只是无意中走成了这样的棋面么? 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马上可以对我形成“双车绝杀”啊。 想到这里,李鸣鹤决定冒个险,对杨沅可以马上施展的“双车绝杀”置之不理,冒险一搏。 想到这里,李鸣鹤不管自己的老将,直接把炮沉了底。 只要杨沅错走一步,他就可以先将一军,通过主动进攻来化解自己的颓势了。 “将!” 杨沅眉飞色舞,一把抓起车,“啪”地一声沉了底。 杨沅哈哈大笑起来:“李公,真以为我没看出这一步嘛,哈哈哈,你投机失败了!” “你呀你呀!” 李鸣鹤指着杨沅,又好气又好笑:“小杨学士,你明明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还要对老夫装傻充愣,你真是……” “好棋、好棋!” 最佳观众孔先生抚掌微笑,心里面,却快把白眼翻上天去了。 这两个臭棋篓子,下個象棋最多能看三步,就这么烂的棋力,还在那儿自得其乐呢。 “来来来,再下一局。”李老爷子兴致不减,马上摆起了棋子。 这时,外面甲板上传来了一声兴奋的吆喝:“我们到狮子口啦~~” “咦?到了么?”李鸣鹤精神一振,推开棋盘道:“走,咱们去看看。” 杨沅和孔拯便跟着李鸣鹤走出了船舱。 …… 从羊角沟驶来的这些船都是大船,不过既有内河船,也有海船。 既有货船,也有客船,种类繁多,唯独没有战船。 他们行船也没有个阵列,就那么浩浩荡荡地一字排开,横冲直撞地进了“狮子口”。 眼见一条条大船凶猛地驶来,自己的小破船来不及驶开,要被大船撞散。 操船的高丽武士急忙把船又驶向码头。 渔船刚刚靠岸,盈歌就快步赶到船边,伸手把金玉贞拉上岸。 紧跟着,“砰砰砰”一阵响,一条条大船直接撞上了岸。 操船的人根本不知道珍惜这些船,反正一旦上岸,这船就没用了,全要抛在这码头上。 率先跳上岸的一群金兵,立即把乌古论盈歌和金玉贞围了起来。 码头上还有一些正要出海的渔民,但是对那些人,这些金兵懒得理会。 乌古论盈歌和金玉贞都是异常貌美的女子,他们还没靠岸就注意到了。 所以,刚一上岸,他们就把盈歌和金玉贞围了起来。 那炙热的目光,能把这一个少女一个少妇像海鲜似的给活活蒸熟了。 盈歌和金玉贞紧张地靠在一起,她们的侍卫也迅速拔刀,把她们围在了中间。 只是,区区二十多个武士,面对源源不断跳上岸来的金兵,显然起不了什么作用。 “你们不要放肆,我是乌古论家的女儿!” 乌古论盈歌用女真语大声喊了一句,接着又用汉语喊了一遍。 四下里正色眯眯地将要围上来的女真兵顿时一怔,停下了脚步。 王族完颜姓之外,女真还有九大异姓贵族,其中就有乌古论氏。 如果这女子是乌古论家的姑娘,这些普通士兵还真不敢造次。 “闪开闪开,都堵在码头上做什么?” 一名身材高大的女真人骂骂咧咧地分开人群走上前来。 忽然看见盈歌和金玉贞,他顿时露出贪婪的目光: “嘿嘿,咱沙牛儿运气是真不赖,刚到狮子口,就得了这样两个美人儿。” 旁边一名士兵小声提醒道:“猛安大人,那女子说她是乌古论家的姑娘。” “乌古论氏?” 沙牛儿愣了一下,缓缓走上前去,上下打量了几眼盈歌。 盈歌手中紧握一柄短刀,吞口上的红宝石闪闪发光。 就凭这把刀,她说她是乌古论家的姑娘,应该不假。 沙牛儿又把目光移向金玉贞。 轻熟气质的金玉贞,就像一枚鲜嫩多汁的水蜜桃儿,散发着甜香的味道。 她的服色和发型是高丽国女子的打扮。 沙牛儿贪婪地笑道:“这一个,总不是乌古论家的女人了吧?” 盈歌立即上前一步,挡在了金玉贞前面,怒视着沙牛儿:“她是我的朋友,伱敢动她,本姑娘要你好看。” 沙牛儿脸上闪过一抹戾气,强压了压怒火,才道:“乌古论家的姑娘是吗? 我不动你,但这个美人儿……,你最好不要管。” “我管定了!” 盈歌对金玉贞道:“玉贞姐姐,你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盈歌又转向沙牛儿,喝道:“我爹是乌古论讹论,是撒巴山世袭忒母(谋克是百夫长、猛安是千夫长,忒母是万夫长)。 我娘是太祖之女毕国公主,你敢对我的朋友无礼,我要你死无全尸!” 沙牛儿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那么,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盈歌一愣,连我的家世都不放在眼里,难道他也是大有来头的? 盈歌脱口问道:“你是谁?” 沙牛儿狞笑道:“老子连大金国皇帝都反了,还怕你这个公主之女? 你都不知道老子是谁,那老子还管你是谁。 让你走,你不走,那你现在也不用走了! 来人,把她们的侍卫全都剁了,把这两个美人儿拖进船舱关起来。 都把嘴巴给我闭严实了,谁也不许出去说半个字。” 沙牛儿的人是第一批上岸的,只要他诚心封锁消息,还真不怕什么。 乌古论盈歌一听慌了,她没想到,靠着她的家世,居然也镇不住这些人了。 自己的头儿都不怕了,他们又怕什么,那些金兵立即一拥而上。 “都给我住手!” 船头,忽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 沙牛儿握紧刀柄,霍然转身,抬头向船上一看,顿时煞气一窒,讪然道:“李太公?” 李鸣鹤道:“把她们送上我的船,立即抢占港湾,派人去告诉姜都统前来接应。” 船头,李老爷子瞟了眼一旁的杨沅,沉声吩咐道。 沙牛儿握刀的五指一紧,心中大骂:“你个老毕登,哪怕给老子留一个呢,你全都要! 你个老不死的狗东西,都半只脚迈进棺材的人了还这么贪,也不怕累死你个王八蛋!” 沙牛儿笑容可掬地欠身道:“好的,我马上把她们送到老太公船上。” 他也没办法呀,他现在反了,皇帝都不怕。 可是,他怕完颜驴蹄,因为他是完颜驴蹄的人。 而李鸣鹤李老爷子,是完颜驴蹄的岳父。 李鸣鹤微笑地抚着胡须。 他注意到身旁的杨沅一直紧盯着码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女子。 沙牛儿要动手时,小杨学士扣住船舷的手五指一紧,神情十分急迫。 呵呵,确实是两个美人儿啊,而且风情迥异。 如果是他年轻的时候,怕是要比这位小杨学士还要不堪吧。 李鸣鹤一心想助自己的女婿完颜驴蹄成就霸业。 将来,他的女儿就是皇后,他的外孙就是大金国皇帝。 而小杨学士,就是他想拉拢过来,辅佐女婿大业的重要人物。 既然小杨学士有所好,那就好办。 这两个美人儿他小杨学士只要收了,那他就没有了退路。 从此不死心踏地的辅佐老夫的女婿,还能去哪儿呢? “盈歌啊,姐姐要先走一步了。” 金玉贞拔出了防身的短匕,抵在自己高耸的心口,毅然对盈歌道。 盈歌正仰着脸儿震惊地看着船上。 她看到了什么?看错了?还是…… 长得很像? 不会错的! 盈歌确认了眼神。 站在那个白须飘飘的老头子旁边的年青人,看她的眼神儿绝不是陌生人该有的。 真是那个送索唤的家伙啊! 他怎么跑到老铁山来了? 金玉贞对盈歌道:“虽然我不该这么劝你,但我觉得,你还是跟玉贞姐姐一起走吧。 高贵如你我,不该被卑贱之人凌辱!” 金玉贞说罢,五指一紧,就要把短匕送进心口。 “等等,我们上船!” 盈歌一把抓住了金玉贞的手腕。 金玉贞黛眉一蹙,对盈歌道:“金家的玉贞可以死,但不会为了偷生而忍受屈辱。” “船上那人,我认识!” 盈歌急急道:“或许,我们还有机会。” 金玉贞一愣,盈歌认识那个白胡子老头儿? 这么说,也许真的还有希望。 金玉贞迟疑了一下,回头吩咐道:“放弃抵抗,我们上船!” 她的人正把她紧紧护在中间。 如果为她战死,这些侍卫的家人会受到很好的照料。 反之,如果被金家查到他们贪生怕死,没有死在主人的前面,他们的亲人将会堕入地狱。 他们不确定金家能否查明真相,不敢冒险。 但是,金夫人下令放弃抵抗,他们就没有必要坚持了。 一行人放下武器,被押上了大船。 只有盈歌腰间还佩着短刀,金玉贞的短匕则始终握在手上。 …… 乌古论盈歌和金玉贞被带上船头。 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还有源源不断的船只,正在向港湾里驶来。 乌古论盈歌瞪大眼睛看着杨沅,再次确认了一下,惊讶地叫出声来:“杨沅?” 李鸣鹤微微有些惊讶:“小姑娘,你认识小杨学士?” 乌古论盈歌诧异地看看李鸣鹤:“谁,啥学士?” 李鸣鹤恍然道:“哦?哈哈,看来姑娘你有日子不曾见过小杨学士了。 这位,杨沅杨子岳,大宋今科状元,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如今受官翰林学士,出使我大金国。” “他?” 乌古论盈歌一脸的嫌弃。 杨沅要是状元,那我就是女皇了! 切,这个大骗子! 等等,送索唤好像只是他用来掩饰身份的,他本来是那个什么什么‘有求’来的? 那就是骗子吧? 乌古论盈歌看了杨沅一眼,这个家伙,如今都骗到金国来了,连反贼都被他骗得一愣一愣的,倒是真有些本事。 盈歌丢了个“你放心”的眼神儿给杨沅,本姑娘不会揭穿你身份的,不过……你也要帮我才行! 李鸣鹤笑着对杨沅道:“杨学士认得这位姑娘?” 杨沅道:“盈歌姑娘去年曾随金国使团前往大宋,于临安凤凰山上观潮时,杨某有幸结识了她。” “哦?” 李鸣鹤微感意外,他在船上,刚才没有听清码头上的对话,并不知道盈歌的身份。 当然,从盈歌的穿着打扮、身边的侍卫,也能知道她必定是大户人家的女子。 但是,能随金国使团去宋国,那就不可能是寻常大户人家了。 李鸣鹤道:“盈歌姑娘?你是谁家的女儿?” 乌古论盈歌又把自己的身份对李鸣鹤说了一遍。 李鸣鹤心中盘算着,打个哈哈道:“原来是讹论的女儿啊,那么这位是……” 盈歌把金玉贞的身份对李鸣鹤又介绍了一番,李鸣鹤听了,并未往心里去。 高丽大商贾? 那又怎样。 高丽地贫,与金国贸易往来规模不大。 而且贸易种类有限,贩来的基本上就是人参、松子、粗布和织席。 这些东西,对于正在招兵买马急速扩张的李家来说,基本上无甚用处。 只是,那位盈歌姑娘竟然是乌古论氏家的姑娘,这就有点出乎李鸣鹤的意外了。 他本想慷慨一些,把这两个美人儿送给杨沅,招揽杨沅为己所用。 可盈歌是乌古论氏,乌古论氏又与东京留守完颜雍一派走动密切…… 如果小杨学士成了乌古论家的女婿,老夫岂不是给完颜雍做了嫁衣? 李鸣鹤心中想着,呵呵笑道:“既然是讹论家的姑娘,老夫自然不会难为你们。 只是,这正向码头靠拢的人马,可不都是我们的人。 为免节外生枝,两位姑娘还是先到船舱中暂避吧,不要抛头露面,被人看见。” 李鸣鹤对杨沅笑道:“小杨学士既然与盈歌姑娘相识,你便来做这个地主,先招待一下两位姑娘,老夫要安排一下登岸驻扎事宜。” 杨沅忙道:“盈歌姑娘,金夫人,请。” 目送三人走进船舱,李鸣鹤对孔拯微笑道:“衍圣公,可有兴趣做个大媒人?” 孔拯道:“难道李公想撮合小杨学士与盈歌姑娘?” “不不不不……” 李鸣鹤摇头道:“那个高丽女子,老夫送与小杨学士做个侍妾好了。 他如今要随老夫去上京,回国只怕遥遥无期,身边有个人服侍也好。 至于盈歌姑娘么,老夫有个孙儿,名叫李俊,如今尚未娶妻。 老夫看盈歌姑娘容颜俊俏,家世也算相当,想让她做老夫的孙媳妇儿。 若有衍圣公做媒人,相信乌古论家不会不认这门亲事。” 孔拯听了,马上就明白了李鸣鹤的用意。 乌古论家是女真异姓九大贵族之一,孔拯自然是听说过的。 这李鸣鹤分明是想通过联姻,把乌古论家拉过来嘛。 虽说这样的大家族,立场如何,不太可能因为一个女儿的一桩姻缘就确定。 但是现在整个辽东乃至上京地区,正处于混乱之中。 各方势力正在重新洗牌、重新组织。 如果有一层姻亲关系,结盟的机会就大一些。 李鸣鹤虽然说的客气,孔拯又哪敢拒绝,忙陪笑道:“李公相邀,孔某当然乐于做这个冰人。 牵一缕红线,结一段姻缘,也是功德无量嘛,呵、呵呵……” 李鸣鹤哈哈大笑,道:“那就一言为定,今晚老夫便与衍圣公在老铁山下摆一席谢媒酒。” 李鸣鹤说罢,扭头吩咐旁边侍卫:“你去,把李俊找来老夫船上。” 李俊押运着一船财帛,在后面的船上。 现在上百条船乱烘烘地登岸,船上又没有旗号,一时间也不知道谁在哪儿,自然得先去找找。 那侍卫听了,答应一声,便往船舷踏板处走去。 下风处,一名身材瘦削矮小的宋兵正拄着枪站在那里。 作为一名合格的忍者,小奈的耳力是相当出色的。 听罢二人这番交谈,椿屋小奈神色一动,便往船舱里走去。 船舱里,盈歌看看四周,见侍卫站在舱门外,便对杨沅急声道:“你胆子太大了,怎么还一路骗到金国来了?” 杨沅无奈地摊手道:“我没骗你啊,我真是今科三元及第的大宋状元。 如今奉命出使金国的翰林学士,新鲜出炉的,如假包换。” 盈歌不敢置信地看着杨沅:“你说真的?” 杨沅道:“要不要我取国书给你看啊?” 盈歌讷讷地道:“可……怎么可能嘛!你那个有求……哦,有求司,这么厉害?” 杨沅苦笑道:“哪有什么有求司啊,你当时坑我,刀都架在我脖子上了,我有什么办法? 一个闲汉,我说我有办法帮你,你能信吗? 为了活命,我只好信口胡诌出一个‘有求司’出来,其实帮你解决问题的,也就是我一个人。” “呀呀呀,你这人……” 盈歌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你这人怎么一屁俩谎儿,没句大实话呢?” 杨沅道:“实话就是,我当时确实只是一个送索唤的闲汉。 如果当时和你说了实话,我就活不到现在了。 现在呢,我已经通过解试、省试和殿试,考了个三元及第。 于是,我现在就是小杨学士啦。” 金玉贞坐在一旁,虽然从他两人只言片语的交谈中,无法弄清楚二人相识相处的详情,却也大概听明白了两人相识的经过和关系。 最重要的是,她确认了眼前这人真的是大宋状元,而且是三元及第的状元。 杨沅在金玉贞眼中的形象顿时无限高大起来。 本就坐姿端庄的金夫人,悄悄坐的更端庄了些。 她担心会在大宋状元面前失礼。 如果说,日本受大唐文化影响至深,那么高丽王朝就是受大宋文化影响最深。 虽然由于它的地理位置,使得它在国际关系上,不得不经常向掌控了辽东的政权靠拢。 可是这个岛国,长期以来一直仰慕的,始终是宋。 它对宋国制度、宋国文化极度仰慕,以至于它的政治和文化都高度效仿了宋。 甚至在宋以后,朝鲜曾经因为对元修宋史极度不满,于是,竟然由国王牵头,亲自编撰了一部《宋史筌》。 该书是继《高丽史》之后,朝鲜官修的第二部纪传体史书; 由朝鲜国王亲撰,纪传体的他国史书,这在朝鲜史上独此一例。 由此可见“宋”在高丽人心中的崇高地位。 盈歌见了杨沅只是觉得亲切,至于状元什么的,大大咧咧的盈歌姑娘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坐在旁边的金夫人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杨沅既然是宋国状元,就更令她这个高丽人有高山仰止之感了。 金玉贞虽然在高丽是高高在上的,在杨沅面前却本能地有些自卑,唯恐哪里有些失礼,被这位宋国状元看轻了。 盈歌问道:“那你应该去中都啊,怎么跟着他们来了辽东?” 杨沅苦笑道:“是我要跟着来的吗?我现在就是他们的阶下囚而已。” 盈歌听的小脸一抽,忍不住想笑。 这个人怎么那么倒霉呀。 当初去班荆馆送索唤,被她用刀逼着,差点儿成为完颜屈行的刀下鬼。 如今他出使金国,又被叛军裹挟到了辽东。 盈歌叹口气道:“那你这人还真够倒霉的喔,简直就是个霉运缠身的倒霉蛋儿嘛。 不过你放心,相识一场,我会保护你的。” 杨沅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道:“那我可谢谢你啦。” 这时宋军打扮的小奈悄悄走进船舱,对杨沅耳语了一番。 盈歌见杨沅一边听,一边向她和玉贞姐打量,不禁有些不自在地道:“鬼鬼祟祟的,你瞅啥?” 杨沅听罢小奈的话,摆摆手让她退下,对盈歌道:“恭喜你,我们要成亲了。” 盈歌大吃一惊:“啥?我和你?成亲!” 杨沅摇头道:“不,我是要做新郎,但新娘不是你。你是要做新娘,但新郎不是我。” 第457章 夜宴 盈歌很生气,所以蛮腰一扭,就是一记“鞭腿”。 不过,她收了三分力。 上一次在大宋班荆馆,她就是一记“鞭腿”,结果被杨沅一记“铁门闩”给挡下了。 这一次盈歌多了个心眼儿,留力三分,只要杨沅再敢使出“铁门闩”,本姑娘…… 杨沅一抬手,把盈歌的足踝给抓住了。 就算盈歌不收力,如今杨沅的身法步又岂是当日可比? “你放手!” 穿着裙子,长腿高抬,被人抓在手中,盈歌顿时大羞,奈何使了把力,腿却抽不回来。 “再动手,我就把你掰成‘朝天一字马’。” 杨沅威胁了一句,这才松开盈歌的足踝。 盈歌退了两步,收回了腿,心中一阵后怕。 幸亏要护送玉贞姐姐回高丽,一路骑马来的,所以穿了裈裤。 现在金国上层普遍崇尚汉风,效仿中原礼仪和穿戴。 如果不是因为要骑马赶路穿了裈裤,里边就是真空的,这被人抓住足踝,真是别活了。 杨沅把椿屋小奈听到的李太公的话,说给了盈歌和金玉贞听。 盈歌听到李鸣鹤突发奇想,竟然要把自己嫁给他孙子,不禁愕然。 金玉贞则红了脸。 宋……宋国的状元公,翰林学士吗? 金玉贞偷偷看了一眼杨沅英俊的容颜,只觉脸庞更热了。 东瀛和高丽两国尊卑观念极其强烈。 做为高丽贵族,而且从小就很优秀的金玉贞,把自己看作人间第一等。 高丽王族宗室的王帅,她也不放在眼里。 所以沙牛儿要把她掳为玩物的时候,她才动了自尽的念头。 不是为了给她的丈夫王帅守节,而是她无法接受高贵的自己,成为一个卑贱之人的玩物。 但,金夫人视自己为人间第一等, 宋国的状元公,在她眼中却是天人! 且不说杨沅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一表的人才。 哪怕杨沅相貌差一些,年纪大一些,比如他现在若是四旬上下,三绺长髥。 在大宋状元公的神圣光环作用下,金玉贞眼中的他也会是毫无瑕疵、充满魅力的。 更不要说此刻的杨沅,更加的完美。 当然,这并不是说,金玉贞就乐于被人当成一件礼物,送给杨沅做个侍妾。 只是听说“被馈赠对象”是杨沅,她的心中只有羞涩和窘迫,并没有屈辱和气愤。 金玉贞不觉得屈辱和气愤,盈歌却觉得。 盈歌拔出了她的短刀,气愤地剁着桌子。 “啊啊啊,我真的是受不了了,你们一個两个的怎么都是这样啊! 我爹要把我嫁给完颜征的儿子,说是为了两家什么狗屁的长久结盟! 现在完颜屈行坟头草都一丈高了,本姑娘没有嫁,影响他结盟了吗? 姓李的这个死老头子,又异想天开,想逼我嫁给他孙子?他问过我了吗? 你们这些臭男人,打天下就打天下,抢江山就抢江山,为什么非要跟我过不去,过不去,过不去……” “笃笃笃笃”,桌子被她剁出了一道道的刀痕。 杨沅道:“冷静些,要解决此事比应付完颜征家那桩联姻容易多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咦?你有办法?” 盈歌立即两眼发亮地看向杨沅。 杨沅道:“办法?没有!” 盈歌柳眉一剔。 杨沅道:“我也是刚刚听说此事,马上就说给你听了,哪里想得到办法。 不过李太公为什么要这么做,还不是相中了伱们乌古论家的势力? 所以,无论怎样,他也不会逼死你嘛。总不能帮手没拉过来,反而给自己树一个大敌吧?” “对啊!”盈歌转嗔为喜,暴龙瞬间理智下来。 她看了看被剁烂的桌面,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杨沅道:“那我该怎么拒绝他呢?” 杨沅道:“你若以死相拒,他总不敢用强吧?不过最好的办法,还是叫他们知难而退。 比如你装的刁蛮任性一样,让那位李家少爷对你厌憎不已,说不定他就知难而退了。” “装着刁蛮任性啊?”盈歌想了想,有些为难。 本姑娘知书达礼,温柔贤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想装出一副刁蛮霸道的样子,好难啊。 算了,困难的事先往后放。 盈歌一双大眼睛又瞪着杨沅,道:“那玉贞姐姐怎么办?你……你不会顺水推舟吧?毕竟她那么美,可是玉贞姐姐有丈夫喔。” 金玉贞听了,便有些忸怩的羞意。 不过,她还是张大眼睛看向杨沅,想知道他如何避免李太公的强行撮合。 杨沅和她二人还未细谈,此时还不知道金玉贞就是高丽老王畏之如虎的那位夫人。 他看看金玉贞,高丽女子,果然别有一种韵味。 盈歌忽然插到了中间,挡住了他的视线,用刀尖一指杨沅,凶巴巴地道:“问你主意呢,色眯眯地看什么看。” 杨沅摊手道:“我说了,才刚得到消息嘛,等李太公来了,见招拆招呗。” 盈歌道:“那如果拆不了呢?” 杨沅对她眨眨眼道:“拆不了就不拆了呗,反正我又不吃亏。” 这话一出口,金玉贞一张脸一下子变成了蜜桃的颜色。 盈歌气极反笑:“好啊你,我就知道你根本就没想过拒绝,臭不要脸的!” …… “阿爷,你找我!”李俊带着堂弟李有才,健步如飞地跑上甲板。 他们正张罗把一船的财帛运上岸,忽然得知祖父大人找他,不知有何要事,便急忙赶了来。 李鸣鹤满意地看着李俊,这可是他很优秀的一个孙子。 李太公道:“俊儿,刚刚在码头上,沙牛儿将军抓到了乌古论家的盈歌姑娘。 爷爷想把她许配给你,你娶了乌古论家的姑娘,咱们李家就比较容易争取乌古论氏的支持了。” 李俊听得一呆,顿时露出不情愿的神色。 押运满满一船的财帛往辽东来时,他和堂弟李有才以及一班好兄弟就已经计划好啦。 他正憧憬着到了辽东如龙入海,招兵买马,成为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将,纵横沙场威风无限。 哪个少年没有英雄梦呢。 在他这个年纪,一想到那驰骋沙场的感觉,就兴奋的不能自已。 结果,你突然跟我说成亲?让我成为联系另一大氏族的纽带? 那有兵权在握重要吗? 只要我成为大权在握的统兵大将,我想要什么没有? 兄弟们一人押运着一船的财物,全都摩拳擦掌地谋划着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了。 这时候你让我去联姻? 一步慢、步步慢,到时候我还怎么跟兄弟们争? 李俊很清楚,一旦他娶了乌古论家的女儿,接下来他就只有一个任务了。 那就是带着他的新娘子,秘密同乌古论氏接触,努力促成双方联盟。 成功了又能如何呢? 乌古论家也是个大氏族,不可能分润力量给他。 他李俊堂堂男子汉,将来只能做个倚仗夫人娘家势力狐假虎威的小丑? “我不想现在成亲,祖翁大人。” 李俊用上了严肃的称呼:“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成亲,更不愿意和乌古论家的女人成亲。 乌古论氏和完颜雍一派捆绑的太深了。 不要说只是娶了他们家族的一个女儿,就算是把乌古论家所有的女人都娶了,乌古论氏是否倒向我们,也不会以此为考虑。” 李俊是个头脑很清醒的年轻人,这一点一直让李太公引以为傲。 但是李俊的清醒与聪明,现在却成了李鸣鹤贯彻计划的障碍。 李俊想建立他自己的功业,实力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上,那才是自己的。 而李鸣鹤考虑的是整个李氏家族的利益。 为了整个家族的利益,牺牲家族里某一个人的个人利益,在他看来是完全正常的。 但他忽略了这个个人,也有他自己的想法,有他自己的利益诉求。 “俊儿,你过来。” 李鸣鹤把李俊拉到了船头,推心置腹的道:“俊儿,如果能够通过联姻讹论之女,把乌古论氏拉过来,对我李家当然极好。如果不成……” 李鸣鹤的目光深沉了一些,声音也压的更低了:“同样是宗室,完颜雍可是比你姐夫更有资格继承皇位的。 将来的事,谁也无法确定。如果将来是完颜雍胜出呢? 那我李家至少可以通过追随完颜雍的乌古论氏,得到一个不错的结果。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祖翁大人,但李家不只我一个男人啊,为什么要让我做这个人?” 李鸣鹤心中也有些歉疚,孙儿有志于功业,这本是好事。 谁会喜欢一个胸无大志,整天只会追在女人屁股后面打转的不肖子孙呢。 可是,李家嫡房子弟中,如今适龄未婚的却只有李俊一人。 至于偏房子弟……,李太公不作考虑。 李太公看到孙儿倔强不甘的神情,略一转念,放松了语气,道:“这样吧,你先见见盈歌姑娘,具体的事,容后再说。” 李太公安抚地拍了拍李俊的肩膀,带他往船舱中走。 少年慕艾,也许看到了盈歌姑娘的美貌,孙儿会主动改变主意呢? 舱门外,矢泽花音扶枪肃立,目不斜视。 但是随着李太公带着李俊走近,她垂在身侧的一只手,便向舱中悄悄打了个手势。 杨沅一见,马上对盈歌低声道:“他们来了,记得刁蛮任性一些。 你就骂李家,骂的越讨人嫌越好,就说如果硬逼你嫁,你就半夜勒死李家少爷。” 杨沅说罢,便翘起二郎腿,端起茶杯,准备看戏了。 盈歌抽出刀来,“笃”地一声砍在桌子上。 她恶狠狠地瞪着杨沅,奇怪的是,却满脸红晕: “杨沅!你这个负心薄幸天下第一好色无厌之徒! 当……当初你花言巧语,坏了本姑娘的清白!如今你终于犯到本姑娘手上了,还有何话说!” “噗!”杨沅一口茶水喷了出去。 这死丫头,要不要这么坑啊! 明明是个小姑娘,怎么满脑子黄色呢? 我就让你扮得刁蛮任性一些而已! 当初在班荆馆你就这思路,现在又来? 看到杨沅的反应,盈歌心中得意:你想置身事外看热闹,门儿都没有啊! 李家少爷只要还要脸,听了这话无论如何也不会娶我的吧? 而且,因此一来,我就有理由阻止李太公硬把玉贞姐姐和你送作堆了啊。 嘿!聪明如我! 舱门口,李太公一下子呆住了。 李俊听到这里,却是心花怒放,仰天便打了一个哈哈。 听到舱门口的笑声,那持刀少女蓦然转过身来。 的确是个眉目如花的美丽少女,可是已经听到她刚刚那番话的李俊,看着盈歌,却只露出一脸的厌恶。 他对李太公道:“祖翁,这位姑娘的话你也听到啦?如果让她给孙儿作个妾,孙儿倒是无所谓。 至于妻室,那就不用想了。孙儿还要去安排财帛上岸,祖翁自作决断吧。” 李俊说罢转身就走,到了舱舷边向堂弟李有才一挥手,二人便跳上踏板,扬长而去。 眼见李鸣鹤祖孙走向舱口,准备做个“冰人”的孔拯识趣而来。 待见李俊扬长而去,李太公脸色难看,他又识趣而去。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李太公阴沉着脸色站在舱外,沉默片刻,转身而去。 “来人!” 等一名侍卫到了近前,李太公沉声吩咐道:“进入老铁城后,把那个高丽女人和小杨学士安排住在一起。 至于乌古论家的那位盈歌姑娘,另行看押起来!” “是!” 李太公冷笑了一声,向岸上走去。 月老做不成,那就做个棒打鸳鸯的恶客吧! 总之,不能让杨沅为乌古论氏所用! …… 后人大多知道大连这座城市,却未必知道旅顺。 但是旅顺的历史,却远比大连更加久远。 曾经有过一个笑话,说是一个大连的出租车司机,对一位西安客人讲述大连举办建市一百周年的盛事,顺口询问这位客人,他们那儿有没有举办过类似的盛大活动。 客人想了想,回答他说:“我记得大概两千年前,举办过一次‘烽火戏诸侯’。” 此时的大连,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渔村。 而旅顺已经有城了。 此处在商代时隶属于山东青州,战国时隶属于辽东郡,汉代时开始建“沓渚城”,现在这里隶属于化成县(金州)。 小城规模不大,但既然有城,大户人家就还是有那么几家的。 这几个大户人家的宅子,自然是被渡海而来的叛军征用了。 完颜大睿占据了一幢大宅,门前插上了他“大睿王”的旗帜。 李太公则占据了相邻的两家大宅,作为安置李家和完颜驴蹄家族的地方。 完颜驴蹄和孔彦舟一路搜刮着财帛去了登州,他们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像样的抵抗。 当李太公一行人在老铁城中安顿下来的时候,他们也按照预定时间,从登州赶来了狮子口。 此时,已经暮色苍茫,船上的财物是来不及卸下来了。 于是,完颜驴蹄留了一些人马看守船只,他和孔彦舟先进了城。 “大睿王”在他落脚的宅子来举办了一次盛大的晚宴。 这场晚宴,不仅是庆祝他们顺利抵达辽东,也不仅是庆祝与姜骅舟两军汇合。 更重要的是,他们将在今晚,确定他们抵达辽东之后,将要如何展开军事行动。 现在整个叛军分成两大派系。 完颜大睿派声名最响亮,完颜驴蹄派实力最强大。 完颜驴蹄借助李家的关系,和曷速馆统军司的都统姜骅洲结成了联盟,势力大涨。 有鉴于此,孔彦舟便彻底投向了完颜大睿一方。 尽管完颜大睿对他有所压制,先前的分兵之计,就让孔彦舟颇为不满。 但是,完颜驴蹄有李氏家族帮助,又有姜骅洲的加入,他孔彦舟如果投靠完颜驴蹄,注定成为垫脚的存在。 更何况,眼下虽然完颜驴蹄实力更强,可是完颜大睿却已经打响了“大睿王”的名号。 接下来他们要在辽东招兵买马,还指不定谁能笑到最后呢。 这场宴,没有邀请衍圣公孔拯和大宋使节杨沅。 因为这场晚宴吃的不是大鱼大肉,而是……辽东! 第458章 军师很忙(为暗夜的燃燒盟主加更) 完颜大睿占据的这处宅子占地面积很大。 北方的宅子一般都是这样,江南地方,可能一个府邸的面积不足这处宅子的五分之一,但是论财力,那位江南财主的钱,也许是这处宅邸主人的五倍以上。 北方地广人稀,府邸建的也够大。 这座宅邸足以容纳今晚接待的客人。 前院正在准备晚宴,大鱼大肉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宅院,就连完颜大睿所在的书房里都满是肉香。 完颜大睿在书房里慢慢地踱着步子。 完颜驴蹄和姜骅洲他们还没有来。 这种晚餐,本不必踩着点儿来。 完颜大睿完全想象得到,他们为何迟迟未至。 他们此刻应该正在商量,今晚宴上,该和他确定何等策略。 完颜大睿理清了基本思路以后,便关上了窗子,也隔断了那越来越浓郁的肉香。 “来人!” 门前出现了一名侍卫。 完颜大睿吩咐道:“军师该已安顿下来了,叫他过来一趟。” 侍卫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这幢大宅后院一角,有一幢砖石垒就的一进三间的屋舍,里边不时会传出几声呻吟。 那声音时高时低,忽尔婉转,忽尔高亢,听起来分外撩人。 陈力行、大楚和毛少凡坐在廊下石阶上,无聊地听着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 辽东在夏季绝对是个好地方,也就晌午那一阵儿有些燥热难耐的感觉。 一到了傍晚,马上就会凉爽宜人。 如果是有风的时候,又或者是刚刚下过一阵雨,那么即便是大中午,也会立刻凉爽起来,叫人感觉分外精神。 陈力行他们三人现在就很精神,大概是因为傍晚的天气非常凉爽的原因。 大楚拈着一根狗尾巴草,无聊地杵着自己的鼻孔,忽然打了一個大喷嚏。 一名侍卫走过来,听到喷嚏声,也就正好转过了花丛,看到了坐在廊下的三人。 那侍卫扬声问道:“军师可在么?” 陈力行刚要回答,一声高亢的尖叫声就从他背后传来。 那声音高亢可遏流云,然后用绕梁三日的婉转,袅袅而下,渐至了无声息。 陈力行便咳嗽一声,回答道:“军师正忙。” 那侍卫会意地笑了两声,说道:“有劳转告军师大人,大睿王要见他,现在书房。” …… 于吉光连番献计,每每都合乎完颜大睿的心意。 所以完颜大睿对于吉光愈发地器重,就把一个寡居的从妹嫁给了于吉光。 他这从妹已经寡居一年多了,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颇有几分风韵。 这对半路夫妻倒是一拍即合,从山东到辽东,一路行船就没见他们俩闲着。 没想到刚刚入住老铁城,两公母就又搞上了。 陈力行没好气地踢了大楚一脚:“没听见么,去喊于老大出来。” 这种事儿,就得没眼力见儿的大楚去办。 大楚毫不迟疑,扭头就喊:“于大哥,快点儿办事,大睿王要见你!” 毛少凡从旁边花圃里摘下了一朵菊花,慢慢揪起了花瓣。 一瓣、两瓣、三四瓣…… 当这朵花揪到只剩最后一瓣的时候,于吉光扶着腰从屋里慢慢走了出来。 一瞧于吉光那副模样,陈力行便皱了皱眉,于吉光这是真的乐不思蜀了么? 陈力行忍不住问道:“于老大,咱们以后……就真跟金人混了?咱们的家人可都在南边呢。” 于吉光回头看了一眼屋里,拉着他走下了石阶。 “力行,我这也是不得已啊。杨沅要杀咱们,咱们总得先找一条活路吧? 至于说跟不跟金人,现在由得了咱们?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 陈力行沉默了片刻,道:“行,反正我没降金,我只是跟着你。” 这样自欺欺人的话,让他稍稍心安了一些。 于吉光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你们都是我的人,只是听命于我罢了。” 于吉光看了看毛少凡和大楚,打气道:“兄弟们,跟着金人混,心眼儿就要活泛一些,咱们要多动脑子少动手,明白了吗?” 大楚并不明白,但这并不妨碍他一脸认真地点头:“明白,反正咱就跟着你于大哥走了,你往东,俺不往西。” 于吉光拍拍他的肩膀,夸奖道:“说的好,好好干吧,回头大哥再给你们娶几房嫂子。” 于吉光扶着腰眼儿,往正宅书房走去,一边走一边嘟囔道:“这还真是三十如狼啊,看来我得去寻摸一根虎鞭补一补了。” 大楚看着于吉光的背影,忿忿不平地对陈力行道:“伱听听于老大这是说的啥? 什么叫给咱们再娶几房嫂子,这说的是人话吗?他为啥不说再娶几房弟妹?” 陈力行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寻思寻思,你说的是人话吗?” …… “军师来了,坐,喝茶。” 完颜大睿看到于吉光,笑吟吟地让了座。 一瞧于吉光的脸色,完颜大睿便露出几分过来人的笑意:“军师啊,本王这个从妹,可还让你满意?” 于吉光忙欠身道:“满意,满意,喜凤对我挺好的。” 完颜大睿笑道:“那就好,说起来,你现在是本王的妹夫,咱们是真正的一家人了,以后可要为本王多多出力啊。” 于吉光暗道,刚为你从妹出了力,你又叫我出力,想把我榨成人干不成?” 于吉光赔笑道:“大王对在下恩重如山,在下自当为大王殚精竭虑,以效犬马之劳。” “好!” 完颜大睿赞了一声,神色便是一肃,说道:“军师,现在咱们算是顺利抵达辽东了。 今晚宴会,驴蹄必然要和本王商议接下来的行动,你觉得本王应该怎么做?” 于吉光略一沉吟,反问道:“却不知在大王心中,如今最顾虑的是什么?” 完颜大睿道:“那自然是中都的完颜亮了。此人虽喜怒无常嗜杀成性,但也确非易与之辈。 咱们在山东起事,随即兵进辽东,他来不及做出反应。 但是现在,他必然已经知道山东路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咱们去了哪里。” 完颜大睿叹口气道:“虽说他自迁都以来,种种行为很是不得人心,可他毕竟是我大金国的皇帝,拥有着最强大的武力。” 于吉光微微点头。 完颜大睿的目光暗了一暗,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还有么……那就是完颜驴蹄。驴蹄和本王相交莫逆,一向是同进共退。 可是,他那个岳丈大人,却不是个太安分的人呐。 如今,李家说服了曷速馆路的姜骅洲,归顺了驴蹄,这一来固然使我军实力大增,可就怕……,军师你明白本王的担忧吗?” 于吉光道:“在下明白。只是,这些事还遥远的很,现在就考虑这些事,大王,不妥吧?” 完颜大睿老脸一热,讪然道:“军师说的是,此事自然不急,本王只是担心那李鸣鹤会坏了本王和驴蹄的关系。” 于吉光道:“咱们现在共同的敌人是完颜亮,现在最紧迫的任务,是能够在辽东站住脚。我看李太公并非蠢人,他应该也懂得这个道理。” 完颜大睿虽然不以为然,还是点了点头。 于吉光道:“辽东地方派系众多,势力纷乱复杂,这是咱们乱中取胜的好机会。 但是,完颜亮的大军一旦抵达辽东,咱们的这个机会就几乎没有了……” …… 与此同时,李太公下榻的宅子里,杨沅和李太公也正侃侃而谈: “所以,欲成大事,首要之务,就是阻断完颜亮的兵马,不让他进入辽东!” 李太公道:“想阻止他出兵辽东……,占领大定府?” 杨沅道:“正是,攻下大定府,占领大定府,守住大定府,不叫完颜亮的兵马进入辽东,辽东和上京徘徊观望的各方势力,才会做出取舍!” 大定府(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是辽国时的中京,辽后期的国都,是当时北方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如今金国灭了辽国,把中京大定府改称北京大定府,依然是北方一座极为重要的雄城。 辽东地区,筑城的城市不多,大定府就是一座。 如果能够占据这里,就能扼住完颜亮北上的咽喉要道。 李太公白眉微蹙,说道:“那可是块硬骨头啊,让谁去攻?又让谁去守?” …… 另一边,完颜大睿诧异地道:“你是说,让驴蹄攻打大定府?” 于吉光道:“不错!大王想合兵一处,先打下近在眼前的东京辽阳府,这个想法固然不错。但是,完颜驴蹄不会答应的。” 完颜大睿沉思着没有回答。 于吉光道:“辽阳府和大定府都是硬骨头,但两者对我们的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现在完颜驴蹄兵强马壮,一旦攻打辽阳府,必然以他为主力,到时候完颜驴蹄损兵折将。 咱们却也一起进驻辽阳城,坐享其成,完颜驴蹄岂会算不明白这笔账? 打大定府就不同了。阻断完颜亮大军北上的道路,合情合理,他既然兵强马壮,那就责无旁贷,不能拒绝。 一旦打下大定府,也是他占据这座雄城,他有什么不甘心的?” …… 李太公这边,杨沅诚恳地道:“完颜亮虎视耽耽,这个时候,令婿和完颜大睿,万万不可彼此猜忌,攻大定府,是必然的选择。 而一旦守住了大定府,不让朝廷大军北进,令婿必然声威大振。 到那时,各方观望势力会倒向谁,就不用杨某多说了吧?” 李太公若有所思。 他和杨沅都存了结交对方的想法,因此一路行来,关系渐渐亲密。 再者,有他们造完颜亮的反,这无疑更符合大宋的利益。 所以,李太公相信,即便他还不肯留在金国,他的建议也不会坑害自己。 只是,一旦攻取大定府,固然可以声威大震,可接下来,也要由他的女婿直面朝廷的兵马了。 要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勇气。 杨沅道:“打仗当然会死人,但是只要不让完颜亮的军队进入辽东,你们的兵源还不是源源不绝? 用金国朝廷的兵马做磨刀石,不断磨砺你们的人马,将来整个辽东,将会以谁最强,李太公应该想得到吧?” …… 书房里,完颜大睿捏着胡须,沉吟道:“驴蹄会同意领兵去攻打大定府么?” 于吉光道:“所以,大王不妨先提议打辽阳,待完颜驴蹄拒绝,再提出打大定。” 完颜大睿缓缓点头,道:“以大定府为北大门,把完颜亮阻之门外,然后从容整合北方,确是良策。那么,我当如何?” 于吉光道:“大王您当然是接管曷速馆路,东拒完颜雍,南抗可能会从水路而来的大军,使完颜驴蹄攻打大定府无后顾之忧。” 完颜大睿变色道:“辽阳的完颜雍拥兵数万,兵力在我之上。 如果朝廷自海上发兵,又有完颜雍从辽阳发兵接应,以我现在的兵马恐怕抵敌不住。” 于吉光道:“大王你都这么想了,完颜驴蹄自然也会明白,大王您并没有把硬骨头都交给他啃,而是承担了不逊于他的重任。 不过,完颜雍兵马虽众,却还要固守辽阳城,那是他的根基,他不敢倾巢而出,主动便操之我手。 金人本不擅水战,完颜亮如今只组建了一支水师,是准备用以将来南征的,驻扎在两淮流域。 我们来时,又把羊角沟、登州留下的船全部付之一炬,短时间内,朝廷是难以从海路对我们造成威胁的。” 完颜大睿听得意动起来。 于吉光压抵声音道:“大王只需派出几路人马扮作马匪子,烧毁百姓的农田,掠走百姓的钱粮,还怕契丹人不踊跃投军? 用上这样的办法,只消一个月,大王的一万兵马,想扩充到十万也不难啊。 等我们兵马多了,就可以占领沈州(沈阳),接着是咸州(开原)、然后是济州(长春)……” 这个济州,就是直捣黄龙的黄龙府,在吉林高官春市农安县。 完颜大睿听得两眼一亮,失声道:“然后就能和上京会宁府(哈尔滨)连成一片!” 于吉光微笑道:“不错。到时候,大王这盘棋,自然就活了。” 完颜大睿急急思索起来。 让完颜驴蹄攻打大定府,只要他能打下来,大定府后方的临潢府,必然也要被他拿下。 自燕京以北有四大雄城,分别是上京会宁府、北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 完颜驴蹄占据大定府和临潢府,阻挡完颜亮北进之兵。 自己这边则以战养战,不断招兵买马,壮大实力。 到时候,东京辽阳我也未必就打不下来。 至于上京会宁府,虽然有完颜晏镇守,但会宁城四周,却是得了我的示警逃回去的女真权贵。 他们会像一群狼一样,死死地盯住完颜晏,令他动弹不得。 等我占据了东京辽阳,又据有了沈州、咸州、济州,上京还不是我的囊中之物? 到那时候,我和驴蹄就有了南下燕京,与完颜亮一争长短的实力! 至于我和驴蹄之争,诚如军师所言,现在还言之过早。 完颜亮一日不死,就轮不到我和驴蹄争大小。” 想到这里,完颜大睿一拍几案,沉声道:“好,就依军师所言。 第一步,阻完颜亮北上!第二步,一统辽东!第三步,嘿嘿……” …… 李太公击掌赞道:“第三步,挥军南下!哈哈哈,小杨学士不愧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腹隐韬略,胸藏甲兵,布局辽东,谋划天下,如执棋而弈,成竹在胸,令老夫豁然开朗啊。” 杨沅拱手笑道:“不敢,杨某如今实与阶下囚无疑。李公却对杨某礼遇有加,杨某自当投桃报李。 再者,大王是有意与我大宋修好的,杨某为大王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在帮助我们大宋自己。” 李太公抚须笑道:“小杨学士,我金国坐拥中原之地,为天下正统,实力较之宋国强的可不止一星半点。 自古道,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小杨学士可有意留在我金国? 来日拜相封王,位列‘衍庆功臣’,名垂千古,岂不美哉。” 金国如汉代麒麟阁、唐代凌烟阁一样,也建有一座供奉开国功臣的圣地。 完颜亮迁都燕京时,在燕京建太庙,里边就建了一座衍庆宫圣武殿。 他将原本供奉在上京的开国功臣画像请到了燕京,悬挂在衍庆宫圣武殿上,被尊称为“衍庆功臣”。 能够入列圣武殿的,自然都是位极人臣的显赫之人。 杨沅微笑道:“杨某奉命出使金国,是大宋的使节。 向李太公进言献策,是因为大王对我大宋友好,太公对杨某友好。这种话,请太公不要再说了。” 李太公莞尔一笑,便也不再多说。 时机未到,他也只是先给杨沅心里种下这样一颗种子罢了。 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势力是不是昙花一现呢,至少也要等驴蹄守住大定府再说。 李太公便点头笑道:“老夫也是出于一片赤诚,小杨学士不妨考虑一下。” 李太公对门外道:“来人,送小杨学士回去歇息。” 看着杨沅离去的背影,李太公笑而不语。 他给杨沅的住处,送去了一份惊喜。 高丽女,白皙而美,婉媚,善事人。 相信小杨学士一定会满意的。 第459章 金夫人,想做女海王吗? 金国皇帝完颜亮的表妹,撒巴山世袭忒母和大金毕国公主之女,尊贵的乌古论盈歌女公子,被关进了磨房。 这间磨房里头本来有一头驴,李太公带人抢占这处宅院的时候,那头驴子还蒙着眼,绕着碾子劲儿劲儿地拉着磨。 现在,那头驴子已经变成了驴肉火烧,磨房里换了乌古论盈歌住进来。 “你们不许带走玉贞姐姐,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我爹是……” 乌古论盈歌的威胁对于外面的金兵毫无作用,金玉贞还是被拉走了,门被铁链拴上。 盈歌又冲到小窗口,扒着窗口的栅栏向外面叫:“听到没有,不许把玉贞姐姐和杨沅关在一起,你们听到没有!” 沙牛儿圆乎乎的大饼脸出现在了窗口,因为贴得太近,吓得盈歌一连退了几步。 沙牛儿微笑道:“那么,把你和杨沅关在一起怎么样?” 盈歌两眼一亮:“没问题!” “好,我沙牛儿现在就改名杨沅,开门!” “不要开,不要开,我不要和你关在一起,你去死啊!” 盈歌慌得什么似的,大叫起来。 沙牛儿把脸一板,冷哼一声:“看好她!” 说完,便扬长而去。 乌古论盈歌和金玉贞这两个一等一的美女是没有他的份儿了。 不过刚刚占领这座宅院的时候,他把地主家最漂亮的那个小妾还有一个女儿抢先藏了起来。 一想到那两個正当妙龄的漂亮女子,沙牛儿嘿嘿笑着搓了搓手,脚步都异常轻盈起来。 乌古论盈歌忧心忡忡地坐下,玉贞姐姐要是想不开会自杀的吧? 她可是我邀请来金国的,如果她出了事…… 盈歌又冲到窗前,踮着脚尖儿往外看,然后她就看到了寇黑衣。 寇黑衣微微蹙着眉,正忧心忡忡地从院落中走过。 他们一行人现在的处境很微妙,说他们是囚犯吧,又被李太公待若上宾。 可若说是贵宾吧,他们又被限制了自由。 只有白天李太公邀请杨沅喝茶聊天或者下棋的时候,使团成员才有机会与他一见。 其他时间,尤其是晚上,他们都被打散了三三两两地安排歇宿。 不过,随着杨沅和李太公的关系越来越融洽,使团成员的自由度也在加大。 尤其是今天到了辽东,对他们的管制一下子就放开了。 除了最关键的正使杨沅,依旧被李太公以保护的名义派人时时看守着,他们这些使团随员已经不再有人看管。 毕竟现在到了辽东,世居于此的人不是女真人就是契丹人。 汉人当然也有,但数量不多,而且基本上都是辽、金时代被掳掠过来的,在这儿已经生活了两三代以上。 所以,他们不具备逃走的条件,因为他们根本无法从别人那儿得到帮助。 寇黑衣刚刚在老铁城里逛了一圈,这儿连个军驿都没有,他没有办法和“血浮屠”取得联系。 “喂,喂喂,伱,就是你,你是杨沅的人吧?你过来!” 盈歌一张小脸凑在窗口,正在左顾右盼,忽然就看见寇黑衣,急忙向他招手叫了起来。 她记得在船上时见过这个人,当时就陪在杨沅身边。 而且这个人的形貌气质尤其是穿着,分明是个宋国官人。 寇黑衣闻声站住,扫了一眼,便发现了磨房里的盈歌。 寇黑衣走到窗前,好奇地问道:“什么事?” 盈歌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是杨沅的人吧?” 寇黑衣微微颔首。 盈歌大喜,急忙道:“你快去告诉杨沅,不许他欺负玉贞姐姐,否则我饶不了他。” 寇黑衣疑惑地道:“什么意思?杨学士为什么要欺负你姐姐?” “因为……李太公要把玉贞姐姐送给他作妾。” “李太公要把你姐姐送给杨沅作妾,和杨沅有什么关系?” “啊?”盈歌被寇黑衣问的有点懵。 寇黑衣道:“我是说,那怎么能算是杨沅欺负你姐姐呢?” 盈歌理直气壮地道:“因为玉贞姐姐有丈夫啊,她不会答应的,杨沅要是强迫她,那不就是欺负她?” “原来如此。” 寇黑衣点点头:“据我所知,杨学士没有强人所难的习惯。 如果你那位姐姐不愿意,那么杨学士就不会欺负她。 如果她愿意,那么杨学士就不算欺负她。 总之,她是一定不会被杨学士欺负的,你明白了吗?” 盈歌有些痛苦地扶住了额头:“你等我捋捋……” 盈歌思索了片刻,抬起头道:“不管她愿不愿意……,喂,人呢?你回来啊!” 寇黑衣已经走开了。 他现在很烦恼,自从使团一行人被反军控制,他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明明在这件事上,他这个三面……现在变成了四面间谍,是可以发挥重要作用的。 可是,他现在无法和宋、金、西夏任何一方及时取得联系。 眼看寇黑衣已扬长而去,盈歌不禁气结。 自从落入乱军手中,她乌古论氏的招牌就不管用了。 现在不仅保护不了玉贞姐姐,就连她自己也…… 盈歌回头看了看那盘磨,走过去把地上的大簸箕一脚踢扣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 欺负不欺负,不算欺负…… 盈歌突发奇想,那如果玉贞姐姐真的愿意呢? 但这个念头马上就被她打消了,怎么可能,玉贞姐姐可是有男人的。 不过…… 玉贞姐姐跟我说过她男人,好像是她的家族为了和王室继续密切关系,由家族指定的婚姻,玉贞姐姐似乎……并不喜欢他? 想起金玉贞说起她男人时那种轻蔑不屑甚至有些厌恶的神情,盈歌忽然有些不敢确定了。 那……要是他们……不算欺负的话,我就不用帮玉贞姐姐打抱不平了吧? 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些什么,盈歌忽然小脸通黄。 …… 杨沅离开李太公所在的花厅,马上便被厅外等候的四名金兵“护送”着,前往他的住处。 刚一上岸他就被接到花厅,还不知道自己住在哪里。 不过自山东一路行来,李太公对他都甚为礼遇。 哪怕是在船上的时候,都尽力为他安排了非常舒适、宽敞的环境。 这处地主家的宅院很大,李太公也许会我安排一幢院子? 今晚会让我的人住在左近吗? 杨沅被送进了一处院子,但他没有被领进正房。 正房里,正传出沙牛儿正气凛然的大喝声:“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我沙牛儿乃是大金猛安,将来建功立业,称王都不稀奇,跟了我,你们娘儿俩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脱!” 然后便是裂帛声、尖叫声、哭泣声、大笑声,从紧闭的门缝里挤出来。 “杨学士,请。” 金兵在侧厢一间平房间站住,做出了请进的手势。 杨沅微微有些意外,他没想到今天给他安排的,竟然是一间平房。 北方地主家的宅院,可以有大有小,可以有华奢和朴素,但是在建筑格局上,基本是大同小异的。 一般都是在中轴线上建一条宽敞的通道,在道路两边,对称地建起一个个四合院。 沿着中轴线的道路直到尽头,会有一幢这座宅院里唯一的楼阁,也是最华丽的所在。 这里是供奉祖先的地方。 主人房可能在这处楼阁内,或者在毗邻这处楼阁的地方。 主人的妻妾子女则按照远近亲疏,分散居住在各个院落里。 各个院落的正房就是这个院落的主人居住的。 左右的厢房是未成年的子女们居住的。 奴仆下人住在群房。 杨沅现在住的就是这样一间厢房。 杨沅刚进去,门就被落了锁,四名金兵往门前和窗下一站。 这就是杨沅迄今为止,没有办法私下和他的人进行接触的原因。 对他的看守太严密了。 即便是现在渐渐放开了对使团其他成员的控制,可是随着李太公对他的看重,反而对他的控制越来越严。 不过杨沅对此一点都不慌,要改变这种局面也很简单,只要他能够让李太公相信,他已投靠了李家就行。 所以,他并不着急。 太容易的投靠,反而会让李太公对他生起疑心。 就像一对男女,总要在一番博弈之后,彼此才都会自信满满地认为,他(她)已征服了对方。 你若太着急“投诚”的话,他(她)会以为你在玩“仙人跳”。 杨沅一进房间,就看见了一个女人。 实在是因为这房间太小,所以一目了然。 一桌,二椅,一床,一妆台。 床角有一个仅有两扇的活动页的小屏风,后边是放马桶的地方。 那女人站在床边,显然是看见他进来,才刚站起来。 金夫人! 杨沅一眼就认出了她。 金夫人的神色稍显窘迫,但只是刹那,就又恢复了高雅的模样。 “高丽金玉贞见过宋国杨学士。” 金玉贞上前一步,向杨沅盈盈地行了一个大礼。 高丽女性向人行礼,有平礼和大礼两种。 只有对尊贵的上位者和长辈,还得是在比较庄重的场合,她才会行大礼。 金玉贞的左手平搭在她的右手掌背上,高高举过额头,然后缓缓下压。 在她双手下压的同时,身子也盈盈拜倒。 由于裙装的原因,杨沅不知道她是跪下了,还是双腿交叉着盘坐到了地上。 总之,她的双手落下,叠扣在小腹位置时,整个人是跪坐于地的模样。 然后,她向杨沅优雅地行了一个鞠躬礼,上身倾斜了大概有四十五度,又盈盈站起。 这一落一起间,十分的优雅庄重,应该是她从小练就的礼仪。 换做一个没有经过训练的人,即便她的腿力足以让她不需撑扶地面,就能轻松蹲起,姿态也做不到如此的优雅轻盈。 “啊,金夫人不必多礼。” 杨沅对她拱了拱手,径直走到上首坐下。 金玉贞双手叠扣在腹前,垂着看着杨沅的步伐,见他在上首坐下了,这才退后一步,在下首椅子上缓缓落座。 “李太公叫人把你送来的?” 杨沅询问道。 “是,妾身本来是和盈歌姑娘一起被关在磨房的。” 金玉贞低眉顺眼,柔声解释。 她这副温顺的样子,如果对王帅哪怕用过一次,王帅做梦都能笑醒。 可惜即便是在梦里,王帅也不曾见过她对自己如此柔情似水。 “李太公吩咐妾身……” 金玉贞咬了咬唇,声音更低了些:“吩咐妾身服侍杨学士。” 说到这里,她涓秀干净、仿佛新剥蛋清似的脸蛋儿上便泛起一抹红晕。 “那么,夫人的意思是……” 杨沅盯着金玉贞,认真询问道。 他知道,这是李太公在向他示好,但也是一个试探。 如果拒绝,李太公不会认为他是柳下惠,只会认为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而他必须要逐步取得李太公的信任。 真到李太公确信他已归顺,那时才是他金蝉脱壳之时,也是他功成身退之时。 所以,他并不介意在这个过程中做些逢场作戏的把戏,只要能取信于李太公。 他是男人,不是贱人,不需要矫情。 更何况,已经度过数量收集欲望阶段的他,单纯从质量的角度来评估,眼前这位金夫人也是上上之选,而且她有一种独特的韵致,高丽人独有的风情。 金玉贞白净的脸蛋儿羞红起来:“妾身……和盈歌情同姊妹……” 杨沅摆手道:“盈歌在船上胡说的,杨某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金玉贞听了,脑袋垂的更低,下巴贴着胸口,轻轻地道:“可是,玉贞是有丈夫的女人。” “我明白了。” 杨沅想了想,说道:“杨某不会冒犯夫人的。但是,夫人若留在杨某身边,显然更安全一些。” “是的!” 金玉贞想到沙牛儿把她粗暴地推进杨沅卧房时,那种不甘心的贪婪,不由得心中一颤。 金玉贞急忙道:“所以,玉贞希望能够得到杨学士的庇护。” 杨沅道:“可这比较难,门外,有四个听墙根儿的……” 杨沅向门外指了指,问道:“夫人……会一些骗人的把戏么,只要能瞒过李太公就行。” 金玉贞疑惑地问道:“什么骗人的手段?” 杨沅向窗口指了指:“你听。” 窗子开着,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从正房的门缝里钻出去,又从杨沅的窗口钻进来。 杨沅这一提醒,金玉贞就听清楚了。 沙牛儿还真是一员猛将,那房里,三个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浑厚的、尖细的、高亢的、低昂的、直接的、婉转的…… 金玉贞的俏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慌忙摇了摇头。 出身高贵的她,怎么可以发出这样的叫声。 她自成亲以来,从不曾有过这样羞耻的举动啊。 金玉贞咬了咬唇,低声道:“妾身……学不来。” 杨沅皱了皱眉,道:“那就麻烦了。 如果发现我没有动你,李太公也不会放你走。 他可以用你来收买我,就可以用你去收买别人,比如沙牛儿将军。” 金玉贞明白杨沅所说的道理,只是…… 让她捏着嗓子,矫揉造作地模拟那样的叫声,真是太羞耻了! 如果是那样,她宁愿两眼一闭,任由小杨学士对她为所欲为。 想到这里,金玉贞的眼神忽然有些迷离起来,真的被杨学士……那样吗? 杨沅思索道:“那么……” “嗯!”金玉贞咬着唇,用力地点了下头。 仿佛下了什么了不起的决定。 杨沅诧异地问道:“你嗯什么?” 金玉贞像从梦中刚醒过来似的,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 她慌里慌张地摇了摇头:“没有,妾身就只是……嗯!” 好像……东瀛人就喜欢有事没事的用力点一下头,难道高丽人也有这毛病? 杨沅没有深究,伸手去摸茶壶。 金玉贞见状,连忙起身,抢过茶壶为他斟茶。 哪怕是她起身之际稍显匆忙,她的动作、风情依旧是无懈可击,极尽优雅。 “高丽女,白皙而美,婉媚,善事人。” 这是中原人给高丽女子的评价,明晃晃地写在古书里面。 那时候,高丽最有特色的资源还轮不到高丽参,而是高丽女。 更早年代关于这方面的记载不多,但是元明清三代,这方面可是有着诸多记载的。 元朝时候,权贵官宦人家就以拥有一名高丽妾,作为官宦人家的标配。 家里没有高丽女,你就不配称为仕宦人家。 元明两代,朝鲜更是中原朝廷唯一指定进贡美女的附属国。 进贡的质量一旦下降了,还会受到宗主国的责斥。 以至于朝鲜国王后来不得不下令,所有适婚女子不得妄自婚配。 她们必须先去官府报备,经官府审查,发现不符合进贡宗主国标准的,才允许民间嫁娶。 金玉贞显然在高丽美女中也属于佼佼者,得宜于高丽独有的风土文化的孕育生养,她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算了,不喝茶了。”杨沅忽然想起了什么,把茶杯放下了。 他看了金玉贞一眼,又向床边的两扇屏使了个眼色。 金玉贞顺着杨沅的目光看去,顿时恍然。 如果水喝多了,晚上在一个并没有什么关系的男人旁边起夜,会很尴尬的吧? 金玉贞把默默凑到唇边的茶杯也放下了。 杨沅见她神色怔忡,便笑着安慰道:“你不用担心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杨沅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又道:“今日在船上,盈歌没说太清楚。似乎,金夫人是高丽国的一位商人?” 金玉贞马上澄清道:“我们金家的确做海贸生意,但金家并非商贾人家。” 说到这里,金玉贞微微露出一些骄矜,说道:“我金氏先祖是汉时匈奴休屠王子,金公讳日磾。 王莽新朝之后,我们金氏家族的一支,迁居到了高丽。现在在高丽国,也是一个大姓。” 杨沅微微一挑眉,原来这位金夫人的祖上,是汉武帝托孤四大臣之一的金日磾。 等等!金日磾的后裔,家里做海贸生意…… 不会那么巧吧? 杨沅惊诧地看了金玉贞一眼,试探地问道:“杨某在临安,曾经结识了一位高丽船主,他叫王帅,不知……” 金玉贞惊讶地掩住了嘴唇,失声道:“杨学士竟然认识外子?” 杨沅也没想到,眼前这位金夫人,竟然就是王帅口中那个悍妇。 可是,她哪儿悍妇了? 柔柔怯怯,端庄守礼,时不时就脸红,眸波羞涩得就像潋滟的西湖水。 果然眼见为实,不该听人言语便先入为主啊。 因为王帅的原因,两个人的关系一下子亲近了许多。 杨沅简单交代了一下他和王帅相识的经过,以及王帅滞留于临安的原因。 当然,他没有说王帅如今在临安,正倚翠偎红、拈花摘叶,说不尽的风流。 男人为男人隐,那是刻在男人基因里的一种本能。 金玉贞欢喜地道:“原来如此,外子喜欢航海,喜欢周游列国,做生意倒是其次。 我们金家生意做的很大,本也不指着他一条船。 说起来,那条船只是供他四处游赏所用的坐船,顺道做些生意而已。” 杨沅吃惊地道:“金夫人家里生意做的这么大?” 金玉贞略显得意地道:“杨学士有所不知,我们金家拥有二十六条大海船,在整个高丽,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杨沅没想到金夫人家族竟然拥有这么多条海船,以高丽弹丸之地,如此规模的海商家族,的确算是首屈一指了。 换而言之,金家就是如今高丽的船王啊。 杨沅本以为这位金夫人家里即便是做些生意,也不是什么大生意。 也许是因为在狮子口码头,看到那条破破烂烂的渔船,给他留下的印象。 再加上高丽与辽东本就有陆地相连,杨沅原来甚至没有想过她是一位海商。 现在得知金氏家族竟然是高丽船王,杨沅的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 金国要一直保持分裂状态,才是最好的金国。 可是要做到这一点,显然并不容易。 虽然杨沅已经在竭力帮助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出谋划策,但他也清楚,这两个人很难在辽东真正站住脚。 东京城的完颜雍才是最有能力一统东北,然后和完颜亮抗衡的人。 可是这个人一旦化龙,将会成为比完颜亮对大宋更具威胁的人。 杨沅不想让他出头,有机会的话,甚至还想弄死他。 因此一来,杨沅努力的方向,也就是尽力帮助完颜大睿他们撑的更久,让金国内耗的更多。 但,杨沅手中能打的底牌实在不多。 毕竟,这两位反王只是最早起事的人,于是当仁不让地成了反叛的旗帜,可他们并不是最具备实力和潜力的造反者。 现在,杨沅忽然找到了一个增强他们实力的办法,那就是……眼前这个女人! 金玉贞被杨沅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虽然她很想保持镇定,可还是感觉到脸蛋儿在发烧,不!是全身都在发烧。 杨沅那种有些审视与觊觎的目光,和沙牛儿看她时好像,一样充满了侵略性。 不同的是,沙牛儿露出这样的目光时,叫她很是不安与厌恶,严重的生理不适。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这样看她,却只看的她心慌意乱,进而……心猿意马。 “杨学士,你……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妾身?” 杨沅微微一笑,露出一副王员外忽悠薛冰欣去卖水果时的表情。 他特诚恳、特亲切地问道:“金夫人,你想不想做海王,海上的女王?” 第460章 机会趁今日,雌雄决此行 “女海王?什么意思?” 杨沅笑道:“就是字面意思咯,纵横大海之上的女王。” 金玉贞略一思索,便反问道:“学士是需要我金家的船为你做点什么吗?” “不不不,互惠互利而已,我从不白占人家的便宜。” 杨沅笑吟吟的道:“不瞒你说,我家也有一支船队,规模比你家小点有限。 这件事,如果必要的话,我自己就能做。 我之所以想把这件事交给你们金家,最主要的原因是,宋国不适合参与。 参与就是表明立场,因此作为宋国官员的我,同样不适合。” 杨沅虽然还没有说是什么事情,金玉贞却已明白了。 她可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里的金丝雀。 做为金家已经出嫁的女子,她还能影响甚至直接操纵娘家的海贸生意,足见她的能力。 一旦谈及生意,金玉贞就迅速进入了理智状态。 她对杨沅这个大宋状元,在个人情感上的敬畏和崇拜,马上被生意人的精明所取代了。 “杨学士所说的利,是什么?” 杨沅道:“高丽物产贫瘠,作为海商,如果仅仅依靠高丽本国的物产,你们金家是赚不到大钱的。 所以,金家海贸的大头,就是从大宋买入奢侈品,卖回给本国权贵包括金国权贵。 但是你们每年可以到大宋贸易几次、可以去几条船,宋国都是有限制的。 当然,伱们金家的船还可以继续往南走,去南洋或者更远的地方去贸易。 不过有大宋和日本这种比高丽更有实力的海商在,你们在南洋的竞争力也是有限的。 没错吧?” “学士所言不假。” “现在,宋金两国纷纷禁海,关闭边贸,金家船队也会受到很大影响,这也没错吧?” “没错。” 这些事,只要对海贸了解一些,就能依据时局判断出来,金玉贞没有什么好掩饰的。 杨沅道:“所有这些问题,只要你和我……,不,是和我们大宋合作,都将迎刃而解。” 杨沅的头上仿佛悄悄长出了一对魔鬼的犄角: “不仅如此,你们金家还可以在这种所有海商都受到限制的状态下,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你们一船的利润可以数倍于从前。 “大宋可以放开对金家的所有限制,金国北方势力会毫不讲价地吃下你运去的所有货物。 这其中的利润之大,相信金夫人能够算的很清楚。” 金玉贞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有些克制不住的急促起来。 她很清楚杨沅是在给她画饼,可是这张饼真的香啊。 不过,利润越大,风险也就越大。 一个决策失误,可能就会万劫不复。 金家,承担得起吗? 杨沅耐心地等待着,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 他知道,金玉贞正在权衡利弊。 这是正常的。 如果金玉贞听他一画大饼就无脑接受,那他才要担心。 一個没脑子的猪队友,怎能值得托付重任。 杨沅宁可让度这份利益,也要找个中间人,是因为他很清楚,宋国不能太早站队。 或者说,不能过早暴露宋的野心。 宋国朝堂上,目前是主和派占据上风。 那么民间呢? 民间也是一样! 不想开战的人居多,这是正常的,这是人性。 你不能苛求所有人都明白,他们这样做是在苟安,是在养虎为患。 你不能苛求他们都能知道,这种苟安最终换来的不是继续如此的和平,而是灭顶之灾。 哪有那么多人能够拥有这样高远的眼界? 大部分人就只是努力过好自己日子的普通人而已。 宋国目前的主战派,主要是当初南迁的北人;一部分拥有远见卓识的南人;一部分迎合上意的投机者;一部分想要建功立业的武人。 杨沅在朝堂上大声疾呼不该对外一味示弱,这是符合民意的,也为他赢得了好名声。 但,强硬派和主战派并不完全一样。 强硬派是最容易转化为主战派的人,但他们却不能直接当成主战派。 在没有让宋国百姓看到金国灭宋的野心之前,主动打破双方已经持续多年的和平局面,如何服众? 这种情况下,让百姓们毫无怨言地多缴纳一些税赋,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把父亲、丈夫、儿子送上战场,可能吗? 所以大宋需要师出有名。 这个“名”,不仅仅是道义之名,更能让大宋百姓们明白,这一仗是不得不打,打比不打更好。 在这种认识还未能被大多数人所接受之前,宋国不能公开支持金国的北方反叛者,那么就需要一个中间人。 宋国只需要躲在这个中间人后面,暗搓搓地给两个鼻青脸肿的拳手不时递上一瓶水、扔个手巾板儿,再喊几句加油,等双方鼻青脸肿地挥起拳头时,在一旁猥琐发育就好。 金玉贞苦苦思索着。 杨沅的建议让她心动,却也令她非常紧张。 金家如果成为这个中间人,风险太大了。 当然,机遇也更大。 顺利的话,金家将因此一跃成为高丽第一家族,甚至凌驾于王族之上。 可风险…… 来自高丽王和敌对派系的排挤打压,金国平定内乱后的秋后算账,被宋国抛出去充当替罪羊的可能性…… 金玉贞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对杨沅道:“很遗憾,我们金家……恐怕扛不下。” 杨沅微笑道:“金夫人有什么顾虑,不妨说来听听。” 金玉贞道:“金国拥有近乎两倍于宋国的国土,武力更是强大。 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即便有人暗中支持,其反叛者也未必就能成功。 如果金国平定了北方,掉过头来问罪于宋国,金家是否会成为宋国撇清关系的祭品?” 不等杨沅回答,金玉贞就摇头道:“除非宋国已经有把握与金国一战,而且已经决定与金国一战,否则,金家一定会成为祭品,对么?” 杨沅无从辩驳,大宋已经干过不止一次这种事了。 远的不说,把宇文虚中家族一百多口人送去金国这件事,就让多少人为之心寒? 杨沅思索片刻,说道:“那么,如果我在宋国与你们金家之间再叠架一层关系,不让你们金家直接和大宋打交道呢。” 金玉贞好看的眉轻轻一挑,就像“一串红”那长长的花芯忽然滴落了露水,猛然舒展开来:“怎么做?” 杨沅把金玉贞的茶杯推过去:“这是金家。” 杨沅又把自己的茶杯往身边挪了挪:“这是宋国。” 最后,杨沅把茶壶摆在两者中间:“这是日本。” 金玉贞垂下眼睛仔细地看着桌面,半晌才挑起一双水润的杏眼:“杨学士可以在日本找到一个合作者?” 杨沅道:“不错。从日本过一手,金夫人不需要和宋国直接打交道,这样如何?” 金玉贞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勾勒出一条婉约的弧线:“金国一旦平定叛乱,势必问罪于高丽,那时金家又当如何?” 杨沅道:“金国一旦平叛成功,也不太可能对高丽用兵。” 金玉贞道:“是的,但是金国可以向高丽王施压。” 她已经判断过,金国一旦平叛成功之后,对帮助过反叛者的金家会做何反应了。 直接出兵讨伐高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则,金国刚刚平叛成功,东北地区并不稳定。 这个时候,金国不可能越过东北出兵讨伐高丽。 一旦东北的叛乱者死灰复燃,切断进入高丽的孤军退路,这支大军就要完蛋。 二则,只要金国眼中最强大的近邻宋国还在,它就不太可能对周边其他国家大打出手。 高丽虽然地小民贫,但真要是打起来,可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辽国正走上坡路的时候,兵强马壮,国力强大,不只一次对高丽出兵,也是铩羽而归,哪怕辽国皇帝曾经御驾亲征。 高丽的确是弱小的,一有强邻问罪,就会俯首贴耳连声告饶。 但你若是不依不饶逼到他们家门口,它咬起人来也是挺凶的。 因此,在金玉贞的推敲中,最后落实到金家的,将是来自于高丽王和其他高丽豪强的压力。 杨沅道:“即便你们金家完全不牵涉金国之事,也要面对高丽内部的权力倾轧吧?” 金玉贞颔首道:“虽然如此,可金家在高丽,并不是举目皆敌的存在。 而一旦金家做了这件事,当金国诘难于高丽的时候,金家在高丽就是众矢之的了。” 杨沅道:“然而有没有一种可能,那时候的金家,在高丽已经是一手遮天了呢?” 金玉贞顿时一呆:如果是这样的话…… 高丽国从建立伊始,就是一个豪族联合政权。 这使得高丽很难成为高度集权的国家。 因为高丽国的建立者王建,当初对割据各方的豪族,都是“分遣单使,重币卑辞,以示惠和之意”。 他不是打下的江山,而是通过拉拢和联姻等方式,把各方豪族笼络到自己麾下的。 因为这种缘故,高丽从建国伊始就是豪族当国。 高丽王只是众多豪族捧出来维系内部秩序的代表。 庆源李氏、黄州皇甫氏、忠州刘氏、贞州柳氏、平州朴氏、平州庾氏、广州王氏、庆州金氏、庆州崔氏…… 小小弹丸之地,诸侯比比皆是。 因此,高丽虽也出过几任有为之君。 整体来说,依旧有点像周天子垂拱而治,诸侯争霸的春秋时代。 杨沅微笑道:“杨某所说的机遇,正在于此,而不是仅仅让金家赚多少钱。 如果金家能成为高丽国一手遮天的存在,还怕什么众矢之的呢?” 金玉贞垂下了眼睛,捧起茶杯,在手中转动着,籍以掩饰她心中的紧张。 沉吟良久,金玉贞重新抬起了头。 这一刻,她的眉宇间,有神采飞扬。 峨眉分翠羽,明目发清扬。 看到她清澈的眼神,杨沅就知道,她已经有所决定了。 金玉贞沉声道:“这件事,玉贞一个人做不了主,必须要和家族商议!” 她这样说,就是已经认同了杨沅的说法。 但是关乎金氏一族命运的大事,不要说是她,就算是金氏一族的族长,也不可能独断专行。 “那当然!” 杨沅举起茶杯:“我会说服李太公放你回高丽,并且派人和你一起去。 夫人,预祝你我,合作成功!” 金玉贞嫣然捧杯:“玉贞敬学士。” 白色的瓷杯凑到了红色的唇边,点漆似的眸子里,倒映着小杨学士的面孔。 贝齿轻启,喝下的是茶,又似乎不是。 …… 铁蹄踏踏,夜鸟惊飞。 十余骑快马,沿着太子河急驰而过。 路边的芦苇丛,沙沙作响。 当年,燕太子丹派荆轲刺秦失败,就是逃亡辽东,藏匿于此间的芦苇丛中。 可是,最终他还是被自己的父亲斩下了项上人头,送到秦国以息秦王之怒。 然而,秦王一统天下的步伐,又岂会因为燕太子的一颗人头而停下? 燕王杀子,也不过就是让这浩浩汤汤的衍水,从此改叫了“太子河”,流淌至今。 月色下的太子河泛着亮闪闪的碎银色,照着十余骑快马前进的路。 不远处就是北方五京七窑之一的冮官屯窑。 一座座瓷窑火光闪闪。 辽阳城的城门在夜色下依旧敞开着。 直到那十余骑快马,冲进这座“东北之雄藩,国家之重镇”的辽阳城,沉重的城门方才缓缓关闭。 骑士们在辽阳街头急驰而过,最后在东京留守府门前停下。 为首一名骑士一跃下马,把马鞭甩给随从,便按着刀,风风火火地冲进门去。 东京留守府的大堂里,东京留守完颜雍和咸州尹完颜征坐在那儿一边吃茶,一边说着话。 忽见那骑士快步进来,完颜雍马上放下茶盏迎了上前。 年约三旬的完颜雍欣然道:“元忠,你可回来了,打探到确实消息了么?” 那骑士点了点头。 这个年轻的骑士正是乌古论盈歌的长兄乌古论元忠。 元忠今年二十九岁,现为沈州(沈阳)猛安。 沈州在辽代后期,已经是一座封建制的军州城。 但金国消灭辽国之后,在辽国推行了猛安谋克制度。 他们把沈州的契丹人、渤海人、高句丽人、汉人,一股脑儿编入猛安谋克。 从此,沈州就又退化成了奴隶制的生产生活模式。 乌古论元忠,如今就是沈州猛安,归属辽阳留守完颜雍节制。 乌古论元忠抱拳道:“葛王、信王,末将已经打探明白了。” 完颜征给他递过一杯茶,元忠颔首致谢,接过来茶杯,继续道:“完颜大睿与完颜驴蹄在山东路起兵造反了!” 完颜雍和完颜征闻言齐齐一惊。 元忠道:“他们把济南城掳掠一空,随后分兵从登州和小清河夺船出海,绕过燕京,在老铁山狮子口登岸了。” 完颜雍眼神一凝,问道:“可是路上陈兵设障、截断道路的,却是曷苏馆姜骅洲的兵马。” 元忠灌了一杯茶,点头道:“不错,因为姜骅洲已经投靠完颜驴蹄,两下合兵一处了。” 完颜雍脸色凝重,他略一思忖,便匆匆转身,走向那面挂在墙上的辽东舆图。 辽东地形他早已烂熟于胸,此刻却还是下意识地看向了地图。 信王完颜征脸上的惊讶,却是很快就被狂喜取代了。 他快步走到完颜雍身边,激动地道:“葛王,天赐良机!咱们也反了吧!” 完颜雍初时脸上也有难以抑制的激动,但是此时却已迅速恢复了冷静。 他仰头凝视着舆图,沉声问道:“元忠,你怎么看?” 第461章 谁敢做初一 乌古论元忠心想,信王殿下是主张起兵的,葛王殿下却还要问我的意见,那他就是不赞成马上造反了。 为什么? 元忠顺着这个思路一想,分析了一下立刻起兵和再做观望的利弊,说道:“末将以为,我们不急,可以再等一等、看一看。” “哦?”完颜雍转身看向元忠,微笑道:“为什么?” 乌古论元忠道:“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能否举事成功,现在谁也无法预料。 毕竟他们刚刚逃窜到辽东,而朝廷还没有出手。” “还有么?” “如果我们现在起事,是独树一帜呢,还是投靠完颜大睿他们? 如果独树一帜,那就是一步落后,步步落后。 如果投到他们麾下,对我们的发展更不利。 况且……大王和他们的关系并不算好。” 完颜雍笑了笑,目光有些深沉:“我隐忍至今,一直在暗中图谋着。 这个时间举事,并不在我的计划当中。 而且,大睿和驴蹄已经占了先手,我若随之而起,投之则为附庸。 不投,也会被掩没在他们的名声之下。 更何况……” 完颜雍转向舆图,说道:“上京留守完颜晏可是陛下的死忠啊。 大定府的守军也是陛下的亲信。 还有沿边四路四镇重兵,大睿和驴蹄是能够打开局面还是昙花一现,现在殊未可知。” 完颜征道:“那么依你之见,咱们暂且隐忍,继续静观时局变化?” 完颜雍摇摇头,道:“不,如果我们不起兵,就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受到他们的攻击。 既然如此……” 完颜雍往地图上曷苏馆路的方向一指,沉声道:“为何我们不旗帜鲜明的站出来,挑起为朝廷平叛的大旗呢?” 完颜征和乌古论元忠齐齐一怔。 但是只一转念,完颜征便明白过来。 完颜征喜道:“妙啊!接下来,他们必然要招兵买马。 而辽东豪族与地方百姓,可未见得愿意跟着他们造反。 只要我们把征讨叛逆忠于朝廷的大旗打出去,这些豪族和百姓就会望风来投。” 元忠这时也明白过来:“葛王乃是太祖嫡孙,放眼整个东北,论地位、论资历,无出其右者。 只要大王你旗帜鲜明,不仅能吸引不愿依附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的豪族官绅和地方百姓来投。 朝廷那边呢? 葛王您率先树起了平叛的大旗,完颜亮做为天子,不能无所表示吧?” 完颜征欣然道:“不错,只要完颜亮下旨,以葛王节制辽东…… 不,只怕还要包括上京。 到时候,东北一应军、政、民,赋,还有自行募军之权、自行任官之权,他都得给,到那时……” 完颜雍摇头笑道:“你们呐,那只是最好的打算。 是朝廷兵马受阻无法北上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出现的局面。 我们现在不需要去想我们确定的局面。” 完颜雍转向乌古论元忠,沉声道:“元忠,你来负责设置防御。 自曷苏馆路至辽阳城,至少设置五道防线。 在辽阳城下最后一道防线处修筑堡垒、挖掘战壕。 明天一早,本王就会公告天下,为天子讨伐不臣。 届时曷苏馆路叛军必然来犯。 一旦交战,你要一败再败,直到兵退辽阳城下,方才坚守不退。” 元忠只是稍稍一愣就明白了完颜雍的意思,立即应了声是。 完颜雍又指着地图对完颜征道:“信王兄,你立即回咸州,争取控制住济州和泰州。 最差也要拿下济州,确保我们与上京一线的联系不断。” 完颜征也郑重地称了声是。 完颜雍又对外面扬声道:“来人!” 一名侍卫出现在大堂门口。 完颜雍道:“速召东京副留守赵一甲、猛安龚正龙、同知李石来见。” 那侍卫抱拳称诺,快步离去。 完颜征提醒道:“赵一甲是完颜亮的心腹。 他任辽阳副留守,可是为了监视、制衡伱的。 如今就算不能马上把他抓起来,也该防着他才是。” 完颜雍微微一笑,道:“本王现在可没有反,不但没有反,还是陛下大大的忠臣,为什么要防着他呢? 赵一甲骁勇善战,乃是一员猛将。 陛下既然把他派给了本王,本王怎能弃此大才而不用?” 完颜雍指向地图道:“本王要请这位东京副留守去接管婆速路统军司。 以龚正龙作为他的副将,确保我东京腹地无忧!” 婆速路统兵司的辖区,大致包括后来的辽宁省东南部、吉林省西南部和朝鲜北部的一部分。 东临上京路会宁府和曷懒路,南至鸭绿江南岸。 其统军司位于九连城(辽宁丹东),婆速路统军司的地位和完颜雍的东京路平级。 也就是说,完颜雍并没有权力节制婆速路统军司。 但赵一甲却是完颜亮派到完颜雍身边牵制他的人,等于是手执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 完颜雍在这個时候亮明了对完颜亮的耿耿忠心,让赵一甲去控制九连城,理由是为了更好地平叛,确保后方无忧,赵一甲没理由不答应。 那么,完颜雍就可以通过赵一甲这位“手执尚方宝剑”的钦差,顺利接管婆速路统军司。 这就是借完颜亮的矛,攻完颜亮的盾了。 不仅如此,他还能名正言顺地把完颜亮的这个耳目从自己身边调走。 完颜亮也好、赵一甲也罢,不但不会因此怀疑他,还会因为他放任赵一甲这个皇帝亲信去接管婆速路的守军,而更加相信他的忠诚。 这是一举数得啊! 想到这里,完颜征击掌称妙,兴奋地道:“葛王,那么待我回到咸州,要不要想办法把曷懒路也接管了? 这样一来,整个辽东的半壁江山,就尽在咱们掌握之中了。 东北沿边地区,设有四路。 最南端的曷苏馆路(旅顺口)。 东南面的婆速路(丹东九连城)。 东北面的曷懒路(后世朝鲜咸镜北道的吉州)。 最北面的耶懒路(后世俄罗斯塔乌黑河流域,海参崴更北面的双城子)。 四个边路均驻有重兵,且都直接受金国朝廷节制。 现在四个边路重镇,已经被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掌握了曷苏馆路。 完颜雍则打起了婆速路的主意。 完颜雍想了一想,摇头道:“不要操之过急。 婆速路在我辽阳腹后,一旦落入叛军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因此派人节制,虽然是擅作主张,理由倒还充分。 可是如果现在对曷懒路动手,就不会有人相信我们是在为朝廷平叛了。” 完颜征听了不免有些遗憾,但他也知道完颜雍所言在理,只好答应下来。 一切安排妥当,完颜雍便让他二人先回去,然后做出一副刚被通知到的模样,在赵一甲之后再赶回来。 完颜征和乌古论元忠告辞而去,大堂上一时便只剩下了完颜雍一人。 完颜雍缓步走到舆图前,目光从辽东诸城,慢慢移到燕京,然后就移动到燕京之南标注着一片湖泊的区域。 忽然间鼻子一酸,泪水便潸然而落。 他的妻子,就是在那里自尽的! 自从完颜亮篡位登基,便大杀宗室,以致宗室人人自危。 完颜雍时常进献宝物,表现的极为恭驯,这才让完颜亮打消了对他的杀心。 完颜亮虽然还是本能地对他保持着一定的戒心,却不再把他当成一个威胁。 只是,在他做济南尹的时候,完颜亮不知从谁那儿听说他的王妃乌林答氏既贤其美,于是动了色心,诏令乌林答氏进京。 圣旨不可违,当时完颜雍被频频调动,在济南府没有根基,也无法起兵反抗。 因此乌林答氏便说服完颜雍以大局为重,自己应旨进京了。 完颜雍本以为妻子是为了他和家族,忍辱负重。 却不料,在距燕京城还有七十里的一处湖畔歇宿时,乌林答氏不慎“失足”溺水而亡了。 如果不是在她死后,她的忠仆把遗书交给了完颜雍,就连完颜雍也会误以为她是失足落水而死。 为了丈夫的安全,乌林答氏不能不应旨进京。为了不受完颜亮的污辱,她最终选择了自尽身亡。 完颜雍和乌林答氏五岁订婚,十八岁成亲,夫妻感情一向笃厚。 可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报仇雪恨,完颜雍只能含泪隐忍。 为了不对亡妻之死表现的太在意,以免引起完颜亮的戒备。 完颜雍甚至没有亲自操办妻子的后事,而是派了个家人去,为乌林答氏草草料理了后事。 “依勒佳啊,再等等吧。” 完颜雍轻声唤着亡妻的名字,低沉地道:“我不敢轻举妄动,是因为,我不想浪费了你用命给我争取的机会。 再等等,总有一天,我会砍下他的狗头!” “报,东京府同知李石求见。” 完颜雍拾起衣袖,轻轻擦了擦眼泪,又仰起头,沉默片刻,缓和了情绪,这才转过身来。 东京辽阳同知李石被领进了大堂。 他是完颜雍的亲舅父,因为李石的姐姐李洪愿是完颜雍的生母。 李氏一族是渤海大姓。不过,和李鸣鹤的李姓倒是没有什么关系。 李石同时还是完颜雍的岳父。 他的女儿也就是完颜雍的表妹,是完颜雍诸侧妃之首。 “雍儿。这么晚找我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舅舅,你坐。” 完颜雍让李石坐下,自己也在他旁边坐下,肃然道:“舅舅,你们李家是渤海大族,外甥如今需要你们李家,助我成就大事了!” …… 金玉贞跪在炕沿儿上,铺展着被褥和枕头。 这个姿势让她很不自在,奈何房间太小了,人家小杨学士也是避无可避不是? 金玉贞只能硬着头皮故作镇定地铺展床褥,然后退回榻边。 啧,罗裙紧贴着紧致圆润的臀部,那曲线,还真像一颗熟透的桃子。 杨沅赞赏地品评了一番,看她退向榻边,这才挪开目光。 金玉贞下了地,回身看向杨沅,见杨沅正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子。 金玉贞暗暗松了口气,小杨学士,真是个君子。 金玉贞柔声道:“床褥铺好了,学士请歇息吧。” “有劳夫人了。” 杨沅没有跟她客气,因为刚才已经客气过了。 杨沅从金玉贞身边走向床榻的时候,金玉贞的腰杆儿情不自禁地就绷紧了。 她怕杨沅的手突然就伸过来,揽住她的腰肢,把她也拖倒在床上。 直到杨沅从她身边走过,她才松了口气。 桌椅都被杨沅搬去墙边了,地上才能腾出铺放被褥的地方。 灯吹熄了,金夫人就合身睡在地上。 可能是因为躺在地上不怎么舒服,金玉贞久久没有睡意。 榻上的杨沅也是一样,大概是比较认床。 两人都辗转反侧了许久,杨沅便侧过身子,轻声问道:“金夫人,你睡了么?” “还……没有。”金玉贞小声地答了一句,心跳忽然有些加快。 杨沅道:“如果夫人还没有倦意,不妨跟杨某说说高丽国如今的局面。 杨某心中有数,对于我们今后的合作也好安排。” “哦,好的……” 金玉贞对高丽的政治局势显然了解的非常透彻,讲起来也甚有条理。 这和杨沅当初向乌古论盈歌请教金国局势时,可是完全不同的表现。 杨沅听着金玉贞清晰的叙说,高丽的政局格局、金家目前在高丽的处境以及政治能量,在他心中就像一幅沙盘般清晰起来。 等金玉贞说完,杨沅又思索片刻,说道:“杨某对于金氏未来的发展,有点不成熟的建议。 可能是旁观者清,也可能是门外人的妄言。 杨某姑且说之,夫人姑且听之。” 见他如此谦逊客气,金玉贞不禁失笑。 她也侧过了身,手托着腮,望着榻上的杨沅,柔声道:“学士但讲无妨。” 杨沅道:“听夫人方才所言,杨某觉得,金家接下来可以从四方面同时着手,以打开局面。 那就是:交际权臣、收买武臣、稳固庆尚,图谋全罗。” 金玉贞下意识地把这十六个字慢慢念了一遍。 杨沅道:“对于京中权臣,尤其是如今势力最大的庆源李氏,金家应该全力结交。 哪怕因此分润出一半的好处给他们也无妨。 最关键的是,这条渠道和因之建立的人脉,掌握在你们金家手中。 利用金国内乱弁取暴利,其赢利过程取决于金国平息内乱的时间长短。 只要运作的好,即便辽东之乱被平定,金家的人脉和渠道也还在,依旧可以为金家输送源源不断的财富。 至于收买武臣,方才听夫人所言,贵国自从平定‘妙清之乱’后,过于忌惮武臣。 以文抑武已经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武臣被压制的惨烈局面,较我宋国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武人压制太甚,久而久之不外乎会出现两种局面。 一种是物极必反。 武臣们忍无可忍,彻底暴发,从此进入以武制文阶段。 直到那武者建立江山,为了稳固他的江山,再度回到以文制武的状态,由此形成一个轮回。 另一种,就是武人被压制,国家武德不彰,文风过盛。 当强敌入侵,容易招来灭顶之灾。 高丽是一个岛国,不太容易出现被外敌消灭的局面。 那么大概率就会像日本一样,以武制文了。” 说到这里,杨沅顿了一顿,问道:“夫人听说过日本的平氏和源氏吗?” 金夫人有些惊奇地看了杨沅一眼,她没想到杨沅作为一个状元,一名学士,竟然如此看重武人。 金夫人答道:“知道,他们是日本的武家,两大武士势力的首领。” 杨沅道:“日本公家势力正在没落。 曾经在权贵们面前,像狗一样俯首听命的武士们,现在已经开始当家作主了。 高丽武臣受到如此严重的压制和苛待,他们早晚也会走上日本武臣一样的路。 你千万不要小看了他们的力量,他们被压制,不是没有反抗的力量,只是还没有生出反抗的勇气。 如果这时金家能对他们伸出友谊之手,金家将会因此拥有最大的底气。” 金夫人听了若有所思起来。 杨沅道:“当金家有了源源不断的财富,结交权臣,扶持武臣,招兵买马,壮大金氏。 那么接下来,想要稳固你们的根基之地庆州,继而控制整个庆尚路,也就易如反掌了。 接下来,我建议你们继续往西、往南扩展,把庆尚路和全罗路打成一片。 到时候,整个高丽南部就尽在金家掌握之中。 向南,你们可以轻易得到宋国的支援。 向北,则有足够的力量抗衡其他大族。 你丈夫的家族就是高丽王族,而全罗道正是高丽王氏发迹之地,在那里依旧拥有很雄厚的根基。 我觉得这一点你们金家也可以利用起来。” 庆尚路和全罗路,就是当初的新罗国和百济国。 如果能拥有这两路,或者控制一路影响一路,那么金家将成为高丽当仁不让的第一家族。 金玉贞听得心潮澎湃,越来越觉得杨沅所说的情况未必不能成为现实。 只要有三成机会,就已经值得去冒这个险了。 “明白了,玉贞会全力说服家族的。” 金玉贞顿了一顿,又道:“如果杨学士能说服李太公,让玉贞回到高丽,我愿意亲自去宋国一趟,和宋国洽谈具体事宜。” “放心吧,李太公会放你走的。” 杨沅道:“只要他听了我的计划,哪怕只是一个可能,他也会愿意赌一赌。 对了,如果你去宋国,正好接了你丈夫一起回高丽。 接下来你们金家要经常和上京打交道。 如果你个妇道人家不方便经常去上京,可以把这件事交给你丈夫去做。” 杨沅笑道:“杨某和你丈夫王帅公子一见如故,相处的非常融洽呢。” 金玉贞道:“外子如今就长住临安吗?” 杨沅道:“是的,他的住处我也知道,等你回国时,我会写给你。” 金玉贞轻轻撇嘴道:“那个家伙,未必敢去上京冒险呢。 不过,他的副纲首朴人猛,是我们金家用惯了的老人,忠诚、可靠。 而且外子船队的事务,基本上都是他在打理。 如果妾身不方便去上京的话,让他去就可以啦。” “呃……朴……朴人猛吗?” 杨沅的笑容微微一僵。 那货被我打发到哪儿去来着? 有点忘了…… 金玉贞察觉到杨沅语气有些古怪,忍不住问道:“杨学士,朴人猛……出了什么问题吗?” 杨沅有些心虚地道:“哦,他呀,我在尊夫身边曾经见过他。 他这个……在临安的时候,犯了罪,已经被流放了。” “什么?” 金玉贞吃了一惊,一下子坐了起来:“他做了什么?” “他……偷窃了他人财物。” “这不可能!” 杨沅马上甩锅道:“是王公子说的!” 金玉贞愕然道:“外子大义灭亲?” 杨沅忙道:“不是,我是说,我是听王公子说的。” 金玉贞黛眉微蹙,迟疑地道:“外子船队中,还有一个火长,叫做朴人勇……” 杨沅干笑道:“他呀,跟他哥一起偷东西,一起被抓,一起……被流放了。” “好的,妾身……明白了!” 金玉贞微笑起来,笑容很甜。 可是如果王帅看见了,只怕会从头到脚冒寒气。 她躺下去,咬着牙,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她已经明白了,全明白了。 那个混蛋一定是收买了宋国的官员,把我派去他身边的人寻个由头处置掉了。 把我的人清理掉,是为了方便他在宋国寻花问柳吧? 这个混蛋,他好大的狗胆! “王帅!你等着!” 金玉贞咬牙切齿地想,等我到了宋国查明真相再说。 你王帅要是敢做初一,我金玉贞就敢从初二做到月底! 第462章 亲朋众皆去,老铁留一人 李太公早上醒来时,头还有些昏沉沉的。 他年轻的时候酒力很好,哪怕喝到酩酊大醉,只要睡上一觉,醒来就能精神奕奕。 如今年纪大了,身体代谢慢了。 昨晚他喝的已经很是节制,可一早醒来,依然有宿醉未醒的感觉。 不过,李太公的心情还是很轻松的。 因为昨晚,他们和完颜大睿对于未来采取的共同行动,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 他的女婿完颜驴蹄负责夺取大定府,并以此城为中心,阻截朝廷北上平叛大军。 完颜大睿负责活动于大定府的侧翼,并且在辽东腹地招兵买马,逐步削弱忠于朝廷的力量。 这个结果,看起来是完颜驴蹄承受了最大的压力。 但是完颜驴蹄现在实力最强,这件事也只能由他来扛。 而且风险虽大,收益也大。 只要完颜驴蹄能够成功抵挡住完颜亮的北上兵马,那他就是事实上的东北王。 如果挡不住…… 那么顶在前面和躲在后面,也只是早死几天晚死几天的事儿,又有什么区别? 老太公早餐吃的很清淡。 一个咸海鸭蛋、一碟淋了小磨香油的咸菜、一碗熬得浓稠的粳米粥。 吃到七八成饱时,胃里不那么难受了,头脑也清醒了些,李太公便问起了杨沅的消息:“昨夜,杨学士那边可还好啊?” 昨夜在杨沅房外守了一夜,一早赶来向李鸣鹤汇报的侍卫抱拳道:“回老太公,杨学士那儿,昨夜风平浪静。” “嗯?” 李鸣鹤的目光顿时一凝。 那美人儿活色生香,若我再年轻十岁,老夫都难保不动心,他居然能忍住不碰? 这位小杨学士还在伺机逃回大宋去吗? 这时,一个婢女进来禀报道:“太公,杨学士求见。” 李鸣鹤眸光闪烁了一下,把流油的蛋黄拨进粥里,把最后一口粥扒拉到嘴里,摆摆手,示意奴仆把食桌撤下,这才吩咐道:“有请。” 杨沅一走进花厅,李太公便笑吟吟地道:“杨学士神清气爽,龙马精神,昨夜‘小登科’应该很愉快啊?” 杨沅暗啐了一口。 这個老东西,派了四个人听我的墙根,以我的耳力,你以为我不知道? 杨沅叹口气道:“杨某倒是辜负了李太公一番美意,昨夜和金夫人……什么都没有发生,” “哦?” 李太公没想到他竟如此坦白,心中疑窦略减,倒是有些好奇起来,问道:“这是为何?难道那个高丽女子,不合小杨学士的胃口?” “金夫人俏若三春之桃,清如九秋之菊,自然是人间绝色。” 杨沅赞了一句,道:“老太公把如此美人馈赠于杨某,杨某心中不知有多欢喜。可是……” 杨沅又是摇头一叹,神情苦涩。 李太公见他吞吞吐吐的,被他弄懵了。 这是怎么啦?不会是年纪轻轻,这身子就不行了吧? 只是这话可有点不好问出口。 却见杨沅叹息了几声,才道:“昨夜也是杨某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和她先聊了几句,这一聊才知道,她的丈夫,竟然是杨某的挚交好友啊!” 李太公怔了一怔,半信半疑地道:“这么巧?” 杨沅一拍大腿,道:“可不就这么巧!” 杨沅就把因为宋金因为局势紧张,两国纷纷禁海,高丽大商人王帅因此滞留于临安,并和自己结识成为朋友的经过说了一遍。 然后,杨沅正色道:“既然金夫人是我那挚友王帅的娘子,纵然她有倾国倾城之姿,杨沅也不能对她有亵渎之举啊。” 李太公摸了摸胡须,轻声道:“我看小杨学士心中还是喜欢她的,你们这层关系,反正也没有旁人知道,老夫不是个多话的人……” 杨沅正色道:“发乎情,止乎礼。不礼不义之举,杨某不会做的!” 李太公挑起大拇指道:“小杨学士真有古君子之风,老夫佩服。” 杨沅道:“过奖,过奖。既然知道她是王公子的娘子,杨某可不便对她有所不敬。 闲谈之中,这金夫人倒是献了一计,对我大宋、对她金家,对老太公你,都有莫大的好处,所以杨某才一大早就来打扰。” 李太公讶然道:“哦?那金夫人有什么妙计?” 杨沅道:“老太公,你道这位金夫人为何会出现在辽东? 其实她原本去的是燕京,就是为了拓张金家的生意。金家如今可是高丽国最大的海商……” 接着,杨沅就把昨夜和金玉贞说出的计策,以金玉贞的名义,对李鸣鹤又说了一遍。 李鸣鹤听了,不禁怦然心动。 杨沅现在依旧心向大宋,这他清楚,此事对大宋极为有利,杨沅定然是要推动的。 这桩生意真要是做成了,高丽金家怕不是要日进斗金? 这样的大好商机,一个了不起的大商贾能够想得到,也不稀奇。 当然,他也有想过,这位金夫人是不是为了脱身想出的一计。 不过,就算是为了脱身想出的计策,也不意味着这个计策就不能真的执行啊。 做宋国和金国两个国家的生意,世间还有哪个商贾有这样的手笔? 高丽金家,不过是庆州一方诸侯,能够抗拒得了这样的诱惑? 再退一步讲,真就上了当,也不过就是放跑了一个女人而已,能有什么损失? 想到这里,李鸣鹤一拍大腿,果断地道:“好!老夫同意了! 只是,我们需要的,可不是你们宋国那些奢侈之物,而是粮食、布匹、药材还有兵器,宋国会答应么?” 杨沅道:“太公觉得,我大宋有拒绝的理由么?” 李鸣鹤呵呵一笑,不错,宋国巴不得金国乱起来,这种忙,怎会不帮? 杨沅神情一肃,道:“不过,太公你须谨记,我宋国不曾有一粒粮、一匹布、一包药、一枝箭,流入到伱们手中。 高丽金家卖给你们的货物是从哪儿来的,我们宋国可不清楚。” 李鸣鹤哈哈大笑,扬声唤道:“来人!” 李鸣鹤红光满面地对杨沅道:“老夫已经迫不及待了,事不宜迟,小杨学士,你这就着手安排吧。” 侍卫走进花厅,李太公道:“小杨学士有要事要召集部下们商议,你等不要阻拦。” 如今,叛军虽然已经不再监管宋国使团的人,但其中可不包括杨沅。 这个人,李太公是打定主意要“招揽”过来的,至于其他人,倒是可有可无了。 那侍卫答应一声,杨沅便带着侍卫离去。 李鸣鹤兴奋起身,想去隔壁宅院,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完颜驴蹄。 他还没出花厅,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先闯了进来。 他们给李鸣鹤带来了一个坏消息:驻守东京辽阳的葛王完颜雍,派沈州猛安乌古论元忠,领精兵八千,气势汹汹地向曷苏馆路杀来。 按照他们昨晚商定的计划,驴蹄去打大定府,完颜大睿负责他的后路安全。 不过在他们原本的计划中,对于辽阳的完颜雍,判断却是会紧闭城门,死守不出的。 这样的话,完颜大睿就有充足的时间招兵买马,迅速壮大起来。 等到完颜雍有心出兵时,敌我实力也已逆转。 可是,没想到这个饱受完颜亮猜忌提防的软蛋,居然对完颜亮如此死心踏地,为了表忠心,竟然主动出兵了。 这一下,就让完颜大睿乱了阵脚。 昨天占领老铁山城后,他已经从当地强征了两千多的壮丁充军。 如今加上他原来的家将兵马,满打满算也有万余可战之兵了。 所以,如果只是乌古论元忠这八千人马,他未必不能一战,说不定还能取胜。 但是谁知道完颜雍有没有另行派出兵马接应? 所以完颜大睿找到完颜驴蹄,希望在他出兵大定府之前,先和自己联手,集结精锐主力,给予葛王这支大军当头痛击。 如此一来,不仅可以重挫完颜雍的锐气,甚至可以兵临辽阳城下,迫使完颜雍采取守势。 然后,以“添灶减兵”之法,让完颜驴蹄前往大定府。 而他在此期间,则不遗余力扩充兵马。 等完颜雍察觉他的虚实,他已经完成了扩军这一步骤,局面也就打开了。 完颜驴蹄当然也不想出现,他这边开拔杀向大定府,后边完颜雍就打败了完颜大睿,然后领兵抄了他的后路这种事发生,因此便同意了完颜大睿的计划。 不过他麾下现在最大的一股兵力,是来自曷苏馆路统军司。 而曷苏馆路统军司的兵马,是因为他岳父李鸣鹤家族的关系才归降的。 所以此事他需要跟李家打个商量。 李鸣鹤听女婿说明缘由,果断地道:“打!必须打! 这一仗,我们不但要打,还要往死里打,一仗打出咱们的威风来! 只有把完颜雍打怕了,才方便咱们今后行事。 也唯有如此,才能给咱们腾出喘息之机和腾挪的空间。” 完颜驴蹄喜道:“岳丈大人说的是,那我和大睿这就调集兵马。” 李鸣鹤道:“去吧!出兵之际,老夫带上大宋杨学士,去为你们观敌掠阵!” 待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摩拳擦掌地离去,李鸣鹤便吩咐廊下侍卫道:“老夫出战之际,把乌古论家那个女娃儿带上。乌古论元忠?哼……” …… 杨沅回去之后,就让金兵把寇黑衣和肥玉叶给唤了来。 当然,肥玉叶此时用的依然是化名。 为了向金玉贞表明诚意,杨沅没有让金玉贞回避。 待寇黑衣和肥玉叶落座,杨沅就把他的计划对二人说了一遍。 杨沅道:“寇副使,这件事必须由你出马了。 你和金夫人同往高丽,说服金家后再同往大宋,务必向朝廷说明金国局势,阐明此事的利害,促成其事。” 肥玉叶现在的身份只是使团中的一个无名小卒,这等大事,他若不派副使去做,而是派一个普通的宋军,李太公会作何感想? 所以,现在也只能让寇黑衣回去了。 寇黑衣心中暗喜,他正愁困身于此,无所事事。 这一去,他就能和金国、夏国分别取得联系了。 东北风云,他们怎么能不插一手? 肥玉叶迟疑道:“杨学士,我也要回去么?” 肥玉叶的父亲已经被杨沅说服,假意投靠完颜大睿,并且受到了重用。 她如今留在这里,以一个使团随员的身份,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用处。 只是,她为了救父,私自混入使团而来的。 虽然郑远东和寇黑衣都故意纵容,但她的确是挂印封官、不告而别。 朝廷是不可能允许一个擅离职守的官员依旧官复原职的。 不仅如此,她一旦回去,还要受到严惩。 所以肥玉叶才有此担心。 金玉贞听肥玉叶一说话,不禁微露诧异神色。 这声音……难道“他”竟是个女人? 杨沅道:“以你现在的身份,在使团中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让你回去,有了促成此事的功劳,足以将功赎罪。 虽然官复原职已不可能,却也不会再受惩处。 这样的话,接下来我想请你配合金夫人,搭建从大宋、日本、高丽到上京的秘密支援通道。 此事正好不适合由朝廷官员直接出面。等那时,你若想来,尽可再来。 你再来时,可就是金国叛军的座上宾了。许多事,你也更方便去做。” 肥玉叶听他安排的如此妥当,心中感激不已,起身抱拳道:“多谢杨学士,玉叶感激不尽。” 金玉贞此时已经确定她是女人,再看她与杨沅的对答,那语气似乎并不是纯粹的上下官属。 金玉贞心中便有了自己的猜测。 金玉贞马上说道:“杨学士但请放心,玉贞一定会确保玉叶姑娘的安全。 等玉贞领船队抵达上京之日,一定会把玉叶姑娘囫囵个儿地还给学士。” 杨沅、肥玉叶和寇黑衣齐齐侧目看向金玉贞。 这个高丽娘们儿,心还怪好的哩。 …… 杨沅交代清楚之后,就带了寇黑衣和金玉贞再度去见李太公。 金玉贞没提什么要求,她的随从护卫自然是要全部释放的。 李太公不但主动把金玉贞的随从侍卫放了出来,还把武器发还给了他们。 宋国使团这边,杨沅则要求,把使团随员全都打发回去。 金国形势连番变化以后,宋国使团已经不可能再发挥原来的使命。 那些普通的使团人员留在这里毫无用处,一旦将来他想脱身离开时,这些人还会成为他的累赘。 李太公对他的要求并无异议。 他眼里,整个宋国使团真正有价值的,只有宋国使团的正副使节。 他知道按照宋国的习惯,使团一贯是文官做正使,武官做副使。 所以寇黑衣这个武官,用处有点,却也不大。 至于其他的使团成员,留着纯粹就是浪费粮食,他想收服杨沅,又不能把那些人杀了,不如送走。 所以,李太公慷慨应允,大宋使团所有成员,可以随寇副使节一并离开。 这些使团成员中,就包括了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 杨沅没有把她们留在身边。 杨沅叮嘱她们道:“我对姬香的承诺,现在可以兑现了。 我不仅要放她回日本,还要送她一个扩充实力的大好机缘。 在这条新的贸易线上,从大宋到日本这一段,我会全权交给她来负责。 这么大的利益,可以让姬香很容易就统合博多津的各方势力,你们去帮她。 服从主人的命令,是烙印在花音和小奈骨子里的本能。 何况,这一去又不是不能回来了。 所以二女也毫无意见。 李太公叫人从港湾里横七竖八的船只中,挑出一艘像样的大船,交给了金玉贞。 金玉贞率领他的随从,寇黑衣领着宋国使团的所有成员,登上了大船。 码头上,杨沅目送大船扬帆,向高丽的方向而去。 原本的使团,不算上现在明面上属于完颜大睿的于吉光、肥天禄几人的话,如今在这老铁山下,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小杨学士,辽阳完颜雍发兵了,要来讨伐我们这支不臣之军。” 李太公笑吟吟地道:“驴蹄和大睿正在集结兵马,要予其迎头痛击。 小杨学士不妨与老夫同去,一观我军威武。 老夫要让你明白,宋国下注在我们身上,不会亏的,呵呵……” 二人上了马,在大群金兵的护送下,回到了老铁城内。 此时,城中一队队士兵集结完毕,正徐徐开拔,看起来,声势倒很雄壮。 李太公的府邸内,乌古论盈歌被倒缚着双臂,由几名金兵押解着走出了大门。 盈歌站在台阶上,一眼就看见了骑在马上的杨沅。 乌古论盈歌马上扬声叫道:“杨沅!我玉贞姐姐呢?” 杨沅见她被押出来,不禁有些诧异。 不是说要带我去观战么?把盈歌押出来做什么,总不会是杀一个女人祭旗吧? 听盈歌一问,杨沅信口答道:“金夫人?哦,她在船上了。” “床上?” 盈歌一对大眼睛瞪得溜圆. 他果然欺负了玉贞姐姐! 都这个时辰了,玉贞姐姐还没下床,一定是被他欺负惨了。 盈歌怒不可遏,当即就要冲向杨沅。 “禽兽,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一定会替玉贞姐姐讨还公道。 杨沅,你死定了!” 第463章 战斗无处不在 如果想打败仗,当然是很容易的。 但是要败而有序,却比打胜仗还要难。 这对三军将士的要求极高。 即便是诈败,能够执行诈败并且诱敌成功的军队,其官兵素质和军纪森然,都是值得称道的。 毕竟主将“诈败”的战略意图,不可能让士兵们知道,甚至中下级军官们都不可能知道。 因此所谓的“诈败”,对他们而言,就是真的败了。 这个时候,还能遵照军令有序撤退的,这支军队绝非等闲。 乌古论元忠很清楚,他的军队,是做不到这样要求的。 索性,除了部分中军精锐,元忠所调动的兵马,全都是由渤海人契丹人汉人组成的炮灰。 双方在一片开阔地上遭遇了。 叛军一方后方一侧有座山,李太公带着杨沅,由百余名骑士护卫着,就在这座山上观战。 在杨沅的要求下,乌古论盈歌已被解开了捆绑,也骑在一匹马上,就伴在杨沅身边。 她这时已经知道自己先前听岔了话。 当时倒不是杨沅吐字发音不清楚,而是盈歌在磨房里替金玉贞担心了一晚上,担心的就是发生那种事。 所以杨沅抽冷子说了一句“上船了”,没头没尾的,盈歌先入为主,很容易就想岔了。 此时她心里倒是有点讪讪的不好意思了。 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观望山下的阵势。 完颜驴蹄一方,先锋大将沙牛儿正在集结精锐,准备发起冲锋。 锋利的攻击阵型的头部已经组合完成了,偶尔有战马嘶鸣声传来。 乌古论元忠的先锋兵马约有三千多人,人数没有沙牛儿的兵马多。 而且,元忠的先锋人马从服色上看,也比沙牛儿的兵马还要杂乱。 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有心一战就打怕了完颜雍,所以集结的都是精锐。 可乌古论元忠派出的兵,有戍军、有签军、有民壮,服色五花八门。 他们的斥候,已经提前半个多时辰就传回了叛军迎面而来的消息。 所以元忠的先锋人马,提前做出了一些准备。 开阔地上,摆上了一些不太规整的鹿砦和拒马。 由于这里是一片开阔地,这些鹿砦和拒马只能用来抵挡一下叛军的正面冲锋。 因此,辽阳兵向两翼安排了不少弓箭手和长枪兵。 “咚!咚咚咚咚……” 鼓角轰鸣,完颜驴蹄的大将沙牛儿举起狼牙棒,大喊一声,一马当先冲向对方的拒马。 人马如潮,紧随其后。 对面,一波箭雨像扑面而来的蜂群,嗡鸣着袭来。 简单的防御无法阻止沙牛儿的猛攻,双方很快就进入了短军相接的阶段。 漫山遍野都是双方冲突来去的骑兵和步卒,呐喊厮杀声越来越激烈,而原野上的尸骸也变得越来越多。 杨沅站在山坡上,冷静地观察着。 这种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交锋场面,他还真的没有见过。 不过,他可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为了评估一下金兵的战斗力。 自从“绍兴和议”以来,已经过了十五年了。 宋金两国的一线士兵,几乎全都换了一遍。 现在宋金两国的士兵战斗力如何,就算双方的边军将领们也未必了解清楚。 而现在,展现在杨沅面前的,可是一场毫无保留毫无掩饰的战斗,机会何等难得。 乌古论盈歌不太明白李太公为什么要把她拉到战场上来。 她现在只有双手被牛皮绳儿捆绑在腹前,双手能够抓住前鞍桥,缰绳则握在杨沅手里。 盈歌正好奇地看着交战的双方,忽然心头一跳,双眼霍然张大。 因为她看到了辽阳兵的援军。 大队辽阳援兵正从后方赶过来,有少量的骑兵、大部分是步兵。 在这支援军中打起一面大旗,上面是用女真文书写的“乌古论”。 想到自己大哥正在完颜雍帐下听用,盈歌一下子就明白是大哥来了,不禁失声叫道:“是我哥?” 李太公微笑地看了她一眼,用马鞭向前一指,道:“不错,那是乌古论元忠的兵马。 盈歌姑娘,今天你将会看到,你们乌古论氏依附于完颜雍,是一个最错误的选择!” “呜~~~” 号角声响起,完颜大睿派谋克“陆天飞”率领一支精锐骑兵,自后方突然迂回而出,截向元忠援军的侧翼。 而在另一方,则是一支步卒部队缓缓前进。 虽然这支步兵穿插的速度慢一些,但它的出现,必然牵制敌方,为另一侧的骑兵制造机会。 肥天禄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 以他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一看就知道迎面之敌不是辽阳精锐。 不过,即便不是精锐,也能从双方的战斗中大概评估出对方的战斗力。 更何况,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这边出动的可是精锐。 这支精锐是由他们的部曲、家将们组成的,可以说比起普通的金国正规军还要强大许多。 然而肥天禄把他们的战斗表现看在眼中,却觉得金兵的战斗力比起当年下滑非常严重。 如今的金军,和他在岳家军时所面对的金兵相比,无论是单兵战力还是应战时的军事素养,都下滑严重。 这是以前派遣使节或者秘谍,都很难掌握的第一手资料。 毕竟使节看到的都是样子货。 而秘谍呢?即便他能成功混入金国正规军,由于久无战事,他们也很难对金兵的战斗力做出一個客观、准确的评价。 这件事很重要! 得让杨学士务必把这份情报尽快反馈给大宋朝廷。 肥天禄心中思索着,一支利箭已经射了出去。 等他第二支利箭射出去,他已经冲的很近了。 肥天禄便迅速收弓,摘下了长枪,长枪一拧,就向侧翼一名敌军扎去。 骑兵侧击,通常都会依据敌我双方的形势,来灵活选择攻击方式。 一般都是先骑射、调整冲击阵形后再度骑射,由此不停地骚扰作战。 迫使敌军必须维持防御阵形,堕其士气,耗其体力。 等到敌方阵形松动,士气涣散,侧翼骑兵才会从敌阵衔接处冲开阵形,实行凿穿作战,有效杀伤敌兵,制造敌后混乱,为正面攻击的人马制造机会。 不过,由于乌古论元忠的援军是匆匆赶到的,阵势本就散乱,尚来不及稳定阵形。 所以经验老到的肥天禄果断做出了直接凿穿的决定。 骑兵们紧跟他们的“谋克”肥天禄,见主将做出了冲阵的选择,他们在两轮抛射后,也迅速切换兵器,杀入了敌阵。 金兵如今的战斗力的确退化的厉害。 自从金国入主中原,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金国上层开始沉浸在由汉人供养的优裕生活中,一派歌舞升平。 他们开始醉心于汉族权贵的奢靡生活,“雅歌儒服,寄兴吟哦”,乐此不疲。 十多年的休战,使得一线金兵几乎就没有正儿八经地打过仗。 军官们耽于享乐,对于士兵缺乏训练,使得金国武备松驰的厉害。 这种状况,其实近几年还是有所改善的。 因为近几年,完颜亮开始筹备迁都、继而伐宋,所以对武备有所整饬。 女真权贵们则是抗拒迁都,防范他们皇帝,对于武备自然也不敢太松懈。 不过,从奢入俭难,他们的改变非常有限。 可是宋国在这方面,反而比金国表现的要好。 因为在十多年的休战期中,宋人印象中,对金人始终保持着刚刚打进中原时的强横印象。 因为一直觉得金国强大无比,宋国反而更重视武备。 哪怕如赵构这般畏金如虎总想苟安的皇帝,也非常重视武备,虽然其目的不是为了收复故土。 而且在长期停战中,宋国的武备总体来说虽然也在衰落,可是比起迅速堕落腐化的金国,那就是你退我进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也就是几年之后的,完颜雍称帝,宋国派出使团往贺。 完颜雍让金廷侍卫和宋国使团的侍卫较量箭艺,其本意是想打压一下宋人。 结果步射、骑射,一轮较量下来,宋人中靶五十箭,金人只中了七箭。 这么难看的成绩,把完颜雍气破防了,当着宋国使节的面就大骂他的侍卫们“饱食安卧,专务游惰”。 可见金人军力退化之快。 但是如今宋金尚未一战,宋金两国一个把对方想象的太过强大,一个把对方想象的太过弱小,都还保持着曾经的旧印象。 就像金人第一次发现宋廷虚弱,是在联合宋人一起消灭辽国的战斗中一样,此时的肥天禄,也有了令他错愕的重大发现。 他曾经是军中大将,不比寻常小卒。 他很清楚,这个发现一旦传回国内,并且能被高层认可的话,对于扭转大宋对外政策,会有着多么巨大的意义。 杨学士此番出使金国,看似一无所成,实则宋国的收获实在是太大了! ……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精锐尽出。 乌古论元忠不仅本来就有主动失败的想法,派出的更是战斗力较弱的炮灰兵。 所以战斗结果不问可知。 很快,元忠的兵马就被冲乱了阵形,溃败之势已不可避免。 甚至就连元忠的中军大旗,都被叛军骑兵冲击的不停转移位置。 眼见元忠的中军被肥天禄和沙牛儿两员悍将穿插切割,打得七零八落,盈歌提心吊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大哥的帅旗。 她的双腿夹紧了马腹,几次在大哥的帅旗摇摇欲倒的时候,有种一挟马腹,便冲下山坡的冲动。 杨沅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大哥身为主将,身边扈从众多,轻易不会遇险的。 可你若是冲下山去,你大哥是救伱不救?到时候,你反而要拖累他了。” 听到这话,盈歌才没有做出冲动的举动。 混乱的战场中,乌古论元忠领着千余精锐拼力突围,挥舞长刀左劈右砍,终于夺路而走。 主将大旗一撤,三军尽皆看见,立时丧失了斗志,纷纷溃散逃跑。 完颜驴蹄在中军看见后,不禁兴奋地抢过鼓槌,亲自擂鼓助战。 叛军士气大振,辽阳兵全面溃败,被叛军一路追杀了下去。 战场上,丢下了不少于三千具的尸体,其中大半都是辽阳兵。 完颜大睿留下一部分人马打扫战场,捡拾缴落。 他则和完颜驴蹄率领主力,兴冲冲地沿着沙牛儿和肥天禄趟开的血路,一路杀了下去。 …… 一条大船,乘风破浪。 黄海海域在没有台风的季节,秋冬季节浪高最多有两丈,春夏时节更小,最高也就三尺左右。 三尺高的浪,甚至不能撼动这条大船分毫。 再加上宋国使团中有精于操船的水手,金玉贞的随从之中也有精于操舟之人,所以大船扬帆,在海上走的又快又稳。 既然变成了合作伙伴,李太公对他们还是很慷慨的,给他们船上准备了十天的淡水和食物。 这些食物和淡水储备,足以支撑他们从狮子口直接驶往高丽开京附近。 他们不必按原计划先沿近海驶去鸭绿江,再沿高丽国的海岸线折向高丽南部了。 他们要先去高丽,由肥玉叶和寇黑衣代表大宋,和金玉贞一起说服庆州金家。 然后他们再一起前往大宋,谋求大宋朝廷的支持。 上船之后,肥玉叶就洗去了脸上的伪装,虽然衣袍未换,却已恢复了女子模样。 船舱里,寇黑衣、肥玉叶和金玉贞正在研究接下来的事情,刚刚洗去伪装,恢复了俏丽容颜的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便走了进来。 她们仍然穿着一身宋军服装,这条船上可没有女子的服装。 肥玉叶微笑道:“两位快请坐,我们正在商量,此事若成,还要通过日本国做个中转。 当然,有些物资也可以就近从日本国采买,咱们一起来商量一下之后的事情。” 金玉贞道:“我的祖父为人一向谨慎,这件事情收益虽然很大,可是风险也极大。 如果你们日本方面,能有强力人物参与其中,那就更容易说服我的祖父。 我和两位姑娘不熟,不知道你们的身份,如果……” 金玉贞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不禁求助地看了寇黑衣一眼。 寇黑衣直言不讳地道:“金夫人的意思是,不知道你们两位……哦,还有那位姬香姑娘,在日本国是什么身份。 如果……你们有一个尊贵到足以让金家肃然起敬的身份,那就最好。如果没有,其实不妨编造一个。” 花音和小奈一听这话,顿时心生抵触。 因为……她们两个还真没有什么高贵的出身。 她们两个如果不是因为家境贫寒,又怎么可能被家人送去学习忍术。 当然,藤原姬香出身藤原氏,那在日本公家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豪门。 现在正是日本武家刚刚开始崛起的时代,公家依旧拥有着极大的潜势力。 而且在他国人眼中,刚刚崛起的武家类似于暴发户,被认可的权贵豪门依旧是公家。 藤原姬香的身份,是完全拿得出手的。 但是,金玉贞的话已经伤害了花音和小奈的自尊。 这番话如果是肥玉叶或者寇黑衣的意思,其实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因为在日本人心目中,宋人是比日本人高贵的,虽然他们日本国一直在竭力谋求和宋国平等的地位。 然而高丽…… 高丽人是什么东西?他们凭什么看不起我们日本人? 一千年前,我们日本国神功皇后就已征三韩了呢。 在日本人心目中,一直是把高丽视为它的藩属国的。 日本人也有“华夷意识”,他们眼中的“华”就是自己,而其他半岛国家就都是“夷”了。 如今一个高丽女人,居然会嫌弃她们的身份不够高贵,怕在她的祖父面前说话不够份量? 呵! 矢泽花音淡淡地瞟了金玉贞一眼,扬起头道:“啊!庆州金家是吗?在高丽,确实算是有身份的家族了呢。 但是在我们日本人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高丽国王也不过是我们日本天皇的属臣,可笑的高丽人什么时候可以在我们日本人面前自诩高贵了?” 金玉贞一听,登时俏脸一沉。 她本就自矜高傲,连高丽王族出身的丈夫都不放在眼里,能接受矢泽花音的蔑视? 金玉贞似笑非笑地道:“哟,日本什么时候成为我们高丽的宗主国了,做为一个高丽人,我怎么不知道呢? 还真是狂妄自大的木屐佬呢,有桌面高了吗?就这般自以为高人一等了。” 木屐佬是高丽人对日本人的蔑称。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有穿木屐的习惯,另外就是嘲笑他们普遍身高有限。 身材比花音还要娇小一些的椿屋小奈听到这话顿时气红了俏脸。 她一把握紧刀柄,微微哈腰,做出攻击之势,厉声喝道:“你是在羞辱我吗高丽棒子!拔刀吧,我要和你来一场武士的决斗!” 高丽参当时被高丽人称为“棒株阿”。 这种参贩卖到中国后,客人问起产地时,常有商人把它简称为“棒子”。 久而久之,就连日本人也用它来代称高丽人了。 金玉贞不屑地道:“动不动就要拔刀决斗,还真是没开化的野蛮人呢,木屐佬!” 矢泽花音冷笑道:“七百多年前,我们日本国允恭天皇曾经向中国皇帝请旨,中国皇帝正式册封了我们日本允恭天皇! ‘使持节都督倭、百济、新罗、任那、秦韩、慕韩六国诸军事、安东大将军、倭国王’。 这是有史可查的事情,你还要否认吗?不懂礼貌的棒子女人。” “哈!你这个木屐佬,就连你们皇室的始祖都是我们高丽人呢,你们日本人是我们高丽人的后代,明白吗? 你也敢拿中国皇帝册封你们的往事说事儿,忘了你们挑衅中国,在白江口被打得屁滚尿流了? 高丽和日本都是中国之臣,我们高丽从未冒犯中国,是中国的忠臣。 而你们日本呢?中国有圣则恭驯,中国有变则先叛,真是一个见风使舵的大奸臣呢。” 金玉贞转向寇黑衣,笑盈盈地道:“日本人可以使用,但是可千万不要相信他们,狼子野心,不值得信任。” 小奈大叫:“混蛋啊,你这个棒子,是泡菜吃多了吗?味儿这么冲!” 金玉贞撇嘴道:“倭奴说话果然粗鲁,本夫人懒得理会你们,肘巴里!” “拔刀!拔刀!我和你只能有一个人站在这里!” “想杀我吗?来啊,往这砍!” 金玉贞指着自己天鹅般优雅的脖子:“我可是杨学士托付的人呢,你动我一下试试。” “八嘎!” 小奈一刀劈在了桌子上。 寇黑衣抢先一步把桌上的茶盘端了起来,尬笑道:“咳!你们聊,我出去方便一下!” 寇黑衣溜了,果断地溜了。 为了一点完全没有意义的屁事,有着重大利益合作的双方,居然能够从个人攻击上升到国家攻击,继而拔刀相向。 寇黑衣完全无法理解她们的脑回路。 所以,女人的事还是交给女人自己去解决吧,寇黑衣端起茶盘就溜了。 肥玉叶清咳一声,淡淡地道:“这件事一旦失败,杨学士可能就会永远被留在上京,甚至有生命之险。” 花音和小奈听了顿时一怔。 花音向小奈使了个眼色,小奈咬了咬牙,徐徐收刀。 她“嚓”地一声,漂亮地还刀入鞘,犹自狠狠地瞪了金玉贞一眼。 肥玉叶又道:“此事关系重大,说它是一桩生意,谋的却是国,实非寻常人物所能为。 我听杨学士说过,金夫人巾帼不让须眉,经营独具慧眼,乃是一位贾道至诚的商海女杰。 所以这件大事,杨学士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与金夫人合作。 此事最关键处,就在于金家,在于金夫人。接下来还望金夫人能主持大局,我等共襄盛举。” 金玉贞听了,便正了正歪掉的衣领,恢复了优雅骄矜的神态,缓缓走回座位坐下。 她慢条斯理地道:“现在说谁强谁弱,谁高谁低,其实毫无意义。咱们这商船,真能满载军需抵达上京,那才叫本事!” 花音笑了笑,也缓缓走向座位坐下,淡淡地道:“人間の優劣は、他者との比較で決めるものではなく、自分自身の中で決定されるもの。” 小奈大马金刀地坐下,拄着日本刀,跟个大佐似的,冷笑道:“是骡子是马,那就拉出来遛遛呗!” 第464章 心术 叛军势如破竹,连续摧毁了乌古论元忠设下的四道防线,一路势如破竹地杀到了辽阳城下。 辽阳城下,依托着城墙,是辽阳兵在城外构筑的最后一道防线。 完颜雍并没有选择直接退兵固守城池,那样的话他的损失当然更小,但也会更加被动。 他做这场苦肉计,本就是为了示弱于敌,以便让叛军在这一战之后,能够放松对他的警惕,放心大胆地去肆虐辽东,阻击完颜亮的北上大军。 而他也可以趁此机会,一边名正言顺地扩充军队,一面静观时局变化,再思对策,可谓是进退自如。 让完颜亮派来监视他的钦差赵一甲去控制鸭绿江畔的九连城,不仅可以把皇帝派在自己身边的耳目名正言顺地调开,还能由此更加证明他忠于皇帝。 只要赵一甲在辽阳,很多事他都做不了的,因为根本瞒不了人。 而赵一甲去了九连城,在他没有竖起反旗之前,赵一甲就是他控制九连城,将辽东东南区域连成一片的得力工具。 如果时机成熟,可以亮明立场了,他派在赵一甲身边的副将龚正龙,随时可以杀赵一甲,接管这支边军武装。 可以说,这是他和叛军之间,一场没有谈过合作的默契合作。 因此,把防线放在城外,才不会让叛军对他形成围城之势。 由此,他就可以辽阳和外界继续保持密切联系。 他需要的不是守住辽阳城,而是利用叛军吸引各方目光,使他能够猥琐发育。 叛军一路追杀,待杀到辽阳城下时,虽然士气高昂,也已精疲力尽了。 完颜大睿便命人在辽阳城南十五里处安营扎寨。 古代攻城的一方安营扎寨,其实并没有一定要隔多少里的要求。 距离远近,完全依据战局和地形,由主帅自行决定。 如果攻城一方占据了绝对优势,根本不怕敌军出城偷袭,那么你就是在离城二里处安营扎寨,那也未尝不可。 如果敌军具备较强的反击能力,那么为了预防夜袭,一般就要隔开十五里以上再安营扎寨了。 这是给自己一方留出足够的应变时间。 营寨外有提前挖好的陷马坑、摆好的鹿砦和拒马,再加上安排在城下的斥候,十五里的距离足以应变了。 基本上杜绝了被袭营的可能。 但是如果在三十里开外有一处易守难攻的好地方,谨慎些的将领选择在此处扎营,那也无可厚非。 吩咐人安营扎寨以后,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就率领一支精骑抵达了辽阳城下。 他们二人还没有来过辽阳,今日先观察了解一下辽阳的城池情况,也方便商量明日的攻打细节。 此时天近黄昏,残阳如血,辽阳城下一片肃穆。 远远的就可以看见辽阳军的营盘,森然布列于城下。 完颜驴蹄伫马观察片刻,高高地挥了一下手,便有一辆马车从后边驶出来。 马车上搭着一个四方架子,架子四面和顶上都挂着生牛皮。 有了这东西,即便是膂力过人的神射手,也很难射穿牛皮伤及里边的人。 一般攻城一方会用这种东西制作掩护装置,挖掘城墙的士兵则藏身其下。 如今他在一辆车上搞出这种东西来,不免令对方的兵马有些莫名其妙。 完颜驴蹄提马跟在马车后面,身后还带了二三十个甲士。 等他赶到阵前一箭之地外,方才勒住战马,扬声大喝道:“我乃完颜驴蹄,叫乌古论元忠出来答话。” “叫阵兵”把完颜驴蹄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片刻之后,对面营盘辕门大开,从中涌出一队人马,也有数十人上下。 完颜驴蹄看着大旗下策马而立的乌古论元忠,扬声大喝道:“元忠,完颜雍要做完颜亮的忠犬,你也要做完颜雍的忠犬吗?” 对面大旗下,乌古论元忠沉声喝道:“完颜驴蹄,你这不忠不义的贼子,世受君王之恩,却不思报答国家,如今还想劝降本将军,痴心枉想!” 完颜驴蹄恶狠狠地呸了一声,喝道:“本王承受谁的恩惠了?我家有如今地位,全凭战功一刀一枪争出来的。 完颜亮他篡位弑君,好色嗜杀,背弃祖宗,屠戮功臣,他才是大金的乱臣贼子,老子凭什么反不得他?” 完颜驴蹄一挥手,马车上的人就把悬挂的牛皮放了下去,露出五花大绑立于车上的一个女子。 虽然隔着一箭之地,又是暮色苍茫,但自己的亲妹子,乌古论元忠自然认得出来。 元忠一见盈歌落在完颜驴蹄手中,不由怵然一惊:盈歌不是和她的朋友正在燕京么,怎么来了此处? 完颜驴蹄一指盈歌,大声道:“完颜雍不是個男人! 他的结发妻子被完颜亮那畜生觊觎,若非失足落水,现在就是任由完颜亮戏辱的一个玩物。 夺妻之恨,他却不敢报仇! 元忠,看清楚,这可是你亲妹子! 你若肯降我,我驴蹄必定重用于你。 伱若不降,学那完颜雍做个缩头乌龟,老子就在这两军阵前,给你找一堆便宜妹夫!哈哈哈哈……” 完颜驴蹄狂笑着一挥手,后边就有十多个侍卫翻身下马,把弓箭刀枪放在地上,然后就开始解甲。 盈歌被绑在车上,脸色苍白。 对面,乌古论元忠又惊又怒,厉声喝道:“完颜驴蹄,你竟如此无耻!” 完颜驴蹄大笑道:“论无耻,本王怎么比得过他完颜亮。元忠,你是归降,还是要和完颜雍那乌龟比一比谁更能忍?” 他把手一摆,一个解去甲胄的侍卫就跳上车去。 盈歌惊恐万分,恨不得立即死去。 只是她现在五花大绑,嘴里塞了布团,想自尽都办不到。 惊恐绝望之下,泪水顿时模糊了她的双眼。 乌古论元忠目眦欲裂,却是无可奈何。 乌古论元忠身后跟着数十骑,其中就有侍卫打扮的完颜雍。 他跟在乌古论元忠的随从当中,本想看看完颜驴蹄在这个时候兵临城下意欲何为,却不想完颜驴蹄竟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不由得脸色铁青。 …… 对面中军,杨沅冷冷地道:“李太公,你此举实属多余了。 一个庞大的家族,传承了多少代的人家,会因为一个人的荣辱生死而改变立场吗?” 李太公笑道:“杨学士这就开始怜香惜玉了么? 放心吧,老夫不会对盈歌姑娘不利的。” 杨沅当然不肯承认,承认了岂不是要被李太公拿捏? 杨沅淡淡地道:“杨某只是觉得,你们如此做法,除了收获乌古论家族对你们的刻骨仇恨,实在毫无用处。” “用处,还是有的。” 李太公微笑地说了一句,眯眼看向前方,眼角的鱼尾纹微微地挑了起来:“老夫是在逼元忠当众做出抉择。” 李鸣鹤往城头看了一眼,又道:“老夫也是在逼完颜雍做出抉择。” “他们如何抉择,李太公不是早就知道……” 杨沅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他本来觉得李太公如此手段未免幼稚,此刻却是怵然一惊。 不对! 结果,李太公知道,李太公其实什么都知道。 李太公是在利用人性做文章,是在打一场心理战。 这件事之后,完颜雍和乌古论元忠心里会被埋下一根刺,令双方渐渐产生芥蒂。 乌古论元忠拒绝接受胁迫,第一反应,是叫人觉得他忠心。 但静下心来再想一下,恐怕完颜雍就不会这么看了。 如此理智、如此冷酷的取舍,会让完颜雍对乌古论元忠生出忌惮。 这个人今天可以为了乌古论家族的利益,毫不犹豫地牺牲他的亲妹子。 那么有朝一日,当舍弃他完颜雍对乌古论家族更有利时,元忠会如何选择? 还有就是,元忠一定不会胁迫,那么不管他的妹子是被杀掉还是受人凌辱,他对完颜雍都会心生怨恨: 为什么我被逼做出愧疚一生的决定,你却袖手旁观?是为了考验我对你的忠心吗? 此事之后,完颜雍分配利益的时候,只要稍稍让乌古论家族不满意,乌古论家族都会觉得完颜雍亏欠了它。 可完颜雍又不止乌古论氏一个心腹,势必不可能把所有的好处都往乌古论家族倾斜。 杨沅的汗毛竖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有点看轻了这位李太公。 会不会自己的图谋,这个老头子心里也都一清二楚? 只不过不管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现在的所作所为,都是对叛军有利的,所以李鸣鹤才会顺水推舟陪他作戏? 一时间,杨沅觉得这个李太公,有些莫测高深起来。 李太公似乎全未察觉杨沅心思的变化,他抚着胡须,凝视着前方,微笑道: “既然杨学士和盈歌姑娘有过一段情,老夫自然会成人之美。 杨学士放心,今晚,她就是你的了……” 今天这一计,他不但要用近乎阳谋的手段,在完颜雍和乌古论元忠之间制造裂痕,也要让盈歌和她的家族产生裂痕。 哪怕这个女子足够聪明,明白他的用意,这个裂痕也依旧会出现。 就像一户贫困人家有两个孩子。家里倾其所有也只能供养一个成才。 如果资源平分,整个家庭会继续沦于平庸,子孙后代永无出头之日。 可是即便家庭里每一个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被放弃的那个,大多数依旧会满怀怨恨。 所以,这一局,无解。 于李太公而言,今日之后的乌古论盈歌,就只是盈歌了。 乌古论家女儿的这层身份已经没有用处,把她送给杨沅,也不用担心杨沅和乌古论家族因为她而缔结关系。 李太公含笑看向杨沅:“盈歌姑娘可不是学士挚友之妻。 今夜,学士可以‘小登科’了。” …… 乌古论元忠骑在马上,大叫一声:“小妹!” 他忽然把牙一咬,就摘下弓来。 他没有权力为了妹妹一人,改变家族的立场。 哪怕被绑在对面的是他的父亲,是乌古论氏当代的族长。 可是,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妹被凌辱。 那不仅是小妹的耻辱,也是乌古论家族的耻辱。 乌古论元忠迅速认箭搭弓,血玉扳指扣紧了弓弦。 这枚血玉扳指,还是小妹盈歌去年从宋国回来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乌古论元忠双目赤红,双腿一磕马腹,就要冲上前去,亲手射杀盈歌。 突然,自他侧后一名骑士狂卷而过。 随后,便是众侍卫的惊呼声:“大王!” 元忠讶然看去,就见侍卫打扮的完颜雍双腿控马,疾驰如飞,手中一张弓,已然弓开如满月。 对面完颜驴蹄的人早就得了吩咐,哪怕他们解了甲,弓和箭也都放在俯身可拾的位置。 乌古论元忠摘弓磕马的瞬间,他们就迅速俯身,拾弓搭箭一气呵成。 这些侍卫都是完颜驴蹄特意挑选出来的神射手。 完颜雍的箭术极是高明。 他快马疾驰,迅速切入一箭之地,然后借着冲势,凌厉的一箭贯向马车上的盈歌。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盈歌,表兄送你一程!” 完颜雍大喝一声,利箭锐啸,激射而出,直奔乌古论盈歌。 李太公的用心,完颜雍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 这是充分拿捏了人性的阳谋,不管元忠如何抉择,都将成为他的心魔。 如何破局? 那就是不让元忠做选择,这个恶人我来做! 完颜雍几乎是刹那之间就想到了这个办法。 他一箭射出,依旧用双腿控马,右手一翻,便又去箭囊中抓箭。 在战马划着一道弧形,从叛军阵前掠过的时候,完颜雍已经抽箭在手,再度搭箭。 “嗖嗖嗖!”连珠三箭,射向完颜驴蹄。 完颜雍用的并不是一弓搭三箭之法。 一弓搭三箭,箭矢难以及远。 要想射的又狠又准还要快,可以用连珠箭法。 完颜雍从箭壶中抽箭的时候,就直接抓出了三枝羽箭。 他用指缝分别夹住了两枝箭,一枝箭射出,第二枝箭立即扣弦引弓。 他用的是“小架射法”,这样射速更快。 于此同时,对面那些乔扮侍卫的神射手,也是箭矢纷飞地向他攒射过来。 完颜雍后面,乌古论元忠和护驾的侍卫正向他匆匆赶来,同时认箭搭弦,一轮箭雨便抛射出去。 完颜雍射向乌古论盈歌的那一箭又快又狠,却……不准! 当他引弓的时候,马车上看押乌古论盈歌的两名甲士就把盈歌摁倒在了牛皮上。 “笃~~” 完颜雍的一箭,“准确”地射在了车挡板上。 如果这一箭再往上提几分,而且盈歌依旧站在那儿的话,倒是能够正中她的心口。 车把车一提缰绳,吆喝连声,急急让马车转向,狂奔而去。 完颜雍这一箭,压根就没想射人。 他想要的,只是破解元忠被迫做出抉择的困局。 至于乌古论盈歌被带回去之后,是被完颜驴蹄收房,还是被丢给愤怒的叛军糟蹋,那都无所谓了。 只要不是元忠被迫做出选择,就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信任与情谊。 完颜雍的连珠快射,完颜驴蹄没有全闪过去。 他的肩窝中了一箭,箭矢倒钩挂在了甲胄上。 完颜驴蹄吓了一跳,拨马便走。 完颜雍连珠箭射罢,也迅速圈马往回逃。 对方神射手的箭矢向他攒射过来,被他险之又险地避过。 只有两枝箭射中了他。 一枝箭射中了他的胸口,从甲胄上滑了过去。 射中这个位置,即便是正面射中,也产生不了多少杀伤力。 因为胸部是甲胄的重点防护区域,胸甲厚重,非钝器难伤。 不过,另外一箭射中了他的肩头,从甲胄缝隙中穿过,钉在了他的肩部。 盔甲的设计,要考虑穿戴者动作的灵活性,因此关节活动处的防御相对薄弱。 完颜雍虽然吃痛,控马的动作却丝毫不见迟滞。 在他纵马逃向自己一方的时候,元忠领着众侍卫从他身边穿插而过,又是一轮箭雨射了出去。 双方赶上前救驾的士兵立即陷入混战当中,直到双方“鸣金收兵”。 …… 辽阳城下,收兵回营后,乌古论元忠就派出一队人马去打扫战场。 接着,他检查营防,巡视三军,仿佛傍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元忠虽然才二十多岁,却已非常成熟,毕竟是乌古论家族的“储君”。 巡营已毕,元忠回到营帐,卸去甲胄,有些疲惫地坐在了榻上。 他一直让自己忙着,只有这样才没功夫去想妹妹。 可是,事情再忙,也总有忙完的时候。 此时坐在这里,由不得他不去想。 恼羞成怒的完颜驴蹄会怎么对待盈歌? 盈歌要恨死我了吧? 即便我有再多理由,终究是在取舍之中做出了选择,我放弃了她! 帐帘儿掀开,完颜雍领着赵一甲、李石、龚正龙等人走进来。 此时,完颜雍已经换了一身便服。 元忠连忙站起,问道:“大王,你伤势如何?” 完颜雍摸了一下包扎过的肩头,微笑道:“无妨,一点皮肉伤。” 赵一甲赞道:“葛王殿下和元忠将军对朝廷真是忠心耿耿啊,本官一定会如实禀奏陛下的。” 他是完颜亮派来东京辽阳监视完颜雍的。 但他在辽阳期间,还真没发现完颜雍有什么不轨的举动。 昨日,完颜雍接到叛军逃到辽东的消息,马上找他商议,想派他去婆速路,控制那里的几万驻边大军,与辽阳相呼应,先稳住辽东的东南半壁。 这让赵一甲非常满意。 他的角色相当于监军,可他也是骁勇的武将出身,自然喜欢带兵。 而且去鸭绿江畔,统领数万大军,这说明什么? 说明完颜雍真的毫无反意啊! 今日阵前,完颜雍和乌古论元忠的表现,更是让他满意。 实际上,赵一甲已经把这几件事写成密奏呈报了朝廷。 元忠道:“赵将军您过奖了,我乌古论一族自从大金立国,就与朝廷休戚与共。乌古论氏,永不背叛。” “好,好好!” 赵一甲笑道:“明日,叛军必然挥军来战。 到时候,赵某和龚将军就趁乱自北城离开,前往九连城了。 待本领军控制了婆速路,就派兵回援东京。” 完颜雍微笑道:“到那时,陛下的平叛大军应该也抵达辽东了。 咱们三路大军,荡平反贼,建功立业。” 说完,完颜雍神情一肃,又对乌古论元忠道:“元忠,今日阵前,完颜驴蹄行那龌龊胁迫举动……” 乌古论元忠马上打断他的话道:“大王,元忠心里明白,此事不必再说,元忠并无怨尤。” 完颜雍用力拍了拍元忠的肩膀,点点头,不再言语。 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够了,本就不必多说。 这时,一名侍卫进来道:“大王,郡主带人犒军来了。” 完颜雍听了,便笑道:“今日诸将士辛苦,小女带了城中士绅百姓犒军来了,我等同去,喝上几杯!” 金军大营中,一处处篝火堆,金兵们纷纷围坐四周。 今天大营里没有埋锅造饭,因为一早城里就有消息传来,说是辽阳士绅今日会来犒军。 他们果然带来了许多大鱼大肉。 乌古论元忠的大帐前,也点起了一堆篝火,此间摆放的食物尤其丰盛,而且还有美酒。 普通士兵是不了解真实情况的,在他们心中,今天就是打了败仗,而且败的很惨。 可是看到这犒军的一幕,似乎……大王对守住辽阳城很有信心啊? 不过转念一想,要守住辽阳城还真不难。 城高三丈,幅员三十里,共设八门。设有敌楼,四隅还有角楼。 在女真的上京还没有城池宫阙的时候,这里就是一座雄城了。 就凭完颜大睿那些叛军,本就不擅攻城之法,又是轻骑快马,连攻城器械都没有,怎么打? 东京辽阳城之所以是一座坚城,是因为从战国时代,一直到秦、汉时期,它都是辽东郡的一座军事要塞——襄平。 辽国建立以后,就以襄平为东京了,不过,从那时起它就改叫辽阳了。 这是因为,辽国人错把襄平当成辽阳了。 真正的汉代辽阳是后世的辽中,辽国人以为的汉代辽阳实际上是襄平。 不过,终辽一朝,辽国也没搞清楚他们犯下的这个过错。 于是,襄平就此占用了辽阳这个名字,一直沿续到现代。 大王和诸位将军对于十五里外扎营的叛军既然根本不在意,倒是让营中将士们的颓意一扫而空,士气渐渐恢复了过来。 “元忠将军今日亲身涉险,功莫大焉。初霁敬您一碗酒。” 年方十五的葛王府小郡主完颜初霁捧着一碗酒,轻盈地走到了乌古论元忠面前。 篝火映着她娇美无俦的俏脸,不知是不是火光映着的原因,她的脸蛋儿红扑扑的。 “多谢郡主!” 正郁郁地抓着一条羊腿猛啃的乌古论元忠,连忙放下羊骨,起身接酒。 完颜初霁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看着元忠将满满一碗酒喝光,这才嫣然一笑。 她接回酒碗,说道:“初霁听父王说,元忠将军的酒量甚好。 不过,明日还有一场苦战,初霁可不敢叫元忠将军多喝。 等辽阳之危解除,初霁再请元忠将军喝个痛快。” 乌古论元忠听她这番话,不由得豪气渐生。 今天傍晚的事,本就没得选。 男儿鏖战于沙场,生死只是寻常事,无论战死亦或伤残,又有谁婆婆妈妈了? 既然生为乌古论家的女儿,又何能例外? 既然你生来就承受了乌古论氏给予你的一切,那么富贵荣华也好、贫穷苦难也罢,你就得一力承当,没得选择。 不想了! 我这做大哥的救不了你,来日,便在战场上多杀几个贼酋替你出气吧! 有朝一日,我亲手砍下完颜驴蹄的狗头,也就对得起你我兄妹一场了。 想到这里,乌古论元忠眉宇间的英气重新焕发出来,沉声道:“好!那就请初霁郡主备好美酒,这场庆功酒,元忠喝定了!” 完颜雍看着颓丧气息一扫而空的乌古论元忠,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对元忠甚为倚重,还真怕元忠从此纠缠于内疚和自责中,再也走不出来。 完颜初霁接回酒碗,向乌古论元忠甜甜地一笑,便又去其他篝火堆旁敬酒了。 完颜雍起身走到乌古论元忠,又坐下来,用肩膀彭了他一下,笑问道:“元忠,你看小女初霁如何?” 元忠抹了把嘴巴上的酒渍,赞许道:“郡主爽朗大方,不让须眉。” 完颜雍微微一笑,又道:“本王把她许与你为妻,如何?” 元忠一愣,期期艾艾地道:“末将……和初霁郡主,岁数差的有点大吧?” 他倒没提辈份的事儿。 完颜亮和完颜雍是堂兄弟,乌古论元忠和盈歌兄妹,和他们都是表兄弟(妹)。 所以,论辈份,完颜初霁应该管乌古论元忠叫表叔。 这要是他们俩成了亲,表叔就要变成“嗳哉惜”了。 不过,表亲之间成亲在这个时代实属寻常。 而且他们这种从母系论起的辈分,在这些游牧民族中也不怎么讲究,不是什么问题。 完颜雍笑道:“男儿大丈夫,本领是最重要的。大个十岁八岁的,又有什么打紧。” 乌古论元忠赧然道:“这……,婚姻大事,末将还没有请示过父亲大人。” “令尊那里,来日见到时,本王去说。” 眼见完颜雍确有诚意嫁女给他,元忠激动地道:“大王如此器重,末将唯有剖肝沥胆,以效愚材了!” 完颜雍在他肩头重重地一拍,沉声道:“你们乌古论家为了本王失去了一个女人。 本王现在就把自己的爱女,赔给你们乌古论家。 此事,就这么定了!” …… 乌云遮月,叛军营盘中篝火处处,刁斗声声。 如今叛军接连打了几场胜仗,还不曾受过挫折。 军中锐气正盛,营中气氛也就轻松了许多。 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连夜商量明天的战斗去了。 明天是必然要有一场大战的。 此战之后,完颜驴蹄就要去转攻大定府。 他们跨海而至辽东,然后就迅速和东京留守完颜雍展开了战斗,大定府那边极可能还没有得到消息。 如果是这样,完颜驴蹄急行军赶赴大定府,说不定还能杀一个出其不意。 明天这一仗,他们也清楚是打不下辽阳城的。 不过,如果能把完颜雍设置在城外的军队逼回城内最好。 如果不能,那就用“增灶减兵”之法,只消遮掩数日,也就不怕完颜雍知道了。 到那时,完颜雍就算想追,也追不上完颜驴蹄了。 更何况,完颜雍身上有一座背不走还必须守的辽阳城。 完颜大睿这边,也可以放心地用游击之法以战养战、扩充兵力。 …… 一座毡帐,帐帘儿掀开,一名金兵递进了食盒。 杨沅站在帐门口,接过食盒,趁机扫了一眼外面,帐外有两名金兵看守着。 杨沅摇头一笑,转身走回帐中,帐帘在他身后放了下来。 这是在叛军大营之中,根本无需看守,他跑不掉的。 可是,李太公居然还是派了人看着他,对这位大宋状元,李太公还真是挺看重的。 实际上也不怪李太公如此看重杨沅。 现在的金国,极度崇拜并疯狂学习中原文化。 而杨沅,是三元及第的大宋状元。 如果杨沅肯为完颜驴蹄所用,成为辅佐完颜驴蹄的军师。 哪怕杨沅效仿徐庶一计不出,都能为完颜驴蹄带来巨大的影响力。 大宋的状元,三元及第的文曲星,愿意辅佐完颜驴蹄,这还不能证明完颜驴蹄是天命所归么? 这就是李太公打的如意算盘。 所以,不管杨沅怎么想,他都不可能放杨沅离开,哪怕是“逼良为娼”,也得把杨沅留下。 只不过,杨沅若肯真心归顺,那自然更好。 眼下李太公还没有时间收服杨沅,等回到上京,对他自然要极尽笼络。 杨沅把食盒放到矮几上,食盒中有肉有菜、有饭有酒。 杨沅把盛好的饭一侧摆了一碗,筷子也在两边放好。 他又把酒壶和酒杯放在自己这边,然后往榻上看了一眼。 乌古论盈歌正侧卧在榻上,背对着他。 “吃饭啦。”杨沅唤了一声。 乌古论盈歌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杨沅看了眼她的背影:“再不来,我可一个人吃光了,晚上饿肚子的感觉可不好受。” 乌古论盈歌依旧不言不动。 杨沅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榻边,在榻沿儿上坐下,说道:“这不就是拿你吓唬吓唬人嘛,驴蹄子也没把你怎么样。吃饭吧。” 盈歌还是不动,杨沅的手刚搭到她肩上,盈歌便是一挣,挣开了他的手。 杨沅叹息道:“诶,李太公可是说了,把你送给我了。 你要是饿坏了我的女人,我可饶不了你。” 杨沅知道盈歌伤心的症结究竟在哪儿,但他就是不说,他不想在这件事上开导盈歌。 因为,乌古论家族是站在完颜雍一边的。 如果说杨沅只有一个机会,在金国只能干掉一个大人物。 那么在完颜亮和完颜雍之间,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来有“小尧舜”之称的完颜雍。 可是,如果来日他要杀完颜雍,难说会不会和乌古论家的人对上。 他和乌古论家族没什么交情,真要是对上,他也不介意挥刀相向。 但,这里边不包括盈歌。 如果因为这件事,让盈歌对乌古论家族寒了心,于他而言未必是一件坏事吧。 杨沅这句打趣的话,依旧没有让盈歌回头,但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盈歌声音闷闷地道:“你要是敢碰我,就等着半夜被我勒死吧!” “这么狠啊?” 杨沅心中一宽,她开口说话了,就有好转的迹象了。 杨沅笑道:“我活着才能保护你。我要是死了,在这狼窝里可就真没人保护你了。” 盈歌霍地一下坐了起来,转过了身子。 灯光下,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已经肿得像个桃子。 “你会保护我?” 盈歌冷笑:“你自己都是阶下囚呢,你拿什么保护我?” 杨沅道:“你见过把一个小美人儿送给阶下囚的么? 在李太公眼里,我这个阶下囚可比你这位乌古论家的姑娘更有价值呢。 你信不信,我现在只要找到李太公,对他点个头,立即就能从阶下囚变成他的座上宾?” 盈歌吸了吸鼻子,问道:“那如果,李太公现在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就为了叫你点这个头。 你不答应的话,他就会杀了我,这个头,你点不点呢?” 杨沅微微蹙眉看着盈歌。 盈歌也在看着他,大眼睛里又慢慢开始蓄积泪水。 杨沅叹了口气,点点头道:“点!” 盈歌问道:“真的?” “真的。” 盈歌眼中的泪水爬上了脸颊,带着气音儿问道:“你没骗我?” 杨沅依旧答的干脆:“我不骗你。” 盈歌用掌背狠狠抹了一下滑到脸颊上的泪水,便用屁股一下一下地蛄蛹到了榻边:“吃饭。” 杨沅无奈又欣慰地一笑,起身走过去,回到了小几的另一侧。 看到碗边放着的那双筷子,盈歌伸出去的手顿时一颤。 看着那两根筷子,她仿佛看到了两枝箭:一枝是表哥完颜雍射向她的,一支是她亲大哥没来的及射向她的。 这件事给她造成的心灵创伤,真的很大很大。 她的手颤抖地想要拿起筷子,可是努力了半天,却只觉得手软。 杨沅端着碗,瞧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问道:“又怎么了。” 盈歌负气地道:“你喂我。” 杨沅一呆:“你多大了?” 盈歌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看他。 杨沅服软了,“行吧行吧,我喂。” 盈歌冷冷地道:“你可别勉强,我大不了就饿死,反正也没人在乎我。” “谁说的,我在乎啊。”杨沅赶紧走过去,端起她的饭碗,拿起筷子,哄小孩儿似的:“来,张嘴!” 杨沅一边喂她吃饭吃菜,一边叹息道:“哎,我真是欠了你的。” 盈歌被他喂着,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还是有人关心我宠溺我的感觉,胸中那口闷气开始慢慢舒散开来。 听杨沅这么说,盈歌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嗔怪地道:“你就是欠我的! 就是从遇见你开始,我才事事不顺,运气越来越差的。 你说你欠不欠我?” “欠!” 有啥好说的,哄着呗,真是欠她的! 第465章 一隅之光(为吹泡泡的老虎SL盟主加更) 夜间下了一场小雨。 雨量不大,但这里是辽东。 一场小雨,就足以让天气迅速清爽起来,一时间有了一种早秋的清爽。 天刚蒙蒙亮,叛军就埋锅造饭、整顿兵马,奔赴赶赴辽阳城下。 乌古论元忠并没有借助防御阵地坚守,而是率领一支骑兵等在了阵前。 一见完颜驴蹄的大旗,乌古论元忠就血贯瞳仁,果断而主动地发起了进攻。 他不知道这一夜盈歌遭遇了什么,也不清楚盈歌是否还活着。 虽说他已努力劝说自己放下,可仇人相见,他还是迫不及待想用一场杀戮发泄心头的怒火。 完颜驴蹄的前锋也是精锐,新抓的壮丁布在后阵,打顺风仗时一样能派上用场。 这么安排,倒不是因为完颜驴蹄有多么体恤新兵。 如果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地让这些炮灰顶在前面,消耗敌人的体力、消磨敌人的锐气。 只是他现在需要做的,是让辽阳兵感受到他们的强大,所以排在一线的,俱为精锐。 双方人马如同汹涌的怒潮,狠狠地撞击在了一起,山呼海啸一般的怒吼声厮杀声瞬间遍布原野。 这一带是一马平川的原野。 平原对冲,只要能撼动对方的阵形,基本上就确定了胜利。 而平原对冲,首先比的就是谁的弓强、谁的箭利。 所以,在策马冲向对方的同时,双方阵中,便各有一片箭雨呼啸而去。 双方兵马还未接触,就有不少战马轰然倒地,马上的骑士被摔到地上。 这一滚落马下,连一声痛呼都来不及喊出来,就会被潮水般涌来的铁蹄踏成肉泥。 双方犬牙交错般切入对方阵营,旋即就自发组合成几骑、十几骑、几十骑的小团队,刀劈枪刺,陷阵冲锋。 当乌古论元忠手中刀卷了刃,胯下马也将力竭的时候,他才开始且战且退地撤向大营。 完颜驴蹄见状,也鸣金收兵,先行整顿队伍。 双方都清楚,这场激烈的对战,只是一道开胃菜。 大餐,正在酝酿之中…… …… 清晨的阳光,带着绚丽的光彩,沐浴在杨沅流畅健美的身体上。 他赤裸着上身,穿着一条犊鼻裤,站在只到小腿深的清澈溪流中清洗着身子。 留守的士兵不多,大营里显得空旷起来。 这条小河穿营而过,就在杨沅的寝帐旁边。 “哈!我看状元公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没想到身子竟如此健硕啊。” 李太公的卫队队长,他的本家侄孙李佑拍着巴掌走过来。 李佑二十出头,生得贼眉鼠眼,一脸狡黠之气。 “李兄早啊!” 杨沅向他打了声招呼,笑道:“君子六艺,射御就在其中。李兄以为我们读书人就不能弓马娴熟么?” 李佑在溪边站住,笑嘻嘻地道:“能是能,不过我看杨学士你这弓马也未必娴熟嘛。昨夜学士小登科,我可没听见新娘子吭唧几声……” 李佑摊了摊手,一脸遗憾的样子。 “嗯?”杨沅动作一停,乜向他的目光便有些冷。 李佑忙举手道:“杨学士可千万不要误会,太公吩咐过,要特别关照学士的安全嘛。 李某负责巡弋,这帐篷它又不隔音,嘿嘿,不小心听见点动静,哈哈。” 杨沅收回目光,一边投着毛巾,一边淡淡地道:“李兄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除非你去的是青楼,人家姑娘本就是为了取悦于你。 不然的话,女人里边,或矜持或害羞或内敛,十个倒有八个是不叫的。 尤其是第一次,男女先天便有不同,女子尚不得其中情趣的时候,更不可能叫的。” “哈哈,要说诗词歌赋,李某不敢与杨学士较量。可要说到这床笫之间的学问,杨学士你却是不及李某了。” 李佑得意洋洋地道:“我那娘子洞房之夜就叫的狠着哩,那叫一个地动山摇日月无光。哈哈,哈……哈哈……哈……” 看到杨沅带着一丝怜悯的目光,李佑的笑声渐渐弱了下去,脸色却慢慢难看起来。 沉默片刻后,李佑忽然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杨沅摇摇头,走到溪边,穿上小衣,回了帐篷。 二人一走,原本逡巡于四周的几名金兵马上凑到了一起。 “陈大哥,你是讨了婆娘的,伱说,杨学士说的对吗?” 一個年轻的金兵满脸求知欲地问道。 “嘿嘿,这个啊……” 陈大哥自得地一笑,便与几个金兵就“叫与不叫,什么岁数叫,叫的人多还是不叫的人多”这个学术性话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 杨沅刚一掀开帐篷,就看到盈歌穿着一件白色小衣,嗖地一下钻回了被子。 就像一只机警的小狐狸,忽然察觉到什么风吹草动,于是惊慌地逃回了洞穴。 帐角的小几上,放着一个之前并不存在的小包袱。 包袱的四角只系了一半,应该是杨沅突然回来,盈歌还没来得及系上。 尚未系紧的包袱里露出一角东西,那是……昨夜的床单? 杨沅眼中闪过一抹了然,又往榻上看了一眼。 盈歌正顾头不顾腚地把头埋在被子里,看得杨沅有些忍俊不禁。 昨夜,盈歌不仅让他喂饭,还任性地吵着要喝酒。 杨沅想着反正也就一小壶,度数也不高,让她小酌一点,对她并无坏处,就答应下来。 谁料,盈歌却是抓过酒壶,一口气就喝干了。 两颊酡红的她,精神确实好了许多。 杨沅绝口不提今日之事,只把当初盈歌回国之后他的际遇发展,捡能说的说了一下。 既然是捡能说的说,其实也就没多少可说。 不过,杨沅口才好啊,哪怕是家长里短,也能说的妙趣横生。 他如何帮秦家找猫、为何怒掴摸臀手张宓,一一道来,盈歌听的很是入神。 见盈歌的情绪好转,杨沅这才让帐外的人提水进来,以便盈歌沐浴休息。 这时,杨沅就发现,之前在老铁山城给他看守门户的那四名金兵又来了。 不仅他们来了,就连他们的卫队长李佑也在附近逡巡着。 于是,等盈歌清洁已毕登榻休息时,他就回到帐中,把他现在的处境小声地告诉了盈歌。 他现在面临的状况是:李太公一心想把他收为己用。送女人给他,就是对他的一种试探。 金夫人那一关,他用那是挚友之妻的理由回避过去了,可今日这一关却不好过了。 如果他和盈歌什么都没发生,李太公顶多是知道他仍心向大宋,倒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可是对盈歌,他也不确定李太公会不会做什么。 所以,他希望盈歌能随便叫几声,意思一下。 然而,对一个白纸一张的少女,这实在是比杀了她都难。 她又不像杨沅那个时代,可以有那么多的间接知识可以学习。 因为压根不懂,她倒不像金夫人有种难言的羞耻感,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懂。 看着那双比傻狍子还要纯良清澈的大眼睛,原本鼓起勇气想教她如何叫唤的杨沅也没了勇气。 看到杨沅渐渐尴尬起来,还带着些小羞涩的表情,盈歌的俏脸也不禁越来越红。 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脸红个什么劲儿。 反正到了最后,她觉得太害羞了。 所以,她就红着脸,一把抱住杨沅,勇敢地说道:“既然装不出来,那咱就来真的!” 可是盈歌发现,就算来真的她也没有叫出来。 就算最痛的那一下,她都忍住了没有叫,真是好勇敢。 …… 杨沅坐到榻边,在她没有盖住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揶揄道:“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害羞啊?” “我才没有,有什么好害羞的!” 一生要强的盈歌姑娘霍然拉下被子,小脸蛋红通通的,却仍要强地问起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杨沅,我是不是叫的不好听啊?” “啊?” 要不李佑为啥说我吭唧,吭唧!我又不是猪!” “嗯……嗯……” “我是叫的有什么不对吗?” 盈歌姑娘不仅好胜心强,看来她的求知欲也一样强。 杨沅慢吞吞地道:“那倒也不是。” “那你教我啊!”盈歌拉住了杨沅的手。 杨沅苦笑道:“这个……它不是教出来的,得慢慢开发才行。” 盈歌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气极道:“那你倒是开发啊!” 杨沅被她的天真之语弄得食指大动,奈何时辰不对。 杨沅只好安抚道:“开发也是需要循序渐进,有个适应过程的。” “那要多久啊?” “很快,很快的。” “嗯……好吧!”生于绥芬河畔,长于撒巴山中的盈歌姑娘,认真地点了点头。 只要很快就行。 做为一个女人,在做女人这件事上还被人编排,那怎么行。 她盈歌一生不弱于人! …… 前方战事的惨烈,与杨沅无关。 傍晚时分,大军撤回了大营。 伤兵的呻吟声,使得大营蒙上了一层阴郁的气氛。 不过,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的精神头儿却很高昂。 因为他们占了上风,他们赢了。 只要达到了他们的战略目的,些许伤亡又算得了什么。 李太公见状也放了心,只要驴蹄在辽东能够站住脚,他就可以放心地回上京去了。 上京还有一股很强大的力量。 只是这股力量现在是一盘散沙。 因为上京各方权贵的利益诉求,和他们想要采取的应对方式不同,这让他们互相羁绊互相抵销着,完全无法发挥应有的作用。 李太公要尽快过去,只要能够把上京权贵们整合在一起,就能对辽东这边给予最强有力的支持。 他相信,到那时候,即便他们不能打进中原去,也能和完颜亮做一个切割。 完颜亮占有中原,而他们将占据女真故地和原属辽国的大片领土,与完颜亮各占半壁江山。 是夜,好学且要强的盈歌姑娘没能继续她的开发事宜,因为李太公带着他们趁夜返回了南面的老铁城。 完颜驴蹄的兵马也趁夜悄悄撤出了大营,但他行军的方向,是西面的大定府。 老铁城中,灯火如昼。 留守的人正在连夜做着登船离开前往上京的准备。 狮子口中停泊的各色船只,他们将驶走将近一半。 此时,辽阳军的赵一甲和龚正龙正率领三千精骑,星夜兼程地赶往鸭绿江畔的九连城。 黄海之上,一条三桅的大船在夜色之中,依据星辰辨识着方向,乘风破浪地驶向开京。 因为杨沅在大明湖畔的一句话,致有今日八方雷动。 而这一隅之光,一样可以明照天下。 第466章 八方雷动 高丽,庆州,石窟庵。 肥玉叶看着那尊花岗岩雕刻的佛像,欣然点头道:“这尊佛像的艺术成分很高啊!” 椿屋小奈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有多高啊?” 花音揶揄道:“快到我们奈良大佛的膝盖那么高了呢。” 金玉贞面不改色地对肥玉叶道:“这里当时还是新罗,新罗王请了当地最出色的雕塑大师精心雕琢而成。 你看,雕刻线条流畅的如丝绸一般柔滑细腻,看到他,就让人有一种非常安详的感觉,就似要顿悟了一般。” 肥玉叶颔首赞同道:“确实,优雅而生动,鬼斧神工,令人赞叹。” 矢泽花音忽然单手竖于胸前,面朝大海,神色安详。 椿屋小奈惊讶地道:“花音姐姐,难道你已经顿悟了吗?” 花音平静地道:“小施主,贫尼是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是你的姐姐,重说。” 小奈马上双手合什,虔诚地道:“小奈见过花音大师!” 花音伸手摩了摩她的头顶:“善哉,善哉。” 金玉贞还是没理会这对活宝,她微笑着对肥玉叶做出一个肃手相请的姿势,两人便继续向前走去。 花音和小奈嘿嘿一笑,神气活现地跟在后面,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似的。 他们这一路东来,简直就没有一天不拌嘴、不斗气。 金玉贞到底是个贵族女子,放不下身架,而且她还不能什么话都说。 对方本来就是两个人,又是古灵精怪的性子,金玉贞拘束又多,怎么可能不吃亏。 不过,日子久了,她也想到了对付这对小姊妹的办法,那就是像刚才一般,把她们当空气。 寇黑衣默默地跟在她们后面。 这些女人们真是太能闹腾了,屁大一点事,她们都能争执老半天。 寇黑衣不是没有尝试做個和事佬,但是每次的结果,都是他被两边一致声讨。 所以,寇黑衣现在变成了一个沉默的男人。 他不明白,纵横花街柳巷、拈花惹草无往不利的他,临安风流浪子的他,为什么在这四个女人面前,就完全不管用了呢? 我这英俊无双的容颜,难道对她们无效吗? 算了,沉默是金。 我寇黑衣,悟了! …… “大小姐!” 金家一个侍从快步迎上来,截住带着肥玉叶正要继续游览的金玉贞:“老太爷要接见宋国和日本国的客人。” 金玉贞一听,顿时面露喜色。 他们回到庆州已经三天了。 金玉贞一回到金家,就向祖父禀报了金国之行的情况。 老太爷听了后并没有说什么,关乎整个家族的前程大事,即便他是族长,显然也不能即刻表态。 这两天,金玉贞带着几位客人四处游山玩水,现在终于等来了消息。 虽然还没有见到祖父,但金玉贞知道,此事成了! 如果祖父不想做这件事,那他根本就不会接见肥玉叶和花音、小奈。 既然他同意接见,那么要谈的就只是一些细节问题了。 一行人马上离开石窟庵,匆匆赶回金家大宅。 大家先回各自回房间稍作整理,然后又在厅中汇合。 金玉贞不放心的就是花音和小奈,她想嘱咐一下这两个做事不知轻重的丫头。 私下里,你们看我不顺眼也好,喜欢跟我斗嘴也罢,那都没关系。 但是大事当前,你们最好…… 好吧,没事了。 金玉贞看到了花音和小奈。 她们已经换了一身颜色清贵而肃穆的和服。 她们站在那儿,优雅而自矜,喜乐恬静,宝相庄严。 就像……石窟庵里那尊佛。 花音和小奈在鲸海神宫整天跟着藤原姬香这个神主,接见各方有钱的善信,主持盛大的法事,装神弄鬼这一套,当然驾轻就熟了。 …… 金老太爷其实才五十九岁,保养得宜,精神矍烁,看起来也就五十出头的样子。 他微笑地向肥玉叶和花音、小奈,仔细询问了他们各自的身份和背景,尽管金玉贞早就对他做了汇报。 肥玉叶虽然回了国就会失去她的官身,但她现在还是大宋的官。 金老太爷没有听说过机速房,但他知道大宋枢密院。 大宋国枢密院的女承旨官,承旨啊,听着就是很重要的官员! 至于日本这边的合作伙伴,他就更是一听就懂了。 藤原家的姬香姑娘! 藤原家,可是日本的老牌公家。 坦白讲,论“江湖地位”,庆州金家还真比不上。 而且这位姬香姑娘还是博多鲸海神社的神主,是有实权在手的。 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位姬香姑娘在藤原家的地位,就像我的宝贝孙女玉贞一样呢? 金老太爷微笑地点头道:“老夫和家族里几位长辈仔细商议过了,我们愿意和大宋、日本,联手做下这件大事。 老夫会让玉贞陪你们一起去大宋,商定具体事宜。 肥承旨和藤原神主都是女子,和我们家玉贞正好合作。 老夫相信伱们一定会相处融洽、亲密无间的。” 矢泽花音温柔恬静地道:“金老太爷尽管放心。 于私而言,我们和玉贞姐姐,那可是同生共死的友情,现在可以说是相交莫逆。 于公而言,这件事一旦成功,对我们藤原家的壮大,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巨大作用。 所以,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小奈则双手扶膝,花音每说一句,她就应和一声,一声声“嗨依”清脆悦耳,就像黄鹂鸟儿的叫声。 这次接见其实是金氏内部统一意见后的一个告知,自然不需要太长时间。 肥玉叶、寇黑衣、花音和小奈告辞退下时,金老太爷单独留下了金玉贞。 “玉贞呐,这件事成功或失败,对我金家影响之大你是清楚的。 所以,你一定要多费心,有什么情况,你要随时告诉我。 王帅那小子不是一直喜欢周游四海嘛? 他是王室的人,又是你的丈夫,有些事,你要多尊重他的意见。 女人嘛,终究还是要站在丈夫后面的。荣耀和风光,应该属于你的男人,明白吗?” 虽然金玉贞并不喜欢王帅,她只是遵从祖父的安排,嫁给了这个王室子弟。 而且,因为她的强势和王帅的惧怕退让,让她对王帅从不喜欢,渐渐变成了厌恶和不屑。 可是,她更不喜欢自己的男人被祖父算计。 哪怕是我家的一条狗,那也是我家的。 可是,她能违抗祖父的命令吗? 金玉贞只能俯下头,低低地应了声是。 金老太爷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这个孙女,他是非常满意的。 如果金玉贞是个男丁,金老太爷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支持她。 哪怕是跳过儿子这一辈儿,他也要在闭眼之前,明确金玉贞的继承者身份。 可惜啊,她是女娃儿。 …… 事不宜迟。 金家已经同意,次日他们就扬帆出海,继续向大宋进发了。 日本不需要去了,藤原姬香在临安呢。 要想把博多津盘活,可离不开这位藤原神主。 宋国这边,出使北国的状元公杨沅经常上“热搜”。 前些天,杨沅在颍城暴打金国接伴使孔彦舟的消息传回了大宋。 传出消息的人,很显然是在颍州城头亲眼见过那一幕的人。 所以消息绘声绘色,非常详尽。 尽管如此,消息从一河之隔的颍水,传到宋国这边的边城,然后又一路传回临安,广大人民群众还是对它进行了一遍又一遍的再加工。 孔彦舟这个江洋大盗大汉奸,其种种恶迹劣行,很多百姓原本是不知道的。 如今由于杨沅的关系,他曾经犯下的种种罪行,也就被人挖了出来。 这样一个人,在大宋这边遭到了全员憎恨。 就算是那些一味主和,惟恐开罪金国的人,对于杨沅痛殴孔彦舟这种完全不符合外交礼仪的行为,也没有指摘他的半句不是。 大宋的状元公,刚到颍州城下,便凭借武力,硬生生打败了江洋大盗出身,一身横练功夫超卓的金国广平郡王孔彦舟。 这事儿超爽的好吗? 临安的勾栏瓦子,已经紧跟时事热点,把它编排成了评书和杂剧。 关于这个故事的评书和杂剧,如今是瓦子里最受欢迎的,场场爆满。 每当台上说到杨沅痛打孔彦舟的桥段,台下便彩声如雷。 鹿溪、丹娘和小青棠,今儿听曲大先生说“杨学士拳打孔彦舟”,明儿看岳家班编排的“愤怒铁拳”,乐不可支。 薛冰欣、冷羽婵和艾曼纽贝儿她们,私下里也没少贡献“票房”。 但是这几天,又有新的消息从北方传来。 虽然两国目前都在实行禁海,可是它们有漫长的陆地和海洋边境线接壤,想完全隔绝双方的消息往来,那是办不到的。 消息说,杨学士抵达山东济南府的时候,适逢金国两位大王造反。 整个山东乱成了一锅粥,济南城被两个反王杀了个七进七出,杨学士及使团所有人,全都死在济南城了。 很快,又有新的消息传来,说是金国接伴使孔彦舟也造反了。 孔彦舟这个三姓家奴,现在已经效忠反王完颜大睿。 带兵劫掠济南城,并且一路烧杀劫掠,跑到登州夺船出海的就是他。 孔彦舟被杨学士在颍州城痛打过。 孔彦舟既然投降了反王,当然会趁机报复杨学士。 杨学士应该是真的死了,这事儿符合逻辑。 消息传开,临安百姓扼腕叹息,开封府的张宓却是开心到见牙唔见眼。 然而还没过几天,就又有新消息从北边传来了。 消息说杨学士没有死。 消息又说,杨学士已经归顺了金国反王完颜驴蹄。 据说在济南小清河,有人亲眼看见杨学士被金人恭恭敬敬地请上大船。 据说金人权贵还在寿光羊角沟的出海口,与杨学士饮酒作乐赏红海滩。 杨沅是以大宋使节的身份,去金国见完颜亮的。 现在杨沅却被金国的叛军奉为上宾,那他不是投靠了金国又是什么? 金国的叛军……那也是金人。 鹿溪和丹娘听到这个消息,倒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人只要没死就好。 至于说投降金人? 我男人,不可能! 就算他真投降了,那也一定是为了做宇文虚中第二。 不过,鹿溪可不想等着二哥在北国做国师。 眼看着八月婚事将近,她的新郎回不来了…… 如今的鹿溪,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厨娘了。 她的眼界和格局已经大大不同,不会因为焦虑牵挂就整日自怨自艾地以泪洗面。 她知道,越是这种时候她越要冷静,要想办法把二哥从北国救回来才是正经。 于是,鹿溪在“杨家大宅”,召开了一次“拯救老公杨沅”的扩大会议。 参加会议的有宋老爹、曲大先生、计老伯、老苟叔一系。 鹿溪、丹娘、薛冰欣、冷羽婵一系。(青棠伺候局儿) 鸭哥、北条大翔、三上千雅、坤泰一系。 …… 今天,也是朝廷召开朝会的日子。 新帝登基后励精图治,“常朝”的频率明显变多了。 今天朝会集议的热点,显然是这两天刚从北方传回来的最新消息。 站堂太监刚刚说了句“有本启奏”,监察御史肖鸿基便昂然出列,朗声说道:“臣风闻访知,杨沅降北……” …… 澉浦码头,三条大船缓缓驶进了港湾。 中间一条大船,挂着高丽国的旗帜。 左右两条则是宋国水师的战舰。 其中一条是钱塘水师都监林荣跃的座舰,船上悬挂着他的帅旗。 市舶司的人以为水师又捕获了一条偷渡商船,正要安排人上前接收检查,林都监的战舰上就打出了旗语: “立即开关,我们要护送此船,去往临安。” 第467章 先报与君知(为JJM盟主加更) 朝堂上,肖鸿基把民间正在风传的“杨沅已然投靠金国反王”的消息说了一遍。 不过,肖鸿基也清楚,他目前并没有什么证据。 再加上皇帝和晋王一向宠信杨沅,他想用这样一件无法证实的传闻,便制裁杨沅,那是根本办不到的。 所以,肖鸿基只是提出: 如今临安乃至许多地方的勾栏瓦子,都在用评书、杂剧、歌曲的方式,传颂宋国使节杨沅,出使金国,痛殴汉奸孔彦舟的故事。 如今传言纷纷,杨沅究竟有没有投降金国,尚无法确定。 但是朝廷应该先禁止民间继续演出这些和杨沅有关的戏剧歌曲以及评书。 不然一旦来日证实,杨沅真的降了金国,此事就会让大宋蒙羞。 今天咱们把他捧的有多高,明天这一巴掌打在咱们自己脸上就有多疼。 当然,他肖御史是相信杨学士的气节和操行的,他相信杨沅不会降金。 但是哪怕杨沅被迫留在金国,成为金人之臣,宋国如今的过度宣传也是不适宜的。 鹅王见他一出班张嘴就提到了杨沅,两只眼睛就瞪了起来,原本懒散的坐姿也端正了。 殿下已经做好了怼人的准备。 不过听肖鸿基这么一说,他觉得倒也在理。 虽然他坚信杨沅不会丢大宋的脸,但是他也不苛求所有人都像他一样了解和信任杨沅。 知己嘛,什么叫知己? 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 所以肖御史这回放的屁,倒也算是老诚持重之见。 于是,鹅王又恢复了懒散的模样,瘫回了座位。 礼部尚书曲陌听了,却是眉头一皱。 这肖御史好不阴险! 不过,他那混账女婿居然没有化身咆哮帝,这让曲尚书有些奇怪。 抬眼往御阶上副座的位置看了一眼,见赵璩懒洋洋的样子,曲陌就明白了。 女婿这是没有察觉肖鸿基的阴险用心呐。 曲尚书清咳一声,出班奏道:“臣反对!” 赵璩见老丈人说话了,这个面子多少得给,忙又往上蹭了蹭,坐正了身子。 曲陌道:“杨沅出使金国,在颍州痛殴叛将孔彦舟。 此事初传虽为流言,如今经多方打探,却是已经证实了的。 而杨沅归降金国反王的消息,至今却还只是一个传闻,并无确证。” 肖鸿基微笑道:“曲尚书,正因如此,所以下官并未要求惩治杨沅啊。 只是为防万一,不宜让民间继续传播、赞美他的事情,这又有何不妥呢?” 曲陌看了肖鸿基一眼,微微一笑。 你以为老夫生来就是礼部尚书吗? 老夫也是从州县官一步步升上来的,你这小小心思岂能瞒得过老夫? 曲陌转向御座,捧笏奏道:“官家,民间歌颂杨沅的举动,是据其忠君爱国之实。 若依肖御史所言,因为一个尚无实据的消息,便禁止民间一应举动,那么天下百姓会不会认为,杨沅降北的传闻已经得到朝廷证实了呢?” “嗯?”赵璩一听,马上就明白了。 他本就是一個极聪明的人,只是没有见识过这种挖坑下绊子的腌臜手段,所以没有深思。 这时听岳父老大人一说,赵璩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玄机。 如果真按肖鸿基的建议去做,立即就会让民间相信,这是朝廷已经证实了杨沅叛降金国的消息,到那时杨沅就是千夫所指。 当这种民怨越来越强烈的时候,朝廷就不得不被民意裹挟,采取一些必要的行动。到时候还真不好说,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这个老丈人,要得! 鹅王满意地看了一眼曲陌。 本王大方一些,岳母大人过寿的时候,让王妃回娘家住上半个月! 至于李凤娘那个小丫头,好像也没啥可教的了,送回去让鹿溪教她做菜得了,女人学什么诗词文章。 赵瑗深深地看了肖鸿基一眼,颔首道:“曲卿所言甚是。 若因一个传言,便以官府之令强禁于民间,反而会让谣言四起,此事不必再提了。” “是!” 肖鸿基暗道一声可惜,面上却是一副公事公干的淡定模样,回班站定。 枢密使杨存中出班奏道:“官家,金国二王谋反一事,如今虽无详细消息。 但是综合各方面情报来看,应是确凿无疑的了。这对我大宋乃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臣以为,趁着金国内乱,我大宋应该迅速整顿兵马,渡河北上,征讨金国。 利用金国二王之乱,完颜亮顾此失彼之机,我大宋纵然不能就此收复全部故土,也可以将我大宋边界北推数百里,此实为天赐良机!” “万万不可!” 魏良臣马上出班奏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金国二王谋反,是否属实? 朝廷不能因为一个传闻,禁绝民间对于杨沅的颂扬,只恐寒了忠臣之心。 难道朝廷就可以因为另外一个传闻,发动国战吗? 对一人尚且应该慎重,对一国又该如何?” 户部尚书析折也出班奏道:“臣附议。 军国大事,不可不予慎重。 就算金国二王造反属实,其规模如何?能否牵扯金国主力? 如果我大宋兴师动众,撕毁和议,悍然兴兵之际,金国已经平定内乱,挟新胜之锐,驱重兵南下,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兵部尚书程真眉头一皱,说道:“析尚书此言差矣。 金国大军正在侵扰我国。耶律元宜的大军在襄阳城下,三日一小战,五日一大战,何曾罢休过? 既然金国正在攻伐我国,我大宋出兵北伐又何谈撕毁和议、悍然兴兵呢?” 刑部尚书张方旬道:“程兵部,金国可是邀请了我朝遣使和谈,我大宋也派出了和谈使节的。 如今尚无结果之际,我大宋出兵北伐,这不是失了道义吗,何谈出师有名?” 工部尚书侯可意失笑道:“可笑!我大宋派出使者之后,颍州方面因为孔彦舟充任了接伴使,倒是暂停了战事。 襄阳那边却是从不曾停止攻城。怎么,这和议与和谈只对我宋国有约束吗? 金国想打就打、想谈就谈?” 吏部尚书谭鹰炆道:“侯尚书,耶律元宜在襄阳城下从未停止攻城。 这是否说明,金国二王之乱即便属实,也不过是芥癣之疾,不足为虑呢?” 参知政事汤思退缓缓点头道:“不错,如果完颜亮已经控制不住局势,亦或二王之乱能够对他造成重大威胁,他没有不再派使者赴宋和谈的道理。 耶律元宜的大军也没有不抽调北方平叛的可能。 依臣之见,如此重大决策,不能依据一个尚未确实的传闻便仓促确定。” 赵瑗思索片刻,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他当然是倾向于出兵的,但大军北伐,不是一拍脑门说出兵就出兵的。 军事的动员准备,涉及到方方面面。 大宋朝廷的运行又是一向低效的令人发指。 朝廷中的主和派,不会因为一个尚不知规模如何、能否让金国伤筋动骨的二王之乱,就扭转立场的。 如果就这么仓促兴兵…… 大军还未成行,金国的内乱就已平息的话,那还只是颜面上的事情。 就怕大军已经仓促出发,可金国二王已然授首,金国几乎没伤什么元气。 那时北伐的惨败,对自己这个刚刚登基尚未改元的皇帝来说,可是一次重大打击。 赌上国运的一战,能够如此轻率吗? 迟疑良久,赵瑗脸色凝重地问道:“沈卿、晋王,你们的意思呢?” 沈该沉吟道:“官家,老臣以为,应该让驻边各路兵马的斥候以及机速房,尽快查清北国实情,朝廷据实再做决断。 国战不是匹夫意气,万万不可轻率举动。” 赵瑗看向赵璩:“晋王?” 赵璩颔首道:“臣以为,沈相之措,甚为妥当。 叫边军斥候去查,叫机速房去查,尽快查个清楚。 另外,咱们派出去的使团到底怎么样啦? 是被金国叛军裹挟去了辽东,还是真的在济南城出了事,也得查清楚啊!” 赵璩越说越气:“衮衮诸公在这儿猜猜猜,到现在也没个准信儿,咱们大宋是靠猜闷儿治国的吗?” 肖鸿基趁机出班给枢密院上眼药儿,说道:“晋王殿下,下官以为枢密院……” 赵璩瞪起眼睛道:“你又以为什么以为?如果是猜闷儿的话,你就别说了,憋回去!” 肖鸿基默然片刻,憋了回去。 枢密使杨存中忙出班道:“官家,机速房已经调拨精干奔赴金国。 如果顺利的话,现在已经渡过淮河。 我大宋潜伏于金国各方的秘谍,也已受命,正在调查金国二王之乱的情况以及使团下落。” 赵瑗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众卿此议,暂且搁置。待朝廷有了更进一步的情报,再做决策!” …… 朝廷大策,一旦失误,有可能既定目标没有达到,反而伤害了现有的根基和局面。 十数万大军的远征,数十万后勤辎重部队的动员,全国百姓缴纳的税赋钱粮的调拨支用…… 如果没有达到战略目的,反而因为仓促行动造成重大损失,可能抛下的就是数万将士的性命,制造出数万个破碎的家庭,糜费的钱粮支用影响到一系列朝廷大政…… 故而不可不慎。 不过,对于杨家大宅的人来说,却没有这种顾忌。 他们只需要考虑如何深入异国腹地,如何把人救出来。 关于派出人员,鹿溪首先就排除了她自己。 此去北国,男人远比女人方便,而且一身武艺是必须的条件。 鹿溪一条也不符合,即便她再如何挂念杨沅,也不会失智地要求去金国。 她去了,除了给自己人添麻烦,实在没有半点益处。 丹娘倒是争取了,她觉得自己的千术,也许能派上用场。 但是这一动议,马上就被所有与会者一致否决了。 上京如今已经是无法无天之地、强者为王的猎场。 就丹娘那身段相貌,她若去了,惹出的麻烦,一定比她的千术所能起的作用大的多。 因为同样的原因,冷羽婵和薛冰欣也被否决了。 今日参加救援会议的女人,都是杨沅的女人(除了伺候局儿的青棠) 不过还有一个女人也符合条件,却没有参会,那就是藤原姬香。 因为这是赴北国救人。大家一致觉得,她一个日本娘们儿,起不到任何作用。 所以,藤原神主就连旁听的资格都没争取到。 一番讨论之下,最终决定,由宋老爹带队,老苟叔、鸭哥、三上千雅以及有求司训练的几个新人,一起前往北国。 曲大先生和计老伯留下帮助鹿溪主持大局。 老苟叔本来是不想让宋老爹去的,理由就是他腿瘸,行动不便。 但宋老爹也有充分的理由:这是去救我女婿,哪有让你们去出生入死,我家不出一人的道理? 敲定人选之后,就是研究潜入北国的路径了。 现在朝廷禁海,大船是出不去的。 如果用小船,倒有机会突破水师的巡弋。 问题是除非外海有大船接应,凭这小船,不可能一直驶到上京。 因此他们最终确定的方式是,从陆路北上。 带上鸭哥的目的,则是成功救出杨沅后,万一有机会夺船出海,那时鸭哥就有大用处了 计议已定,宋老爹就带着老苟叔、鸭哥和三上千雅去准备次日的行程。 这时候,椿屋小奈正双手叉腰,立于一艘快船船头。 这条快艇,是先于那条高丽大船,被林都监派来向朝廷报讯的。 小奈也随船而来,当然是去向鹿溪报讯的。 花音和小奈这对女忍者,很是分得清大小王。 金小娘子可以随便得罪,宋小娘子必须巴结着,这是她们姊妹俩的共识。 第468章 保姑爷 由上百条大大小小的商船、货船组成的船队,浩浩荡荡地出渤海,过黄海,绕高丽国,穿朝鲜海峡,进入了日本海。 日本海在隋唐时期,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称。 直到元代,官方才赋予其一个正式名称:“鲸海”。 因为这一海域有着大量的鲸鱼。 当那种庞然大物第一次出现在船队面前时,整个船队都沸腾了。 金人不管老幼妇孺,都在船头奔跑呐喊着,以之为奇。 有金人武士试图捕获这条巨鲸,几個投掷手从船上掷出了几杆长矛,准确地击中了巨鲸,却也激怒了这头巨鲸。 巨鲸狠狠地撞击大船,险些把船撞散。 甲板上滚地葫芦一般,摔伤了不少人,从此船上的人再看到鲸鱼就友好多了。 杨沅和盈歌站在甲板上,眺望着深蓝的海水,一头鲸鱼正在侧面与船并列前进着。 盈歌正黏杨沅的时候,哪怕站在船头,香肩也是轻轻偎依在杨沅的怀里。 乌古论盈歌在临安时就对杨沅萌生好感了. 要不然她也不会对丫环阿蛮说出,若杨沅骗她,就把杨沅抓回金国为奴,永远伺候她的话来。 只不过那时候两个人不仅身份悬殊,而且也没有机会做太多接触,所以两个人的感情也就没有进一步催化的可能。 在辽阳城下,一向疼爱她的大哥试图射向她的一箭,成了这份感情的催化剂。 盈歌伤心地认为,她被抛弃了,她在世间已经举目无亲、孑然一身了。 于是,在一间静室里、一盏孤灯下,一个早就有了好感的英俊男人,哄着她、惯着她,给她喂饭,还要和她模拟亲热的样子,有些事也就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了。 这段海上航行的日子里,两人双宿双栖,感情迅速升温,盈歌对杨沅自然格外亲昵。 在船上的人一阵惊呼声中,巨鲸喷起了一道高高的水柱。 盈歌兴奋地抓住杨沅的手,指点道:“你看你看你快看,那鲸鱼水柱喷得好高啊。” 杨沅笑道:“是啊,不过鲸喷的其实不是水,而是它肺里的废气。 你别看它是生活在水里边的,名字带个鱼字,但它可不能像鱼一样在水里呼吸。 它是特别能憋气的,吸一次气就能在海水中潜游好久。 等它需要换气的时候,就会浮上水面把废气喷出来。 鲸鱼这种庞然大物,一呼一吸间,喷出的废气就能把周围的海水带到空中。 而且,鲸肺里的温度和外边不一样,废气喷出来遇到冷空气,也会凝成水珠。” 四周听到这番解释的金人,都用崇拜的目光看向杨沅。 不愧是文曲星下凡,人家懂得就是多。 我们还是头一回看见鲸鱼呢,人家连鲸鱼喷出的是气而不是水都知道。 看到众人的目光,盈歌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我男人懂得多,就约等于我懂的多嘛。 盈歌仰起脸儿,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甜甜地道:“原来是这样啊,你这家伙,懂得还挺多的。” “啪!啪!啪!”一阵掌声传来。 杨沅闻声望去,就见李太公微笑着走过来。 “状元公,果然是学究天人呐!就连这海中巨鲸也了如指掌。佩服,佩服。” 李佑默默地跟在李太公身后。 自从那天早上和杨沅就“叫与不叫”进行了一番深入交流之后,这个爱笑的大男孩脸上就此失去了笑容。 杨沅的眼角余光捎到了他黯淡的神色,于是很体贴地没有看他。 杨沅对李太公笑道:“李太公过奖了,不过是些杂学,不值一提。” 李太公笑吟吟地对杨沅做了个一起走走的手势,杨沅会意地拍了拍盈歌的小手,举步跟了上去。 李太公笑问道:“这位盈歌姑娘,学士可还满意啊。” 杨沅道:“北国佳人与水乡丽人最大的区别,就是脾气秉性。盈歌爽直开朗,杨某很喜欢。” “哈哈哈,杨学士你喜欢就好。” 李太公站住,扶着船舷,看向茫茫大海,感慨地道:“船工说,再有一天,我们就可以抵达‘爱也窟河’入海口,从那里驶入内河。 上京,近了啊。” 这个时代,东北三省各有一处出海口。 吉林的出海口就在图门江,金人称之为“爱也窟河”。 这支想要迁回上京的队伍,从图门江入海口进入内河,再走陆路去上京,路程并不比去黑龙江入海口更远。 因此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在大海上北向航行了,从这里登陆就成。 杨沅道:“太公此去上京,是想统合各方力量,南下支援辽东?” 李太公道:“不错,整个东北若能浑然一体的话,完颜亮除了一个皇帝的尊号,便再无优势可言了。” 杨沅微笑颔首道:“太公所言甚是。” 李太公转向杨沅,神色严肃地道:“辽东如今有驴蹄和大睿,二人若扩军备战及时,应能支撑一阵子。 不过要想长久,便离不了上京的支持。 而且,辽东战场,敌就是敌,友就是友,胜就是胜,败就是败。 可上京这场仗却是大有不同,敌我难辨、强弱难分,不知杨学士可愿襄助老夫吗?” 杨沅道:“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能被完颜亮率先迁出东北,固然因为他们是皇族,完颜亮不仅可以利用皇帝的名份约束他们,还能用宗室的名份管束他们。 不过,这也足以证明,他们两家,在上京地区并不是势力最大的家族,是么?” 李太公轻轻摇头道:“自从皇室南迁,上京地区就没有什么最大的家族了。 各方权贵的实力虽然参差不齐,可也谈不上谁能辗压别人,这才是上京如今面临的最大麻烦。” 蛇无头不行。 如果上京各方权贵中,有那么一两家拥有着绝对优势,那么想办法搞定这一两家权贵就行了。 恰恰是现在这种局面,权贵众多,且个个都有自己的诉求和想法,实力又相差无几,这才叫人头疼。 如果不能整合他们,这股庞大的力量根本就发挥不出来。 可是,想要统合他们,又是何其不易。 杨沅的神情也严肃起来:“杨某此番出使金国,适逢二王反亮。二王与我大宋友好,待杨某如上宾。 如今离上京越来越近,杨某也在想,此去辽东,是否一言不发,一事不做。 若能襄助太公一统东北,对我们宋国也是有利的,所以,杨某愿意与太公合作。” 听到“合作”二字,李太公心中微微有些失望。 看来这位杨学士还是没有投效之意啊。 杨沅在这一点上有所坚持,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倒是想假意投效,那样他能做的无疑更多。 但,哪怕是假的,只要有了投效这个事实,大宋那边就会有一群鸟人叽叽歪歪。 就他们那操行,宇文虚中全家为国捐躯了,他们都不以为然呢。 在他们看来,忠臣不事二主不仅仅体现在行为上,这个“名”也必须始终如一。 打入敌人内部当然是可以的,但是派遣之初不是谍探,是被迫屈服后,再和故国暗通款曲的,那就失去了名节大义,已经令朝廷蒙羞了。 伱付出再多,牺牲再大,在他们心里,最多算个污点证人,可以将功赎罪而已,想要获得荣誉和认可,那就不可能了。 他们只认同任何事都得“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杨沅如果始终是个小官,对此倒也无所谓。 但他的上升通道已经打开,就必须保证自己履历上的每一步都没有问题了。 李太公想了想,不死心地道:“若我们能在东北站住脚,与完颜亮割据对立,杨学士可愿改变主意么?” 杨沅微笑道:“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老太公,何必太心急呢。” 李太公听他这话风,似乎还留有余地,不由得心中一喜。 他打了个哈哈,道:“不错不错,老夫确实心急了,实也是因为求贤若渴啊。 哈哈,那就……等我们在东北站稳脚跟再说。” 李太公扭头道:“你们过来。” 李佑带着两个身材魁梧、形容彪悍的武士,走到近前站定。 李太公介绍道:“李佑,老夫的侄孙,学士已经认识了。 这两位,余奉先、杨玄策,皆为小婿军中谋克,勇不可当。 此去上京,学士身边无人听用,老夫就把他们拨至学士身边听用吧。” 李太公微笑着强调道:“杨学士,老夫此举,绝非监视,而是真心实意叫他们保护学士、听命于学士。” “太公美意,杨某岂有不允之理!”杨沅没有半分犹豫,就欣然答应下来。 他没有理由拒绝,因为他是真心想要帮助李太公统合上京众权贵的。 既然如此,就算这些人负有监视他的使命,又有何惧? 只靠驴蹄子和大聪明,是抗不住完颜亮的,一团散沙的上京权贵必须统合起来。 可是要统合上京权贵,这个过程可不是请客吃饭,而是要动刀子杀人的。 杀人者,人恒杀之。这样的话,既然李太公舍得送人给他用,他有什么不舍得用的? 不是自己人,祸祸着不心疼啊。 …… 钝恩城就在图门江流域。 钝恩城有两个小部落,一个是潺春部,首领叫凌戈。一个是显星部,首领叫符金盏。 此城筑于辽代,因此依附此城的两个部落汉化程度很高。 但是两个部落都以渔业、狩猎和耕种为生,在生产资料有限的情况下,双方的竞争便有些激烈了。 虽然不至于发展到交战的地步,但是彼此的关系却很紧张。 好好一座钝恩城,便也因此硬生生划分成了东城和西城,彼此泾渭分明,双方百姓极少来往。 两族之间更是鲜少通婚。 前两日,潺春部的凌戈首领家里来了一位贵客,乌古论阿布。 两个部落住在一座城中,潺春部落来了贵客,自然瞒不过显星部落的符金盏。 符金盏已经听说上京附近众权贵正在与上京留守完颜晏僵持,辽东地区掀起了战乱。 这让符金盏有些心慌。 像他这种小部落,一旦遇到战乱,必须及时依附一个强大的部落,否则很容易被人吞噬。 如果能傍上乌古论氏这种大势力,在这场大动荡中,无异会大大增强一个部落的抗风险能力。 可是,潺春部却先和乌古论氏搭上了线。 如果说是乌古论氏有心招揽这些小部落为己所用,那么阿布去过潺春部后,就该再来显星部落一趟才是。 可是符金盏老老实实等了两天,还是不见阿布登门。 符金盏不想再等了,他决定厚着脸皮主动去潺春部拜见阿布大人。 符金盏取出前年冬天亲手猎取的一张上好的虎皮,又拿了两颗完美的东珠。 正要往潺春部去,他的小儿子便蹬蹬蹬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道:“阿爹阿爹,乌古论家来人了。” 符金盏一听,心里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 阿布大人终于来了么?他还以为显星部落被抛弃了呢。 符金盏赶紧放下礼物,三步并作两步地迎出门去。 院中站着几人,几个身材魁梧的女真武士按着刀,散漫地站在院落里。 中间一个小小少年,背负双手,正在悠然四顾。 符金盏心中一奇,这就是阿布大人? 就他这身子骨儿,我一拳下去,怕不就把他打散了架。 不过,符金盏虽然腹诽,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不敬。 阿布大人弱,可乌古论家族不弱啊。 符金盏赶紧抢步下阶,抱拳施礼道:“显星部落孛堇符金盏,见过阿布大人。” “嗯?” 锦衣小帽、唇红齿白的少年,背着双手看看符金盏,弯弯的眉眼微微地一挑:“阿布?谁跟你说我是阿布?” 符金盏一愣,听声音,这是个女子? 符金盏愕然扭头看去,他那虎头虎脑的小儿子跑过来,指着易钗而弁的“少年郎”道:“阿爹,他就是乌古论家来的客人。” 符金盏这才省起,刚才根本就没问儿子来的是谁。 符金盏忙赔笑道:“在下听说阿布大人前两天到了潺春部落。 所以听小儿一说乌古论家来了客人,就以为是阿布大人了,却不知道大人您是……” 眉眼如画的美少年指着自己的鼻尖儿,笑嘻嘻地道:“我呀,我是阿蛮大人。” 符金盏有些奇怪地问道:“阿蛮大人……不是和阿布大人一起来钝恩城的?” 阿蛮道:“当然不是,阿布是元忠大人派来的。阿蛮是毕国公主派来的。” 符金盏这才恍然,难怪她是个女孩儿,原来是毕国公主殿下身边的人。 毕国公主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女儿,下嫁乌古论讹论为妻,是元忠大人的母亲。 只是,元忠大人既然派了人去潺春部落,毕国公主又派人到我的显星部落做什么? 符金盏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公主殿下派阿蛮大人到此,有什么事情吩咐在下?” 阿蛮道:“就这一两天,完颜斡伦家族和完颜乌里野家族会从海上来,从你们钝恩城登岸。” 符金盏心头一震,如今在辽东肆虐的就是这两位反王啊。 难不成乌古论家想让我出兵抓捕这两大反王的家眷? 符金盏是想依附乌古论氏,出些壮丁、献些粮草什么的,从而接受乌古论氏的庇护。 但是,以显星部落的身份,帮助乌古论氏抓捕两大反王的家眷……,他哪儿敢? 那是要招来灭族之灾的啊。 符金盏带了些乞求的语气,紧张地道:“显星部落很弱小,族中壮丁有限。 斡伦家和乌里野家既然举族搬迁,必然有兵马护送,在下只怕没有力量对付他们。” 阿蛮奇怪地道:“谁说叫你对付他们了?我是叫你保护他们啊。 哦!也不是他们,是要你保护我们家姑爷,懂吗?” 符金盏愕然道:“乌古论家的姑爷?” 阿蛮笑嘻嘻地道:“是呀,阿布要杀他,我来保护他,找你做个帮手!” 第469章 摸神仙的死丫头 图门江流域在这个年代,下游还没有淤塞,也没有那座碍事的桥,大船尽可通过。 自从船队到了图门江入海口,杨沅就站到了甲板上,不时观望着左右和前方的河道。 李佑和余奉先、杨玄策一直跟在他的后面,却并不清楚他在干什么。 或许只是因为终于看到了陆地的兴奋感? 钝恩城有一个大码头、一个小码头。 大码头就在东半城,位于潺春部落聚居区。 不过,潺春部落和显星部落只是因为有限的生产资料的竞争,关系不太融洽。 双方远没有发展到械斗仇杀的地步,因此并不禁绝对方到自己的地盘上来。 只是如非必要,双方都自觉地不去对方的聚居区域罢了。 东城码头虽然能够停泊大船,实际上却从未有过什么大用。 停泊这里的,最常见的就是小渔船。 因为没有什么海商会长途跋涉,和购买力如此低下的两個小部落做生意。 至于从这条水道去上京城,也没有商人选择,因为金人崛起的速度太快了。 当金国迅速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的时候,就连嗅觉最灵敏的商人都来不及反应,把上京当成一个海上贸易的重要地区。 等商人们想有所动作的时候,他们的政治中心南迁,大批权贵离开了。 上京那边留下的权贵们当然也需要奢侈品,而且他们完全买得起。 但是,仅仅供应权贵们奢侈品的话,需要为此开辟一条海上航道么? 物资只要运到山东路,再由陆地商人分销下去就行了。 经过燕京,进入辽东,然后再运往上京…… 一次也就十几车的货物,完全不需要开辟海道,要知道一条海船的货,就能卸装几十车的货物。 所以,钝恩城的百姓还是头一回看到如此庞然大物。 当他们看到第一条大船驶进码头的时候,他们就像船上的人第一次看到鲸鱼时一样,兴奋的大喊大叫起来。 很多人急不可耐地呼朋唤友,叫大家出来看大船。 接着,第二艘、第三艘…… 潺春部落的百姓们开始恐慌了。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来人是谁,对他们有没有敌意。 有人赶紧去通知他们的“孛堇”(族长、首领)。 早就知道这件事的凌戈闻讯,立刻带着人迎向码头。 簇拥在他周围的,是族中一些长老和勇士。 阿布带着他的七八个侍卫,就混在这些人中间。 如今辽东局势复杂,东京城的完颜雍也不能抽调兵马北上。 生活在绥芬河流域的乌古论家族虽然距钝恩城更近一些,却也同样不能派出大队人马过来。 但是,只派几个使者,想要在广袤的东北大地上穿插过来,还是非常容易的。 阿布是乌古论元忠派来的,他接受的使命只有一个:“杀死杨沅,抢回盈歌。” 李太公把乌古论盈歌赐给了杨沅,这件事老太公怎么可能不宣扬出去。 这种事,就是他绑定杨沅的一环呐。 曾经,他是坚决不想杨沅和盈歌有什么关系的,他担心这位状元因此而倒向乌古论氏。 但是,发生了辽阳城下那一幕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此事之后,由他做主,不管盈歌归了谁,于乌古论家族都是莫大的耻辱。 这不是乌古论家氏嫁女,而是女儿被人掳作女奴,赏赐给了某人。 把她赏给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有什么区别? 都是乌古论家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被人把女儿当女奴处置了。 李鸣鹤在离开老铁山城的时候,就把这件事散布了出去。 完颜大睿虚张声势了几天,在完颜驴蹄已经不可能被追上之后,就撤了兵。 他开始游击作战了,这一阶段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扩军。 他扩军的方式简单粗暴,先砸碎你所拥有的一切,不跟着我走,你就只能饿死,没得选择。 如此一来,他的队伍就像滚雪团一般迅速膨胀起来。 当然,这样征来的兵,忠诚度很成问题。 但有兵总比没有好。 而且,当这些兵一旦尝到了升官发财、为所欲为的甜头,也就不用担心他们不效忠了。 乌古论元忠就是在完颜大睿撤兵之后,知道妹妹没有死,被李太公赏赐给了宋国使节。 相对于令他更煎熬的其他种种可能,这个结局显然是比较叫人容易接受的。 这个容易接受,只是说乌古论元忠至少不会觉得那么煎熬了,但耻辱感是一样的。 所以,他派出了阿布,叫阿布赶到李太公一行人最有可能出现的图门江流域。 阿布知道钝恩城再往西大船就过不去了,李鸣鹤的船队必将在这里登岸,再从陆路返回上京地区。 所以他直接赶到钝恩东城,见到了潺春部落的首领凌戈。 阿布要求凌戈到时候以款待二王北迁家族长者的方法,邀请客人们赴宴。 到了他家之后,阿布就会和他带来的武士在酒席宴间,出其不意地斩杀杨沅,再夺回大小姐。 凌戈当然不愿意因此得罪二王家族。 就算两王造反死掉,他们的家族顶多是元气大伤,受到削弱。可瘦死的骆驼,依旧比他大。 更何况,万一……二王造反成功了呢? 但是,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 乌古论部落生活在绥芬河流域,和钝恩城(吉林延吉市西南卡兴洞)不到十天的行军路程。 现官不如现管,他还是更惧怕眼前就能对他产生直接威胁的乌古论部落。 所以,他只能自我催眠:我是被逼的,到时候动手的是阿布,和我无关……” …… 船上,杨沅一边观察着自海入河之后的沿途水情、地理,一边随口吩咐,叫李佑记下来。 李佑根本不明白他在干什么,但是太公已经吩咐了,要听他驱策。 所以,李佑只好像个起居郎似的跟在杨沅的屁股后面,随时记录着他交代的东西。 至于奉先和玄策这对卧龙凤雏,他们不识字。 杨沅严重怀疑,他们的父母当年不知道从哪儿听说过这样两个名字,觉得挺威风的,就用在了他们儿子身上。 “这个码头吃水倒是比较深,可惜不够大。” 杨沅丝毫不在意越来越近的码头上那些等候的人群,这种事,有李老太公他们出面,本也轮不到他去管。 杨沅指着河对岸道:“那边地势较缓,可以掘宽一些、挖深一下,扩大港口。同时,在那边铺设一条道路……” 李佑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杨沅的意思。 “杨学士,你是在考虑将来商队抵达后,在此靠岸,并运往上京。” 杨沅道:“不错,所以,除了地理的问题,我们还得考虑一路上要经过哪几方势力,要把人的关隘也打通了才行。” 李佑撇了撇嘴,不阴不阳地道:“杨学士,事关多国,你不是和太公说,还需要多方斡旋,不确定能否成功吗?现在就考虑这个,是不是太早了些?” 杨沅看了他一眼,道:“首先,未雨绸缪,你懂吧? 如今顺道就可为之的事情,却不去做,难道要等真的可行时,再大费周章的从头梳理一遍?再者……” 杨沅似笑非笑地对李佑道:“谦逊只是一种美德。 就像谦称自己的儿子为犬子,女人为拙内,难道真是自己的儿子太狗、自己的女人太蠢?” “啪!”杨沅的屁股被正好走过来,要招呼他下船的盈歌踢个正着。 用的是脚背,声音挺脆的,却并不痛。 只听到后半句的盈歌柳眉倒竖,杏眼含嗔:“你说谁蠢呢?” 杨沅拍了拍屁股,答非所问地笑道:“伱这腿法可是愈发精进了,举重若轻,举轻若重,灵活自如啊。” 盈歌嫩脸儿一红,又想踢他。 臭男人,人家现在腿法好,还不是因为你喜欢穷折腾。 以前人家使竖一字马都有点吃力,现在横一字马都轻轻松松。 见杨沅闪了过去,盈歌又瞪了他一眼,嗔道:“李太公喊你过去,要下船了。” “好!”杨沅笑答一声,跟着盈歌向码头一侧的甲板走去。 奉先和玄策立即按刀跟了上去。 捧着小本本、捏着铅笔头的李佑却又感觉抑郁了。 杨沅刚刚提到了拙内、犬子。 我那拙内,到底有没有对不起我? 我那犬子,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 一想到此前他的岳父大人,纥石烈部落的一位长老过寿。 他的妻子千里迢迢回上京给岳父大人过寿,还把年幼的儿子也带上了。 当时并没觉得有什么疑点的事儿,现在却是越想越不对劲儿。 “等我回到上京,见到那贱人再说,我一定要查个明白!” 李佑把小本本夹上铅笔揣进怀里,顺手把刀挪到了一个更易于拔出的角度,追着杨沅走去。 …… 岸上人群中,阿布看着凌戈领着几位长老殷勤地迎上前去,和李鸣鹤等二王族中长辈们寒喧起来。 阿布凌厉的眼神儿,便已盯在了那群老头子中间,唯一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 杨沅站在那帮老头子中间,如同鹤立鸡群,很显眼。 这个人……应该就是宋国使节杨沅了吧?倒是一表人才。 阿布想着,就看到了盈歌。 盈歌站在杨沅另一侧,从阿布的角度第一时间没有发现她。 这时盈歌上前一步,抬眼和杨沅说着话,阿布才看到盈歌。 阿布作为元忠的亲信,自然认得自家大小姐。 虽然他已经扮作潺春部落的武士藏在人群中,还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挡住了自己的脸。 看到盈歌小姐那张甜甜的笑脸,似乎真的喜欢了这个宋人? 阿布胸中怒火顿时炽烈起来。 乌古论家族的女人,怎么可以服侍一个卑贱的南蛮子! 杨沅,必须死! …… “杨沅如果死了,我将唾弃你、背叛你、永不信你!” 剑,就握在艾曼纽贝儿的手中。 在她前方,是她供奉的一尊“十字苦架”。 那是她亲手雕刻出来的圣像。 “因为信仰你,我和我的父兄,远离了家乡,踏上遥远的征程。 我用我的剑、我的血、我的生命,维护着你的荣耀。 可是你给了我什么?我的父兄被夺走了生命,我被掳为了奴隶! 现在,你要把我最后的光,也要剥夺,让它熄灭吗?” 贝儿眼中噙着泪,悲愤莫名地质问着。 她举起了手中的剑,沉声道:“如果,这就是你对我的试炼,那么恭喜你,你赢了!” 贝儿一剑劈去,小小的圣像被她一剑劈成了两半。 贝儿的金发也因为她劈剑的动作,猛地飞扬了一下。 “如果在宋国的皇帝改元之前,我的黑眸骑士还不能归来,我将从此成为你的不信者,永远唾弃你,哪怕永不超生!” 艾曼纽贝儿恶狠狠地威胁起了她的主。 “贝儿,贝儿!” 院中响起了海伦的声音。 艾曼纽贝儿提着剑,走向门外。 “贝儿,你在干嘛?” 海伦好奇地问了一句,但是马上发现,贝儿情绪似乎不太对劲。 一头漂亮的金发披散在贝儿的肩头,此时的她,就像一只发怒的母狮。 海伦不敢再问了,急忙让开身子道:“宋小娘子要见你,你看。” 院中,宋鹿溪带着李凤娘,正站在那儿。 李凤娘看到贝儿,顿时两眼一亮。 她没见过这种肤色白的出奇、头发金光闪闪、双瞳如湖水一般颜色的女人。 但是,虽然对她而言贝儿的长相是如此的奇怪,却还是能够感觉到贝儿惊人的美丽。 尤其是……,贝儿现在的气势。 如果李凤娘是现代社会的小女生,此刻只怕已经两眼星星地大喊“好a、超a”了。 此时的贝儿,攻气十足、性感与强势混然一体。 鹿溪把她的来意告诉了贝儿。 李凤娘被晋王府送回来了。 因为……不管李凤娘真心接受了多少,晋王妃能教的,李凤娘全都学会了,不说倒背如流吧,也是八九不离十。 而且,在容嬷嬷、莫嬷嬷的观察下,李凤娘日常的言谈举止、行为规范,也已经毫无挑剔。 她,经两位嬷嬷盖章认定,已经算是一个合格的小淑女了。 李凤娘欢天喜地的被送回了杨家,然后她就听说,杨叔叔去北国了。 而她的准婶娘,小厨神宋鹿溪,打算教她烹饪的本领。 这是要“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吗? 凭什么啊! 哦!我长大了以后,侍候好自己男人还不行,我还得拍姑婆的马屁? 这是嫁人还是受罪? 李凤娘不乐意了。 不过,她不敢说,她怕宋鹿溪再把她送回晋王府继续深造。 容嬷嬷的戒尺她都能忍,她实在是受不了晋王妃的嗡嗡嗡了。 于是,她就乖巧地央求鹿溪,说她想学习骑射。 因为她爹爹是大将军,她将来大概率也要嫁个大将军,她要成为和梁红玉一样了不起的女英雄。 可她以前太贪玩,父亲又不舍得她吃苦,所以在父亲身边时,她也没有学过这些本领,现在她想学。 鹿溪一听也有道理,她可以为二哥烹制可口的美食,但是当二哥遇到大危难时,她的烹饪本领便全无用处了。 可要说到学本事…… 冷、薛二女学的是个人技击之艺,东瀛的那位姬香姑娘也不合适。 鹿溪怕送羊入虎口。 艾曼纽贝儿曾经做过骑士团的军官,不仅骑射俱精,而且懂得打仗,更适合这位将军之女。 所以,宋鹿溪就把李凤娘给艾曼纽贝儿送来了。 “你要跟我学本领?” 贝儿挑了挑眉,看向李凤娘。 李凤娘一看更迷了,两眼直冒小星星。 这位金毛姐姐真的好飒啊!女人就该像她这样。 “嗯嗯嗯嗯……”李凤娘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贝儿道:“很辛苦的。” 李凤娘挺胸道:“我不怕!” 贝儿正在心情烦躁的时候,就像天天都来大姨妈。 可是,寻常女子此时进入东北都不适合,更不要说她这种长相了。 所以,她又无法为杨沅做点什么。 既然这个小丫头愿意吃苦,贝儿也算有了一个发泄的渠道。 于是,她向宋鹿溪优雅地点了点头:“好的,宋小娘子,这个人,我收下了!我向您保证,会把她训练成为一名合格的骑士!” 于是,李凤娘放下了“女诫”,又提起了剑。 …… 潺春部落首领凌戈装出一副此前并不知道二王家族会在此间登岸的模样,和李太公等人寒喧良久,一一拜见。 凌戈诚惶诚恐地道:“诸位大人光临,凌戈自该热情款待。只是这么多人……” 他为难地看了看船上众多的家眷和随从。 由于码头面积不大,四条船就泊满了,后边的船拥塞在河道上,暂时进不来。 李太公道:“我们经过高丽的时候,在巨济岛采购了大量食物,现在还没有用完。 让你们的人送些新鲜的肉食和蔬菜上船就好了。 我们只在这里做短暂停留,然后就要去上京。” 凌戈松了口气,喜道:“这样的话就没有问题。诸位大人晓得,钝恩城很小的……” 他正说着,杨沅就走过来,说道:“李太公,杨某听李佑说,此间有两大部落。 我想,我们虽然急于去上京,但是既然来了,两大部落的孛堇,我们还是要见一见,谈一谈的。 老太公莫非忘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咱们后续会有大量商船往来于此……” 李太公恍然大悟,笑道:“不错,不错,老夫险些忘了。 哈哈哈,凌戈孛堇,走吧,带我们这些老家伙去你家喝酒。 老夫有件对你来说有莫大好处的事,正要告诉你呢。” 说着,李太公拉过杨沅,对凌戈介绍道:“这位是大宋使节杨学士,你见见。将为你们钝恩城带来无尽财富的人就是他了,哈哈哈……” 凌戈听到“杨学士”三个字,心中便是一凛。 这就是阿布大人要杀的人? 但是,紧跟着他又听到“无尽财富”,不由心中又一奇,财富?什么财富? 码头上显然不是说这种事的地方,李太公已经张罗着让他带路了。 凌戈正要领着李太公一行客人离开码头,迎面就有一群人急匆匆地走来。 凌戈远远看见那领头之人,脸色就是一变。 显星部落的符金盏来了! 这厮的鼻子,真是比狗还灵! 符金盏带着二三十人,阿蛮和她带来的几名武士就藏身其间。 阿蛮已经换去了锦衣小帽,打扮成了显星部落的一个半大小子模样,跟在人群后面。 和这群大汉相比,她那身材娇小的可以被人忽略不计了。 阿蛮跟在后面,踮起脚尖也看不到自家小姐。 符金盏大声道:“听说上京的贵人们来了,金盏迎接来迟,诸位贵人恕罪。” 凌戈冷着脸道:“符金盏,诸位贵人已经答应到我家做客了,我家可不欢迎你。” 李太公笑眯眯地道:“凌戈孛堇,大可不必。这桩大机缘,单凭你一个部落,可吃不下。” 凌戈听了愈发心痒难搔,李太公一再提到财富和机缘。 他这样的大人物,说出来的话当然不会假。 他眼中的财富,也一定不是自己所能想像的那么小的规模。 只是,究竟是什么机缘、什么财富啊! 如果,我听从阿布大人的话,把他们请去家里,任由阿布大人杀了杨学士,会不会就此得罪李太公,让这机缘从手中溜走? 对了,李太公说过,这机缘,就是这位杨学士带来的。 想到这里,凌戈心中愈发纠结。 他不想得罪和他距离更近的乌古论氏,也不想得罪权势更大的二王亲族,他也不舍得放弃有可能给他的部落带来机缘与富贵的杨沅。 可是…… 符金盏想插一手是么? 凌戈不再排斥符金盏了。 他想掺和,那就让他掺和好了。 一旦出了事情,多一个人和我一起背,倒也挺好。 不过,我到底是倒向二王一边,还是乌古论氏一边,且弄清楚到底是什么机缘再说。 符金盏对李太公一行人道:“小人陪诸位大人先往凌戈家里做客。晚宴嘛,我们显星部落包了。哈哈哈,诸位大人这边请。” 潺春部落和显星部落的两位孛堇引着路,领着一众权贵长者,就往钝恩城中走去。 趁着这个机会,身材娇小的阿蛮终于挤到了盈歌身边。 杨沅做为贵宾被李太公带在身边,盈歌就被挤到了后边。 盈歌一路走着,双眼却是一直放在她男人身上的。 忽然,她感觉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捏了一把。 盈歌顿时又气又笑。 真是好胆,这儿居然有人“摸神仙!” 活够了是么? 盈歌反应极快,她反手就去抓那人手掌,同时另一只手握向短刀。 只是这一扭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挤眉弄眼的脸。 阿蛮? 这个死丫头! 她怎么死到这儿来了! 第470章 一碗酒了断 看到阿蛮,盈歌惊喜不已。 她刚要说话,阿蛮已经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口中说道:“往前走,不要停。” 盈歌心中生疑,连忙跟了上去,与阿蛮并肩而行。 阿蛮这才道:“姑娘,人家是奉了主母大人之命,来接应你回撒巴山的。” 阿蛮瞟了一眼前方身材高高的杨沅。 杨沅正和显星部落的一位长老,一边走一边攀谈着。 阿蛮便又补充了一句:“哦,还有……他。” 说到杨沅,阿蛮心中便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当初那个在临安送索唤的闲汉,怎么就成了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呢? 一不小心,他怎么就成了我家姑娘的男人呢。 我……我可是姑娘的贴身大丫头呀! 想到这里,两朵红云便悄悄地爬上了贴身大丫头的脸庞。 她腕上正带着一对金钏。 阿蛮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腕有点发坠,这对手镯,给了她一种宿命的感觉。 这是在临安时,杨沅送给她的呢。 难不成,我命中早就注定了,杨沅将是我要侍候一生的男主人? 盈歌丝毫没有觉察阿蛮心中的荡漾,听说是母亲派阿蛮来的,盈歌心中顿时一暖。 虽然大哥伤透了我的心,可娘亲还是很疼我的嘛。 盈歌欢喜地问道:“我娘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阿蛮小声道:“因为元忠大人派阿布回撒巴山去了,主母这才知道姑娘你大概会在爱也窟河登岸。” 盈歌听到大哥的名字,顿时俏脸一沉,冷声道:“他派阿布回山去了?” 阿蛮道:“是,元忠大人要派阿布到钝恩城来,先回撒巴山禀报主人。” 阿蛮就把阿布回撒巴山的事情经过对盈歌说了一遍。 心高气傲的乌古论元忠,是绝对无法忍受他的胞妹被人当作女奴一般处置的。 哪怕那个接受馈赠的人是大宋状元。 得知杨沅随二王家属,将从海路绕道回上京,元忠就揣测他们可能的登岸处是爱也窟河。 如果是从爱也窟河登岸,就一定会经过钝恩城,甚至他们就在钝恩城上岸。 元忠的人马虽然无法北上钝恩城,但是乌古论氏对于北部沿海各部落却很有影响力。 于是元忠就派阿布从陆路快马赶去钝恩城,想借助当地部落的力量,处决杨沅、抢回盈歌。 阿布北上,就要经过乌古论氏的根基之地绥芬河。 这里是乌古论族人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 元忠的父亲讹论和母亲毕国公主,如今就生活在绥芬河下游的撒巴山上。 阿布经过这里,本就要拜见主人和主母,何况涉及到对盈歌的处置,元忠也不能不请示父亲。 讹论和毕国公主,从阿布那里知道了发生在辽阳城下的故事,也知道了盈歌目前的处境。 讹论虽然依旧担任着撒巴山忒母(万户)和乌古论氏族长,实际上却早已把部族的事务实权,都交托到了长子元忠手里。 鉴于乌古论氏同完颜皇室关系一向非常密切,完颜亮清洗皇族宗室时,对乌古论氏也多方打压,元忠早已决定下注在完颜雍身上。 对此,讹论也是同意的。 现在,做为一族之长,他完全理解儿子的苦衷。 事关乌古论一族利益,不能因一人而改变立场。 讹论甚至心中明白,如果不是因为顾虑到他和毕国公主对女儿的感情,元忠的命令甚至会更加决绝:一旦没机会抢回盈歌,就杀了她。 乌古论家族不能再承受一次侮辱。 最终,讹论同意了儿子的安排。 但,毕国公主却有她的想法。 女真人对于宋人的观感一向是分裂的。 一方面,在武力上他们对宋人是一种俯瞰式的轻蔑。 另一方面,在文化上,他们对宋人又是一种仰视的崇拜。 杨沅是大宋的状元,在毕国公主眼里,认下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女婿也没什么。 虽然杨沅和盈歌的结合,不是乌古论家嫁女。 而且,因为盈歌是李太公馈赠给杨沅的战俘,是侍妾,甚至不是妻。 也因此,杨沅成了乌古论氏蒙羞的铁证。 但……把他抓回来,让他这個大宋的状元做我撒巴山的入赘女婿,还不能扳回一局么? 讹论还认同儿子耻辱该用鲜血洗刷的道理。 毕国公主作为女人,显然不认同这对父子的想法。 毕国公主眼见无法说服丈夫,便私下派出阿蛮,想破坏阿布的行动,把杨沅和女儿一起带回山去。 盈歌听到这里,脸色就变得非常难看了。 当她被绑在车上,在两军阵前成千上万的人注视下,身旁是一群正在宽衣解带要侮辱她的大汉。 她的胞兄做什么了? 后面有一支大军的胞兄,要一箭射死她! 现在,她爹又默许了她大哥的决定,杀了她的男人。 我被掳为女奴时,你们不救我,还想杀我。 我因杨沅才避免了甚于死去的难堪和羞辱,你们又不依不饶地追来想杀了他? 乌古论氏的荣誉高于一切,你们的脸面高于一切,我盈歌就活该被你们一再牺牲? 由始至终,伱们有在乎过我的感受吗?有把我当成你的女儿、当成你的妹妹、当成一个人吗? 盈歌怒火中烧。 阿蛮道:“姑娘,阿布如今就藏在潺春部落。不过,我已经用主母的名义,说服显星部落帮忙了呢。 一会儿,我们会抢先下手,把你和……杨沅抢走。我在凌戈家附近已经安排好了快马,咱们……” “不!我不回去,阿蛮,我不会再回撒巴山了!” 盈歌扭过脸儿,伤感地看着阿蛮。 “这事不用你管了,你回去告诉我娘,既然我爹和我大哥都觉得我给乌古论氏丢脸了,那么,就让他们当我死了吧!我不会再回去了!” 盈歌说着,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起了转转,她又一次被伤透了心。 阿蛮急道:“姑娘,你别赌气呀,元忠大人也是不得已吧,主母不是已经……” 盈歌没再理她,把牙关一咬,便快步向前走去。 阿蛮跺了跺脚,赶紧追上去。 她不曾代入盈歌的身份去考虑她的感受,对于盈歌的反应,便有些莫名其妙。 眼见盈歌已经快步追到杨沅身边,阿蛮急忙又放慢了些脚步,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辍着,只想再找机会说服盈歌。 …… 杨沅在凌戈家里,看到了以前回乡祭祖时才能见到的场面。 同一宗族的亲戚们,聚集在一个长辈家里。 院子里是各家赴宴的客人自己带来的桌子、凳子还有碗筷。 所以,一应器物大小、高低、规格各不相同。 平时难得一见的亲戚们,三五成群,聊的热火朝天。 饭菜不是一次性上齐的,而是一盆一盘一大碗地陆续端上来。 精致的摆盘什么的是没有的,主打的就是一个量大管饱。 院子最里边,那棵高大的核桃树下,只摆了一桌,坐的都是此间有头有脸的人物。 贵客是二王家族的长辈们,作陪的是潺春、显星两个部落的孛堇和长老们。 这里辈高位尊的长者太多,杨沅被挤到了第四座,李佑和余奉先、杨玄策自然和他同桌。 盈歌坐在杨沅身边,甫一坐定,两人就旁若无人地说起了悄悄话。 李佑见了这人这般情形,心中便是一惨,他和他的娘子,曾经也是这般如胶似膝的啊。 “咔!” 李佑手中的筷子,被他一把握断了。 盈歌和杨沅正在说的,并不是缠绵的情话。 她刚一坐定,就把凌戈部落中藏着大哥元忠派来的心腹阿布,以及他们准备在酒席宴间出手杀死杨沅并掳走自己的计划,全盘告诉了杨沅。 盈歌算是充分继承了草原女子的基因,睡在谁的帐里,就是谁的人,哪怕是被抢亲抢去的。 杨沅听着,神态非常淡定。 他悠闲地剥着香脆的炒松子、榛子和板栗,一颗颗地投喂给盈歌。 哪怕听到阿布要在酒席宴间杀死自己时,杨沅也没有丝毫动容。 他连深宫刺驾、御前侵犯这么刺激的事儿都干过了,神经早已坚韧如钢条,这点事儿,还真不能够叫他感到震惊。 “我知道了。” 杨沅拈起一粒剥好的榛子,投进盈歌红嘟嘟的小嘴,说道:“接下来由我处置,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盈歌不放心地道:“可是……” 杨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柔声安抚道:“听话,这事,让你男人来解决。” 元忠也好,讹论也罢,他们都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对于家族的最好结果。 由始至终,盈歌的感受都不重要,他们没有考虑过。 也许,作为一族之长,他们这样理性的考虑并无任何问题。 但盈歌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有她的感情和感受。 杨沅能感受到,盈歌在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嗓音在忍不住地颤抖。 如果不是他投喂及时,打断了盈歌感情的酝酿,盈歌的眼泪早就忍不住流下来了。 一向霸道的盈歌,偏就吃杨沅这种霸道。 听他这么说,盈歌心中一甜,便乖乖地答应下来。 她相信,杨沅一定比她有办法。 这在临安时,早就证明了嘛。 只是,这次不用给他一包珠宝作酬劳了,反正连人都赔给他了。 …… 核桃树下,李太公正在指点天下。 在座的人,有许多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的本家直系长辈。 但是论见识,论话术,还真没有能拿得出手的。 因此,李鸣鹤自然而然就成了他们的“代言人”。 李鸣鹤正在慷慨激昂地大骂完颜亮,历数他的种种荒唐之举。 潺春部落和显星部落的两位孛堇笑的便很尴尬。 他们心里虽然是也是认同李太公的,但是他们没有必要站队。 尤其是,他们两人都知道自己的随从中藏着乌古论家的人。 而乌古论家现在是朝廷一方的人。 他们就更不能表态了。 李太公见他二人这般模样,不禁微微一笑。 光凭这番说辞,当然不足以说服这两个部落为其所用。 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得是切身利益啊。 李太公话风一转,便道:“老夫说起这些,只是告诉两位孛堇,完颜亮是不得人心的。 大睿和驴蹄起兵造反,我女真权贵大多都是支持他们的。 众望所归之下,岂有大事不成的道理? 待我们回到上京,统合了各方力量,整个东北浑然一体,到时候自然能诛杀昏君。至于你们两位……” 李鸣鹤抚须笑道:“你们的部落处境艰苦,丁口也不算多。 若叫你们抽调壮丁,恐怕部落就连自保之力都没有了。老夫自然不会这般难为你们。 不过,老夫这里,倒是有一桩天大的好处要送与你们,你们做起来也不为难,不知两位可感兴趣?” 凌戈听他骂了半天完颜亮了,终于等到自己最关心的话题,登时精神大振,连忙道:“老太公请讲。” 李鸣鹤道:“你们这两个部落,所处之地不算太好。 山多水多,土地不够肥沃,只以农耕和渔猎,勉强养活部落罢了。 这一次,叫你们供应我们船上那些家眷的一部分吃用,只怕就要影响了你们,今冬的日子要过得拮据起来了吧?” 两位孛堇尴尬地笑了笑,他们穷,这是事实,没什么好否认的。 只是,被人当面说出来,脸上无光也是真的。 李鸣鹤道:“我等回到上京,就要统合各方力量,整顿兵马,支援正在辽东作战的大睿和驴蹄,到时候会需要大量军需物资。 这些东西,上京那边也是很难凑出来的。幸好,老夫通过杨学士,结识了高丽船王。 接下来,老夫打算通过这位高丽船王自海外购入军需。 而这些军需要运去上京,有两条路可以走: 一条路是走黑龙江,从庙尔噶珊进入内河。 另一条,就是走爱也窟河,从你们钝恩城登岸了。 你们想想,如果老夫把这商船泊靠地点选在钝恩城,你们这处鸟不拉屎的穷地方,从此变成北方最繁华的商埠……” 李鸣鹤拈着酒杯,微笑地看向两位孛堇:“二位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凌戈和符金盏听了,不禁怦然心动。 他们穷归穷,不代表连基本的见识都没有。 如果钝恩城变成一座贸易商埠,那对据此生存的两个部落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当然清楚。 相比于乌古论家族那虚无缥缈的友谊,似乎……李太公画出的这张大饼更香呢,葱花味儿的,还粘了芝麻! 不仅他们二人听了李太公这番话心潮澎湃,就连他们两个部落的长老们,呼吸都有些粗重起来。 凌戈心中急急闪念,如果我放任阿布刺杀杨沅、掳走盈歌,会不会激怒李太公? 若是李太公因此放弃钝恩城,改以庙尔噶珊运输军需…… 一念及此,凌戈心中就似被狠狠捅了一刀,好像失去了一切。 符金盏这时也想到了这个顾虑:如果我放任阿蛮与阿布一斗,任由他们掳走杨沅和盈歌,会不会激怒李太公? 如果李太公放弃钝恩城,改由庙尔噶珊输运军需…… 两人心中的天平,顿时向李太公倾斜了过去。 不过,他们还不确定,那个大宋状元若是被杀被掳,会不会妨碍他们和李太公的合作。 凌戈咳嗽一声,试探地道:“如果钝恩城果真能变成一座大商埠,那对我们自然是一场天降的大富贵。 只是,方才听老太公说,您是通过大宋杨学士结识的高丽船王。 这宋人……可靠么?那位高丽船王,真能搞到大批军需物资运来钝恩城?” 李太公呵呵一笑,抚须道:“那位高丽船王乃是杨学士的知交好友。 眼下,他是基于和杨学士的交情才信任老夫。 不过,只要我们顺利交易一次,此后还有什么顾虑呢? 至于杨学士是宋人,这有何妨?我大金兼收并蓄,海纳百川,只要是人才,他是哪里人又有什么关系? 宋人、契丹人、渤海国人,就连那昏君完颜亮都在重用,我们想成就大事,难道还不如完颜亮的心胸? 老夫甚想招揽杨学士啊,只是杨学士心向宋国,不为所动。 老夫如今,只希望能精诚所至,有朝一日能打动杨学士啊,呵呵……” 凌戈听到这里,心中不由一沉。这个杨沅,竟然如此重要? 凌戈迟疑着端起酒碗,向李太公等贵客敬了敬。 他抿了口酒,目光缓缓扫过各桌正在喝酒吃肉大声谈笑的族人。 他去过上京,他知道上京权贵们过的是何等奢华的生活。 他听说,燕京之繁华,更甚于上京。而江南之繁华,更甚于燕京。 那才是人上人该过的日子。 上等人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神仙日子啊? 我潺春部落,就该世世代代在此受穷? 我凌戈,就该一辈子龟缩在这片河滩峡谷不得伸展? 打仗,我们拼不起,如果就连这个送上门的机会我们都不要…… 凌戈咬了咬牙,将碗中酒一口灌下去,红着眼睛对李鸣鹤道:“李太公,请借一步说话。” 却不想,符孛堇正和他打着一样的算盘,几乎是与此同时,也对李太公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两人顿时目光一碰,宛若刀剑般,火花四溅。 凌戈沉声道:“老符,我有十分紧要之事,要和李太公说!” 符金盏冷笑道:“俺也一样!” 李太公诧异道:“两位有什么事,不能在这里说么?” 凌戈和符金盏齐声道:“不可以!” 一句话说罢,两人又齐齐怒视对方,同桌之人不禁面面觑。 …… 阿布和他从辽阳城带来的七八个人,在院落东墙角单独开了一桌。 他本想等众人喝出七八分醉意时才猝然下手,那样更容易成功,也更容易脱身。 可是看到核桃树下,凌戈和李太公相谈甚欢的样子,阿布心中就有些不安起来。 现在辽东大乱,乌古论氏对于钝恩城鞭长莫及。 元忠大人也知道,当地部落是不会冒犯二王亲族,替他们出手的。 因此,一开始确定的办法,就只是利用乌古论氏的影响力,逼迫凌戈帮他们制造一个机会。 至于杀人、掳人这些需要动手的事,都由他们自己负责。 他们对于这两个部落的影响,以前也不算强,现在更是相当薄弱。 如今眼见凌戈与李太公相谈甚欢,阿布唯恐凌戈变卦,把他们的底细泄露出来。 因此,就在凌戈和符金盏一左一右抓住李太公手腕,抢着要对李太公告密的时候,阿布把心一横,放下筷子,沉声道:“动手!” 七八个同桌的武士立即齐齐站起,人人手端一碗酒,便斜刺里走过去。 阿布端起酒碗,跟在了他们后面。 看情形,他们像是要去某一桌客人处敬酒,而他们绕行的方向,正好经过杨沅那桌。 院落的另外一角,身材娇小、看起来年纪不大的阿蛮坐在上首。 不过,这种现象并不令人奇怪。 要是“他”辈份足够高,不要说坐在这一桌的首座,就是坐首桌那都是天经地义的。 辈份和年龄是两码事。 阿蛮早就发现了阿布他们的位置,一直在悄悄盯着他们。 眼见阿布他们端酒而起,阿蛮把正啃的鸡腿往桌上一扔,沉声道:“顶上去!” 同桌的七八名侍卫,马上纷纷端起酒碗,有样学样地迎面走去。 阿蛮与阿布认识,唯恐被阿布看见引起警觉,所以就躲在了一群武士的后面。 杨沅这一桌,杨沅端起酒来,笑吟吟地对余奉先、杨玄策道:“奉先、玄策,两位这名字,一听就是万人敌的豪杰呀。” 余奉先和杨玄策忙端起酒碗。 余奉先笑道:“不瞒杨学士,在下这名字,正是家父引用自一位了不起的古人。” 杨玄策大咧咧地道:“咱比奉先小两岁,出生之后,家父见是男丁,很是欢喜。 我爹想着他们老余家给儿子借用了古代大豪杰的名字,家父就用一只鸡去向算命先生讨来了玄策这个名字。 先生说咱这名字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呢!” 余奉先道:“杨学士,你是个学问人,你说这奉先和玄策,谁更厉害些?” 杨沅眼角余光,捎着渐渐向他们走近的两伙人,微笑道:“古之奉先、玄策,谁更厉害,不是同一时代的人,比较起来不甚公平。 不过,今之余奉先、杨玄策,谁更厉害些,我却是知道的。” 这话一出口,本来因为他敬酒却不包括自己,有些不太高兴的李佑,都好奇地向他看来。 杨玄策瞪起眼睛道:“我俩?谁更厉害些?” 杨沅笑道:“一会儿,你们两个谁杀的人多,谁就更厉害!” 说罢,杨沅手指一拧,一碗酒就旋转着飞了出去。 第471章 王八卡在门槛上 阿布这边,走在最前面的那名武士一直保持着正常的速度。 他一路走,身子还微微打着晃儿,一副有了醉意的模样。 他的脸上带着笑,目光直接越过杨沅这一桌看向了更远处。 那副样子,就是要从杨沅他们身边经过,要去向什么人敬酒的模样。 但是,随着越走越近,他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生硬,眼珠也在悄悄垂落,把注意力放在了杨沅身上。 杨沅坐在一条低矮的板凳上,扭头和别人说着话。 他的脖子因此露了出来,这是一个很好的下刀位置。 只要一刀下去,桌上就会多一道菜——一颗新鲜的人头。 武士的右手,下意识地摸向了他腰间斜插的刀。 这时,杨沅手中一空,一只酒碗旋转着飞了起来。 酒碗的初速度似乎并不快,但是在空中旋转了一刹,突然就来了一个“跃迁”。 下一刻,那个正盯着杨沅走过去的武士眼前,就突兀地出现了一只酒碗。 根本来不及反应,酒碗硬生生地砸在了他的眉心。 “啪!” 粗陶的酒碗砸得粉碎,武士的眉心一下子凹了进去,两只眼睛瞬间内视,仿佛变成了斗鸡眼。 他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来,整個人就仰面倒了下去。 后边几名武士早就蓄势待发,杨沅的突然出手虽然出乎他们的意料,但他们还是立即反应了过去。 一只只酒碗纷纷砸向杨沅所在的酒桌。 他们随后拔刀冲了过去。 杨沅拨开一只偏向盈歌的酒碗,一牵她的皓腕,就把她拉了起来。 “小心,退开一些。” 杨沅叮嘱着盈歌,牵着她的手,仿佛在舞蹈。 身形一旋一转间,他的脚下便是一勾一挑,那条板凳就扫向冲的最快的武士。 板凳不是很大,槐木材质的,又硬又沉。 “啊!” 那武士发出一声惨叫,小腿被板凳磕折了。 他的身子往前一冲,一头砸在桌子上。 被他一压,桌子另半边的杯盘碗筷都飞到了半空。 余奉先和杨玄策一下子跳了起来。 虽然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知道自己此刻该做些什么。 眼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举刀扑来,两人立刻拔刀迎了上去。 杨玄策直接从那个扑倒在桌子上的人后背上踩了过去。 他的足尖狠狠踩在那个倒霉武士的后颈处,奋力向下一踩。 脚下传出“咔”的一声脆响,在呐喊、惊呼的混乱当中,根本没有人听见。 但是脑袋扣进一盆野鸡炖蘑菇的那名武士,再也没有把脸抬起来。 阿蛮那边的武士在对面几人动手的时候,就摔了酒碗拔出刀来。 “带走咱们家姑娘还有那个男人,就是拉着姑娘的手,长得又高又俊那个,不要伤了他,快快快。” 阿蛮一见余奉先和杨玄策扑上去和阿布的人动了手,不由大喜。 她马上喝令几名武士执行原计划,掳走姑娘和姑爷。 “当当当!” 李佑刚拔出刀就随势一挥,荡向阿蛮这边冲来的两名武士。 把他们的刀锋磕开的同时,李佑一脚踹向其中一名武士的中门。 杨沅看到适时挡在自己身前的李佑,微微有些意外。 人不可貌相啊,还以为这小子能做李太公的卫队长,全凭他姓李呢。 没想到此人的身手比威猛高大的余奉先、杨玄策还要高明一些。 杨沅立即护着盈歌退开。 现场已经大乱,其他各桌的客人纷纷跳了起来。 杨沅担心客人中间还有对方的人,因此格外小心。 这边甫一动手,潺春部落事先埋伏的人手,还有显星部落首领符金盏带来的侍卫,便马上冲向首桌,往桌前一横,把他们围了起来。 但这些人都是身子朝外,拔刀在手,显然是想保护他们。 李太公霍然站起,见此情形,不由脸色铁青,沉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潺春、显星两部是想要灭族吗?” 凌戈连忙道:“李太公千万不要误会,我们的人是要保护各位贵宾的,并无恶意。” 符金盏也急忙向这一桌的二王长辈们解释了一番。 凌戈道:“李太公,在下刚才想请太公借一步说话,其实就是想向您说明这件事。他们……” 凌戈向正在混战的双方一指,迅速解释道:“他们是乌古论家的人,奉命来杀杨学士,抢回他们家姑娘的。” 符金盏跟着说道:“另一边的人也是乌古论家的人,但他们接到的命令不太一样,他们是要把杨学士一并抓走。” 凌戈道:“乌古论家势大,我们潺春部落得罪不起。 所以,凌戈原本想睁一眼闭一眼。 李太公既然赐了这般好机缘给我们,凌戈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刚才就想和太公说出真相,只是没料到他们动手这么快。” 符金盏急忙补充道:“真的,李太公,俺可以为他作证,凌戈妹扒瞎。” 李太公听了二人一番言语,想到刚才二人急着要跟自己说“悄悄话”的举动,也相信二人确是为自己抛出的利益所打动,决定站队自己这边了。 可是,如果杨沅死在这里,那宋国的军需他们还有机会得到吗? 李太公立即道:“老夫可没机缘赐给你们。 他,那位杨学士,才是你们的财神爷! 可他要是死在这里,呵呵,老夫保证,你们连钝恩城都待不了啦。 想活命,就逃进那边的光屁股山,当野人去吧。” 符金盏一听就急了,忙道:“我们刚刚要向太公坦白真相,就是跟着李太公您一起干的。” 凌戈拔出短刀就向那边混战的地方冲去,一边跑一边大叫道:“都滚开,别挡害。杨学士,俺凌戈来救你啦!” 杨沅这边,李佑一口刀上下翻飞,抵住了当面之敌。 阿蛮带来的其他几人则和迅速冲过来的阿布交起手来。 阿蛮见状,立即悄然一闪。 四下里一片混乱,敌我难辨,许多人只能闪避观望。 阿蛮就潜伏在他们中间,悄悄靠近了盈歌。 阿蛮身材娇小,做男儿打扮时,就像个半大小子。 因此,谁也没有怀疑她是其中一伙人的同党,而且还是首领。 阿蛮顺利摸到了盈歌身边,此时杨沅和盈歌牵手而立,杨沅还半臂环绕保护着盈歌。 阿蛮便想,我家姑娘虽然是被当作女奴赏赐给他的,如今看来,一颗心也是真的放在他身上了呢。 所以,我只要能控制住杨沅,姑娘就会乖乖跟我走了吧? 阿蛮想着,就悄悄贴了上去。 阿蛮和杨沅属于最萌身高差。她的头顶堪堪赶上杨沅的肩膀,嘴巴只及得杨沅的胸口。 这样的体型,如果她想捂住杨沅的嘴巴,再把刀架到杨沅的脖子上,显然只能跳起来,用双腿夹住杨沅的腰。 所以,她鬼鬼祟祟地潜过去,从盈歌的侧后方突然往前一闪,一口短匕就抵在了杨沅的后腰眼儿上。 “不许动,跟我走!”阿蛮娇斥一声。 阿蛮心中的杨沅,还是那个嘴巴很甜、很会来事儿的小索唤印象。 在她认知中,杨沅身手一般,心眼儿倒是不少。 所以她觉得自己想要拿捏杨沅还是很容易的。 盈歌被杨沅拉着手,贴心地帮她挡过一切凶险,心中顿觉甜丝丝的。 有了之前两军阵前自己大哥要射她的那一箭,盈歌的心思现在特别敏感。 她很在乎危险来临时,她的亲人爱人对她的反应。 如今阿蛮突然冲到杨沅侧后方,用刀抵住了杨沅,盈歌不禁大怒,厉声喝道:“阿蛮,你想死吗?” 杨沅对阿蛮笑道:“阿蛮,伱叫我不要动,却又叫我跟你走。那我到底是不要动,还是跟你走啊。” 阿蛮紧张地道:“不要油嘴滑舌,我的刀子很锋利的。” 阿蛮又扭头看向盈歌,解释道:“姑娘,这是主母大人的吩咐,婢子有什么法子呢。 你还是跟我回去吧,主母大人不想杀杨沅。” 杨沅突然左手向右肩后面一探,顺势微微扭身,一把就抓住了阿蛮的后衣领。 “诶!” 阿蛮一声惊呼,娇小的身子就飞了起来。 她被杨沅一个大回旋,从肩后硬是甩到了身前。 就在阿蛮身子腾空的时候,杨沅的右脚贴着她空出的位置踢了过去。 一个从阿蛮身后扑过来的武士,被杨沅一脚踢的倒飞回去,砸碎了一张酒桌。 阿蛮稳稳落地,惊魂未定地站住,手中犹自抓着她的短匕。 她的刀并没有出鞘。 阿蛮根本就没想过真的对杨沅动刀,只想把他带走。 这要是真的亮出刀子,混乱中杨沅反应过激,撞在她的刀子上,那不是解释不清了? 只是,杨沅怎么知道我没拔刀呢?难道他早看见我了? 阿蛮对此颇为不解,如果不是确定她的刀没有出鞘,杨沅应该不会用这么冒险的动作。 “啊!”刚想到这里,阿蛮忽然觉得胸前一凉,低头一看,顿时发出一声高分贝的尖叫。 她急忙抬手掩住胸口,窘得小脸通红。 她的身子刚刚被杨沅那么一甩,领口扭开了,露出了里边一抹粉嫩的肌肤,只是惊魂稍定的她却没有发现。 杨沅见状,赶紧甩锅,把阿蛮往盈歌怀里一推,说道:“你看住她。” 阿蛮一头撞进盈歌怀里,紧接着手里一空,短匕就被杨沅夺走了。 杨沅背对二人,握着短匕,看向混战的双方。 李佑适时提着那口带血的刀过来,站到了杨沅的侧翼。 虽然李佑看杨沅不顺眼,但他很清楚这个人对他们的重要,不会让杨沅有失的。 阿蛮这边接受的任务本就不是杀掉杨沅,在发现阿蛮被抓之后,剩下的四个人便结阵退向一方,不再加入混战。 如此一来,阿布这边的人很快就被一一砍倒,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身上还带着伤。 眼见任务已经没有成功的可能,阿布绝望地扔下了刀子。 此时已经没有反抗的必要了。 现在弃械还有活下去的机会,再反抗就只有死路一条。 余奉先和杨玄策迅速冲过去,一左一右将他擒下。 杨玄策解下腰带,麻利地把他绑了起来。 见此情形,阿蛮那边还剩下的四个人干脆弃械就缚,任由别人把他们绑了起来。 阿布和阿蛮被推到了李太公他们面前。 凌戈和符金盏把他们各自受人所托,允许乌古论家的人混入随从的事当众交代了一遍。 阿布和阿蛮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也就不再反抗,把他们各自接受的使命交代了出来。 李太公看了看杨沅,说道:“杨学士,这两伙人都是冲你来的,你说该怎么办?” 杨沅缓缓走上前,说道:“杨某是受太公之邀前往上京的,是客人,自然客随主便。” 李太公道:“客随主便,那是杨学士谦逊客气。我女真人又岂能不懂得待客之道呢?” 李太公看向凌戈和符金盏,皮笑肉不笑地道:“不知两位孛堇又怎么说?” 凌戈犹豫了一下,赔笑道:“凌戈但凭李太公作主。” 李太公笑着点头道:“好!在两位孛堇这里,老夫也是客人。 杨学士尊重老夫这个主人。老夫偌大的年纪,又岂能不识礼数,对你们二位喧宾夺主呢? 两位孛堇既然不想作这个主,那就不要太为难了。” 李太公扭头对二王家族的众长辈们说道:“诸位,咱们这就回船上去吧。 且在钝恩城歇息一晚,明日咱们就从北岸登陆,返回上京。” 二王家族的长辈们纷纷点头称是。 李太公向凌戈和符金盏微微一拱手,笑吟吟地道:“有劳二位孛堇今日盛情款待,老夫告辞。” 李太公转过身,对李佑他们几人一挥手,说道:“把乌古论家的人都带上,咱们走。” “李太公,李太公请留步!” 潺春部落的一位长老慌了,连忙抢步上前,拦住李鸣鹤。 他跺了跺脚,气极败坏地对凌戈道:“戈子,你还寻思啥呢,你倒是说句话啊!” 凌戈苦着脸道:“四叔儿,你……你让我说啥。” 他四叔勃然大怒,脸红脖子粗地道:“你说你说啥? 咱们现在是割卵子上供,人也痛死了,神也得罪了。 你可是当着咱们潺春部落的家呢,你说你该说啥?” 另一个年纪更老些的潺春部落长老,抖了抖白胡子,慢吞吞地道: “确实啊,先前的事儿咱们就不说了。 王八卡在门槛儿上,进退都得摔一跤。咱们是没得选! 所以呢,哪边先找到咱们了,咱们就先应付哪边。 可现在不同了,戈子,人家李太公和杨学士,可是要送咱们一桩天大的富贵!” 老头看着凌戈,认真地道:“咱们就不该表现一下潺春部落的诚意? 你若是一点表示都没有,叫人家怎么相信你? 那不是上坟烧树叶,你糊弄鬼呢么? 你叫人家凭什么就把这泼天的富贵送给你?” 凌戈红了脸,他看了看两位长辈,又看看其他几个潺春部落的长辈,见几人神情殷切,显然都已做出了投向李太公一方的决定。 凌戈把牙一咬,沉声道:“好!李太公,我凌戈今日就代表潺春部落,向您和杨学士,表达我们的诚意!” 凌戈大步上前,“呛~”地一声,拔出了长刀。 阿布目芒一缩,骇然叫道:“凌戈,你想干什么,我可是乌……” “杀!” 凌戈一刀刺去,长刀笔直地刺进了阿布的心口。 四目相对中,凌戈目光一厉,攥紧刀柄的手狠狠地一旋,又猛然抽出刀来。 阿布胸口顿时血如泉涌,心脏已经被搅烂了。 阿布瞪大了双眼,身子摇晃了几步,只张了张嘴巴,连话都没有喊出来,就“卟嗵”一声,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凌戈转过身,颊上的肌肉跳动了几下,这才冲着李太公和杨沅一抱拳。 “如此,可能证明凌某的诚意?” 李太公微笑颔首道:“好,凌孛堇,你既然表明了心迹,老夫也可以向你保证,咱们一定可以合作,你今天的选择绝不会后悔。” 凌戈勉强一笑。 他的心里还是不太托底,只是,他已经没得选择了。 要么两边都得罪,虽然得罪的都不深,可潺春部落以后一定会受到排挤打压,日子更加难过。 要么就选李太公,风险固然很大,可潺春部落也因此有了腾飞的机会。 族中的长老们都不怕冒险,他作为族长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李太公又看了一眼符金盏,微笑道:“符孛堇,你怎么说?” 符金盏满面苦色。 他今天来,是受阿蛮所托,想要破坏阿布的计划,让阿蛮把人掳走的。 他来的时候就知道今天要动手,这里又不是他的地盘,因此他只带了两个同辈的兄弟,其他几个随从都是身手极好的年轻人,并没有族中长辈。 因此一来,如何决断,便只能靠他一人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潺春部落和显星部落本来就是既相互依附又相互竞争的关系。 没有强大外敌的时候,他们之间就是竞争的关系。 有了强大外敌的时候,他们就要抱团取暖。 现在凌戈彻底得罪了乌古论氏,抱上了李太公的大腿,可他心里头还是有点含糊。 万一有朝一日乌古论氏兴师问罪,光凭我潺春部落挡得住吗? 显星部落那时也会背刺我吧? 如果真能如李太公所说,以后将有大批商船往来于钝恩城,这块肥肉光是他们潺春部落是消化不了的。 而且,这么大的利益,显星部落也不会看着他们独吞。 那干旱的地方,为了抢水,两个村落都能人脑子打成狗脑子,显星部落会坐视贸易的油水全落到他潺春部落? 既然如此,不如把他们拉下水,有事儿两家一起扛。 想到这里,凌戈便大声道:“老符,你煞棱地,还尿唧啥呀。 今天你要是不一起干,来日我姓凌的吃香的喝辣的时候,你可别眼红。” 符金盏听了,凶狠的目光便从阿蛮和四个撒巴山武士身上缓缓地掠过。 阿蛮被他看的子都僵住了。 她从没想过,打着乌古论氏的招牌,到一个小部落里办这么点事,还能有生命之险。 她还有十八天才满十四岁呢,她真的不想死啊。 瑟瑟发抖的阿蛮想向盈歌求情,可是身子僵硬的一时竟无法动作。 盈歌看的心头不忍,向杨沅身边靠了靠,轻轻牵住了他的手,拉了拉。 阿蛮从小侍候她,二人名为主仆,情同姊妹,要她看着阿蛮去死,心中着实不忍。 杨沅扭头看了她一眼,盈歌轻声乞求道:“饶了阿蛮好不好?” 杨沅听了顿时眼神一凝,有些责怪地看着盈歌。 其实,杨沅本也没想杀阿蛮,就冲那小丫头刚才把刀子抵在他腰眼儿上时,没有拔刀出鞘。 不过,他不希望这句话是从盈歌嘴里说出来的。 盈歌在金国的身份太复杂,杨沅眼下谋划的大敌就是金国。 如果盈歌不能明确她以后的身份,该把握的分寸,到时候两人之间就会很麻烦。 人的立场,本来就是在一个个“岔路口”做出不同选择中,渐渐明确起来的。 为了他和盈歌之间将来不出问题,趁着盈歌正对撒巴山满怀怨尤的时候,他必须无情一些。 看到杨沅目光变得冷冽下来,盈歌芳心不由一颤,弱弱地道:“咱也不放了她,叫她以后侍奉夫君,可好?” 这还是她第一次称杨沅为夫君呢。 杨沅脸色柔和下来,摸了摸她的头,道:“你不用管了,交给我处理。” 盈歌咬了咬唇,委屈地点了点头。 符金盏被众人看着,心中好不纠结。 凌戈有族中长辈拿主意,这关乎全族未来的大事,他一人如何敢下决断? 一个失误,可就是把全族带进了深渊呐。 符金盏深吸一口气,对杨沅郑重地说道:“杨学士,符某一旦有所抉择,便再无退路了。 关乎全族,符某不敢草率,这里请问学士一句,这商道,当真开得?” 杨沅淡定地道:“一定会!” 顿了一顿,他又半开玩笑地道:“如果符孛堇不放心,可以派几个族中勇士,从此守在杨某左右。 若是杨某所言不能兑现,符孛堇随时叫他们取我性命!” 李太公原本对杨沅的海上商道计划信了八成,这是基于他对各方利益诉求的考虑,推敲出来的结果。 八成机会,完全值得赌上一把。 如今再听杨沅这般斩钉截铁的回答,李太公心中最后两成疑虑也消失了。 杨沅确实有十足的把握。 以他对宋国新君赵瑗的了解,这位年轻的帝王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削弱金国的机会。 沈该等老臣,只要确信此事经过日本、高丽两度转手,能把宋国摘出去,他们也会乐见其成。 杨沅现在唯一不确定的,就是不知道高丽金家愿不愿意接下这件事。 不过,如果高丽金家拒绝,也有姬香兜底。 他有十足的把握,让商船抵达钝恩城。 区别只在于,那船是来自高丽还是日本罢了。 “好!” 符金盏重重地一点头,缓缓拔出刀,一步步走向阿蛮。 人家才十三岁,我不要死。 阿蛮慌得什么似的,急忙想找到盈歌,求自家姑娘救命。 忽然,她只觉胯下一热,顿时羞愤欲死。 算了,还是让我死了吧,真是没脸活了。 第472章 欢喜岭 符金盏双手握刀,缓缓举起。 因为用力,他攥住刀柄的小臂,条状的肌肉都绷出了明显的棱子。 很显然,他是想一刀砍下阿蛮的人头,用一记干净俐落的挥刀斩,表现出他不逊于凌戈的决心。 “卟嗵!”羞得要死的阿蛮跪下了。 雪亮的钢刀在她面前一挥而起,劲风带起她的一缕秀发时,她的羞涩就被她的漂亮小脑瓜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惊怵画面所取代了。 阿蛮双腿一软,就跪到了地上。 她看到盈歌了,满面惊喜地张了几下嘴巴,才从失声状态中恢复过来,惊叫道:“小姐,救救阿蛮啊。” 盈歌紧张地揪紧了杨沅的衣角,抬头看向他,满眼央求。 阿蛮看到这一幕子,一下子福至心灵,明白过来。 想要活命,看来得求姑爷才行。 “姑爷,救救阿蛮,姑爷……” 阿蛮惶恐地向杨沅叩起了头。 杨沅对追上一步再度挥刀的符金盏道:“符孛堇,杨某已经看到足下的诚意了。这个人,就留下吧。” 听到这句话,阿蛮往地上一堆,忽然就控制不住地哇哇大哭起来。 …… 大宋,澉浦码头。 港湾里,一条条大船安静地停泊在那里。 它们已经在这里停泊很久了。 一些当初以为大宋只是暂封几天海域的商贾,选择了停泊在大宋,为此早已叫苦不迭。 不过,今天是个好日子,所有被迫滞留在码头的船主和水手,全都高兴万分。 因为朝廷已经决定将于明日开海了。 为此,今天市舶司在澉浦镇上,召集了所有滞留码头人员,对他们解释近来滞留码头的原因。 据说市舶司还要登记所有滞留人员,按照人头和货物多寡,对船舶滞留码头期间产生的餐宿费用从税收上做一定的减免。 因此,今天码头上一个人都没有。 一条条满载着粮米、药材、兵器等军需物资的大船,就从这空无一人的码头上,缓缓驶了出去。 林荣跃率领水师官兵,在码头两岸一里之外戒严着,防止有人靠近。 这样直接由大宋官方安排的事情,只此一回。 之后,大宋朝廷就要完全置身事外了。 在两国和议没有撕毁之前,大宋是绝对不会背上“支持金国分裂势力”这顶帽子的。 从明天开始放开海禁,也是为了方便以后的支援船队的出入。 杨沅把肥玉叶和寇黑衣派回京城之后,二人就马上赶去了枢密院。 毫无意外的,肥玉叶被羁押了。 寇黑衣在八绂堂面见郑远东,对郑远东详细说明了使团在金国的全部遭遇,然后说出了杨沅的计划。 郑远东听说之后,立即带寇黑衣去见枢密使杨存中。 杨存中一听,这事儿他也兜不住,马上又把二人领进了宫。 然后,上午刚刚召开了朝会的官家赵瑗,立马召集了一次只有晋王和宰执参加的御前会议。 寇黑衣、肥玉叶和金玉贞这三位从金国返回,并且知道计划的人,被带到了御前。 在三人互为补充,详细说明杨沅的计划之后,官家、晋王和众宰执就开始了激烈的讨论。 在反复推敲、仔细梳理,确认计划可行之后,众宰执又拾遗补缺,就具体实施环节,做了一些补充。 最终,秘密援助金国叛军计划,正式确立。 该计划属于大宋绝密,命名“善人计划”,由晋王赵璩、首相沈该、枢密使杨存中统筹负责。 举凡粮食、布匹、药品、兵器的生产、筹备,以及从大宋各地向临安的转运与集中,由三位善人全权负责。 肥玉叶被罢免了官职,不过鉴于其私自脱离职位,是出于孝道,因此免予刑责。 实际上,她却是摇身一变,成为了三善人的白手套,负责将一应军需物资漂白,再转运出去。 粮草、药品、布匹、武器这些物资,是可以从民间收购或者定制的。 但是如此体量的物资,民间收购根本不可能满足需要。 因此,将有二成的物资,由肥玉叶负责,从民间收购。 而另外八成,则由三位善人转交给肥玉叶,肥玉叶一番运作后,把它漂白成民间收购物资,再运出澉浦码头,交给等候在外海的藤原姬香。 由于周边诸国的海船,大多是从大宋的造船厂定制的,这为转运营造了最好的条件。 藤原姬香只需要从博多津开出足够数量的海船,到了澉浦外海,双方不需要搬卸货物,而是直接换人。 换人的同时,把船上的旗帜也同时换掉。 然后,肥玉叶这边开着满载日本货物的海船回港。 是的,不是空船。 这就是做为计划的参与者,大宋朝廷给予的赏赐。 姬香这边,可以不受大宋海贸关于船只数量、货物数量、每年交易次数的限制。 而藤原姬香那边,则继续驾驶这些满载货物的船,行驶到高丽国海域,再和庆州金家同样做一次交接。 如此一来,涉及四国六方的这场秘密交易,将把真正的供应方完美隐藏起来。 你即便有所怀疑,也很难找得到把柄。 这么做不仅仅让大宋避免了道义上的被动,而且宋国因此扶植起来的,将不仅仅是一支金国叛军 宋老爹、老苟叔他们准备从陆路潜往北国的拯救计划取消了。 因为就在他们准备行动的前一天,椿屋小奈回到了临安。 小奈带回了杨沅的消息。 杨沅目前不需要拯救,他成了金国叛军的座上宾。 肥玉叶成了三善人的白手套以后,就把她的旧部冷羽婵和薛冰欣召集过来,艾曼纽贝儿也得以加入,成为三善人的使者。 鹿溪、丹娘、宋老爹、计老伯他们,则继续经营杨家的基本盘:海贸、餐饮、珠宝、香料。 并且,他们成为受肥玉叶委托的,那二成需要真正来自民间的军需物资的采购方。 …… 船队行驶到了深海区,海水已经变成了纯净的湛蓝色。 藤原姬香穿着一身武士服,胸前绣着黑色的家徽。 她的额头系着一条“钵卷”,梳着高马尾,站在船头,迎着海风,拄着一口武士刀,神采飞扬。 当初离开博多津的时候,她有多么灰头土脸,现在就有多么得意。 她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当她告诉博多津的豪商巨贾们,她拥有一条流畅的通往大宋的海上走私渠道时,会被当成财神爷一样顶礼膜拜的情景。 之前她派回博多津的人,已经带回了那边的最新消息。 八岐商会已不复存在,小野明兮取代了八岐商会,成为了博多津的最高控制者。 可是那又如何? 只要我能带去足够的利益,博多津的豪商巨贾就会坚定地支持我。 博多津名义上的执掌者小野明兮,甚至是小野明兮背后的主人平清盛,都会选择把我奉为座上宾。 当我重新掌控博多津,甚至可以极大程度影响到武家平氏的一些决定。 我将光明正大地回到京都,成为皇后的多子姐姐也会对我赔起笑脸吧? 哎呀,还真让杨沅那個家伙说着了,才刚刚十六岁的鸟羽天皇居然驾崩了。 可怜的多子姐姐,年纪轻轻就成了小寡妇,啧啧啧…… 真是叫人一掬同情之泪呢。 如果多子姐姐肯向我臣服,承认我比她的优秀,我不介意把杨沅借给她使用一下的呢。 毕竟我的胸怀是如此宽广。 “呵呵呵呵……” 想得当初被狗一样撵出京都的她,将要风风光光回去藤原家,姬香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旁的花音和小奈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儿。 她们对此太熟悉了,神主一定是又在发白日梦了。 肥玉叶却不明白姬香为何发笑,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姬香姑娘何故发笑?” “哦,我是在想……” 藤原姬香自然不会说出她所想象的“龙王归来”的画面。 坦白讲,自己想想就算了,说出来是挺羞耻的。 姬香笑嘻嘻地道:“我是觉得,完全不需要什么金夫人啊,其实本姑娘就足以承担向金国上京地区运输的事情了。” 这一点,花音和小奈是与她同仇敌忾的。 花音马上接口道:“就是啊,金家还像是给了我们多大恩惠似的,其实我们根本不需要他们。” 小奈道:“金玉贞整天跩的啊,扮出一副矜贵清高的模样给谁看呢,我就不信在床上她也这样儿。” 花音笑嘻嘻地道:“当然不可能,主人那么霸道,才不会惯着她呢。 要我说啊,越是这种人前清高矜贵的人,人后越是放得开。 说不定她在主人面前像条小狗儿似的乖巧听话呢。” 虽然肥玉叶和冷羽婵、薛冰欣私底下偶尔也会开黄腔,但她跟东瀛三女却不熟。 肥玉叶无奈地道:“不要这么说了,金夫人不是说过,她和二郎同宿一室那晚,双方都很守礼,不曾及于乱么。” 藤原姬香拄着武士刀,轻轻舔了舔嘴唇,桀桀怪笑道:“什么礼?周公之礼吗?” 肥玉叶不想跟她们说话了,这三个东瀛女人说着说着就奔下三路去了,果然是蛮夷呢。 肥玉叶不屑地走开,扶着船舷,看着湛蓝大海中白色的浪花,忽尔便想: “我们主人那么霸道,才不会惯着她”,杨沅……很霸道吗?” 然后,她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印证的画面: 明亮的月亮、婆娑的树影、摇曳的水花、堕落的樱桃,策马扬鞭的黑暗骑士…… 啐!近墨者黑,我被这三个不知羞的小倭女带坏了! 肥玉叶脸儿一红,马上甩锅。 …… 船队扬帆破浪,稳稳行进,其中一条大船的顶舱。 金夫人穿着一身高丽风格的华服,款款走进船舱。 “夫人!”见到金夫人,舱中的几名高丽武士立即起身向她恭谨地施礼。 金夫人微微点头,矜雅地吩咐道:“打开门。” 这个船舱就像一个大会客室,尽头是屏风,左右有通道,后边显然还有其他舱室。 而在这个会客室船的舱间里,左右也各有一处房间。 房间打开,金夫人走了进去。 “夫人?夫人啊……” 王帅看清走进来的人,马上一个滑跪,向她扑了过来,张开双臂,就要抱住金玉贞的大腿。 金玉贞嫌弃地一闪,把他踹开了去:“滚,别碰我!” 王帅跪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夫人,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就饶了我吧!” 金夫人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下,淡淡地四下一扫。 这间舱室很大,有三扇舷窗。 可是舱里或坐或站,足足十九个女人,这就一下子拥挤起来。 一个女人的脂粉香,嗅着叫人心旷神怡。 十九个女人的脂粉香,甚至还不是同样的味道,那气味儿就真是难以形容了。 金玉贞烟一般细柔的黛眉便微微皱了起来,淡淡地问道:“怎么,你们窗子都不开的么?” “一捻红”闻言,连忙过去把窗子推开,海风鼓荡而入。 金玉贞如李花一般白得清润的眉眼,这才舒展了一些。 金玉贞瞟了王帅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妾身不是善妒的人。 夫君如此喜欢她们,妾身就给夫君纳进家门啊。 十九位佳丽,风情迥异,夫君大人还不开心吗?” 这十九位女郎,是金玉贞按照杨沅给的地址,去找王帅时撞见的。 当时,王帅先生正在召开无遮大会。 二十多位女郎,只有他一个男人,在一个铺着柔软地毯的豪奢大厅里面做着成年人的游戏。 结果,被金玉贞逮个正着,王帅魂儿都要吓飞了。 不过,金夫人却并没有发作,而是当场开出巨额赎金,要为这些女子赎身。 金夫人和她们签了自赎书,约定以五年为限,到期可以自赎。 如此一来,到期后愿意留在王家的可以留下,不愿意留下的就可以离开。 自赎金已经提前从赎金中扣除,尽管如此,哪怕这五年里没有一分银子的月例和赏赐,五年之后,她们也都是小富婆。 财帛动人心,除了少数在临安有家人的,或者对去高丽心存疑虑的,最后有十九个人答应下来。 王帅哭丧着脸道:“夫人,为夫真的知错了,这…… 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一群女人,除了她们谁也见不到,真的如同噩梦啊,你就原谅为夫一次吧。“ 金玉贞笑了笑,腴润的小腰轻轻一扭,翘起了二郎腿,衣裙一绷,衬得玲珑浮凸。 她的眸中含着一抹笑意,柔声道:“夫君这是说的什么话,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夫君不是喜欢如此么?” 王帅哭丧着脸道:“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成不成? 只求夫人能让我出去,见见别的人,说说别的话,做做别的事。 天天只跟十几个女人关在一起,早晚要疯啦。” 金玉贞唇珠抿了一抿,似笑非笑地道:“成吧。 妾身如今联系了一桩大生意,是和金国上京那边做买卖。 妾身不愿意抛头露面,这和金人打交道的事儿……” 王帅两眼一亮,急忙请缨道:“交给我啊! 夫人,你只管在背后主持大局,那些迎来送往场面上的事儿,全都交给为夫就好。” “这样啊……” 金玉贞想了想,勉为其难地点点头,道:“那……成吧。” 金玉贞起身就往外走,王帅急忙问道:“夫人,为夫可以出去了?” 金玉贞挥手道:“大海之上有什么好看的?你在这好生待着吧,该叫伱出来时,我自会放你出去。” “砰!”舱门关上了。 王帅绝望的喊声从里边传了出来:“看什么都行啊,看鱼看鸟看乌龟都行啊,放我出去吧夫人……” …… 一千骑兵,轻快地驰骋在北方的荒野中。 骑兵过处,鲜花和野草辗落成泥。 在确定把将钝恩城作为军需物资海陆交接地点之后,杨沅就向李太公建议,让二王家眷缓缓而行,由李太公带一支轻骑尽快赶去上京。 从他和李太公交流中掌握的情况看,上京地区的势力派系十分纷杂。 忠于朝廷的、保持中立的、对抗朝廷的、对抗朝廷的部族之间又想争个头尾的…… 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正在辽东作战,这是他们两大部落能被诸多上京权贵认可的底气。 可也正因为家族首领在辽东,却也成了他们想统合上京各方势力的障碍。 因此,就要趁着上京各方势力还没争出个眉目,尽快赶去上京为好。 李太公深以为然,于是带了一千精兵,先行赶赴上京而来。 前方眼看就到完颜驴蹄部落的聚居地了,经过一番跋涉的骑兵放缓了速度,歇息马力。 李太公用马鞭往前一指,笑吟吟地说道:“再有三十里地,咱们就到护步达冈了。 杨学士可曾听说过护步达冈?” 杨沅若非出使之前恶补过金国的知识,还真不知道护步达冈(五常市)。 杨沅微笑道:“自然知道,金国就是在此地以少胜多,大败辽国,从此攻守易势,迅速崛起的。” 李太公听了不禁仰天大笑。 四十年前,完颜阿骨打建立大金国,攻下辽国重镇黄龙府(吉林农安)。 辽帝耶律延禧以倾国之兵,号称七十万,要消灭刚刚建立的金国。 当时阿骨打一共只有两万人马,却在这护步达冈重挫了辽军先锋。 偏偏这时辽国后方传来消息,御营副都统耶律章奴发动叛乱,要另立新君。 耶律延禧闻讯急忙回朝平乱,辽军以为打败了,纷纷抢着撤退。 金兵趁机掩杀,就此一战完成了战略转折,金兴辽亡的格局从此形成。 杨沅见李太公得意大笑,不禁暗暗吐槽。 按照原本的历史,六年之后,完颜亮南征,在采石矶大败。紧跟着,完颜雍就在辽阳自立称帝了。 这种情况下,完颜亮不赶紧退兵平叛,竟还想着先打败大宋,再回去收拾完颜雍,结果遭遇哗变,被自己的部下杀死。 也不晓得完颜亮当时不肯退兵,是不是怕重蹈当年辽国天祚帝耶律延禧的覆辙。 不过,辽帝亲征,后方谋反。金帝亲征,后方也谋反,金国还真是完美继承了大辽的优良传统呢。 李太公笑道:“驴蹄的王府就建在欢喜岭上。 咱们先去那里落脚,召集本地部众,打探一下上京的情况,再确定下一步的行动。” 三十里路,健马轻驰,也不用多少时间,前方渐渐出现一座山谷。 说是山谷,是因为两则都是山,连绵青山,逶迤远去。 但山谷并不狭窄,两侧山脚之间,宽处至少七八里地,一条河流居中而行,两侧都是屋舍和田地。 杨沅陪着李老太公正往前行,前方斥候便疾驰而回,到了近前猛地勒马站住,急急禀报道:“李太公,欢喜镇刚刚发生一场大战,死伤不小。” “什么?” 李太公顿时变色,喝道:“是什么人袭击欢喜镇?” 斥候道:“尚未查清。” “再探!” 李太公说罢,已经一磕马镫,加快了速度。 杨沅、李佑、杨玄策等人也是一提马缰,急急跟上。 不消片刻,他们就到了镇上。 此时逃散的镇上百姓已经被找出来一些,得知是完颜驴蹄的人马回来了,他们大喜过望,立即四处呼喊乡邻回来。 领着一支青壮且战且退,逃到附近山上的一位谋克,见敌人退走,正往镇上回来。 忽见又来了一队兵马,他们忙就近埋伏了起来,这时弄清敌我,也急忙出来相见。 这位谋克有个很是清新脱俗的名字,吴老二。 吴老二见过李鸣鹤,一见是李鸣鹤,他便大喜拜倒,哽咽地道:“李太公,我们已经听说山东之事了。 我们日盼夜盼,终于把你们盼回来了,驴蹄大王可回来了么?” 李太公沉声道:“你先说,是谁袭击了欢喜镇?” 吴老二悲愤地道:“是完颜元昀,是他袭击欢喜镇,掳走我镇上女子、孩童不下六百人。” 李太公一呆,旋即惊怒道:“完颜元昀?他可是驴蹄的亲侄儿啊,他这是要干什么?” 杨沅看了眼路边的一具尸体,血迹还没有凝结。 杨沅马上打断李太公的话道:“李太公,他们既然掳走了镇上的女子和儿童,走的必定不快。我等何不去把人追回来?” 吴老二顿时大喜,爬起来抹了把眼泪,问道:“李太公,你带回了多少兵马?” 李太公道:“一千人。” 吴老二一呆,沮丧地道:“完颜元昀带了不下三千人。 我们镇上的人被打散了,一时之间又集结不起来,太公只有一千人,这……” 杨沅挑了挑眉头,淡淡地道:“一千人又如何? 他们刚刚经历一场大战,体力衰竭,我等又是突如其来,可出其不意。 当年阿骨打两万人马,就敢在此力敌辽军七十万。 四十年后的今天,你们就连一千打三千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第473章 王者归来 李太公听了杨沅的话不禁怦然心动。 他是一员智将,从年轻的时候,他在家族中就是以谋略见长。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通晓武略,他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 杨沅所说,确实可行。 这种情况下,虽然是一对三的比率,依旧有赢的机会。 最关键的是,他们才刚刚回来,这一仗是一种态度,哪怕是输了,也比不打更有意义。 完颜驴蹄的固有势力范围可不仅仅是一个欢喜镇,这只是他的王府所在地罢了。 护步达冈地区有六万余户居民,大小十余个部落,全都属于完颜驴蹄部族。 完颜驴蹄被迫迁往山东的这两年,已经在事实上失去了对于这个地区的控制。 这個时候以维护子民的名义打上一仗,这个消息就会以欢喜镇为中心,迅速传播到整个护步达冈地区。 如果还能以少战多,大胜一场,那更是为完颜驴蹄的归来,树立了一个最好的形象。 想到这里,李太公沉声道:“李佑,你带兵去,务求胜之!” 李佑振奋地一捶胸口,沉声道:“遵命!” 杨沅目光一闪,说道:“李太公和吴谋克集结镇上青壮随后接应,杨某跟着李兄去见识一下。” 李太公一惊,忙道:“不可以,战场上刀枪无眼,杨学士可是我们的贵客,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如今的杨沅可是他的财神爷,李太公是绝对不想他出事的。 杨沅笑道:“李太公有所不知,杨某虽然是文人,可一身骑射的本领却也不弱。 况且,我只是跟去见见世面,不会参战的。” 李太公并不知道杨沅曾经痛殴孔彦舟的事。 杨沅是和孔彦舟同步北上的,赶到济南城的次日,就蛊惑二王扯旗造反了。 随后他们就夺船出海…… 这件糗事,只要孔彦舟自己不说,李太公根本没机会知道。 只是杨沅一定要去观摩一番,李太公无奈,只得吩咐杨玄策和余奉先一定要把杨沅保护好,一旦发现不妥,立即护着他先撤。 李佑便点齐一千精兵,循着完颜元昀兵马撤去的方向,疾追而去。 …… 完颜元昀领着约三千兵马,缓缓行走在返程的道路上。 道路一侧,是一条滔滔的河流,另一侧则是大片的庄稼地。 那是大片的稻田,水稻已经沉甸甸的压弯了稻杆儿。 此地的稻米非常有名,其米重如沙、亮如玉、汤如乳、溢浓香,被誉为稻米中的极品。 唐朝时候,古渤海国就曾以这种大米向大唐皇室纳贡。 完颜元昀的人马沿着道路,排成长蛇状行进着。 他们的战利品:妇人和孩子,就被骑士们搁在马背上。 有的被粗鲁地横放着,有的被骑士放在身前。 一些骑士正迫不及待地对他掳来的妇人上下其手。 看那样子,如果不是还要返回驻地,他们甚至不会在乎旁人的围观,当场就要对掳来的女人来个“就地正法。” 女人和孩子,掳回去以后就是奴隶。 他们可以自己留用使唤,也可以变卖给他人,化作一笔财富。 完颜元昀走在队伍中间,神采飞扬。 他今年二十六岁,为了显得更老成一些,已经蓄了须,看起来就有三十出头了。 一副并不高大但极为墩实健壮的身材,他的颧骨很明显,眼珠呈现淡淡的灰色,所以顾盼之际,格外有种威严的感觉。 看着队伍满满的收获,完颜元昀非常得意。 自从叔父被迁往山东路,朝廷就想护步达冈地区的部落民进行编户,逐步纳入上京留守的直接管辖之下。 不过,固有观念的影响,再加上金国在女真故地薄弱的基层组织,使得这个过程推进的非常缓慢。 完颜元昀就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壮大起来,通过恩威并施的一系列手段,他开始吞并、征服完颜驴蹄治下的各个部落,不断扩大自己的影响。 他想取完颜驴蹄而代之。 不过这个过程,他一直推进的比较隐蔽。 直到完颜驴蹄在山东路造反的消息,被那些去上京和谈的权贵们带回来。 完颜元昀立刻加快了他的行动步伐。 以他估计,叔父极可能被镇压于山东路。 哪怕叔父成功渡海抵达辽东,被歼灭于辽东,也大概率是他的归宿。 趁着朝廷如今对北方失去控制的机会,他要迅速接收护步达冈。到时候,他就有了进退自如的本钱。 如果朝廷平叛有力,大军北上,他就以护步达冈首领的身份向朝廷投诚。 到时候,他必将继承完颜驴蹄的王位。 如果朝廷剿叛不利,更有被推翻的可能。那么,他作为完颜驴蹄的亲侄子,作为这个首举义旗的女真英雄的衣钵传人,也将获得巨大好处。 这些,都是他的好友上官骆为他做出的谋划。 欢喜镇是完颜驴蹄曾经的驻扎地,因此,在他原本的计划中,是要一步步征服护步达冈其他部落,最后再啃这块硬骨头。 可是叔父造反的消息传来之后,他就得改变策略了。 他要最先征服欢喜镇,如果欢喜镇都向他臣服了,护步达冈其他部落就很容易归降他了。 还有半个月就是上京权贵们将要召开的“都勃极烈”(联盟长)大会。 女真各部要公推一位联盟长出来,以便合力对抗朝廷。 他要在此之前,完成对护步达冈的统合,如此一来,他才有资格参与“都勃极烈”大会。 就算不能成为“都勃极烈”,到时候能争取一个“勃极烈”的位子,以后在联盟中他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现在,他登临“勃极烈”的第一步已经顺利完成了。 想到得意处,完颜元蛟从腰间解下酒囊,拔下塞子狠狠地灌了一口酒,舒服地吁出一口酒气。 队伍刚刚走出那段左边为田野、右边为河流的区域,前片又是一片空旷的原野。 浩荡的风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 完颜元昀没有放出斥候兵。 欢喜镇原本人口不少,但是两年前叔父离开护步达冈时带走了约一千余户人家。 这个护步达冈地区最大的镇,立即萧条了下来。 因为一下子被带走的人太多,欢喜镇周边一些良田都抛荒了,因为没有人去种。 欢喜镇也因此实力大损,目前已经纠集不起多少兵力。 完颜元昀此番集结了自己的三千精锐奇袭欢喜镇,谁能追来?谁敢追来? 欢喜镇对他构不成威胁,护步达冈地区其他部落也是一盘散沙,他不需要顾虑什么。 但……,此刻他竟听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以完颜元昀的经验,至少有三百……不!是五六百……不!还要更多? 怎么回事? 完颜元昀一按马鞍,矫健地跃上马背,向四下望去。 “呜~~呜呜~~” 苍莽的牛角号响起来,约有三百余骑,从他一字长蛇行进的队伍左侧,划着一道弧形,弯刀一般狠狠斩向他的队伍腰段。 这支骑兵是从稻田尽头迂回穿插过来的,直到进入突击范围,这才突然加速。 在另一侧也有一支骑兵,同样约有三百余人,同样的攻击角度,不过攻击的却是他队伍的头部位置。 “戒备!有敌袭!”完颜元昀大吼起来。 实际上不用他喊,部下们也已经听到了急骤的马蹄声和苍凉的号角声。 一个个妇人和孩子被丢垃圾似的推下了马背,马上的骑士匆匆拔出兵器,催动马匹小跑起来。 哪怕他们现在还不能准确地判断出敌人的攻击阵型、攻击人数和攻击角度,也得先催动战马跑起来。 不然,在对方狂风一般席卷而来的骑兵面前,他们就是一棵棵杵在那儿等着被砍的木桩。 突袭的队伍终于直接暴露在他们眼前了,完颜元昀的兵马立即一磕马镫,主动迎了上去。 狭路相逢,唯有一战! 但是,对方骑士手中挥舞的不是钢刀,而是投石索。 双方堪堪进入战斗范围,一颗颗鹅卵大小的石头,就呼啸着抛射过来。 “砰砰砰砰……”,双方未及交手,他们就先倒了一片。 有那被石头打中头部的,就算戴了头盔也没有用,立即脑浆崩裂,摔下马去。 然后,就是短兵相接了。 战刀挥舞,骏马嘶鸣,血脉贲张! 有人落马、有人惨叫、有人疯狂地咆哮。 混战中,一阵令人心悸的”吆~吼吼吼吼~”的叫声,从完颜元昀队伍的后方传了过来。 那些被抛落在地的妇人和孩子,正趁着混乱跑回欢喜镇。 听到那怪异而令人心悸的叫声,她们立即牵起孩子们的手,迅速逃向一旁的河边滩涂。 那熟练的反应,实在叫人心疼。 又是一支骑兵挥舞着雪亮的钢刀从后面掩杀过来。 因为前方敌我已经混战在一起,他们没有使用投石索,而是直接扑进了战团。 完颜元昀不知道究竟来了多少敌人,但是敌人这种添兵打法,在仓促遇袭,无法准确判断对方实力的时候,对于军心士气的打击是相当大的。 完颜元昀的兵马明显开始慌乱起来。 “撤!”完颜元昀见状,不禁愤怒地咆哮了一声。 他也知道被追杀时死伤更重,但是现在军心已乱,再战片刻,还是要陷入溃败。 此时主动撤退,至少他能掌握局部主动。 完颜元昀的亲兵护着他开始突围了。 完颜元昀那面旗帜的移动,立即让混战中的部下明白,败了! 于是,溃败开始了。 旗帜代表着主帅所在,完颜元昀没办法收起大旗。 如果帅旗不见了,部下会以为敌人已突破中军,斩杀了主将。 到那时,可能就不只是溃败了,而是大批的投降。 李佑眼见对方大旗向远方移动,敌军的士气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他的冒险一战,成功了。 这是他精心策划的一场战斗,面对三千骑兵,他还大胆分兵,将一千骑兵分做三队,自不同方位分时段杀入。 这种情况下,他甚至还留出了一百骑充作预备队。 这样做风险当然很大,但一旦成功收获也大。 后方,杨玄策领着一百预备兵护着杨沅。 眼见敌军开始败退,杨玄策眼中不禁露出嗜血的光芒。 他也想参战,可是李佑事先已有交代,一旦前军不敌,他要负责给自己人争取撤退的机会。 恐怕李佑也没想到奇袭的成果如此巨大,如今没有李佑军令,他不敢擅作主张。 杨沅策马立于军中,观望着前方这场漂亮的奇袭战,暗暗赞叹。 李佑的指挥可圈可点嘛,这种围猎似的手段,似乎已经成了他们的战斗本能了。 杨沅看向杨玄策,用马鞭向前一指,笑问道:“玄策兄可想痛打落水狗?” 杨玄策握紧了刀柄,恨恨地道:“李佑那狗日的杀的性起,忘了老子了!” 杨沅哈哈一笑,道:“得嘞,一笔难写两个姓,咱们五百年前说不定是一家呢,我帮你吧。” 杨玄策一呆,奇道:“你帮我什么?” 杨沅双腿一磕马镫,就向混乱的战场疾驰而去。 杨沅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哎呀呀,马惊了,玄策兄弟,快来救我!” 杨玄策登时大喜,他“呛~”地一声拔出马刀,往空中高高一举,大喝道:“保护杨学士,杀呀!” “保护杨学士!” 早已看得血脉贲张的一百骑兵,齐刷刷拔出刀来,纵马向前冲去,大呼:“保护杨学士!” …… 激烈的战斗,很快就变成了一边倒的追击战。 完颜元昀仓惶溃逃,李佑率兵衔尾追杀。 杨沅也抢了一口刀,跃马挥刀,冲锋陷阵。 初时自称弓马娴熟的他,对于马上作战还有些生疏。 但是杀了七八个人之后,他就真的弓马娴熟了。 杨沅的参战被李佑的兵马看在眼里,顿觉小杨学士亲近了许多。 能够和他们并肩杀敌的,那就是自己的好兄弟。 杨沅矫健的身手,同样赢得了这些勇士们的尊重。 李佑的迂回包抄、分段切入战略,彻底瓦解了没有战斗准备的敌军斗志。 完颜元昀被击杀击伤了约五百多人,溃逃开始后弃械投降的有七八百人。 李佑的追击没有太久,毕竟他的兵力不足,怕被完颜元昀看出虚实。 于是,李佑及时鸣金收兵,开始缴械、收容降兵,打扫战场。 欢喜镇上被掳来的那些妇人、孩子,也都跑过来,自发地帮着他们捡拾兵器、搜刮死者身上的钱财。 李佑带的这些兵,本就是当初从这镇上带走的人。 那些妇人孩子只消认出其中一人,也就知道这是自己的队伍了。 这边正在打扫战场,李太公和欢喜镇谋克吴老二就带着匆匆集结起来的六百多人赶了过来。 这支援军有青壮,也有年过半百两鬓斑白的老人,连十五六岁的少年兵也有。 一见己方大胜,李太公、吴老二等人自是喜出望外。 吴老二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被掳走的婆娘和闺女,一家三口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杨沅站在李佑旁边,正和他审问完颜元昀的一个谋克。 这个谋克颓然交代了完颜元昀的举动目的:不过就是乱世想做枭雄,要在金国北方权贵重新洗牌的过程中,占有一席之地罢了。 李太公听了李佑的汇报,气得连胡子都跷了起来。 “这个白眼狼,家族大难临头,他不思合力抵御外敌,竟然还想挖他叔父的墙脚。 狗东西,等我们的人从钝恩城赶来以后,看我怎么收拾他!” 他们从山东路带回辽东的主力部队自然是留给完颜驴蹄了。 但两位王爷的家眷,也不能不留一支精锐保护。 所以,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各自分出一千精锐老兵,护送他们从海路回上京。 有了这两千骑兵精锐,再从护步达冈地区的部落中继续征募兵马,李太公完全有把握辗压完颜元昀这个二五仔。 杨沅略一思索,却道:“等?为什么要等?李太公,挟今日大胜之威,何不再接再厉,再下一城?” 这话一出口,李太公、李佑等人都有些惊讶了。 杨沅这话,有点超脱他们的思维了。 之前听说掳掠欢喜镇百姓的兵马还没有走远,想出其不意,袭击完颜元昀,虽然冒险,却还在他们的理解范围之内。 眼下完颜元昀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存在,还要继续追赶完颜元昀,打进他的老巢去? 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啊。 杨沅道:“方才我们已经探听到完颜元昀的底细,他手中不过四千兵马。 这其中的骑兵,也就是今天带出来的这三千人了。 方才李佑兄弟一战之下,连死带俘,让他损失千余人。 完颜元昀领着残兵败将逃回背荫河老巢去了。 依李太公之见,他回到背荫河后,将会如何?” 李太公道:“自然是先派人打探我们的底细再思对策,如果他有盟友,还会搬取救兵。” 杨沅笑道:“正是如此,不过杨某要问的,是更具体、更细致的一些事情。” 杨沅转向李佑,问道:“李兄,如果你是完颜元昀,刚刚领着一千余骑逃回背荫河。从下马的那一刻起,你会做什么?” 李佑隐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下马,解甲,回府,稍作歇息,便派人过来打探咱们的底细。” “还要做什么?” “探望伤兵,抚恤阵亡,这都是要马上做的。 等探马回来以后,知晓了对方的底细,探明了对方的实力,是战、是避还是搬取援兵,才能有所谋划。” 杨沅又转向杨玄策,道:“杨兄,你就是这一千多个侥幸生还的骑兵之一,回去之后,伱要如何?” 杨玄策道:“自然是解甲卸鞍,人马歇息。不对,马歇得,人却歇不得。 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免不了登门探望。如果亲友中有战死者,还要及时登门拜……” 杨玄策说到这里,忽然住口,转向李太公,兴奋地道:“太公,杨学士之计真的可行啊!” 杨沅刚才看过欢喜镇的样子了,真的就只是一座镇子。 没有城墙,没有任何的防御功能。 如果这样一座镇子和别处发生战事,要么就是把人拉出去野战,要么就是打巷战。 欢喜镇是完颜驴蹄家族世代驻……,说是世代,其实历史也没多长。 金国建国至今一共也才四十年。 建国,然后以两万兵硬磕辽军七十万,接着一步步残食辽国,最后联宋灭辽。 灭辽之后,发现宋似乎也不禁打,又开始对宋开战,直到夺取了大宋半壁江山,占据中原…… 所以,从完颜驴蹄他爹到完颜驴蹄,一共也才正儿八经传了两代。 他们从一个部落长发展成为金国王爷的历史并不长,根基之地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经营。 而欢喜镇是护步达冈地区的中心。 这里没有城,意味着整个护步达冈地区都没有城,都是村镇或部落。 所以,完颜元昀所在的背荫河应该也是一座村镇,不具备防御能力。 从完颜元昀的兵力构成来看,也能确认这一点。 四千兵,三千骑兵。 所以,他们的战斗方式和战败后的应对方式,和宋人那边是有区别的。 余奉先意动道:“太公,此计当真可行啊! 如果咱们刚刚回来,就把完颜元昀这个叛徒连根刨了,谁还敢小觑了咱们?” 杨玄策道:“就算完颜元昀能够预料到咱们追赶,他也没法子在村子里设伏啊。 咱们能打就打,不能打就撤,有什么好怕的?” 李太公沉吟片刻,慢慢踱起了步子。 李佑情急,想上前再劝说几句,却被杨沅按住了手臂。 杨沅对他摇摇头,独自走上前去。 杨沅对犹自沉思的李太公道:“李太公,一旦等驴蹄大王的亲眷们赶到,你再想对付完颜元昀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稳妥是稳妥了。 只是,却很难除掉这个不安分的家伙,让护步达冈铁板一块,如臂使指了。” 李太公蓦然止步,看向杨沅。 杨沅道:“事情不是明摆着么?大王的叔伯是谁?是完颜元昀的叔伯祖。 大王的姊妹们是谁,是完颜元昀的亲大姑亲小姑。 完颜元昀做过什么?不过就是他叔回不来了,他想当家。所以欺负欺负家里的下人,立个威。 他那些至亲长辈,会因为他杀了欢喜镇上的百姓就治罪于他吗? 到时候,他只要抱着叔爷姑母的大腿哭上几句,再磕个头认个错。 李太公,你虽然是驴蹄大王的岳父,却毕竟是外姓人。你说完颜家那些人,到时候会倚仗他,还是倚重你?” 李太公顿时目芒一缩。 他霍然转身,沉声喝道:“李佑!” 李佑快步赶到他面前,李太公沉声道:“带上你的人,吴老二带来的人也尽由你挑选,立即追去背荫河,捣毁完颜元昀的老巢,将他彻底赶出护步达冈!” 李太公盯着李佑的眼睛,森然道:“如有机会,杀了他!” 第474章 上官姐弟(为吹泡泡的老虎SL加更) 背荫河畔,一套砖瓦的四合院子。 这,就是完颜元昀小王爷的王府了。 不过,不要嫌弃它的寒酸。 金国刚建立的时候,完颜阿骨打的皇宫还没这套房子气派呢。 老百姓放羊,就赶着羊群在“皇宫”院子里出来进去的。 后来阿骨打觉得太有伤他皇帝的体统,于是用篱笆修了个围墙。 等金国灭了辽,金人的眼界才一下子提上去。 再等他们占据了中原,就一头扎进了奢靡的花花世界,再也挣扎不出来了。 完颜元昀一直住在护步答冈,对于居住的要求倒还质朴一些。 正厅会客堂内,完颜元昀的王妃正陪着两位客人聊天。 桌上摆着几碟北方特产的干果。 这两位客人一男一女,是一对姐弟。 姐姐叫上官明月,弟弟叫上官骆。 姐姐大概二十四五岁年纪,弟弟比她还要小一两岁的样子。 这对姐弟长得十分俊俏,他们应该有北方罗刹族的血统,虽然不是那么明显的深目高鼻,但五官轮廓也更清晰,皮肤更高一些,眼睛微微带着一抹幽蓝。 忽然,远处传来呼喊声,接着就有人跑到门口,喊着大王回来了。 王妃一喜,对上官姐弟道:“两位稍待,我去接一接元昀。” 上官明月笑道:“咱们多熟的朋友了,王妃尽管去,不要客气。” 王妃微微一笑,便急急走了出去。 上官骆拿起一棵榛子,轻轻一捏,那坚硬的外壳便被他捏裂开了。 他慢条斯理地从中取出榛仁放到嘴里,道:“都渤极烈大会还有十多天就召开了。也不晓得完颜元昀能否在此之前,一统护步答冈。如果他不能统合整个护步答冈,可连参加都渤极烈大会的资格都没有了。” 上官明月莞尔一笑,道:“弟弟,姐姐和你打个赌,完颜元昀一定能参加都渤极烈大会,你信不信?” 上官明月的五官不是那种汉家女子的精致美,眼睛很大,嘴巴很大,鼻梁高挑,有种桀骜不驯的野性美。 上官骆和上官明月有六七分相似。 姐姐作为一個女人,因为这种野性美而显得英姿飒爽,英气逼人。 弟弟因为颇似姐姐一般俊俏,可他又是男人,倒因此显出几分女子般的精致了。 上官骆笑道:“我才不和你打赌,我明白你的意思,哪怕完颜元昀难成大事,也能参加都渤极烈大会。” 上官骆道:“会宁府这些女真权贵,经过近一个月的纷争,显然也看出来了,如果他们不能统合起来,将一事无成。 所以,他们要召开都渤极烈选举大会,仿照古制选举一位联盟长出来。这位联盟长,只能是姓完颜的。 但会宁府完颜皇室的人可不多了,他们是最早一批被完颜亮迁去燕京的,完颜元昀如今可谓是奇货可居。” 上官明月道:“你既然知道,那还担心什么?” 上官骆道:“因为完颜元昀听话。如果完颜元昀能成为一个有实权的都渤极烈,那他实际上就等于掌握在咱们手中。我上官骆才有机会被拜为国相。可他如果只是一个傀儡……” 上官骆摇了摇头,道:“阿姐,其他部落那些老狐狸,虽把你我奉若上宾,却未必愿意重用伱我。” 上官明月淡淡一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的所作所为,能符合辽阳的利益就行了。” 上官骆促狭地问道:“辽阳的利益,是谁的利益?” 上官明月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上官骆轻笑起来。 他这个姐姐,智计百出,可谓女中诸葛。 因为如此,所以心高气傲,天下男儿一向难有入得她眼的。 偏偏在完颜雍任西京留守时与他相识,就此一见钟情。 为了完颜雍的大业,她四处奔走,暗中帮他积蓄力量、营造机会。 上官骆叹了口气,道:“完颜雍对乌林答氏感情很深。” 上官明月蛾眉一挑,道:“难道我就比她差了?” 上官骆摇头道:“乌林答氏已经死了。所以,她在完颜雍心里就是完美的,再无人能挑战她的位置。” 上官明月淡然道:“我为什么要和一个死人争他心中的位置?他待人能如此深情,才更值得姐姐托付终身。只要在他活着的女人中姐姐能成为第一,就知足了。” 上官骆道:“他的侧妃李氏是辽东渤海大姓。他要起事,倚赖李家甚重。” 上官明月神情严肃起来:“所以,我们要在会宁府好好做上一局,如果我们能把会宁府的力量最终奉送到他的手中,我们的份量难道还大不过渤海李家?” 上官骆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他和姐姐相依为命,感情很深。 但,这并不是他为了姐姐喜欢的男人,便全力付出的理由。 上官明月瞟了上官骆一眼,柔声道:“若是你我对阿雍的大业,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等他成为皇帝的那一天,你还怕不能成为比都渤极烈国相更尊贵的人物吗?” 上官骆笑了笑,道:“姐姐误会了,我是在想,今日完颜元昀成功拿下了欢喜镇。有了这一出杀鸡儆猴的把戏,护步答冈被他征服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只是不好确定能否在都渤极烈大会召开之前,得加快速度了。” 上官明月轻轻摇头,道:“我和二弟看法不同。你别忘了辽阳城刚刚送来的消息,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的家族已经从海路北上了。他们一旦回来……” 上官骆自信地道:“他们就算及时赶回来,老的老,小的小,手中又没有足够的兵马,能成什么大事?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留在辽东了,不是么?” 上官明月微微蹙起黛眉,明媚的大眼中流露着一丝谨慎:“那个李太公……” “从我们现在掌握的消息来看,起事当天,便果断选择夺船出海,绕过燕京北上辽东的,是他。 佯攻辽阳城,增灶减兵,迷惑阿雍,让完颜驴蹄顺利脱离战斗,奇袭大定府的,还是他。 为完颜大睿定下游击辽东以战养战之策,便得完颜大睿如今裹挟了十余万民众,为祸辽东,四处扫荡的,还是他。 二弟,此人不容小觑啊。姐姐还是觉得,咱们应该先与之合作,待时机成熟再摘果子。这也是阿雍的意思,先叫他们顶在前头,我们才能进退自如。” 上官骆心中微微有些不悦。 他可以接受选择完颜雍作为他们效忠的对象,并为之谋划。 但他不希望失去自我。 不管效忠于谁,在他看来,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壮大自己,成就他们的家族。 上官骆淡淡地道:“如果这个李太公如此难缠,我们想摘他的果子,姐姐觉得很容易吗?养虎为患,是要遭到反噬的。 姐姐,就算你想让完颜雍看重你,也要有着让他看重的力量,掌握在你的手里才行。 假手于人,行不通的。人,一定要靠自己。” 姐弟俩在具体谋划的理念上,始终存在着分岐。 上官明月想避居幕后,不动声色的引导大局。 上官骆更想主动起来,把力量掌握在自己手上。 这样不管他将来是待价而沽,还是自立门户,都才有得选择。 可是,姐弟俩虽然在上京地区打造出了名士的身份,并且利用这种超然的身份,游走于各方权贵之间,都被奉若上宾,他们却始终不具备自己的地盘和力量。 因此,上官明月总觉得弟弟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 她还想再劝说弟弟几句,院中便传来了完颜元昀愤怒的叫骂声:“他娘的,不晓得是从哪儿突然杀出一路人马,把我们掳来的妇人儿童都抢走了,还让本王损兵折将。派人去查,立即派人去查,我要知道他们的底细……” 上官明月和上官骆愕然相顾,奇袭欢喜镇竟然失败了? 两姐弟立即抢出门去。 …… 背荫镇上,此时已然哭声一片。 完颜元昀带出的三千骑兵,当然不全是背荫镇上的人。 其中不少都是从附近被他征服的部落村镇召集来的勇士。 但其中至少有七分之一的人,就是背荫镇上的壮丁。 残兵败将一回到镇上,看到他们浑身浴血,盔歪甲斜的模样,谁还不知道打了败仗。 本来殷切盼望亲人凯旋的镇中百姓,顿时慌了。 他们一拥而上,从败退的兵马中寻找着自己的亲人,看到熟识的战士,就急忙询问亲人下落。 一旦得到准确答复,知道自己亲人没有归来的,他们也不清楚是战死了还是被俘虏了,惶恐之下,自然是先哭为敬。 他们的哭声,让其他百姓更加心慌。 于是,溃退的士兵、牵着的战马、穿插其间寻找亲人的百姓、找到亲人正嘘寒问暖的人家,一时间拥塞了整个村口。 从其他村镇、部落召集来的士兵,是要由村里人以家庭为单位,安排他们的吃住和治疗的。可眼下这种混乱局面,哪有人顾得上他们。 打仗不带家属,也许原因有很多,这绝对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如果这里是一座单纯的军营,绝对不会出现如此混乱的局面。 “我认出他们的人了。” 一个被齐腕砍掉一只手掌的人,托着自己混乱用衣袖包扎的伤口。 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惨白,他哑声叫道:“那人来过咱们村,是阿克敦的大外甥。” “他大外甥不是跟着完颜驴蹄大王去山东了么?” “是啊,可我看见他了。” “阿克敦呢?” “死了!”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和慌乱,难道驴蹄大王回来了? 他们本都是驴蹄部族的百姓,一听族长竟然从山东回来了,愤怒仇恨瞬间就被恐慌和不知所措所取代。 驴蹄大王回来了! 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就像一块石头投在水中荡起的涟漪,迅速荡漾开来。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一阵急骤的驴蹄声。 或许……反正是蹄声。 蹄声越来越近,密如骤雨…… 杨沅依旧跟在队伍当中。 见识过他的身手以后,李佑他们就不再劝说他躲在后面了。 保护他? 如果他都需要有人保护了,那一定是自己这边快要全军覆没了。 他们是一路轻驰,快到背荫镇时,才突然加速冲锋的,目的就是不给镇上应变的机会。 队伍中本来就有不少来过背荫镇的人,这个冲锋的分寸就非常好把握。 镇上不是没有派人戒备,甚至还有刚刚派出来准备去打探他们底细的斥候。 只是当他们惊骇地发现迎面而来的骑兵,急急圈马准备回去报讯的时候,就被密集的箭雨射成了刺猬。 一千余骑,如洪水一般越来越快,丝毫不因他们而停滞。 村口,混乱的人群如同一道脆弱的堤坝。 洪水涌到,决堤了! “驴蹄大王的兵马杀回来了!” “快逃命啊!” 这就是积威的作用。 本地百姓被完颜乌里野家族统治太久了,完颜驴蹄被迁往山东才不过两年,他对这里的影响力还没有消除。 完颜驴蹄归来的消息一喊出来,镇上百姓根本生不起反抗之意,他们只想逃。 完颜元昀气极败坏地刚和他的好友上官骆说明返程时猝然遇袭的情况,就听到了院落外面村民们惊慌的大叫…… 第475章 世间何处不峥嵘 完颜元昀一统护步答冈的美梦,随着李太公的到来,迅速破灭了。 仓惶中,完颜元昀只带了家人和亲信一共十五骑,再加上上官姐弟,自后门而出,落荒而逃。 背荫河,被李太公的人马迅速接管了。 六天之后,三秃子山。 三秃子山是一道界岭,山北面是乌吉赫部的地盘,山南面就是纥石烈部的地盘。 这个地方距离护步答冈大约有八十多里的路程。 今天,纥石烈部的大孛堇纥石烈吹鼎,迎来了几位客人。 其中一位是他的“邻居”,山北面乌吉赫部的首领井舟。 井舟带来了上官明月、上官骆姐弟,以及逃到乌吉赤部落请求庇护的完颜元昀。 纥石烈吹鼎对于老友井舟的到来自然是欢迎的。 对于上京名士上官骆姐弟,他也非常礼遇。 唯独对完颜元昀,吹鼎的态度非常冷淡。 他此前去上京,想要促成宋金和谈,免得完颜亮以对宋作战为理由,不断剥夺他们对部落子民的控制权。 结果,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在山东造反后,派人去上京示警,却故意漏过了一些部落首领,其中就包括他。 这分明是想借刀杀人。 完颜元昀是完颜驴蹄的侄子。就算这个侄子想偷他叔父的家被赶了出来,纥石烈吹鼎对他依旧没什么好态度。 上官骆笑吟吟地道:“吹鼎孛堇,上京各部将要召开的‘都渤极烈’大会,我们都清楚,这个联盟长,必须出自完颜家。区别只在于,他是谁。 元昀虽然是完颜驴蹄的亲侄子,不过这对叔侄现在可是势同水火呢。 吹鼎孛堇,您对完颜驴蹄的不满,可不该迁怒到元昀身上啊。” 井舟趁机道:“是啊,坦白说,都渤极烈的位子,你和我谁都别想。 那么,谁来做?当然是选和咱们亲近的人。元昀和他叔儿不是一路人。” 纥石烈吹鼎稍稍缓和了脸色,说道:“这一点我也清楚。只是一看到元昀,我就不免想到他叔父。 驴蹄那個王八蛋,想借完颜亮的刀杀我! 虽然我们现在得抱起团来对抗完颜亮,可也别想我会站在他那一边。” 上官骆微笑道:“这是自然。据我所知,李鸣鹤自从回到欢喜镇,也在四处联络,他也有了推荐人选。” 纥石烈吹鼎目光一凝,急忙问道:“是谁?” 上官明月嫣然答道:“当然是他的女婿,完颜驴蹄。” 纥石烈吹鼎一愣,说道:“驴蹄子不是还在辽东吗?他回来了?” 上官明月莞尔道:“没有,不过,完颜驴蹄已经攻下大定府,占据了这座雄城,抵抗昏君北上平叛大军。 就凭他这中流砥柱一般的作用,想争这都渤极烈的位子,就算他没到场,也有这个资格吧?” 纥石烈吹鼎眉头一皱,道:“他人不在上京,纵然做了这联盟长,如何统驭各方部落?” 井舟大声道:“嗨!那还用说吗?当然是由他老丈人李鸣鹤做国相,代他打理一切啦。” 纥石烈吹鼎冷笑道:“这个老东西,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算盘珠子都要崩老子脸上了。” 上官骆道:“不过,他想推举自己的女婿做联盟长,完颜大睿的族人可未必同意。 且看他有何手段,说服完颜大睿的家人了。” 纥石烈抚摸着胡须,思索片刻,说道:“所以,这次都渤极烈大会,可能会出现三个被推选者了?” 井舟道:“不错。李鸣鹤这边想推举完颜驴蹄。 徒单、颜盏、乌延诸部,想推完颜撒改的孙子真珠大王设也马。” 纥石烈吹鼎乜视着井舟道:“而你,想推举……他?” 纥石烈吹鼎说着,睨了完颜元昀一眼。 井舟微笑道:“不是我,而是我们。” 完颜元昀急忙道:“元昀若能得诸位相助,登上都渤极烈之位,一定会倾我之所有,报答诸位。” 纥石烈吹鼎听了不禁沉吟起来。 凭他部落的实力,是能在大会上争得一个渤极烈的位子的。 但是……如果联盟长是自己的人,那当然最好。 完颜元昀现在是一只丧家之犬,兵无也,将也无,是个空有名号的宗室子。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若是自己捧他上位,他对自己,岂有不言听计从的道理? 想到这里,纥石烈吹鼎渐渐松动了态度,问道:“井舟,你还联系了哪几家部落?” 上官骆和完颜元昀听了这话心中一喜,纥石烈吹鼎既然这么问,显然是意动了。 井舟刚要回答,便有一名侍卫匆匆闯进大厅,急声道:“孛堇,欢喜岭李太公的侄孙李佑,带人到咱们部落里闹事,莫尔根大人被他给打伤了。” 纥石烈莫尔根,是纥石烈吹鼎的从弟。 听到侍卫这么说,纥石烈吹鼎脸色一冷,对井舟等人道:“诸位请稍候,我去去就来。” …… 三秃子山上的一幢大屋前,李佑、杨玄策,还有他们带来的十几个随从,被纥石烈部落的人给绑了起来。 这些人中,李佑和杨玄策被打得尤其惨了些。 李佑的脑袋已经成了一个血葫芦,鲜血糊了一脸。 跟他一起来的杨玄策则是鼻青脸肿,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一些纥石烈部落的青壮气不过,还在对他们拳打脚踢。 纥石烈莫尔根嘴里咬着一块布团止血,因为他的牙被女婿李佑打掉了三颗。 嘴里塞了布团,他就没法说话了,他的长子阿吉嘎正叫人把绳子搭上大树,要把李佑吊起来。 纥石烈吹鼎带着几个人大步走过来,怒目一扫,大声喝道:“这是怎么了?” 众人一见是孛堇来了,立即停止了叫骂。 纥石烈吹鼎看了看莫尔根的模样,不禁皱眉道:“莫尔根,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了?” “五力啊!五力!” 莫尔根含糊地说了两声,吐字不清。 他一把扯出嘴巴里的布团,恶狠狠地指着李佑道:“忤逆啊,这小畜生! 居然对老丈人动手,我怎么就找了这么个混账女婿。” 莫尔根“呸”出一口血沫子,又怒气冲冲地道:“要不是看在我女儿和我那小外孙的面上,老子现在就生劈了他!” 李佑被五花大绑,脑袋披血,看着异常骇人,可他却挺起胸膛,大叫道:“来啊,来啊,你动手啊! 你个老不死的,伱女儿偷人,你还有脸了。 想杀我,来啊!你不杀我你就是狗娘养的!” 四下围观的百姓一阵窃窃私语。 莫尔根的几个儿子脸上挂不住,其中一个冲上去,照着李佑满是鲜血的脸便左右开弓,扇了几个大嘴巴子。 他甩了甩手上的血,大骂道:“李佑,你个狗娘养的,敢往我姐姐身上泼脏水,真当老子不敢杀你么!” 李佑窜着高儿地喊:“来啊,来啊,老子给你杀!” 他的眼睛里都染了血,看着如疯如魔,非常骇人。 狂怒之下,他用身子向前撞去,却被后边看管他的两个人赶紧拉住了。 李佑是来接自己老婆回欢喜岭的。 他还在山东路的时候,老婆就以老丈人要过六十大寿,此次格外隆重为由,带了他们的儿子回北方了。 当时李佑也没多想,甚至……有点窃喜。 老婆不在身边嘛,你懂的。 但是,在辽东时杨沅的一句话,却让李佑落了心病,总是疑神疑鬼的。 这几天,李太公趁着二王家族尚未赶到,正在想办法控制护步答冈。 因此直到今天,李佑才腾出空儿来。 他不相信完颜驴蹄旧部返回欢喜镇的消息,直到现在还没传到三秃子山。 可是直到今天老婆还没从娘家赶回来,这就太不合情理了。 所以一大早,李佑就喊了好友杨玄策,带了十几个人,快马赶来三秃子山接人。 莫尔根家的女婿,自然是轻车熟路,直接就赶到了他的家。 结果,他婆娘显然也知道不能再捱了,正打算今天回欢喜镇。 临行之际,免不了和她的相好儿又黏黏糊糊一番,却被李佑撞个正着。 他那婆娘有个早就娶了妻子的相好儿,丈人家里一直都知道。 当初莫尔根要把女儿远嫁他这个陪李太公到女婿家做客的辽东人,就是因为女儿的名声在三秃子山上已经臭了,远嫁才不至于暴露。 结果没想到闺女嫁了人还是如此不知收敛,今天终于败露了真相。 李佑发现自己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大帽子,自然是暴跳如雷。 可老丈人家里,却是一味偏袒自己女儿。 莫尔根要是给自己闺女一巴掌,再痛骂她一番,李佑都不能这般激怒。 眼见莫尔根家的人居然蛮不讲理,还要倒打一耙,李佑就气到失去了理智。 他一拳就把老丈人三颗牙齿打飞了出去。 这一来他的大舅子小舅子们不干了,一涌而上,把他暴捶了一顿。 杨玄策当然不能看着李佑被打,马上带人冲进来救人,和莫尔根家的人打了起来。 一群人且战且走,退到街上,闻讯赶来的寨中百姓一见自己寨里人被打,当然要出手帮忙。 李佑和杨玄策寡不敌众,就落得现在这般下场。 莫尔根家那点腌臜事儿,纥石烈吹鼎是听自己老婆说过的。 这时再看现场情形,他如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纥石烈吹鼎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问道:“你闺女呢?” 莫尔根有些不自在地答道:“在屋里呢。” 吹鼎哼了一声,道:“她还知道要脸呐。” 莫尔根老脸一红,讪讪地道:“闺女就造了这个孽了,你让我这当老子的能怎么办,我还打死她不成?” 吹鼎瞪了他一眼,往从弟身边靠了靠,低声问道:“你说实话,你那外孙到底是谁的?” 莫尔根的神情更加尴尬了,低声答道:“我……问过闺女,她说……是呼塔布的。” 呼塔布就是李佑娘子那个相好儿,是纥石烈部落里有名的勇士。 纥石烈吹鼎往人群中看了看,一眼就看到了呼塔布。 他正站在莫尔根几个儿子旁边,呼塔布身材极高,足有一米九上下,非常醒目。 这是吹鼎的一员爱将,吹鼎也不舍得把他怎么样。 吹鼎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现在闹成这般模样,你打算怎么办?” 莫尔根叹气道:“这门亲怕是完了。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纥石烈吹鼎道:“你把人放了,赶出寨子,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莫尔根恨恨地道:“李佑他连我这个老丈人都打,而且以后可就是死仇了。 那个李太公跟咱们纥石烈部落也不太对付……” 吹鼎不耐烦地道:“再不对付,也就是想争个谁老大谁老二的事儿。 大家都是完颜亮的死对头,咱还能往死里得罪他? 再说了,就你家这事儿办的,我都替你臊得慌。 怎么着,你还想把人杀了? 人家打上门来,大家伙儿会帮你。可这是非公道,大家心里头也都有本账。 就按我说的办。” 吹鼎转身就走,悻悻地道:“这叫什么狗皮倒灶的破事儿。” 眼见孛堇如此吩咐,莫尔根也只能照办了。 他对恶狠狠瞪着他的李佑道:“我闺女清清白白,可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是你疑神疑鬼毁我闺女清白名声,这门亲,咱们两家结不成了。” 李佑仰天打了个哈哈,鲜血流进嘴里,被他狠狠一口啐在了地上。 莫尔根绷着一张老脸道:“我莫尔根家的姑娘也不是非给你李佑不可。 今天,老夫放你走。你我两家,从此再无瓜葛。” 莫尔根对儿子道:“把他们的东西还给他们,赶出寨子。” 说完,莫尔根拂袖而去,回了自己屋子。 刚一进屋,李佑娘子就急急迎上前,问道:“爹,怎么样了?” 莫尔根一个巴掌,把她抽了个趔趄,怒道:“怎么了怎么了,你爹这张老脸,都要叫你给丢光了。” 他那闺女捂着脸,含泪正要申辩,就听外边一阵惊呼,声浪如潮水涌来。 莫尔根心中一惊,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转身向外就走。 门前,莫尔根家的人,把李佑一行人的弓刀战马还给了他们。 李佑翻身上马,双手从上到下,往脸上一抹。 原本血红的一张面孔,这回现出一道道的痕迹,更像一只厉鬼了。 他那大舅哥喝道:“滚吧,以后你别来我三秃子山。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李佑把双手鲜血一甩,双腿一磕马镫。 他那战马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只凭磕打马腹的方式和力道,就能明白主人的心意。 那马立即斜刺里一窜,直奔“鹤立鸡群”的呼塔布而去。 呼塔布正抱着双臂,满脸讥诮、得意的神情看着李佑,忽见李佑向他冲来,不由大吃一惊,不过他却来不及躲闪了。 “喝!”随着一声短促的厉喝,李佑人随马进,腰刀出鞘,一刀便挥了出去。 “噗!”呼塔布的“高人一头”被削平了。 一腔子热血,喷泉一般涌上半空。 李佑从那无头尸体旁一冲而过,大叫道:“咱们走!” 杨玄策一见,魂儿都飞了。 你他娘的要杀人,你倒是先给我递个眼色啊! 这回要是被逮住,咱们可就真活不成啦。 杨玄策不敢怠慢,一鞭子抽下去,就跟着李佑向山道上冲去。 那十几个骑士也不傻,见此一幕,马上跟着冲了出去。但凡有人挡路,他们拔刀就砍。 反正都他娘的彻底撕破面皮了,那还犹豫什么。 待莫尔根急急从屋里出来,呼塔布那高大的身躯才“卟嗵”一声倒了下去。 莫尔根家几个儿子忙着去牵马备鞍,可等他们准备停当,再想追赶时,哪里还来得及…… 纥石烈吹鼎听到爱将呼塔布被杀的消息,不禁呆若木鸡。 上官骆和完颜元昀眼中,却不禁露出了笑意。 这个李佑还真是上天给他们派来的好帮手呢。 这一回,纥石烈部落应该会坚定地捧完颜元昀上位了! …… 完颜驴蹄在欢喜岭上的王府,是三进三出的一幢宅院。 在此地,这是豪奢无比的一处建筑,但是比起他在山东泰安的那座王府,可要逊色多了。 那幢王府,原本是泰安第一豪绅耗费巨资打造的一处府第,占地甚广,极尽奢华。 如果不在乎权力,只做一个富家翁的话,显然是那边更舒坦一些。 杨沅被分配在第二幢院落的左跨院里。 第三进院落是留给完颜驴蹄的王妃及本家长辈们居住的,就连李太公都是住在第二进院落。 不过,李太公住的是第二进院落的正房。 杨沅虽然住的是跨院儿,却自成一个小院落,这里的私密性倒是不错。 杨沅坐在书房里,正在纸上涂涂抹抹。 上京会宁府的势力派系众多,各个派系的诉求不同,因此画个思维导图,显然更有助于他的分析。 书案左右站着两个女子,一脸新奇地看着她们的主人在那儿涂涂抹抹。 这里画条线,那里圈个圈儿,再写几个字。 不识字的两个女子,可不觉得凌乱,她们只觉得杨学士这举动莫测高深,和她们见过的神婆差不多,因此看向他的目光便格外敬畏。 她们是今天早上刚被李太公送来侍候杨沅的。 李太公说过了,她们的主人是大宋国的状元。 状元啊,就连肥玉叶那等心高气傲的女子,心里都是折服的,何况这两只深山俊鸟? “阿里虎、阿它。” 杨沅对她们唤了一声,两个女子赶紧上前一步,应道:“主人。” 杨沅道:“把它挂在对面墙上,弄平整些。” “是”,两个女子答应一声,小心翼翼地揭起杨沅画好的那张纸,走向对面。 看得出来,李太公给杨沅选侍婢是用了心的。 这两个女子是从护步答冈数万户人家挑选出来的,姿色不俗。 最难得的是,她们那种比小家碧玉更加质朴温婉的良家气质。 阿里虎是个少妇,她的身段不似临安女子一般纤细窈窕。 但她的气色却像是汲饱了阳光的稻谷,充满了旺盛的活力。 她的胸臀宛如刚刚度过灌浆期的瓜果,充满了一种饱满的质感。 阿它倒还是个小姑娘,才十二岁。不过,明显是个美人胚子。 在杨沅面前,她竭力做出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但是杨沅看得出来,那只是因为对他的畏惧和讨好。 在家里时,这个小姑娘只怕活泼的就像一只看到主人下班归来的狗子。 也是巧了,她的名字就叫阿它,狗子的意思。 汉文字在这个年代,不仅是日本和高丽的官方文字,也是金国的官方文字。 不过,这两个女子虽然会说汉语,但父母给她们取的名字显然还是女真语的名字。 光听她们的名字,杨沅觉得挺高大上的,向她们询问了一下,才知道阿里虎是盆,阿它是狗子。 两女把杨沅画好的思维导图小心地挂在墙上,铺平,扭头看看杨沅,见他点了点头,两女连忙退到一边。 杨沅望着思维导图思索起来。 李太公带一千精兵回到欢喜岭的当天,就干净俐落地赶走了完颜元昀。 接着,就是他不断收服护步答冈各部落的事了。 杨沅给李太公提了个醒,他得趁着二王家族还没有赶回来的机会,以完颜驴蹄岳父的身份,迅速控制护步答冈。 这种地方的军事体制和宋国那边是不一样的,因此想要实施控制的方法也就不尽相同。 如果护步达冈是宋国的地方,李太公要控制的是驻扎在该地的军队。 那么除了分化和收买,最有效的手段就是任命安插自己的亲信到该部做军官。 可是这种手段在护步答冈就完全行不通。 这里还是猛安谋克的军事制度,士兵都是平时为民战时为兵。 军饷什么的都不用给的,族长召集他们打仗,需要负责的只是采购武器的补助、死亡的抚恤以及立功的奖赏。 此外,他们从战斗中掳夺的一切是不需要上缴的。 而统领他们的军官,就是他们所在村镇或部落的小首领。 这些小首领如果不是村镇、部落最强大的家庭,也不可能服众。 所以,在宋国军队中那种任命自己的亲信,去取代他们的位置,或者担任他们副手,就完全无效。 然而,如果只是采取收买分化的方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很难见效。 因此,杨沅给李太公出了一个主意,抽调这些部落的精壮,跟着他们去弹压、威慑其他部落,攻击不驯服的部落。 只要这种军事行动一天不结束,抽调来的这些兵马就在李太公的掌握之中。 任何一个村镇或者部落抽调来的兵马,在这样一个群体中,都搅不起风浪。 但是,在李太公对他们完成真正掌控之前,这种行动就不能停止。不然,李太公也养活不起他们。 可是到今天为止,护步达冈及其周边地区,已经尽在掌握了。 接下来以什么名义继续保持对他们的征调,这是个问题。 得树立一个敌人,还得让这些兵能从中有所收获才行。 杨沅很认真,他就像是在“模拟炒股”。 赚了他会很开心,因为那证明了他的眼光。 如果套牢割肉,他也不心疼,因为他根本没动本钱。 不管成败,得失经验对他的成长,都是很有帮助的。 如果不是来了上京,他哪有这种试练的机会。 阿里虎和阿它站在一旁,偷偷观察着她们的新主人。 她们不知道杨沅在干什么,但这不妨碍她们欣赏她们的新主人。 看着看着,阿里虎的脸上便流露出一抹羞涩的欢喜。 昨天被她那个赌鬼丈夫,一手接过钱袋一手把她推出去的时候,她是伤心欲绝的。 但是现在,她觉得就不该为了那个滥赌鬼守什么该死的妇道。 今晚,主人会要了我么? 想到这里,阿里虎的心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就像一匹奔跑的小马。 马蹄踏踏,欢喜镇外,一队车马加快速度赶了过来。 完颜驴蹄家族和当初随迁山东的民户,回来了。 盈歌坐在一辆马车里,通过车窗观望了一下外边的动静,扭头看见阿蛮有些忐忑的模样,不禁瞪了她一眼: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我说了,他脾气挺好的,你根本不用怕他。 呐,你就仍然把他当成那个送索唤的闲汉就行了。” 阿蛮哭丧着脸儿道:“我不敢。我怕他一刀就把我送走了……” “呸!他顶多送你一枪!”盈歌说着,自己先脸红起来。 第476章 世子杨沅(两更合一为JJM盟主加更) 纥石烈部落陆续追出来数百人,其中不少是呼塔布家族的人或者他的拥趸。 呼塔布的身高优势,使得他在纥石烈部落脱颖而出,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勇士。 他是纥石烈部落的骄傲。 而就是这样一位勇士,却死得如此窝囊。 纥石烈部落的人如何能忍得了这种屈辱。 李佑和杨玄策十余人策马狂奔,他们虽然抢了个出其不意,和追兵拉开了距离。 但是他们一路赶来纥石烈部落,可没有让马休息太久。 因此跑的久了,马力就疲了。 大概跑出四十多里地以后,任凭他们如何鞭笞,那马还是越来越慢,渐渐被追兵拉近了距离。 李佑倒也光棍,大声道:“你们走,我来断后!” 他把马缰绳一勒,就想返身迎战追兵。 杨玄策喝骂道:“少扯蛋了,你单枪匹马,能挡得住多久?咱们往芦苇荡里逃。” 前方远远可以看见一片芦苇荡,那芦苇的高度,足以遮得住人马。 追兵若是不能看清他们的去向,要追捕起来难度就要大增了。 李佑见状,便一磕马镫道:“好!咱们进芦苇荡。” 一行十余骑冲着芦苇荡冲去,很快就激得栖息其中的水鸟和芦花漫天飞舞起来。 追兵毫不迟疑,立即衔尾而入,追了进去。 …… 李太公带着百余骑,悠然走在路上。 刚刚饮了一场酒,此时酒力发作,身上发热,有了醺然欲睡之意。 李鸣鹤就把衣衫拉开,露出半截胸膛来,老夫也发少年狂嘛。 被风迎面一吹,他才觉得畅快了些。 老人家六十多了,胸膛倒是结实,光看那胸大肌,叫人很难相信他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他刚刚去游说了一个部落。 这個部落并非护步答冈治下的势和,而是毗邻的一个中型部落。 这个部落倾其所有,也能凑出两千多名控弦之士。 李太公是去拉拢他的。 “都渤极烈”大会召开在即,可是这个大会,他在回欢喜镇之前,完全不知道。 当然,别人就算想跟他商量,想要通知他,以这时的条件也办不到。 但是至少也可以说明,这些人是有意把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排除在外。 这其中,可包括了他们逃离山东时,暗中派人去燕京通知的那六家部落。 权力啊,一旦拥有了权力,也就拥有了一切。 部落之间的友谊,在这赤祼祼的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可是,现在顶在前头,阻挡完颜亮大军的是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这些人想在后边一番运作,攫取权力? 因此,李太公也在紧急拉票,都渤极烈的位子,他必须要抢到手。 忽然,侧前方的芦苇荡中传出一声马嘶,伴随在他后边的侍卫闻声立即提马冲上前去,拔刀护住了他。 李太公笑道:“慌什么,除非完颜宴派兵出了上京城,否则,谁会对老夫不利?” 要说起来,上京会宁府各个部落虽然各打算盘,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完颜亮。 因此,他们之间哪怕再如何争斗,都是暗地里的拉帮结派、争名夺利。 在完颜亮这个强大外力压迫之下,他们之间除非有着不解不休的深仇大怨,否则是不会刀兵相见的。 至于完颜元昀,那是他们的家务事。 自己家里出了逆子,家法惩处,那就不关外人的事儿了。 因此,李太公还真不相信,在完颜亮这个大敌威胁还没有消除之前,会有哪个部落想对他不利。 芦苇荡中传来的马嘶声,或许是猎人呢? 他刚想到这儿,就看见一个“红人”冲了出来。 那人顶着一张红得发黑的面孔,策马而出,后边紧跟着又冲出几个人。 前方骑士一见,立即挥刀提马迎了上去。 他们需要催动马匹以产生动能,不能停在原地当靶子。 “是我,李佑!” 那血人一声沙哑的嘶吼,好歹是被冲近的两名骑士听见了。 听到他的声音,再看他的模样,那两名骑士便认出了他来,立即左右一拨战马,避开了去。 “佑儿?” 李太公愕然看着“红脸骑士”,惊讶地道:“佑儿,你这是……” 芦苇荡里冷不防射出一枝箭来。 箭从那飘飞漫天的芦花中穿射过来,“噗”地一声,正中李太公赤裸的胸口。 “啊!”李太公痛得大叫一声,险些摔下马去。 这时,李佑嘶哑的喊声才再度传来:“小心,后有追兵!” …… 完颜驴蹄家族的人回到了欢喜岭。 完颜大睿的部族辖地在胡里改江(牡丹江)流域,依托渤海国时的上京龙泉府古城而建。 因此,完颜大睿的族人半道就已分开,赶回他们的旧属驻地去了。 随着大队人马的到来,欢喜岭镇上顿时一片欢腾。 镇上百姓莫不是亲戚套亲戚的,这时迁走两年的亲戚举家迁回,镇上百姓各自欢迎亲人,说不出的热闹。 完颜驴蹄的家人回到了王府。 完颜驴蹄家的长辈不是很多,除了一位不曾嫁过人的老姑奶奶和一位偏房的叔父,就是他的王妃和几个儿女了。 驴蹄的长子完颜弘康刚刚十九岁,男儿肖母,他的长相可要乃父俊俏了许多。 不过,他的性格可是比他爹还要倔强、固执、鲁莽、暴躁一些。 主打的就是一个我的名字虽然不带驴,但我的人比我爹还驴。 他从小在欢喜岭上长大,如今阔别两年重归旧地,自然格外欢喜。 回到后院儿,看到他原来住处前的一棵海棠树,如今已经缀满了红彤彤的果实,完颜弘康不禁大喜。 他摘下一个海棠果,在衣襟上擦了擦,“咔嚓”就咬了一口。 完颜弘康眉开眼笑地道:“好吃,好吃,两年没管它,长得倒是更好了。” 完颜弘康从小就喜欢吃海棠果,因此少年时在院子里自己种下了一株,就是这棵硕果累累的海棠树了。 杨沅听说完颜驴蹄家族的人回来了,知道盈歌也就该到了。 因此,他让阿它给阿蛮收拾住处,给盈歌准备茶点。 他则带着阿里虎出来,迎见一下此间的主人们。 这时院子里很乱,搬回旧宅的完颜驴蹄家人正从赶到院子里的车上,大包小裹地往下搬着东西。 杨沅从一开始就被李太公软禁着,就连完颜驴蹄的家人,他也没有什么接触。 如今若是没有人引见,他都不知道哪个是此间主人。 不过,这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虽然很多,从衣装打扮和举止行态,却能大概判断出谁是主人。 杨沅看见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拄着一根枣木杖,精神矍铄地站在院子中央。 她正指挥家人们搬运着东西。 杨沅晓得这必定是完颜驴蹄家中的长辈,忙走过去准备和她打声招呼,自我介绍一下。 完颜弘康“咔咔”地啃着沙果,迎面晃悠过来,一眼就看见了跟在杨沅身后的俏美少妇。 完颜弘康两眼一亮,兴奋地迎上前道:“阿里虎嫂子,你怎么来了?” 哪个少年在成长过程中,心里不曾照进过一束白月光,住进过一个娇滴滴的小嫂子? 阿里虎,就是完颜弘康少年时心中最女人的那个女人,最诱人的那个小嫂子。 阿里虎是从龙凤山嫁到欢喜岭的。 她嫁到欢喜岭的时候,正是少年完颜弘康要以求学的名义,被送去燕京做“质子”的那一年。 完颜弘康看到了新嫁娘阿里虎,就像看到了枝头第一颗成熟的海棠果。 那刹那的惊艳,至今难忘。 白月光就是白月光。 哪怕是很驴性的完颜弘康,哪怕他如今已经娶了妻子,在自己心仪的第一个女人面前,也不免变回了曾经的少年。 “啊,你是……”四年前的完颜弘康还是一个少年,阿里虎没有认出来。 完颜弘康道:“我啊,我是完颜弘康啊。” “原来是小王爷!”阿里虎赶紧屈身见礼,为他引见道:“小王爷,这位是大宋的杨学士,新科状元呢。” 阿里虎向小王爷骄傲地介绍着自己的主人:“阿里虎现在是杨学士的侍婢。” 杨沅拱手笑道:“原来是小王爷。” 阿里虎道:“主人,我们小王爷叫完颜弘康,是欢喜岭第一勇士……” 完颜弘康没有理会这个,急忙向阿里虎问道:“什么什么?你是他的侍婢?阿里虎嫂子,伱怎么…… 完颜弘康还没问清楚缘由,一个“红脸大汉”便匆匆闯进了院子,后边还跟着七八个人,其中有四个人合力抬着一个人。 那人胸口中了一箭,面如金纸。 “红脸汉子”叫道:“快快快,快取咱家上好的金疮药出来。 郎中呢,王府郎中呢,快叫他出来。” “表哥?” 完颜弘康从“红脸大汉”的声音认出了李佑。 他再一看中箭那人,不禁大惊失色,急忙迎上前道:“外公?外公这是怎么了?” 王妃李氏正在安排搬回旧宅的各种事务,闻讯匆匆赶来,一看自己的老父亲中箭,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急忙叫人把李鸣鹤抬进屋去,又让王府的郎中赶紧过来医治。 忙活了大半个时辰,郎中为李太公上了金疮药,裹好了伤口。 他起身对李氏道:“王妃娘娘且放宽心,老太公伤在锁骨稍下的位置,并无性命之危。 只是老太公年纪大了,不比年轻人痊愈的那么快,因此一定要躺卧静养,且勿再挣裂了伤口。” 王妃听了这话,方才松了口气,举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李太公精神尚好,躺在榻上,犹自中气十足地道:“我就说不碍事的嘛,有什么好哭的。 我中的箭,我还能不知道伤势轻重?” 说完这句话,李太公却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伤的可太不是时候了啊! 护步答冈他得控制在手中,可不能叫完颜家那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婆把控制权抢过去。 他的合纵连横之策,还需要继续奔走。 再有几天,“都渤极烈”大会就要召开了,他志在必得的“都渤极烈”和“国相”之位怎么办? 所有这些事,如果他一旦倒下,谁能承担? 他留在身边的子侄大多没有那个能力,最主要的是,身份也不对等啊。 他是驴蹄的岳父,又是辽东李氏的族长,这样的身份,旁人说不出什么来, 可是换做家中子侄出面,那就难以服众了。 现在有太多太多的事根本不能停下,实在不行,只能让弘康出面了。 他是世子,这个身份绝对拿得出手。 可是,让弘康出面,他的叔祖父和姑奶奶能够对他施加的影响,可就不比他这个外公差了,甚至更多。 而且,弘康那孩子,他有那个能力吗? “哎!”李太公想到这里,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王妃紧张地道:“阿爹,怎么样了?” 李太公摆了摆手,忧心忡忡地道:“我不碍事,弘康呢?叫他过来。” 王妃转身看了一眼,见完颜弘康不在房中,便叫人去喊他进来。 可还没等王妃张口,就听院中传来一声咆哮:“人马集结完毕了?跟我走! 老子要杀上三秃子山,把纥石烈莫尔根那狗日的砍成三秃子!” 李太公大吃一惊,急忙道:“快!快把他叫回来!千万不要让他胡闹!” 王妃忙道:“阿爹你别动,女儿去喊他回来!” 王妃急急走出房间,片刻之后,就听王妃怒斥的声音从院中传来: “混账东西,谁让你集结兵马的?赶紧给我进去,你外公要见你。” 房中,李鸣鹤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个外孙是挑不起这副担子的,跟那帮老狐狸斗,只会喊打喊杀怎么成。 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叫李佑出面主持大局了。 可是,我作为驴蹄的岳父,帮他主持大局,倒还勉勉强强。 我若是让李佑出面,只怕那个性情孤僻的完颜姑奶奶不会答应吧? 女真人习俗里面,只要是不曾出嫁的女子,在家族里就和男丁一样,是有同样的话语权的。 这位完颜家的老妇人一辈子不曾嫁人,因此在家族里的地位,就相当于完颜弘康的叔伯祖。 完颜弘康的那位远房叔祖不管是关系的远近还是个人能力都不足为惧。 但是这位姑奶奶可不简单。 杨沅站在一旁,看到如今这般情形,不禁轻轻皱了皱眉。 他可是押注在李鸣鹤身上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李太公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倒下了。 虽然接触时间很短,他也看得出那位小王爷心性尚不成熟,他能挑得起大梁么? 李太公刚刚叹了口气,便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抬眼一看,正是杨沅。 两人所虑所思相同,不禁相顾苦笑。 但,李太公“笑着笑着”,苦涩的意味却渐渐褪去,变成了一副惊喜的模样。 看着杨沅和完颜弘康有四五分相似的容颜,而且特显年轻的气质,李太公心中忽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弘康那孩子离开会宁府时还是个半大小子,他爹从不曾带他去上京城交游过各方权贵。 所以,没有哪方孛堇认得他。 大概,也就完颜元昀那小畜生能看出几分端倪来。 但,完颜元昀是被驱逐出家族的,他的话, 如果,让小杨学士冒名完颜弘康…… 老夫现在所做的一切,本就是杨学士协助我拟定的,目标、分寸,他都一清二楚。 合纵连横这方面的能力,他甚至比老夫还要强些。 而且,他不是我李家的人,而是被我掳来的宋国使节。 如果我让他冒充弘康,冒的是弘康之名,若有所成,成就的也是弘康。 在不知道老夫和小杨学士有所合作的前提下,那位完颜姑奶奶一定也不会反对。 李太公越想眼睛越亮。 他往房间里看了眼,身边只有女儿的几个丫鬟侍候着。 弘康的那位姑奶奶和叔祖父,也就在他被抬进房来时,敷衍地过来探望了一下。 李太公便微笑起来:“你们都出去。” 李太公目视着杨沅,杨沅看到他的目光,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便站着没动。 等那些丫鬟退下,李太公便道:“小杨学士,老夫有一事相求。” 杨沅道:“太公有话请讲,你我之间,何必这般客气。” 这时,李王妃带着气呼呼的完颜弘康走了进来。 这孩子已经全身披甲,肋下佩刀,手里提着马鞭,一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表情。 李太公看了他一眼,便对杨沅道:“‘都渤极烈’大会举办在即。 那些人让小婿顶在前边,却想攫取联盟长的身份! 老夫现在行动不得,而我这外孙又性情冲动,如何与那班老狐狸周旋? 所以老夫想请小杨学士你,冒我外孙之名,替他出面。” “啊?” 杨沅还没说话呢,完颜弘康已经呆住了:“外公,你让他冒充我?那我怎么办?” 李太公哪怕完全相信杨沅为了彼此共同的利益,不会对他有不利的举动,也不可能全然由着杨沅,而不派人盯着。 如今听外孙这么一说,李鸣鹤想了想,便道: “你……跟在小杨学士身边,冒你表弟李寻风之名,贴身保护小杨学士!” 第477章 挑灯看剑 李太公让杨沅先离开,然后就对女儿和外孙说出了他的打算。 关于这样谋划对李家的好处,李太公自然是不会说出来的,哪怕面前的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外孙。 他只是分析了当前的局势,列举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然后问他的外孙,这些事,你能否做得了? 完颜弘康仔细想了一想,便爽快地承认,他干不来。 若是让他带兵打仗,他是不带打怵的。 可是这种经常需要唇枪舌剑的场合,经常需要应变动脑的事情,他知道他不行。 李王妃听明白父亲的意思之后,也表示了赞成。 她自己的儿子,她当然了解。 再者说,杨沅这样一个外人,顶替她的儿子出面,去为她的丈夫争取利益。 不管杨沅争来多少好处,都不可能落到杨沅自己身上,这有什么好拒绝的。 说服女儿和外孙之后,李太公就叫人去把完颜弘康的姑奶奶和叔祖父请了来。 还是之前对外孙和女儿所做的时局分析那套话术。 不过,想要杨沅冒充完颜弘康的理由,他则着重提到: 他现在受了伤,可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有人推进,而且这個人必须精于谋算。 所以,他决定让一直被他软禁着的大宋使节杨沅,冒充越王世子完颜弘康。 姑奶奶和叔祖父对李太公的这个提议毫无疑虑,立即欣然同意了。 当然,实际做主的只是姑奶奶,叔祖父只是跟着老太太点头或摇头而已。 这位老太太一辈子没嫁过人,至于是什么原因却已不可考了。 但是现在的她,却已快要活成一个男人。 因为身体偏瘦,所以她的颧骨显得比较高,而且她有宽广的额头,一看就是一个性情外显、性格强硬的人。 她的身体还很硬朗,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 她和李太公一起召见了杨沅,说出了想让杨沅冒充完颜弘康的事。 杨沅一听,便拂然不悦,义正辞严地道:“杨某是大宋使节,一言一行代表着大宋,安能冒用他人身份,行此鬼祟之举?” 李太公赶紧解劝道:“小杨学士,此事若成,于大宋也是大有好处的。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再者说,这件事你以为我们会往外说么?小杨学士大可放心。” 李太公和姑奶奶软硬兼施,好一通劝说,杨沅这才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 等到杨沅从李太公那儿离开,姑奶奶马上又单独召见了他。 老太太拄着拐杖,目光炯炯地看着杨沅,道:“杨学士,你到我大金来,是为了见我们的皇帝,为了让两国不要打仗。 但是完颜亮这个人是靠不住的,若我越王一脉能够成势,我们却是很愿意和大宋世代友好下去的。 而且,我们越王一脉一向恩怨分明。我家若是承了你杨学士这份大人情,来日一定会报答于你。 到时候,你要是愿意留下,老身做主,从我们完颜家挑一个温柔贤淑、人品俊俏的女子,招伱做了我家的女婿。 你若是想走,老身就派人护送你回宋国,绝对不会将你羁绊于此不许你离开的。” 杨沅欣然道:“有老太太你这番话,杨某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件事,杨某必全力以赴,希望老太太你也能记住今日这番承诺。” 老太太爽快地笑道:“你放心吧。犬有湿草之恩,马有垂缰之报,何况是人呢!老身是守信用的人!” 待杨沅离开后,没什么存在感的叔祖父皱了皱眉头,说道: “老姐姐,弘康这孩子,一根肠子通到底,那种玩弄心机技巧的事儿,他的确做不来。 不过,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眼下咱们让杨沅冒充世子,那么以后呢?”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嗔骂道:“你尽琢磨些没用的。 眼下咱们都顾不上了,还要管什么以后? 再说,叫杨沅顶着越王世子的名头去做事,争取来的一切,还不都是咱们家的? 杨沅是大宋的状元,听说他一身武艺也是相当不凡,这是文武双全的人才啊。 他冒充弘康,那别人就会知道,咱们越王世子是个麒麟儿。 这对咱们家不也有着莫大的好处么。至于说以后……” 老太太哼了一声,道:“等这位杨学士顶着咱们家弘康的名头,把这些事儿都办明白了,不再需要他抛头露面了,就让弘康也少露面不就成了? 驴蹄子可是正当壮年呢,还轮不到弘康这个世子当家作主。 驴蹄这年纪,怎么也得再当二三十年的家吧? 哪怕过了十年再让弘康出面主持一些事情,容貌有所不同了那又如何?那时谁能质疑?” 叔祖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勉强道:“那……也行吧。 咱们可得谨慎些,如果泄露了消息,弘康可就要成为整个会宁府的笑话了。” 老太太不耐烦地道:“怎么着都比让李鸣鹤那老东西,继续当咱们的家好吧? 再说了,只要驴蹄子能当上都渤极烈,过个三年五载之后,就算人家知道当初出面的世子是假的,那又怎样? 只要咱们家够强大,就没有人敢笑话咱。 我说老六,你就别婆婆妈妈的了,一个两个的,全都不是做大事的人。 出去,看见你我就不烦别人。” 这位叔祖父被他的老姐姐一顿抢白,尴尬地笑了笑,忙道: “得得得,那我不说了,咱就按老姐姐您说的办。 我先出去了,这一路车马劳顿的,老姐姐你也早点歇息。” …… 杨沅商议已毕回到东跨院,一眼就看到了盈歌。 一见杨沅回来,盈歌马上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跑过来攀住他的手臂,雀跃地叫道:“二郎。” 两人刚刚“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忽然便分开了七八天。 这时再见,盈歌自然有一种“小别胜新婚”的感觉,她浑身每一个毛孔现在都在欢喜着。 阿蛮站在一旁蹰踌着,嘴唇嗫嚅,想上前叫人,却又有些胆怯。 当日那险险加颈的一刀,让她记住了杨沅的可怕。 小姑娘现在对杨沅都有点心理阴影了。 所以,她既想讨好杨沅,却又有些怕他。 杨沅看到盈歌发自内心的欢喜,心情也顿时愉悦起来。 杨沅笑道:“我本想去门外迎一迎你们的,结果临时被李太公找去商量事情,倒是耽搁了。” 杨沅扭头问道:“阿它,行李可都收拾妥当了?” 盈歌瞟了阿它一眼,她也刚到,还没问过这两个侍婢的名姓。 听杨沅一说,才知道这个比阿蛮还要小些的女孩儿名叫阿它。 忽然间,盈歌便想起她在大宋班荆馆时,曾经偷偷把杨沅骂作阿它,不由得心中一甜。 此时想来,还真是有一种宿命般的感觉呢。 当初她只是随意唤来个送索唤的闲汉,想要制造误会激怒完颜屈行主动退亲,想不到兜兜转转的,最后自己竟真的成了那个闲汉的女人。 阿它见主人询问,忙上前答道:“婢子已经收拾妥当了。 不过李太公刚刚派人来说,要咱们搬个地方呢。” 杨沅一愣,难不成完颜驴蹄的族人回来以后,这宅子已经住不下了? 杨沅问道:“李太公有没有说,要咱们搬去哪里?” 阿它道:“说是要咱们……搬去后院东厢房呢。” 说到这里,阿它的表情格外生动,就像一只在努力表达震惊表情的二哈。 自己的主人居然要住到后院东厢房去住! 这待遇比李太公还要尊贵呢,这显然超出阿它的理解范畴了。 杨沅却是一听就明白了,不禁暗赞李太公的谨慎。 从现在起,他就要开始冒充完颜弘康。 王府里的人自然都知道他是冒牌货。 对这些人,李太公只要交代一声,叫他们以后在外人面前把杨沅当成小王爷,谁也不许出去乱嚼舌根子就行了。 但是,万一有人登门拜访呢? 他们这座宅院,可还远远谈不上像是一座正儿八经的王宫。 如果他平时住在二进院落的左跨院,需要以世子身份款待客人时再临时搬去后院,说不定什么地方就会漏了马脚。 李太公这是做戏就做全套啊。 杨沅点点头道:“我知道了,那就趁着天亮早点搬吧!” 阿它答应一声,跑去告诉了王府管事。 一会儿功夫,王府管事便派了些人来,帮着搬东西。 其实他们也没有什么好搬的,这屋里原有的东西都不用动,后院正房里配备的都有,比这里更好。 也就是个人物品需要搬一下。 杨沅能有什么私人物品?盈歌和阿蛮也没多少东西。 几个仆人一人提个小包袱,杨沅空着双手,先行遛遛达达的就去了后院。 后院也是个大四合院,由正房、东西厢房、倒房、偏房、后照房围合而成。 院中还有石雕影壁、手绘廊、吊花门等,只是比起中原人家的精致,风格稍显粗犷了一些。 此处正房七间,李王妃住在正房,依次往东是完颜姑奶奶、完颜叔祖父这两位长辈的住处。 杨沅现在是世子,住东厢房第一间。 这厢房也有配房和耳房,是给他的近侍丫鬟们住的。 杨沅到了院中,完颜弘康正一脸不高兴地从东厢房里出来。 作为长子,他从单独居住开始,就住在东厢房。 如今可好,他得给杨沅腾地方了。 其实对于找人替他去做那些事,完颜弘康并不反对。 你让他提刀子砍人,没问题。 你让他在饭桌上跟别人勾心斗角,他做不来,他只会掀桌子。 不过……,杨沅比我强? 完颜弘康看到杨沅,上下打量了几眼,心中是不太信服的。 “杨学士……” “叫我小王爷。” “嗨!你小子,跟我你还真来劲儿了……” 完颜弘康气极,挽着袖子就要和杨沅较量一番。 杨沅道:“在这王府里,当然人人都知道你是谁,也人人都知道我是谁。 但是,如果现在不需要你这么叫我,那么李太公何必把我从东跨院搬到这后院东厢房来。 你现在不叫我小王爷,你敢保证以后在外人面前也不会叫错吗?” 完颜弘康想了一想,便扭着脸儿,对杨沅敷衍地拱了拱手,粗声粗气地道:“小王爷。” 杨沅微微一笑,道:“原来是寻风表兄,你有什么事吗?” 完颜弘康翻个白眼儿,又忍不住了:“表兄?难道你比我小?” 杨沅笑道:“你长得比较着急一些,光看面相的话,我确实显得比你小。” 江南风土太养了,杨沅那是什么皮肤。 完颜弘康面部轮廊明显,鼻梁挺而有棱,眼睛大而有神,长得倒是很英俊。 可是他的肌肤是古铜色的,这一来未免就比实际年龄要显得老了几岁。 而杨沅不仅久居江南,还有蛰龙功滋养身体,看着真比他年轻。 完颜弘康看了看杨沅的模样,悻悻地道:“小白脸子,没有好心眼子。” 杨沅听了不禁失笑,没想到这位暴躁小王爷还保留着几分少年人的质朴。 杨沅不想为难他了,便问道:“你唤住我有什么事?” 完颜弘康这才想起正事,问道:“明日我外祖……我祖父,本要去加古部落的。 如今他中箭养伤,就要换作你去了。咱们明天几时启程?” 杨沅笑道:“我们明天不去加古部落了。” 完颜弘康一愣,问道:“不去了?” 杨沅道:“对,不去了。咱们去纥石烈部落。” 完颜弘康更加惊讶,道:“咱们去纥石烈部做什么?” 杨沅正色道:“本人身为护步答冈的小王爷,外公被纥石烈部落的人箭矢所伤。 这个仇,难道不报了么?” 完颜弘康道:“我……下午召集人马,本就要去寻纥石烈部的晦气,却被我外公阻止了。” 杨沅微笑道:“就算是打纥石烈部落,也有打他的办法。 像你那样鲁莽而战,那当然不行。” 完颜弘康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明天你真能说服我外公,叫咱们去打纥石烈部落?” 杨沅道:“那是自然!” “好!哈哈哈……”完颜弘康看杨沅,忽然就顺眼了许多。 “那咱们辰时出发?” “成,你安排下去吧,太公那里我来说服。” 完颜弘康大笑:“好,哈哈哈,杨沅是吗?我现在还真有点喜欢你了,哈哈……哈……” 完颜弘康大笑着便转身离去,可这一转身,正看见阿里虎提着个小包袱,从前院匆匆进来。 见了完颜弘康,阿里虎屈身行了一礼,小小声地唤了一声小王爷。 再看向杨沅时,阿里虎便甜甜一笑,眉低眼垂地道:“主人。” 杨沅点点头,说道:“你就住配房里吧。” “是!”阿里虎答应一声,便姗姗地走进屋去。 看着她那袅娜的小腰身,还有那沉甸甸质感的屁股消失在门口,完颜弘康心中一阵酸楚。 这个杨沅,占了我的身份,住了我的房子,还要睡我心仪的小嫂子…… 一时之间,完颜弘康心中五味杂陈。 晚餐之后,杨沅便把李太公、四姑奶奶、六叔祖还有李王妃、完颜弘康邀请到了一起。 这让四姑奶奶非常满意。 果然,杨沅做“完颜弘康”主持大局,她就有了参与感。 以前李鸣鹤那老东西仗着王妃是他女儿,什么时候有事跟她打过商量? 杨沅把他次日想集结兵马去攻打纥石烈部落的事情说了一遍。 不出意外的,除了完颜弘康举双手双脚赞成,其他四人一概反对。 杨沅早知是这样的结果,一点也不慌。 他沉稳地道:“今日小王爷要调集兵马去攻打纥石烈部,我也是反对的。 我反对,不是因为小王爷不该讨伐纥石烈部,而是时间不对、方法也不对。 当时若是集结人马前往纥石烈部,等人马赶到,已经是夜晚了,如何作战? 等到天明,纥石烈部已经有了准备,再想取胜便更难了,所以我反对。 但,纥石烈部是必须要打的,而且越快越好。” 杨沅先向李太公隐晦地递了一个眼神儿,继续说道: “我们不打,从护步答冈各部落征调来的勇士如何一直掌控在我们手中,我们又怎么养活他们? 越王殿下离开此地已经有两年多了,对越王殿下不再忠心的,难道就只有一个完颜元昀吗?我看,不见得。 而且,正因为都渤极烈大会召开在即,我们才应该找一个人打,狠狠地打。 打痛了他,就能对其他部落产生威慑,这对我们争取都渤极烈是大有好处的。 纥石烈部落现在只知道今天追杀李佑途中,遭遇了咱们欢喜岭的兵马。 他们可不知道他们射伤了李太公,因此也就不会认为咱们会派大军去找他的晦气。 同时,王妃娘娘你们今天才刚刚赶到。 也就是说,咱们又多了一支人马的消息,纥石烈部落还不知道。 因为这种种原因,我们为什么不打?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啊!” 完颜弘康一拍大腿,兴奋地道:“对,就是这个意思!你很说的好,我想到的没想到的,你都说出来了!” 有了杨沅这番入情入理的分析,众人自然再无异议。 商议已定,杨沅便告辞离去。 具体调兵遣将的事,就不用他操心了。 李太公、四姑奶奶他们也不会让他插手军务。 杨沅回到东厢,进了内室,就见案头一支红烛。 盈歌秀发披肩,斜卧于榻上,手托着香腮。 见杨沅向她望来,盈歌轻轻舔着嘴唇,一条腿上涂着鲜红豆蔻的足趾,从另一条曲线优美的小腿上缓缓向上抬起,又轻轻推了下去,重新笼在了薄衾之中。 这丫头,无师自通,好会撩。 屏风后边放着一只雾气袅袅的浴桶。 阿蛮捧着一方大浴巾,正侍立于一旁。 她那一头长发,此时编成了两条大辫子。 半臂的小衣、纱制的灯笼薄裤,宽大的裤脚儿就在她的足踝处松松地笼了几迭,说不出的可爱。 这一主一婢之美,可以入画了。 杨沅会心地一笑,没想到盈歌这丫头,这么快就食髓知味了。 俏婢侍候,热汤沐浴,杨沅神清气爽地登榻之后,便迎来了盈歌的夹道欢迎。 欢喜镇上,一片黑暗,唯有一幢大屋,灯火通明。 完颜弘康正兴致勃勃地召集一众谋克,部署着明日的行动。 欢喜岭上,杨沅正在驾驶跑车。 众所周知,跑车动力越好,屁股越翘。 盈歌跑车,就具备这样的特质。 那优美的曲线,大大降低了空气阻力。 可调式全自动升降尾翼,更是让驾驶者如臂使指。 这台跑车不仅拥有极其强大的动力推进性能,而且稳定的四轮抓地,给了杨沅一种极致的驾驶体验。 夜,深了。 镇上,只剩下了那一幢大屋的灯火。 完颜弘泰和众谋克,仍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明天的行动。 岭上,也只剩下了东厢房那一扇窗的灯火。 盈歌跑车已经爆缸,mini小心翼翼地上线…… 第478章 宁期此地忽相遇 清晨,欢喜镇上。 士兵们吃饭、喂马,擦拭刀枪、装上鞍鞯,揣好食物、打满水囊。 然后他们就牵着马,赶到镇中靠河的那条长道上开始集结。 女真的兵,在这一点上,可以大大降低后勤补给的压力。 因为,几乎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你自己准备。 小王爷完颜弘康尽职尽责地策马往返,了解各部集结情况,和各位谋克沟通着消息。 早上,他就只匆匆吃了一点饭,然后把两张大饼卷了葱和酱,往怀里一揣就忙碌起来。 他就带了这一顿饭。 下一顿饭,到了地方再抢就是。 他们的将官士卒,也是如此。 除非是远征,或者不确定沿途是否能有充足的补给,否则一日三餐都是要士兵自己准备的。 如此一来,不仅大大减轻了他们的辎重压力,还培养了士兵的狼性。 霍去病在大草原上玩闪电战的时候,也用过这样的方法:就地取粮。 不过,汉民族进入农耕社会、封建社会更早,社会制度已然不同。 除了在极个别地区、极个别的时候,是不能采取类似方式的。 真小王爷在镇上作牛作马的时候,假小王爷却在真小王爷的东厢堂屋里,由阿里虎和阿它侍候着吃饭。 盈歌坐在他的左手边,阿蛮被允许坐在了另一侧,这让阿蛮有些受宠若惊。 看来,昨夜的苦没白吃呢,。 昨夜,阿蛮战战兢兢、含羞带怯地把自己交给了他,成了他的人,心里头总算踏实了些。 有了这层羁绊,她就有了安全感。 阿蛮把一颗咸鸭蛋小心翼翼地剥去蛋壳,又剥去蛋衣,然后轻轻掰开,要把流油的蛋黄放到杨沅的粥碗里。 不用就着任何菜肴,就米香浓郁,叫人食欲大开的五常稻米,再搭配一颗咸蛋,那味蕾的享受当真的是…… 杨沅看了她一眼,含笑道:“蛋黄和蛋清要掺着吃才香,你吃吧。” 杨沅并不想在阿蛮面前立什么规矩、摆什么威风,跟一个小姑娘摆什么架子。 既然成了一家人,大可不必搞得戒律森严的,那样的生活何其无趣! 他这是杨家,不是杨家寺。 之前对阿蛮的敲打,只是让她知道基本的分寸,彻底和撒巴山的乌古论氏划清界限罢了。 再者说,小丫头身子骨儿不及盈歌,昨夜应该是蛮辛苦的。 杨沅怀疑盈歌是天生驼骨,不然怎么这么快就韧性十足、有攻有守了? 不过,恰因为不同,阿蛮倒是让杨沅体会到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小mini开起来加速快、推背感十足、漂移也够劲儿。 小巧玲珑的车身、紧窒幽仄的空间,使得小mini轻盈无比,移车入库的时候,以杨沅的臂力易如拾芥。 如果不是看到杨沅脸上挂着微笑,阿蛮真以为他拒绝吃自己剥的咸蛋是嫌弃自己了。 悄悄看看他的脸色,确信他现在心情很好,阿蛮心里马上就美滋滋起来。 阿里虎和阿它侍立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好不艳羡。 她们也想陪在主人身边一起吃饭,也想主人能用这般温柔的声音和自己说话呢。 昨夜,她们在配房里,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阿蛮姑娘应该是刚被主人宠幸吧? 她是盈歌姑娘的身边人,争不过的。 不过有她打样儿,阿里虎对未来的美好生活充满了憧憬。 至于阿它,这只小二哈还在懵懵懂懂呢。 “吃饱了吗?快点快点,要出发了。”完颜弘康急吼吼地冲了进来,催促道。 杨沅从阿它手中接过淡盐水,慢条斯理地漱了漱口,吐在阿里虎捧着的钵盂里,淡定地道:“急什么,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完颜弘康见阿里虎小嫂子,竟然要这么侍候他,着实看不下去。 完颜弘康把捧着的一套盔甲往桌上砰地一放,没好气地道“马给你准备好了,就在院里,快一些。”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 他看不下去了,他生气。 杨沅走过去拿起头盔,感觉这女真头盔,有点像黑勋爵达斯维达的头盔。 不管是头盔的颜色、眉眦还是燕尾项顿都像,只是它没有那個带呼吸器的面罩罢了。 这套甲是用铁甲片组成的层状盔甲,还有觚尾、裙甲、批膊、护腕等配件。 完颜弘康给杨沅拿来的这套甲,显然不是一个普通士卒能配备得起的。 盈歌对于如何披挂这种甲胄十分熟悉。 她马上过来帮杨沅穿戴。 阿里虎赶紧上前打下手,仔细观察盈歌的每一个动作,趁机学习。 小阿它现在可没有那个心机,还在傻傻地收拾饭桌。 阿蛮也会披挂这种甲胄,不过她刚要起身,便轻呼一声,秀气的眉儿颦了起来。 她有些不适感,昨夜壮起胆子上战场。 扳鞍上马时,那感觉,活似一屁股坐到了擀面杖上,当真是开了大眼了。 杨沅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张开双臂,让阿里虎配合着盈歌给他披甲。 听到轻呼,杨沅看了一眼,说道:“行了,你就歇着吧,下回你再为我披甲不迟。” “哦!”阿蛮红着小脸,羞羞答答地应了一声。 …… 欢喜岭距三秃子山大约有八十多里的路程。 如果一个成年人一小时走四到五公里,一天只走八小时,也能走完这段路程。 不过,行军可不是一个人赶路那么简单。 军队行进,要保持适当的队形,前边还要有斥候探马。 行进过程中,土坡、土沟、灌木、泥洼、田垦等地形,都会影响行进速度。 尤其是骑兵,如非正处于作战时,无法顾忌地形,也是不能长时间脱离道路,在旷野中行进的。 否则马匹很容易被旷野上尖利的石头和植被所割伤,一旦造成感染,就会导致战马失去战斗力。 像这种地方,没有中原那种官道、驰道,行进中只能排成一字长蛇阵。 行进中,士兵之间要有间距,队列之间要有间距…… 所以哪怕他们是轻装上阵,没有携带辎重,也是在未时初,也就是下午一点左右,才抵达纥石烈部落的地域范围。 再往前,就是属于纥石烈部落的一个小村庄了。 杨沅和完颜弘康率人提前离开了道路,躲进了丛林中。 这个时候的北方天气,已经不那么受罪了。 但晌午前后的阳光依旧炽烈。 丛林中,完颜弘康吩咐众人卸鞍休息,利用林中泉水就地饮马,士兵也开始吃午饭并稍作休息。 正式进攻的时间定在申时整,也就是下午三点。 这也就是说,他们一早跋涉而来,大概有两个小时的时间进食和歇息。 李佑、杨玄策、余奉先、吴老二等谋克官都赶到了杨沅和完颜弘康身边。 吴老二对纥石烈部落情况相当了解。 这位谋克家里平时是做生意的,从上京城进货,然后游走于各个部落,出售各种百货小商品。 因此一来,整个纥石烈部落的地理情况和人口情况,他都一清二楚。 这里的女真家庭通常聚居不分家,所以户和人的比例,大概是一户人家七到十人。 纥石烈部落共有五千多户,四五万的人口,散布在几十个村、镇、堡、寨之中。 其中大村落能有一两千人,中等村落几百人,小村落甚至不过几十个人。 村落的大小是依据他们定居位置自然资源的多寡所决定的。 此战能打一个出其不意,因此完颜弘康大胆采取了以谋克为单位,各自散开,分兵进击的方法。 只要避开那些比较难打的大堡寨大村落,一个谋克或几个谋克联手,就能对一个村落进行致命一击。 这种战斗方式,获得了所有谋克的支持。 因为,这么干他们获取的战利品才够多。 不然,难免狼多肉少。 李佑头上的伤还没有好,气色较差。 可他哪怕脑袋缠得跟阿三似的,头盔都戴不下,却还是来了。 杨沅看了看他,叮嘱道:“李兄,切勿因为仇恨而失去理智。 有时候,让你的仇人暂时不死,比杀了他会让他更难过。” “我明白!” 李佑阴森森地笑:“三秃子山上山一千五百多户人家。我这点人,不会去送死的。” 完颜弘康道:“伱们记住,就按我说的,青壮,杀!老弱妇孺,不许动。那是给纥石烈吹鼎留下的累赘。” 完颜弘康笑得跟一只小狐狸:“庄稼地,撤的时候全他娘的烧了。 都这时节了,他们来不及种什么了,我倒要看看今年冬天,纥石烈吹鼎他掏空家底,能养多少人。” 杨玄策赞道:“小王爷英明。这一招,可比直接屠光他们一个村子,更叫纥石烈吹鼎难受了。” 完颜弘康心虚地瞟了杨沅一眼,见他没有抢功的意思,便把胸膛一挺,傲然道: “那当然!打打杀杀,只是击败对头的一种手段,可是很多时候,它却未必是最好的手段。” 杨沅指了指吴老二在地上画好的地图,上边用大石头、小石头标好了不同人口规模的村寨位置。 至于能够阻碍骑兵行动的较大的河流,都用树枝画出了线条。 杨沅道:“咱们的位置,在这里。各位可都记清了上边各个村寨的位置? 你们现在就商量好谁要攻打哪里,接着要打哪里,谁要和谁联手啃哪个大寨子。” 完颜弘康也道:“对,别他娘的到时候自己人抢起来,瞎耽误功夫。 还有啊,吴老二,你们不到撤退的时候,不许抢人,不然的话,可就施展不开了。” 吴老二咧着大嘴笑道:“小王爷放心,除非碰上个天仙。俺吴老二一定等到要撤退的时候才抢人。” 一群谋克官一边吃着早上带来的食物,一边热火朝天地“分蛋糕”的时候,杨沅走到了一边。 他在一棵合抱粗的大树下,背倚粗大的树干,盘膝而坐,吐纳起来。 蛰龙功并不是只能双人修练。 当然,阴阳调和,双人修练,效果更佳。 杨沅现在只能是独自修炼,对盈歌和阿蛮,他不打算现在就传授她们。 要教她们,也得等他功成身退,返回大宋以后。 如今大战在即,他要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好。 虽然他并不打算参与对纥石烈部落的攻击,但是四处游走,观察情形,也就有遇上敌人的可能不是。 …… 杨沅和完颜弘康此番一共带出来两千名骑兵。 如果不打算和纥石烈部落正面硬刚打野战,或者是攻坚的话,可不是兵马越多就越好。 两千人,分成了十余队。 在等待行动时间到来的时候,他们的斥候抓获了一个货郎和一对回门的小夫妻。 两千铁骑经过的道路,铁蹄践踏的痕迹太明显了。 所以对这些运气不好,正好要经过他们来时道路的人,就只能全抓起来了。 不过,只要不是已经要撕破脸皮放手一战的纥石烈部落的人,他们也不会把人家怎么样。 那个货郎不是纥石烈部落的人,他还去过欢喜镇做生意。 吴老二就认出了这个同行,对他就暂时羁押着,等行动时再放掉。 至于那对小夫妻,新娘子是纥石烈部落的人。 完颜弘康看了看非常丰润的新娘子,又看看瘦巴巴的新郎倌,再看看比新郎倌还要瘦的毛驴子。 小王爷同情地叹了口气,大度地挥了挥手,表示等行动开始,他们就可以连人带驴一起滚蛋。 这个年代没有手表,人们大多都掌握了通过阳光判断大概时间的能力。 插在地上用以记时的木棍,影子渐渐移到了做好位置的地方。 各谋克开始返回自己的队伍,一边大声吆喝着睡觉的士兵起来,一边在亲兵的帮助下开始披甲。 如此之多的人一起行动,让树上的鸟儿再度惊飞起来。 很快,一支支队伍便集结完成。 各谋克早就依据吴老二画的“地图”,确定了自己的行动路线以及攻击的目标。 他们一声令下,便带着自己的人马冲出了树林。 完颜弘康看着一队队人马席卷而去,不由得哈哈大笑。 他摆摆手,对那推独轮车的货郎,还有那对小夫妻道:“滚吧,没你们的事儿了。” 三人一听,如蒙大赦,忙不迭就逃开了去,生怕一会儿此人再后悔。 完颜弘康显然是个热爱战斗的,待一位位谋克带了自己的人冲出林子以后,他就迫不及待起来。 此时,林中还剩下三百多人,这都是王府的部曲,王府的亲信。 完颜弘康按捺不住地翻身上马,对特意留下保护杨沅的三十多名侍卫道: “你们好好保护杨学士,一切听从杨学士安排。待本王回来,缴获所得分两成给你们。” 留在杨沅身边的这三十多人都是王府部曲,绝对的亲信,自然不能苛待了。 那些留在杨沅身边的士兵正在惆怅着,毕竟不能参加行动,就比别人少了一个捞钱的机会。 如今听完颜弘康一说,他带的这三百人的缴获,要分一部分给自己,顿时大喜。 他们马上纷纷恭祝小王爷旗开得胜,满载而归。 完颜弘康大笑着一指杨沅,道:“行了,少拍马屁了!你们记住喽,在外面,杨学士才是小王爷,你们说话警醒些。” 完颜弘康交代完了,迫不及待地拨马便走。 像今天这样大规模的“狩猎”,机会只有这一次。 今天之后,有着共同大敌的各部落之间,也会暴发全面战争的事实,必定会让纥石烈部落采取必要的措施了。 到那时候再想如此肆无忌惮地掳掠,就不可能了。 至于今天这种突如其来的全面猎杀,就不用担心遭到来自三秃子山的激烈狙击。 纥石烈部落的地盘,是三面环山的一块盆地。 纥石烈部落的首领所在的本部,依山就势,位于盆地的尽头,三秃子山上。 从那里居高临下,可以俯瞰盆地上扇形排布的数十个大小村落。 但是如果从山上想驰援山下部落,就算纥石烈吹鼎来得及集结兵力,从数十里外的三秃子山赶到这里,也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足够他们撒欢儿的了。 杨沅抬头看了看天色,约定的撤退时间是太阳落山的时候。 按照这个季节太阳落山的时间来算,大概有两个时辰的劫掠时间。 两个时辰,即便来不及深入纥石烈部落的腹地,也能对一半的村落造成巨大伤害。 且不说这个时间拿捏的,让纥石烈部落来不及驰援。 就算他们肯不惜马力全力驰援,等他们的大军杀到,不做丝毫喘息地立刻投入战斗,欢喜岭这边的人马也要开始撤退了。 夜色之下,纥石烈吹鼎绝对不敢追赶。 欢喜岭既然敢派出这么多人跟他掀了桌子,天知道夜色之下有没有伏兵? 杨沅翻身上马,用马鞭向左前方一指,道:“走,咱们从这边往上走走。” 杨沅他们所处的位置,就是喇叭口盆地的开口处最左沿。 左侧是陡峭的连绵高山,有一条半天然的蜿蜒小道,曲曲折折的探向半山腰。 贴着这一侧如果往里跑个二三十里地,就能抵达整个盆地的中线最左侧。 这个时代没有什么高楼大厦,一路沿着这样半山小路驰马,能够看清谷中大概。 那三十余骑侍卫已经有了完颜弘康的承诺,此番不会白来一趟,自然不介意陪杨沅去走马观花一番。 这小道勉强能够二马并辔,他们又不急着赶路,安全起见,就排成一字长龙,策马上山,边走边看。 北方的山要高大一些,这条山脉的半山腰处,就有一百多丈的高度了。 今天天晴气爽,山下的阡陌、农庄,一览无余。 从高处能够看到欢喜岭的人马化整为零,变成了数十只饿狼,正扑向那一座座村庄。 近处的两三座村落,已经被欢喜岭的铁蹄冲了进去。 他们会在太阳落山之间,不断地攻陷、掳夺、再攻陷…… 不管他们最终打到哪里,太阳一旦落山,就会立即撤退。 无法掳夺回去的即将秋收的庄稼,将在他们撤退的时候点燃,还能为他们照亮撤退的路,阻挡纥石烈的追兵。 站在这山上,是听不见哭喊声、看不见鲜血的。 只有已经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的他们,很清楚那些移动的小黑点,是一个个正在冲杀的士兵。 大约在半山腰走出十五六里的山路,路边出现一块平坦的探出区域,生长着茂密的野草。 杨沅等人下了马,走到平台边,眺望着下方大地。 欢喜岭的“狼群”还没有杀到这里,毕竟他们是一边杀一边掳。 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们的行进速度。 而杨沅一行人策马轻驰,一路不停,又不用在村庄和田野之间拐来拐去,行进快了许多。 山下较近处,隐约能够看到一些人影,应该是在田间劳作的农人。 但是,很快的,那些比蚂蚁大些有限的人影,便从田间各个方向,开始向村落赶去。 站在这里看,真像是一群正在四处寻找食物的蚂蚁,忽然同时收到了什么讯息,齐齐往一个方向赶去。 杨沅往村里看了看,没有看到烽烟一类的讯号。 杨沅道:“前边遇袭的村落,应该已经传出警讯了。 这些在田间劳作的人,都在赶回他们的村子,村子里应该有警讯传出来了。” 旁边一名侍卫道:“不错,每个村落时,都会有一口钟。 钟不是很大,但是钟声传出去,足以让这座村子范围内的人都听见。 他们对于钟声,也有一定的说法。比如一声代表什么,两声代表什么。 不过,这种约定每个村子都不一样。” 杨沅点点头,往谷中盆地的尽头看去。 那尽头就是三秃子山,阳光正照在那几座山峰上,显得份外明媚。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别看那几座山峰看着很近,实际上还有几十里的距离呢。 杨沅道:“这里的村庄还没有遇袭,但已接到示警。 他们在召集自己的村人回来的同时,必然会继续向后边的村寨示警,消息很快就会传到三秃子山去。” 杨沅没有带过兵,尤其是猛安谋克制下的女真兵。 所以他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眼下他是无法估算三秃子山的纥石烈吹鼎从收到警讯开始集结兵马,需要多少时间的。 不过从山上往这边赶过来的速度,经过今天半天的行军,他大概倒是能够估摸出来了。 杨沅心想,下一回集结兵马时,我还真该全程跟着小王爷一起行动。 跟他走上几回,我就能摸清他们的动员效率了。 侍卫见他望着远处三座山峰若有所思,便主动介绍道:“左边那座是大秃子山,右边那座是小秃子山。 中间那座最高的山峰就是老秃子山。我们平时所说的三秃子山,指的就是那三座山峰。” 杨沅听着这质朴无华的名字,看着远处那几座山峰。 山上草木葱郁,但极顶处是圆顶,有点光秃秃的感觉。 上边未必就没有草木,不过估计都是低矮的植被,所以从远处看来有点秃。 杨沅道:“我们走的这条山道,最远能到哪里,能够直达三秃子山吗?” 那侍卫咧嘴笑道:“我没走过,不晓得。不过,就算能直通三秃子山也走不得。 我们还是得从山下攻过去。就这种山路,要是想从这儿打上三秃子山去,那就是送死了。” 杨沅点了点头,在冷兵器时代,的确是这样。 如果是后世,恰因为此处险要,只要有一挺机关枪,或者几把冲锋枪,守住了要隘,就足以保证后续部队源源而至了。 可是在这个时代,哪怕这条山路真的能直通三秃子山,也确实利用不上。 “咱们再往前走……” 杨沅一边说,一边从三秃子山的方向收回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山路。 话未说完,他便脸色一变,急声道:“那边有人!” 山路如蛇,盘绕山间,“蛇身”时隐时现。 杨沅刚刚分明看到一个骑士在山腰处一闪而过。 那个地方,目测距这里直线距离,大概只有一里多。 杨沅定晴再看时,又有一名骑士从那处山腰驰过。 杨沅他们所在的位置,从那边往这边看的话,由于草木的遮挡,不太容易看到什么。 而且那段可以看到有人经过的位置,这一侧是悬崖,因此才没有遮挡。 骑士从那里经过时,会更加谨慎看路,不会四下张望。 饶是如此,杨沅还是马上退了几步,赶紧向侍卫们招招手。 “有人从那边过来了,赶紧把我们的马牵到那边拐角处隐蔽起来。 千万不要让马嘶叫出声,其他人跟我埋伏于此,快!” 王府的这些部曲亲兵,大多精于马性。 只见他们只是摸着马头轻轻安抚几下,就牵马而去,急急走向来时山路的拐角处。 马匹隐藏在那里,从这边就看不到了。 很快,他们就把马匹送到了拐角那边,留了四个人看守。 其他人急急赶回来,提着弓,挎着刀,一脸的兴奋。 杨沅一摆手,带着他们便悄然隐向山坡向上一面的灌木丛中。 上官骆、上官明月、完颜元昀带着二十余骑,沿着山路缓缓而行。 山间风景秀丽,气息清幽,他们也是心情舒畅。 昨日做客于纥石烈部落,今日他们方始离开。 到目前为止,上官骆姐弟俩,已经成功地把蒲察野部、纳懒不哈部、乌吉赫部和纥石烈部暗暗拉拢到了一起。 本来还应该包括完颜元昀的护步达冈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谁也没有想到,完颜驴蹄的家人竟然会在此时归来。 更加叫人想不到的是,那个李太公身边只有一千骑兵,竟然有那么大的魄力,全部派出来了,突袭一支三千人的队伍。 而且他们成功之后,竟然还敢继续作战,一鼓作气地打到了背荫河,打了完颜元昀一个措手不及。 以至于完颜元昀明明占据着兵力上的优势,现在却落得一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不过,失去了护步达冈,对上官姐弟来说,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完颜元昀更好控制了。 蒲察野、纳懒不哈部、乌吉赫和纥石烈四部结合,再加上绥芬河流域的乌古论部,基本上就对完颜大睿所在的龙泉龙城(牡丹江市)形成了合围之势。 此刻,他们是要赶去宁古塔(牡丹江市南部宁安市),说服那里的渤海大姓贵族高氏家族。 只要高家再投向他们,就能把龙泉古城围得铁桶一般。 完颜大睿本人正在辽东,他的家族没什么人才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这样的话,他们甚至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只要再把龙泉古城掌握在手中,在马上就要召开的“都渤极烈”大会上,元颜元昀就比完颜驴蹄这个叔父更具竞争力了! 上官骆想成为女真史上最年轻的国相,上官明月想成为完颜雍最器重的女人,完颜元昀想成为联盟长,他们都想有光明的前途。 前途上,杨沅这个老六,正安静地蹑伏着,就像一匹狼。 第479章 插翅难逃 杨沅蹲伏在一丛野桑葚树下,桑葚已经白里透红。 杨沅甚至还顺手揪了几颗桑葚,一颗颗丢进嘴里嚼着,显得很是悠闲。 红透的桑葚酸味依旧很大,要红到发黑,才不会感觉到它的酸味儿。 但这个时候的桑葚,果实的白色还没有消失,果肉尚未成熟,酸味反而更低一些。 当然,甜味更是几乎感觉不到。 “是完颜元昀!” 旁边一名侍卫忽然低呼了一声,险些晃动了树丛。 杨沅原本淡定地嚼着桑葚,他不在乎来的人是谁,哪怕是纥石烈吹鼎本人。 但是听旁边侍卫一说完颜元昀,杨沅顿时目光一凝。 “哪个是?” 杨沅已经看到了策马走在前面的三个人。 两男,一女,男俊女俏。 上官骆快要走到平台处时,下意识地向山下望了一眼,忽然惊咦了一声。 山下那個村庄已经有欢喜岭的人杀到了,双方正在厮杀。 山顶看不太清楚,但是大量人马的聚集,就像一群蚂蚁拥挤到了一起。 这种不常见的现象,被他注意到了。 上官骆翻身下马,快步走向平台边,他想看个清楚。 杨沅身边那个侍卫悄声道:“坐在马上那个,女人旁边的。” 杨沅按照他的提示,迅速锁定了完颜元昀。 完颜元昀坐在马上,向上官骆望去,并没有下马。 而一旁的上官明月,则正在扳鞍准备下马。 “箭来!” 杨沅目不转瞬地盯着完颜元昀,向一旁的侍卫伸出了手。 因为要冒充完颜弘康,杨沅和李太公等人曾经讨论过,一旦遇到对他长相提出质疑的人该怎么办。 由于完颜弘康在此之前,基本上不曾和各路权贵见过面,而他将要出席的场合,几乎都是各部落的首领和重要的长老,所以问题不大。 人微言轻者即便认识真的完颜弘康,说话也是不大管用的。 况且认识完颜弘康的小人物,即便发现他和自己记忆中的样子有所不同,可是见到所有大人物都把他当做完颜弘康,那么此人大概率也只会不自信地修改自己的记忆。 唯一的麻烦,可能就来自于完颜元昀。 不过,完颜元昀已经是个被驱逐者。 所以一旦遇到他,并被他指出自己不是完颜弘康的时候,坚决否认就是了。 作为敌对者,完颜元昀的指控显然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可是,现在既然已经看到了他,那还等什么? 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杨沅比真正的完颜弘康果决多了。 真正的完颜弘康即便脾气很驴,见到是自己堂兄,最可能的选择也只是活捉他。 可杨沅…… 虽然他在竭力促成越王一脉成事,但是挥霍别人的东西,他不用太考虑后果。 一把弓,一枝箭,递到了杨沅手上。 杨沅搭弓、引弦,弓如满月。 锋利的箭簇,从桑葚的枝条前方探了出去,被阳光反射着寒光。 上官骆正手搭凉篷望向山下。 上官明月下了马,正袅袅地走向上官骆。 完颜元昀坐在马上,目光正落在上官明月袅娜的小腰身上。 侍卫们从完颜元昀马旁绕过去,在宽敞的平台处纷纷下马。 “飒!” 杨沅松开了弓弦。 他虽然没有百步穿杨的神射,但他和完颜元昀相距不过十四五步的距离。 这么近的距离,以他在弓箭社专门练过的箭技,再加上现在的眼力和细微力量的掌控, 一箭穿心! 完颜元昀突然身子一震。 他诧异地低下头,看到胸口的箭羽,一阵剧痛这才猛然传来。 完颜元均慢慢抬起头,顺着箭来的方向看过去。 山坡上,一丛桑葚。 枝头有累累的果实,白里透红。 一个人正从桑葚树后面站起来,缓缓拔着刀。 完颜元昀眼前一黑,再也坐不住马鞍,缓缓向下滑落。 在他堕马的刹那,他心中最后一个念头是:他是谁?我不认识啊! “有埋伏!有埋伏!” 完颜元昀左近的侍卫率先发现他中箭了,立即惊叫着,一边拔出兵器,一边避向马身后面。 正走向上官骆的上官明月诧然转过身,正看到完颜元昀摔下马去的“英姿”。 “杀!”杨沅一声大喝,就向坡下冲去。 埋伏在山坡上的侍卫纷纷站起身来,引弓而发。 这么近的距离,猝不及防之下,这些弓手几乎个个都成了神箭手。 登时有不下十个侍卫中箭倒下。 然后他们就拔出兵器,向着下面冲去。 他们没有射马。 杨沅直接走向上官明月姐弟,不管是他们的衣着、气质,还是之前他们策马而行时,他们两个甚至可以走在完颜元昀的前面,都能看出他们的身份不凡。 一名侍卫从马后面闪出来,一刀劈向杨沅。 杨沅似乎向右闪了一步,空中有一道寒光闪过。 定睛再看时,他仍在持刀缓步而行,那名侍卫已经落在了他的后面。 侍卫先是手中刀坠地,接着人也向前一扑。 杨沅的刀尖上,有一滴滴的鲜血,黏连着滴落。 上官骆顿时目芒一缩,这是个高手! “在下完颜弘康,两位是什么人呐?”杨沅笑吟吟地问道。 上官明月淡蓝色的眸中闪过一抹惊异的神色,失声道:“越王世子?” 杨沅在上官明月面前站住了。 在他后面,是他带来的人对完颜元昀幸存的部下正在剿杀的场面。 一片刀光剑影。 “不知两位是?”杨沅的目光从上官明月,移向了正走过来的上官骆。 上官骆的手本来已经握紧了刀柄,但是在看到一面倒的屠杀,尤其是杨沅的身手之后,他的手明智地从刀柄上移开了。 “上官骆,这是家姊。”上官骆走上前来,与上官明月并肩而立,对杨沅说道。 他那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样子,尤其是此时身陷重围却处不变不惊的风度,着实令人折服。 不过……,其中并不包括杨沅。 因为杨沅比他更会在大人物面前,在处境对自己不利的环境下,装得从容不迫。 杨沅注意到,上官骆脚下的野草,被他的足尖死死地压着,都要陷进泥土里去了。 上官骆面上淡定的很,可是他的脚尖出卖了他,他正蓄着力,随时准备全力一击。 倒是他的姐姐,那是真的淡定。 她脚下并未蓄力,不晓得是不会武功,还是心灵足够强大。 杨沅露出恍然的神色,点头道:“我早该想到了,之前在背荫河时,就听到过贤姐弟的大名。 两位是我北国名士,各方权贵莫不奉若上宾,地位很是超然。所以我不明白,两位何必要插手天下之争呢?” 上官骆看了一眼倒毙在马前的完颜元昀,箭杆儿还杵在他的胸口。 完颜元昀死了,这是他计划中极重要的一个人。 他虽然联络了好几个强大部落,但是这个联盟长,总要出自完颜氏才有号召力。 而完颜元昀正是他要扶持的那个人。 哪怕完颜元昀成了孤家寡人,他都不在乎。 因为完颜元昀于他而言,最大的价值是血统。 可现在…… 一时之间,上官骆有种梦想破灭的感觉。 我辛辛苦苦、百般谋划,结果……就这? 上官骆真正保的人虽然是完颜雍,可问题是现在完颜雍不想走到台前啊。 “都渤极烈”大会在即,他上官骆纵然联络了多个部落,可到时候捧谁上位呢? 一时间,上官骆嗒然若丧。 上官明月却是微微一笑,柔声道:“妙笔文章,怎及得凌烟勋业?舍弟年纪轻轻,自然也想如卫青、霍去病一般名垂千古。” 此时夕阳带着红,映在她较一般亚裔更显白皙的肌肤上,就像冰瓷凝玉映上了火光,份外明媚。 杨沅的目光却是一直落在上官骆的身上,毕竟这小子一直蓄势待发,不曾散去力道。 杨沅道:“你想做卫青、霍去病一般的人物?可惜,保错了人了。” 上官骆听了心中顿时一动,霍然抬头看向杨沅,难不成这位小王爷想招揽我? 这个念头一下子涌上上官骆的心头,他黯淡的目光顿时亮了起来。 上官明月察觉到了弟弟的神情变化,脸色顿时一紧。 忽地,她又作嫣然之态,轻轻上前一步,昵声道:“小王爷就不想知道,妾身想做什么样的人物吗?” 杨沅的目光向她移动了一下:“卫子夫?” 这时,杨沅带的人已经结果了上官姐弟和完颜元昀带来的附从,并且兴高采烈地搜起了他们的身。 钱财、马匹,大家要平分的。 他们死去的战友则被搭上了马背,准备带回去。 没有人悲伤流泪,他们早就习惯了生死。 有几名侍卫正持着弓箭指向上官姐弟,引而未发的箭镞牢牢地锁定着他们的要害。 上官姐弟已经插翅难逃。 听到杨沅的反问,上官明月莞尔摇头:“卫子夫虽得善始,却未得善终。 妾身想做的是光烈皇后阴丽华、文献皇后独孤伽罗、文德皇后长孙氏一般的人物。” 杨沅轻笑道:“姑娘的野心倒是不小。” 上官明月微笑道:“小王爷你的野心又何曾小了?难道你不想做刘秀、杨坚、李世民一般的雄主?” 杨沅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姑娘想做阴丽华、独孤伽罗、观音婢,就问我想不想做刘秀、杨坚、李世民,这是几个意思? 她想转投我……完颜弘康? 杨沅在背荫河了解过,完颜元昀之所以野心膨胀,想要替他叔当这个家,就是受到了上官姐弟的影响。 而这对上官姐弟,乃是北国名流。 得益于金国进占中原之后,迅速进入汉文化的狂热崇拜。 上官骆姐弟自称是陇西天水上官后裔,而且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精,因而迅速成为金国名流。 再加上这对姐弟外形极好,因此金国权贵豪门莫不把他们姐弟奉若上宾,以和他们交往为荣。 这样一对地位超然的姐弟,其实完全不必掺和各方的争斗。 不管谁上位,他们依旧是最受欢迎的尊贵客人。 可他们偏偏掺和其中了,杨沅当时就已想到,恐怕这对姐弟的野心,不止于做个名流。 现在听上官明月亲口说出来,杨沅还真动了笼络的心思。 如果能把这对姐弟招揽过来,以他们姐弟和各方权贵的友好关系,对于扶持越王一脉还真的是大有好处。 最重要的是,完颜元昀现在就是个光杆儿,可他们姐弟依旧不离不弃。 而且他们正是从三秃子山上过来的,这也就说,他们有替完颜元昀招揽过纥石烈部落,而且成功了。 想到这里,杨沅道:“想做刘秀李世民,不仅要有真本事,还得有足够的大气运。 活不到成长起来的那一天,可是没用的。如今元昀已死,明月姑娘还如何做阴丽华、做观音婢呢?” “妾身尚是完璧,若小王爷不嫌弃的话,妾身愿意……” 上官明月红了俏脸,微微低着头,有些怩怩地抬手掠着鬓边秀发。 突然间,她便动如脱兔,猱身扑向杨沅。 她的手在身子向前扑出的瞬间,便已拔下发髻间的绿玉簪子,刺向杨沅的咽喉。 上官明月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只是想成就功业,壮大家门。 至于说辅佐的是不是完颜雍,那并不重要。 实际上就目前来说,完颜雍虽然是一方重要势力,可也确实还没有显现出独一无二的特质。 “完颜弘康”现在流露出了招揽之意,弟弟显然也动了心,她必须阻止。 杨沅并没有被她的美色所迷,但还是中了招。 正如杨沅之前所自夸,他已经过了逢美必纳的阶段。不至于看到个美女就为之神魂颠倒。 但是,他的注意力大部分放在了上官骆身上。 上官骆正蓄势待发,上官明月则平静的很。 一般来说,从一个人的脚尖和肩头位置,是能够看出此人是否要动手的。 可是上官明月真正做到了“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她的身手,比她弟弟高明多多。 杨沅被玉簪一连刺中了两下,一记伤在他的颈间,只差毫厘就能挑开他的动脉。 一记刺在他的肩头,这一记本是要刺向他眼睛的,被他及时避了过去。 上官明月及时收了力,只是在他的肩头一点。 不然的话,玉簪刺在他的甲胄上,立时就要断了。 上官明月猱身而近,撞进了杨沅的怀抱,这一来后边那些弓箭手就无从下手了。 上官明月手中的利器是一根簪子,杨沅手中的却是刀。 一旦贴近过来,杨沅的兵器便没了用武之地。 电光石火之间,上官明月已经接连刺出十几记凌厉至极的杀招,招招直奔要害。 仓促之中,杨沅全力闪退,勉强避开了她刺向自己咽喉的杀招。 “啪”地一声,杨沅弃刀了。 他有甲胄在身,这会影响他的敏捷,但又何尝不是给他提供了保护。 杨沅抬手一掌,在手腕被刺中的一刹那,打断了上官明月手中的玉簪。 接着他便抬肘一撞,顶向上官明月的心口。 双方瞬间进入凶险无比的肉搏之中。 双眼、鼻梁、咽喉、小腹、下阴…… 上官明月的举动丝毫不见了楚楚动人的优雅,凶猛的如同一只母豹。 杨沅在如此凶险的搏斗中,也完全没有讲究对方是不是个女人。 这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值得他全力以赴。 二人拳击、肘顶、膝撞、掌劈…… 上官骆一声低吼,趁着二人身形不断错动,从交战的杨沅和姐姐身边一个贴地翻滚,迅速拉近了与弓箭手的距离。 几枝箭从他的头顶掠了过去。 上官骆拔刀向前,开了“狂怒”。 他的怒,其实是冲着他的姐姐。 姐姐这一回又是丝毫不顾忌他的想法,便替他做了选择,逼他按照自己想要的选择走。 上官骆知道姐姐为什么要行险一击,只是不想他动摇了对完颜雍的忠心罢了。 这让上官骆心中有一种被姐姐抛弃、利用、背叛的感觉。 在你心中,我这个兄弟究竟有多少份量? 可他此时也没了办法,当上官明月手中的碧玉簪凌厉无比地刺向“完颜弘康”的时候,他就只能动手了。 杨沅惊奇地发现,这个身高几乎不逊于他,骨架稍大,但形体袅娜的女人,拳脚竟如重锤利斧,其力道丝毫不逊于一个自幼苦练的男子。 杨沅如果不是有“蛰龙功”在身,就凭他的功夫底子,还真不是眼前这个女人的对手。 看来,上官明月姐弟对于其身世来历的介绍未必是假的,他们家有着很深的底蕴。 “噗、砰!” 杨沅一拳击中上官明月胸臆之间,接着便是涌身一“靠”。 上官明月先是被一拳打得呼吸一窒,接着就被杨沅和身撞来的肩头顶飞了出去,直落下悬崖。 杨沅无暇去管她死活,马上转身走向上官骆。 以上官骆的身手,那些侍卫近身缠斗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他也没有能力抛开对手顺利逃走。 交手之中,上官骆也在注意着杨沅那边的动静。 忽见姐姐挨了一记重拳,接着吃“完颜弘康”肩头一撞,吐着血飞落悬崖,上官骆顿时心中一凉。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姐姐的厉害。 可是姐姐还是败在了完颜小王爷的手上。 就算没有这些侍卫随从们帮忙,他又怎么可能是这位小王爷的对手? 绝望的心思一转,一股莫名的戾气便涌上了他的心头。 走到这一步,都是姐姐一意孤行造成的。 现在,我可以自己作主了吗? 上官骆突然抽身后退,拉开距离后,把刀往地上狠狠一掼。 “嚓”地一声,那刀入地半尺。 上官骆昂首挺立,大声说道:“小王爷,某想和你谈上一谈!” 再打下去,他只有一死了。 上官骆想赌一把,赌这位小王爷想招揽他。 毕竟,他也是有底牌的。 “住手!”杨沅喝止了扑上去的侍卫,走向上官骆。 杨沅虽未伤及要害,可他的颈子和手腕都被玉簪戳伤了。 颈上的鲜血淋于甲胄之上,手腕上也有鲜血正滴嗒而落。 两口刀架到了上官骆的脖子上,另有两名侍卫冲过来,急急为杨沅裹伤。 杨沅一边任由侍卫为他包扎伤口,一边对上官骆道:“好,那咱们就谈谈!” 杨沅对侍卫道:“先把上官公子绑起来!” 杨沅随即派人去山崖下搜寻上官明月。 这片悬崖不是笔直悬于地面的。 从此处往下,垂直大概十余丈处,便是一片葱郁的密林。 然后依次往下是一个陡峭的斜坡,仍旧有各种植物生长着。 有了这些缓冲,人未必会摔死。 但是杨沅身边这些侍卫可没有绳索下得去这么高落差的悬崖。 他们从两侧寻找到可以下脚的位置,慢慢挪到下边,再转向那块探出的悬崖下方。 杨沅包扎好伤口,看向山下。 山下的“狼群”,已经冲向谷中盆地的更深处。 他们沿途应该是放过了几处较大的村落,不过那些大村落也只是迅速组织防御自保,没有人主动出击。 人都是有私心的,敌方力量不明,又没有部落首领的命令,他们的首要之务当然是保护自己的村寨、保护自己的家人。 杨沅在一块大石上坐,把头盔放在了一旁。 他接过侍卫的水囊,灌了几口水,看了看被捆绑着押到面前的上官骆。 “你姐姐的武功,很厉害啊。” 杨沅轻轻按了按颈部的伤口,抬起的手是也包扎着绷带。 上官骆道:“是,我姐姐……武功比我高明!” 武功比我高明? 那就是别的未必比我高明了? 杨沅看了看“要强”的上官骆:“令姊摔落悬崖,我可不敢保证她一定活着。 如果她死了,伱还要和我谈么?” 上官骆沉声道:“生死搏杀,各凭本领。战场上的生死,谁会挟怨视若私仇?” 杨沅微笑地点点头,拍拍旁边暖洋洋的石头:“坐!” 上官骆反绑着双手,用力坐了下去。 他心中仍有愤怒,愤怒来自于他的姐姐。 明明已身陷绝境,姐姐既不考虑他的生死,也不考虑怎么选择才对上官家有利,甚至没和他有一个眼神的交流,就悍然动手了。 完颜雍,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这让上官骆对上官明月充满了愤懑。 其实这种不满,已经不是刚刚才有。只是这种不断积累的愤怒,在这生死关头才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远处的三秃子山,只有“秃顶”的部分依旧沐浴着阳光。 山峰上下的颜色因此变得区别格外明显。 冲入谷中盆地最远的一些谋克,已经果断率兵撤退了。 杨沅看到谷中盆地更深处,有火和浓烟升起。 按照事先的约定,那是要撤退时才放火烧毁庄稼的举动。 这火一起,不仅毁掉了那些村寨一年的收成,而且会阻塞道路,追兵很难追过来。 山崖下响起了去搜寻上官明月的士兵的喊声。 一共有四个人摸到了崖下,他们解了甲,以便让身子轻快一些,又用套马索缠着斜生于山间的树木,这才寻到崖下。 他们没有发现上官明月的踪迹。 下边有折断的树枝和压倒的野草,接着就无从寻觅痕迹了。 杨沅看着远处冒起的烟火,便叫人通知下边,立即返回崖上,撤离。 他不能为了寻找上官明月,继续滞留于此了。 山脚下,上官明月衣衫褴褛地踉跄到了溪水边。 她并没有摔死,为了躲避“完颜弘康”的搜索,她挣扎起来后,便连滑带蹭地逃向了山下。 此处已经没有了阳光的照射,颜色变深的水面更像一面镜子。 上官明月蹙着眉按了一下手臂的血迹,她全身都是滑伤、刮伤的血痕,到处火辣辣地疼。 上官明月想撩起河水冲洗一下伤口,可是触及到水中倒影的手指,忽然就僵在了那里。 上官明月屏住呼吸,颤抖地向水面凑近了一些,猛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那声音,就像林中夜鸟的惊叫。 她的脸,已经被伤痕和血迹涂污得如同厉鬼一般。 第480章 军师的军师 杨沅回到山下集合点,便点起了一丛篝火。 又捱了小半个时辰,第一支以谋克为建制的队伍便满载而归了。 说是满载而归,其实也没多少东西,百姓家里能有多少值钱的玩意儿? 他们马屁股上多是搭着些鸡鸭,偶尔有一头羊,最值钱的还是人。 年轻的女人或者年少的孩子。 年轻的女人能干活、能生养。 年少的孩子已经过了需要抚育的阶段,能干杂活,从小调教,长大就是温顺的奴隶。 很快,第二支、第三支队伍陆续返回。 杨沅便安排最早回来,已经喂过马匹,歇息了一阵的第一支队伍先行返程。 这时就没有必要集中行动了。 马屁股上绑着鸡鸭,怀里头搂着女人,怎么打仗? 等最后一支队伍开始返程的时候,杨沅就和“李寻风”负责断后。 由于杨沅在山上截获了完颜元昀一行人,缴获了二十多匹战马。 这时就让一些士兵换乘了这些马力更足的坐骑。 他们原来骑乘的马匹上少了一个人的重量,可以帮伙伴驮运更多的东西。 这样一来,同伴也能腾出手脚,担任断后警戒。 一路撤退,无惊无险。 因为纥石烈部落遇袭的村寨混乱之下,是没能力组织追击的。 从三秃子山上下来的兵马,沿途被浓烟和大火不时阻碍行程,等杨沅一行人已经远去,他们还没走出盆地。 一条小河边,纥石烈吹鼎骑在马上,默然看着前方被烧成白地的庄稼地。 余火处处,仍在燃烧。 灰烬黑中泛着红,尚有余火没有熄灭。 村庄中死了青壮的人家,正发出悲痛哀号的哭声。 一个噶山达(乡长)、几個哈喇达(姓长),还有幸存的几个西吉坚(姓长和乡长的长子之外的子弟),正跪在纥石烈吹鼎面前号啕大哭,诉说着庄子的惨重损失。 纥石烈吹鼎沉声道:“你是说,欢喜岭今天之所以对我们如此报复,是因为越王完颜驴蹄的岳父李鸣鹤,昨日被我们的人射伤,如今生死未卜?” 那噶山达(乡长)泣不成声地道:“是啊吹鼎大孛堇,他们一闯进庄子,就高呼要为李太公复仇。 村子里能抢的都被他们抢走了,很多青壮都被他们给杀了。 这些天杀的畜生,撤走之前还把我们的庄稼也给烧了,今年冬天我们可怎么活啊。” 莫尔根听得不耐烦,没好气地道:“别他娘的嚎丧了,我就不信你个地主家里也没有余粮。 他们还能来得及翻找你家的地窖不成?” 那噶山达哽咽地道:“小人哭,是因为小人的儿媳妇、还有孙子和孙女,都被抢走了啊,莫尔根大人。” 莫尔根听了不禁哑然。 纥石烈吹鼎冷冷问道:“莫尔根,你大儿子是不是说,昨日追杀李佑,半道碰上了欢喜岭的一支人马?” 莫尔根脸色一变,急忙道:“大人,我儿子只是为了追杀李佑。 李佑在咱们三秃子山上杀人,不杀他,咱们岂不让四方笑话? 至于途中遭遇的那支人马,双方仓促接战,谁知道他们究竟是谁啊?” “我不是要迁怒于你,我只是问你,李鸣鹤这等人物生死未卜的话,其伤势之重可想而知。 我们两家的这个梁子,算是结定了。 接下来,伱可有什么打算?” 莫尔根神色一厉,沉声道:“他做初一,我做十五! 明天我就集结人马,有样学样,也去烧他们的庄子,抢他们的粮食……” 噶山达(乡长)哽咽道:“还有女人!” 纥石烈吹鼎眯了眯眼睛,道:“他们今天既然敢来,就必然做好了防范。 我们想还手,可未必能像他们今天这般,搞出偌大的阵仗来。” 莫尔根道:“虽然如此。他们守得过来吗?” 纥石烈吹鼎沉吟道:“完颜元昀和上官骆已经去了宁古塔,只等与高家结盟,我们就可以联手逼完颜大睿家就范。 到时候我们几家联起来手,欢喜岭孤掌难鸣……” 想到这里,对于和欢喜岭彻底决裂,纥石烈吹鼎再没了顾忌。 纥石烈吹鼎沉声道:“你既然要做,那就只管往绝里做。 咱们纥石烈部落也未必就怕了他们!” 莫尔根摩拳擦掌地道:“好!” …… “生死未卜”的李太公此时中气十足:“好!好啊,哈哈哈,依学士妙计,果然大有收获。” 四姑奶奶满意地看了眼杨沅,对六叔公道:“咱们欢喜岭召集了护步达冈那么多的青壮,迟迟不放他们回去,各部落怕是早就怨声载道了。 有了今日一战,让他们收获丰厚,这回他们家里应该没有意见了。” 六叔公笑容满面,连连点头。 杨沅道:“上官骆和完颜元昀是从三秃子山上下来的,他们必然已经和纥石烈部落勾结了起来。 只是他们还联络了哪些部落,我们现在尚不得而知。 如今上官骆既然被我们抓住,我觉得可以向他了解一下。 此人虽以名士身份游走各方,实则颇有野心,可以一用。” 杨沅说话的时候,先看着李太公,又看向四姑奶奶。 虽然只是一个小细节,却能让李太公和四姑奶奶都觉得,他很尊重自己的意见。 杨沅道:“我们杀了完颜元昀,就是断了上官骆的前程。 他想一展平生抱负,除了投靠我们越王府,已经别无选择了。” 四姑奶奶笑容微敛,轻轻叹息了一声:“元昀那孩子,作为兄长,小时候挺关照弘康的,谁能想到多年以后的今天……” 四姑奶奶摇了摇头,振作了一下精神,扭头对李太公道:“鸣鹤老弟,咱们一起见见这个上官骆?” 李太公颔首道:“咱们家不缺能打的勇士,缺的就是善于谋划之人。 此人若真如杨学士所说,倒是可以招揽过来辅佐弘康……” 说着,李太公看了一眼他的外孙。 完颜弘康此时以“李寻风”的身份敬陪末座,正心不在焉。 他今天从纥石烈部落的一个村里,抢来一对母女。 那户人家应该是该村的噶山达(乡长),因为他们家拥有村里唯一的一幢砖瓦房。 能够嫁到噶山达(乡长)家做媳妇儿的姑娘,自然是十里八乡最俊俏水灵的女子。 那个小姑娘倒也罢了,关键是那个小媳妇儿,太合他的脾味了。 二十七八岁年纪,丰盈、成熟。 胸脯子像灌满了浆已经到了腊熟期的稻谷,那屁股硕大饱满的,就像进入旺收期的大白梨。 天色已经不早了,完颜弘康现在很饿。 他想喝稻米粥,他想吃大白梨。 他想的想入非非的,根本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一听自己的名字,完颜弘康以为议事已毕,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商量完了?那我就回去睡……呃……” 完颜弘康忽然发现情形不对,讪讪地又坐了下去。 四姑奶奶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吩咐道:“请上官先生进来。” 不消片刻,上官骆被“请”了进来。 捆绑他的绳索才刚刚解开,腕上的勒痕还很深,形容也有些狼狈。 但上官骆步态优雅、神态从容,名士风度,丝毫不减。 他一走进厅来,目光便投注在最上首的两个人身上。 这两个人,应该就是越王府如今最有话语权的人了。 上官骆此刻形同求职面试,自然要看清楚谁能决定他的命运。 李太公坐在上首左边,高卧于一张躺椅之上。 他身上搭着一条薄毯,脸上带着一抹审视的微笑。 几案另一边,坐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 老太太手中拄着一根拐杖,看他的目光很是锐利。 李王妃陪坐在父亲李太公一边,下首就是她的“儿子”,小王爷完颜弘康(杨沅)。 在杨沅下首,才是“李寻风”(真正的完颜弘康)。 六叔公坐在四姑奶奶下首,在他身侧,还有两张空椅子。 四姑奶奶笑道:“这位就是上官先生了吧?足下的大名,老身在泰安府的时候就听说了。 今日得见上官先生,实是老身的福气。先生快快请坐。” 上官骆一瞧对方如此礼遇,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上官骆落座之后,便毫无隐瞒地把他们扶持完颜元昀,勾联纥石烈等各部,意图吞并龙泉古城的完颜大睿势力,再争夺“都渤极烈”的计划,详细说了出来。 李太公和四姑奶奶等人听了不由暗暗庆幸。 如果不是杨沅当机立断,并且机缘巧合地杀死完颜元昀,抓获上官骆,他们还真可能栽一个大跟头。 上官骆略一沉吟,又爆出了一个惊天秘密。 其实这个秘密他本可以不说的。 如果不说的话,他就等于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 可是,这条退路是姐姐给他安排的,他不想走。 这也是上官骆长期被姐姐独断专行的行为,催生的逆反心理。 这种逆发心理一旦爆发开来,那就是你让我向左,我偏要向右了。 说出来,便断了后路。 可是说出来,就能立刻取得越王一脉的彻底信任。 越王完颜驴蹄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嫡孙,其父是阿骨打的儿子完颜乌里野。 完颜乌里野一共有两个儿子,长子完颜奭,有两个儿子完颜阿愣和完颜挞愣。 这对二愣子在熙宗的时候就被杀了。 所以,乌里野这一脉,现在就剩下次子这一房。 次子这一房的长子就是驴蹄子,他是有资格竞争皇位的! 而且完颜驴蹄现在占据着大定府,是反抗暴君的第一杆大旗。 难道他不比完颜雍更有资格问鼎天下? 上官骆这么一分析,自己就把自己给pua了。 他觉得,他被俘未尝不是天意。 是天意在帮他选择他应该辅佐的人。 上官骆把心一横,说道:“骆还有一个秘密,今既决心投靠越王,正要说与诸位知道。” 四姑奶奶目光一凛,问道:“上官先生还有什么话要说?” 上官骆道:“完颜元昀,实则只是我姐弟二人扶持的一个傀儡。 在我们背后,还有一个真正的主使者。” 李太公沉声道:“谁?” “东京留守,葛王,完颜雍!” 此言一出,除了杨沅,人人大吃一惊。 完颜雍正在东京辽阳树起忠烈大旗,声称要扶保社稷、誓死剿灭反贼。 他号召各方忠义之士,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助他剿平叛乱。 他还向朝廷请旨,要求从鸭绿江口岸给他输运粮草补给,一副要和叛乱者决一死战的模样。 结果……他竟然早就在策划谋反了? 随着上官骆的介绍,众人这才明白,完颜雍的确早有反意。 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突然起事,反而是打乱了他的原本计划。 于是,完颜雍顺势而为,一面树起忠君的大旗,聚拢辽东地区不愿屈从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的势力,集合众人之人力物力财力,以壮大自己。 另一方面,他又授意上官明月、上官骆姐弟俩,在上京扶持一个傀儡。 通过这个傀儡,统合上京权贵们的力量,壮大反叛集团的实力。 反叛力量的壮大,则更进一步推动辽东乃至上京地区不愿附逆的力量向他靠拢。 其中,甚至包括上京留守完颜宴。 当上京权贵统合在一起,完颜宴留守的上京城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 这时辽东正义领袖完颜雍向他抛出橄榄枝,你说他接还是不接? 如此一来,等到时机成熟,完颜雍把忠旗一转一翻,就变了反旗。 他再顺势接管由傀儡替他聚拢起来的反叛力量。 到那时…… 李太公等人想到这里,不禁又惊又怕,却又有种莫名的窃喜。 说喜,是因为东京辽阳府的完颜雍,现在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个眼中钉、肉中刺。 有这么一支忠君的力量驻守在那里,哪怕完颜雍什么都不做,叛军也要束手缚脚、有所顾忌。 如今知道这厮早就存了反心,实则是他们的“同党”,那就不用担心来自完颜雍的背刺了。 至少,在朝廷力量仍比叛军强大的时候,完颜雍绝不会背刺他们,让叛军蒙受重大损失。 叫人后怕的则是,此人实在阴险,此计也太毒了。 要不是今天上官骆交代了完颜雍的底细,大家伙儿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和完颜亮拼命,最后很可能要被完颜雍趁火打劫摘了果子。 杨沅也很惊讶,但他的惊讶和李太公等人不同。 李太公等人是惊讶于完颜雍的早有反心。 而这一点,杨沅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惊讶的是完颜雍居然早早就把手伸到上京来了,并且推动利用了这次“都渤极烈大会”。 眼见众人震惊不已,窃语不断,杨沅清咳一声,说道:“完颜雍想要两头通吃,此计确实阴险。 不过,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不用担心了,甚至还可以对他加以利用。 眼下我们最重要的事,还是拿下‘都渤极烈’的位子,以此来统合上京各方力量。” 李太公和四姑奶奶都收摄了心神,缓缓点头。 杨沅说的不错,完颜雍的谋划固然阴险,但他们现在既已知道完颜雍的底细,那便不足为惧了。 现在还是该着眼于都渤极烈大会,争得联盟长的位置才至关重要。 上官骆欣慰地看了杨沅一眼。 众人都在因为这个消息震惊不已,只有这位小王爷率先冷静了下来。 我的选择没有错,此人果然是一方人杰,绝不会比那完颜雍弱。 完颜驴蹄或许只是一介莽夫,可眼前这位小王爷却有明主之相,那就成了。 完颜弘康一听,也把他的魏武雄心暂时放到一边,摩拳擦掌地道: “那好办啊!既然上官骆已经说服几大部落,咱们就让上官骆去告诉他们归顺。然后咱们一起打服纥石烈部。 到那时,我们已经联盟的几个部落,再加上蒲察野、纥石烈、纳懒不哈、乌吉赫,还有完颜大睿家,哈哈哈,放眼整个会宁府,还有谁?” 上官骆眸底闪过一抹不屑,不过并不明显。 这个蠢货能坐在这儿,显然也是越王府的一号人物,不是他能得罪的,至少现在不是。 上官骆正要解释一番,杨沅已然道:“寻风表兄,没那么简单的。 蒲察野、纥石烈、纳懒不哈、乌吉赫部,都是当初在燕京时,没有接到咱们示警的部落,对我们怀着怨恨呢。 他们肯拥戴完颜元昀,也正是因为元昀有取我而代之的心思。 对他们而言,拥立元昀,就是对我们的报复。” “呃……,那要这么说,他不是就没啥用了?” 完颜弘康指着上官骆,悻悻地道:“我还以为抓回来一个大宝贝呢。 那还商量个什么劲儿啊,既然不能说服他们,那就打,打服他们,那也是服。 至于他……” 完颜弘康捏着下巴看了看上官骆,突然两眼一亮:“要不,把他骟了吧! 以后就留在咱们王府做个太监。咱们越王府也该用上太监了。” 金国使用太监服务于宫廷,是从他们消灭辽国,缴获大批辽国太监开始的。 因为金国的发展时间太短,各方面制度的成熟跟不上。 所以直到现在,金国还没有设立专门的太监机构,诸王府就更不存在使用太监的情况了。 完颜弘康也是在山东待过两年,才有了这般见识。 要不然他都不知道世间还有这种物种的存在。 上官骆被他一说,只气的脸皮子发紫。 杨沅佯怒道:“寻风表兄,不可乱开玩笑。上官先生乃一代名士,不可冒犯。” 杨沅向上官骆歉然一笑,又向李太公递了个眼神儿。 李太公便捂着嘴巴咳嗽一声,说道:“那个……寻风啊,你征战半日,想必也乏了,这就回去歇息吧。剩下的事儿,你听信儿就是了。” “好!” 完颜弘康一听,很爽快地站起来,拔腿就往外走。 他要喝稻米粥,他想啃大白梨,他早就不耐烦在这儿扯淡了。 打就是了,商量个什么劲儿,无聊! 李王妃看着儿子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儿子,真是……哎…… 杨沅微笑道:“上官先生一代名士,天下皆知。 今,弘康欲拜先生为军师,时常赐教,不知先生愿否?” 上官骆大喜,连忙起身拱手道:“骆空怀大志,终不得伸展。 今见小王爷,方如拨云见日,得窥路在何方。 如蒙小王爷不弃,骆愿拜为主公,早晚鞍马相随!” 杨沅连忙起身将他扶起,欣然道:“蒙上官先生相助,弘康如虎添翼也!” 李王妃羡慕地看着二人执手相望的一幕。 幸好爹爹知道弘康脑子不够用,说服了杨学士做他的军师。 看看人家杨学士是怎么招揽人才的。 自己那个蠢儿子哟,哎…… …… 夜晚的小河边。 山里的秋夜,气温是很低的。 上官明月身上很冷,可心里却更冷。 她自以为傲的,一是容颜身材,二是满腹韬略。 可是,现在全没了…… 容貌丑似无盐,纵有好身材又能如何,还能见人吗? 她脸上最深的那道疤痕,豁开的肌肉外翻着,让她原本姣好的容颜如同厉鬼。 她自己看了都怕,又能让谁无视? 没了能让男人为之心动的容颜,纵有满腹韬略又如何? 她不想做一个隐于大英雄背后,为他出谋献策,坐为计谋的幕僚。 难道她一介女子,还能拜相封侯,入凌烟阁? 就算能,那也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是和她心爱的男人一起坐拥天下! 天帝天后,二圣临朝,并肩享用无上的荣光。 可现在,都毁了。 她本有绝对的信心,终有一日能征服完颜雍,在那个深情的男人心中,取代乌林答氏的位置。 可现在,她还拿什么去争? “啊~~啊啊~~~” 上官明月疯狂地大叫起来,凄厉如夜枭。 林中夜鸟惊飞。 上官明月狠狠地抓住了她自己的脸,手指插进了伤口,本已凝止的血又流了出来,染红了她的指尖。 染血的双手慢慢从脸上滑落,露出她那双近乎疯狂的眼睛。 “完、颜、弘、康!我要你死!”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攥紧了双拳。 从她毁容开始,那个上京才女上官明月就不见了。 她登上天后宝座,与她的男人共坐天下的美梦也破灭了。 从这一刻起,她只为复仇而活。 完颜弘康简简单单毁了她的容颜,便夺走了她的现在和未来。 她也一样,只要简简单单地取了完颜弘康的性命,她就能夺走完颜弘康的现在与未来! 一道幽灵般的影子,从山脚下小河边悄然消失了。 …… 上官骆被“完颜弘康”拜为军师,自然要卖弄一身所学,以期得到越王府的看重。 上官骆道:“蒲察野、纥石烈、纳懒不哈、乌吉赫诸部,想在未来反抗完颜亮的阵营中谋得更好的地位,就需要拥立一个能够器重他们的人,而且这个人必须姓完颜。 现在完颜元昀死了,他们还能拥立谁呢? 目前来说,和越王一样有资格争这个位置,而且愿意站出来反对完颜亮的,也就只有越王(完颜驴蹄)、赵王(完颜大睿)以及真珠大王设也马了。 完颜大睿不曾料想北地众权贵会推举‘都渤极烈’,所以没有能担当大任的族人派回上京,故而不足为虑。 真珠大王设也马,则是徒单、颜盏、乌延诸部落拥立的人。 蒲察野、纥石烈、纳懒不哈、乌吉赫诸部的领地距离设也马的地盘太远,很难对真珠大王产生影响。 况且他们此时才投靠设也马的话,也就只能从徒单、颜盏、乌延诸部嘴里,抢一点残羹冷炙。 这,就是我们争取他们的机会了。” 四姑奶奶沉吟地道:“可是,咱们之前给燕京那边报讯儿的时候,特意漏过了他们。 他们如今对我们深怀怨恨,如何争取他们?” 上官骆问道:“老太君,那信,是谁写的?” 四姑奶奶道:“完颜大睿。” 上官骆眨眨眼道:“既然是赵王写的信,和我们越王府有什么关系?” 四姑奶奶一怔,忽地放声大笑起来。 上官骆道:“当然,要说咱们越王不知情,他们也未必就信。 但,只要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再以利相诱,他们在别无选择之下,岂有不顺势应下的道理?” 李太公道:“依先生之见,此计倒是可行。 只是,还有六天就是大会之期。我们最迟要提前三天就要赶去。 如此算来,我们只剩下三天时间了。 这几家部落各居一方,就算每一家都谈的很顺利,我们也跑不完呐。” 上官骆颔首道:“这倒的确是个麻烦。 可时间谁也无法改变,我们只能争取一家是一家了。” 杨沅道:“有劳军师依据这几家的情况,以及他们首领的脾气秉性,列一个顺序出来。 我们这三天,尽量把最有把握被说服的部落先争取过来。 至于其他几家,只能见机行事了。” 上官骆目视杨沅,沉声道:“只是,要和这些大孛堇洽谈大事,可是需要小王爷您亲自出马的。” 越王妃惊呼道:“要……康儿亲自前去?这会不会太危险了?” 李太公也是眉头一皱,说道:“此事非得康儿亲自前去吗?” 不管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份关怀总还是叫人觉得心里头熨贴。 杨沅看了他们一眼,才道:“除了纥石烈部现在和我们势同水火,其他诸部对我们虽有怨恨,却也不会撕破面皮。 更何况,我们是想和他们做些合则两利的事。 与天下共利者,天下持之。天下所持,虽高不危。又有什么凶险可言呢?” 上官骆欣然道:“主公明鉴。” 他确定了,这的确是一位明主。 他的选择,没有错! 四姑奶奶一拍椅子扶手,爽快地道:“就这么办。 不过,纥石烈部怎么办?既然要争取,咱们还打不打?” 杨沅和上官骆异口同声地道:“打!必须打,打的越狠越好!” 第481章 小轻松(为JJM盟主加更) 一行人计议已毕,作为越王府世子,“完颜弘康”便亲自送上官骆去东跨院住下。 李太公行动不便,其他几位也都是长辈。 现在杨沅又挂着越王府世子的身份,如果不是由他来安顿上官骆,反而要叫人觉得奇怪。 此时夜色已深,府中一片静谧。 东跨院原是杨沅准备下榻的地方,因为要冒用完颜弘康的身份,两人便交换了住处。 东跨院里现在只住了完颜弘康,再安顿一个上官骆倒也容易。 王府侍婢提前接到吩咐,已经给上官骆收拾出了一套房子。 二人并肩往东跨院走着,上官骆迟疑了一下,便对杨沅轻声道:“小王爷,家姊逃离之后,一定会来寻访我的下落。 而我如今已经投效小王爷的消息,在‘都渤极烈’大会召开之前,又不宜宣扬出去。所以,家姊一定会潜入欢喜岭腹地……” 杨沅道:“我明白了。明日一早,我会吩咐下去,如果发现令姊的消息,叫人手下留情。” 说到这里,杨沅又轻轻摇头,说道:“不过,以令姊的身手,我不觉得有人能发现她,并且困住她。” 说到这个,上官骆由衷地道:“小王爷您的武功才是真的好。在学生所见高手中,小王爷的技击之术,已经是坐二望一了。” 杨沅心中一奇,问道:“哦?却不知上官先生所见过的那第一高手,他是何人?” 上官骆道:“那人是西夏人,三年前,学生在天水见过他一面。至于他的名姓,学生却是不知……” 二人说着,已经走进东跨院,然后二人便听到一阵奇奇怪怪的声音。 北方建筑考虑到冬天保暖的问题,要比南方建筑厚实许多。 所以,北方房子的隔音效果尤其的好。 不过,传出声音的这间屋子没有关窗子,这就让二人听了一个清楚。 就听正房里传出一個似哭似笑,又似气若游丝的声音:“不要了,真的够了,人家不要了,啊~~” “完颜弘康”和上官骆同时脚步一顿。 然后院子里的“完颜弘康”就听到了房子里的完颜弘康的声音。 先是“啪”地一记脆响传来,杨沅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块嫩豆腐不断荡漾的画面。 接着就传来完颜弘康畅快的大笑声:“是你要服侍我开心,你要或是不要,很重要吗?” “啪!” “撅起来,别他娘的给老子装死!” 上官骆对杨沅莞尔道:“小王爷这位表兄,真是性情中人啊。” 杨沅笑道:“通常人家这样的人生,才会更快活。上官先生请。” 杨沅把上官骆让进厢房,王妃已经调度了两个丫鬟在此等候。 杨沅让两个丫鬟侍候上官骆歇息,便转身离开了。 盈歌早就知道杨沅回来了,只是杨沅一回来就去了后宅议事。 盈歌就叫阿里虎和阿它备下夜宵和热汤候着。 待杨沅回来,看见杨沅颈间、手上的伤势,盈歌大为紧张。 杨沅安慰地笑道:“皮肉伤而已,不打紧的。你看我这不是自己走回来的么,要是我被人抬回来,你再……” 盈歌脸色顿时一变,抬手就捂住了他的嘴巴。 杨沅只是随口一句玩笑,但盈歌可听不得。 从小刁蛮任性的盈歌,她的刁蛮和任性,正是来自于她的家族给她的底气。 可是在她最渴望家人救助的时候,家人送给她的却是一枝“荣誉之箭!” 要用她的死,避免乌古论家族受到羞辱。 从小没有经历过波折的人,其实心理承压能力是非常脆弱的。 盈歌的心弦从那一刻,一下子就断了。 她变得非常不自信、非常缺乏安全感。 这种敏感的心态,正在被杨沅渐渐修复着,但此时还没有恢复。 她可接受不了杨沅这种玩笑。 杨沅见她情急之下,眼中漾起了泪花儿,便无奈地道:“好好好,我不说了。夜宵就不用了,我吃过了,沐浴一番就好。” 盈歌担心地道:“你这伤……” 杨沅道:“真的只是皮肉伤,我小心一些,不浸水就好。一会清洁一下,正好重新敷药。” “好!那人家服侍你沐浴。” 盈歌不放心把这事儿交给阿里虎和阿它,喊了阿蛮一起,服侍杨沅沐浴。 那水只到杨沅胸口,受伤的一只手也搁在桶沿外。 杨沅比胸口中箭的李老太公还要享受,懒洋洋地躺在那里,任由两双细嫩的小手周身游走。 阿蛮初经人事,昨夜甚至不曾见过那样凶器,这时不免脸红红的。 盈歌倒是驾轻就熟,视若无睹了。 她只是小心翼翼的,不让一点水沾到杨沅的伤处。 沐浴之后,盈歌又解开杨沅的绷带,小心清理了伤口,重新为他敷上金疮药。 见那伤确实只是皮外伤,盈歌这才放下心来。 杨沅沐浴已毕,又重新换药包扎已毕,这便登榻休息。 盈歌和阿蛮扶着他躺下,然后阿蛮爬过去吹熄了灯烛。 灯光一暗,杨沅便感觉两个清凉如玉、光滑也如玉的身子左右贴了过来,幽香扑鼻。 杨沅惬意地吁了口气,“醒握杀人剑,醉卧美人膝”,大丈夫当如是也。 他刚想到这里,一只柔荑便握住了他的那口“杀人剑”。 握就握了吧,清柔的剑鞘,感觉还蛮舒服的。 可是那剑鞘很快就开始重复起了拔剑入鞘的动作。 杨沅轻声道:“不要胡闹。” 盈歌在他耳边娇声道:“郎君旷的久了嘛,临日才重聚,奴奴怕郎君想。” 杨沅无奈地道:“我的伤虽然不重,奈何一处在脖颈,一处在手腕上,不好动弹啊。” 盈歌嘻地一声笑,轻轻地道:“郎君不要动了,人家服侍郎君便是。” “奴奴听一个堂姐说过,男人战场厮杀之后,是需要放松的呢……” 似乎,盈歌悄悄按了一下遥控器,一辆漂亮的mini便悄然驶来,开启了自动泊车辅助系统。 …… 天蒙蒙亮。 院中有人闻鸡起舞。 杨沅如今伤势未愈,不好做剧烈动作。 他撇下瘫如死狗的盈歌和阿蛮,到了外屋。 见阿里虎和阿它也在沉睡,杨沅便唤醒阿里虎,服侍他洗漱穿衣,然后踱到院中。 院中,上官骆仗一口剑,剑气纵横,如大漠黄沙中的一股龙卷风,满院游走。 杨沅觉得,上官骆的剑术很高。 杨沅的武功是注重实战技巧的一门功夫,但更贴近军旅风格,所以在个人技击术里面,不算是最上乘的功夫, 不过,他却有最高明的技击高手,也要为之羡慕的最高明的内家吐纳功夫。 内家吐纳功也就是气功。 这种高明的功法,大大提升了杨沅的六识敏锐度和身体的协调性、敏捷性以及气息的悠长、体力的持久。 这一来,就大大弥补了他技击招术上的缺陷。 只要伱不能在短时间内解决掉他,那就会此消彼涨,让他占据上风。 如今观摩上官骆的剑术,让他也有很多感悟。 上官骆见小王爷在观看自己舞剑,更是抖擞精神,舞的更加卖力。 剑啸声、气息吐纳声、再加上杨沅于一旁恰到好处的喝采声…… 很快,完颜弘康就穿着一条犊鼻裤,光着膀子,懒洋洋地踱到了廊下,一脸的幽怨。 “大清早的,你们要不要这么勤快啊。” 完颜弘康晃到杨沅面前,打了个哈欠,埋怨道。 上官骆见小王爷和李寻风都已起来,便适时收剑,向他们走过来。 杨沅眼角余光瞥见上官骆走近,便对完颜弘康道:“表兄,你昨日厮杀了半天,晚上却还不知节制,要小心身体啊。” 一说这个,完颜弘康可就不困了。 他眉飞色舞地道:“咱这身体,壮的像牛,没问题的。 你是不知道,我昨儿从柳条子屯掳来的那小娘们儿,得趣的很。” 杨沅正色道:“那你也要节制。所谓美色,到头来也不过是黄土一捧,尘归尘,土归土。 美色,在天地中,不过和鲜花一样,或是被路边的脚步践踏,或是随着时间枯萎老去,成为丑陋的肥料滋润土地……” 阿里虎端着水盆从旁边走过,悄悄瞄了一眼自己的主人。 她不明白,自己的主人是怎么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的。 他们没有听见,可人家昨儿却是听得真真儿的,状元公那花样儿多着呢。 他还让阿蛮姑娘把灯点起来呢,说是要看着,咋好意思的。 呸! 恶心! 我都关着灯! 完颜弘康听了杨沅的说教,却是翻了一个白眼儿。 “表弟你这话我觉得可就没道理了,到头来黄土一捧咋了,今天它还是鲜花那不就行了? 咱们吃的那肉,今天香喷喷的它,明天还变成臭烘烘的粪肥了呢,咋?你不吃了?饿死?” 上官骆走过来,笑着接口道:“这句话,我倒是要赞成寻风兄所言了。 正所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完颜弘康听了两眼一亮,赞道:“上官先生出口成章,那一定就是有道理的了。” 这时,跨院门前,恰有一群女孩子有说有笑地走过。 这都是越王一脉的女眷。 她们的父兄留在辽东作战,她们则被送回了欢喜岭。 她们就住在院落最后面的后照房,此时想来是要结伴去镇上游玩。 姑娘们有意态甚媚者,有声犹雏凤者,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杨沅目不暇接,一一看过。 待他收回眼神,才看到完颜弘康抱着膀子,一副揶揄地看着他。 “黄土一捧,哈?尘归尘,土归土,哈?丑陋的肥料,哈?” 杨沅淡定地道:“欣赏与放纵的区别,就是我和表兄你的距离啊!” “呸!”完颜弘康狠狠地啐了他一口。 这时,院门口便闪出一个阿三来。 李佑头缠绷带,手提长刀,兴冲冲地问道:“今天,咱们怎么打?” 第482章 天下熙熙 人之一生,奋斗各不相同。 但追根究底,不外乎精神或物质上的追求。亦或两者兼而有之。 为国为民,侠之大者,是一种追求。 娇妻美妾,雪月风花,也是一种追求。 名垂千古、史册留芳,是一种追求。 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同样是一种追求。 只要不是以损人利己为手段,那便无可厚非。 只是,乱世中太多的追求,都只能踏着失败者的骸骨一步步去实现。 李佑如今的追求,就是用鲜血洗刷他的耻辱。 当他的耻辱被揭开,欢喜岭和三秃子山也成为仇家之后,便有知情者告诉了他更多的消息。 原来,当初他随李太公到欢喜岭做客时,被莫尔根一眼相中,并不是他的桃花运到来,而是从那时候起就被人选中做了冤大头。 从成亲那天起,他就成为许多人心中的笑话。 他替别人养着老婆孩子,可是包括对不起他的妻子、丈人、舅哥们,对他都没有半分愧疚,而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大冤种。 李佑不是没血性的孬种,爹妈把他拉扯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他活得不如一个畜生。 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孜孜以求的就只有以血雪耻了。 上官骆给他出了一个主意,他接受了。 今天欢喜岭上只派出了一队三百人左右的游骑,由杨玄策带队。 他们唯一的使命是袭扰。让纥石烈部落鸡犬不宁,伺机多烧一些对方的庄稼。 而欢喜岭的主力部队,则用来防守。 因为他们清楚,纥石烈部落必然来袭。 纥石烈部落知道欢喜岭必然有防范,所以采用了和欢喜岭昨日类似的打法: 化整为零,分头进击。 欢喜岭不可能防住整個护步答冈,只要穿插进去,想泄愤报复,还是很容易办到的。 其中最大的一支队伍,是由呼塔布和莫尔根两大氏族组成的,约有五百人。 他们这两大家族,对欢喜岭的仇恨最深。 呼塔布的死,让他的家族怒火中烧。 而纥石烈部落有那么多的村庄受到袭击,庄稼被焚毁,如果莫尔根家族不有所表现,也承受不住这种压力。 他们都必须做点什么。 因此,这五百人战斗意志最强、下手也最狠。 他们放弃了对财富的掳夺,专以杀戮和破坏为目的。 他们每攻下一处村子,就果断杀掉他们看到的每一个人,烧毁房子和田地,然后马不停蹄地冲向下一个村寨…… 李佑很快就锁定了他们的位置。 有了上官骆的授计,李佑没有马上就追上去厮杀。 他像一只极有耐心的老狼,冷静地蹑跟着这支人马的踪迹。 在一些村庄受到攻击的时候,李佑本有机会出手救援。 如果他出手,至少可以让这个村庄的损失减到最小。 但是,他也会因此“放走”他的目标。 因此,李佑依旧按兵不动,同时派人快马去通知吴老二、余奉先等几个谋克,向他预判的方位开始集结。 渐渐的,李佑切断了以莫尔根为首的这支队伍的退路。 最终,在“关门砬子”这个土的不能再土,地图上连个标注都没有的小地方,双方展开了决战。 砬子,是当地对崖石的一种称呼。 关门砬子,顾名思议,就是两山夹峙,如同一道门户。 关门砬子的山口外只有不大的一片土地,山里头倒是开垦出了一些山田。 此地只有十一户农家,根本不值得为他们跑这一趟。 不过,从关门砬子杀穿过去,就是另一个大村落。 屠灭了那个村落之后,就可以从山那边绕道赶回纥石烈部落。 因此,莫尔根他们冲进了关门砬子,随后就被李佑“关了门”。 吴老二是本地人,他得讯以后,带人抄山间小路堵住了对面的出口。 李佑率人冲进山中,和莫尔根的人马展开厮杀的时候,余奉先也率人赶到了。 这场战斗虽然惨烈,但是占据着绝对人数优势的李佑,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他那个不把他当人看的老丈人,被他踩在了脚下,旁边就是他那几个舅哥的尸体。 李佑就像猫戏老鼠一般,耐心地折磨着莫尔根。 他一刀刀地斫下去,把莫尔根的四肢全部砍掉,此时莫尔根已经既不挣扎也不喊叫了。 他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最后,李佑用卷了刃的刀,费力地锯下了莫尔根的人头。 那种认真与谨慎,就像一个穷人临到过年,才狠一狠心,去切上二两猪头肉。 然后,他把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举了起来,鲜血淋湿了他的头发。 他把人头一抛,飞起一脚,远远地踢开了去,癫狂地哈哈大笑起来。 耻,终于雪了! “谋克大人,我们发现了一个活人。” 两个士兵扶着一个村姑,从山腰间一处农舍里走出来。 那村姑一身粗布衣裳,满面的鲜血,和此刻一脸血迹的李佑比起来更加可怖。 因为她脸上有明显用刀割开的伤口,肌肉外翻着,非常可怕。 李佑目光一凝,沉声问道:“你是谁,怎么……搞成这般模样?” 村姑说起了她的情况,她没有哭泣,只有偶尔因为疼痛,语气会稍稍一顿。 那种状态,李佑懂,伤心到极处,是哭不出来的。 村姑叫佛拉娜(海棠花),是山腰那户农家的女儿。 莫尔根的人冲进关门砬子以后,想迅速屠尽山中百姓,然后穿山而过。 但是一个纥石烈部落的小头目见她貌美,想把她掳走。 她的父母哥哥都因为阻止而被杀害。 佛拉娜悲痛欲绝,被抱上马背时,趁机咬掉了那个小头目的一只耳朵。 那个小头目恼羞成怒,拔刀划烂了她的脸。 他还想虐杀佛拉娜时,李佑带兵追来了。 发现佛拉娜的士兵道:“谋克大人,山腰那儿的确有个纥石烈部落的,少了一只耳朵。” 李佑听到这里,又仔细看了看女子。 窈窕的身段、颈间细嫩的肌肤…… 没毁容之前,确实是个很水灵的姑娘。 她的父兄应该很疼爱她,都没怎么让她干过农活。 可现在,她那张脸叫人一眼扫过,就不敢再看第二眼。 李佑轻轻叹了口气,有了他那无耻的婆娘比着,眼前这个村姑,值得他尊重。 李佑扭头询问手下:“谷中人家,可还有活口?” “回大人,山中一共十一户人家,如今就只活了这姑娘一人。” 李佑点点头,道:“带她回欢喜岭。” 李佑本不是这么心善的人,但是就凭这姑娘宁死不从于人的节烈,李佑觉得,值得一救。 …… 杨沅与上官骆,今日去了蒲察野部。 完颜弘康没有来,虽然王妃很希望儿子跟在两位才子身边,多增长些见识。 不过,世间最难测的就是人心,万一蒲察野把人扣下呢? 上官骆对他已经串联的部落酋长们按照说服的难易程度,列了一个顺序,蒲察野排在第一。 按照他的估计,蒲察野部是最容易说服的一个。 杨沅虽然不如上官骆对蒲察野一般熟悉,但杨沅对于此行也很有信心。 实际上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他有信心把上官骆联络过的这些部落全部说服。 势力与势力之间的矛盾甚至是仇恨,其实是最好化解的。 只要双方有共同的利益,只要它只有跟你合作才有更大的利益。 只有匹夫之仇,才是最难化解的。 杨沅的蒲察野部之行很顺利,他和上官骆,简直就像是合作多年十分默契的伙伴。 你说上句,我便有最合适的下句。 你稍有引导,我必然察觉,并顺势附合。 他们两个都是辩才无碍的高手,任何一个,在这种情况下都足以说服蒲察野,何况是两个高手打配合。 归程时,已是黄昏。 杨沅和上官骆策马于高冈之上,并辔站住了。 夕阳为两个骑士的身躯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边。 随从们仰望着高冈上的二人,一时自惭形秽,纷纷勒住了马匹。 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壮美。 落日的余晖撒照在山峰上,其下便是如墨的层林。 杨沅沉吟道:“今日之行,很顺利。 但是这些部落,每一处往返,差不多都需要一天时间……” 上官骆道:“如果我们捱到只剩三天的时候启程,就需要一人双马,甚至一人三马,马不停蹄,日夜兼程。” 杨沅道:“不错。如果想从容一些,我们应该提前四天就走。” 上官骆蹙眉道:“提前四天的话,那就是后天。 这样一来,我们只剩下明天一天,最多再说服一个部落。” 杨沅道:“晚走一天,也不过多说服一家。 不过,我觉得,如果早走一天,可以见见圣山附近的那些中小部落。” “都渤极烈”大会,要在上京海兰路会宁县的圣山神庙召开。 长白山是女真人心目中的神山,专门为它建造的神庙,就在那里。 在那里召开“都渤极烈”大会,让神山做见证,才能让女真人更信服、更认可。 上官骆略一思索,道:“小王爷是看中了圣山周围的那些中小部落?” 杨沅点头道:“蚁多咬死象。” 女真人的部落非常之多,光是依托长白山脉聚族而居的,就有三十多个部落。 如今“都渤极烈”大会在女真人的圣山举行。 远道而去的,都是想争一席之位的大部落,那些中小部落是不会去的。 但是圣山神庙附近的中小部落,至少不下十家,它们却是不会错过这样的盛会。 虽然他们没有“投票权”,但是十家中小部落的力量集合起来,也是不容小觑的一股力量。 想到这里,上官骆以为他已经明白了小王爷的用意,颔首道: “学生明白了,若有这些当地的中小部落为小王爷您鼓而呼,这声势也有大用。” 杨沅轻轻一笑,摇头道:“不,你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他轻轻吁了口气,扭头对上官骆道: “先生以为,以我女真金国这种散的不能再散的散装部落联盟,这‘都渤极烈’大会的消息,能否守秘?” 上官骆一怔,摇头道:“不能。” 杨沅又道:“圣山神庙,在上京海兰路会宁县(吉林安图县)。 上京的完颜晏、撒巴山的乌古论、控制了咸州的完颜征,距圣山神庙的距离,并不比我们远多少,甚至比一些部落还要近的多。 你说他们会坐视我们在圣山顺利举行会议,推选出一个和完颜亮打擂台的联盟长出来吗? 上官骆听了顿时目芒一缩。 这些权贵一旦成功选出联盟长,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死守上京城的完颜晏。 完颜晏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岂能没有动作? 至于咸州的完颜征,他是完颜雍的人。 完颜雍还不知道完颜元昀这个傀儡已死,但他并不能确定完颜元昀这个傀儡一定能上位。 那么,他们会不会做两手准备? 此次圣山盟主大会,恐怕真未必会很顺利。 这种情况下,谁若能得得那些地头蛇的支持,关键时刻很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想不到小王爷的思虑竟如此深远。 杨沅看着上官骆的眼睛,知道他已经懂了,遂微微一笑,说道:“还有就是……” 他轻轻拨了一下马头,看向远山:“令姊未必会把完颜元昀已死的消息告诉这些部落。 既便告诉了他们,在这短短时间之内,他们也没有新的人选可以推举。 这样的话,到了圣山再见到他们,我也有很大的把握说服他们。 尤其是,我还有伱的帮助!” 上官骆振奋不已:小王爷的谋略在我之上! 作为谋士,上官骆并没有因为这个认知而生出危机感,反而心花怒放。 我果然比姐姐有眼光! 我选的男人,比你选的男人强一百倍! …… 上京城(哈尔滨),是会宁府真正意义上的一座雄城。 曾一度作为金国国都的存在,还是非常壮观气派的。 城中有宽敞平坦的街道,有巍峨壮观的宫城,还有诸多达官贵人建造的府第。 不过,宫城现在是空的。 许多达官贵人的府第,现在也是空的。顶多留了几个家仆老奴负责洒扫照看。 一部分达官贵人,是已经迁去了燕京。 他们在此地花费重金建造的豪宅,没住多久,就只能抛弃在这儿了。 另外一部分达官贵人,则是一直拖延不肯迁去燕京的人。 自从这一次赴燕京和谈的众权贵回来,他们就回了各自的部落,谁敢住在城里? 那不是让完颜晏池子里捞王八,一抓一个准么? 实际上,完颜晏此番返回上京,按照完颜亮制定的原计划: 上京主要权贵赴燕京参加和谈,他趁机动手,把这些人一锅烩了。 完颜晏在上京,趁着各部落群龙无首,迅速出兵,一一镇压。 然后,上京城中这些豪宅,全部夷为平地! 完颜亮宁肯彻底捣毁这座大金龙兴之城,也要把北方权贵、大族,尽数迁往燕京。 这是他加强皇权的重要一步,付出任何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可惜,计划出了纰漏,上京这边没出岔子,倒是山东那边出了问题。 而且,山东路出了问题,直接就影响到了遥远的上京。 完颜晏现在只能困守孤城。 当然,城池外边还没有围城大军。 可是,各个部落现在都断绝了和上京城的往来,也拒绝再接受上京城的统治。 它事实上,已经成为一座孤城。 政令不出城门。 上京众权贵们没有谁的威望足以一呼百应,以致成了一盘散沙。 其实他们也清楚,这么下去,早晚会被人各个击破。 所以,他们才一致同意,召开“都渤极烈”大会,公推一个联盟长出来。 这个消息,也的确没有瞒过完颜晏的耳朵。 完颜晏清楚,一旦联盟长出现,哪怕各个部落出于私心,依旧做不到如臂使指,也能发挥出巨大的能量。 到时候,攻打上京城,恐怕就是他们必然的选择了。 完颜晏岂能坐以待毙。 很早以前,他就派了亲信持他的亲笔信赶去双城子(耶懒路,海参崴),面见耶懒路都统萧仗策。 萧仗策镇守金国北疆,拥兵三万六千余,是北地任谁也不敢忽视的一股力量。 如果完颜晏能够得到萧仗策大将军的支持,完全可以趁着上京各路权贵还是一盘散沙的机会,把他们涤荡一空。 只要他们稳住了这个金国的大后方,再由此南征,和朝廷南北夹击,平定辽东叛乱也是指日可待。 如今,萧仗策的回信终于到了。 完颜晏坐在留守府华丽的大厅中,急急拆开了萧仗策的回信。 萧仗策写的一手好字,学的竟还是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 用笔畅快淋漓,锋芒毕露,如同利刃,要断玉切金一般, “瘦金体”,实际上应该叫“瘦筋体”。 以“金”易“筋”,是对皇帝御书的尊重。 完颜晏没功夫欣赏他的书法,立即就看他信的内容。 看着看着,完颜晏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萧仗策拒绝出兵。 他的理由是,他麾下兵马,都是从北方各族各部落征调而来的。 如今诸部诸族征调来的士兵混居于军营之中,任哪一路也掀不起风浪,他还能镇压得住。 一旦调兵离开大营,分兵遣将,诸路进击时,谁也不敢保证会出什么问题。 做了逃兵返回本部本族者有之。 临阵倒戈反手一击者,也未必没有。 到那时,北地将更加糜烂。 有鉴于此,他还不如按兵不动。 有这么一支大军驻扎在那里,多少也能起些威慑作用。 完颜晏不确定这是萧仗策的肺腑之言,还是他想坐观形势,再待价而沽。 但萧仗策既已亮出这个理由,不要说他,就算他请了圣旨来,只要萧仗策不想出兵,依旧有的是理由搪塞。 我,只能靠自己了。 完颜晏黯然叹息了一声。 萧仗策可以稳坐钓鱼台,观天下变化,再决定自己投向何方,可他不能。 金国在东北沿海地区设立的曷苏馆路、婆速路、曷懒路、耶懒路四路驻军,实际上是四大建设兵团。 他们基本上是能够做到自给自足的。 手里有粮,当然不慌。 可上京城的驻军却是依靠地方供养。 上京城是金国最重要的几座大城之一。 城中粮储正常来说,可以支撑半年到一年。 可是好巧不巧的是,今年秋收时节也就是最近了。 可这时候,各部落已经拒绝向上京城纳粮。 只靠城中现有的粮食储备,最多可以再撑三个月。 三个月后,正是腊月寒冬,滴水成冰。到时候再没有粮…… 一想到那后果,完颜晏便不寒而栗。 不行,我绝不能坐以待毙! 完颜晏慢慢攥紧了手中的信,沉声道:“立即召总管谭九,猛安杜明唐来见!” …… 绥芬河畔,撒巴山上。 世袭忒母(万户长)、驸马,乌古论讹论看罢儿子的来信,便默默地递给了妻子毕国公主。 毕国公主看罢来信,说道:“元忠让咱们出兵,协助完颜征前往圣山?” 讹论点了点头:“未必要打,元忠说,很可能要配合完颜元昀做一场戏,以促成他的上位。” 毕国公主沉默片刻,不悦地道:“族中大事,自然该你们父子决定。 妾身一个妇道人家,原不想理会。 可是,元忠投效在完颜雍麾下也就罢了,现在连咱们族中青壮也要任意征调了。 他们吃完颜雍的军饷了吗? 人是咱们的人,出征、犒赏、抚恤,哪一样不要钱? 他完颜雍属铁公鸡的,只叫咱们出兵,却连一文钱也欠奉。 咱们提着脑袋跟着他干,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还要怎样?” 讹论也觉得这一回完颜雍有点过份了。见妻子发怒,忙道: “此事我也正在犹豫。元忠信上说,未必就打,只是做做样子。 既然如此,我觉得我们也不必派多少人,随便支派一些族人过去就是了。 总不好叫元忠在完颜雍面前难做啊。” 毕国公主想了一想,忽然就流下泪来,哽咽地道: “我的盈歌被人掳作奴隶,受苦受难。 她从小没吃过苦的,现在还不知道如何遭罪……” 毕国公主忽然就站了起来,沉声道:“派兵,至少派一千五百名精壮,军饷从妾身的私房钱中支用。 不过,可有一条,必须得打!” 毕国公主和盈歌非常相像的一双丹凤眼凛然地挑着,说道: “把越王府派去赴会的人给本公主抓回来,我要用他,换回我的盈歌!” 第483章 算账 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杨沅和上官骆回到了欢喜岭。 欢喜镇作为护步答冈的中心区域,并没有受到纥石烈部落的攻击。 但是,许多伤兵、俘虏,还有所居村寨遭到破坏的百姓,都到了镇上,所以镇上一时显得混乱起来。 岭上的建筑都是越王一脉的权贵们,房屋的位置和他们的地位也是匹配的,最高处自然就是越王府了。 杨沅和上官骆刚到府前,完颜弘康就已闻风迎了出来。 一见杨沅,完颜弘康马上迫不及待地问道:“小王爷,此行如何?” 杨沅翻身下马,笑道:“有上官先生与我同行,自然是无往而不利!” 完颜弘康大喜,哈哈大笑道:“好极了!快,进去说,大家伙儿都等你的消息呢。” 杨沅和上官骆把马缰绳丢给侍卫们,便跟着完颜弘康往里走。 上官骆道:“寻风兄,今日镇上可有我姐姐的消息?” 完颜弘康道:“没有。一早我就知会镇上了,要是有你姐姐的消息,立时来报。对了,还有手下留情,哈哈,你放心吧。” 上官骆点了点头,心中有些纠结。 他既盼着姐姐能来找他,却又不想姐姐来找他。可姐姐不来,他就不知道姐姐近况,心中也是挂念。 杨沅善解人意地道:“崖下既然不曾发现令姊,那她就没有大碍。以她的武功,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上官骆叹息道:“我和姐姐相依为命,自幼不曾分离……” 完颜弘康大大咧咧地道:“那是自幼。我那些堂姐妹,小时候还跟我光屁股和泥巴呢。 我们还腚沟子夹石子,装成母鸡下蛋呢,现在还能那样儿么?” 上官骆苦笑道:“咳!寻风兄说的是。” …… 山腰处一排宅子,临街的一户人家门口。 李佑一身染血的征衣,翻身下了马。 后边几名侍卫,牵着马,把属于李佑的战利品抬了下来。 这都是从剿杀纥石烈部落的人身上搜检出来的。 佛拉娜也被一个士兵从马上搀了下来。 她还没有站稳,那个士兵便赶紧松了手,转身走开了。 这姑娘身材是真好,扶她的时候,肌肤的触感也是柔软而富有弹性。 可是她那张脸,实在是叫人一看就倒胃口。 那狰狞的伤口,外翻的肌肉,把她的脸彻底破坏了,叫人看了非常不适。 李佑看见坡上王府门前有数十名骑士,便向走下破来的一个人打招呼道:“老秦,可是小王爷他们回来了?” 那人看了一眼李佑身后那一驮驮的战利器,笑道:“不错,小王爷刚回来。 李将军这是打了大胜仗啊,恭喜。” 佛拉娜听到“小王爷”三字,耳朵攸然一动。 她急忙低下头,才掩过目中刻骨的恨意。 待她再抬起头时,目光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往山坡上看了一眼,坡上那座府邸,还沐浴在落日的余晖当中,透着暖意,但她的心却比冰还冷。 为了混进欢喜岭报仇,她才想了这個办法。 为了让她的伤更像是当场受的伤,尤其是像刀伤,她用刀划开了尚未痊愈的伤口! 如此决绝! 从她的脸毁掉那一刻起,她原本极珍爱的这副皮囊,便成了她最厌憎的、再也不愿意看到的。 只要能够报仇,让她发泄心中的恨意,她不介意作践自己的身体。 完颜弘康! 他就住在那里! 化名佛拉娜的上官明月,暗暗咬紧了牙关。 李佑和那人简单聊了几句,便回身吩咐亲兵道:“把东西都搬进厢房吧,回头再归置。” 他又看了眼佛拉娜,略一思索,道:“佛拉娜,你先住到耳房去吧,以后负责给我洒扫庭院。 豆子,豆子,你去给她找点金疮药!” 越王家眷们迁回欢喜镇后,随从回来的将领都是和家人住在一起。 李佑就比较惨了,老婆没了,儿子也不是他的。 李佑现在是杯弓蛇影,怀疑老婆当家时招用的那些丫鬟下人,也都跟她一起欺瞒自己,因此全都赶走了。 分给他的这幢住处,一时间空空荡荡的,除了他再无第二个人。 李佑一个大男人,连饭都不会做,如何过活? 所以,这两天他从镇上聘了一个婆子、一个姐儿,照顾他的起居饮食。 佛拉娜如今伤成这般模样,只怕是没人愿意用她的。 李佑敬重她的节烈,就留在家里当个做饭洒扫的丫头算了。 吩咐已毕,李佑就急急往山上走去。 今日的战果,他也是要汇报一下的。 王府大宅里,各路首领们汇报今日战情,来来去去,十分的热闹。 杨沅和上官骆赶到大厅时,杨玄策正眉飞色舞地向李太公、四姑奶奶、六叔公等人讲述他如何遛兔子一般,遛得纥石烈部落的人四处乱窜。 又讲他今天一共毁去了纥石烈部落几处庄田。 不过,杨沅和上官骆一到,李太公马上就打断了他。 相较于杨沅串联各大部落的事,烧了纥石烈部落几处庄稼,就微不足道了。 杨沅知道他们关心的是什么,落座之后,便道:“上官先生料事如神,蒲察野部落果然被我们说服了。” 李太公、四姑奶奶等人听了,都露出欣然的笑意。 上官骆感激地看了一眼杨沅。 方才小王爷和“李寻风”谈起此行结果的时候,就说“有上官先生与我同行,自然无往而不利!” 此刻见到李太公、四姑奶奶等人,小王爷第一句又是“上官先生料事如神”。 自己做了点什么,小王爷全都记在心上,还时刻不忘向别人表白他的功绩。 这样的主公,敢不为他肝脑涂地? 李太公满意地抚须道:“好!好啊!我们和蒲察野等部落之间,以前确实有嫌隙。 两个部落接壤的村寨为了水源、为了一小块归属不清的土地、甚至三两棵不知何人种下的果树,动辄就发生冲突。 可说起来,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旦让完颜亮打过来,那可就是大家都要被杀头的大事了。 他们只要不太蠢,就该放下恩怨,联手合作。 有资格做联盟长的,一共也就那么几个人。 我那贤婿如今又在大定府力敌完颜亮的平叛大军,是咱们最大的保障。 他们不摒弃前嫌,放下旧怨,和咱们联手,还能去抱谁的大腿啊。 哈哈,伱说是不是啊他四姑?” 四姑奶奶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这世上,不讲理的人多着呢。 说到底啊,还是我这乖孙子有本事。康儿,你明天是要去纳懒不哈部落吗?” “我……” 完颜弘康下意识地接了一句,马上省觉不对,忙咳嗽一声道:“我出去转转,镇上还有点事儿需要处理。” 说完,他赶紧走了出去。 杨沅接口道:“正是。不过,回来路上,我和上官先生商议了一下,决定提前一天去圣山神庙,也就是后天一早。” 李王妃等人齐齐一愣,四姑奶奶惊讶地道:“后天就走?” …… “后天就走?”盈歌听了,顿觉不舍。 此时,已是晚餐之后。 杨沅把接下来的行止对盈歌说了一下。 之前杨沅要提前赶来欢喜岭,盈歌跟着大队人马,比杨沅足足晚了七八天。 结果,她刚到欢喜岭不过两三天的功夫,杨沅又要走了么? 这一去一回,怕不得十天半个月的? 杨沅笑道:“我告诉你,是要你准备一下,跟我一起去。” 盈歌一听,满腹幽怨顿时化作无尽欢喜,眉开眼笑地道:“好啊。” 阿蛮走过来,弯腰给杨沅添茶。 金人尚白,阿蛮此时就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细腰短襦,头上簪着一朵豆蔻大小的白珍珠钗子。 她这一弯腰,尚不成规模的小小玉兔,便从领口里隐隐绰绰地露出一痕月色朦胧。 月朦胧,鸟便朦胧,杨沅的目光顿时一滞。 阿蛮斟完了茶,便轻盈地退到了一边。 此时,阿里虎和阿它也在房中侍候着,不过杨沅并没有刻意去瞒着她们。 他的行程,本也瞒不住的。 谁都知道,只要想在“都渤极烈”大会上争一席之地,这几日就要赶去圣山神庙。 只不过,白山黑水,大地茫茫,有的是道路可走,你纵然有心堵截也办不到。 大概率人家百余人往荒山野径里一撒,你找都找不到,有什么好担心的。 “此去圣山,你……” 杨沅刚说到这里,阿蛮又飞快地削了一个梨子,款款地走过来递给杨沅。 阿蛮娇滴滴地道:“爷,吃个梨子。” 那双漂亮的杏核眼,向杨沅轻轻送去一抹青涩的媚意,把“爷”给看笑了。 小妮子真是会作怪,双手捧着雪白的梨子,手往前一递,衣袖滑下,便露出腕间一对金钏。 这又是斟茶又是削梨又是亮我送她的金钏…… 就像一个想要什么却又不肯直说的小孩子,百般地暗示。 孰不知她那暗示,早就把心意写在脸上了。 杨沅瞪了她一眼道:“梨子你自己吃吧,一起去!” 阿蛮一听顿时眉开眼笑,俏巧地蹲身谢道:“爷怜惜,婢子的马术很好的,绝不会拖累了爷的行程。” “咔嚓!”阿蛮露出一口小白牙,咬了一口脆生生的梨子,真甜。 自从被杨沅收了房,阿蛮就以“爷”称呼杨沅了。 这个称呼含糊一些,比较适合她现在的身份。 她是盈歌的陪房丫头嘛,如今介于妾和奴之间的身份。 像阿里虎和阿它,现在就只能称呼杨沅为老爷。 一字之差,关系的远近亲疏却体现出来了。 …… 李佑府上雇佣的婆子和姐儿,都是镇上农户家的女人。 她们一般早上赶到李佑府上,给他做饭,然后洒扫庭院、清理房间。 晚上她们就回山下自己家里去住。 佛拉娜(上官明月)是个没去处的可怜女人,晚上就住在这里的耳房里。 那婆子和大姐看见她脸上可怕的伤口,同为女人,自然十分同情。 所以,两人不仅帮着佛拉娜敷了药,包扎了伤口,还帮她拾掇出了住处,嘱咐她先养伤,不忙着干活。 反正李老爷光棍一条,家里也没多少活。 上官明月谢过二人,便和衣躺下了。 耳房采光不足,又没点灯,此刻已是黄昏,一片昏暗。 今夜,她就要去杀了完颜弘康。 这仇,她一刻也不想等了! 从黄昏到夜深,明明并不长久,上官明月却似等了一年那么久。 期间,李佑回来了。 然后,那大娘和大嫂子和她打了声招呼,便一块儿下山了。 如果不是怕那两个妇人不放心她,进来继续聒噪,她连答应都懒得。 在她心中,除了复仇,已经没有别的念想。 午夜,上官明月翻身坐了起来。 她撕了一块布,掏出两个窟窿,蒙在了脸上。 她脸上已经做了包扎,但这也是个破绽。 如果一次行刺不成功,却被人看到了特征,她千辛万苦地混进欢喜岭,岂不前功尽弃? 正房里,传出李佑如雷的鼾声。 鏖战了一天,身心俱疲,所以呼噜声也就格外大。 听到李佑的呼噜声,上官明月心头一动,要不要先干掉他? 这个念头,一闪即逝。 不行,就算杀他易如反掌,不会传出动静。可是刺杀完颜弘康一旦失手,还是需要用他来做掩护的。 想到这里,上官明月悄然走到了院子角落,纵身一跃,伸手在墙头一搭,整个人就横卧在了墙上。 上官明月飞快地四下一扫,看到一队巡弋的士兵挟着枪,慢悠悠地走过。 待那队士兵过去,上官明月才往墙外一翻,籍着墙角阴影,悄然向前蹑去。 欢喜岭上的士兵,防范意识并不太强。 因为各个部落之间虽然经常有纷争、有械斗,但是遣凶搞刺杀这事儿,还真是罕见。 既便他们防范意识很强也没有用,上官明月一介女流,能和杨沅硬碰硬地激战那么久。 这等身手,他们就算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又如何看得住。 上官明月潜入王府,便借着屋舍廊阁为掩护,小心翼翼地往后面潜去。 完颜弘康是越王府世子,必然住在后院,按惯例是东厢。 这是常识,所以她懒得在前边摸索。 进了二进院落,忽有两人迎面走来。 上官明月立即往暗处一伏,屏住了呼吸。 上官骆和“李寻风”刚从“完颜弘康”那里回来。 刚才三人开了一个小会,商议此去圣山都带什么人,以及一些具体细务。 上官骆信心十足地道:“小王爷胸怀韬略,智计无双。 我相信,真珠大王绝不是咱们小王爷的对手。 这联盟长,一定是咱们越王府的。” 完颜弘康倒是没什么嫉妒心,听他大赞那假完颜弘康,心中只觉得有趣。 完颜弘康咧开大嘴笑道:“我也觉得是。现在在大定位抵御朝廷大军的,是我……们大王。 这联盟长不是我们大王来做,谁还配?” 暗处,上官明月怒火中烧,气的身子都发起抖来。 她没想到,弟弟居然降了完颜弘康,而且还这么巴结卖力。 我的死活你都不管了? 上官骆道:“寻风兄说的是,就不说小王爷大略雄才,只凭王爷这中流砥柱,这个联盟长,也得是咱们越王来做。” 完颜弘康听得开心,忽然就想,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我才是小王爷。 这上官骆也是个有本事的,我大金名士如今辅佐了我家,倍儿有面子。 我作为小王爷,也该礼贤下士才对。 完颜弘康便道:“我看上官先生房里也没个人伺候。 前日我从纥石烈部落抢来一对母女。 那女儿十二了,长得很水灵,不如送给上官先生,身边也有个服侍的人。” 上官骆连忙摆手道:“不可不可,君子不夺人所好。” 完颜弘康道:“嗨,我好什么啊,没胸没屁股的,养在房里还碍眼。呃……” 说到这里,他忽然有点尴尬,这么说好像自己不想要,才打发出去似的。 完颜弘康忙道:“我是看,有些人是喜欢小一些的。” 上官骆微笑道:“骆不喜欢。” 完颜弘康一听,顿生知音之感,便在他肩头一拍,兴奋地道:“我懂了! 那什么,你等我再抓个合适的回来,再送与你做个身边人。” 两人说着,就拐向左边。 暗中,上官明月怒不可遏。 我被完颜弘康害得这么惨,你可是我亲弟弟啊,你怎么就能如此坦然地去效忠于他? 如果不是上官明月心中的执念是杀完颜弘康,她方才直接就会冲出去,先一把拧断那个无耻的什么寻风的脖子,然后再质问小弟了。 直到上官骆二人身影消失,院中复又变得一片静寂,上官明月依旧安静地伏在暗处。 她在调整自己的情绪。 许久,呼吸渐渐平稳,上官明月便纵身向前一蹿,向着第三进院落赶去。 第三进院落,西厢房,屋顶上。 上官明月安静地俯伏在那里,盯着对面的东厢。 东厢第一间,就是府中长子居住之所。 卧室房间还亮着灯。 上官明月刚才看见一道身影,从那窗前灯影中走过。 那剪影,分明是个没穿衣裳的少女。 这个放荡不堪的小王爷,此刻竟仍在风流! 上官明月心中的恨意愈发地深了。 如此看来,想要揭开屋瓦,悄无声息潜进房中,是不可能了。 鬼知道那个畜生要折腾多久。 不过,从那光着身子的剪影刚刚的走动,上官明月就已大概估量出房中床榻的位置了。 如果……直接破窗而入,立即扑向床榻,趁其不备,一击得手…… 上官明月眸中寒光一闪,立即飞掠下地,如一缕轻烟般,扑向了东厢第一间的卧室窗下。 第484章 七道旨 上官明月飞身掠到窗下,双足发力,就要用肩头撞开窗子,扑进房去。 这时,正房廊下的阴影里,突然传出一声巨大的咆哮。 一条狗猛地蹿了出来。 它弓着背,拖着尾巴,冲着上官明月大声叫唤起来。 这狗不是什么名贵犬种,就是一条黄色的土狗。 狗也不是很大,才不到一米的身长。 可是,偏偏它长了一个大喇叭喉咙,那叫声直震得人耳膜疼。 狗的听力是人类的四倍,可上官明月飞檐走壁的轻盈,是普通人的十倍。 然而,狗的嗅觉却又是人类的上千倍。 上官明月身上,此时不但有血腥味儿,还有金疮药的气味。 她伏在屋脊上时,晚风直接将她的气味从高处吹走了,那只睡在廊下的土狗并没有嗅到。 但她刚一落地,那条狗就发觉了。 它甚至还努力地嗅了嗅,这才一跃而出,担负起了看门狗的责任。 “该死!” 上官明月被这突如其来的汪汪声吓了一跳。 这狗的叫声,必然惊动房中的完颜弘康。 我是冒险冲进去还是立即退走? 这念头只在心中一转,上官明月的动作便也顿了一下。 然后,就不需要她再做选择了。 窗棂“砰”地一声碎了,一只沉重的木墩子飞了出来,挟着激射的木屑。 上官明月抬臂遮眼,弹身后退。 一道人影,随即从窗中跃了出来。 人在空中,杨沅就看到了院中有一个人。 他甫一落地,便足尖一点,向那人扑去。 在土狗叫唤的前一刹那,杨沅其实就已察觉窗外有人。 他不是靠嗅觉,也不是靠听觉,是修习蛰龙功后,六识普遍高于常人所融汇而成的一种敏锐的直觉。 他能感应到窗外有人,不是因为上官明月的声音或者气味,而是她的杀气。 听起来这有点玄,但是你在专注于某件事时,有人在你看不到的背后,安静地注视着你,有时候就是会叫人突然心生感应。 当你蓦然回头,就能立刻准确地对上他的眼睛。 杨沅感应到窗外有人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于是,杨沅搭在两颗螓首上的大手,马上顺着她们的肩头往下一推,然后腾身便翻下了床榻。 他双足落地,轻盈无声。 旋即猿臂一探,壁上一口环首平头砍刀的刀柄,便握在了他的手中。 然后,那条土狗震耳欲聋的叫声就传了进来。 “要糟!”杨沅顿时知道来人已被惊动。 原本他还想守株待兔,等着那人冲进来。 这时杨沅当机立断,马上把梳妆台前一只圆木墩子狠狠掷了出去,随后一跃而出。 “铮铮铮~” 上官明月双手握着从李佑府里顺来的一口直刀,与杨沅力拼了数刀。 两刀相击,火星四溅。 上官明月连退三步,调头就走。 她和这位小王爷交过手,知道在已经惊动对方的情况下,根本不能得手。 更何况,这个混账小王爷此时身无寸缕,坦坦荡荡。 上官明月虽然被仇恨蒙蔽了神智,也有点接受不了。 一步、两步、三步,类似“燕子三抄水”,三步之后,她已凌空而起。 不是划着弧线跃上半空,而是踏步向前,仿佛踏着一条无形的台阶,四十五度角地“走”上那道围墙。 杨沅提着佩刀,拔腿就追。 上官明月身轻如燕,在越王府中纵掠如飞。 杨沅寸步不让,衔尾直追。 檐下,有风铃声。 叮叮当,叮叮当,叮叮滴里当啷…… …… 王府后进院落里,一盏盏灯次第亮了起来。 很快就有人穿着小衣提刀冲了出来。 再之后,李王妃、四姑奶奶、六叔公等人都闻讯走了出来。 盈歌和阿蛮出来的比他们还要晚些。 毕竟,她们需要先漱口,再穿衣裳。 杨沅追着上官明月冲出王府,追至左侧一片灌木丛时,便蓦然停住了脚步。 杨沅无奈地看着那道窈窕的人影迅速没入林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 那灌木丛中有带刺儿的枝条,也有因为刺客闯过正在剧烈摇摆的枝条。 此时的杨沅如果闯进去,估计会受点难以启齿的伤。 “什么人,站住!” 一支巡弋的士兵闻讯赶了过来,有人端着长矛,有人拉开了猎弓,还有人举着火把。 “是我,自己人。” 杨沅把刀往他们身前地面上一掷,嚓地一声入地半尺。 然后,他就走了过去。 就像罗伯特帕特里克饰演的液态金属机器人t1000刚刚穿越的一幕。 两個士兵举着火把往前照了照,然后就吃惊地看着杨沅。 他们肃然起敬地慢慢后退,左右让开,手中的火把也放低了一些,照着他们的……小王子! 看着火光之下杨沅健美的身躯,一时间众金兵都目瞪口呆。 杨沅忽然在一个身高与他相仿的士兵面前站住了,向他笑了笑,温和地道:“我需要你的衣服,还有鞋子。” …… 欢喜岭上,今夜鸡飞狗跳。 很快,一队队士兵便开始了搜索。 岭上岭下,一处处屋舍的灯光次第亮了起来。 随着人声鼎沸,镇子上的狗和大鹅也加入进来,一起大合唱。 李佑是被人推醒的。 他睡觉很实,打雷都听不见。 李佑迷迷瞪瞪地被人推醒,待他听清有人潜入欢喜岭,意图刺杀世子,急忙跳将起来,拔刀便跟那人走了出去。 耳房,佛拉娜拉开门,怯生生地叫道:“老爷?” 李佑摆摆手道:“回去,不关你的事,不要出来!” 杨沅对于找到刺客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 以那刺客的身手,此刻早已远走高飞了才是。 就算她还没有逃走,在这种屋舍、街巷、围墙、柴垛、丛林灌木的复杂地形里,普通士兵也留不住她。 借着微弱的月光,杨沅已经看出她是个女人,因而也就猜出了她的大概身份。 回到王府后,杨沅把他追赶刺客的经过简单对李太公他们交代了一下。 四姑奶奶便下令调兵,加强欢喜岭和越王府的巡逻保护。 六叔公还叫人去弄了十几只大鹅来,放养在越王府中。 这玩意儿看家护院,比狗还好使。 巡弋搜查的队伍不断传来消息,果然没有找到那个刺客。 杨沅让几位老人家先休息,他嘱咐盈歌和阿蛮先睡,自己去了东跨院。 这时他那扇破掉的窗子,已经被人临时用木板钉上了。 杨沅在东跨院找到了上官骆。 “伱是说,今晚那个刺客很可能是我姐姐?” 灯下,上官骆又惊又喜地问道。 虽说山崖下没有找到姐姐的尸体,那就证明她还活着。 可是生不见人,难免还是叫人牵挂。 现在终于知道了她的消息,上官骆很高兴。 杨沅点头道:“八九不离十了,看她身材是个女子,女子又有这般好身手的,在金国我只见过她一个。” “太好了!” 上官骆拳掌相交,兴奋地踱步道:“我就知道姐姐会吉人天相的。” 他高兴地走了几遭,忽又站住,对杨沅歉然道:“虽然家姊没有伤到小王爷,只是……还请小王爷多多包涵。” 杨沅沉思地摇摇头:“无所谓,不管是谁,想偷袭我,可不那么容易。我只是在想…… 完颜元昀已经死了,也就是说,你姐姐既便杀了我,也没办法把一个死去的完颜元昀,捧上‘都渤极烈’的宝座。她为何还要冒险杀我?” 上官骆苦涩地一笑,道:“小王爷你有所不知,家姊……对完颜雍一往情深,她一直想成为葛王妃。” 杨沅本以为上官姐弟只是为了个人功业、为了光大上官氏,这才投效完颜雍。 如今听上官骆一说,方才明白。 上官骆道:“越王正在大定府抵抗朝廷的平叛大军,如果再让他当上联盟长,对完颜雍来日一统东北,就是个很大的麻烦。 所以,即便我们失去了完颜元昀,没办法捧出一个属于我们的联盟长,那随便什么人上位,也好过让越王当上联盟长。” “原来如此。” 明白了上官明月的动机,杨沅心中的疑惑也就释去了。 他也有为了他可以奉献一切的红颜知己,所以对于上官骆的解释,很容易就接受了。 杨沅思索道:“今夜她行刺失败,欢喜岭上加强了戒备。短时间内,她应该不会再下手了。” 上官骆道:“学生不清楚家姊藏在哪里,要不然倒是可以去说服她,效忠于小王爷。” 完颜雍惯于阴谋诡计,上官骆很不喜欢。 完颜雍的老婆被人逼死,他却能隐忍至今不曾发作,这也许是能成大事的枭雄,可上官骆还是不喜欢。 他眼前这位小王爷,同样是在图谋天下,可小王爷的为人处事与完颜雍完全不同。 在上官骆看来,完颜弘康比完颜雍更有一代雄主的风范。 再者说,完颜弘康比完颜雍更年轻、也更英俊。 所以他觉得要说服姐姐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如果姐姐真能跟了完颜弘康,这个姐夫比完颜雍更叫他容易接受。 如此一来,姐姐终身有了依靠。 他也能更加受到小王爷的信任。 这对姐姐、对他的前程都有好处。 只是……,这偌大一片天地,姐姐要是藏起来,上哪找她? 想到这里,上官骆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心中对姐姐也不无怨尤。 你落下悬崖时,我可是正在和小王爷的手下搏斗呢。 你脱险之后可有找过我? 你就不打听打听我的下落吗? 你就只一心为了那个你想嫁的男人卖命…… 杨沅道:“令姊今夜失败,短时间内就没有机会再动手了。 我们后天一早就会去圣山,她要么跟去,要么潜伏于左近,耐心地等我们回来……” 上官骆断然道:“家姊一定会跟去圣山的。” 他也不知道完颜雍给姐姐下了什么迷魂药,让姐姐对完颜雍那般执着。 姐姐一直想取代乌林答氏在完颜雍心中的位置,那她就一定要证明自己,比乌林答氏更完美、更优秀,对完颜雍更有价值。 完颜元昀虽然死了,但是让真珠大王成为联盟长,也好过让越王完颜驴蹄成为联盟长。 因此,她一定会想办法阻止小王爷参加“都渤极烈”大会,或者破坏他成为联盟长的机会。 杨沅轻笑一声,道:“如果她跟去,那我倒要再试试她的身手了。” 上官骆迟疑地道:“小王爷,学生有个不情之请……” 杨沅明白他的意思,肃然答道:“如果有可能,我自会留她一命。但是现在执意要杀我的人是她。 刀剑无眼,如果情非得已的时候,我希望上官先生你,也能够理解我的苦衷。” 上官骆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幽幽一声长叹。 …… 今天,是金贞元三年,八月初三。 宜纳采、订盟、会亲友、出行、交易。 喜神:东北;福神:正北;财神:正北。 今天于身在北方的杨沅而言,是个好日子。 今天的事情,都很顺利,比昨天还要顺利。 气运这东西,就和杨沅昨夜那种直觉感应一样,虽然虚无缥缈,但是真的存在。 就如女真一族的崛起。 女真一族两度建国,全都是在大气运下,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大事。 先是金国,在宋辽两大国对峙之中猥琐发育。 它建国之初,也只是想依托黑水白山,建一隅之国。 奈何辽国偏以举国之兵来伐,女真被迫应战。 关键时刻,辽国后院起火,皇帝急急回去保皇位,致使三军溃败。 金国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跟开了挂一样,吞并了庞大的辽国,又夺去了宋的半壁江山。 只是气运之来如潮涌,气运之去若山崩。 它垮塌的过程也是窝窝囊囊凄惨无比,没有留下什么可歌可泣的壮举。 待到满清时候,依旧是这样。 他们建立了国家,依旧是想安于一隅。 本也没有想过能够入主中国,偏偏气运再度降临了。 一如当年的金国,它又是开了挂一般迅速一统天下。 而它的灭亡,也还是那般窝窝囊囊,连个浪花儿都没掀起来。 杨沅今日纳懒不哈部落之行,很顺利。 利害得失就摆在那里,纳懒不哈本就没得选。 杨沅估计,其他几个部落即便现在没有什么接触,等他到了圣山,也可以私下接触看看。 他有把握一一说服,包括现在焦头烂额的纥石烈部落。 …… 今天的欢喜镇、欢喜岭,比往日要严格了许多。 岭上和镇上,都在进行人口排查。 警哨和巡弋的侍卫,更是处处可见。 婆子和大姐到了李佑家,先给他做了顿早饭,侍候李佑吃了,再屋里屋外收拾一番就没什么事了。 于是她们就喊上佛拉娜,三个人一边吃着饭,一边说起镇上和岭上的事情。 佛拉娜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只是听她们说。 佛拉娜吃饭也很慢,似乎是怕牵动颊上的伤口。 婆子和大姐心地善良,知道她心情不好,故意大惊小怪地说起镇上和岭上的变化,说起昨夜的女刺客,也是为了帮她纡解心情。 佛拉娜挟了一块腌罗卜条,就着糙米粥,安静地咀嚼着。 耳边,婆子和大姐正在绘声绘色地说着昨夜的女杀手。 当然,她们说的最多的就是小王爷。 昨夜在岭上巡弋的卫队,是王府的亲信部曲。 他们接到过严令,对外一定要把杨学士说成小王爷。 在婆子和大姐口中,便真以为昨夜裸身追杀女刺客的就是完颜弘康了。 小王爷在火把照耀之下,那惊人之物,早就被侍卫们说了出去。 人大多都是有分享欲望的,虽然他们不能说破杨沅的身份,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把这件事添油加醋地说出去。 女人一旦有过男人,那说话的尺度,实是比男人还要惊人。 婆子和大姐说的话就很露骨。 婆子吃吃地笑道:“咱们小王爷啊,小时候就喜欢光着屁股,在镇子河滩上抓鱼抓蝲蛄。 老身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没少看见小王爷那只小揪揪。 谁能想到啊,等他长大成人,居然如此雄伟啊,哈哈。” 大姐掩着嘴巴笑道:“奴家听说,小王爷小时候有一回和伙伴出去游玩,救过一条小黑蛇。 我估摸着啊,应该是柳仙感念小王爷的救命之恩,所以赐福给他了。” 东北五大仙,狐仙(狐狸)、黄仙(黄鼠狼)、白仙(刺猬)、柳仙(蛇)和灰仙(老鼠),老百姓都信着呢。 佛拉娜只管埋头吃饭,似乎在听她们说话,心中却想着事情。 后天,完颜弘康就要去圣山了吧? 实际上,杨沅的行程已经改到了明天,只是她还不知道杨沅临时改变行程的事。 而杨沅原本的行程时间,镇上大多数人都已经知道了。 佛拉娜心想,我昨夜行刺失败,今夜就算再去,势必不能得手。 明晚的话,恐怕警戒也不会那么快就松懈下来,这可如何是好? 如果等他去了都渤极烈大会,我要不要跟去? 我若跟去,此番费尽心思潜入欢喜岭,就白来了一趟。 不过,这倒不打紧,反正只要能杀了他就成。 可是,圣山召开都渤极烈大会,各方部落云集,戒备必然更加森严。 我这脸上有伤,太过明显了,明着是一定混不进去的。 暗着,虽然未必没有机会。可完颜弘康已经遇刺过一次,去圣山之后,各部落又未必都对他很友好,他的防范岂能不严密?我有机会下手吗? 如果我留在欢喜岭呢? 待完颜弘康去圣山参加大会,欢喜岭上的防范必然松懈下来。 到时候,我把他的亲人一一杀死? 佛拉娜眸中攸然闪过一丝厉色:“不!不能都杀死。我应该只杀完颜家的人。 完颜家的人正与李家争权,若完颜家的人一一遇刺,偏偏李家的人安然无恙,他们在欢喜岭便很尴尬了。 等完颜弘康回来,和他外祖家说不定就要兵戎相见……” 显然,她留在欢喜岭才是最优选择。 但,她对于完颜弘康的恨意,是转嫁到任何人身上都渲泄不了的。 一时间,她便陷入了犹豫挣扎之中。 …… 完颜亮此刻居于燕京,相对于上京来说,他就在南方了。 而今天的福神在北方,所以完颜亮的运气不大好。 一早他就收到一个令他怒不可遏的消息:南京宫城大火,宫室尽毁。 金国的南京,就是北宋时的东京汴梁。 完颜亮在迁都燕京城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汴梁扩建宫城了。 因为,他准备在有生之年,最终定都的地方,就是大宋的东京汴梁城。 迁都燕京,只是第一步。 这一步会毁掉女真众部落首领们的根基,剥夺他们的统治权,使权力尽归于皇帝。 第二步,他就要挥师南下,消灭宋国了。 到那时,他再迁都汴梁,以南京开封为都城,居中央而辐南北。 为此,他把汴梁定为了金国的陪都,设立南京路,下辖开封府、归德府(商丘)和河南府(洛阳)。 并且,燕京皇宫刚刚落成,他还没从上京搬过去的时候,汴梁皇宫就开始大兴土木了。 宋是最富有的一个朝代,却也有着一个最寒酸的皇宫。 北宋如此,南宋也是如此。 似乎,这大宋皇宫的小家子气,就预兆了两宋对外一直举步维艰的处境。 南宋的皇宫,是在杭州城里硬生生挤出一块地方修建而成的,不规不整,面积极小。 而且,大宋皇室既无法扩建,也不能扩建。 因为,大宋皇帝一直把杭州定为行在,从未取消汴梁的都城地位。 这种情况下,如果大肆扩建作为行在的皇宫,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至于北宋,北宋的皇宫压根儿就是在一处官衙的基础上改建而成的,你就可以想象得出,它的规模有多小了。 北宋的皇宫原本是唐末宣武军节度使的官衙。 朱温灭唐后,在汴梁称帝,就是以这座官衙为皇宫。 然后,五代乱世开始了。 五代的都城,也都在汴梁。 而且每个小朝廷的命都很短。 如此频繁更迭之下,每一任政权都是沿用之前的皇宫,他们没有足够的精力、时间和财力来扩建皇宫。 到了宋代,大宋皇帝手里有钱,就动了扩建皇宫的念头。 奈何东京汴梁,已经成了寸土寸金的所在,老百姓们不愿意拆迁。 如果官家强行拆迁,那就要背上有悖民意、与民争利的骂名。 这样的道德成本,是大宋的皇帝所不愿承担的。 因此扩建宫室的想法,便不了了之了。 但是这样一套话术,对完颜亮可是一点用都没有的。 我没有道德,你就无法用道德打败我。 完颜亮还没搬去燕京城,就直接下旨,在开封强行规划、设计,拆迁,并着手扩建皇宫了。 结果,现在南京开封的皇宫才刚刚施工一年有余,主体宫室才刚刚有了个样子,就被一把大火给烧毁了。 是工地上保管火种不慎还是有人有意为之? 这件事,现在很难判断。 不过,以完颜亮的了解,这等大工程,防火向来是第一要务。 那些易燃材料,是不会堆放在已经建好的宫室旁边的。 而且已经建好的宫室有士兵夜间巡弋。 如果不是有人纵火,怎么可能突然就烧起来不及扑灭的大火,把那一幢幢宫殿全部烧成了平地? 此事,只怕是有人故意纵火了。 而且,开封地方官员,一定有人参与其中。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完颜亮便心中凛然,他感觉事态开始有些失控了。 一开始,他并没有把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上京诸权贵,全都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根本难成气候。 可是现在看来,也许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依旧不足为虑,可是他们成功地在辽东站稳脚跟的事,却激励了更多反贼,让他们有了对抗自己的勇气。 一向无女不欢的完颜亮,今天没有召美人陪侍。 他一个人望着偌大金国舆图,沉吟良久,方始下达旨意。 第一道旨意,鉴于宋国使团被反贼掳去了会宁府,原定的和谈之议无法举行。 因此大金国皇帝主动派出使团前往临安,与大宋在“绍兴和议”的基础上,商谈签订新的和约。 “绍兴和议”原本是由皇帝赵构签订的,如果有了大宋新皇帝的背书,那么这份和约也就更加稳固了。 为此,完颜亮对出使宋国的使臣暗授了一番机宜,交代了可以让步的底线。 第二道旨意,是下给正在攻打襄阳城的耶律元宜的。 完颜亮原以为不需要召回这个心腹大将,就能轻易摁灭北方的反叛之火。 现在看来,北方之患愈加激烈,已经不容大意了。 他决定调回耶律元宜的大军,命两淮原有金兵采取守势。 由攻转守,从金国建立以来,面对宋国的时候,这还是第一次。 第三道旨意,是让户部调拨钱粮,集中商船运输,通过海道运往鸭绿江,交给控制了那里的心腹赵一甲。 第四道旨意,授予完颜雍辽东行军大元帅之职,统领辽东所有忠君武装,尽快剿灭叛贼。 关键时候,完颜雍可以会同赵一甲,放弃九连城,甚至放弃东京辽阳城,集中全力,从侧翼攻打大定府。 只要他们能够打下大定府,为朝廷打开平叛大军北上的通道,那么北方之患也就不足为虑了。 随后,完颜亮又亲笔写了一道密旨给赵一甲,让赵一甲督促完颜雍出战。 若完颜雍继续搪塞不战,则果断斩之,并取而代之。 完颜雍授首之时,赵一甲即刻升任辽东、上京诸路行军大元帅,主持北方平叛事宜。 第六道旨意,调两淮战舰,转移到山东。 如果陆路一直打不通,又或者完颜雍阳奉阴违,而赵一甲又找不到杀掉完颜雍的机会。 那么就要通过战舰,从海路运兵到辽东,会合赵一甲,以优势兵力弹压完颜雍,再攻击两个反王了。 至于南京大火…… 完颜亮咬着牙根冷笑良久,终是按下了心头的杀意,下达了第七道旨意。 这个时候,他不能再任性杀人了。 最终,完颜亮只是下旨,南京留守冯长宁、都转运使左瀛各仗一百,罢职。 副留守郭安国及留守判官大良顺各杖八十,降三级。 当夜负责宫室巡弋的士兵全部斩首示众。 女真,是个严重依赖气运的政权。 气运来时,如大鹏抟风,苍龙出海。手抬手搦,日上月下。 气运去时,如土崩瓦解、分崩离析,亦不过是弹指间事。 这世间,自从莫名地多了一个杨沅,金国的气运就丧失的格外快了一些。 第485章 风雨天下 南京开封城的一场大火,把一座由无数民脂民膏堆积而成的宏伟宫殿,焚之了一炬。 究竟是无意中的一场失火,还是有人不想完颜亮将来会迁都到开封,亦或是有人想用天火焚宫这种事,来打击完颜亮已经低迷的气运,不得而知。 但它显然让风雨飘摇中的大金国,更加动荡了。 在中都燕京,完颜亮一连下了七道圣旨。 南北西东,明暗相辅,他开始集中全力,把辽东视作心腹大患、生死大敌,而全力以赴了。 他已经派人去西南做准备,如果大宋接受他的和议,那就一切好说。 如果大宋想要趁火打劫,他就立即让出西南的临洮府给西夏。 西夏与大宋一旦重新接壤,那就没有了缓和关系的可能。 大宋将要迎来一个新的大敌,势必不可能再全力以赴对付大金。 这不是阴谋,阴谋是那种一旦被人洞悉其奸,就能予以破解的计划。 这是阳谋。 阳谋就是纵然各方都清楚他的目的就是驱狼吞虎,也只能按照他的战略意图走。 只要他肯让出临洮府,哪怕明知他的目的所在,西夏也会心甘情愿吞下他的这个饵。 西夏是抗拒不了重新和大宋这头肥羊接壤的诱惑的。 只要西夏吞下了这个饵,那么哪怕西夏对大宋满口的保证,大宋也绝对不会相信西夏的和平诚意,必须得陈重兵以待。 而一旦有了西夏帮他牵制住西南方向的宋军,他就可以从那里抽调出大批精锐,回援中都。 …… 大宋这边,刚刚把第一批军需物资安全送抵博多港,肥玉叶就带着艾曼纽贝儿和冷羽婵、薛冰欣迅速返回了临安。 接下来的第二批军需物资,就需要由她们来全权负责了,官方将不再直接介入。 这四個女人都有过在官方任职的履历。所以她们是有经验的,较之很多男性,还要精于统筹和管理。 这件事情虽然非常庞杂,涉及到的资金虽然是海量的,但是在她们四人一番磨合之后,规划打理开始上了轨道,一切井井有条。 丹娘看到她们的强大能力之后,马上有了浓浓的危机感。 鹿溪是杨沅的青梅竹马,两人是在微末之中建立的情感。 杨沅不是富易妻的凉薄之人,人家鹿溪的位置永远是稳的。 可我呢? 仅以色娱人,终非长久之计。 所以,她开始努力劝说鹿溪,要招贤纳士了。 她们选择去蕃坊选拔人才,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确实是藏龙卧虎。 她们在铃木太郎和北条大翔的引介下,接触了不少蕃人,还真找到一些精于商贸、擅长管理的人才,并招入麾下。 …… 日本伊势,平家老宅。 此时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但这明丽的风光,却也不及府前俏立的三个女子令人赏心悦目。 她们一个高贵、一个优雅、一个可可爱爱。 “请通报进去,就说八岐商会的被迫害者,藤原家被驱逐的女人,鲸海神宫被迫隐匿的神主藤原姬香,求见平清盛大人。” 藤原姬香穿着一身矜贵华丽的和服,严肃地对门前的侍卫说道。 这娘们儿,终究是个不安分的人。 鸟羽天皇嗝屁了,这个从小就病恹恹的药罐子,死的时候才十六岁。 藤原姬香从小就较劲,一直较劲到现在的多子姐姐成了小寡妇。 她的皇后身份,已经一文不值。 藤原姬香一下子失去了较劲的目标,她从书上跟着刘皇叔学来的本事还没用呢,一时间陷入了莫大的空虚之中。 不过,现在杨沅给了她一个新的机会,她的人生又有了奔头。 姬香小姐姐马上就像汲饱了水分的花朵,又支棱起来了。 以她现在所能带来的巨大利益,她完全可以选择和小野明兮合作。 小野明兮是个精明的商人,也是一个很有前瞻的商人。 只要利益是明确的,他就没有什么原则是必须坚守的。 他会爽快地选择和藤原姬香合作,并且让藤原神主重新成为博多津的大人物。 但那满足不了藤原姬香的胃口。 在押运第一批船队,又加载了从博多港运上来的货物,继续北上高丽,和庆州金家交接之后,她就回了日本,并且选择从最近的口岸登陆,赶往伊势。 她不想和小野明兮平起平坐,她想成为博多津的“女王”。 并且,在平清盛的支持下,终有一日,她将重返京都。 她要让她曾经跪过的多子姐姐,掉过头来跪舔她! …… 鲸海海域,悬挂着高丽王氏大旗的船队,与巨鲸同行着。 王帅、金玉贞夫妇,正沿着杨沅为他们设定的航线,向着图门江前进。 王帅整天都和十九个女人被关在一起,除此之外,金玉贞不许他和任何人接触。 王帅已经患上了女人恐惧症。 十九个年轻貌美的女人,都是他的侍妾。 所以他其实没什么压力,他并不需要考虑是否能让这些女人满足。 他只在他有需要的时候,帝王一般挑选一个或几个想要临幸的女人,满足了他就行了。 可是从高丽庆州离开,船队继续北上以后,他就没有叫过一个女人侍寝。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以前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在却成了他的噩梦。 他现在整天站在舷窗处,迎着海风,望着无垠的海水发呆。 他迫切地想立刻抵达钝恩城,和男人一起喝酒,哪怕是一个人在城里闲逛。 天天困在脂粉堆里,他快要窒息了。 …… 上京留守完颜宴派出了总管谭九和猛安杜明唐,他们各自领了一千骑兵,前往圣山。 完颜宴交给他们的使命是:沿途发现赴圣山之会的部落孛堇便予擒获,如生擒困难,便予击杀! 完颜宴知道这一出手,他和上京附近的诸多部落之间暂时的和平局面就要宣告结束。 不过,就算他不出手,等这些人选出联盟长,也必然会掉过头来对付他。 而上京城最多只有三个月的存粮了,这还是省着用的情况下。 一旦开战,士兵们的体能消耗增大,粮食消耗也会更快,他是熬不过这个冬天的。 他只能主动出手。 不过,行至今日,谭九和杜明唐还没有碰见一支前往圣山的队伍。 因为他们领了足足两千精骑。 不要被纸面上动辄就数万兵马、数十万兵马的数字影响了,就像一提起县太爷,就联想起芝麻官。 县太爷不是芝麻官,是破家县令,百里至尊。 数万人马的兵团作战,数十万兵马的国战,更加不常见,那需要非常强大的后勤支撑。 而以当下东北地区的情况来看,派出两千兵马,不是完颜宴的极限,却已经是谭九和杜明唐的极限。 而且这两千兵马,还只能沿着大道而行。 因为只有在这大道经过的地方,才能找到足以供应他们两千兵马物资的城镇。 如此一来,他们能够搜索的范围也极其有限。 而且两千人行进的动静已经太大了,前路纵然真有某个部落的人,也早闻声远遁了,他们能撞上才怪。 所以,他只能一路赶往圣山,在那里再寻找机会。 …… 欢喜岭上,越王府参加都渤极烈大会的人也出发了。 完颜弘康(杨沅饰)、李寻风(完颜弘康饰)、上官骆、李佑,再加上乌古论盈歌、阿蛮,以及九十三名骑士,一共九十九人。 带太多人,反而会因为补给等问题给他们的行军造成很大的麻烦。 经过反复研究,他们才把人数控制在了一百人以内。 不过,这九十三名随从,都是从越王府部曲中精心挑选出来的。 他们个个骑射高明,而且有家眷住在欢喜镇上,是既忠诚可靠,又悍勇能战之辈。 “小龙出水嫌洞窄,大鹏展翅恨山低!小王爷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啊!” 镇上,一群半大孩子朝着杨沅一行人挥手大叫。 杨沅骑在马上,闻言大乐。 他用马鞭指着那些孩子,扭头对上官骆道:“这些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给他们编的吉利话,还挺押韵的哈!” 杨沅举起马鞭,笑吟吟地向孩子们挥挥手。 然后,他就发现那帮孩子旁边,还有一帮大姑娘小媳妇。 那些女人望着他们,正在捂着嘴窃笑。 这不对劲儿…… 杨沅想了想,脸就黑了下来。 呸!把孩子都教坏了! 虽然他们早晚都得教坏。 太不像话了! …… 欢喜岭上,佛拉娜打起了小包袱。 婆子和大姐有些不舍。 婆子道:“佛拉娜,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你就留在这欢喜岭多好。” 佛拉娜道:“我姨住在上京城,我去那儿投奔她。 在这里……,李老爷心善,收留了奴家,可奴家这张脸……” 她摸了摸蒙起的脸面,轻轻摇了摇头。 大姐道:“方才李老爷出发的时候,你怎么不跟他说呀。 这要等他回来,可别再以为是我们赶走了你。” 佛拉娜道:“李老爷是看我可怜,才收留了我。我并不是李老爷买回来的家奴,走了也没什么。 方才我不跟他说,是因为……承受李老爷大恩,却无以为报,奴也怕李老爷以为我不识好歹……” 她又用指尖轻轻摸了摸面巾下的脸庞,幽幽一叹,便背起包袱,往门外走去。 婆子和大姐摇了摇头,站住了没动。 适当的善意,她们可以施舍。 再多,她们也爱莫能助了。 佛拉娜走出了欢喜镇,就变回了上官明月。 她之所以最终选择去圣山,是因为李佑在家里向杨玄策、余奉先交接事务、安排防务的时候,说过的一句话。 “圣山之行,恐怕不会太平。诸多部落首领齐聚圣山,这可都是完颜亮的反贼。 东京的完颜雍、上京的完颜宴,不会坐视大会顺利举行的,所以我……” “完颜雍”三字,一下子打动了她。 她最爱的人在那里,她最恨的人也在那里。 欢喜岭上的一群土鸡瓦狗,在她心里顿时没了位置。 她现在已然不是凭着理智在做事。 曾经极其理智的她,现在完全是被她的爱恨情仇推动着。 而这,已经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了。 …… 东京路,婆娑府,白山。 此处位于长白山腹地。 鸭绿江、松花江穿流而过,林木葱郁,素有长白林海之称。 渤海国时建造的灵光塔下,赖观复坐在火堆旁,亲手烤着一条羊腿。 一共三堆篝火,每堆篝火旁围了二十多人。 傍晚时从经过的一户人家半抢半买地低价弄来的三只羊,并不够这么多人分的。 不过,他们自己带的还有干粮。 用山泉水煮点野菜,野菜炖羊肉,再加自己捎的大饼干馕…… 啃着羊肉,吃着大饼,再喝一碗热乎乎的野菜肉汤,倒也惬意快活。 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带了酒囊,但是不敢多喝。 倒不是怕喝醉,而是怕路上喝没了,前路就要难熬了。 孛堇赖观复笑吟吟地看着几个划拳斗酒的亲信部下大呼小叫的。 他把羊腿拿到面前,用小刀削下烤熟的部分,再把羊腿重新放到架子上。 然后,他一块块地切着羊肉,蘸着碟子里的盐巴,大口咀嚼着。 赖观复是渤海人,他的部落不算大,却也不算小。 不过,以他的实力想竞争渤极烈是很困难的,可他还是来了。 自己竞争不上,但是找一条大腿抱总可以的吧? 他的部落在辽东。 完颜亮登基以后,改革是从南到北开始的。 辽东的很多中小部落,原来的孛堇现在都已沦落成了氏族大姓的地位。 他们对自己原本的部落依旧有着很大的影响力,可是征兵、缴税等关键权利都被收缴了。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赖观复的部落也逃脱不了这样的结局。 所以,眼见完颜驴蹄成功抵挡住了朝廷的大军,完颜大睿在辽东也打得有声有色。 辽阳的完颜雍虽然口号喊的震天响,却基本没有什么动作时,赖观复的心思就活泛起来。 他想保住赖氏家族对部落永远的控制,他就得加入反抗完颜亮的盟军。 加入其中,成功之日的回报才够大。 风险固然有,可是狼行千里吃肉,又怎么可能不经历浴血厮杀? 他还不到三十岁,他有一搏的本钱。 突然,一支冷箭袭来。 坐在赖观复旁边的一个侍卫,猝不及防胸口中箭,惨叫一声,仰面便倒。 随着他的一声惨叫,赖观复的目光顿时变得刀锋一般凌厉。 他一个懒驴打滚,就地滚开了去。 又是一枝冷箭,从他原本坐立的位置射入了茫茫夜色。 赖观复的侍卫们迅速反应过来,纷纷闪避着寻找掩体。 矢如飞虹,在夜色中几乎辨识不清。 早已悄然袭杀了外围警哨,并向他们围拢过来的箭手们并不急着现身,他们毫不吝啬地发射着利箭。 隐隐的箭啸声中,一个个来不及找到掩体的随从,倒毙在火堆旁边。 随着幸存的人找到掩体,暴风骤雨般的箭矢袭击结束了。 一个个握紧了刀的武士,闷声不响的冲过来,和幸存的士兵们展开了肉搏战。 赖观复拔刀出鞘,愤怒地冲上前去,和敌人厮杀起来。 “你们是谁?你们是谁?” 赖观复一边挥刀,一边愤怒地嘶吼。 但是根本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刀剑碰撞的声音、利刃入体的声音,还有痛不可当的呻吟声不断传来。 赖观复狠狠砍翻一个对手之后,提刀转身,寻找对手的时候,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青年人从混战的人群中缓缓走过来,弯腰从篝火上提起了他烤的那条羊腿。 那青年人冲着羊腿肉吹了几下,便咬下一大块肉来。 他一边大口地吃肉,一边游目四顾。 突然,他就单手拔刀,干净利落地砍死一个冲向他的对手。 然后,他就提着血淋淋的刀,笑眯眯地继续吃肉。 雷霆万钧一般地猛烈突袭令赖观复一方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损失了过半的人。 这场突袭毫无悬念。 当赖观复一方只剩下他这个孛堇,遍体鳞伤地被人围在中间时,赖观复绝望地看向那个青年人,嘶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那个青年人似乎胃口很好,一条羊腿被他大口大口的吞嚼着,就连半生不熟的部分都被吃光了。 他看着赖观复,笑吟吟地说道:“我啊?乌古论,元义。” “不过……” 盈歌他二哥语气一顿,又笑吟吟地说道:“我会替伱去圣山的。到了那儿,我会叫,赖观复!” 他又咬下一块肉来,然后把只剩了筋膜的羊腿往火堆里一扔。 围着赖观复的武士们,便纷纷举起了刀。 五口带着血的钢刀,同时向赖观复劈了下去! …… 涑洲,细鳞河, 秃老鸹顶子山上的泉水,汇聚成了这条河流。 河水甘甜,河中的鱼虽然不大,味道却也极是鲜美。 杨沅一行人错过了宿头,今晚打算就在这条河边临时凑合一下了。 铁锅架在灶上,突突地翻滚着,散发着鱼的鲜味儿。 杨沅端着碗,一边喝着乳白色的鱼汤,一边和完颜弘康、上官骆、李佑纵论天下大势。 “我大金将来的大敌,不在南,不在西南,而在于……西!” 上官骆诧然道:“蒙古里?” 杨沅道:“不错,千万记着,不要叫他们诸部统一。就如宋辽对峙时,我女真一统。否则……” 杨沅刚说到这里,忽地脸色一变,沉声道:“有大队人马接近!” 李佑一惊,急忙贴在地上,侧耳一听,腾地一下就跳了起来,大叫道:”戒备,戒备,敌袭!” 第486章 女巫和驴蹄家的大小子 杨沅等人选择的这处扎营地点,背倚山坡,左边是小鳞河,右侧是一片开阔地。 基本上在此扎营,便很难被人偷袭。 扎营地点是完颜弘康选的。 论学识、论见识,他不及杨沅和上官骆。但是对于行军打仗,这仿佛就是他的一种本能。 一路行来,在这方面杨沅都是听从他的安排,并且还详细向他询问过这种种安排的理由,实也获益匪浅。 杨沅这边的人,此时听闻警讯,都纷纷起身,做好了战斗准备。 就连盈歌和阿蛮都分别拿起了弓和短刀,警惕地站到了她们男人身边。 “前方何人,站住!” 隔着还有一箭之地,一个士兵已经双手拢成喇叭,朝着前面大喊起来。 对方停止了前进,因为他们看到了火光。 灶是按照完颜弘康的要求,下挖的行军灶,稍远一些就看不见的。 只是这时候是晚上,对方又已走的足够近,这才看到轻微的火光。 很快,对面就有一个人独自走来。 只有一个人,也就意味着没有接战的意思。对方很可能只是路经于此,偶然相逢,而不是刻意针对他们。 这让杨沅、完颜弘康他们都悄悄松了口气。 杨沅见阿蛮微微躬着背,很警惕的样子,不禁拍拍她的削肩,笑着安慰道:“不用怕,没事的。” 阿蛮马上表忠心:“爷,婢子不怕。就算是死,婢子也一定要死在爷的前面。” “你呀,还是死在爷的下面吧。” 杨沅在她耳边低笑一声,握着她的手腕,把刀推向她的刀鞘,然后抬眼望去。 虽然夜色中看不清来人,但那影影绰绰的,似乎人数比他们只多不少。 来人在几十步外站住,大声道:“我是真珠大王麾下谋克郑小布,你们是哪個部落的?” 完颜弘康神色一动,对杨沅低声道:“咱们的对头来了。” 杨沅知道他说的对头,是指对方是“都渤极烈”的有力竞争者。 不过双方一旦分出高下,是要合力对付完颜亮的。 因此,倒不至于双方一碰面就兵戎相见。 虽然若能杀死对方,就除掉了一个有力竞争者。 但是除非动手的一方能确保将对方的人全部杀死,不让一人走脱。 不然,动手的一方不但会失去竞争的资格,还会成为众矢之的。 至于说完颜元昀的死,他的情况比较特殊。 上官姐弟俩还没有让他公开将要作为欢喜岭的代表去参加都渤极烈大会的消息。 因为按照原本的计划,完颜元昀至少要先征服欢喜镇。 而且,还得是完颜驴蹄本支的重要族人没有返回上京,否则无论如何他都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他的死,对于越王一脉来说,是纯粹的家务事。 杨沅低声道:“你见过他么?” 完颜弘康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哦,对了,论辈份,他是我的伯父。” 这对叔侄的血缘不算近,往上推,要到金景祖完颜乌古乃那一辈儿,他们两家才是同一个父亲。 到了完颜弘康这一辈儿,都出了五服了。 杨沅点点头,上前几步,一提丹田气,朗声说道:“越王世子完颜弘康,欲赴圣山之会,正驻扎于此。” 对方那人是用喊的,杨沅这番话却是说的心平气和。并没有听出他如何声嘶力竭,但声音清远,就连一箭之地外的人都听到了。 一匹马上,五十多岁,胸前一部花白胡须的设也马浓眉微微一挑,讶然道:“好巧,原来是驴蹄家的大小子啊。” 旁边一匹马上,一个三旬上下,身着白袍的女子眸光微微一闪,低笑道:“大王,他们的人看起来并不多呢。” 设也马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摇摇头道:“乌答有,我和这个大侄子是竞争者,但不是敌人。” 乌答有不是人名,在女真语中它是“女巫”的意思。 这个女人,是个萨满。 女真金国的社会阶层很混乱。 在中原地区,已经是完全接受了原本的封建王朝制度。 在辽东地区则基本实行了猛安谋克制度。 而在上京会宁府乃至更偏远的一些部落,神权依旧拥有很大的影响力。 如此看来,眼前这位“乌答有”应该就是设也马部落中神权的掌控者。 他们的神权掌控者,倒不像此时的西方宗教一样能凌驾于王权之上,但也拥有相当的影响力。 设也马往四下地势观察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道:“驴蹄家的大小子,会选地方。” 他目光徐徐转动,又往四周观察了一下,吩咐道:“咱们就地扎营吧。” 设也马下了马,大声道:“告诉他们,让驴蹄家的大小子过来见我。” 那侍卫高声喊了一遍,对面听到后便一起看向杨沅。 杨沅听了,对完颜弘康道:“我过去一趟。” 阿蛮紧张地道:“爷,他们心意不明,会不会有危险?” 杨沅摸摸她的小脑袋瓜,笑道:“我这位大爷可是智之家族的人,应该不会那么蠢。” 完颜设也马是完颜宗翰的儿子,完颜宗翰的父亲是完颜撒改,完颜撒改的父亲是完颜劾者,完颜劾者是完颜阿骨打的父亲完颜劾里钵的亲哥哥。 完颜劾者性格阴柔、不够强势,这在女真群狼争王的年代,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王者。 因此,被他的父亲剥夺了继承权,转而扶持完颜阿骨打一脉。 不过,设也马祖上也没有因此被冷落。 阿骨打一统大金之前,他的祖上就是完颜部落负责内政管理和谋略策划的人。 阿骨打建立大金后,设也马的爷爷完颜撒改就成为了金国的“国论渤极烈”(宰相)。 不过金熙宗上台后废除了渤极烈制度,从此皇位只在自家传承,完颜撒改的子孙才没落下来。 如今看来,完颜设也马显然并没有坦然接受这种没落,现在有了机会,他也站出来了。 上官骆微微一笑,道:“骆为谋士,自然陪同小王爷。” 盈歌还是不放心,咬了咬嘴唇,毅然道:“我是你的女人,我也跟你去!” 如果设也马真的昏了头,对杨沅起了杀心,那多一个盈歌也无济于事,不过是多死一个人。 可她还是要陪着一起去,这让杨沅听了心中也是一暖,深深看她一眼,微笑道:“好!” 完颜弘康翻个白眼儿,无聊地道:“那我守家!” 杨沅哈哈一笑,对完颜弘康又做了一些叮嘱,便和上官骆举步向前走去。 盈歌把弓挂好,整理了一下腰刀,快步跟了上去。 阿蛮一见,也插好腰刀,二话不说就跟了上去。 她是自家姑娘的陪房丫头,姑娘去哪里,她当然要去哪里。 杨沅只带了上官骆和两个女人,向对方越走越近。 这时他就看清了对方的大概人数,应该有三百多人。 随着真珠大王设也马的一声令下,他的部下正在安营扎寨。 杨沅注意到,在他们队伍的中间,竟然还有一辆车轮高过人肩的长途马车。 那些士兵从马车上卸下一些东西,正在搭起帐篷。 杨沅见此不禁哑然,这位真珠大王还真是会享受,本该轻骑快马的旅程,他居然还带了一顶毡帐?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那顶大帐篷不是设也马的,而是属于设也马部落的“乌答有”。 毡帐前是一片平地,野草被士兵们迅速趟平,中间燃起了一堆篝火。 在篝火前毡帐两侧,地上各铺了一条毡毯,几案就放在毡毯前面,人就坐在毡毯之上。 杨沅独坐一席,盈歌和阿蛮陪伴左右,上官骆在他下首另置一席。 对面是真珠大王设也马,设也马的下首也是单置一桌,那就是该部落的“乌答有”珠珠的位置了,不过她此时不在,帐篷刚一搭好,她就回去沐浴了。 杨沅如今冒充着完颜弘康的身份,好在完颜弘康和设也马从未见过面,因此不用担心露馅。 设也马的随从迅速挖好灶,煮了茶给他们端上来,杨沅就和设也马一边闲聊一边吃茶。 设也马看了看杨沅左右两个美貌的姑娘,抚须笑道:“呵呵,果然是少年风流啊。贤侄此去圣山,竟还带了两个美貌的侍女同行。” 杨沅笑道:“她们可不是侄儿的侍女,而是我的女人。” 杨沅向盈歌示意了一下,说道:“这位,是撒巴山世袭忒母讹论大人的爱女,盈歌。” 辽东那边或许有些势力听说过李太公把乌古论盈歌送给大宋杨学士的事,不过上京这边的部落长们消息可没有那么灵通。 即便他们知道了也没什么关系。大宋杨学士为了保命,又把美人儿转赠给了他完颜小王爷不可以吗? 盈歌起身向设也马盈盈一礼,柔声道:“乌古论盈歌见过真珠大王。” 设也马果然不知道乌古论盈歌被俘的事。 他的脸色陡然一变,身体微微向前一倾,沉声道:“贤侄把乌古论家拉过来了?” 杨沅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道:“乌古论家死心踏地的追随着辽阳葛王呢。” 他一搂盈歌的肩膀,微笑道:“她啊,是我的战利品。” 盈歌俏脸儿一红,嗔怪地瞪了杨沅一眼。 设也马先是一愣,随即大胡子一撅,哈哈大笑起来:“乌古论家的女儿,你也敢当成女奴。了不起,了不起,英雄出少年呐!” “什么事啊笑的这么开心?”帐帘儿一掀,乌答有从帐中款款地走了出来。 她换了一身常服,仍然是白色系的服装,白色的绢丝短襦,浅蓝色的绢丝绵裙。 她的年纪应该有三旬上下了,笑得一脸明媚,是个红玫瑰式的美人儿。 或许因为是女巫的原因,她那野性的妩媚中,又多了几分克制的端庄。 她刚刚沐浴已毕,头发还湿着,就那么松散地披在肩上。 方才杨沅已经听设也马介绍过,知道她是设也马部落的萨满。 盈歌也悄声对他介绍了几句,杨沅已经知道,这位萨满在设也马部落有着很大的影响力。 从她有资格陪同设也马参加圣山大会,也能看出,他在设也马部落应该是排前几号的重要人物。 因此,杨沅立即起身,再度对她见礼。 “小王爷不必客气。”乌答有见杨沅起身致意,不禁愣了一下。 现在萨满的处境总体来说并不好,不仅要受到皇权、王权的压制,还要受到佛教、道教等诸多教派的竞争,在女真人中的影响力日渐削弱着。 珠珠能在设也马部落依旧拥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可并不是靠着她“乌答有”的身份,而是她的权谋与手段。 这位完颜小王爷对她如此礼遇,让这位乌答有格外欢喜。 于是,她看向杨沅的目光,便也友善、亲切了许多。 看着沐浴已毕,如同刚刚出水珍珠一般明艳照人的乌答有,盈歌不禁露出了艳羡之色。 这一路行军,他们可没带什么帐篷,睡觉时艰苦些倒也没什么,最主要是天凉了,女子不能随意下水沐浴。 对于女子来说,此时若能洗个热水澡,那可真是奢侈的享受了。 设也马的部下点起了几堆篝火,营盘的安扎比较简单。 他们只需要给乌答有搭起帐篷,营外做些简单的防御,再安排好外围警哨就行。 大锅里翻滚的羊肉,渐渐散发出浓郁的肉香。 很快,一盘盘热气腾腾的羊肉就送到了他们桌上。 肥美的羊肉,蘸着盐沫儿,不需要其他任何佐料,味道便鲜美无比。 设也马叫人拿来几囊美酒,与杨沅等人喝酒吃肉。 乌答有听着这对“叔侄”不着边际的谈话,却始终不入正题,忽然笑吟吟地插口道:“小王爷代表令尊去圣山,可是为了竞争‘都渤极烈’的位子。” “乌答有说的不够准确。我去圣山,不是竞争,而是去确认。” 杨沅放下刀尖上插着的一块肥美的羊肉,抓起毛巾擦了擦嘴巴,这才微笑道: “我要向各部落确认越王的联盟长身份,并且一起向圣山盟誓,从此共进退。” 乌答有的眉带着一种野性的妖娆,轻轻地一挑,反问道:“伱去确认?什么意思?” 杨沅道:“首举义旗反抗暴政的,是越王;驻军大定力抵朝廷的,是越王;如今抵抗昏君诸部中,皇室血脉最近的还是越王。 此去圣山,我不是确认越王的联盟长身份,难道还有人够资格与越王相争吗?” 设也马和乌答有都以为杨沅以越王世子的身份,却一口一个越王,是为了强调越王的身份,因此倒未对他生疑。 听到杨沅的理由,设也马不禁老脸一红。 他是被几个大部落硬给请出山的。 说实话,他也觉得,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没资格和驴蹄子相争。 包括完颜大睿,他也不配。 当初他让完颜驴蹄啃硬骨头,去大定府硬抗朝廷的平叛大军。 完颜驴蹄竟然真抗住了,这就让完颜驴蹄的声望一下子爆涨起来。 完颜大睿这段时间虽然裹挟了大量民众,兵马一扩再扩,但是论精锐程度,显然远不及完颜驴蹄的兵,声望上更是远远不及。 而且若论皇室血缘的远近,完颜大睿和设也马一样,都不如完颜驴蹄近。 他们血缘最近的都是阿骨打兄弟那一脉传下来的,怎么跟人家比? 不过,听到“完颜弘康”说的这般肯定,设也马心还是颇为不悦。 他冷哼一声道:“贤侄的话虽然有一定的道理。 但是诸部落心向何人,才是此番议盟成立与否的关键。侄儿,你有些狂妄了。” 杨沅傲然道:“狂妄才能成为乱世英雄。越王是这样,本世子也是这样。 审时度势、隐忍再三,利弊权衡……,或许天下大定的时候,那是帝王该有的心术。 但是破旧立新、号召天下的时候,够狂才是成就霸业的资本。伯父以为呢?” 设也马忽然想起他的曾祖父完颜劾者,完颜劾者就是因为个性不够张扬,性情比较阴柔,凡事总喜欢在幕后策划,才以兄长的身份错失了联盟长之位,让阿骨打上了位。 想到这里,设也马不禁动摇起来,难道……就得像完颜驴蹄这般,才是乱世枭雄? 乌答有欣然看着杨沅,她觉得小王爷说的很对。 男儿想要成就霸业,就该有这样唯我独尊的气势。 她那水汪汪的眼神儿注视着杨沅,觉得心头一阵火热。 想必是篝火烘烤的厉害,连胸都烘得有些胀了。 上官骆也欣然望向杨沅,对杨沅的话他也同样完全赞同。 这才是枭雄之姿! 至于规划谋略,有谋士不就行了? 张良萧何是摆设吗? 我,就要要做世子的张良萧何的人。 杨沅似乎感应到了上官骆热切的目光,目光并未转移,便又微微一笑,道:“何况,我们还有大金名士上官先生。” 上官骆忙向完颜设也马和乌答有拱了拱手。 杨沅道:“谋划方略,有此等大才代为筹措也就够了。伯父以为,当初我大金太祖文韬武略天下第一么? 不不不,那是衍庆宫圣武殿上供奉的各位豪杰。为君者,善于将将就行了。” 上官骆见杨沅把他比作入祀圣武殿的衍庆功臣,连忙起身拜谢道:“学生不胜惶恐,甘为世子肝脑涂地而已!” 设也马被杨沅一番话堵得无话可说。他祖宗就在圣武殿上供着呢,还是排名第二位的,你让他怎么反驳? 设也马想到自己也有许多大部落的支持,而且越王不在这里,只凭他儿子,一个晚辈未必就够资格和自己相争。 他便微微一笑,道:“老夫以为,有帝王之相者,同样不会逞口舌之利。 侄儿你有这个信心是好事,那就看圣山上的各路豪杰,会如何选择吧。” 杨沅微微一笑,举杯道:“说的是,这种事,到了圣山自见分晓。伯父,请!” 设也马举起杯来一饮而尽,抓起小刀便狠狠地切肉。 乌答有那双明媚而野性的大眼睛,看一眼设也马,再看一眼杨沅,莞尔一笑,捧起杯来,用她那丰润红艳的唇轻轻地抿了口酒。 杨沅放下杯子抬眼望去时,就看见乌答有美目盼兮,檀口微启,舌尖上的妖娆,正从红唇上一掠而过。 盈歌马上挎住了他的胳膊,肘弯处一团绵软。 另一侧的阿蛮,则夹起一块香喷喷的羊肩肉,凑到他的唇边,甜甜地道:“爷,您吃肉。” 晚宴就此改变了话题,再不提起圣山之会。 他们双方就是此番圣山之会联盟长的最有力竞争者,一切还要看在圣山上谁能得到更多的拥戴,此时自然不必作口舌之争。 他们只是稍作试探,明白对方志在必得的心意就好。 酒宴兴尽,设也马擦了擦唇边的油渍,对杨沅道:“今日与贤侄侥幸相遇,明日你我不如同行?” 杨沅微笑道:“自当从命。” 设也马点点头,便站起身来。 他喝的有点多,甫一站起,身子就有些摇晃。 马上就有两个侍卫过来,搀着他离去。 杨沅正要向乌答有告辞,盈歌忽然一扯他的衣角,对女萨满笑道:“小女子一路行来风尘仆仆。难得乌答有这里有一顶帐篷,不知可否借给小女子,让我沐浴一番。” 女子好洁,更何况是和心上人一路同行,但有一天不洗澡,她都不敢跟杨沅太亲近。 乌答有微笑道:“自无不可。” 她妙眸一转,笑盈盈地对杨沅道:“这个时节确实不宜野浴了。小王爷要不要用我的毡帐先沐浴一番。” 阿蛮马上接口道:“要啊要啊,婢子侍候爷沐浴吧。” 杨沅迟疑了一下,说道:“会不会太打扰了。” 乌答有娇嗔地飞了他一眼,便吩咐随从道:“去烧热水来。” 上官骆见状,便对杨沅道:“学生先回去吧,免得寻风将军他着急。” 上官骆又向乌答有拱拱手,便起身离去。 杨沅在盈歌和阿蛮侍候下,入帐沐浴了一番。 期间,阿蛮还特意跑回去一趟,给杨沅拿了一套新的衣袍回来。 这一个澡,足足洗了一个时辰。 乌答有就在外边煮茶闲坐。 这时节蚊子已经少了,旁边又有采来的香茅和艾草熏出的淡淡烟味儿,因此倒也怡然。 终于,帐帘儿一掀,一身月白色衣袍的杨沅走了出来。 乌答有看见他浴后风采,不由美眸一亮,马上挪动身子,笑语盈盈地邀请道:“小王爷来坐。” 那边,自有侍卫提了水送到帐前,供盈歌和阿蛮提进去使用。 此时地上的几案只有一张,毡毯也只有几案后的一条,杨沅也就落落大方地坐了。 几案上除了茶水,还有一碟点心。 乌答有给杨沅斟了一杯茶,便用两指拈起一块点心,递到了杨沅嘴边。 她轻轻舔了舔丰润性感的唇,眉眼盈盈地道:“小王爷尝尝,我这萨其玛,味道如何?” 第487章 萨其玛 萨其玛,是女真语“糖缠”的音译,它是一种女真甜食的名字。 其产生的具体年代已不可考,不过北宋时派使者出使金国,就吃过这种点心,并且写在了这位使节著述的文章里。 乌答有用两指修长的手指,拈起那块萨其玛,递到了杨沅的唇边。 一股独特的甜香,瞬间点燃了杨沅的味蕾。 杨沅看了看乌答有,又把目光落回到萨其玛上。 真珠大王设也马的女萨满,该部落的最高神职人员,居然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这就有点意思了。 见杨沅沉默未动,乌答有嫣然一笑,她把萨其玛拿回来,张开红润的唇,轻轻咬了一口。 乌答有咀嚼着,把萨其玛重新递到了杨沅嘴边。 杨沅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并没有怀疑你下毒。 因为,除非你事先知道今天会遇到我,并且知道我们会和平相处共同进餐,你才有可能提前在你的萨其玛上下毒。” 乌答有媚笑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萨满,说不定我真的能提前算出来,今天会遇到你呢?” 杨沅笑了笑,他没有再说话,而是低下头,就着乌答有的手,咬了一大口。 杨沅的嘴巴张的比较大,嘴唇碰到了乌答有的手指。 但乌答有没缩手,眼波倒是愈发朦胧了起来。 乌答有做的萨琪玛很好吃,外皮蓬松香甜,里边还放了葡萄干和坚果。 不同层次的味道,次第传送到舌尖,仿佛莲花瓣瓣开。 “好吃吗?” “就像伱一样,外酥里嫩,每一口都有叫人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味道。” 杨沅舔着嘴唇上的甜香,放肆地挑逗她,那目光炽烈,充满了侵略的味道。 乌答有吃吃地笑了起来,用掌背轻轻地掩着唇,呢声道:“小王爷你可真会说话。 可惜人家不是那种听了三两句好听的就神魂颠倒的小姑娘了呢。” 杨沅微笑道:“所以,我的伯父大人究竟想要你做什么呢?先取得我的信任,再找机会给我下毒?” 杨沅想了想,摇头道:“说实话,比较难。” “和设也马无关。” 乌答有爽快地答道:“只是我个人觉得,小王爷你正如小王爷你所说的,有帝王之相!霸气外露!” 杨沅微笑道:“你可真会说话。可惜本世子不是听了三两句好听的就神魂颠倒的傻小子了呢。 不知道乌答有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乌答有凝视着杨沅,突然道:“小王爷觉得,我们真有机会打败完颜亮吗?” 杨沅想了想,回答道:“能否让整个大金变天,我不确定。 但是,我们至少可以和完颜亮各据半壁江山,分庭抗礼。” “凭什么?就凭小王爷的父亲,挡住了完颜亮的一波进攻?” 杨沅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摇了摇:“不!第一,就凭我知道,宋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大宋以临安为行在,从未把它定为国都。大宋的国都,直到现在始终是东京汴梁。 而大宋新登基的这位天子,同样是雄心勃勃之人。金国之乱,他一定会善加利用。” “还有第二?” “第二,我从高丽、日本诸国,物色到了很强大的帮手,他们可以源源不断地为我运来各种军需。” 杨沅看着乌答有放大了的瞳孔,微笑道:“这件事是我一手促成,此刻知道的人不多,就连完颜大睿都还不知道,我现在可是告诉你了。” 乌答有兴奋地道:“这样的话,如果越王能成为联盟长,集合东北诸部的力量,还……真的大有可为。” 杨沅笑道:“先不要急着下结论,我还有第三没说呢。” 乌答有惊讶地道:“还有第三?” 杨沅道:“第三,东京辽阳府的葛王完颜雍早有反意,他现在惺惺作态,只是为了尽可能地把辽东忠于完颜亮的人、财、物,都聚拢到他的麾下罢了。” 这件事,杨沅不怕告诉乌答有,他才不会让完颜雍苟在辽东猥琐发育呢。 此去圣山,他就要当众公开完颜雍的阴谋,逼着完颜雍尽快与完颜亮决裂,尽快成为叛军的一员。 至于说这样对完颜雍的发育不利……,那关我杨沅什么事? 杨沅只希望金国无休止地乱下去,而不是出现一個强有力的人物,能平定这一切。 况且,杨沅只说完颜雍是一个隐藏中的叛党,别的什么都没说。 旁人不清楚赵王和葛王的关系,也就不敢贪占这个秘密据为己有。 乌答有这回真的震惊到无以复加了。 说服完颜设也马出山,她也有一份功劳。 为了说服设也马出山,她曾在请神之后,连卜七卦,卦卦皆为上上大吉,这才让设也马鼓足了勇气。 所以,实际上她比设也马更关心这天下大势。 对辽东叛军来说,现在最大的威胁不是从燕京派出来的北上大军,而是在侧翼虎视眈眈的辽阳兵。 完颜雍一直没有出手,这固然让燕京的完颜亮非常恼火,可也正因为他一直没有出手,所以令辽东叛军也为之惴惴。 各方势力现在都不好评估完颜雍的真正实力,尤其是在他兼并了九连城的驻边军队之后。 可是现在小王爷却告诉她,完颜雍也是反贼! 看到乌答有因为震惊而有些呆滞的脸庞,杨沅不禁莞尔。 他伸出手,用拇指轻轻抹去乌答有唇边一点萨其玛的残渣。 乌答有一个三旬的少妇,居然因为他这样温柔而暧昧的动作,一下子羞红了脸。 嘁!都是千年的狐狸,谁还不会撩了。 杨沅想着,就把拇指伸到嘴边,伸出舌头,把那糖渣轻轻一舔。 乌答有娇躯一颤,一种异样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扭了下屁股,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杨沅道:“还有第四点,也是最后一点,事涉现在不能公开的秘密,我不用说给你听了。 只是以上三条,你说我们能不能与完颜亮分庭抗礼?” 乌答有喃喃地道:“何止,如果顺利的话,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啊……” 杨沅目光一凝,问道:“所以,你为什么会问起此事,貌似你比我的伯父更加关心我的成败?” 乌答有的目光瞬间清明起来:“设也马是被我和几个大部落孛堇硬请出来的,他实际上并无心与完颜亮抗衡。” 杨沅悠然道:“伯父大人五十多了,这天下就算打下来,恐怕他也没命坐。 更何况,我刚才说过,首举义旗者非他,力挫朝廷者非他,宗室关系也轮不到他,他应该清楚自己的斤两才对。” 乌答有柔声道:“那不是当时……,越王和赵王正从山东渡海去辽东么,我们本没想过你们这么快能回来。” 杨沅道:“所以,你现在是想改换门庭?” 乌答有红着脸蛋儿轻轻地道:“别说的那么难听,良臣择主而侍罢了。” 杨沅疑惑地道:“可是,你想要什么?拜相封侯?” 杨沅已经捏着下巴思索起来:“也不是不可以……” 杨沅才不管它行不行得通,正好在女真族女人的地位蛮高的,先答应着呗。 反正不管他以越王府的名义欠下什么账,法人都不是他。 不料,乌答有却道:“不!我不想拜将封侯。 我只是希望,如果我能帮助小王爷说服拥立设也马的人转而支持越王,让越王顺利成为都渤极烈。 那么,来日越王一统天下,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时,能够答应我一件事。” “哦?” 杨沅这回真有点好奇了:“什么事?” 乌答有的脸色又红了起来,这回却是因为愤懑与激动而发红了:“我要求,立萨满为国教!” 乌答有愤懑地控诉起了很多部落现在对于萨满教的忽视,以及放任佛教、道教在他们的部落传教、发展信徒,进一步让萨满教更加没落的情况。 杨沅还真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还是一个“虔诚”的萨满教信徒。 其实说她虔诚,也是不对的。 她和艾曼纽贝儿不一样,不是那种有着坚定而明确的教义信仰的人。 实际上,你不如把她的愤懑理解成一种享有特权的旧贵族,在历史发展的大潮中渐渐被抛弃的悲凉与愤怒。 她的家族世代都是萨满,萨满教作为一种具有明显氏族部落特征的宗教,广泛存在于东北乃至西伯利亚地区。 不过,各个部落的萨满都是小打小闹,它没有共同的经典,没有共同的神名,没有共同的组织,分别依附于自己的部落而生。 这就注定了在部落渐渐消亡,国家渐渐出现之后,它就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衰亡。 说衰亡实际上也不是那么准确,因为直到近代,东北地区的赫哲、鄂伦春、鄂温克、达斡尔等族仍然有很多人信奉萨满教。 只是相对于它在部落中曾经的尊贵地位,此时的它已经完全下沉到最底层的百姓中间去了。 而乌答有珠珠,是这兴衰之间的一个亲历者。 她今年三十岁,金国建国才四十年。 也就是说,她从幼年时到现在,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家族曾经在部落里如何的受人尊重,再到现在信徒流失,尊荣不再。 作为一个亲历着它从辉煌走向没落的人,那种失落与痛苦,确实是在故纸堆里翻看记载的人根本体会不到的。 杨沅听她说罢,想了一想,决定给她心里也埋下一颗种子。 就像他来时路上,不停地向完颜弘康和上官骆灌输“蒙古里”很可怕,如果不现在就警觉、压制它,将来它会成为大金的掘墓人一样。 说不定什么时候,这颗种子就能生根发芽了呢。 杨沅道:“这件事,我早就有想法了。” 明明才刚刚萌生了这个主意,杨沅却像个神棍一样,忽悠起了他面前的神棍。 “我通过高丽、日本的海商,曾经接触从遥远的极西之地来的人。 在他们那儿,有一种宗教,所有的人都信奉它。 不仅如此,就连他们国王的登基,都需要它的认可。它的教主,被尊称为教皇。” 乌答有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儿,她的眼睛睁得好大。 一时间脸上竟有一种和年龄、阅历不相称的呆萌感。 教皇?皇诶!一个教的领袖,居然可以拥有这样崇高的地位吗? 她隐约记得,小时候听爷爷讲起过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乎萨满在那时的部落里,也有这样无上的权力。 那时的部落长,是需要萨满予以确认的,难道这故事竟然是真的? 杨沅肃然道:“我是越王府世子,如果我们能打下这片疆土,坐稳这片江山。那么有朝一日,我就是这里的皇帝。 我不但要立萨满为国教,我还要模仿极西之地,让我们的萨满教也拥有无上的权力。 我们皇帝的登基,从此也需要萨满的认可与祝福才行。” 乌答有的目光迅速清明起来。 她是个精明的女人,杨沅的大饼没有迷惑她,反而让她一下子提高了戒备。 谁愿意给自己头上套一个枷锁? 谁愿意把自己皇位传承交给一个萨满去认可才能生效? 这个小男人,他在骗我! 这个想法刚在乌答有心中一转,杨沅已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人?因为没有哪个帝王会愿意给自己套一个枷锁?” 乌答有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杨沅微笑道:“但是在那极西之地,治理国家的依旧是他们的王! 他们所信仰的教主,虽然地位还要在他们之上,却并不能与他们争夺世俗的权力。 这样一来,就算是拥立一个地位更加尊崇的教皇又有什么关系?你知道这样做将带来什么好处吗?” 望着乌答有很有求知欲的眼睛,杨沅毫不犹豫地把日本的“万世一系”也嫁接到了这个“理想国”: “因为这样一来,他们的皇帝或者国王,地位就稳固了。 哪怕是在某一代出个权臣,这个权臣最多也就是把这一代皇帝当成傀儡。 他不敢、也不能取而代之。再看看我们这天下,再看看我们大金……” 杨沅摇摇头,叹息道:“如果,我们也能有一个拥有着广泛信徒,可以确立皇帝的教皇,完颜亮作为一个弑君者,根本就成不了皇帝。这样,才能江山永固啊!” 乌答有的眼睛再度放出了光芒。 这个理由很强大,她信了! 真珠大王只是勉勉强强被迫出山,乌答有虽然成功说服他加入了天下之争,可是对他能否成功,自然也就不敢抱有太大希望。 也正因此,她在席间看到“完颜弘康”小王爷的霸气与自信时,才会一下子动了心。 但,她要的真的并不多,只要萨满能被确立为国教,以合法身份永续。 她的家族在自己的部落中,依旧是高贵的神使,她就满足了。 可是,小王爷他真的……,我哭死。 只想讨一碗“恩希玛”,却被塞了一嘴“萨其玛”的乌答有,眼中都泛起了晶莹的泪光。 “小王爷……” 乌答有的声音,此时就像她喂杨沅的那口萨其玛,带着丝丝的甜香: “设也马大王的人马驻扎在外侧。毗邻小王爷您营寨的这边一百多名侍卫,都是我的人。” 乌答有眨了眨眼睛,那眼神儿就像萨其玛上淋的那层糖霜,黏连的都要拉丝了: “秋夜寒冷,不知珠珠是否有幸邀请小王爷同住毡帐呢。 也好让珠珠向小王爷您好好讨教一下,如何才能成为萨满的皇。” 第488章 请神,送神 这个时代还没有发明睡袋,不携带帐篷又错过了宿头的人,就只能露宿野外了。 好在杨沅他们带了毯子,半披半盖,以现在夜晚的凉意,完全顶得住。 午夜的时候,盈歌醒了。 盈歌想去小解,推醒阿蛮之前,她先看了一眼杨沅的位置。 杨沅就睡在她对面那棵树下的,但这时那里只剩下一张毯子。 盈歌咬了咬唇,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往毯子里摸了一下,凉的。 也就是说,杨沅已经离开很久了。 “这个家伙……” 盈歌晚上就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或许是一种直觉,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那个狐狸精! 沉默片刻,盈歌又叹了口气,罢了,哪有猫儿不偷腥。至少他还等我睡着才偷。不然,他就是正大光明地去,我又能如何? 做好了心理建设,盈歌才推醒阿蛮,陪她方便去。 …… 毡帐中温暖如春。 没有掌灯。 虽然杨沅没有夜光剧本,但他本来也没有剧本,临场发挥,只能口述。 “你听说过白莲社吗?” “没有。” “那么明教呢?” “也没有。” “没关系,我简单地给你讲讲它们的事迹。” 杨老师一点火气都没有,毕竟这么善解人意的学生,刚刚都给他送过拜师礼了。 所以杨老师非常有耐心。 他的指尖感受着那细腻如丝绸的触感,缓缓讲起了太平道、五斗米教、白莲社、明教…… 讲完了它们的故事,杨老师循循善诱地道:“你有没有发现,它们都有一個共同点?” 珠珠是个很聪明的学生,她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问道:“是不是只要信了它,就有机会实现叫人向往的未来?” “啪!” 杨沅兴奋地在那一团沃雪上,盖下了一朵小红花,五个花瓣,长短不一。 “你发现华点了,盲生。” “什么?” “哈哈,你抓住了最关键的点,说的太对了。你再想想伱所在的萨满,可能给人这种期望?” “这……” 乌答有顿时若有所悟。他们的萨满教,只有类似春耕时、秋收时的请神、谢神的仪。 又或者谁生了病,给他驱驱邪,开几个土方子。 确实没有明确的,能够永远打动人心的宗旨。 杨沅又道:“确定了这一点之后,你们还要有一系列的仪式和详细的教义。有了教义,才能让人所行所为,以你的制定为指导。 有了仪式,才能不断加强你们萨满在他们心中的神圣感。说到仪式,要有能让信徒们参与其中的才成。 你们自己在那儿很卖力地跳神,大家只是看个热闹,没有参与感,怎么能不断强化他们心中对你的信仰呢?” 乌答有的眼睛越来越亮,就像夜空中璀璨的明星。 她本来就极聪明,以前只是没有这个见识罢了。 但是这层窗户纸,现在被杨沅戳破了。 “你们还要建立相应的组织,就像一个国家,从上到下,各负其责,各有级别。你们要有与仪式相匹配的活动,时不时就组织大家一起参与。” 杨沅问道:“你会跳神吧?” 乌答有有点小羞涩:“嗯!如果小王爷想看的话,人家可以跳给你看……” 嗯? 听这语气,她现在就想给我跳? 杨沅先是心中一荡,然后马上就打消了绮念。 啊呸!你都不穿衣服,我哪知道你请的是什么神。 杨沅咳嗽一声,道:“总之,这是一个很复杂的系统。如果你无所借鉴,从无到有的话,恐怕得需要用几代人来不断完善它。” 说到这里,杨沅想起一个人来,一个虔诚的女骑士。 杨沅道:“不过,幸好我认识一个人,她有这个本事帮你。我会尽快叫人把她找来,有她帮你制订这一切,很快你就能拥有一套很成熟的体系……,嗯,就是规矩。” “小王爷,你真好!”乌答有喜孜孜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她现在完全相信杨沅的话了。 因为杨沅真的在用心帮她,无论她如何谨慎,也无法从中发现一点坑、一点陷阱。 可不是在无私地帮助她么,杨沅就是在无私地启发她,开导她,帮助她。 如果,驴蹄大王不争气,对不起他的扶持,只要乌答有这边成功了,那也一样能起到巨大作用。 而且,本就有着广泛群众基础的萨满教,一旦脱胎换骨,它传染的速度将是非常惊人的! 唐赛儿一介民妇,都能迅速搞出偌大的风雨,何况是乌答有这种即便是在如此不利的环境下,依然在部落中拥有极大权力的人物。 她就不能成为女真唐赛儿么? 乌答有不仅相信了他的诚意,而且相信就算没有她的帮助,小王爷也能顺利为他的父亲完颜驴蹄争来联盟长之位。 她是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报答小王爷了,唯有涌泉相报。 这一涌泉,便有些乐在其中。 此后的行程,杨沅和真珠大王设也马便同进同退了。 杨沅人少,又是晚辈,一路行来,就只以真珠大王的名义对外接洽,杨沅一行人就完全“隐”了。 夜里的时候,杨沅经常去加顿夜宵,吃块“萨其玛”。 那萨其玛上淋的蜂蜜,让他的舌尖能纵享丝滑。 当然,礼尚往来,乌答有的舌尖也能尝到新鲜的羊奶。 …… “日落西山那哎,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上了锁闩,大路断了行车辆。小路断了行人难,喜鹊老鹄奔大树。” 郑小布哼唱着“请神调”,心情很好。 前方就是库雅拉部的地盘了,这里的部落首领姓郎。 该部落汉化程度比较高,以农耕业为主。 因为居住稳定,所以他们的屋舍也都是那种固定的大屋。 今晚将要在他们这儿借住,总算不用幕天席地了,还能吃的丰盛一些,郑小布自然心情大好。 “家雀蒲哥奔了房檐,十家上了九家锁,只有一家门没关,扬鞭打鼓请神仙来哎咳哎咳哟啊……” 郑小布正唱的忘我,迎面忽有十余骑急驰而来 到了近前那些骑士急急勒住马匹,头前一人往行来的队伍看了一眼,抱拳问道:“来者可是真珠大王的人马。” 郑小布打量了他们一眼,拇指往后一翘:“不错,我家大王就在后面,你们是什么人?” 来人满面笑容地道:“库雅拉部郎靖仇,奉我家孛堇之命,前来迎候真珠大王。” “哟嗬!” 郑小布高兴起来:“你们郎家行啊,挺会来事儿的,你们怎么知道我们途经于此。” 郎靖仇赔笑道:“我族有个行商,路上看到了真珠大王的队伍,回来就禀报了孛堇。孛堇不敢怠慢,故令小人前来相迎。” 郑小布喜道:“我们正要去你们部落借宿,你们孛勤是个有眼力的,走,我带你去见我们大王。” 真珠大王设也马正和杨沅并辔而行。 二人一路行来,便不断地纵论天下大事。 这实际上也是双方的一种互相考较。 杨沅不光有后世的见识,就光是在这个时代,他走过多少地方了? 设也马虽然年纪长了他一倍有余,可是见识阅历放到整个天下的层面,还真说不过他。 后面,乌答有珠珠则和乌古论盈歌还有阿蛮同行。 珠珠有意亲近这位小王爷的女人,她清楚,她和人家小王爷只是一段露水姻缘。 毕竟,那羊奶都是小王爷亲眼盯着她喝掉的,不就是怕“出事”么? 而她现在虽然有了很多改良萨满的想法,但是今后恐怕依旧离不开人家的指点和帮助,那么和小王爷身边的女人保持良好的关系就很有必要了。 不过,对于她的有意接近,盈歌是不大领情的。 因为有了醋意,但有机会,盈歌和阿蛮就会刺她几下。 以珠珠的年纪、阅历,自然不会跟这两个小丫头计较,总是一笑置之。 如此一来,倒是显得珠珠姐姐颇有风度,倒是盈歌妹妹的不是了,双方的关系也就缓和了下来。 一旦承认了这种现实,在珠珠有意亲近下,双方关系还迅速好了起来。 郑小布把郎靖仇领到真珠大王面前,郎靖仇恭谨地道:“我家孛堇正在张罗盛大的晚宴,款待您这位最尊贵的客人,因而无暇抽身,故此命小人前来迎接,失礼之处,尚请真珠大王您多多包涵。” 设也马听了,矜持地看了杨沅一眼,淡淡一笑。 库雅拉部的郎氏孛堇,他只是听说过,并没有打过交道。 但是他真珠大王经过这里,库雅拉部就能派人相迎,盛情款待。 这叫什么? 这就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就是他完颜设也马的威望。 完颜弘康这个小混蛋,一路上和他纵论天下大事,经常噎得他无言以对,逼得他只好打着哈哈岔开话题,以免尴尬。 如今也叫你小子瞧瞧,你再能说,终究比不得我老人家德高望重。 设也马傲然对郎靖仇道:“你们孛堇有心了,头前带路吧。” “是是!” 郎靖仇拨马便走,郑小布立即提马跟上。 郎靖仇和郑小布并辔而行,这郎靖仇是个会说话的,很快就和郑小布打成了一片。 “郑大哥,这边。” 郎靖仇指着乡间一条小道,说道:“从这边走近一些。” 郑小布看那小道,只能容得两马勉强并排经过。 两边都是杂草,野草藤蔓有一人多高,蔓延到了两边荒野之中。 灌木之下,隐约可见一条小溪潺潺流动着。 他们骑马而过的话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乌答有的那辆载着帐篷的马车可就不好走了。 郑小布坏笑道:“好,那就走小路。” 郑小布是真珠大王设也马的亲信,在乌答有的丈夫病逝之后,郑小布就想成为大萨满珠珠的男人。 这不仅仅是因为乌答有是他们部落有名的美人儿,而且这种强强结合还能提高他在族里的地位。 可是,乌答有却一直对他不假辞色,被他纠缠的不耐烦了,竟然在一次请神的时候,借大仙之口,说他是珠珠家里养过的一头驴子投胎转世。 郑小布知道她这是在报复自己,却又不敢质疑“神谕”,真是气都要气死了。 因为这件事,他可没少被部落里的人笑话。 不就是嫌弃我郑小布比你矮,长得丑。好赌钱,所以没有钱。好喝酒,所以喜欢打女人么。 呸!粗柳簸箕细柳斗,更细我能编个篓,你个寡妇还看不上我了。 怎么见了完颜弘康那小兔崽子,你就跟个叫秧的猫儿似的? 有机会难为她一下,郑小布巴不得呢。 郑小布算是设也马的先锋了,他毫无异议地跟着郎靖仇走了小路,后边的人自然就跟了上来。 最后面的大车就麻烦了,往小路上一拐,只走了不到二十步,就被两侧的灌木刮扯住了,进退不得。 “乌答有,我们的车过不去啊!”后边的人叫了起来。 正和盈歌说话的珠珠回头看了一眼,不禁眉头一皱。 她圈马回去仔细看了看,车子确实过不去,越往前走,只怕这车越是难走。 乌答有道:“通往库雅拉部落应该还有大路吧? 这马车可是她向小王爷取经的学堂,她还要向小王爷虚心学习如何改良萨满呢。 要是学堂没了,难不成以后幕天席地的学习? 虽然她挺泼辣的,那也怪不好意思的。 这人马的排布,现在是真珠大王的人马和前来迎接的郎靖仇等人在前面。 乌答有的人马带着这辆大车在中间。 完颜弘康和上官骆带人在最后面。 这车往这一卡,后边的人就都走不了啦。 乌答有的一名随从道:“小人也不清楚,应该有的吧,他们的人在前面,小人去喊个人来问问。” 他从乌答有旁边策马过去,就向前方追去。 盈歌和阿蛮各骑了一匹马,停靠在路边,给他让开了道路。 密集的灌木林中,几十名武士静静地躲藏在枝繁叶茂之下。 一个武士低声道:“怎么回事,他们后边的人怎么不走了,难道他们发现了什么?” 另一个武士断然道:“不等了,我们动手!” 随着他的一声低喝,那些武士立即摘弓搭箭,点燃箭上的火绒,便向前方射去。 乌答有的那名随从一边向前策马跑着,一边扬声叫道:“让库雅拉部的人等一等,我们的大车进不来……” 话犹未了,点点火光远远射来,抛射在这附近。 这里过人高的野草、藤蔓、灌木,已经枯了过半,极易燃烧。 那些火箭落下不过片刻,一团团火光就从四下冒了起来。 “不好!有埋伏!有埋伏啊……” 那骑士反应倒快,急急一勒战马,原地转了个圈儿,掉头就跑。 这边火箭一射,小路另一侧的野草灌木丛中,立时也射出许多支火箭来。 原来两侧都有伏兵。 火箭交错之下,火势顿时熊熊而起。 这种大火,未必就要被活活烧死,浓烟和极高的温度,在大火及身之前,就可以造成致命的伤害了。 而且这大火一起,那马先惊了,乡间小道上,顿时一片人喊马嘶,乱作一团。 郎靖仇似乎也没想到有人提前出手,听到人喊马嘶,回首望去,先是一愣,旋即便大喝一声:“走!” 当即就一提马缰,向前狂奔。 郑小布回首看见火光四起,顿时知道中了埋伏,不由勃然大怒,厉喝道:“贼子,找死!” 他拔出刀来,提马便追。 追出不过百步,路上突然弹起一道粗大的绳索,那马腿一绊,一声惊嘶,就往地上摔去。 郑小布在随着战马倒地的刹那,奋力向前一扑,一连滚了几匝,总算是避免了被战马压断腿。 而那马却因冲的太急,马腿折断,躺在地上悲嘶不已。 郑小布握着刀,两眼赤红,愤怒的啊啊大叫不止。 在那火箭袭来之际,杨沅便已发现不妙,眼见四下里乱作一团,不管往前往后,在这混乱之中都难冲出去,杨沅把外袍一扯,向前一蒙,遮住马眼,喝道:“离开道路。” 方才他就看到道路一侧那偶尔一现的潺潺流水了,这时策马从灌木丛中硬是冲了过去。 果然,从路上看都是茂密的灌木,但是一趟进这条溪流,只是两岸探来的树枝交错在上方,密密实实,下边顺着溪流,是勉强可以通过的。 设也马被这突然袭击打懵了,一见杨沅的动作,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 道路的人马纷纷有样学样,避开火场,沿着河流向来时的大路狼狈撤离。 这溪流上方的树枝还是翠绿的,一时半晌不会引燃。 众人急急而行,没走片刻,就有伏击者持刀从林中杀将出来。 双方立即激战起来。 由于珠珠的那辆大车挡路,后边完颜弘康的兵马还未进入小道。 这时大火一起,乌答有珠珠的兵马也急急撤到大道上去。 他们眺望着远方,火光,浓烟,叫骂声,根本看不清具体情形。 盈歌心中大急,这时骑马反而不便,她跳下马来,提刀就向前冲去。 阿蛮一见,二话不说,立即跟了上去。 完颜弘康叫道:“如此混乱,你们冲进去能做什么,不如等在外面,喂!上官先生?” 他没想到,自己正在劝说盈歌和阿蛮,上官骆竟也跳下马来,迎着火场冲了出去。 嘿!完颜弘康心里头酸溜溜的。 你作为本小王爷的军师,能够如此忠心,本小王爷很高兴。 但你现在冒死去救的,可不是本小王爷啊! 上官骆是真的急了,小王爷是他的知音,是他认为最有机会成就霸业的主公! 如果小王爷有个好歹,他这一生不就毁了么? 想也不想,他就冲了进去。 乌答有珠珠眼看盈歌和阿蛮冲进去,倒也没啥触动,但是再看见小王爷的谋士也冲进去,便有些呆住了。 连人家的谋士也如此卖命? 想到小王爷对她的指点,想到小王爷一旦坐拥天下允诺她的未来,想到这些时日两人双宿双栖的那些夜晚…… 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之间又何止一日。 乌答有珠珠便把牙一咬,脚一跺,也跟了进去。 “嗨嗨嗨嗨你们……真他么的……” 完颜弘康绷不住了,这都是什么玩意儿,显得谁贪生怕死似的。我这不是觉得进去了也于事无补嘛?还不如等他自己逃出来呢,这帮子蠢货! 完颜弘康骂骂咧咧的跟了上去。 李佑一看,自己也不好太不合群,于是,他也跟了上去…… 第489章 假假真真假 杨沅等人下了马,开始涉水前行。 因为很多树枝压的很低矮,骑在马上难以通过。 从侧翼冲过来的伏兵,在火光和硝烟之下,又不时冲出,和突围的杨沅等人厮杀,所以行进非常缓慢。 设也马到底是年纪大了,这些年来养尊处优,更是极少上阵,涉水急行又是非常消耗体力的,再加上紧张的心情,很快就气喘吁吁,支撑不住了。 杨沅见状,连忙搀住了他。 这让设也马颇感意外。 他作为越王竞争都渤极烈最有力的竞争者,甚至是唯一的竞争者,弘康这小子不需要对他落井下石,在这个时候只需要见死不救就成了,而且这时只顾自保也无可厚非。 只要自己死在这里,那么圣山大会就真成了越王一派去做个确认,可他居然宁可被拖累,也要救我。 杨沅可不管他在想什么,只是一手提刀,一手搀着设也马,急急向大道的方向移动。 设也马如果肯就此俯首,让他壮大越王势力与完颜亮抗衡,那自然是好的。 如果设也马野心勃勃,眼下他也有把握把联盟长的位子夺到手,至于将来么…… 将来设也马若是依旧觊觎至尊之位,那也是极好的。 反正杨沅在上京这段时间是在不停地埋雷。 他用仇恨和利益给各部落之间埋雷。 这个雷现在因为有着共同的大敌完颜亮,暂时不会引爆,但以后可就难说了。 他给李太公和四姑奶奶之间也埋了雷。 同样是因为现在有着共同的强大外敌,这個矛盾还不突出。 可是一旦这个外部矛盾消失或者缓解,那时这个矛盾就会凸显出来。 他给完颜弘康和上官骆心里也埋了一颗雷。“蒙古里”的日子,以后怕是不会太好过了。 一旦蒙古部落有了缔结联盟的可能,金国就不会像本来历史上一样视若无睹了。 他还给乌答有珠珠心里埋了一颗雷。 当拥有广泛群众基础的萨满教真个脱胎换骨,珠珠化身为女真版唐赛儿的时候,不管是完颜亮还是完颜驴蹄当政,他们的麻烦都小不了。 杨沅还利用军需外援,趁机吞噬着金国的财富,丢给他们一船船的易耗品。 其实在金国两大势力集团内讧的过程中,是可以催生相应的生产关系进行调整和改进的。 可是因为现在了完全依靠外力的军援,这种进化将不会出现了。 这种依赖,将会让他们错过自力更生、蜕变重生的机会。 于无声处,暗布惊雷。 真以为我们杨大学士这些日子只是吃吃喝喝,逗逗女人,没干什么正事儿呢? 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看到什么样的世界。 “玄策,快拦住他们!” 另一侧的伏兵越过小路,杀进了这边的河道,这边马上有人急叫起来。 杨沅听了顿时一怔,玄策?这个名字在东北这么普遍的吗?你要说这名字在西域流传甚广倒还合理…… 另一边的伏兵冲了过来,和设也马的手下交起手来。 一个提着刀的杀手冲向杨沅搀扶着的设也马,大叫道:“真珠大王在这里,奉先,我们合力杀了他!” 另一侧,立即也有一个杀手带着几名手下,奋力脱离缠斗,向杨沅和设也马冲过来。 奉先? 再次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杨沅好像忽然明白了点什么。 杨沅突然放开设也马,冲向一旁正在交战的几名双方战士。 刀光闪处,几名敌人惨叫着摔进了溪水,鲜血染红了一片。 杨沅道:“扶住大王。” 那几名失去了对手的战士呼呼地喘着粗气,急忙冲到已经站立不稳的设也马身边,将他扶住。 杨沅立刻冲向那个被称为“奉先”的人。 溪水不算深,最深处只是及膝,在双方交战之下,水花四溅。 杨沅一口刀挥动着,从侧面升起的火光映着钢刀,在头顶如幽暗穹顶的河道上,挥洒出一道道淡红色的光芒,收割着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郎君!” 盈歌和小蛮杀到了,她们沿着小道只冲出数十步,就被浓烟和高热逼进了河道。 还别说,河道上本身没长什么东西,算是一条比较流畅的自然通道。 而它上方又有两侧的灌木搭起的“棚子”,浓烟和高热暂时被屏蔽在外。 她们趟水而行,终于赶到。一见杨沅无恙,盈歌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立即挺刀赶过来,阿蛮握着短刀紧随其后。 “小王爷!”上官骆紧随其后,一见杨沅正大展神威,顿时哈哈大笑。 他只一眼就看出杨沅尚有余力,迎面之敌不是小王爷的对手。 因而上官骆没有和盈歌、阿蛮一样抢着上前保护,而是就地停下,挥刀杀向敌人。 “玄策,我们撤!”眼前沿着河道,又有援兵源源涌出,刺客们感觉不妙了。 那个被称作“奉先”的人向另一个被称作“玄策”的人大喊一声,闪身就走。 但是,也正因为他们这个举动,杨沅完全证实了心中的猜测。 这里是一片野地,而且比较低洼,雨季容易积水,因而野草灌木丛生。 照理说,旁边又是大火又是浓烟,环境又是如此复杂,被伏击的一方能挫败对方的阴谋也就足够了。 那个“奉先”根本没有想到杨沅竟会追来。 他带着两个人正要逃上河岸冲进灌木丛,杨沅便裹挟着一片河水冲了过来。 杨沅有意激起河水,两腿趟处,一大蓬水花扑向那个“奉先”和他身边两个随从。 刀光过处,两个刚刚转过身去的随从斜肩拉胯各挨了一刀。 杨沅探手而出,一把揪住那个“奉先”猛然向后一抛。 那“奉先”诶诶地叫着,手舞足蹈地飞到了空中。 他落下时,堪堪落在完颜设也马面前,一屁股坐进水里,激起的水花一泼,设也马站立不住,也是一屁股坐进了水里。 老王爷又羞又气,举起手里的刀,狠狠一刀鞘,就磕在了“奉先”的脑门上。 “奉先”一阵头晕目眩,又倒在了水中。 杨沅还想再去抓那个“玄策”,只是趁这间隙,那个“玄策”已经一头钻进了灌木丛。 杨沅虽然是艺高人胆大,也不想真个在灌木丛中追捕他,万一大意失手,那就弄巧成拙了。 杨沅又不是真的想为金人打生打死的,反正跑了“玄策”,抓了“奉先”,也能唱一出“白门楼”了。 当看到上官骆、完颜弘康等人冒险杀来解救他时,杨沅微微有些意外,心中也有些感动。 卧底果然不好干啊,尤其是被人真心相待的时候。 不过,幸好他也没打算在金国待太久,否则感情羁绊一深,那就是自讨苦吃了。 一行人回到了大路,看着荒原野火滚滚而去,热浪依旧袭来,众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如果郑小布不曾故意为难乌答有珠珠,而是事先就那个郎靖仇说明队伍后边还有一辆马车,过不去这条小路,让郎靖仇派人引那马车走大道,只怕后果真的不堪设想了。 到时候,大家就会在这条乡间小路上走的更深入些,突然间,对方以火箭切断首尾,再攻击中间,能活着逃出来的只怕没有多少。 那个额头肿起好大一个包,跟个老寿星似的“奉先”晕头晕脑地被带到了众人面前。 “你们郎家是活腻了吗?竟然敢埋伏老子。”完颜弘康一脚蹬了“奉先”一个跟头,大声怒喝道。 完颜设也马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连鼻孔里都是灰。 他阴沉着脸色,冷声道:“你们的部落这是投靠了谁,受谁指使你们这么干的?” 完颜设也马不相信以这个部落的实力,敢打他的埋伏。除非已经投靠了哪一方强大势力,做了别人的走狗。 那个“奉先”眼神飘忽着,一时没有作答。 杨沅走上前去,正要说话的完颜设也马便住了口,完颜弘康见状也退开了一步。 杨沅盯着那个人,缓缓地问道:“方才,我听见你的同伙,喊伱奉先?” 如果这人不是被真珠大王那一刀背敲的额头肿起一个大瘤子,此时昏头胀脑的,他就会发现杨沅上前说话时真珠大王设也马便闭了嘴的反应,从而意识到眼前这个人身份不简单。 可现在,他只以为杨沅是设也马部落中的一个首领,没有想太多。 他把脑袋一昂,大声道:“那又怎样?” 杨沅道:“刚才交手时,我还听见你喊另一个人为‘玄策’?” 这时,完颜弘康和上官骆都醒过味儿来,一起看向杨沅。 杨沅不等那人多想,便又问道:“据我所知,欢喜岭上的越王府就有两员悍将,一个叫‘余奉先’,一个叫‘杨玄策’,是不是?” 那人沉默片刻,突然仰天打了个哈哈,昂然道:“既然已经被你识破,那某也就不装了。 不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某正是越王麾下大将余奉先!另一个,是我的好友杨玄策!” 杨沅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气,说道:“‘余奉先’?你们世子派你来谋害我家大王,就为了谋夺都渤极烈的位子?” “余奉先”恶狠狠地道:“什么叫谋夺,我家大王在辽东力抗完颜亮的大军,这都渤极烈的位子,就该由我们大王来坐。” 杨沅笑道:“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杨沅转头看向完颜设也马,笑道:“伯父,剩下的,还是你来审吧。” 杨沅走回到盈歌身边,见她和阿蛮都跟小花猫儿似的一张脸,便庞溺地在她脸蛋上轻轻捏了一下。 盈歌感受到他的温柔,对他盈盈一笑。 设也马听到这里,如何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不过他想不通,究竟是谁要用这种离间之计来对付他。 设也马瞪着那个“余奉先”,沉声道:“郑小布,把他绑起来,给我狠狠地抽。” 郑小布误中了奸计,险些害死自家大王,此时正在惶恐不安。 一听大王如此吩咐,郑小布不敢怠慢,马上就叫人把“余奉先”捆了个结实。 “余奉先”愕然道:“你们都不问我什么就用刑么?” 设也马狞笑道:“不急,不急,先打了再说。” 那“余奉先”昏头胀脑的就被绑起来,郑小布抢起皮鞭,就把他抽了个皮开肉绽。 直到痛的死去活来几欲晕厥之际,他才知道,方才问他话的那个年青人,竟然就是欢喜岭上越王府的世子完颜弘康。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作为竞争对手的完颜设也马和完颜弘康两个人,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并和睦相处的。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再假冒余奉先的可能,那皮鞭子蘸水却真的是痛楚难当,他也只能垂头丧气地招了供。 他是咸州的完颜征派出来的。 完颜征一共派出了三路人马,他们这只是其中一路。 这些人马游荡在前往圣山的各处大小道路左近,一旦发现有前往圣山的人马,就先派斥候探听底细,然后依据对方实力和所经的路段,来确定是直接设伏还是诱入包围圈再出手。 他们这些游骑每一支人数都有限,想要聚歼敌人是办不到的,只是想冒充竞争都渤极烈的一方去攻击另一方,给双方制造冲突矛盾罢了。 两天前他们还埋伏过另外一个赴圣山的部落,当时他的身份是设也马部落的“郑小布”。 郑小布听了,更是火冒三丈,二话不说,抡起鞭子又抽了起来。‘ 在一记记鞭子“啪啪”的脆响声中,设也马长叹一声,感慨地对杨沅道:“老夫若非与你同行,这个当,就上定了。” 一时间,意兴索然。 老王爷虽也因为自家遭受的不公待遇而不满,却并无意反叛。 是诸多的部落,包括他的部落中很多人想在乱世中争一个机去,生拉硬拽地把他请出山的。 可这一路之上,先是坐而论道被后辈打击的信心全失。 如今险遭埋伏,还要靠着人家相助,才顺利逃出生天。设也马不由生出已然老去的心思。 此时,他已萌生退意了。 杨沅看着在郑小布的鞭子底下,蛆一样痛苦扭动的人,心中暗想,完颜征是完颜雍的人。 完颜雍既然要扶持完颜元昀上位,那就没必要挑起欢喜岭和其他部落的仇恨啊。 可他们现在不但这样做了,而且冒用的还是李太公带回欢喜岭的两员悍将余奉先、杨玄策的名字。 这也就是说,如今发生在欢喜岭的事,完颜雍已经知道了? 他为什么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难道完颜雍在北方布局的不只是上官骆姐弟,还有其他人? 又或者,向他通风报信的人就是上官明月? 其实,这还真是杨沅想复杂了。 实际上,完颜征派出三支人马离间分化,只是他自作主张,还真没跟完颜雍商量过。 完颜雍的计划是:由上官姐弟利用他们的名士身份,纵横于上京权贵之间,拉拢诸部族,拥立扶持一个傀儡。 以便他正式亮出反旗之后,能够顺势借掌这股势力。 同时,完颜雍让和他深度绑定的乌古论家族出马,派一支队伍,冒充某个赴会的部落,混入圣山,待机而动。 如果“都渤极烈”大会没有按照他们的预期发展,要被不受控的其他势力夺取联盟长的宝座,那就让乌古论家族混进去的人马见机行事了。 比如说,做点完颜元昀不方便做的事:猝然杀掉这个刚刚诞生的联盟长,或者铲除对立部落的首领。 这么做有可能会造成上京地区各个部落之间的分化。 但是对完颜雍来说,让他们保持分裂,也比让他们握成拳头,并且这支拳头还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要好。 完颜征因为驻扎于咸州,距离上京会宁府更近,因此,他已经知道李太公等人及时返回欢喜岭,驱逐完颜元昀,重新控制了护步答冈的事情。 完颜征马上就明白,这意味着代表越王府参加圣山大会的,将会是完颜弘康,而不是他们扶持的傀儡完颜元昀。 但是他也是刚刚收到消息,来不及传报给完颜雍,并且商量出一个解决办法了。 因此,完颜征才自作主张,仓促地派出几路人马,沿途冒名截杀赴圣山之会的部落,从而挑起他们之间的仇恨和对立。 既然这个联盟长已经不可能落在我们手上,那就彻底破坏这次结盟。 从这里,也能看出东京完颜雍、咸州完颜征还有上京完颜晏不同的性格和处世方法。 完颜晏就是一个纯粹的军人,他想破坏各部落的结盟,也是派出大队人马,堂堂正正地进行攻击和阻挠。 而完颜雍和完颜征更擅长谋略算计,其中完颜雍尤其擅长谋划。 …… 女真人的圣山是长白山,只是他们把神庙地址选在了上京海兰路会宁县辖地的这处山上。 山上的这座神庙规模并不宏大,正殿只有三间。 在本来的历史上,也是后来不断扩建与修缮,规模才渐渐扩大的。 此时看起来,矗立在山上的这处神庙就显得简陋了许多,不过依然能够感觉得到肃穆庄严的气氛。 在长长的台阶之下,半山腰处,就有附近部落提供的帐篷,供各个赴会部落的首领们居住。 他们的部下则在附近伐木造棚,暂作居处。 白山和黑水,在他们心目中,就是赐予了他们生命的父母。 这山上的一切、水中的一切,都是神明父母赐予他们生存的财富。 因此他们倒是没有动不得神山之上一草一木的说法。 大部分与会的部落都已经赶到了。 每一个赶到的部落,都会选择和它同一立场的其他部落结伴。 所以,以圣山神庙的宽大石阶为限,各个部落分别在山道两侧扎营,显得泾渭分明。 山道左侧,是明确表态要拥立越王完颜驴蹄的部落。 山道右侧,则是拥戴真珠大王设也马的部落。 当然,还有一些部落立场尚不明确,为了避免被人误会,选择在山下扎营。 这其中,就包括“赖观复”的部落。 乌古论元义,盈歌的小哥,在杀光赖观复及其随行人员之后,他就摇身一变,成了辽东的部落长赖观复。 小哥元义比大哥元忠更疼盈歌,这对兄妹的感情也更好。 家族这次派元义来,一方面是协助完颜雍拿下联盟长一职或是破坏这次联盟。 另一方面,就是他母亲交代给他的任务了:伺机抓一个越王系的重要人物,作为人质换回盈歌。 元义很疼小妹盈歌,他不像大哥元忠一样要瞻前顾后想那么多,要理性克制,要顾全大局什么的。 领了任务,他便迫不及待地来了。 抓一个越王系的重要人物以换回盈歌是吗? 越王系还有什么人最重要?那当然是世子了! 元义磨刀霍霍。 元义选择的扎营地点,在各个部落的最外围。 赴会的部落极少有从辽东来的,而且以这个时代的交通条件,相隔太远的部落平时也没什么来往。 因此他不“合群”,显得非常合理。 元义扎营于此,这就很方便他一旦抓了完颜弘康,就迅速带人离开这里。 可也正因为他扎营在最外面,那么不管哪一个部落在他之后赶到,都要先经过他的驻地。 昨晚,上京龙泉府完颜大睿的部落派人来了。 元义准备以“赖观复”的身份去拜会一下。 完颜大睿是如今在辽东抵抗朝廷的两支主要力量之一,说不定能从他们口中探听到一些什么有用的情报。 元义走到营门口,就看见一个戍营的士兵正和一个农妇拉拉扯扯。 乌古论元义顿时脸色一沉,喝道:“这女人是怎么回事?” 那士兵见是自家首领来了,忙解释道:“大人,这农妇说想替咱们烧饭,只求给口吃的。” 元义看了那农妇一眼,年纪应该不大,穿着有些破烂,主要是她的脸…… 哪怕是她用一块破布遮住了大半,依旧能够看到边缘处暴露出来的伤疤。 那些伤疤应该是不久之前才刚刚造成的,伤口刚刚逾合,肌肉还是嫩红色的。 元义疑惑地道:“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农妇凄然答道:“民妇家乡遭逢战乱,村庄被毁。民妇想去投靠亲友,路上遇到歹人,想要欺辱民妇。 民妇抵死不从,挣扎中咬伤了他的耳朵,他恼恨之下,就划花了民妇的脸。” 听到这里,元义不由喟然一叹。 如今的辽东乱的很,比这农妇还要凄惨的也不知道有多少。 看不到也就罢了,既然遇上了,元义还真不忍心视若无睹。 他吩咐那士兵道:”行了,把她带进营去,让她给咱们做饭好了。 就你们那手艺,我也是吃的够够儿的。咱们走的时候,给她留点盘缠。” 那农妇听了,千恩万谢的就被那士兵带了下去。 这时,一名斥候飞骑而至,一见自家大人就在营前,立即翻身下马,匆匆上前抱拳禀报道: “大人,真珠大王设也马和越王世子完颜弘康同时赶到了,他们距此还有十里路程。” “哦?” 听到自己的目标完颜弘康出现,乌古论元义目中顿时精芒一闪,下意识地抬眼向远处望去。 十里之外,就已看得见圣山神庙了。 杨沅和设也马的队伍拉开了一些距离,打起了越王的旗帜。 假余奉先被倒缚双手,就押在他的队伍当中。 假完颜弘康、假余奉先、假赖观复,还有一个假民妇…… 可圣山的这出戏,却是真的。 第490章 我来神山,只要一个认证 真珠大王设也马来了。 完颜弘康小王子来了。 这两个消息一传开,整座圣山都沸腾了。 一个个部落聚居而成的营寨顿时骚动起来。 他们纷纷换上了庄重的袍服,披挂起了心爱的铠甲,挎上了雪亮的钢刀,骑上了他们的骏马,向着山下冲去。 虽然每個部落此次赴圣山之会,最多也就三百多人,因为这兵马的多寡不是张口就来的,得有适配的供给才行。 可是这么多的部落,汇集起来也有数千人的队伍了,声势十分浩大,就连七八里外一片密林中的鸟儿都惊飞起来,在天空中盘旋着,乌云一般。 远处一座矮山,当地一个不够资格与会,只能负责一些供应打杂事务的小部落里,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正站在山坡上。 他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对他的玄孙儿感慨万千地道:“你看呐,这些部落上下一心的场面,我可是很多年不曾见过了。” 他抬首望天,唏嘘道:“上一次,还是大辽天庆四年的时候,阿骨打在‘来流河’誓师反辽。” 老人神情一时悠然,似乎回忆起了他年轻时候的峥嵘岁月: “誓师之后,他就连着我们,一边于宁江州、出河店击败辽军,然后,终于拥有了上万的兵马。 第二年……我们建立了大金……” 玄孙儿看看山下热闹的场面,再看看老祖宗,一脸的敬畏。 自己的老祖宗,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呐! …… 山下,完颜弘康的大旗、真珠大王的大旗,双双赶来。 于是,一支支冲下山的队伍就迎了上去。 纥石烈吹鼎须发飞扬,手持大刀,冲到完颜弘康队伍前面,破口大骂道:“弘康小儿,出来受死!” 另一边,乌吉赫部的首领用枪指着真珠大王的大旗,大叫道:“设也马老匹夫,吃我一枪!” 完颜弘康听到叫骂声不由勃然大怒,提马就要冲上前去。 杨沅沉声喝道:“李寻风,不得妄动!” 完颜弘康一怔,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原来他骂的不是我啊,只好悻悻地勒住了坐骑。 此时,还有几个半途曾经被人袭击过的部落,冲上来愤怒地邀战、叫骂,现场一片混乱。 从那远山上望过来,就是双方相会,热情寒喧的场面了。 郑小布见自家大王被人辱骂,脸色一沉,沉声说道:“大王,待小布去替你取那厮狗头。” 完颜设也马淡淡地道:“不必妄动,一切,交给越王世子处理吧。” 郑小布顿时愕然,扭头叫道:“大王?” 完颜设也马没有理他,而是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了完颜弘康的队伍。 这场面,那小子应付得来吧? 乌答有珠珠听了真珠大王的话,脸上掠过浮现激动的潮红,完颜设也马这是要认输了吗? 鼓动完颜设也马出山,她也是起了大作用的。 为了坚定完颜设也马出山的决心,她甚至还用了独门手法,让真珠大王连卜七卦,卦卦都是大吉。 可是,现在对于真珠大王的退缩,她却只觉得心花怒放。 因为完颜弘康小王爷,现在才是她心目中的天命所归。 乌答有也侧首看向旁边的队伍,看到那道越众而出的身影,眸子都变得湿哒哒的起来。 …… “纥石烈吹鼎!”杨沅策马上前,微笑地看着他对面那困兽一般的男人。 纥石烈吹鼎赤红着双眼,喘着粗气,怒吼道:“实话对你说吧,我就不是来参加都渤极烈大会的,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你这个残忍的畜生,你知道今年冬天,我的部族里,将有多少老弱妇孺会因为伱而活活饿死吗?” “那关我什么事?他们是你的部落民,又不是我的。” 杨沅理直气壮,用马鞭向他一指,道:“是你们勾搭了完颜元昀,意图将我家的偏房扶正,我因此而攻击你们,错可不在我。” “你放屁!” 纥石烈吹鼎更加愤怒了,咆哮道:“我在燕京的时候,你们知道完颜亮对我们包藏祸心,可是你们有向我们示警没有?” 杨沅反问道:“我们越王府和你有什么关系?亲戚?密友?同盟?” 纥石烈吹鼎又愣住了。 杨沅道:“既然什么都不是,我们给你报信儿,那是情分。不给你报信儿,那是本分。有什么问题吗?” 对于杨沅这番反问,纥石烈吹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 在赴圣山之会前,杨沅试图说服曾经被晾在燕京城,想借完颜亮的刀杀掉的几个部落长,还会把责任推诿在完颜大睿身上。 但是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经过上次的伏击,本就无意出山的真珠大王便萌生了退意。 途中二人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后,真珠大王已经明确表态,退出竞争。 因此,他完全可以更强势一些,也免得这种推诿的借口让完颜大睿的家族的不满。 杨沅道:“就算是现在,如果你不参加联盟,不和我们结为盟友,你和你的部落死活,我依旧不会在乎。 甚至,在今年冬天,你们缺衣少粮,天寒地冻之际,我还可能会亲自出兵,彻底扫平你们的部落。” 纥石烈吹鼎的脸庞涨的通红,杨沅却话风一转,道:“你,臣服于我。你们部落今年过冬的粮食,由我来解决。” 纥石烈吹鼎一呆:“什么?” 杨沅向纥石烈吹鼎后方五花八门的旗帜中扫了一眼,看到了蒲察野部和纳懒不哈部的旗帜。 随着杨沅的目光向他们望去,两个部落的孛堇心领神会,策马过来。 他们到了近前,就在马上向杨沅捶胸为礼,恭声道:“见过小王爷!” “你……你们……”纥石烈吹鼎惊讶地看着他们。 之前通过上官骆姐弟,纥石烈吹鼎已经知道,这两个部落都已同意支持完颜元昀。 此时这是怎么了? 杨沅后面,上官骆走马而至,对纥石烈吹鼎抱拳笑道:“纥石烈孛堇,上官骆这厢有礼了。” 纥石烈吹鼎又吃了一惊:“上官先生?” 在上官骆向纥石烈吹鼎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蒲察野部和纳懒不哈部又为何“倒戈”,然后三个人再一起解劝纥石烈吹鼎的时候,杨沅已经拨马走开了。 杨沅迎向了另一个部落的首领,这位一看就是被“余奉先”、“杨玄策”偷袭过,而且吃了很大的亏。 因此看着他的时候,神色中既有忌惮,又有克制不住的愤怒。 杨沅到了他面前,淡定地道:“你是因为途中遭受了袭击一事吧?人,我带来了,你听完再说。” 杨沅挥了挥手,完颜弘康就押着背缚双手的“余奉先”策马过来。 在队伍的最后面,李佑带着一些人,包括盈歌和阿蛮,已经绕过剑拔弩张的双方,从人群的另一侧悄悄上了山。 他们的目标,是山上的神殿。 …… 杨沅不知道是自己的气运太强,还是金人玩弄权术的水平还很低下,他没觉得解决这些事儿有多麻烦。 当那位在路上被攻击时险些中箭死去的部落长知道了真相,立即下马,向杨沅诚挚道歉。 而纥石烈吹鼎在现实面前,也不能不放弃仇恨,选择向欢喜岭低头。 他来到杨沅面前,沉声问道:“小王爷,老夫若选择效忠于你。你们欢喜岭真能保证今天冬天有足够的粮食供给我的部落?” 纥石烈吹鼎对此抱以怀疑的态度。 欢喜镇自从完颜驴蹄迁去山东路以后,就开始萧条了。 照理说这个镇子不可能有足够的粮食储备。 尤其是现在欢喜岭集结了护步答冈地区那么多的兵马,每天的粮食消耗都很惊人,还有余粮供给他们? 纥石烈吹鼎虽已决定向欢喜岭低头,但是对于这个问题,他必须得先问明白。 上官骆已经知道海上运粮的事,但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纥石烈吹鼎。 什么是他可以说的,什么不可以,他分的很清楚。这个秘密,得由小王爷亲自来说。 杨沅笑道:“欢喜镇上,当然不可能拿得出那么多的粮食给你们。” 纥石烈吃鼎脸色顿时一变。 杨沅道:“但是,我可以从别处弄来粮食。” 纥石烈吹鼎脸色阴晴不定地道:“小王爷,就算上京城里也没有这么多的粮食储备。 难道说……小王爷你是想先夺到联盟长的身份,然后再向其他部落借粮?” 杨沅道:“那倒不必,我有办法从海上运来足够多的粮食,要多少有多少。 不过,这些粮食可不是白给的,你要花钱买才行。” 纥石烈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相较于今年冬天部落饿死很多人,花钱算什么。 纥石烈吹鼎欣然道:“那没问题,沙金、人参、貂皮、角、筋、胶,我们都可以拿来换粮食,” 杨沅听了这话不由得一个恍惚,他忽然记起他的山阴之旅了。 那一次为了忽悠山阴兵马都监楚源,他在楚源的白手套楚念秋面前,扮的就是一个有办法从北方搞来大量制造弓弩军械原材料的商人。 想不到这才没过多久,他还真为大宋输送起了物美价廉的军用物资。 纥石烈吹鼎见杨沅眼神儿飘忽,以为他是在等自己表态效忠,纥石烈吹鼎忙以手抚胸,郑重地弯下腰去: “纥石烈部落,愿奉越王为都渤极烈,从此鞍前马后,任凭调遣!” …… 因为完颜弘康和完颜设也马的到来,山下一度人喊马嘶,剑拔弩张。 来自辽东的“赖观复”部落,随之加强了戒备,以免一旦双方发生混战,自己受到波及。 实际上,这当然只是个幌子。 乌古论元义是想着,一旦双方动手,他就趁乱杀将进去,掳走完颜弘康。 他听说,自己的妹妹已经被李鸣鹤那个老东西当成女奴,赐给了他想招揽的大宋学士杨沅。 而杨沅如今就被软禁在欢喜岭上。 所以,掳走完颜弘康,才能和欢喜岭交涉,换回妹妹。 但是,前后不过半个时辰,那个完颜弘康竟然把事情摆平了,山下风平浪静,一片祥和了。 “赖观复”(乌古论元义)先是暗道一声可惜,对完颜弘康,也是由衷的钦佩起来。 女真诸部落较之中原大不相同,他们之间太容易激化矛盾,而解决矛盾的方式也大多是两族直接大战一场。 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安抚各方情绪,调停各方矛盾,这是一个方及弱冠的年轻人能办得到的? 却不知这位小王爷武勇方面又如何,若是他不仅有识而且有胆,既能笼络群雄又能威伏桀骜,那此人必然是一代枭雄。 元义正想着,就看见一个个部落首领,带着他们的族兵,骑着马,整齐地倒退,让开了一条道路。 “完颜弘康”到了登山的石阶下,忽又停住,回头对真珠大王说了几句什么。 真珠大王在马上摆了摆手,回答了几句。 “完颜弘康”摇摇头,走过去将他亲手搀下马来,然后挽臂一起登山。 这对叔侄走到半山腰时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上走。 乌古论元义诧异地向上望去,愕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人先上了山,把越王的大旗,升起在了神庙的旗柱上。 元义嘿地一声,这个完颜弘康,“都渤极烈”大会都还没有召开,他居然就敢以联盟长自居,以神山护法的身份,直接住进神庙去了? “完颜弘康”还真敢,元义注意到,在神庙门口,真珠大王停住了脚步,肃手让“完颜弘康”先进。 这意味着什么,自然是不问可知。 乌古论元义喃喃地道:“此子不可留,此子不可留啊!” 他本来是想掳走完颜弘康,用以换回小妹。但他现在改变主意了,换回小妹以后,也不能放他回去。 否则,就是纵虎归山,此子必成我家心腹大患! …… 明日举行“都渤极烈”就任大典。 同时,将推举出谙班渤极烈(继承人)、国论渤极烈(国相)、以及阿买渤极烈(国相第一助手)、昃勃极烈(国相第二助手)、乙室勃极烈(国相第三助手)。 联盟长、国相及三个副手,再加上联盟长继承人,一共就是六个人。 而渤极烈制度,但逢对内对外重大事件,联盟长是不能独自一人擅作主张的。 只能由联盟长主持召开会议,众渤极烈参议,然后由六名核心成员就分岐再投票决定。 六个人,一旦出现各占一半票数的事情,就很容易造成激烈的内部矛盾。 杨沅既然知道这个双数存在的弊端,那当然要刻意把这个核心班子的人数保留为双数了。 以上的消息是在杨沅入住神庙的一个时辰之后传开的。 很多中立部落本来还在等着竞争都渤极烈的双方纡尊降贵,许以各种好处来拉拢他们。 可是忽然之间,他们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决定了,因为一切都已经决定了。 杨沅当初在真珠大王面前卖弄,说他此来圣山,不是竞争联盟长之位,而是在众部落的见证下做一个确认,并向神山献祭、盟誓,现在竟然言中了。 一些本来拥戴真珠大王的部落尚不知就里,纷纷赶到神庙拜会完颜设也马。 其中有那心细的,见真珠大王和完颜世子分居于神殿左右配殿,而其中完颜弘康居于东向的左配殿,就知道此事只怕是已经无法挽回了。 果不其然,他们拜会真珠大王不久,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其中有些头脑活泛的,略一思索,马上就往左配殿完颜弘康处去拜访,急来抱佛脚,也比不抱的好。 有些抹不开脸面的,则匆匆离开神殿,只等明日公开举行大典。 等到傍晚的时候,真珠大王设也马又主动去回拜了一些大部落的孛堇。 然后,关于明日渤极烈就位大典的一些细节,就被真珠大王“无意中”透露了出去。 都渤极烈(联盟长)为完颜驴蹄。 谙班渤极烈(继承人)完颜弘康。 国论渤极烈(国相)为完颜大睿。 阿买渤极烈(国相第一助手)为? 昃勃极烈(国相第二助手)完颜设也马。 乙室勃极烈(国相第三助手)纳懒不哈。 此外,与会之部落孛堇,皆封大渤极烈或小渤极烈。 受封之后,他们的权力将不再局限于自己的部落,而是有权参与国家大事的决策,有权监督弹劾其他部落的不法行为。 此外,此次大会,还将任命一批忽鲁(统帅),只是真珠大王年纪大了,记不太清都有些谁,他只知道他部落第一勇士郑小布,就是忽鲁之一。 事情至此,就已算是尘埃落定。 在上层这些大人物认可这种安排方式的前提下,其他人是没有能力推翻这个决定的。 何况,在完颜设也马已经宣布退出竞争的前提下,他们就算想推翻完颜弘康,又能推举何人呢? 现在,让众部落长们为之好奇的,反而是阿买渤极烈的人选。 联盟长和国相都在辽东打仗呢,这个阿买渤极烈(国相第一助手)应该就是上京地区各个部落的实际控制人了。 可是,他的名字居然没有透露出来。 真珠大王年纪再大,也不可能连这么几个关键人物都记不住吧。 而且真珠大王排为国相第二助手,还在此人之下,他会不记得自己的顶头上司是谁? 可此人的名字,偏偏就没有传出来,这让各部落长格外地好奇。 可是,任凭他们如何打听,都找不出有关阿买渤极烈人选的任何线索,这倒让他们没有精力去考虑其他那些有的没的了。 次日一早,各个部落用餐之后,其孛堇便领着贴身侍卫赶往神殿。 神殿内外,一片萧穆,一夜的功夫,柱上、檐下、风铃上,已经系了很多的五彩条子,让人步入其中,便有一种很神圣的感觉。 正殿极为高大,但正殿是通透的,是用高大的巨柱建造的一幢门楼似的建筑。 因为,它的殿上不需要供奉什么。 这座神庙为长白山而建,长白山就是它供奉的主神,因而殿中一眼就可以望过去的后边连绵的山,那就是这殿上的供奉。 只不过在大殿的尽头,摆设了香案和祭牲而已。 各部落首领们纷纷赶到神庙,依照他们的地位、身份,从神殿里边,一直站满了整个神庙的院落。 此刻,完颜弘康(杨沅)才在真珠大王设也马的陪同下从侧面走了出来。 二人并肩于香案之前站住,转身面向众部落孛堇。 完颜设也马便慨然道:“昏君无道,群起伐之。今越王、赵王于辽东正奋力死战,阻截贼军。 我等诸部,正该迅速选出联盟长,统率诸部,平定上京、支援辽东,南下燕京,涤荡天下。 诸位,四十年前,我女真建立大金,当时地不过一隅,兵马不过两千余。 比你我今日圣山之会人数还要少些,却做出了轰轰烈烈一番大事业。 只要你我上下一心,今日又何愁大业不成。 越王、赵王首揭推翻昏君之义旗,如今又力战于辽东,更是确保我上京不受袭扰之中流砥柱,这都渤极烈之位,理所当然该从越王和赵王当中选出。 老夫与越王世子、赵王世子商议,一致公推越王完颜驴蹄为都渤极烈,诸位谁有异议?” 完颜设也马说完,一双冷厉的老眼便向人群中望去。 完颜大睿的儿子完颜识一脸委屈,这位年方十六岁的少年,当然想替他爹争上一争。 奈何完颜大睿在辽东的声势,就是不如镇守大定府的完颜驴蹄。 而今,叔伯祖完颜设也马又和越王世子完颜弘康一个鼻孔出气,他争不过啊。 至于其他人,就更没有必要出头了。 他们想拥立自己属意的联盟长,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部落和自己个人的切身利益。 现在,设也马已经私下和他们通过气了,也交代了完颜弘康的一些底牌,他们如果不接受,大可提前说出来,如果非得在这种场合站出来唱反调,那就是把各方都得罪了。 眼见神殿内外一片寂寂,真珠大王满意地点点头,又道:“越王仍在大定府力抗贼军,今由越王世子完颜弘康代受我等一拜。 再由完颜弘康代越王宣布谙班、国论、阿买等渤极烈(长官)和忽鲁(统帅)名单。” 完颜设也马说罢,退开几步,一撩袍裾,率先跪了下去。 事已至此,殿上殿下,大小部落长便也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纷纷跪倒在地。 设也马举三指向天,郑重地道:“吾,完颜设也马,今向长白神山郑重起誓: 自即日起,遵完颜驴蹄为我女真都渤极烈,完颜设也马及所部,必遵从调遣、无怨无悔。 但有违背,神山明鉴,必族灭身死,无葬身之地!” 乌古论元义跪在殿外,同样举三指向天,设也马说一句,他就和大家跟着学一句,“我赖观复”几个字,吼得中气十足。 他估摸着,他能被委任一个小渤极烈或者一个忽鲁的职位。 只等完颜弘康唤他上前,他就可以突起发难,直接劫持完颜弘康。 他的部下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他一到山下,立即纵马南去,且留一支心腹断后,完颜弘康必然插翅难逃。 右配殿里,乌答有珠珠已经脱下了衣衫,露出美丽成熟的小麦色胴体。 桌上,摆着饰有鹿角的萨满神帽、缀满铜铃和五彩布条的萨满神袍,还有一双萨满神靴以及一张特意识流的鬼神面具。 马上,就该她出场,为新选出的都渤极烈献上神舞,以神祗的意志确认他的身份了。 珠珠刚刚拿起神靴,弯腰正要穿上,房中便突兀地闪进一个人来。 那人一掌切在珠珠的后颈上,然后伸手一扶,防止珠珠跌撞到桌上发出声响。 她把珠珠缓缓放倒在地,看着那桌上的神袍和面具,满是伤疤的唇角,慢慢掀起了一丝狰狞的笑意。 第491章 蹩十和至尊宝 “咚,咚咚……” 鼓声响起,大萨满乌答有珠珠高举着抓鼓,戴着饰以犬牙、兽骨和鹿角等饰物的面具,从侧厢舞蹈而出。 殿上众孛堇纷纷退开了去,给她让开了舞蹈的空间。 上官明月看过萨满的舞蹈,而且她自己就擅于舞蹈,再加上萨满舞蹈的动作难度和变化并不高,所以她回忆着曾经见过的萨满舞蹈,模拟着相应的动作,就从侧厢舞蹈出来。 只不过,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跳萨满舞,这舞蹈动作记的并不全,只是一些让她记忆深刻的关键动作。 那么如何把这些动作造型连贯起来,就要靠她的舞蹈功底去自行补足了。 可她所习的舞蹈和萨满舞完全不一样。 于是一种本该充满野性与奔放的舞蹈,就忽然变的蛮腰款款,更具诱惑气息了。 郑小布站在真珠大王背后,把牙磨了磨,心中暗恨。 见了完颜弘康小王爷你就跳得如此诱人是吧? 我在部落里就从未见过你跳得如此好看。 这些部落长都挺熟悉萨满舞的,但也不至于因此就对乌答有珠珠的身份产生怀疑,反而因为她这番舞蹈更符合男性的审美观点,众孛堇看得更入神了。 上官明月嘴里哼哼着那若有若无、声调怪异的神曲,因为她记不住神曲的内容,也不知道这种祭祀、祈福的场合,具体应该唱些什么,所以那神调愈发地缥缈,连一个词儿都听不清。 大萨满腰、踝间的铜铃,因为她的动作,发出悦耳的声响。 她腰、臀、手臂上的五彩布条,都因为她旋转的动作而飞扬起来。 她款款地舞蹈到了站在上首背抵供案的杨沅面前。 香案左右,分别站着杨沅的两个部下。 左边是完颜弘康,右边是上官骆。 大萨满的目光只在上官骆身上微微一转,就移开了去,一边做着扭腰甩臀摆臂的动作,一边向着杨沅缓缓走近。 杨沅凝视着大萨满的怪异满面具,看着面具上露出的那双眼睛,忽然莞尔一笑:“你好骚啊。” 神婆的动作顿时一僵,立于供案左右的上官骆和完颜弘康也不禁诧异地看向杨沅。 殿上的孛堇们,离得近些的也都听到了这句话,不禁个個面带诧异。 这样庄严肃穆的场合,就算这位大萨满确实是真珠大王部落里有名的美人儿,你也不适合公开调情吧? 谁料,杨沅不但出言调戏,他还上手了。 杨沅一抬手,就往神婆的面具抓去。 上官明月大吃一惊,身子一个倒仰,下意识地避开他这一抓,甩手就把抓鼓掷向了杨沅。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暴露的。 就算我跳的神舞不太对,可你又不是萨满,顶多感觉有些奇怪,没道理这么笃定吧? 心中只是这么一闪念,杨沅便已欺身向前,两人就交起手来。 堂上一出现意外,安排在两侧以防遇到刺头儿的士兵,立即在李佑的带领下冲了出来。 “住手!”完颜弘康一见,立即出面制止。 他现在依旧没搞清楚状况,自然不能让自己的部下挥舞刀枪大打出手,破坏了今日盛会。 今天,可是他爹成为联盟长,他成为谙班渤极烈的大日子啊。 虽然,替他出头的是小杨学士。 小杨学士一掌拨开抓鼓,便化掌为拳,轰向神婆的胸口。 神婆含胸吐掌,“啪”地一声脆响,便将杨沅震开一步,而她自己也是掌心发麻,连退三步,正好退到完颜弘康身前。 完颜弘康愕然道:“大萨满,你这是在干什么?” 眼见杨沅欺身又至,上官明月一个错掌擒拿,将尚未对她生出敌对之意的完颜弘康一把抓住,推向了杨沅。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明明可以干净俐落地杀掉她心目中的死仇,却把对方糊里糊涂地放过了。 杨沅急忙撤腿收拳,扶了完颜弘康一把,上官明月趁机拔出藏在靴中的一对短匕,再度扑了上来。 杨沅“呛~”地一声,抽出肋下佩刀,向她双匕迎去。 一时间“叮叮当当”的声音密如炒豆,两人手中的兵器也不知道碰撞了多少个回合。 杨沅是在看到上官明月的眼睛时,确认她不是乌答有珠珠的。 先前上官明月舞蹈而出时,杨沅只是觉得奇怪和怀疑。 因为,杨沅还真见过乌答有珠珠为他跳神舞,而且现在的“神婆”满身的披挂,当时的乌答有珠珠可是一丝不挂。 纵然如此,当时乌答有珠珠的舞蹈动作也不似此刻一般妖娆。 因为这门神舞是祭祀山川大地,模仿猛兽苍鹰的。 它的舞姿粗犷而奔放,野性而神秘,它是娱乐“自然神”的舞蹈,而不是娱乐人类,尤其是男人。 可是眼前这个大萨满,全身的披挂,居然比祼身的乌答有珠珠跳舞时还要诱惑,这就很可疑了。 起码,如果乌答有珠珠会这种舞蹈,那么当时就没有不跳给他看的道理。 这个时候,杨沅对这位大萨满就充满了戒备。 当他看到大萨满渐渐逼近,双方目光相对的时候,杨沅就百分百确她不是乌答有珠珠了。 哪怕上官明月再如何想掩饰自己的杀气,她也掩饰不住盯着杨沅时那种刻骨的恨意。 因为殿上的战斗,乌古论元义趁机往前凑了凑。 看着殿上宛如双人舞的小王爷和大萨满,再看看纷纷拔刀出鞘一脸警惕的众孛堇,还有两侧一个个手持刀枪的士兵,他的心中好不懊恼。 他本来是想在接受完颜弘康代父任命他时,突然挟持这位小王爷的。 毕竟以他在殿上的人手,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可是现在不知道这个大萨满在搞什么,经过这么一闹,完颜弘康接下来能没有戒心吗? 杨沅甫一交手,就已确认眼前之人是上官明月了。 和他交过手的女人中,拳脚这么“硬”的,他只遇到过上官明月一人。 “上官明月?” 杨沅突然叫破了她的名字,上官明月的动作为之一滞,杨沅趁机一掌拍在她的右臂上。 上官明月闷哼一声,连退了三步,只觉右臂痛彻入骨,一时抬不起来了。 上官骆听到杨沅这一叫,不禁惊呼道:“姐姐?真的是伱吗?” 上官明月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但上官骆看到她的眼神,业已确认,这就是他姐姐。 杨沅沉声道:“去个人,看看乌答有怎么样了。” 此时因为神殿上一片大乱,盈歌带着阿蛮也从侧厢走了出来。 一听杨沅如此吩咐,盈歌自告奋勇地道:“我去看看。” 盈歌带着阿蛮便冲向右配殿。 神殿外,乌古论元义情不自禁地又往前挤了几步,惊诧地看着从神殿上穿过的盈歌和阿蛮。 他收到的消息,小妹被李太公掳作奴隶,赐给了大宋的杨学士。 可眼下怎么会这样…… 难道消息有误,李太公是把小妹赐给了他的外孙完颜弘康? 想到这里,元义顿时怒火中烧。 眼见盈歌如此听话,元义的脑海中,已经开始想象他可怜又无助的妹妹,是如何被完颜弘康这个大恶贼欺凌羞辱,直至被迫臣服的画面了。 小妹现在对完颜弘康乖巧的像一只羊儿般,恐怕是被他的鞭子驯服的吧? 你真是该死啊,完颜弘康。 元义咬牙切齿地看向殿上的杨沅。 杨沅道:“上官姑娘,之前你我各为其主,彼此间有些冲突,那也不算什么。 如今,令弟已经决定效忠于我越王府,你我也不必再刀兵相向了吧?” 上官明月看向上官骆,沉声问道:“小弟,你真的投效了完颜弘康?” 上官骆肃然道:“姐姐,小王爷就是我一直寻找的明主。” 这时,阿蛮匆匆跑出来,凑到杨沅身边,小声道:“珠珠姐姐被人打晕了,刚被姑娘救醒过来。” 杨沅点了点头,暗暗松了口气。 杨沅道:“上官姑娘,你弟弟已经是我的人,你何不也投效我越王府呢?我完颜弘康必以上宾之礼相待。” 上官明月如果没有伤了脸,倒不介意假装投靠他,再伺机下手。 可现在她的面孔狰狞如厉鬼,如果选择“投效”他,那就没有道理不摘下面目。 可她只要摘下面具,被小王爷看到她的脸已经伤成这般模样,还会相信她要真心投靠? 因此,上官明月大可不必假意投降来自取其辱。 上官明月摇了摇头,冷冷地道:“我是永远不会效忠于你的。” “那可未必,我知道姑娘你想效忠于谁。” 杨沅微微一笑道:“上官姑娘不必先把话说的太满,有些事,等你听我说完,再做决定不迟。” 因为祭神仪式遭到打断,完颜小王爷又遭到刺杀,神殿上的气氛一时变得十分紧张。 杨沅上前两步,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让殿上安静下来,然后朗声说道: “诸位,本世子有两个好消息,原打算在请神仪式结束后再对大家宣布的,现在倒是不妨先告诉大家。” 殿上顿时肃静下来。 杨沅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说道:“第一件事,各位之中有些人已经知道了。 那就是本世子开辟了一条海上商船,可以通过日本国、高丽国,源源不断地运来我们所需要的武器、粮食、药材等军需物资。 有了这些物资,我们要抵抗完颜亮的贼军,便更有了把握。” 此言一出,那些事先还不知道此事的部落长顿时大喜若狂,殿上再度骚动起来。 杨沅安静了片刻,让众人消化了一番这个消息,接着说道::“诸位应该知道,在上京对我们威胁最大的,是上京留守完颜晏。 在辽东对我们威胁最大的,就是东京留守完颜雍。可是,有件事,是在场各位统统都不知道的……” 杨沅一字一句地道:“那就是,完颜雍,其实是我们的人!” 此言一出,神殿内外,顿时一片哗然。 乌古论元义站在人群中,大脑已经有些宕机了。 杨沅笑着看向上官明月,说道:“上官姑娘,如果你要效忠于葛王完颜雍,那也没有什么。 葛王完颜雍,将被任命为阿买渤极烈。你效忠于他,也就是效忠于我越王府,两者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上官明月一时如遭雷击。 她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此此事不是与她有关,以她的聪明才智,或许能猜出是上官骆对小王爷说出了完颜雍的谋划。 可现在上官明月恨“完颜弘康”入骨,因此心神大乱。 她完全无法接受她深爱的男人,竟然臣服于一个把她伤害如此之深的人。 站在殿外的乌古论元义脑瓜子嗡嗡的。 完颜弘康怎么会知道葛王的谋划与志向? 难不成葛王真的向完颜弘康表明了心迹,打算提前与朝廷决裂? 那……我还要不要破坏此番联盟呢? 乌古论元义心中好不纠结。 之前完颜雍是朝廷的“忠臣”,所以他做什么都无所谓。 等到完颜雍掌握了足够的力量,其他各路叛军和朝廷彼此消耗,尽皆力疲之际,葛王趁势而起。 那时候,他们完全可以说是刚刚看透了朝廷的昏庸本质,为了女真一族的未来,宁可背负叛君的骂名。 那么,他们之前不管对叛军做过什么,自然可以一笔钩销。 而且那时各路叛军实力大损,也只能放弃旧怨,欢天喜地的投奔到葛王麾下。 可是现在…… 在小王爷揭穿完颜雍假忠君的真相以后,他如果再对今日与会的各路孛堇动手,那就是绝了完颜雍的路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 上官明月激动地道:“葛王胸怀天下,怎么可能选择附庸于完颜驴蹄、完颜大睿之下!” 上官骆道:“姐姐,如今越王为联盟长,乃众望所归。你觉得,葛王殿下会如何抉择?完颜雍臣服于越王,是必然的事情,你不会想不明白吧?” 上官明月戴着面具的脸激动地摇着,她不相信,她不接受,她不敢相信。 她被完颜弘康毁了脸,也毁了她的一切,可她的男人居然权衡利弊之后,选择臣服于完颜弘康? 那么在完颜雍眼里,她又算什么? 上官骆的话令她彻底破防了,她悲愤、激怒,浑身发抖。 估计完颜雍要是看到她此时的激烈表现,心里也会有点懵逼。 因为……完颜雍从未给过她什么承诺,感情上更是处于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 这位自负且偏执的姑娘,对于完颜雍完全就是一厢情愿的臆想。 可现在,她已经因为她想象的完颜雍对她的“背叛”而怒不可遏了。 “他不可以这么做,他不可以这么对我!我要亲口问他,我要他亲口对我说!” 上官明月忽然转身就向殿外冲去。 迎面几个部落孛堇立即横刀于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杨沅道:“放她走!” 那几个孛堇看了眼杨沅,缓缓退向两边。 杨沅道:“第一次纵你离开,看在令弟面上。第二次放你离开,是看在完颜雍和我们实为盟友面上。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姑娘你如果执迷不悟,再次对我出手,本世子会亲手斩了你。” 上官明月没有作答,眼见众孛堇给她让开了道路,立即飞奔而出。 “不可理喻,姐姐她真是……” 上官骆摇摇头,单膝下跪,感动地对杨沅道:“小王爷对家姊一再宽容,上官骆感铭于心。” 杨沅道:“我不希望再有下次了。” 上官骆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家姊若再执迷不悟,骆会亲自出手!” 杨沅看向侧厢配殿,沉声道:“乌答有可有备用的神服?” 阿蛮站在配殿门口,远远答道:“乌答有马上就换好衣衫了。” 杨沅点点头道:“好,好消息,诸位都听过了。我们必胜,贼亮必败!” 众孛堇热血沸腾,攘臂高呼道:“我们必胜、贼亮必败!” 杨沅微微一笑,看到重新穿好神服,从配殿走出来的乌答有珠珠,朗声道:“那就……接着奏乐,接着舞!” …… 五天之后,撒巴山上。 乌古论讹论和乌古论元义,父子俩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讹论脸色凝重地道:“所以说,你冒充赖观复,登上了圣山神殿,接受了完颜弘康的赐封,受封为忽鲁,然后就回来了?” “昂。” 毕国公主急切地道:“那你妹妹呢?她现在在完颜弘康身边,两人似乎还很好?” “昂!” 讹论道:“所以,你去了一趟圣山,既没杀死完颜弘康,也没破坏诸部联盟,以赖观复的身份上山,又以赖观复的身份下山,就这么回来了?” 元义摊手道:“不然呢?完颜弘康已经当众宣布了葛王实为朝廷的反叛者,孩儿怎么办? 再对他们出手的话,葛王岂非自绝于朝廷,也自绝于各路叛军了?” 毕国公主道:“你妹妹呢?你既没见她一面,也没想办法把她带回来?” 元义懊恼地道:“娘啊,我也得有机会私下里见到她啊。 如果我直接出现在她面前,万一她说漏了馅,儿可不只一人,还带着近两百名撒巴山的勇士呢,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说到这里,元义悻悻地道:“而且,孩儿一开始也以为妹妹会受欺负,可是悄悄观察下来,发现小妹跟完颜弘康好着呢。 俩人那叫一个腻歪,我估摸着我要是想带她走,她都不舍得。” 讹论想了一想,忽然面露喜色,道:“如果真是这样,也未必不好。 完颜驴蹄已被公推为都渤极烈,完颜弘康就是谙班渤极烈。 说不定有朝一日,咱们乌古论家族,又要出一位皇后。” 毕国公主气道:“你就只惦念着你的家族,你有替女儿想过没有?” 讹论道:“刚刚元义不是说了,她和完颜弘康好的蜜里调油。 咱们不就是怕她在外面受委屈?既然没有,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元义迟疑道:“爹,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儿。 葛王完颜雍岂会甘居他人之下,他怎么会答应接受阿买渤极烈之位? 再者说,现在公开他的反意,也不符合他之前的谋划啊。” 讹论脸色凝重地道:“你是说,是那个上官骆转投了完颜弘康,并对他说出了葛王的谋划。 而这个完颜弘康,刻意泄露葛王的用心,逼他就范?” 乌古论元义点了点头。 讹论缓缓地道:“不管是不是,现在只怕由不得他了。 只是,葛王若还不曾与完颜弘康通气,只怕要措手不及……” 乌古论元义沉思片刻,缓缓答道:“爹,我觉得,如果把咱家的下注比作打牌九的话,大哥应该是拿了个‘蹩十’。” 讹论关心的是天下的局势和部族的未来,毕国公主关心的却只是她的亲生女儿。 她对元义道:“义儿,以你所见,这个完颜弘康如何?” 元义道:“娘啊,我觉得,小妹拿的这副牌,可能是‘至尊宝’。” 第492章 连锁反应 鸭绿江畔,九连城。 赵一甲收到了大金朝廷从海路转运来的第一批粮草。 赵一甲把押运粮草的中官孙公公让进大帐,孙公公马上给他看了要颁给东京留守完颜雍的圣旨,旨意是催促他出兵攻打大定府侧翼,以配合朝廷平叛大军北上的。 赵一甲看罢,摇摇头道:“孙公公,辽阳城,我劝你就不要去了。 我现在是看透了,这个完颜雍根本就是养匪自重,如今只顾壮大他的实力,是不可能出兵和完颜驴蹄拼消耗的。” 孙公公花白的眉毛一皱,道:“你确定?这葛王可是三不五时就发一篇声讨逆贼的檄文啊。” 赵一甲苦笑道:“是啊,可他也就只是发发檄文啊公公。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心机再深沉,手腕再高明,这事儿干久了,末将也能看出点门道来了。” 孙公公阴阴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么杂家这里还有第二封旨意。赵将军接旨吧。” 赵一甲非常诧异,连忙离案而起,俯拜于地。 孙公公自怀中取出密旨,又对赵一甲宣读了一遍。 赵一甲一听皇帝下密旨,让自己诛杀完颜雍,夺其兵权,掌控九连城和辽阳兵马,不由大喜。 赵一甲接过圣旨,起身道:“陛下英明,原来早已料到完颜雍阳奉阴违,包藏祸心了。” 孙公公是辽国灭亡时被金国宫廷继续使用的一名宦官,当年就已三十多岁,在宫里做了管事太监。 现在他有六十多岁,气质愈发阴柔,仿佛一个老妇人。 他笑眯眯地对赵一甲道:“赵将军,叛军在辽东、上京一带肆虐,这里可是龙兴之地,故而陛下一直忧心忡忡。 既然那完颜雍无意为陛下分忧,而且假公济私,包藏祸心,还请将军早些想办法将他除掉,接掌他的军队才是。” 赵一甲道:“末将恨不能立刻取了他的狗头。 不过公公稍安勿躁。要杀完颜雍,末将须得先整合九连城兵马,使得上下一心,方能如臂使指。 所以,末将需要先除去他安插在末将身边的眼线。” 孙公公目光一闪,笑吟吟地道:“龚正龙?” 赵一甲颔首道:“正是!” 孙公公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又放下杯子,笑道:“那就请赵将军尽快清除内患。” “自当如此。” 赵一甲略一思索,便唤过亲兵队长,对他密密叮嘱了一番,那亲兵队长就领命而去。 不过两柱香的功夫,龚正龙便气冲冲地闯进了中军大帐。 “赵将军,孙公公,此番朝廷从海路运来鸭绿江的粮草,是受葛王所请调拨过来的。 至少应该将其一半转运辽阳才是,为何要全部入库,粒米不发东京?” 赵一甲笑吟吟地道:“龚将军,如今完颜大睿到处流窜,道路不靖。 这运粮兵马如果少了,甚不安全。如果多了,又恐我九连城空虚。 本将军以为,东京暂不缺粮,且兵强马壮,葛王要取粮时,可自派兵马来取。” 龚正龙怒道:“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来。 我等食朝廷俸禄,正该忠于朝廷,为朝廷作事。岂能瞻前顾后,畏狼怕虎? 我们有数万精兵,死守这九连城又有何用?依末将之见,留一路兵马守住这港口便是。 其余人马,应该挥师东京,与葛王殿下汇合,一同扫荡叛军。” 赵一甲浓眉一展,用力一拍帅案道:“龚将军所言甚合我意,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正该如此。来啊,击鼓聚将!” “嗵!嗵嗵嗵嗵……” 帐下答应一声,“聚将鼓”便轰隆隆地响了起来。 龚正龙反而呆了一呆。 刚刚赵一甲一拍桌子,他还以为是要和自己发怒呢。结果…… 搞什么这是? 赵一甲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旋即,大帐门口便呼啦啦冲进一群披甲执锐的魁梧壮士。 龚正龙又是心中一奇,众将领来的这么快吗? 那冲进来的,正是赵一甲一众亲兵扈从,他们蜂拥而入,马上手起刀落。 就见那刀光此起彼伏,就像一条条在“抬网”中跳的欢实的银鲢鱼…… 直到那一条条银鲢鱼变成了一条条红箭鱼,众侍卫方才住手,提刀退到左右。 第一个听到聚将鼓声,匆匆赶至的将领唱名入帐了,他一眼就看见帐中地上一滩肉泥,顿时大吃一惊。 再看赵一甲披甲端坐于上,怒目圆睁。孙公公端坐于侧首,双手捧着一道黄绫圣旨,双眼似阖似闭。 而两旁帐下侍卫,人人手提一口带血的钢刀,脸上都溅了无数的血点子,不由心惊肉跳。 赵一甲一摆手,道:“站过一旁!” 那将军不敢多言,连忙站到一旁。 待第二位将军进来,一瞧帐上情形,不用赵一甲吩咐,便学着第一位将军,匆匆站到位置上去了。 待三通鼓罢,所有将领皆披甲唱名而入,肃立于大帐之中。 这时,众将领才发现,队列之中,唯独少了本该和原九连城守将邓飞扬一样,并列站于最前首的龚正龙。 众人心中便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执法官点名之后,向上抱拳禀道:“大将军,三通鼓罢,唯龚正龙将军一人未至。” 赵一甲缓缓站起,浑身甲叶微微作响:“龚正龙是最先赶到的,他人就在那里。” 赵一甲往地上那滩血肉一指,帐中属于龚正龙一脉的将领们顿时脸色大变。 赵一甲的目光缓缓扫过众将领,开始对那些不可靠的将领逐一点名:“郭月空、唐焕章、沈苍天、风泽……,出列!” 被他点到名字的将领体若筛糠,哪里还挪得动步伐。 赵一甲把点到名字的将领全部抓出来关进了大狱。 然后他便调集兵马,安排原九连城守将邓飞扬继续留守于此,保住朝廷现在通往辽东的唯一海路入口。 他则抽调大批人马,随他向东京辽阳府开拔而去。 …… 东京辽阳府。 葛王完颜雍的书房之中。 完颜雍看着不知从何处弄来一身民女装束的上官明月,柔声说道:“此处没有旁人,明月可以摘下面巾了。” 上官明月幽幽地道:“民女伤了脸面,如今容貌丑陋,恐怕会惊吓了大王。” 完颜雍嗔怪地道:“明月何以如此看轻了本王,本王从不以貌取人,何况明月是为了本王的大业而受伤,更没有嫌弃你的道理。” 上官明月犹豫一下,抬起手来,缓缓摘下了蒙面巾。 她的心中,对完颜雍终究还有一丝幻想,盼着他因为深爱,而忽略了自己容颜的丑陋。 完颜雍看见她眼角遮不住的疤痕,就知道她脸上的伤一定轻不了,可上官明月面容的可怖,还是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本来只是山石枝木刮擦伤,又因她自己痛恨自己的模样,为了潜入欢喜岭,自暴自弃地用刀子造成了二度创伤,此时那脸真是没法看了。 伤疤垒压,面目狰狞,完颜雍饶是已有心理准备,仍然惊呼一声,猛然倒退了一步,后腰撞在书案上,笔架吧嗒一声倒下了。 一见他这般激烈的反应,上官明月急忙又把面巾系上,心中既恼火又委屈。 完颜雍真要是在街上随便看见一個人如此模样,还真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恰因为是熟识之人,而且认得她原本相貌,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可是上官明月心中自然不会这么想。 完颜雍定了定神,也知道自己如此举动会让上官明月伤心,忙恢复了镇定,沉声道:“明月,你……真是受苦了。” 上官明月道:“为大王效力,死生也不过是寻常事,伤又算得了什么。” “你放心,本王必杀完颜弘康,替你报仇雪恨!” 上官明月现在需要的是为她报仇的承诺么? 她需要的是完颜雍的呵护体贴,是对她伤了脸面伤心欲绝却又痴心不改的深情表白。 完颜雍压根儿就不会舔,哪知道她此时最关心的不是能为她复仇,而是这些说了跟没说一样,没有半点用处的屁话。 上官明月的心情顿时凉了下来,冷冷地道:“只怕,大王想为明月报仇,也不那么容易了……” 完颜雍道:“此话怎讲?” 上官明月就把“完颜弘康”在圣山大会上,公开了完颜雍假忠君之名,实为聚拢辽东地区不愿附逆的人、财、物为其所用,而其也是反抗完颜亮暴政的一员干将,并被“完颜弘康”代表“都渤极烈”完颜驴蹄,册封他为“阿买渤极烈”的事说了一遍。 完颜雍听了矍然色变。 且不说他确实早有反意,也确实是见完颜驴蹄、完颜大睿掳掠辽东,已经占了先机。 所以他只能独树一帜,从而吸引不愿附逆的各方势力来投,因而为辽阳带来了大批人口和物资,这些都是有迹可寻的。 以前没人想得到,可是有了“完颜弘康”这番话,一定能被人看出端倪。 就算他真的忠于完颜亮,有了这样言之凿凿的流言,他唯一能自证清白的,也只能是交付兵权给赵一甲,自己回燕京待勘。 可他能这么做吗?当然不能! 所以,他根本没得选择,只有提前反了。 他在九连城的布局啊,还没来得及收网!以辽东忠君第一人名义骗来的军需粮草也还没有到手,结果…… 这一刻,完颜雍错咬了钢牙,恨不得生啖那完颜弘康的血肉。 他沉思半晌,恨声道:“完颜弘康,这个小畜生,坏我大事啊!” 上官明月一直在盯着完颜雍的反应,想看看他会不会不顾自己被完颜弘康的伤害,转头就为了他的利益去投靠完颜弘康,顺势接过“阿买渤极烈”的职位。 此时,上官明月便问道:“大王如今欲待如何?” 完颜雍沉声道:“马上派人送秘信给龚正龙,叫他袭杀赵一甲,控制九连城。只等朝廷粮草一到,扣船扣人扣粮。 另外,这些时日投奔东京而来的辽东地方势力,本王也大概摸清了他们的立场,那些坚定不疑绝不造完颜亮反的,也得出其不意全部杀掉。” 上官明月见他没有提到投奔完颜弘康,接受“阿买渤极烈”一职的事情,目光渐渐亮了起来,激动地问道:“那之后呢?” 完颜雍脸色阴晴不定地道:“事情瞬息万变,无法算得如此长远。,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如果能独树一帜,完颜雍当然不愿附于人后。 所以,完颜雍的打算是,如果能顺利袭杀赵一甲,控制了九连城,那就反。 但,不与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一路,而是自成一路义军。 因为这些时日,他打起大旗,确实招揽了相当多的势力来投,这些人还带来了大量的财富。 其中有些是可以说服的,真正死心踏地忠于完颜亮的,诛其首脑,也能接收他们的部下。 现在的辽阳,实力较之当初已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再加上九连城的大军,他是有信心、有能力自成一派,而不必屈居人下的。 但,要是九连城拿不下来,安全起见,他就得暂且韬光隐晦,顺水推舟地先投效到“都渤极烈”完颜驴蹄麾下,接受这个“阿买渤极烈”之职了。 只是这个打算,完全要看九连城能否纳入囊中再作决定,不必太早说出来。 上官明月虽然没有听到完颜雍为了她宁死不与完颜弘康同流的话,可他毕竟也没说出要投靠对方。 那颗极度敏感而脆弱的心,才稍稍得到了一丝安慰。 完颜雍道:“明月,伱放心。不管上官骆如何抉择,本王都不会迁怒于你。 你为本王付出如此之多,你这一生,就由本王来照顾!” 完颜雍就从没对她表示过要娶她为妻,以前或许还有些暧昧的男女情愫在里边,现在看到她那张脸,自然是荡然无存了。 他此刻说的是真心话,但他口中的“照顾一生”和上官明月理解的“照顾一生”,显然是完全不同的。 完颜雍说的是一个上位者对为其效命者的承诺和责任。 上官明月听到的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承诺和责任。 一时间,上官明月激动的泪水就流下来。 她刚想偎依到完颜雍怀里,接受他的抚慰与温柔,完颜雍已然道: “你就在本王府上住下,本王会延请名医,多少应该能为你的容颜修整一些。 现在,本王得马上安排九连城之事,还要处理城中不稳定的那些人。” 上官明月大失所望,不过完颜雍说的也在理。 既然她能把圣山大会的消息带来,恐怕用不了多久,“完颜弘康”在圣山大会上揭开的这个秘密,就要通过他人之口传播开来了。 所以,完颜雍确实需要先处理这些事情,以抢得先机。 因此,上官明月便善解人意地点点头,由着完颜雍唤来的管家,引她去府中安置。 走在王府中,再看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楼一阁,上官明月心中有了一种特别的亲近感。 因为,以后这里将会是她的家,她将成为这里的女主人呢。 …… 王富贵是九连城兵马中的一名斥候。 此番赵一甲集结重兵,往辽阳进发,他是先遣部队派出的斥候,领先前锋人马二十余里,沿途进行侦缉探查。 斥候兵是军队中很重要的兵种,普通的士兵再骁勇善战,也未必能成为一名斥候。 因为斥候不仅要有高明的身手,而且他负责的事情,太考验这个人的智慧,并且得有一定的学识。 斥候要收集敌对势力的人口、男丁数量以及与周边部落的关系等信息。 他们要懂得绘制地图和定位水源,要会通过观察敌军营地的帐篷数量、炊烟以及运粮部队的运输情况来判断敌军的兵力。1 当然,他们最常见的职能就是侦察前路敌情,以防埋伏。 有了斥候兵,轻易就不会出现曹丞相哈哈大笑三声:“我笑周瑜少智,诸葛无谋……” 然后一声炮响,就从山上杀下一彪军马的破事。 王富贵看到了右侧山坡上的一丛灌木。 灌木丛的面积不是很大,如果埋伏人,顶多藏几十个人,不足以对他们行进的大军产生威胁。 但尽职的王富贵还是决定上去看看,于是,他一提马缰,蹿上了山坡。 随后,他就落到了一支叛军的手中。 “陆猛安,我们抓了一个九连城的斥候。” 两名士兵推着被五花大绑的王富贵,把他推到了一个面容清矍、斯斯文文的人面前。 如今化名陆天飞,且被完颜大睿不断重用提拔,已经晋升猛安(千夫长)的肥天禄,对王富贵和蔼地一笑,问道: “赵一甲出动这么多的人马,是要联手辽阳城,执行什么重大计划么?” 王富贵咬紧了牙关,冷笑一声,昂起了头来。 肥天禄微微一笑,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柄锋利的小刀,那刀真像柳叶儿一般,又窄又小。 两刻钟以后,肥天禄就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一切。 肥天禄一边用溪水慢慢地洗着手上的鲜血,一边听着王富贵的供述。 王富贵作为一名斥候兵,其实对于上边的行动意图并不是很了解。 赵一甲为了蒙蔽完颜雍,以护送孙公公和粮草的名义,带兵往辽阳城去。 到时候完颜雍势必要出城迎接“天使”,赵一甲就可以奋起杀之,然后以他的人头和完颜亮的圣旨,劝说城中守军开城投降。 但这个计划只有极少数将领知道,大部分人只知道赵一甲是亲自护送粮草和朝廷使者去辽阳。 不过,王富贵知道九连城突然少了好多位将军,生死不明,下落不知。 肥天禄只要知道这件事,再加上他已经知道发生在圣山神庙的事,也就能大概猜出赵一甲兵进辽阳城的真正目的了。 “这件事,似乎可以利用一下啊!” 肥天禄抚着胡须想了想,便吩咐埋伏在山坳中的士兵:“放弃伏击,撤!” 他要去找完颜大睿和军师于吉光好好商量一下,看看如何才能更好地趁火打劫。 驴蹄那边有杨沅相助,风头之大,现在已经把完颜大睿完全压住了,这可不利于北方的“稳定”。 再说了,这也显得他肥天禄和于吉光没本事不是? 是时候让大聪明完颜大睿也壮大一下了。 第493章 元旦前的三个任务 辽阳城在当初完颜大睿撤军后,就已重新放开了城禁,不过戒备比平时严厉了许多。 可是这一天,辽阳城突然再度封城了。 城中,乌古论元忠、李石、陈颂镋、王琬华、袁昭等完颜雍麾下大将,各自带着兵,开始了对一处处宅院的封锁、抓捕,以及遭到反抗时的大屠杀。 辽阳城中一时间处处血雨腥风。 完颜雍拟了一份名单,对那些不太可能背叛朝廷的势力,根本不做试探性接触,而是直接进行了血腥的清洗。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快刀斩乱麻。 这些被清洗的势力,很多原来并不是辽阳城里的。 他们大多是辽东地方豪强,自忖无力应对完颜大睿的兵马,因而在完颜雍竖起“忠君平叛”大旗之后,举家逃到辽阳城来的。 他们不但带来了他们整个家族的全部积蓄,金银珠宝和粮草,还把他们认为可用之人也都带了来。 这些人中有工匠,有读书人,还有比一般团练民兵更加果敢善战的士兵。 而在他们死后,所有这些,自然而然都变成了完颜雍的。 就连他们的妻女,也被捆绑起来,统统集中看押来。 她们,也将成为一份资产。 对于作战有功的将士,完颜雍的赏赐将不仅限于升官、发财,还会赏赐女人。 许多豪强还不明白完颜雍为什么要突然大开杀戒,他们一个个惶恐地闭门不出,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最终,他们等来了完颜雍的一道口令:即刻到东京留守府赴会。 这些豪强不敢怠慢,立刻整束衣冠,急急赶赴东京留守府。 不过,他们能被召去开会,那就大概率不会变成不教而诛的一员了。 这一点,让他们暗自庆幸不已,哪里还敢有什么怨言。 完颜雍召集辽阳城中各方士绅豪强,向他们传达了自己的决定:他完颜雍,要反了! 反,当然就要有個反的理由。 完颜雍虽然是仓促起兵,却也很容易地就给完颜亮编排出了十大罪状并公诸于众。 众豪强士绅听了完颜雍的话,都是有点懵的。 因为就在头一天,完颜雍刚刚发布了他的第n篇讨逆檄文。 在檄文中,完颜雍还信誓旦旦地声称,要和叛军誓不两立,要为大金皇帝尽忠,要和叛军战至最后一息。 这才一夜的功夫,完颜亮突然就十恶不赦了? 要为大金皇帝杀身成仁的大忠臣,突然就变成了叛军同党,而且还位列阿买渤极烈? 这个世界,也太魔幻了些吧? 完颜雍才不管他们怎么想呢,完颜雍现在也是被“完颜弘康”“逼上梁山”了。 他明知道这就是“完颜弘康”逼他表明立场,逼他立刻参战,可他没有别的路可选,还真就只能乖乖按照“完颜弘康”给他划下的道儿走。 城里的清洗和清缴,一连三天都还没有结束。 一车车收缴来的财宝金银运到了东京留守府。 一车车的粮食运往了城中的储粮仓。 一个个女人,被押进了完颜雍的母亲李洪愿出家修行的尼庵。 那些豪强的部下则被打散,编入了辽阳军中。 第三天傍晚,辽阳城东城楼下,缓缓吊起了一只筐子。 筐子里坐着一个斥候,他为完颜雍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朝廷的粮草已经运抵九连城。 九连城大将赵一甲亲自押运粮草,和传旨太监孙公公,正一起往东京辽阳而来。 得到这个消息后,完颜雍立刻召见乌古论元忠、李石、陈颂镋、王琬华、袁昭等心腹大将共同商量对策。 一番计议之后,辽阳城的东城门“重新开放”了。 但是,由此处出城的商贾、行人和农夫,总是在外边转悠一圈儿,就回来继续排队出城。 城外倒是有不知情的百姓开始进入辽阳城,但他们都是有进无出。 只有那些持有留守府签发的出入官凭的人,才能真的离开辽阳城。 这虚假的放松,只是为了麻痹赵一甲可能的调查。 “到时候,陈颂镋、王琬华、袁昭随本王去迎接天使,李石和元忠则在翁城上设伏。” 完颜雍的造反因为赵一甲和孙公公的到来暂时押后了。 城头上,依旧有大金的旗帜飘扬。 按照完颜雍的计划,等他把赵一甲、孙公公诱入瓮城,立即就和陈颂镋他们快马脱离,从前边的城门冲出去。 随后,瓮城的门户就要封锁,成群的弓箭手将会出现在城头上,对下面形成压制。 完颜雍现在还不知道他派在赵一甲身边的爱将龚正龙已经被杀,赵一甲已经对他亮出獠牙。 他还在计划着,到时候把关进翁城的敌军,除了赵一甲和孙公公,全部射杀。 然后,再用赵一甲逼降他带来的押运粮草的兵马。 而龚正龙既然不在运粮大军之中,必然留守九连城了。 所以,九连城他将唾手可得。 到那时,他完全有实力、有底气自成一派,而无须仰驴蹄鼻息! …… 与此同时,从九连城赶来的“运粮”大军,正络绎于途。 一辆辆大车,其实上面只有一部分装载着他们所需要的军粮。 更多的车辆上,都是攻城器械的零部件,是可以组装起来的。 赵一甲在距辽阳城只剩一天路程,安营扎寨的时候,召见了军中将领,确定了明日的行动计划。 帅帐之中,赵一甲沉声道:“明日,我们就要抵达辽阳城下。介时,完颜雍必然要出城迎接天使。 待他到了孙公公面前,本将军会立即斩下他的人头,以他的人头和圣旨,勒令城中守军弃械投降。” 赵一甲不能抓一个活的完颜雍。 为了防止辽阳城的斥候发现他是要发兵攻打辽阳城,他的主力大军和前面的“运粮部队”间隔有五十里地。 因此,他的主力部队无法及时对他进行驰援。 如果他要抓活的完颜雍,变数太大。 只要一个不慎,以身作饵的他和孙公公就要身死当场了。 所以,他只有毫不犹豫地干掉完颜雍,趁着城中群龙无首,再以圣旨恫吓,才最有可能取得成功。 如果不成功,那就立刻拨马逃离了。 等主力部队赶过来,他就可以杀一个漂亮的回马枪。 众将军都知道这是行险一击,因而个个凛然称命。 …… 辽东,秀岩(岫岩)。 完颜大睿亲自率领他最得力的部下孔彦舟和陆天飞(肥天禄),快马疾驰,冲向鸭绿江畔的九连城。 完颜大睿现在“兵强马壮”,如果只看人数的话,真是挺唬人的。 因为短短时间下来,完颜大睿已经拥兵十二万! 不过真正具备较强战斗力的,却只有三支人马。 一支人马是由原赵王府部曲为班底组建的军队,现在由他的二弟完颜大智指挥,这支兵马现有精兵一万人。 第二支队伍是由孔彦舟统率的人马。孔彦周曾经受到完颜大睿智的控制和分化,可现在也依旧壮大到了六千人的队伍。 第三支队伍则是由他的爱将陆天飞(肥天禄)所统率的队伍了。 这支人马不算太多,只有一千四百人。 但,这一千四百人全部是陆天飞自己挑选、自己训练的。 这一千四百人,被完颜大睿视作他的陷阵营。 三国时高顺的陷阵营也不过七百人,人数虽然不多,有时候却足以改变一场战斗的局面, 完颜大睿对这支人马期许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而今天,完颜大睿把他的全部精锐都带上了,包括陆天飞的这一千四百人。 这一万七千余的精兵,都是靠战场杀戮换来的。 每一个精锐老兵,都是用许多条人命磨出来的,是光靠钱堆不出来的。 完颜大睿可以说是孤注一掷了。 因为他急啊。 他现在和完颜驴蹄的差距越来越大了。 离开山东之初,他可是稳压驴蹄一头的。 结果,完颜驴蹄借老丈人之助,说降了曷速馆路统军渤海人姜骅洲,直接得到了数万大金边军。 然后,他就去驻守大定府,与完颜亮的平叛大军交战。 在这种激烈的战斗中,损伤固然重大,但是完颜驴蹄同时也在不断招兵买马。 他的人马在这种残酷的战斗中不断磨砺,迅速得以成长。 而且由于他守住了大定府,这使他名声大噪。 现在完颜大睿不管是从实力上还是从名气上,都被完颜驴蹄反压了一头。 这一次,完颜大睿拿出全部精锐,趁赵一甲领兵于外,九连城内部空虚,要把这处堡垒坚决拿下。 如此一来,他不仅将获得这处军屯之地海量的物资,而且把大量受降的士兵充入他的队伍。 这些士兵可不是那些刚招募来的农民所能比拟的,可以很快就形成战斗力。 为此,在得到陆天飞(肥天禄)探来的消息之后,完颜大睿就让军师于吉光和二弟完颜大智镇守后方,他则亲自领着孔彦舟和陆天飞奇袭九连城去了。 秀岩距九连城不过两百多里地,骑兵急行,却也不算如何遥远。 他此一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 部落联盟制有它落后的地方,但也有它优越的地方。 其实,任何一种制度,在出现并且能够得以贯彻很长时间的话,那都是当时的人们在各种尝试之中,得出的最适合当时主客观条件的最优选择。 如果把后世的制度生搬硬套到那个时代,只会摔的更惨。 以现在上京地区众女真部落来说,如果采取封建帝国那种官员体制、军队体制,就算所有部落都完全赞同,杨沅想梳理清楚行政和军队体制,最终达成统一指挥并形成战斗力,至少也需要数年时间。 但部落联盟制的特点,使得他从众部落首领在圣山盟誓,尊奉越王完颜驴蹄为联盟长,并且由谙班渤极烈“完颜弘康”暂行其职务开始,就能有效调动各支力量了。 他不需要考虑各支人马的给养、武器、军饷、建制、军官们的奖惩与调动。 他只需要制定好统一的行动计划,并且告诉这些孛堇。 只要他不是以不公平的方式坑害某个部落的利益,众部落就会一体遵从。 若有背誓不从者就是公敌。 所以,圣山大会的当天,“完颜弘康”就对接下来的统一行动进行了安排。 冒充赖观复的乌古论元义之所以不知道他接下来的行动计划,倒不是因为杨沅发现了什么,而是赖观复的部落本来也不算大,又属于辽东地区。 所以在杨沅目前阶段的计划中,他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因此为了避免行动计划提前被敌方侦察到,就被排除在外了。 杨沅率领本部人马,和真珠大王、龙泉古城、蒲察野、纥石烈吹鼎、纳懒不哈、乌吉赫、徒单、颜盏、乌延诸部落下山北返的时候,就遇到了来自上京的两千精骑的阻击。 那是完颜晏派出的谭九和杜明唐,他们赶到圣山附近了。 杨沅此时率领着十多个部落,每个部落此番赴圣山之会,平均带了两百多人,总兵力在谭九和杜明唐之上。 而且,随各部落孛堇赴会的人,都是该部落的精锐。 因此这支成分复杂的武装,无论是战斗力还是士气,都在来自上京的这支骑兵之上。 双方在秋高气爽的荒原上大战了一场。 近五千名骑士好一番厮杀,谭九和杜明唐渐渐不支,最终引发溃败。 追兵骑的都是各部落精选的良马,速度普遍要比完颜晏的这支骑兵队伍更快。 因此,谭九和杜明唐在双方骑兵正面交锋的过程中,只不过折损了不到两百人,却在被追杀过程中,损失了四百多人。 而在这场骑兵大决战中,各个部落的损失一共不到三百人。 这是一场大捷,顿时助长了各部落的军心士气,也抬高了欢喜岭越王府的声望。 当他们离开这片被践踏成泥的战场之后,就有当地的百姓闻讯跑来,从凌乱的战场上扒走死尸的衣衫,捡走野草丛中的箭矢。 随后,一个双方五万大军在此会战,盟军大胜完颜晏,斩敌过万的消息就此传开了。 很多年后,随着更多资料的解密,人们才知道当初领导盟军在这里大败完颜晏的,竟然不是当时大金国的越王府世子完颜弘康,而是他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 于是,关于这场战役的传说,又变了样子: 皇帝陛下当时深入敌后,分化金国。他以“完颜弘康”的身份参加了圣山大会,凭着他的无上风采和大智慧,被公推为联盟长。 陛下率领三百名骑兵返回欢喜岭的途中,遭遇完颜晏五万大军的阻截。陛下处变不惊,以三百勇士大败五万敌军…… 负责修史的大学士谭悠优感觉这个说法未免荒唐。 治史严谨的谭大学士先是走访了当地百姓,百姓们都信誓旦旦地说,三百勇士大败五万敌军的说法是荒诞的,非常不准确。 事实是陛下以三百勇士,击败了完颜晏的百万大军。 谭大学士觉得百姓们更靠不住,于是又向当时追随陛下奋斗于北方,如今已经告老还乡的于吉光,还有仍在任上的宰相上官骆求证。 两位老大人含糊其辞,模棱两可,最终好像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 最后,谭大学士请骆公公出面,把那一战时就跟在陛下身边的婕妤阿蛮给请了来。 经阿蛮亲口认证,又请示了负责监修史书的樊江大人,最终落实在帝国史中的数字,变成了三百对七千。 …… 杨沅回到了欢喜岭,并且以“完颜弘康”的身份,参加了越王府的家庭会议。 李太公、四姑奶奶、六叔公等家族重要人物,都参加了议事。 杨沅其实是这些人里边唯一的外人。 越王府争到了“都渤极烈”的位子,大家都有点亢奋。 杨沅乐得坐在一边,安静地想他的心事。 他有些想家了,他还惦记着和鹿溪的婚礼呢。 婚礼的一切应该都已经筹备好了吧,可他这个新郎倌儿却不在。 婚礼应该只能顺延了。 听说有些地方新郎倌不在,可以让小姑子抱着一只大公鸡替新郎倌拜堂。 不过,我连妹子也没有啊,如果说有,那就是鹿溪,她不会自己抱着只大公鸡拜堂吧? 也许因为今夜月圆的缘故,杨沅的思绪也显得格外纷乱。 我得回去,至少在年底之前就得回去。 杨沅思索着,婚期已经错过了,但总不能一直拖着。 况且,元旦之日就是皇帝改元之日,这个节点最好是不要错过。 不过,如果想抢在这个时间点之前回去,必须先办好三件事,方才可以功成身退。 第一,就是拔掉燕京的完颜晏这颗钉子。 否则,我辛辛苦苦帮金国建立的这支强大的叛军,万一阴沟里翻船,那就前功尽弃了。 第二,干掉完颜雍。 原本的历史上,此人是被后人称为一代明君的,治理国家很有一手,至少比完颜亮要强。 可是坦白说,如果完颜亮不是那么急于求成的话,治理国家也不差,至少又比完颜驴蹄家的这几头蒜要强。 但是不管怎么说,既然历史已经证明了此人不俗,那就还是把他除掉他的好。 不然,只怕我一走,这个果子最后还是要被他摘走。 第三,规范、稳定并扩大上京地区对于海上商贸的依赖。 这件事办好了,那就是“齐纨鲁缟”之计。到时想拿捏这支政权,就再容易不过。 这三件事,在年底之前,我能不能完成呢? 杨沅闭着眼睛评估了片刻,又慢慢地张开来,他的眼中已经有了一丝欣然的笑意。 他相信,当北方大地银装素裹的时候,他就能乘上大宋为高丽打造的尖底海船,借着北风之便,一日千里地返回临安去了。 第494章 各怀鬼胎 李太公的箭伤已经基本养好了。 听罢完颜驴蹄被公推为联盟长之事,他拍着椅子扶手,兴奋地对完颜弘康道:“康儿,消息可已送去大定府了?” 因为此刻除了杨沅并没有其他外人在场,因此李太公也就不怕呼其真名了。 完颜弘康笑道:“我们还没下圣山时,杨学士就提醒我给爹去信了。” “好,好好。” 李太公满意地看了杨沅一眼,道:“小杨学士,明天一早,老夫就安排人进山去伐大木,用以制作冲车、云梯、渡壕梯、抛石机、井阑等攻城器械。 你放心,北方各大族虽然未必擅长这些攻城器械的制造。 但我李家可是渤海大族,族中自有这方面的能工巧匠,一定不会误了咱们攻打上京的时间的。” 杨沅微笑摇头道:“太公你就不要费这个力气了,还不如多派人手,平整从钝恩城一路过来的道路。 上京城,我们是不用打的。之前我在圣山故意放出这个风声,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李太公和四姑奶奶他们听了都是一呆,他们一家人正美美地憧憬着今年元旦要去上京城里过大年呢,这……不打了? 六叔公沉不住气道:“咱们不打上京城了? 完颜晏守在那里,可就是插在咱们心口里的一把刀啊。 只要有他在,咱们互相牵扯着,什么都干不了,怎么能不打呢。” 杨沅笑道:“我只说咱们不用打,可没说不取上京城啊。” 四姑奶奶听他话里有话,忙示意老六安稳下来,虚心请教道:“小杨学士的意思是?” 杨沅道:“此前,我说需要派人去探查上京城中底细,如今可有消息了?” 四姑奶奶颔首道:“老身派人去过了,已经探听到了准确消息,确如我们之前所预料的,城中余粮最多撑到年底。” 杨沅道:“这就是了,上京城城高墙厚,堑壕深广,北人又不擅攻城,如果强攻,那要死多少人才能攻得下上京城?” 李太公道:“小杨学士的意思莫非是围而不攻,等着它不战而降?” 六叔公一听,眉头顿时蹙了起来:“围而不攻,耗尽他们的粮草,让他们不战而降,这当然是好。 可是,距年底可还有一百来天呢。 这一百天,如果我们就和完颜晏耗在上京城的话,如何给予驴蹄帮助? 不是说完颜亮正从各方抽调兵马,更是把他的爱将耶律元宜调回北方来了么? 万一驴蹄那边撑不住,被他们攻陷了大定府……” 四姑奶奶沉吟道:“如今小杨学士公开了完颜雍的真面目,如此一来,辽东又添一路反军。 驴蹄没了后顾之忧,阻挡朝廷大军,应该还撑得住吧?” 杨沅摇头道:“完颜雍被我揭开了真面目,如今他除了顺水推舟揭竿而起,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可他虽然是不得不反,但他跟越王可不是一条心呐。” 四姑奶奶道:“那又怎样,难道他还敢……” 说到这里,四姑奶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慢慢阴沉下来。 关乎皇位归属,完颜雍真的不敢么? 完颜雍明明早有反心,可是在他们造反之后,却还在那里努力营造出一副忠于朝廷的形象,诱骗那些不愿附逆的辽东大族,巴巴儿地把财产、兵员和女人,主动送到了他的手中。 就这么一个诡计多端的阴险小人,如果他真想坑驴蹄,很难吗? 杨沅道:“完颜雍此人心机深沉,颇多诡谋。 而越王殿下性情粗犷、直爽坦荡,大英雄论算计,又怎么可能是完颜雍这等阴险小人的对手呢?” 完颜驴蹄的家人深以为然,李王妃最为情急,忙道:“小杨学士,那你说咱们该如何是好?” 杨沅看了完颜弘康一眼,完颜弘康居然一下子就心领神会了,大概是这段时间跟杨沅处出默契来了。 完颜弘康立即把手掌往下一切,杀气腾腾地道:“宰了他!” 李王妃嗔道:“你闭嘴,没脑子的东西,听人家小杨学士说。” 杨沅笑道:“小王爷这一回可没说错,对付此等心机深沉之辈,如果咱们算计不过他,莽就完了。 一力降十会嘛,有的时候,还是很有用的。这就叫乱拳打死老师傅。” 完颜弘康一听,顿时向他娘递了個小眼神儿,得意洋洋地挑起了下巴。 杨沅道:“当然,这个杀,咱们必须要杀的巧妙,不能让人知道他是死在咱们手上。”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他们要杀的可不是一只鸡、一条狗,而是手握重兵的一位王爷。 失败了,如何善后。 成功了,但是暴露了,如何善后。 成功了,并且没有暴露,如何接收他的兵马。 不管是出现哪一种情况,都需要提前做好相应的安排。 这里边涉及太多的问题,可不只是杀掉一个人那么简单。 杨沅安静地等着他们消化这个问题,倒是完颜弘康如坐针毡,屁股拧来拧去的总想说话,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久,李太公缓缓地道:“如此一来,我们还真的需要引兵入辽东,以汇合辽东义军共御朝廷为由,才能和完颜雍有所接触。 一旦动手,如何善后,也才能相机而断。” 六叔公道:“可是,我们知道上京城中存粮不多,完颜晏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他会坐以待毙吗? 我们这边大军一走,他必然会出兵袭掠各个部落筹措粮草。 到时候,我们不但要被他断了后路,就连老家都要被他抄了。” 杨沅道:“所以,上京城外必须屯驻重兵,修筑工事,把上京困成一座死城!” 六叔公摊手道:“那我们就抽调不出足够的兵马去辽东。” 杨沅道:“老爷子你是不是忘了,辽东可还有完颜大睿这路人马呢。” 李太公沉吟道:“完颜大睿……,自从驴蹄驻守大定府,他在辽东倒是呼风唤雨起来。 只是,小城小阜,他就不知道扫荡了多少,被完颜雍控制着的几座大城,他就没有硬打过一仗。 这个滑头,做着保存实力的打算呢,他会为我们所用么?” 杨沅笑道:“现在越王殿下成了联盟长,完颜大睿会不着急? 再加上,完颜雍一旦扯旗造反的话,完颜大睿就没有了需要牵制完颜雍的理由,他总得做点什么吧?” 杨沅之所以笃定能利用完颜大睿,是因为于吉光和肥天禄现在都在完颜大睿麾下。 杨沅现在不仅可以动完颜大睿的“脑”,还能动完颜大睿的”手”,可操作空间太大了。 不过,这一点他当然不会告诉李太公。 利用完颜大睿来达成目的吗? 李太公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也不错。 如果计划失败,或者败露,那么承受完颜雍部下复仇怒火的,也将是完颜大睿。 他们只需要考虑如何能借用完颜大睿的力量,以及如果成功的话,如何确保完颜雍的势力不会被完颜大睿吞并就行了。 思路既然打开了,大家就献计献策,热烈讨论起来。 最终讨论的结果是:李太公在杨沅和各路渤极烈约定的时间带兵赶去上京。 他们将在那里会合,共同在上京城外构筑工事,围困这座坚城。 四姑奶奶负责和龙泉古城完颜大睿家族联系,共同负责维护和经营即将开辟的从钝恩城为起点的商道。 这条商道仅仅是流转过程,就能为沿途所经所有村镇带来巨大利益.就更不要说负责维护、经营、管理这条商路的人所能获得的利益了。 把完颜大睿家族拉进来,是因为双方虽然是潜在的竞争者,但更是最先举旗造反的一对战友。 给完颜大睿家族一些好处,也是一种笼络的手段。 鉴于已经有越王顶在大定府,此去辽东又有着太多的不确定性,所以越王世子完颜弘康只能留在欢喜岭。 故而,辽东之行,最终确定由杨沅、李佑,上官骆,带两千名骑兵同去。 会议结束,房间里的人陆续散去,最后只剩下最上首的李太公和四姑奶奶。 李太公呷了口茶,笑呵呵地道:“他四姑啊,你看这位小杨学士如何?” “文韬武略,都是一等一的人才。” 四姑奶奶脸上漾起欢喜的笑容:“李太公,伱好眼光啊,给咱们家抢回一个大宝贝来。” 李太公轻轻叹了口气,道:“但是,现在都渤极烈之位已经到手,再等上京城被我们拿到,完颜雍那个两面三刀的小人授首,他就该功成身退了。” 四姑奶奶喜孜孜地道:“那也没有什么,到那时,可不就得让驴蹄从大定府抽身出来,主持大局了? 驴蹄一旦出来主持大局,就算康儿这个真世子也要隐起来,何况小杨学士这个假世子呢。 咱们家又不会亏待了他,酒色财气,他要什么,现在咱都能给他。他这份大功啊,咱们也给他记着。 等驴蹄登基称帝的那一天,金銮殿上,文臣班首的位子咱们可以给他。 功臣阁上挂着的第一张像,也可以是他。这还不成吗?” 李太公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他四姑啊,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我说的功成身退,是小杨学士……要回大宋的。” “什么?”四姑奶奶脸上的笑容顿时生硬起来。 四姑奶奶道:“弘康这孩子一向是不大服人的,但是现在对小杨学士可是服贴的很。 弘康是驴蹄的长子,这江山一旦换了咱们家来坐,有朝一日,弘康就是皇帝。 弘康若做了皇帝,对小杨学士还能差了?小杨学士回了宋国,在那边他能有这般身份地位?” 四姑奶奶越说越激动:“再说了,之前咱们就是反贼,朝不何夕,他小杨学士看不上咱们,情有可原。 可现在呢?咱们就算不能打到燕京去,只以东北立国,这偌大的领土,也不比苟安于南的宋国小上几分吧? 在这儿,他可是能成为开国功勋的,是可以封王的。 是真正有封地、有封民,可以世袭罔替的王侯,不是宋国那种啥用没有的王……” 李太公道:“理是这么个理儿,事儿它可不是这么个事儿啊。” 四姑奶奶沉默片刻道:“等他从辽东回来,上京城咱们也该拿到手了。 到时候,老身把孙女、外孙女都喊出来,任他挑选,就算他相中了几个,也都给他。” 四姑奶奶顿了顿拐杖,沉声道:“总之,他必须得在上京城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一场让天下皆知的婚礼,从此做了咱们家的姑爷!” 如果金钱、利禄、功名,甚至一个世袭的王位都不能动摇杨沅的归去之心,联姻当然也不管用。 但是联姻关系的确立,就是政敌攻讦你的绝对理由。 而且任何一个君主,他再大度,也很难再信任、重用一个敌国的驸马。 这个方法虽然古老而简单,却一直是有效建立联盟的一种手段,原因正在于此。 就如那些政治联姻的,哪怕双方当事人因此成了一对怨偶,那也没什么关系。 两家的政治资源的结合,是因为姻缘关系的存在而建立。 至于用来链接双方的这段姻缘的当事人,你情愿或不情愿,感情是否和谐,那不重要。 只要这段姻缘关系存在,双方资源就可以互通,其他各方势力就会和你划清界限。 这是为人的规则,也是处事的规则。 李太公道:“如果,他坚辞不肯呢?咱们还能绑着他拜堂不成?” 四姑奶奶道:“那……太公你的意思是?” 李太公道:“这等人物,如果放他回宋国,那就是我们的心腹大患了。 安知有朝一日,咱们不能灭了完颜亮,再南下灭了宋国,一统这天下呢? 可此人不仅一身文韬武略,而且对我们知之甚详……” 四姑奶奶默然片刻,道:“咱们倚赖甚深的海上贸易,也是小杨学士撮合的吧?” 李太公道:“利之所至,等那高丽海商也从中获得了巨大利益,有没有小杨学士还很重要吗? 何况,康儿很喜欢他,上官骆也是因他而被招揽,如果我们要动他,也一定不可以搞得天下皆知。 他一个南方人,腊月寒冬,于上京城中偶感风寒,却就此一病不起,送了性命,这也说的过去吧?” 四姑奶奶把拐杖又用力地在砖地上顿了两下,发出“噔噔”的两声,也不知道她是在跟谁沤气: “小杨学士,是个好孩子,可他要是想离开咱们家,那他所有的好,可都要变成坏了。” 四姑奶抿了抿不剩几颗牙齿的嘴巴,沉声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要是咱们诚意满满,他还是不肯留下来,那就是他自己作死,死了也怪不得咱们。” 第495章 解不开的围 随着杨沅和上京地区各部落首领纷纷返回自己的领地,整个上京会宁府都骚动起来。 每个部落都在做着动员,并且从附庸于他们的小部落征调着勇士。 他们将在上京城下,汇合其他各部落,一同对上京城实施包围。 无须杨沅对他们做太多的关于利害得失的分析,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他们都懂。 上京城的存粮不足以让守军支撑到年底,所以上京城守军一定不会坐以待毙。 你不围城,他就会主动出城,为了粮食。 而单独任何一個部落,都不可能是上京城守军的对手。 上京城中,完颜晏也是百般纠结。 其实从谭九二人阻击失败,丢盔卸甲地逃回上京城开始,他就应该放弃幻想,立即出兵,将就近的部落掳掠一个遍,把能吃的统统抢回上京城。 但是,他犹豫了。 首先,这与完颜亮最初交给他的战略任务目标不符。 本来,上京的这支武装力量无需有什么动作,它只要坐镇上京城,就能牵制住整个上京会宁府的各个部落。 这就能为完颜亮平复辽东起到极大作用了。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完颜亮既没有算到曷速馆路统军司姜骅洲的反戈,也没算到完颜雍这个老六的趁火打劫,更没算到完颜驴蹄那个夯货居然真的能够成了气候,守住了大定府,把他的平叛大军阻挡于外。 由于朝廷大军迟迟不能进入辽东,严重拖延了平叛时间,导致整个战局发生了重大转变,至少对于坚守上京城的完颜雍来说,是这样。 至于第二个原因,是因为完颜晏这人做事太稳。 他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从不急功近利,从不剑走偏锋…… 本来这是完颜亮选中他担任上京这个原都城的留守的最主要原因。 可他也太稳了。 他担心逼他出城掳粮本就是敌军的阴谋,想趁他出兵,逐一吃掉他的人马。亦或趁城中空虚,偷他的老家。 他幻想陛下可能近期就能攻破大定府,改变辽东局势…… 他的优柔寡断,使他错失了一个最重要的机会。 然后,他就没有机会了。 各部落主动向上京城附近聚合了。 他们在距上京城附近八十余里的一条河流边集合,当各个部落的勇士陆续赶到之后,就向上京城下进发。 杨沅带着上官骆、完颜弘康亲自来了一趟上京城。 他们虽然不会一直坚守在这儿,但是必须得有一个亮相。 上京各道城门外,都被安排了各个部落的勇士,在这里挖战壕、造工事、设陷坑、布鹿角…… 完颜晏也曾主动出兵试探、袭扰。 但是,高大的城墙,宽深的护城河,现在成了困住他的重大原因。 他能出兵的,只有城门处放下的这一道吊桥。 对方就堵在外面,能和对面人马发生正面接触的兵力十分有限。 当然,城头上可以向对方发动远程攻击,但是城外也有抛石机和弓弩,反压制的效果也并不差。 最终,完颜晏并没什么突破,只好龟缩回城,升起吊桥,封死了城门。 而城外,不但筑垒掘壕,广设陷坑,甚至也开始筑起了“城墙”。 这样一来,不但可以在“城墙”上和城中对射,而且还能居高临下,将城中冲出的官兵一一射杀。 而且这城墙继续修下去,有可能要变成一座座瓮城。 各部落老弱妇孺负责粮草供给,由于上京城外没有朝廷的兵马,而是各个部落的天下,各部落甚至不需要派兵保护补给线。 这边扎营立寨,盛炫兵威。 城中则人心惶惶,毫无士气。 因为,按照上官骆出的主意,城外还不时射箭书入城进行攻心战术。 有些士兵是识字的,有的箭书射进了民居,就更难封锁。 很快,城外有三十六大部落、七十二小部落,陈兵二十万围困上京城的消息就传开了。 同时,上京城存粮不足以支撑到年底,到时候完颜晏会先吃百姓,再吃军中老弱的惊怵消息也传开了。 果然是攻心为上。 消息一出,上京城岿然不动,上京城中的人心,却是顷刻间就动荡了起来。 完颜晏忙着召集耆老士绅们辟谣,他相信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却不知道凡事无绝对,有些时候有些场合下,善良的谎言比真诚更有用。 他认真地向大家解说,围城的大军绝对没有二十万,他还对天盟誓绝不吃人…… 一个纯粹的军人,还是一个性格优柔沉稳的将军,又怎么可能玩得过上官骆这种天生的政客? 完颜晏辟谣唯一的作用,就是起了反作用。 你说围城的大军绝对没有二十万,那就是承认并不少咯? 没有二十万是多少,十九万九千九? 跟我们玩文字游戏,我们都是读书人好吧。 你说你绝不吃人,那就是承认存粮不足咯? 你说你绝不吃人……,只供应伱一个人的粮食当然是有的,你不吃你的部下们吃是吧? 然后,上官骆又给李太公他们出了一计,把“张巡守睢阳”的故事写的活灵活现的,也用箭书射进了城去。 故事很快就传开了,看到为了军心士气,张巡最先杀掉的是自己的侍妾和仆佣,把他们煮成肉汤分给军士们喝的故事,完颜晏的侍妾和家仆奴婢看他的眼神儿都不对了。 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看这件事情,他的站队和理解是不同的。 你要求完颜晏的小妾们和奴婢仆佣们理解这么做的意义,那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他们无法接受自己被肢解,然后丢进大锅煮成肉汤被人喝掉的下场。 把你换到他的位置,你能不能接受? 完颜晏回到府里时,看到侍妾下人看他的眼神儿都感觉毛骨怵然。 他不敢再让侍妾侍寝,他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要关紧闭户,枕下放刀。 然后他又开始怀疑他吃的饭菜会不会被人下毒,于是干脆搬去城头,与军士们同吃同住。 但他这么做,就让他的侍妾和下人们更加恐惧了。 大将军这么做,是不是已经准备拿他们做军粮了? 完颜晏府上是这样,其他将军府上又岂能例外? 围城、攻心…… 城中守军将领坐立不安,属吏部下无所适从,家人和百姓惶恐不安…… 谣言已经不需要城外引导,一天一个新版本的谣言,在城中百姓们之间疯传着。 这城,守不住了! 这已经成了城中军民的共识。 张巡的故事不也说么,他那城,最终也还是被攻破了。 战前,睢阳城中有四万户居民,就按一户人家只有五口人计算,也有二十万人。 城破时,城里只剩下四百个活人。 的确,从战略上,十个月的坚守是有意义的,它为唐王朝保住了当时剩下的长江、淮河流域的赋税支撑和运河运输,让唐王朝得到了喘息之机,完成了反攻的准备。 可是,上京城中又有多少人愿意为了完颜亮,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父母、妻妾、儿女包括他自己,被人斫成一块一块的,充作他人腹中之粮呢? 城中现在还有粮,这是城中还没有爆发大规模骚乱的唯一原因。 一旦城中断粮,恐怕被自己不断想像的恐怖一幕折磨了许久的上京百姓,就要爆发不可控制的暴动了。 而完颜晏依旧坚守的唯一原因,也是因为城中还有粮。 他仍在幻想着,新任扫北大将军耶律元宜,能够攻陷大定府。 只要朝廷的平叛大军杀进辽东,此地围城的一些部落就会动摇,转机就会出现。 所以,等等,再等等。 …… 大定府,完颜驴蹄收到了他儿子完颜弘康的来信。 得知自己竟然被公推为“都渤极烈”,完颜驴蹄放声大笑。 他立即把这件事晓谕全城军民,一时间军心大振。 今天,他是联盟长,明天就可能是皇帝。 那他们这些追随完颜驴蹄在此死守大定府的人,岂不就是从龙功臣? 完颜驴蹄守大定府,其实守的很是艰苦。 不过,他有姜骅洲带来的成建制的数万辽东精锐,而这些兵多是渤海人。 他的岳父李太公又是渤海大姓,号召力惊人。 因此在财、粮、物、人各个方面,还是能够及时得到补充的。 再依仗这座坚城以守待攻,于是连番鏖战下来,他不但守住了这座雄城,而且实力愈发雄厚。 他的兵力增长倒是不多,兵太多了供给也吃力,但他的兵个个都是在城池攻守拉锯战中磨砺出来的,战斗力远非完颜大睿抓壮丁拉起来的乌合之众可比。 …… 不过,完颜大睿现在也是实力大增。 因为完颜大睿顺利攻克了九连城,接收了留守九连城的上万兵马以及堆积成山的粮草、军械。 守将邓飞扬战死。 完颜大睿对赵一甲偷家成功,马上转攻为守,以逸待劳地等候来自赵一甲的反攻。 赵一甲此时刚刚在辽阳城下和完颜雍的大军一场苦战,还不知道家被偷了。 赵一甲料定完颜雍必然要出城迎接,因为天使来了,天使代表的是天子。 完颜雍既然在努力打造他的辽东第一忠臣形象,没道理对天使无礼。 可他没想到圣山众盟大会上,居然有人揭穿了完颜雍的真面目。 而完颜雍得到消息以后,果断地亮出了獠牙,已经对辽阳城中进行了大清洗。 长街之上的血迹,此时还没有干透。 这班情形之下,突然收到消息,赵一甲亲自护送天使,押运粮草来辽阳城,这对完颜雍来说,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他猜测赵一甲之所以离开九连城,亲自护送天使,是为了表示对完颜亮的忠诚敬畏。 但更主要的,怕是为了给天使帮腔,要逼迫自己主动出兵剿匪了。 毕竟他虽然一直喊的很卖力,却几乎没有什么动作。 完颜亮又不傻,纵然以眼下时局形势,不宜下旨斥责,但是督促他发兵却是必然的。 不过这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已经反了。 在斥候报来消息,赵一甲的粮队后方数十里,竟还有一支主力大军之后,完颜雍就不得不怀疑,赵一甲是不是有干掉自己的意图了。 于是,完颜雍及时调整了对策,派陈颂镋领一路人马,出城绕向粮队左翼。 王琬华领一路人马,绕向赵一甲粮队右翼。 袁昭领一路人马,去截赵一甲的退路,也是阻挡赵一甲的后续部队。 这个任务最是艰巨,完颜雍给他的命令是:坚守半个时辰。 李石带一路伏兵,依旧埋伏于瓮城。 完颜雍内着暗甲,带着乌古论元忠,以城西刚遭受完颜大睿游敌袭扰为由,直到赵一甲和孙公公兵临城下,这才出城相迎。 结果就是,两个老六各怀鬼胎,谁也没能干掉谁。 完颜雍和乌古论元忠带人上前迎接时,距吊桥也没走出几步。 但赵一甲根本没想进城,眼见实在没有更好的机会了,只好喝令手下动手。 完颜雍本想把赵一甲和孙公公诳进城去,却没想对方先动手了,一通乱箭射来,接着就是拔出长刀纵马冲来。 完颜雍身中五箭,亏得他早就穿了暗甲,这五箭没有射中头面的,也就没给他造成什么重创。 乌古论元忠不是赵一甲第一波要杀的最主要目标,愣是一箭没中。 两个人也顾不得左右侍卫了,连滚带爬地逃向吊桥。 二人刚刚跑上吊桥,完颜雍的舅父李石就下令升起吊桥。 结果葛王殿下不是跑过吊桥的,是在飞快升起的吊桥上一溜跟头地翻下去的。 不过,及时升起吊桥,倒是替他挡住了追射而来的箭矢。 完颜雍狼狈地逃回城去,恼羞成怒地集结骑兵,杀出城来。 赵一甲见奇袭失败,只与城头对射了片刻,便急急下令后撤。 同时,他派人去后面通知大军立即加速赶来汇合。 没能偷袭杀掉完颜雍,那他就只能汇合主力,围城攻城了。 完颜雍一直以忠臣自诩,突然成为叛逆,三军必然动摇。 再者,城中又有许多不肯附逆的势力。 到时候他只要亮出皇帝要诛杀三心二意、养寇自重的完颜雍的旨意,必然可以分化城中力量,说不定就会有人献城投降。 却不想,赵一甲刚刚逃出不远,陈颂镋和王琬华就率军杀到了。 赵一甲这才明白,他一直盘算着在城下宰了完颜雍,完颜雍却也已经打了在辽阳城中宰了他的主意。 赵一甲本来虽然是急急退走,但他那些车“粮草”却并有放弃。 因为那些“粮草”大多是攻城器械,可是这时左右都遭逢敌军,赵一甲就感觉不妙了。 等完颜雍和乌古论元忠亲自领兵追杀上来,赵一甲就只能忍疼放弃那些拖累行军的“粮草”,向后突围。 最终,赵一甲护着孙公公,领着些残兵败将与他的主力汇合了。 完颜雍见势不妙,赶紧领着他的人马又撤回辽阳城中。 不过,他已经发现那些粮草其实是攻城器械了,因此还在追杀的时候,就已经放了把火。 最后,完颜雍只有负责阻截赵一甲主力的袁昭部损失惨重了一些。 而赵一甲这边,也只是负责押运“粮草”的人马损失较大。 可问题是,赵一甲的攻城器械全都毁了。 就地取材,重新建造是不可能的,因为耗时太长,他没带那么多的粮草,完颜雍也不可能坐视他伐木建造。 赵一甲尝试着兵临辽阳城下,以攻心之术策反城中兵马。 结果,完颜雍从城上抛下许多颗人头,告诉他城中有二心者,已尽数被他诛杀。 赵一甲检视那些人头,发现不是刚刚才被砍下来的,就知道在他抵达辽阳之前,完颜亮就对城中进行了肃清。 赵一甲无奈之下,就和孙公公商议,先行返回九连城再做打算。 赵一甲有序撤退,完颜雍虽然派乌古论元忠追击了一段,见无机可趁,只好放任他们离去。 此时,完颜大睿已经把九连城经营的铁桶一般了。 完颜大睿占据的九连城可不是四战之地,依据江河山川之险要,这里甚至可以说三面无敌,完全可以作为一处根基之地。 若非此处守军是被完颜大睿打了个出其不意,真未必这么容易打下来。 完颜大睿一面凭他在此夺取的大量军械和粮草,继续扩军、练兵,一面加固城墙,扩建廓城。 赵一甲领兵回到九连城时,愕然发现,城头的大旗已经变成了大睿王的旗帜。 守在城头的将领,竟是他之前已经押进大牢,准备交由孙公公带回燕京公开斩首示众的几个人。 接着,孔彦舟就搂着赵一甲的两个宠妾登上了城墙。 “赵将军,一路辛苦了啊。” 孔彦舟在城头大叫:“你这两个小妾,挺会侍候人的,本将军就笑纳了啊。” 赵一甲看着城头,一张面孔黑的像铁一般。 孙公公的脸色比赵一甲还要黑,九连城失守,那不用问,他停在港口的船只也落在人家手里,他回不去了。 孔颜舟拍着两个美人儿的屁股,对赵一甲大叫道:“得赵将军馈赠美人儿,孔某怎么也该一尽地主之谊才是,赵将军何不进城,你我共饮三杯?” 赵一甲策马伫于城下,似乎都能听到那“啪啪”的脆响声。 那是打他小妾的屁股吗?那是打他的脸啊! 孙公公道:“赵将军,我等要攻打九连城吗?” 赵一甲道:“如今若强攻九连城,殊为不智。我等已成一支孤军……” 孙公公颤声道:“那我等该当如何是好?” 赵一甲沉默片刻,缓缓地道:“眼下,唯有三策,可供选择……” 第496章 一兴一乱(为JJM盟主加更) 孙公公闻言大喜,他以为已经走了绝路,没想到赵将军还有这许多对策。 孙公公忙道:“将军有哪三策?” 赵一甲道:“如今主客之势已易,我们只能重复完颜大睿之前的路,游击四方。 只不过,如今能掳掠的地方,大多都已被他荼毒,我们这么多的兵马所需给养甚巨,只靠流寇一般四处掳掠,恐怕很难维持。” 孙公公眉头一皱,他养尊处优几十年了,哪里受得了这般颠沛之苦,便问道:“那第二策呢?” 赵一甲道:“这第二策,就是再回辽阳,不过我们不攻辽阳,而是绕过辽阳,逃回燕京去。” 孙公公喜道:“咱家以为此计可行。” 赵一甲道:“但是,完颜大睿必然衔尾追来。 完颜雍既然已经竖起反旗,也必然会出兵拦截。 更前方,还有驻兵于大定府的完颜驴蹄。 如果我们不能顺利突破过去的话,则会在前堵后截之中被全歼。” 孙公公变色道:“那第三策呢?” 赵一甲道:“据闻,上京目前还在忠于陛下的完颜晏手中,我们可以挥师北上,赴上京城,和完颜晏汇合。” 经过前两策,孙公公不敢盲目乐观了,问道:“上京之行,可有什么麻烦?” 赵一甲道:“此前北方诸部正在公推‘都渤极烈’,现在定然已经选出了首领。 他们一旦有了首领,散沙就能凝聚起来,我们若是要一路跋涉去上京的话,同样要面临重重阻截。 更糟糕的是,上京城中严重缺粮,就算只是上京城中的守军,怕也支撑不到年底了。 我们能否突破重重阻碍尚不好说,真就突破了阻击,与他合兵一处,还是要弃城抢粮,与敌野战,优势全无。” 孙公公倒抽一口冷气,他努力地想了一想,虚心地问道:“这三策,何为上策?” 赵一甲满面愁苦地道:“孙公公,我等如今这般境遇,哪里还有上策?” 孙公公听了,脸色又是阴晴不定半晌。 他当然是想回燕京的,可这条路偏偏最是凶险。 去上京的话,且不说一路上要遭遇重重阻击,真的赶到上京城下,还得先给上京解围,而且最后还是要居无定所,落得一个到处“打食”的下场。 既然如此,那莫不如在辽东游击作战,说不定还有机会窥个空隙逃回燕京。 大股部队想直接穿插过去是不可能了。 但是一支百余人的队伍,应该还是容易的,毕竟如此广袤的大地,叛军也是守不过来的。 想到这里,孙公公便正色道:“我们一旦离开辽东,这里就要成为叛军的天下。 到那时,陛下的平叛大军岂非更加不易北上? 辽东若是尽数归了叛军,完颜晏孤掌难鸣,上京会宁府只怕也要迅速陷落。 因此,咱家以为,纵然丢了九连城,咱们也不能离开辽东。 完颜大睿能在这里活下去,而且愈发壮大起来。 我们举着朝廷的旗帜,难道还不如他们得民心? 相信辽东百姓也是会拥戴我们这支王师的。” 赵一甲欣然道:“孙公公忠肝义胆,令人佩服。 以赵某想来,我们若如丧家之犬一般奔走逃亡,还真不如就在辽东游击作战,牵制叛军。 既如此,我们先行撤往开州(凤城),在那里稍作整顿,找寻粮草,再作打算。” 计议已定,赵一甲便果断吩咐撤兵,赶往开州去了。 完颜大睿此时已经从秀岩率领大队人马迁进了九城州。 他让孔彦舟和陆天飞两员悍将追杀赵一甲,虽有一定的斩获,但赵一甲撤退有序,并非兵败溃逃,所以也没有占到太大的便宜。 随着对方越撤越远,完颜大睿这边也担心一旦中伏,后方来不及支援,便收兵退回了九连城。 至此,九连城、辽阳城、大定府,三处辽东要支,尽皆落入叛军手中。 不过这叛军却各有统属,并非铁板一块。 原本镇守九连城的赵一甲,现在取代了原来完颜大睿的角色,开始四处游击作战。他的给养全靠劫掠。 辽东百姓经过完颜大睿的一圈搜刮,很多人都活不下去了,只能附从叛逆,成为叛军的一员。 如今赵一甲又对被搜刮的已经不剩什么的辽东百姓又搜刮了一圈儿,逼得更多的百姓走投无路了。 他们要么背井离乡,逃往更北方去寻找活路。要么就只能投奔叛军,亦或者组成了大大小小的山贼土匪团伙。 整个辽东,一团糜烂。 …… 上京会宁府这边,比起辽东来,就宛如天堂一般。 至少,现在整個会宁府地区,虽然充满了战争气氛,却并没有发生战争。 杨沅待上京城的围城工事建立的初见规模,对城中守军已经能够形成有效阻截,就返回了欢喜岭。 从欢喜岭到钝恩城,正在修路,一条虽然简陋,但是起码像条道路的路正在现出雏形。 这是由沿线各个部落分段负责各自修建的道路。 修路的好处,他们也是懂的。 只是以前没有共同的利益能促使这么多的部落齐心协力去做好这件事。 现在不同了,路从他们的领地内经过,就不提商队来往人吃马喂、住宿歇息的各种花销,他们部落里的许多产物也都因此有了销路。 商队回程的时候,可以收购他们采撷来的山珍野果,可以收购他们猎杀的动物皮毛…… 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笔很重要的收入。 对于商贾们来说,一路下来聚少成多,运出去就是翻几倍的利润,可谓是皆大欢喜。 “等到我们占领了上京城,就要以上京城为中心。 到那时候,联盟长也可以从大定府撤下来,另委他人镇守大定府,而联盟长则入驻上京,居中调度,指挥各方。” 杨沅一手叉腰,站在山坡上。 在他面前,是一群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山坡上的杨沅。 杨沅对李太公说,需要给他派些识文断字的人来。 他要对这些人简单培训一下,以后就由这些人负责与高丽商人的对接,货物的仓储和管理,以及进出的监管和统计等事宜。 李太公一口就答应了,当天下午就给他把人派了来。 李太公一共给杨沅派来二十六个人,从十一岁到十六岁不等,全都是平时住在越王府后照房的适龄未婚女子。 他们不是姓完颜就是姓李,都是来自越王一脉和李太公家。 金国女性成亲年龄一般是在十三岁到二十三岁之间,主要年龄段集中在十四五岁,权贵子女会更晚一些,但是一般也不会超过十六岁才完婚。 因此,李太公给杨沅派来的,大抵就是李家和完颜家所有适婚少女了,其用心昭然若揭。 杨沅就此事问过李太公,李太公说越王府里识文断字且又可靠的,而且现在能派得出来的,也就这些小姑奶奶了。 杨沅现在大抵就是领导了一个班的初三女生。 于是,杨沅就恶趣味地让她们叫自己杨老师,并且给她们任命了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劳动委员、文娱委员…… 老师是什么意思她们懂,这些“官职”她们就不懂了。 不过杨老师这么安排,必然有他的道理。 我们不懂,是因为我们学识不够,照听照做就是了。 小女生自己脑补了一番,倒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杨老师道:“目前运来的各种物资,还是要储放在欢喜岭上的。 北方天气干燥,现在又开始冷起来了,这些东西都是耐储放的。 所以有个防雨雪的简易大棚,四处通风足矣。不过,要防鼠防虫、防火。 班长,你负责各种物资的统计和分类储放。 副班长,你负责防火检查和相应的安排。 文娱委员,你负责防虫鼠。” 抱着一只小猫,年仅十二岁的文娱委员,呆萌地答应了一声。 这个年代的人相对要早熟的多,毕竟很多同龄人这时候已经成亲了,甚至有的还有了孩子,见得多了,自然懂的也就多了。 不过,她们的心性,当然还是更贴近孩子一些。 刚刚被派来时,四姑奶奶和李太公对她们耳提面命地交代过,谁要是能讨得小杨学士的欢心,将来做了他的夫人,就可以是王妃。 小女娃儿们一开始也是奔着这个目标去的,不过现在…… 她们的责任感和荣誉感爆棚,一门心思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得到杨老师的表扬和认可。 杨老师有一整套的奖惩措施,小红花、三好生,以及能者上庸者下。 什么男人、什么王妃,有小红花香吗?有三好生有面子吗?我的学习委员要是被撤了,多丢人呐? 这帮小女娃儿的“宫斗”从一开始就偏了方向。 完颜家的姑娘们拉帮结派地和李家的姑娘们争,完颜家和李家的姑娘们内部也争,二十六个人,能拉出一百零八派。 不过,一帮小女娃儿能玩出什么花样儿,她们争的结果就是做事特认真,杨沅乐得让她们卷起来。 阿里虎和阿它被杨沅派去负责督察欢喜岭这一带的道路修建去了。 阿里虎和阿它是李太公送来侍候他的两个女仆,平时做事倒也勤勉。 杨沅正在考虑“功成身退”的事,给她们找点事儿做,以后在越王府里大小也算一个管事,她们的生活也能更好过些。 杨沅之所以还没有去辽东,是因为先要打探清楚辽东的情况。 杨沅想借助完颜大睿的力量除掉完颜雍,当然得先弄清楚,他在圣山大会上散布了完颜雍久蓄反志的消息后,完颜雍做了什么,如今辽东的情形如何。 不过,按脚程,李太公派去辽东打探情报的人也快回来了。 这时候,钝恩城潺春部首领凌戈,显星部首领符金盏分别派出,眼巴巴地守在图们江的江海汇合处泊探子,也终于在海平线上,看到了一条条大船。 这些大船,比他们之前见过的杨沅乘坐的那条大船还要大,杨沅没骗他们,高丽海船,真的来了! 两个部落的探子在这海边已经风餐露宿好多天了,忽然看见樯橹如林,顿时兴奋不已。 他们蓬头垢面,热泪盈眶。 船上,王帅同样蓬头垢面,热泪盈眶。 他双手紧紧地抓住舷窗,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 他嗅到了自由的风,那是和脂粉味儿完全不一样的味道! 第497章 望眼欲穿(为老木恩盟主加更) 一捻红等十九个美丽的女子,吃惊地看着王帅。 这位王公子这些日子里,整天困在这间船舱里,萎靡不振、不修边幅。 可这时忽然看见了陆地,他一下子就精神起来。 她们惊讶地看着王公子一脸兴奋地修面、修胡、洗脸、描眉、更换衣裳…… “叩!” 房门只响了一声,就被王帅迫不及待地拉开。 金玉贞手指举在空中,呆了一呆。 王帅正站在她的面前,长身玉立,精神焕发,就像一只发了情的孔雀。 金玉贞微微有点意外,不由轻轻挑了一挑蛾眉。 这个家伙,怎么兴奋成这个样子? 王帅退了两步,让开门口,笑容可拘地道:“夫人可是要为夫与岸上部落有所接洽?” 金玉贞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款款地走进舱室,一股浓郁的脂粉味儿,让她不由蹙了蹙黛眉。 金玉贞素手轻抬,在鼻子下边挥了一挥,乜了眼喜孜孜的王帅。 我把他和这十九個女人关在一起有一个多月了,一直不许他和别人有什么接触。 不会是把这家伙搞得以后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了吧? 噫~~ 金玉贞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这才轻咳一声,淡淡地道:“江海汇合口,有钝恩城部落的人接应。 不过那里大船靠不过去。一会儿,我放条小船下去,你先和他们接洽一下。 然后把他们的人领到大船上来,指引我们赶往钝恩城。” “好!” “到了钝恩城,再到欢喜岭,总之,这一路与各个部落打交道的事儿,全都交给你来负责。 我不喜欢和这些野蛮人打交道。” “好,没问题,都交给我!” 王帅更兴奋了,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金玉贞见状,心中愈发怀疑起自己之前的猜想来,她下意识地又退了一步。 “咳,接下来的事情,全部由你负责接洽。 记住,你只是负责接洽,如果需要有所决定的事,你来问我就是。” “好!那都没问题,一切交给为夫就是!” 王帅更兴奋了,瞳孔都有些放大起来。 终于可以和男人说说话了,大家喝喝酒扯扯淡,想想都叫人振奋啊,哈哈哈哈。 金玉贞狐疑地看着他那莫名地兴奋,有种要发狂的迹象。 金玉贞忍不住试探地道:“如果要见小杨学士时,就由妾身去见他,妾身……只和小杨学士打交道。” 说到这里时,她脸上故意带了一抹娇羞,还有目光中一点点像是心虚的躲闪。 这一下,他总该怀疑、嫉妒、愤怒了吧? “哈哈哈,你放心吧,杨学士是咱们这桩大机缘的源头。 是夫人伱跟他牵的头嘛,当然要由夫人你来接洽了。 哈哈哈……” 王帅眉飞色舞,就跟一个大包袱突然甩给了别人似的,眉飞色舞,一身轻松。 这人指定是有什么大病! 金玉贞暗暗嘀咕着,又小心地退了两步,这才淡淡地吩咐道:“行了,你准备下船……” 金玉贞话犹未了,就觉得身旁人影一闪,王帅已经不见了。 王帅“呼”地一声就从金玉贞身边冲了过去,就像一只看见了雪地的二哈,跑得那叫一个欢实。 逃出去了,终于逃出地狱了! 王帅激动地想,差点儿再次泪奔。 红烧肉虽然好吃,可是如果一天三顿只让你吃红烧肉,连吃一个月,这时突然给你端上一盘咸菜疙瘩,你的心情大抵会和王帅一个样儿。 …… 纥石烈部落也派人参与了通向欢喜岭的筑路工程。 也许,昨天他们之间还是你死我活的仇敌。 可是,今天对方给了你一个让无数族人活下去的希望,那就是让你感激涕零的大恩人。 人类的感情是如此复杂,恩怨的标准也远比动物要复杂的多。 杨沅眼见一切井然有序,包括他的那班女学生,监工、督察、管理,特别的卖力,便放心地回到王府,准备吃午饭。 一进门,他就看到盈歌正在屋角作呕,阿蛮一手提着唾盂,一手轻抚着她的后背。 “呕……” 一见杨沅进来,阿蛮马上欢喜地道:“爷,我们姑娘脾胃不舒服,您快给姑娘找个郎中来。” “盈歌脾胃不舒服了?”杨沅先是神色一紧,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急忙掩上了房门。 盈歌干呕了一阵,却只吐出两口酸水,她喘息地安慰杨沅道:“郎君,我没事儿,大概是昨夜着了些凉。” “让我看看。”杨沅不由分说,先扶她坐下,让她把手搁在桌上,便为她号起脉来。 中华文化中,医巫之间有很多共通之处,医武之间也是如此。 精于外功的人,对于人体肌肉、骨骼的伤患非常了解。 而精于内功的人,于望闻问切也自有一套学问。 再加上师师有孕时,杨沅也曾好奇地随她学过切脉,这时号着盈歌的脉搏,杨沅怎么号都感觉像是有了身孕。 算算日子,从钝恩城两人合体结缘至今,如果有了身孕,倒也确实该有脉象反应了。 他看看桌上饭菜,大鱼大肉重油重盐,都是北方菜肴风格。 有些女人怀了身孕时是没有孕吐反应的,但是那些有孕吐反应的,闻了这么浓重的味道会有作呕感也很正常。 盈歌见他给自己号脉,也不禁意识到了什么。 她紧张地看着杨沅,直到杨沅挪开手,才紧张兮兮地问道:“郎君,我……我怎么了?” 杨沅摸了摸鼻子,缓缓地道:“如果我没号错的话,你是有了身孕。” 盈歌的眸子一下子瞪得老大。 阿蛮吃惊地看看盈歌,再看看杨沅,然后缓缓看向盈歌的肚子,满脸的敬畏赞叹。 盈歌摸了摸自己的肚皮,依旧平平的,也没什么感觉,但她忽然就觉得自己不一样了。 因为在她体内,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一想到这一点,盈歌就有一种莫名的敬畏与感动,她忽然想哭。 杨沅眸中刚刚露出一抹喜色,便迅速被警惕所取代。 杨沅马上追问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盈歌道:“人家才第一回作呕呢,没有旁人知道。” 杨沅又看向阿蛮,阿蛮慌忙摇头:“人家正要去喊郎中,可还没喊呢。” 杨沅松了口气,庆幸地道:“幸亏把阿里虎和阿它打发去做事情了,我又回来的及时,否则……。 盈歌,我于医术只是略通一二,所以并不确定你是否真的有了身孕。 不过,这件事无论真假,我们都得当真的对待。 只要你除了嗅到荤腥味时会有作呕感,没有别的问题,那就不可以找郎中,也不可以再让其他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盈歌先是一怔,旋即就明白过来。 李太公一直想招揽杨沅为其所用,如果自己真有了身孕,那么李太公只要控制了自己,也就绑定了杨沅了。 当然,控制了盈歌的话,杨沅也会受到羁绊。 问题是,这个年代的人大多把家族、功业和前程,看的重于一个女人。 杨沅也从未在李太公等人面前,表现的如何重视盈歌。 李太公自己就是不可能被女人情感裹挟的人,自然也就不觉得杨沅会被盈歌所羁绊。 杨沅思索片刻,缓缓地道:“你现在若真是有了身孕,等我准备离开时,你就得有三四个月的身孕了,那时你再陪我一起颠沛,太危险了。” 杨沅皱起眉来,低头沉思半晌,又抬头看向盈歌,缓缓地道:“我得想办法先把你送走。” 盈歌有些不舍,可是一想到自己有了杨沅的骨肉,又觉得确实不该再陪他冒险。 盈歌道:“送我走?我怎么走?李太公肯放人么?” 杨沅目光闪动地道:“如果,我说此去辽东要先往撒巴山一行,去见你爹娘呢?” 盈歌紧张地揪住了杨沅的衣袖,摇摇头道:“我不去,我若去了,爹娘一定不会再放我走!” 她知道杨沅早晚是要回大宋的,如果她真被送回撒巴山,那这一生两人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杨沅摇头道:“我只是要给李太公一个必须带你离开的理由罢了。” 盈歌听了这才放心,深情地道:“郎君,反正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杨沅点点头,微笑道:“那当然,你就是想从我身边逃走,我也不答应。” 盈歌听了顿时甜甜一笑。 杨沅道:“你嫌弃什么气味儿?就让阿蛮把那个菜挪开,你先吃饭。我来想想如何操办此事。” 杨沅暗暗庆幸,幸亏是在他去辽东之前便知道了此事。 而且此事还没来得及张扬,不然李太公一定会把盈歌控制起来。 不管盈歌将来生下的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会成为他在李太公身边的一个“质子”,那他可就真的要头疼了。 这顿饭,盈歌吃的”很香“。 不管是不是真的香,反正她吃的很努力。 因为,她天真的认为,她是在为两个人一起吃饭。 她可以饿着,可不能让宝宝饿着。 杨沅守着那条被她挪开的鱼,食不知味地吃着,暗自推敲着如何先把盈歌安全送走的办法。 等他吃完饭,喝着阿蛮沏来的茶水,犹自苦苦思索。 就在这时,房门被叩响了,外边李佑的声音大声地叫起来:“小王爷,李太公有请。” 杨沅醒过神儿来,先向阿蛮示意了一下。 阿蛮马上扶起盈歌,去了内室。 杨沅走过去打开门,李佑一脸的兴奋,却压低了声音,欢喜地道:“小杨学士,钝恩城飞马报来消息,高丽的商船,到了。” 杨沅一诧,旋即满脸欢喜。 真是及时雨啊! 他忽然想到如何送盈歌离开的办法了。 第498章 如今再上虎山(为黑星光盟主加更) 杨沅精神大振,急忙问道:“哦?他们现在到了哪里?” 李佑道:“钝恩城派了人在江海汇合处守着,一见船来,便马上派人回去报信了。 钝恩城又立刻派人来我们这里报讯。算算时间的话,现在那些船应该快要抵达钝恩城了。” 杨沅微笑道:“走,咱们去见李太公。” 正房大厅里,几位王府尊长全都聚集于此,个个喜气洋洋。 海上军援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尤其是和纥石烈部落结下死仇之后,这海船来了,两个部落才能化敌为友。 如果这船没有着落,纥石烈部落一定会倾巢而出,和欢喜岭拼一個至死方休。 因为它是如此重要,所以李太公早就安排了人通知钝恩城,一有消息务必飞马来报,片刻不得耽误。 也正因此,那些海船刚刚在海平面上冒出头来,报讯的快马就已经离开海边,飞驰而去了。 一见杨沅赶来,四姑奶奶、李王妃、李太公等人都笑不拢嘴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 杨沅自然是做出一副格外惊喜宽慰的模样。 杨沅道:“从钝恩城开始,就得卸货走陆运了。 潺春部落和显星部落倾其全城之力,负责陆路运输应该办得来。 不过,陆路运输,行程就要相对缓慢些了,而且沿途各部落,也得防备有人见财起意。” 李太公狞声道:“你放心,不会有人有这个胆子的。 这条财路不是一家一姓的。谁敢伸手,我们都能灭他全族!” 李王妃不放心地道:“爹,事关重大,还是该派人护送的。” 李太公道:“嗯,我让康儿带人去,让纥石烈部落也派人去。 事关他们部落熬不熬得这个冬天,他们一定乐于护送。” 杨沅欣然道:“这样的话,那就没问题了。 高丽海船既然已经到了,我也就放心了。 此后就看我辽东之行能否一帆风顺了。” 李太公忽然有些紧张地道:“小杨学士,完颜雍非是易与之辈,如果事不可为,就不必强为之。 反正他已经背叛朝廷,就算一时不能为我们所用,至少也是自己人,并无大碍,你可万万不能有所闪失啊!” 海船来了,李太公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 他也愈发觉得杨沅重要了! 当初仓惶离开山东时,他们可是打算能逃多远逃多远,实在不行就远远的逃到罗刹地界里去,悲观的很。 可是现在,他们越来越有信心能够击败完颜亮,至少可以和完颜亮各据半壁江山分庭抗礼。 而所有这一切,全都离不开小杨学士的点拨。 所以,他宁可不能杀了完颜雍,不能占有完颜雍的兵马,也不想杨沅有所闪失。 杨沅道:“太公放心,我会谨慎的,一旦事不可为,绝不鲁莽出手。” 他思索片刻,双眼一亮,道:“我想到一个更稳妥的办法了。” 四姑奶奶忙道:“小杨学士有什么好办法了?” 杨沅一字一句,胸有成竹地道:“撒巴山! 只要我们解决了撒巴山,我们不但能除掉完颜雍,接收他的大军。而且,不会引起太大的波澜。” 众人一愣,六叔公诧异地道:“小杨学士是说,咱们先派兵攻打撒巴山?” 杨沅摇头,莞尔道:“不用打,不用打。 乌古论讹论不是个蠢货,他应该分得清,我们现在对他来说,远比完颜雍更有价值。” 李太公就是一族之长,他当然知道身为一族之长,会考虑些什么事情。 一族之长,只能忠于他的族人,他是不可能因为对一个人的忠心,而忠于族外的某个人的。 如今越王势力最大,名头最响,位置最正,乌古论讹论不可能不考虑他们一族的未来。 所以杨沅一说,他立即沉思起可行性来。 四姑奶奶却迟疑道:“撒巴山……,太冒险了吧?万一他们想对你不利……” 杨沅摆手道:“不会。现在完颜雍也反了,而且接受了我们给他的阿买渤极烈的位子。 撒巴山作为完颜雍的附庸,有什么理由对我出手? 不要说他们不敢,就算是别人想在他们的地盘上对我动手,他们都必须得保护好我。 不然,他们自己就要受了牵累。 再者说,我冒的虽然是世子的身份,可是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可是此刻仍率领重兵驻守大定府的越王殿下。 越王可不只一个儿子,他杀了我,于他有百害而无一利,他怎么会动手?” 听到这里,四姑奶奶方始放下心来。 杨沅又对李太公信心十足地道:“我带乌古论盈歌去,盈歌好歹是他的女儿,现在又做了我的女人,有盈歌帮我进言,要说服他也就更容易些。” 杨沅说的时候,满脸的兴奋,似乎一桩大事又要在他巧舌之下得以解决的得意。 谁能想得到,他竟是想用这个理由把盈歌偷偷送走。 李太公看他如此神情,果然压根儿就没往这事儿上想。 毕竟此去辽东,是要由李佑护送前去。 两千精骑都是他们的人,杨沅单枪匹马,还能耍什么花枪? 不过,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不禁眉头一皱,道:“你带盈歌去,见了讹论怎么说? 辽东那边传出的消息,可是我把她赐给了小杨学士。而你现在要冒用的可是康儿的身份呐。” 杨沅微笑道:“老太公啊,送给了小杨学士只是一个传言,真相如何,又有谁知道呢? 再说,我现在用的身份虽然是越王世子。 可是登上撒巴山后,我就算对他坦承了自己的真正身份,那又怎样?” “坦承真正身份?” 李太公忽然一怔,随后又惊又喜,道:“这么说,小杨学士愿意为我所用了?” 杨沅道:“当初杨某一定要避居幕后,不肯让太公你传出半点风声,主要是担心完颜亮会迁怒于我大宋。 而今,完颜亮还有那个力量吗?就算被他知道,我这大宋使节替伱做了说客,他敢向我大宋问责吗?” 李太公一听,微微有些失望。 敢情这小杨学士原先也不看好我们,生怕他帮我出谋划策的事儿泄露出去,替大宋招来祸端。 而今,我们站住了脚,甚至有机会征讨完颜亮,他没有什么顾忌了。 如今他反而想利用此事,向大宋证明他受困于北方时并非无所作为。 他的心,终究还是在大宋啊。” 李太公暗暗叹息了一声,不过转念想到自己几个孙女每天晚上回家,都一口一个“杨老师”: 杨老师今天说什么了,杨老师今天教了我什么,杨老师今天让我做了什么…… 他的心又踏实下来。 既然这杨沅有功利之心,那就好办。 等他回来,我们该已入驻上京城了。 到时候完颜家挑个姑娘,我李家挑个姑娘,一并嫁给他。 他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只要一拜堂,他就没了退路。 到时候,不怕他不回心转意,真个辅佐我金人。 想到这里,李太公便微笑地点点头,道: “也好,你告诉讹论,只要他愿意效忠越王,我们康儿可以和他乌古论家也联个姻。 哈哈哈,到时候,你和康儿就做了‘连襟’了。” 杨沅听了,故意稍作犹豫,然后轻轻一叹,道:“惟愿越王殿下立国之后,能与大宋世代友好。 否则,杨某夹在中间,不免左右为难了。” 李太公大乐,抛须笑道:“那是自然,你说是吧,他四姑?” 四姑奶奶笑吟吟地颔首道:“那是,那是!” 她最宠爱的宝贝侄孙女儿完颜萍,可是被小杨学士任命为“班长”了呢。 班长,大抵就是大房的意思了吧? 萍儿说杨老师最器重她,有什么事总喜欢跟她一起商量。 四姑奶奶觉得,想把杨沅留在上京城,其实也不难。 没准这位状元公就是爱面子,不想背个主动背叛的名声,到时候“逼”他一下,只怕他就顺水推舟了。 这样一想,四姑奶奶看着杨沅,便有几分看孙女婿的意思了。 一天之后,杨沅、上官骆、李佑,领骑兵两千,准备再赴辽东。 二十多个小女生站在越王府前,恭送她们的“班主任杨老师”南下。 正在监工修路的阿里虎和阿它也赶了回来。 杨沅向她们挥挥手,大声道:“我不在时,你们要各负其责,不许懈怠。我回来可是要检查作业的。” 小女生们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 杨沅又在马上向李太公他们拱拱手,就和上官骆、李佑他们一起下山。 盈歌和阿蛮则乘着一辆高轮马车,跟在马队之中。 一见杨老师提缰跃马,向山下驰去,越王府的一班小女子便齐声大叫道: “小龙出水嫌洞窄,大鹏展翅恨山低!老师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啊!” 她们也是听镇上的少男少女唱儿谣,听着蛮威风的,于是就学了来。 至于它隐含的意思,自然是不懂的。 杨沅身形一晃,差点儿一跤摔下马去。 杨沅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坡上是一张张真诚热情,依依不舍的少女面孔。 身后,马车的帘儿还没有放下,马车里盈歌和阿蛮并肩坐着,见他回头望来,向他甜甜一笑。 自己的男人如此受人欢迎看重,她们与有荣焉。 显然,这句话,她们也没听出什么不对来。 一时间反而叫杨沅有些狐疑起来。 莫非这句话本来就没什么内涵,是我想污了? 目送他们一行人马下山而去,李王妃凑近了李太公,小声道: “爹,你说,讹论如果不满意他这门婚事,会不会把盈歌留在山上不放她回来了?” 李太公抚须微笑着,悠然道:“若真如此,岂不更好?” 第499章 移花接木 (为大壳子盟主加更) 杨沅与上官骆、李佑率领两千骑兵一路南去,走的基本上就是钝恩城的货车将要通过的路线。 一则这路好走,二则也是顺路做个检验。 只要在拐向钝恩城方向时,他们继续南下就成。 一路上,杨沅走的并不快。 这次不像上次着急赶去圣山,本也无需过快,因此上官骆和李佑毫无疑心。 他们却不知道,杨沅只是怕盈歌过于劳累罢了。 这一日,沿途各个部落修整过的路段将要走到尽头了。 再往前去,如果想沿着修整过的平坦道路而行,就要向左拐去钝恩城了。 他们是要继续南下的。 杨佑一行人即将离开修整过的路段继续南下的时候,在一处山脚下歇宿下来。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彩霞满天。 趁着众军士安营扎寨的功夫,杨沅笑指山上道:“午后经过罗维部落时,曾听寨中老人讲,前方有座黑头山,山上有一眼温泉,看来就是这里了。” 上官骆和李佑往山上一看,山势不高,坡度也不陡。 半山以下草木葱郁,更上方多为黑褐色的石头,山头上水气氤氲,确实像是有一座温泉。 其实这里还真有一座温泉,不过并不是杨沅在上一处村寨歇宿时听寨子里的人说的。 而是他上次从钝恩城一路往欢喜岭去时,他就注意考察沿途地势时发现的。 当时本来是为了考察沿途道路情况,是否适合商队经过。 谁料却于此时派上了用场。 杨沅道:“我带盈歌上去沐浴一番。” 瞧他一脸坏笑,上官骆和李佑顿时明白,这位小杨学士只怕不只是要沐浴。 也是啊,这一路舟车劳顿,行程中又有众多部属簇拥左右,这位小杨学士只怕早就有些憋的狠了。 李佑会意地笑道:“小王爷自去,这山我叫人围了,小王爷只管尽兴就是。” 上官骆却担心地道:“山上会不会有野兽?” 杨沅摆手道:“这里邻近路边,况且山上光秃秃的,没有食物,什么野兽会盘踞其上?纵有,凭我身手,又怕什么。” 杨沅叫车把式下来,自己赶着车,便往山上走去。 山下炊烟冒起的时候,上官骆往山上看了一眼,见那马车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因为坡度的问题,车已经驶不上去。 杨沅带了盈歌和阿蛮,正步行走上山去。 上官骆不由摇头一笑,又复叹息一声,他还是觉得,小王爷比完颜雍更配当他姐夫。 可惜姐姐对完颜雍是一片痴心,谁也撼动不了。 待暮色苍茫,太阳只照在远山顶上一小截时,杨沅终于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美人儿下山了。 李佑估摸了一下时间,杨沅大概在山上耗了一個时辰。 也不知道这一个时辰里,小杨学士是有多少时间用来沐浴的。 如果他沐浴只用了半个时辰,那就未免太牲口了些。 毕竟那大美人儿还好,小美人儿的身子骨似乎还没长开呢。 很快,那马车就下山来了。 杨沅将煮好的肉汤、干粮端进车里,又回到火堆旁,和李佑、上官骆一同用餐。 温泉沐浴之后的杨沅,更是面如冠玉,被火光一映,剑眉星目,甚是英俊。 李佑淡淡地道:“小王爷对盈歌姑娘未免太好了些,这还要饭来张口的侍候么? 这女人啊,就跟孩子一样,有时候要哄着,有时候啊,更该管着,可不能惯啊。” 杨沅瞟了他一眼,这位仁兄好像悟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呢。 杨沅笑道:“理自然是这么个理儿,这不是……咳咳,她让本世子舒服了,本世子对她好些又有什么?” 次日行车路上,盈歌姑娘就发了风寒。 料来是昨日傍晚在山上温泉时,杨沅过于颠狂,这盈歌姑娘身子骨儿远不及他,被山风给吹着了。 赶到下一座村寨时,杨沅向村中郎中讨了些治疗风寒的草药,煎煮之后便端去车中。 因为盈歌着了风寒,阿蛮姑娘又要贴身侍候,这一路她们便再未下车,食宿都在车上。 至于想要方便的时候,那自然是要下车的。 不过,因为杨沅带了女眷,其他人都是男人,晚上睡的本就远些。 偶尔,他们也能看见杨沅或阿蛮搀着盈歌下来,远远的觅地方便,却也无人在意。 …… 欢喜岭上,因为杨沅已经把一切打点好了,李太公和四姑奶奶也非寻常之人,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 眼见欢喜岭无事,李太公便急急赶回上京城去了。 如今上京仍在围城,欢喜岭方面,常驻上京城外的是杨玄策、余奉先两员大将。 但其他部落多为该部落的孛堇主持大局,李太公自然也不好久留,欢喜岭这边就全权交给四姑奶奶了。 不过,李太公此去上京城,把高丽商队即将赶到的消息也带了过去,围城各部落闻讯,自然是军心大振。 四姑奶奶不敢怠慢,欢喜岭上上下下、内内外外,也是不顾年迈,带着王妃每日巡视检察,尤其是在建的道路和在建的货仓。 不过,杨沅把他的表格小数记账法还有消防知识,全都传给了一帮小女生。 学习委员李沅芷每天都要组织“同学们”学习的。 这些半大孩子做事尤其认真,不容半点折扣,所以处理的都很好,这让四姑奶奶非常满意。 巡视到山下道路的时候,李王妃发现阿里虎和阿它不在,好奇地向主持修整道路的吴老二问道: “不是安排了人来监督修整道路的吗?阿里虎和阿它人呢?” 吴老二笑道:“回王妃的话,阿它娘家一位舅舅殁了,想回去奔丧,小王爷不放心她,让阿里虎陪她一起回去。 她们得过些日子才能回来了。道路这边,现在是李文秀姑娘负责监督,您要是有话问她,小人找她过来。” “不必了!” 李王妃摆摆手打发了吴老二,想了一想,忍不住对四姑奶奶发牢骚道: “四姑,一个丫鬟侍婢,用得着这么宠她么?别是小杨学士把她给收了房吧。” 四姑奶奶笑眯眯地道:“收了好,收了好啊。这人啊,就是要有欲望,才能为我家所用。 那阿它收了也是个通房丫头的命,你的女儿若是跟了他,必然得是正室大房,你担心什么。” 李王妃讪讪地道:“人家也就是这么一说,只是觉得阿它没长开呢,要是阿里虎那个小妇人,倒是没有甚么。” 四姑奶奶不屑地道:“哼!男人啊,还不都是一个样儿,见腥儿没命。他呀,好歹是个知道疼人的。” 两个妇人一边说,一边沿着平整夯实了的石子路,缓缓地走了下去。 …… 此时的钝恩城,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随着商队的到来,船上水手、商贾在经过漫长的海上航行之后,全都拥挤到了小城里狂欢。 酒楼、茶肆、饭馆、半掩门儿的,无一处不生意兴隆。 就是那些小商小贩,也从中大获益处。 毕竟这些人远来一趟,总要买些当地的稀罕玩意儿带回去。 这些商贩平时做的都是本城人的生意,少有外人往来。 因此商品多为本地特色,东西别致,价钱又不贵,正适合买来送礼。 潺春部落、显星部落,此前就已组织筹备了大批的牛、马、驴、骡。 他们还利用山中大木,造了许多的平板货车。 甚至,因为海上是不结冰的,冬天也能运输货物过来。 而东北大地在冬季是雪野千里,遍地冰封,正适合爬犁。 爬犁运货的话,由于冰雪阻力小,其实比这货车还能装载。 因此,一些有先见的人家已经提前开始制作爬犁了。 那大货船,对于钝恩城的人来说,一条船就宛如一座城了。 无数的货物运下来,有些根本来不及装车,提前修整好的半天然码头上,货物堆积如山。 一批货物装好车,就会由部落中派出勇士,押车运货,踏上行程。 纥石烈部落和欢喜岭的人,则由完颜弘康小王爷指挥调度,分批护送各种军需。 小王爷暂时就住在了钝恩城中,他本有心交好这位神通广大的高丽商人王帅,而王帅对他也是一见如故,两人很快就成了相交莫逆的好朋友。 王帅现在看见男人坐在炕上挖鼻孔抠脚丫,抬起腚来就放屁,都觉得特别的赏心悦目。 他倒不是如金玉贞所猜疑的那样喜欢了男人,纯粹是一种风格受够了,想感受一下粗犷风罢了。 整整四十多天啊,就一间大家一旦走动起来就要摩肩接踵的小舱室。 吃饭睡觉洗澡方便,加上他一共二十个人,全都在这个小空间里。 而且,他们根本无话可谈,难道天天谈情? 完全就是一个图钱、一个图色的结合,当色暂时失去了吸引力的时候,那就只剩下无尽的厌烦了。 这天晚上,一大一小两个美人儿赶到了码头。 码头上时常有主动找来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可是这么美的却是从不曾见过。 所以一看两个美人儿凑过来,船上和码头上的水手便喜出望外。 不料,正在码头上遛达食儿的火长崔义恩一见二女,却是大吃一惊,立即快步迎了上去。 第500章 杨沅拜‘泰山’ 崔义恩随金夫人去过燕京城,在乌古论府住了好久,他认得盈歌。 一些今天还未离开船只去城里寻欢的水手,只道是被船长抢了先,只好站住,眼巴巴地看着。 他们只盼崔火长胃口不要太大,最好能给他们留下一个,大家再竞价就是。 结果,就见双方只交谈了片刻,他们的崔火长便非常殷勤地把两位姑娘请上了船。 众水手顿时大失所望,不过一看崔火长色令智昏,居然把两个女人带上了金夫人的座船,众水手又幸灾乐祸起来。 尊贵的金夫人倒不阻止他们去城里寻欢作乐,但是谁要敢把这些污七八糟的事情带上她的座船,一旦被她撞见,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现在只盼崔火长能被金夫人撞见,然后被狠狠抽上一顿鞭子。 船上,金玉贞正在自己的卧舱中检查着货物清单。 时间一天天过去,货物一船船运走,剩下的货物已经不多了。 估计再有两天功夫,最后一批货物就能运往欢喜岭。 由于现在上京城还在完颜晏手中,想卖各种山珍奇货的部落商人,如今都在往欢喜岭赶。 他们要在这里把货物交接给高丽商人,再由商人们一车车运回钝恩城装船。 当然,回程路上,他们还会从沿途村寨堡屯各处部落聚居处,收购大量的山货和皮毛,以及制作弓弩所需要的筋、角、胶、骨等各种材料。 这些,实际上都是要运去大宋的。 再有两天,她就可以随最后一批货,也赶去欢喜岭了。 这时,舱门被叩响,崔义恩的声音从外面急急传了进来:“夫人,盈歌姑娘来了!” “什么?”金玉贞一听盈歌之名,不禁讶然抬起头来。 码头上的水手还在等着崔火力吃瘪,可是崔火长很快就重新出现在了船头,而他带上船的那两个美人儿,却不见了踪影。 …… 杨沅一行人赶到了撒巴山。 撒巴山位于绥芬河流域,山只是一座山,可是乌古论部落,却是分布在这条河流两岸数百里范围之内。 只不过,撒巴山是这個部落的统治中心,其地位就类似于一国的都城。 因此,当杨沅一行人抵达撒巴山下,实际上早就进了撒巴山的地盘。 女真各族公推都渤极烈、越王完颜驴蹄世子完颜弘康拜山的消息,也因此早就传到了山上。 但撒巴山上一直没有派人迎接,只是由一些部落勇士远远地“护送”着,一直把他们送到撒巴山下。 能够被一个传承几百年的大部落选定为统治者定居的山川,它就必须具备两个条件: 一个是险峻巍峨,易守难攻。 另一个就是山水秀丽,植被茂盛。 撒巴山当然是具备这样的条件的。 山势险峻雄奇,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但山上又有许多平缓宽阔的坡地,如果在山上种粮,再加上山泉水的灌溉,哪怕是封锁了这座大山,山上的人也可以繁衍生息活下去。 只要人口不暴增,待上几十上百年都没问题。 杨沅一行人到了山下,便让人报上山去。 上官骆想了一想,提马到了杨沅身边,悄声道:“小王爷,要不要先把盈歌姑娘押在军中?” 他是怕乌古论讹论对杨沅不利,如果把盈歌押在军中,一旦出现意外,说不定可以来个“一换一”。 虽说这里是乌古论氏的地盘,但是除非乌古论氏现在已经集结了全族勇士,在四下里构筑工事。 不然,他们两千铁骑,要突围还是有办法冲出去的。 杨沅摇了摇头,淡定地道:“你放心,讹论仍旧保持族长的身份而没有传给儿子,却让儿子投奔完颜雍,就可见此人思虑谨慎,不是个鲁莽的匹夫。” 上官骆沉声道:“那我陪小王爷上山!” 杨沅心道,你陪我上山,那我不是露馅了个屁的。 他微微一笑,拍拍上官骆抓紧缰绳的手臂,诚挚地道:“不,李佑悍勇,却不擅用谋。 我不在,你必须得充当这两千劲卒的头脑才行。” 上官骆血气上涌,激动地道:“小王爷放心,骆在山下,愿为小王爷镇山之石。” 这时大块的青石垒就的山门处,数骑快马驰来,高声道:“大孛堇有请完颜小王爷上山!” 杨沅又拍拍上官骆的手臂,又看了全副披挂的李佑一眼,翻身下马,叫车把式让开,自己驾车,往深达一丈的巨石门洞走去。 门洞左右和上方碟墙上,都有弓箭手和持矛武士严密戒备着。 撒巴山上,乌古论元义、元无、元双、元千、元古、元英、元雄等子弟,还有福哥、贵哥、鱼歌、梅歌等姊妹,全都候在大厅外面。 讹论下了命令,不许他们擅自下山。 这些都是盈歌的同辈人,倒不都是讹论生的,还有讹论的兄弟、堂兄弟的孩子。 他们家是同辈一字大排行。 这些人中,论年纪,最小的还在穿开裆裤流鼻涕,最大的比讹论也只小一两岁。 因此,等在大厅外的,就还有盈歌的侄儿辈,甚至还有几个侄孙辈儿。 撒巴山的这座主楼,倚山势而建,高有三层。 三层楼上,毕国公主不时走到窗口,翘首向远处逶迤的山道上张望几眼。 这撒巴山是一座主峰,另有几座矮峰拱卫。 运兵道经常出现坡度极大,需要手脚并用进行攀爬的地段,因此不宜供客人行走。 但走势平缓的山道就是迂回的盘山道了,因此无法一目了然地看到山下,非得等车子到了主峰下面才能看见。 讹论坐在桌旁淡定地喝着茶,见妻子坐立不安,忍不住说道:“急什么,等他们到了主峰,自会有人来报的。” “敢情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 毕国公主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盈歌那孩子……” 说到这儿,毕国公主不由眼圈一红,便摸出手帕拭泪。 讹论无奈地道:“她这不是好好的么,你哭什么。” 毕国公主哽咽地道:“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又不是她的本意,还不是伱们男人要争权夺利打打杀杀才害了她? 如果……她真是先跟了大宋的杨学士,又被送给了完颜弘康,那也是她身不由己,你这当爹的见了她,可不许辱骂她。” 讹论瞪眼道:“我几时说过要骂她的?” 毕国公主哽咽道:“你看,你对我都敢瞪眼睛了,还说不会骂她。” 讹论沉默片刻,便“噔噔噔”地走下楼去。 他正烦躁着呢,只是总不能如妻子一般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吧? 偏偏毕国公主吵的他心烦,又不好发作,只好躲下楼去。 讹论烦躁,是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主动登门的完颜弘康。 完颜弘康既然敢来,显然是已经知道完颜雍举旗造反,并且接受了女真各部在圣山盟誓,封给的阿买渤极烈之位。 在这种情况下,谙班渤极烈完颜弘康拜山,他是无论如何不能刀兵相向的。 这是身为一族之长的理智。 可是从感情上,他恨不得一刀宰了完颜弘康。 那小畜生不仅玷污了他的女儿,还敢带着他的女儿耀武扬威地上山。 讹论回到大厅,盘膝坐在熊皮胡床上,蹙眉不语。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毕国公主从楼上快速地走下来。 讹论一瞧妻子急促的步伐,心中便是一跳,盈歌到了? 他下意识地就要长身而起,但是在空中定了一定,又慢慢坐了回去。 他要沉住气,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他不能失了主动。 杨沅赶着车,主峰已在眼前。 主峰前,一片开阔地,一幢幢房屋间次座落在林木、草地中间。 房屋均为木制结构,只有主屋气势恢宏一些,但也只是一幢大屋,并不是什么宫殿规制。 主峰上除了乌古论家族本家至亲,还有许多人都闻讯赶了来。 看到他时,这些人都按刀而立,怒目相向。 杨沅淡定地挥着马鞭:“让让,借光。” 杨沅一直把车驾到主屋大堂前,这才停下来。 守在主屋外的乌古论家族同辈和晚辈众人齐齐涌了过来。 元义迫不及待地叫道:“妹子,盈歌?” 其他人也乱七八糟地叫起来,有叫姐妹的,也有叫小姑的,还有奶声奶气地喊姑奶奶的。 杨沅眉头不由一挑,没看出来啊,我这辈儿还不小啊。 杨沅刚跳下车,就被乌古论元义一把推开了。 元义冲上前挑起车帘儿,喜形于色地叫道:“小妹,我……” 声音戛然而止,元义愕然望着车中两人,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又向车子看去。 没错啊,车厢就这么大,没有别的空间了啊,妹妹呢? 车里,阿里虎和阿它强作镇定,只是终究没见过这么大的世面,被车外无数双眼睛盯着,二人脸色都白了。 但她们依旧遵照杨沅的吩咐,坐在车中,动也不动。 元义对杨沅怒喝道:“我妹子呢?” 杨沅没理他,他探手往怀中一摸,元义见状,立即闪退几步,“呛”地一声拔出刀来。 杨沅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开始热情地对小朋友们分发蜜饯果子:“大家好啊,我是盈歌的男人。来,小家伙,叫姑姥爷。” 杨沅弯着腰,对一个头发梳成鬏鬏,刚刚喊姑奶奶的小家伙刚递过一块蜜饯,就被元义揪着衣领一把拎了起来。 元义怒吼道:“我妹妹呢?” 杨沅倒是没认出来他曾经出现在圣山上。 杨沅淡定地看着他,从容地道:“待我拜见了岳父大人再说。” 元义勃然大怒,猛地挥起拳头,杨沅却连眼睛都没眨。 元义咬了咬牙,没见到妹子,这一拳终究不敢打下去。 他恨恨地松开杨沅,慢慢退了两步,一把攥住了刀柄。 杨沅淡定地整理了一下衣衫,便举步往大厅中走去…… ps:日更的第二更,明天上午写,我已经坐不住了,腰椎难耐,必须起来活动活动了。 第501章 这幢撒巴山的主屋虽然是民居大屋的模式,但是厅堂足够大,举架足够高,和临安城里那建筑规模稍显局促的宫殿也不遑稍让了。 大厅最上首是一张胡床,左右两边摆了八张矮几,每张矮几后面各有一张蒲草的蒲团,显然平时这乌古论氏一族议事的时候,依旧是喜欢席地而坐的。 如此巨大的厅堂里,上首此刻却只坐着一人,站着一人。 坐着那人虽然盘膝坐在胡床之上,却如一头要奋起噬人的饿虎。 他的骨架甚大,身材魁梧,上身微微前倾,有些探询和审视的眼神儿盯着杨沅。 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美妇,她并不是伴侍在胡床旁边,而是恰走走到此处,见杨沅进来,便停住脚步,向他望来,因此站姿甚是闲适。 这两人,显然就是盈歌的父母了。 今日这事儿因为“完颜弘康”和盈歌之间复杂的关系,有点家丑的意思。 所以,只有讹论夫妇,并没有族中长老们在场。 那美妇人墨云秀发,杏眼桃腮,春山浅黛,面相与盈歌有六七分相似。 她身材高挑,玉脸匀净,细腰袅娜,看起来不似盈歌的母亲,但有几分像是一位长姐。 只是在气质上,她没有盈歌那种山中少女的野性与张扬,反而显得内敛典雅,因此便有些秀骨姗姗,端庄妩媚了。 杨沅微微一诧,他没想到,这还是个冻龄丈母娘。 杨沅看到她,第一个念头便是“幸好盈歌长相随她妈。” 第二個念头便是:“待盈歌年长一些,气质内敛,应该就像她母亲此时一样了。” 至于冻龄不冻龄的,杨沅倒是不在乎。 等他把蛰龙功传给盈歌,那不比冻龄还冻龄? 随后,杨沅便不再打量毕国公主,而是向胡床上的“饿虎”长长地一揖,恭声道:“小婿杨沅,见过岳父大人、见过岳母大人。” “什么?” 毕国公主惊诧道:“你不是完颜……” 她忽然抿住了嘴巴,这话不好问呐。 难不成要问,听说我女儿被李太公当成女奴送给你了? 后来又跟了完颜弘康是怎么回事,现在现在又变成你是我女婿了? 讹论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沉声道:“你们一路行来,对外声言,是完颜弘康要来拜山。可那人实则是你?” 杨沅泰然道:“不错!实际上,圣山神庙时,替越王殿下受‘都渤极烈’之位的,也是小婿,并非完颜弘康。” 讹论浓眉微拧,问道:“越王在玩什么花样?” 杨沅道:“也没甚么花样,只是越王世子虽然能打能杀,唯独不擅长权谋算计。捭阖纵横方面,实在是难为了他。 可是越王本就不在会宁府,如果越王世子也不出头,而是另委重任于他人,那就难以服众了。 因此,他的外公李鸣鹤,便要我冒其名姓,代其行事。此事,便是欢喜岭上也没几个人知道。 如今岳父、岳母当面,小婿不敢隐瞒。但是,岳父大人若是对外张扬此事,小婿可是一字不认的。” 这年头,既没有录音设备,也没有录像设备,杨沅就不怕对他实言相告。 考虑到他这真真假假的身份,也确实不宜再隐瞒讹论夫妇。 而且,他没把盈歌带在身边,那他如果不说出真实身份,可就不好交代盈歌的去向了。 不过,如果讹论要对外张扬此事,那他当然是绝不会承认的。 毕国公主这才知道,女儿只有一个男人,还是那位大宋杨学士。 不由自主的,她便松了口气。 别看女真一族的文明进化史比较短,尤其是相对于有诸多礼数讲究的汉文化来说,显得粗犷狂野了些。 但是在男女之事上,他们的规矩丝毫不比中原地区宽松。 金国建国之初,地盘渐渐扩大了,皇帝也有了排场和后宫,但是还不懂使用太监的时候,宫里就是由寻常男子充任奴仆侍从的。 为了防止宫妃与侍从有染,当时金国宫中做了诸多的严厉规定,以防备宫妃或者侍女与侍从发生苟且之事。 金国宫廷规定,不但妃嫔交代事务给侍从,必须隔着帘笼说话,就算是路上相遇,侍从也要远远就俯首低头,不可抬头看上一眼。 但凡抬头,立斩不赦。 到后来金国灭了辽国,接收了大批的太监,他们才发现,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好用的人造生物。 宫廷如此,民间也是如此。 如果说区别,那就是同样是男女大防,一旦越界,中原这边更习惯于从女人的角度做文章,说教女人、约束女人,发生不轨行为时更多的是嘲讽、抨击女人。 也就是用“贞洁”来做文章。 而女真这边则不然,他们一旦发生这种事,更易被人讥讽嘲笑的是男人。 因为他们更喜欢用“尊严”来做文章。 你作为男人,保护不了家里的女人,让她被人玷污,那是伱男人无能。 你有本事,就去杀了你的仇人,夺回你的女人。 你作为男人,老婆却偷人了,那还是你无能。 你有本事,就去杀了那个偷你女人的男人,不要只会狺狺狂吠。 也因此,乌古论盈歌当初才想用自己行为不端,刺激尚未正式结亲的完颜屈行与她解除婚约。 李佑才会不依不饶,宁死也要把那奸夫和他那混账老丈人、大舅哥都杀个精光。 乌古论盈歌是乌古论氏族长的女儿,如果被人当成女奴送来送去的,整个乌古论家族的男人都会因此感受到莫大的羞辱。 此刻,听说女儿没有被人送来送去的,这小杨学士还一口一个岳父岳母的叫他们,毕国公主便放下了一半的心思。 否则,她还真怕丈夫受不了屈辱,不计后果地宰了眼前之人。 心思稍稍放下,再一打量杨沅,毕国公主就有些满意了。 本来,杨沅的状元光环就让这位岳母大人挺满意的。 所以上次讹论派人去钝恩城劫杀杨沅夺回女儿时,她才派了小蛮想把小杨学士活着带回来。 如今再瞧杨沅一表人才,尤其是白白净净,风流倜傥,有种粗犷的北国男儿所不具备的精致感,心中就更加满意了。 女儿跟了他……貌似也不错。 讹论与毕国公主的关注点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听了杨沅的话,略微一怔,待消化了杨沅所说的内容,目光便凝重起来:“杨沅,你是大宋使节?” “正是!” “你投效了越王?” “小婿是宋人,还要回大宋的,小婿只忠于宋国。” 讹论冷笑:“那你在为越王效力!” 杨沅摇头道:“贼亮狼子野心,穷兵黩武,不仅金国军民难以承受。我大宋更是旦夕戒备,日夜提防。 此等昏君暴君,如果他死掉,不只是女真百姓的幸事,也是我大宋的幸事,是全天下的幸事。所以,小婿是在为宋国谋划。” 这一点,杨沅还真是特别注意。 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愿意给人留下把柄。 以前的他,不要说在宋金两个庞然大物之间,就是只在宋国,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没有什么大人物会关注他。 他的崛起,也不过就是从考中状元开始,满打满算不过几个月的功夫。 而今后则不然了,尤其是他成功返回大宋之后。 他清楚,今日的历险与付出,一定会获得丰厚的回报。 到那时,他也会真正进入宋国乃至金国甚至其他国家许多大人物的视线。 为了了解他,想要针对他的人,对他的认真调查也会开始。 天知道今天一个不经意的举动,一句随口敷衍的话,会给人留下什么把柄? 所以,就算是虚与委蛇的事儿,就算是在讹论夫妇面前,他也一定要坚持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讹论冷笑一声,懒得与他就此事计较,沉声问道:“好!那么,你杨学士以完颜弘康身份上撒巴山,有何指教?” 毕国公主终于忍不住了。 她本来想着,在外人……不是,在自己女婿面前,得给他老丈人留点面子。 再说了,自己这老丈母娘,对丈夫也得优雅一点、体贴一点,让姑爷看看,我们乌古论家的女人,是温柔体贴有家教的,娶了我的女儿,你可是一点都不亏。 结果讹论在那儿东拉西扯的,就是不问自己女儿为何还不出现。 指教! 指教你麻痹啊指教! 毕国公主强压了压心头火,才没把这句话骂出来。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把竖起的眉毛慢慢放平下来,强挤出一副温柔的笑容,说道:“小杨学士,小女盈歌现在何处,为何还未见她进来?” 杨沅向毕国公主作了一揖,彬彬有礼地道:“岳母大人,盈歌已经有了身孕,小婿送她回临安养胎去了。” “啊?”讹论和毕国公主听了齐齐一惊。 讹论惊呼道:“盈歌去了大宋?” 毕国公主惊呼道:“盈歌有了身孕?” 杨沅微微颔首,对他二人一一作答。 毕国公主听了,不禁又喜又忧。 喜的是,自己要有外孙了,那是自己亲生女儿的血脉延续,当然格外欢喜。 忧的是,女儿被女婿送去大宋了,这以后想见一面山高路远的…… 我不管,每年去探望一次,总还是可以的吧? 探望女儿和外孙,兼游山玩水,挺好,省得整天看着讹论那张臭脸。 讹论则是彻底傻眼了。 他眼前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彬彬守礼的杨沅,而是一个跷着二郎腿,坐在圈椅里的纨绔。 那纨绔抖着二郎腿,得意洋洋地对他说:“我有你的人质在手,而且还是两个!老登,你能奈我何?” 老登是女真语的音译,意思是老者,老头。 这本来是一句尊称,特指那些经验丰富、智慧深邃的长者。 不过后来演变成了一个调侃、玩笑的称呼。 至于老毕登,那就直接是糟老头、死老头的骂人话了。 讹论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杨沅,说出你的来意!” 讹论现在连杨学士都不叫了,他只想打人。 杨沅道:“小婿此来撒巴山,对李太公说出的理由是,劝说岳父大人你,放弃完颜雍,改投越王殿下。” 讹论眼睛微眯,他当然听出杨沅还有弦外之音:“那么你真正的来意呢?” “还是放弃完颜雍,改投越王殿下!” 讹论立即左看右看。 我刀呢? 毕国公主到底与他做了多年的夫妻,一看讹论腮帮子努着,胳膊四棱子起金线,左顾右盼的找东西,就知道他要干嘛。 毕国公主赶紧抢先一步,在丈夫发现之前,把挂在胡床一侧的七星宝刀抢在了手里。 毕国公主狠狠瞪了丈夫一眼,这才转向杨沅,杏眼含威,手按刀柄,沉声喝道:“贤婿,你今天若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这撒巴山,你可就下不去了!” 讹论气急败坏地瞪了毕国公主一眼,你放狠话就放狠话,放狠话还“贤婿贤婿”的是什么鬼? 第502章 舌灿莲花的他(为拾瓦寻蛤盟主加更) 杨沅倒也无意和讹论夫妇调侃玩笑。 只不过,想要简明扼要地回复他们问题的话,的确就是一样的答案。 但是结果虽然一样,过程却并不一样。 杨沅道:“岳丈、岳母,如今完颜雍已经反了,而且接受了越王封给他的‘阿买渤极烈’之位,是为国相第一辅政。 如此情形之下,乌古论氏即便与完颜雍走的很近,但是一样是归属‘都渤极烈’统辖,小婿没有说错吧?” 毕国公主绷着俏脸,替丈夫问道:“所以呢?” 杨沅道:“如果乌古论氏仍然依附于完颜雍,本也没有什么。 大家都志在贼亮嘛。可是,来日一旦灭了贼亮,又或者与贼亮划地而治,再立一国呢?” 杨沅看了看乌古论讹论,加重语气道:“乌古论氏为何要依附完颜雍?是完颜雍对乌古论氏有天大的恩情吗? 不过是因为,乌古论氏出过多位皇后,与大金皇室的关系一向紧密。 贼亮篡位自立后,为了巩固权位,杀死了许多皇族中对他威胁甚大的亲人。 而这些被杀的宗室,其母系很多都是出自乌古论家族,因而贼亮不敢信任乌古论氏,排挤打压乌古论。” 杨沅一口气阐述清楚了乌古论氏落得今日尴尬境地的原因,又道:“贼亮若是不死,乌古论氏的境遇只能每况愈下。 而完颜雍有不臣之心久矣,所以岳父大人才会横下一条心,赌上全族命运,想辅佐完颜雍谋反,小婿说的没错吧?” 毕国公主扭头看了丈夫一眼,替他答道:“没错。” 杨沅摊了摊手,疑惑地问道:“那么,现在越王也反了,而且反的比完颜雍更加果决、更加爷们! 越王还被公推为‘都渤极烈”,无论是地位、身份、名望、实力,哪一样都在被迫起事,被动起事的完颜雍之上。 岳母大人,为乌古论氏计,在这种情况下,越王不计前嫌,主动招揽。 小婿不明白,乌古论氏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不接受呢?” 毕国公主再次扭头看向讹论。 确实,乌古论氏又不欠完颜雍什么。 乌古论氏对完颜雍现在还是投资阶段,为了完颜雍损失就有不少,回报还一点也没看到。 无论是从道义上还是利益上,乌古论氏有什么理由非得跟着完颜雍一条道儿走到黑? 讹论目光闪动,半晌,微微坐正了身子,他的饿虎之势变成了更显慵懒的闲适坐姿。 杨沅看在眼中,心头顿时一松。 他知道,乌古论讹论已经被他打动了。 讹论道:“李鸣鹤想让老夫投效越王,他怎么说?” 杨沅道:“以撒巴山为中心,一个方千里的渤极烈的位子,当然是跑不了的。 此外,世子完颜弘康可以迎娶乌古论家一个女儿,两家就此结为姻亲。” 讹论道:“他要我们做些什么呢?” 杨沅道:“请岳父下密令,让舅兄元忠配合小婿,刺杀完颜雍,再由李佑接收完颜雍的势力。 之后嘛,当然就是听从越王的调遣了。” 讹论目光微微垂下,盯着杨沅身前的地板。 他沉默半晌,又微微抬起目光,问道:“那么,你想让老夫投效越王,又怎么说?” 杨沅道:“完颜雍野心勃勃,不是甘心久居他人之下的一个枭雄。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他一样也不占,这才暂时接受了越王给他的官职,问题是……” 杨沅直视着讹论,问道:“乌古论氏有不惜一切,跟着完颜雍造贼亮之反的动机。 可是有不惜一切,跟着完颜雍造越王之反的理由吗?” 这句话直指本心,讲出了乌古论氏一切行动的根本利益所在。 乌古论讹论身子一颤,蓦然张大眼睛,看向杨沅。 有时候,一個让人困惑不决的问题,一个取舍不定的选择,其实就只需要一句点破迷津的话,就能让人的思路一下子清晰起来的。 杨沅这段对话,完全站在乌古论氏的利益和立场之上,从他们之前的选择、之后的去向,对乌古论讹论这位大族长做出了分析。 讹论心中顿时豁然开朗。 他心中有了决定,目光渐渐清明起来。 但他谨慎地没有轻率表态,而是向杨沅问道:“所以,你对老夫有什么建议?” 杨沅肃然道:“对乌古论氏的前途来说,既然造贼亮的反是唯一的选择,那么选择越王远比选择葛王更好。 现在完颜雍刚刚起事,乌古论氏要和他划清界限还很容易。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岳父大人应该从速做出抉择。 至于说,李太公希望岳父大人做的事,小婿倒是不以为然!” 杨沅自信地道:“小婿以完颜弘康的身份此去辽东,就是为了杀完颜雍。 但,小婿自有手段,完颜雍,小婿谈笑间就可杀之,无须舅兄背负不义之名。 不过,小婿以为,岳父大人还是该为乌古论一族早做决断。 而方法就是,立即出兵,赴大定府,助越王完颜驴蹄守城!” 杨沅加重语气道:“随着完颜雍造反,现在只要消灭正在到处流窜的赵一甲,整个北方便没有大患了。 到那时,越王一定会离开大定府,到上京城主持大局。 那时候,当然要委任一位得力大将镇守大定府。 岳父,你说,如果乌古论氏是第一个给他雪中送炭的人,到时候统领大定府数万精兵,控扼南北要道的人,会是谁呢?” 这样一说,讹论的眼中便露出了精芒,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不管是从乌古论一族的需要,还是利益的最大化,杨沅都给了他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 这不是一张大饼,是只要去做就一定会实现的事情,讹论岂能不为之心动。 毕国公主听了,却是黛眉一蹙,稍显疑惑地道:“你们已经打下了上京城?” 杨沅微笑摇头:“还没有,不用打。会宁府各部落,已经把上京城围的水泄不通。 完颜晏弃城投降,只是早晚间事。 他现在仍在坚守观望,只是寄望于贼亮能够攻下大定府,发兵进入辽东、进入会宁府。 但是,辽东情形如何,岳父岳母应该很清楚。 之前,贼亮没有打下来。现在完颜雍造反,完颜大睿的兵马不用再受他牵制,贼亮反而打下大定府了?不可能的。 这也是小婿希望岳父大人你尽快发兵大定府,抢这‘勤王救驾第一功’的原因。 风险不大,获益多多,这个好处,小婿自然是不想让完颜大睿得到的。” 毕国公主听了,满意地看了杨沅一眼。 这个美妇人对这个小姑爷,是越看越满意了。 到底是自己人,有好处是真往自己家揽呐。 毕国公主看了讹论一眼,说道:“咱们姑爷说的很有道理啊,讹论,你怎么看?” 讹论很是无奈,本来还想拿杨沅一把,再多争点好处的。 这个吃里扒外的女人,伱让老子很难做啊。 讹论吁了一口气,沉声问道:“你把盈歌送去大宋,你将来回得去吗?李鸣鹤对你可有承诺?” 杨沅坦然道:“没有。李太公一直想招揽小婿为他所用。 他是不会放小婿走的。不过,小婿要是想走,他想拦也拦不住。” 杨沅神采飞扬地道:“小婿一番指点,能让越王一介莽夫,有今日实力地位。 小婿一番策划,能把辽东变成今日局面,硕果一颗颗地采收着,眼看就让他一统整个东北。 小婿只想走掉一人,又有何难?” 说到这里,杨沅马上又提起盈歌,打起了感情牌:“只是因为盈歌有了身孕,小婿担心她陪我奔波会动了胎气,所以才送她先行离开。” 杨沅向厅外一指,说道:“外面车上,扮作盈歌和阿蛮的那对女子,乃是小婿的一对女仆。” 外面车上,因为那车上帘儿被乌古论元义掀开后,就没有放下来,所以阿里虎和阿它一直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她们被看得心惊肉跳,二人紧紧互握的掌心都沁出汗来。 阿它的年纪小,胆子尤其小,只管紧握着阿里虎的手,紧张地靠近了她。 阿里虎却在回想着杨沅交代给她的话。 “我会找个由头,让你们先离开欢喜岭。你们快马赶去钝恩城附近的汤泉山,就在山上藏匿等候,待我赶到,你们就随我下山。 此事之后,我每人送你们黄金百两,明珠十颗,还会把你们安排在撒巴山上,受乌古论氏的庇护和关照,如何?” 阿里虎收回心神,艰涩地咽了口唾沫,对阿它轻声道:“阿它,咱们现在已经上了撒巴山了。 一会儿主人出来,我们就能得到一笔丰厚的赏金,以后我们就生活在这儿了,你说好不好?” 阿它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细声问道:“咱们以后都不回欢喜岭了么?” 阿里虎轻轻摇了摇头,黯然道:“你家已经把你卖给越王府了,回去哪有好日子过? 我呢,要是回去了,就算越王府不寻我晦气,那个赌鬼丈夫也会再来找我的麻烦。唉,你要回去吗?” “主人也不回去了吗?” “主人,应该不回去了。” “那我也不回去了。”阿它瑟缩了一下,惊恐地摇了摇头。 阿里虎歪着头思索片刻,对阿它道:“那我们以后就住在这座山上?” 阿它往车外看了看,那一双双眼睛不太友好,让她有种要扑上来撕碎她的感觉。 阿它往阿里虎怀里瑟缩地靠了靠,怯生生地问道:“那主人也会住在这儿吗?” 阿里虎轻轻摇了摇头。 阿它仰起脸儿,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疑惑:“那我们为什么不跟着主人呢? 主人很好的,从不打骂我们,他是嫌弃我们粗手粗脚的侍候不好,不要我们了吗?” 阿里虎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阿它的头,鼻子忽然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是就是想哭。 大厅中,杨沅仍在侃侃而谈:“小婿于钝恩城附近,就在李佑两千兵马监视之下,移花接木把人换了,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发觉。 此事,也要劳烦岳丈、岳母代为隐瞒,可以借口把女儿留在了山上。 反正,只要岳丈派兵去了大定府,盈歌在不在小婿身边,李太公他们都不会在意了。” 杨沅把讹论给安排的明明白白的,问题是这安排,讹论是一点也不反感啊。 还能说什么呢?没必要拿矫了。 讹论这时再看杨沅,可是越看越顺眼了。 他一拍大腿,爽快地道:““好,老夫都依你!老夫还会写封亲笔信,拿件信物给你!” “元忠将来是要接族长之位,弑主不义之名,不能让他背。但是,这不代表不能让他私下帮你做些事。” 杨沅微笑道:“若是如此的话,完颜雍的兵马,小婿会想办法让大舅兄领了去。 乌古论氏从此将成为北国完颜之下第一大姓!” 第503章 风暴前的宁静(为捕捉屏幕盟主加更) 撒巴山下,上官骆和李佑一直保持着警惕。 他们让士兵在小河边饮了马,又喂了豆料。 但马背上的鞍鞯一直没有卸下来,保持着只要翻身上马,随时可以作战或突围的状态。 士兵们虽然都在休息,但也都在自己的马儿左近,方便他们随时上马杀敌。 上官骆不仅注意着山上的动静,还向其他三个方面都派出了斥候,远出十余里地。 大概过了两个多时辰,还不见山上有动静,上官骆渐渐焦躁不安起来。 他正要到山门要隘处询问一番,忽然就见几匹马,从盘山道上转了出来。 乌古论元义阴沉着脸色,亲自带着人从山上迎下来了。 “我是乌古论元义!” 元义臭着一张脸对他们自我介绍。 他的妹子没有见到,倒是在山上看到两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结果他还没机会去教训那厮,因为刚才父亲亲口吩咐,要他下山迎请客人以做款待,真是气都要气死了。 元义忍着怒气,扬声道:“家父在山上设宴,款待各位贵宾,有请上官先生和李佑猛安登山。” “多谢讹论大孛堇了!” 不等李佑答话,上官骆便抢上前去,笑吟吟地接口。 “在下上官骆,可与元义兄一同上山。 因为山下还有两千兄弟需要有人照料,所以李佑猛安就不上山了,还请见谅。” 上官骆说着,向李佑隐晦地递了個眼色。 李佑会意,他也不敢上山,两千人若群龙无首,人家收拾起来可就容易多了。 李佑颔首道:“多承元义兄美意,李佑职责所在,就不上去了。” 元义无所谓地道:“也好,不过,我撒巴山是不会慢待客人的,一会儿我会叫人送来一些牛羊,供诸位就地取用。” 他们不送现成的食物,送了只怕李佑这支人马也不敢享用。 所以,倒不如赶些活牛活羊过来,让他们自己屠宰、自己烤煮食用。 元义说罢,便肃手一摆,引上官骆上山。 山上,杨沅和老丈人讹论已经对好了口供。 乌古论讹论对他一口一个贤婿,至于名姓自然是不叫的。 毕国公主就不见了踪影,理由是陪伴女儿去了。 这理由非常合理,上官骆自然不会起疑心。 乌古论讹论告诉上官骆,他听了女婿劝说,已经决定效忠越王。 不日,他就会集结一支精兵,远赴大定府,协助越王守城,叫上官骆可以把此事写成书信,提前派人报于欢喜岭。 杨沅则悄声告诉上官骆,李太公想让乌古论元忠配合他们暗算完颜雍,但是对此讹论并不同意。 你选择不再追随我,那没关系。 但是因为你选择不再追随,反手就送我一刀,那就太伤人品了。 坦白说,这种人,谁也不敢用。 你要是追随了新主之后,和旧主之间已经亮明了立场,那不管是在战场上明刀明枪,又或者私下里用谋行计冷箭暗枪,那都是各凭本事、各展神通,怎样都没关系。 但是这和立场未明之前的暗算是两码事。 上官骆听了也明白讹论的顾虑所在。 而且恰因为讹论拒绝这件事,宁可出兵去大定府协助守城,反而使他的投效更显得有诚意了。 一番饮宴已毕,天色也就晚了。 这时候即便是能够走马车的盘山道,黑灯瞎火的也是很危险的。 况且,也没必要非得现在下山,反正这个时辰,已经不能连夜离开了。 于是,乌古论讹论就给他们二人分别安排了住处。 这山上也不存在什么客舍,就是乌古论家的几幢大屋。 哪幢闲着,就随机派给他们使用了,因此杨沅和上官骆的住处隔着好几幢屋舍。 再加上此时夜色深沉,连个路灯也没有,也就不用担心上官骆过来找杨沅商量事情了。 趁此机会,乌古论讹论带着元义,还有他同辈的几位兄弟,又悄悄赶到杨沅住处,继续商议事情。 之前是因为怕上官骆和李佑在山下等的太久,会发生什么事情。 所以讹论有所决定之后,就得派人先把他们接上山来。 但上官骆上了山,有些事就不好当着他的面讲了。 直到此时,讹论才能把人找来,和杨沅继续密议。 北方冬季寒冷,所以北人尤其爱喝酒,这时就随便弄了点干果咸菜,众人边喝酒边说事儿。 这件事毕竟关系到乌古论氏全族未来的重大选择,而且随后是要全族征兵的,所以族中重要人物不可以不清楚。 待众人商议已毕,讹论便道:“元义,明天一早你先子岳一步下山,赶去辽阳城,把我族的决定告诉你大哥,叫他见了子岳,伺机配合行事。” 乌古论元义也是这时才知道小妹去向,以及他这个妹夫的真正身份。 元义郑重地点了点头。 要和元忠联络,当然是派人去最为稳妥。 如果拿件信物、写封书信,让杨沅自己带去,且不说安全与否。 杨沅有没有机会私下见到元忠,又或者给他递上话,那都不好说的。 …… 钝恩城,河边停泊的最华丽的那条大船上。 金夫人的卧室布设十分奢华,它的空间比之前软禁王帅及十九美人儿的那间舱室,还要宽敞许多。 金夫人和盈歌各穿着一袭松软轻薄的浴袍,挽着湿漉漉黑油油的秀发,袅袅地从浴室里走出来。 两人脸上都泛着沐浴之后如缀露蜜桃一般的健康红润。 盈歌惬意地往松软的大床上一倒,一双沐浴之后极显光滑,温润如美玉的美腿交叠地了蹭,又惬意地翻个身,侧卧着托着下巴看金玉贞。 金夫人折腰坐在梳妆台前,正用一柄象牙梳子梳理着如瀑的秀发。 盈歌道:“咱们说好了喔,我先不去大宋了,就去你们庆州金家小住。 等二郎什么时候从这里离开,我再和他一起走。” “知道啦,啰嗦。” 铜镜中一张面孔朱颜真真,宜喜宜嗔。 金夫人一边梳着头发,一边撇嘴道:“伱跟他还真是如胶似漆呢。 我可记得某人本来是哭爹喊娘的被人掳去的,这么快就对人家恋恋不舍了呀,他有那么好?” “他当然好了!” 盈歌得意地夸了句自己男人,又为自己辩解道:“我可不是掳不掳的问题啊。 主要是人家在临安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那时候人家就……就已经挺喜欢他了。 只是当时没想过我们真有机会在一起。” 说到这里,想起她和杨沅在临安经历过的往事,盈歌甜甜一笑,道: “玉贞姐,我跟你说,二郎他呀,可聪明呢,心眼特别多。” 金夫人淡淡地应和道:“那确实,我也见识过了。” 盈歌眼珠转了一转,忽然促狭地问道:“诶,你说你被李太公关在他房里那一宿,你俩真就没有那个那个……嘿嘿……” 盈歌眯起眼睛,阴笑起来。 金夫人瞪了她一眼,嗔怪地道:“说什么呢,你男人是个君子好不好?” 盈歌道:“我男人君不君子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君子。” 金玉贞风情万种地白了她一眼,看着镜中的自己揶揄道:“是,我不君子,我偷了你男人了,你快哭吧。” 盈歌撇嘴道:“我才不哭呢。” 她叹了口气,坐起身来,无精打采地道:“去大宋,别的都没什么。 我就是担心,背井离乡,举目无亲的,连个体己人都没有。你要是真能给我作伴,我求之不得呢。” 金玉贞没好气地道:“别瞎说,我有男人的。” 盈歌道:“你不是说,你那男人只是两大家族为了势力结合,给你们硬拉到一起的?” 金夫人惆怅地道:“硬拉到一起,那也是我男人了啊!” 她幽幽一叹,又对盈歌道:“再说了,本夫人在庆州,那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就算真偷了你男人,也不可能跟去大宋的。我总不能弃夫私奔,让整个金氏家族因我而蒙羞吧。” 说到这里,她有些伤感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这桩姻缘,祖父确实没有在意过我的感受。 不过,他是真的很疼我,是最宠我疼我的长辈了……” 疼爱和亲情是一回事,家族的利益和责任是另一回事。 有时候,两者就是相冲突的。 作为一族之长,疼爱一个人,也不是必须要放弃一切牺牲一切,把家族的一切都拿来满足被宠爱的那个人。 那是幼稚的小孩子想法。 而金夫人已经长大了。 她虽然不喜欢,但她能够理解祖父的作法。 盈歌吐了吐舌头,道:“你帮不到我啊?那算了,我男人不给你偷了。” 金玉贞没好气地把象牙梳子向她投去:“瞧你这个势利样儿,就冲你这么说,你男人我偷定了。” 盈歌捡起梳子,无意识地摩挲着,点漆似的眸子定定地看着金玉贞,却没有把梳子还回来。 金玉贞诧异地对她挑了挑眉:“干嘛?你当真啦?小气鬼,人家随便说说的,还真能那么不要脸啊,啊西!” 盈歌幽幽地道:“二郎总是一副没什么问题,什么麻烦我都能解决的样子。 可我知道,其实他不止一次身陷险境。答应我,你一定帮我……把他安全地带出来,好不好?” 金玉贞凝视着她,垂眸之际,掩去了眼中一丝羡慕的神情。 她探臂从盈歌手中夺回梳子,一边梳理着及腰的长发,看着镜中的自己,漫不经心地应道:“啊拉搜哟~” 第504章 涌泉相报(为JJM盟主加更) 计议已毕,杨沅送讹论他们离开的时候,大家都没有说话,但每个人都显得很兴奋。 相比于投资完颜雍,那一路的坎坷和无比渺茫的未来,如今接受完颜驴蹄的招揽所能获得的回报,是肉眼可见的。 尤其是,乌古论家的好女婿杨沅还答应,会想法设法把完颜雍的军队由元忠接管。 而且杨沅本人也不赖啊,大宋三元及第的状元公,此番又为大宋立下了汗马功劳,必定前程远大。 至于说和宋国成为对手…… 首先,乌古论家的人,现在还真没有产生过有朝一日会和大宋对阵的想法。 眼么前的事儿他们还没整明白呢,那是多么遥远的未来啊! 再说了,诸葛亮和诸葛瑾还是亲兄弟呢,也未见双方君主为此就对他们深怀忌惮。 乌古论家在宋、在女真故地皆有一条人脉的话,那他们将来的发展自然是不可限量。 一盏盏灯笼,从杨沅门前向四下夜色里散去,就像一只只振翅飞去的萤火虫,满载着他们的希望。 “主人,浴汤放好了。”一见杨沅回身,阿它马上凑上前,讨好地道。 杨沅点点头,走进放浴桶的房间,桌上有一盏狍子油的灯,旁边是一只大浴桶。 杨沅掩好门户,宽衣解带,把身子缓缓浸进热水里,不禁舒服地吁了口气。 待杨沅沐浴已毕,换上阿它早就放在旁边凳子上的轻软睡袍,一开门,就见阿它正守在门口打着哈欠。 杨沅笑道:“困了就去睡,不用守在这里。对了,阿里虎呢?” “唔,阿里虎姐姐说主人喝了好多酒,要给主人烧碗鲶鱼豆腐汤,正在厨下呢。” “行了,我知道了,去睡吧!” 杨沅摸了摸阿它的脑袋,阿它被他摸着脑袋,有种很幸福的感觉。 她微微仰头,想跟杨沅说点什么,但是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转身走去。 小小的人儿,竟然有心事的样子。 其实她是想问能不能跟着主人一起走。 金钱什么的,她现在还没有太多概念,而且她很缺乏安全感。 在她这个年纪,给她一笔财富所获得的安全感,远不如有一条可以抱的大腿来得实在。 只是,她太胆小儿,连表达意见的勇气都没有。 杨沅看着她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他知道阿它想对自己说什么,只是,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带着个小女娃儿太累赘了。 再说,她又不是盈歌、阿蛮那种必须要带的人。 留在这山上,总比继续跟着我安全吧。 杨沅想着,叹了口气,走进了厨房。 厨下没有点灯,只靠灶堂里的火苗映着阿里虎的脸庞,火苗明暗之间,映得她的眉眼颇显俏丽。 与江南水乡的那些女子们不同,肤色微黑的她,有种气血特别旺盛,生命力特别强大的感觉。 这一点,和那些从蒲押麻手里救回来的蕃女有些相似。 但,她的骨架又是精致小巧的,不像那些蕃国女子一般高大。 杨沅一到厨下,便嗅到一股香味儿。 是鲶鱼豆腐汤的味道。 案板上,有一個大木盆,盆中有水,水中还有一条大鲶鱼,时不时甩一甩尾巴,让水花发出有力的响声。 杨沅道:“这么晚了,不必熬鱼汤的,我喝的酒并不多。” “啊,老爷!” 正并着双膝,呆坐在灶堂前的小马扎上看火的阿里虎连忙站起来,腼腆地解释: “他们送鱼来的晚,所以……,不过也快炖好了,老爷少喝一点也就是了。” 杨沅见状,不好拂却她的好意,便道:“也罢,那就喝点,剩下的,明天早上你们俩喝吧。” 声音顿了一顿,杨沅又道:“我和讹论大人已经说好了,以后,你们会被安排在这山脚下的庄子里。” 阿里虎咬了咬嘴唇,眼睫毛扑闪扑闪的。 她垂下眼睛,低声道:“老爷,奴家……能不能跟老爷一起走?” 杨沅微微皱了皱眉:“你待在这里不好么?我会给你留一大笔钱,再加上有庄户上的人照看着,你后半生的日子,都会很安稳。” 阿里虎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老爷没有过过庄户人的日子,不懂得庄户人。奴家一个弱女子,如果没钱,只是日子苦些。如果有钱,守不住的……” 杨沅道:“怎么可能,我已经请讹论大人关照你了,他发句话,庄户里的人还敢把伱怎么样,抢你的钱不成?” 阿里虎盯着自己的脚尖,低声道:“一天不会,一个月不会,一年以后,就不好说了。 抢,有好多抢的办法。抢外边人的钱,那是打着仗抢,和抢自己庄子里人的钱,法子是不一样的。 就算讹论大人知道了,也无话可说。更何况,奴家算是什么人了,讹论大人不会记那么久的……” 杨沅道:“跟着我,很危险。” 阿里虎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随着灶下的火苗闪烁,她的眼中也似有两团小火苗在闪耀。 “盈歌姑娘那么受李太公关注的人呢,老爷您还不是想送走就送走了,奴家这种人,李太公都想不起来的人呢,怕啥?” 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的样子。 阿里虎轻轻迈动脚步,像猫儿似的,慢慢走到杨沅身前,低着头,也不知是不是灶堂里的火映的,脸红扑扑的。 “老爷一路辛苦,很是乏了,就让奴家侍候老爷一回吧。” 阿里虎自有她的生存智慧。 以前摊上了一个嗜赌如命的丈夫,于家庭毫无帮助,凡事全靠她自己撑着。 向人赔个笑脸,央人帮着打满水缸。说句好话,央人帮着挑一担稻谷,那都做过。 现如今,有了这样一个主人,又有什么舍不下、放不开的? 只付出一副笑脸、说两句小意儿的好话,当然不能换来想要的生活。 其实今晚这鲶鱼送来的并不晚,是她故意炖的晚了。 她本来是想,等老爷喝的醉了,她再端着鱼汤送进老爷的卧室,到时候…… 只是,不想老爷来了厨房,还说到了对她以后的安排。 话赶话的,她便提前说了出来。 “奴婢不争宠,也不会奢望什么。” 阿里虎说着,慢慢伸出颤抖的手,却如蛇一般,准确地叨住了杨沅的衣带。 “老爷想要奴婢的时候,奴婢就在榻上服侍老爷。老爷不想要奴婢的时候,奴婢就在地上服侍老爷……” 阿里虎说着,忽然抬起了头。 她眼中那熠熠的泪光,让杨沅到了嘴边的话,又不禁咽了回去。 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就像慢慢下潜的灯光,慢慢沉入了幽闭的深海,一时看不清,一时更明亮。 噗通! 案板上木盆里的大鲶鱼,忽然奋力地甩了一下尾巴,带动那木盆也重重地墩了一下。 在这静谧的夜色中,特别的清晰。 …… 从这撒巴山主峰上下去,差不多要大半个时辰。 为了尽快汇合山下的队伍,天刚蒙蒙亮,杨沅和上官骆就起了。 乌古论元义比他们起的还早,仗着对山路的熟悉,已经提前下山,赶去辽阳城了。 吃早餐的时候,杨沅指着鲶鱼豆腐汤,对头一回被他吩咐坐下来,在左右陪他一起吃饭的阿里虎和阿它道:“喏,你们喝吧,早上我喜欢吃点清淡的。” 阿它嗅到鲶鱼汤的香味儿,马上开心地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阿里虎看到那浓郁乳白的汤汁儿,脸蛋儿上却是蓦然飞起两抹红晕。 她用筷子蘸了点鱼汤,慢慢凑到嘴边儿,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眼睛却睇着杨沅,眼神儿如麦芽糖扯出来的细细的丝…… 嘶~ 这东北野味儿,很顶啊! …… 杨沅和上官骆在撒巴山众要人的目送下,策马下山了。 阿里虎和阿它只能站在这幢分配给她们的房子前,远远地看着杨沅离开。 她站在那里,就像汲饱了阳光和水分的稻谷般身姿挺拔。 眼看杨沅和上官骆的身影消失在山弯处,阿它抬起小脸,眼泪汪汪地道:“阿里虎姐姐,主人走了,以后没人管咱们了是吗?” “不会的。” 阿里虎摸了摸阿它的小脑袋瓜,甜甜地笑。 心中却想,便宜你了,这回沾了姐姐的光,昨夜姐姐不知有多辛苦。 只看老爷是如何对盈歌和阿蛮,她就清楚了,只要能够成为老爷的女人,那他就一定会照看负责。 “老爷是去做大事了,等他回来,一定会对我们有安顿的。” 真的会吗?阿它用她那比二哈多一哈的智慧,完全想不通为什么阿里虎姐姐如此笃定。 阿里虎安慰着阿它,忽地打了个饱嗝儿。 唔…… 鲶鱼汤喝多了,反味有点儿腥。 …… “咻,嘶哈……” 九连城里,屯粮大仓高大的仓房门下,于吉光跷着二郎腿,合上了刚刚看过的账簿,把茶杯放下。 “唉,小陈、大楚、少凡呐,我忽然想到了李公公和沐押班呢。” 于吉光轻轻地叹了口气。 “军师为何想起他们来了?”毛不凡马上不失时机地捧臭脚。 现在,于吉光是完颜大睿的军师,陈力行、大楚和毛不凡,则全都混上了谋克。 不过,他们只是猛安谋克制度下被安排成了这样的品级,实际上不带兵。 这三位带不了兵,他们是行政官。 九连城最紧要的这些粮仓和军械库,现在就是由他们几个管着的。 权位重要,还轻闲。 谁让他们不仅识文断字,而且擅长行政事务呢。 于吉光接着毛少凡的话道:“因为他们斗来斗去的,呵呵,有什么意思。” 于吉光淡淡一笑,傲然道:“如你我一般,纵横捭阖,以天下为棋盘,方才意气风发,是真男儿也。” 这时,远处一骑快马飞驰而来,到了近前急急一勒马缰:“军师,大睿王请您马上去王府。” 于吉光淡然道:“大王呼我何事啊?” 那人道:“谙班渤极烈完颜弘康来了,大王出城迎接去了。” 于吉光晒然道:“他来了又如何?” “咻~嘶哈!” 于吉光又喝了口茶,这才起身,毛不凡连忙递过他的帽子。 于吉光慢吞吞戴好帽子,陈力行已经牵来他的座骑。 于吉光骑上马,便悠哉悠哉地向着王府走去。 于吉光到了王府门前,正看见完颜大睿陪着一人并辔而来。 一瞧那人,于吉光在马上便是一晃,他觉得自己有点“醉茶”,看人都眼花,杨学士怎么来了? 第505章 我睇中你 完颜大睿是认得杨沅的。 不过,杨沅现在冒用了完颜弘康的身份,原因是什么,刚一见面就向他解释了。 完颜大睿自然没有给他拆台的意思。 完颜大睿把杨沅带回了他的“王府”,也就是原驻军都统邓飞扬的帅府。 摒退左右之后,大厅上便只剩下了他的一班亲信和杨沅、上官骆还有李佑。 完颜大睿的这班亲信是完颜大智、于吉光、陆天飞、孔彦舟、叶清娱、周轩汉、秦琪等将领。 杨沅虽然要利用完颜大睿,却不能把想干掉完颜雍的计划告诉他,更不要说现场还有他这么多部下了。 因为要杀完颜雍的话,虽然完颜大睿也会极力赞同,可这件事也就成了越王一派的一个把柄,落在了完颜大睿手中。 完颜雍再如何阴险,志向再如何远大,至少他目前并没有露出叛离叛军的意图。 若不教而诛,会让所有盟友对你心存忌惮。 而这些叛军,恰恰还是联盟性质的,本就松散。 一旦大家对联盟长心存疑虑,这个联盟就要土崩瓦解了。 反正完颜大睿的军师是杨沅的人,堪称大睿王左膀右臂之一的肥天禄也是杨沅的人。 所以,杨沅只要把完颜大睿成功地忽悠过来陪他一起行动,再让肥天禄主动请缨,陪同在完颜大睿身边,就足以调动完颜大睿的力量为其所用了。 更何况,乌古论元义已经去了辽阳城,接下来还有乌古论元忠可以做他的内应。 因此,当着完颜大睿和众将领,杨沅只道:“先告诉大睿王和诸位将军两个好消息。 第一,上京城已被我们围的水泄不通! 完颜宴早该弃城而走,效仿赵一甲作游击之战的。 结果,他死守上京城,现在上京城便成了他的自困之地。 只待城中粮草耗尽,完颜宴别无出路,唯有投降一途! 第二,高丽海商已经抵达钝恩城,大批军械粮草已经运往上京。 现在,九连城已经在大睿王手中,下一次,我们还可以让高丽人就近往鸭绿江这边输运军械粮草。 可以说,这個冬天,赵一甲如果还活着,也会很难过,而我们,却会很好过!” 完颜大智等人听了不禁哈哈大笑,再看杨沅这个宋人,都觉得顺眼了许多。 杨沅没把撒巴山投效越王的消息说出来,只道:“不过……” 他刻意地顿了一下,扫了众人一眼:“虽然目前形势一派大好,但想想我们刚刚渡海到此的时候,可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的。 完颜亮错失一着,便一步错步步错,现在整个北方,几乎已经全部被我们拿下。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啊诸位,如果我们盲目乐观,坐等老天爷发威,等着那鹅毛大雪落下来冻死我们的敌人…… 呵,一旦给了完颜亮喘息之机,几个月后,我们忽然从逼得对手无立锥之地,变成被对手逼得狼狈逃窜,也不无可能。” 杨沅用了他们自己这几个月如有神助的发展态势来举例子,众人的脸色马上凝重起来。 杨沅继续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 我们可不能坐等天时。现如今完颜雍也反了,不知大睿王可已与他有所联络?” 完颜大睿稍显尴尬,他和完颜雍各怀鬼胎的,彼此间又怎么可能会有联络。 杨沅摇摇头道:“大家都是反抗暴君的力量。 大睿王是国论渤极列,完颜雍是阿买渤极烈,如果我们能互通声息,联手却敌,赵一甲安能继续流窜? 各位,以前辽东是朝廷的,它越乱对我们越有利。 可现在,辽东是咱们的,它要是继续糜烂下去,百姓不得生息,那么,我们的兵员从哪儿来,我们的粮草从哪儿来? 不错,我们现在是有高丽商路,可是……难不成我们要把所有的金银财宝都拿去买海外的粮食? 这金银财宝花光了以后呢?岂不是坐吃山空?” 这样一说,众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心态一直没有转过来,仍然是一种破坏者的心态,这是不对的。 其实,于吉光和肥天禄早就意识到了。 只是他们的认识与杨沅的高度不同,骨子里也是一直把完颜大睿视作敌人,自然不会提醒他。 至于完颜大智这种莽夫,孔彦舟这种江洋大盗出身的人物,根本就意识不到这个问题。 他们这些权位高的不说,那些地位稍低一些的将领即便有什么想法,也不会开口了。 完颜大睿想了一想,缓缓点头道:“那么,依小王爷之见,我们现在该当如何?” 杨沅道:“尽快与完颜雍会面,双方订立攻守同盟,协同合作,围追堵截,彻底消灭赵一甲。 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分兵一路增援大定府,至于另外一路嘛,到那时候,上京的完颜宴应该也已臣服了。 我们完全可以腾出手来,将曷懒路、耶懒路,乃至威慑蒙古里诸部的蒲与路驻边大军软硬兼施,一一收服。 到那时候,北方浑然一体,铁板一块,完颜亮要来?我们还怕他来吗? 打开大门,放他进来,试看这天下到底谁属!” 众人听了他规划的愿景,都不禁怦然心动。 心动是心动,却也没有多么激动。 因为……现在联盟长是完颜驴蹄! “你们好好努力,来年哥给你们娶个漂亮嫂子”,一帮打工人有什么好开心的? 完颜大睿迅速转起了脑筋,杨学士说的不错,如今辽东,正该利用大好形势迅速一统。 要不然,真个一招不慎阴沟里翻船的话,那乐子可就大了。 只是……,待北方一统,就可以立国了,难不成真让驴蹄做天子? 我不甘心呐! 完颜大睿暗想:“不成!赵一甲,是要剿的。北方,是要统的。 但,这皇帝的宝座,可不能就这么送给驴蹄。 我得先跟大智和军师商量个对策出来。” 想到这里,完颜大睿便一脸激动地拍着椅子扶手道:“好!正该如此。 小王爷,你如今是谙班渤极烈,就由你主持大局,汇合完颜雍,咱们联手却敌,第一步,一统辽东!” 杨沅颔首道:“我也正有此意。只是,如果让完颜雍来九连城赴会……” 于吉光把脑袋一摇:“他不会来的。” 杨沅道:“那么,若是我们去辽阳赴会……” 完颜大智变色道:“我们不去。” 唯恐杨沅笑他胆怯,完颜大智又解释道:“虽说完颜雍现在未必敢冒天下之大韪,但……终究不必冒这个险。” 杨沅颔首道:“也是,那么,我们回头先派人与完颜雍接触,再共同选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地方举行会盟。” 一番讨论,大家定下了基本的思路,完颜大睿便安排杨沅一行人住下。 馆驿是没有的,这是一座驻军之城,军房营帐倒是不少,所以也好安排。 安顿好了杨沅一行人,当天晚上,便是接风宴。 接风宴上,肥天禄也好,于吉光也罢,自然是不方便与杨沅接触的。 因为二人是杨沅想要处死,被完颜大睿截留收用的,二人还得做出一副对杨沅耿耿于怀的姿态。 倒是完颜大睿,强拉着二人来向杨沅敬酒,希望他们一笑泯恩仇。 接风宴后,一回王府,完颜大睿便马上喊来完颜大智和军师于吉光,进了他的书房,一起商量军机要事。 杨沅这边,则沏好了一壶好茶,安静地等着肥天禄来。 他知道,以肥天禄的身手,在这几乎不设防的军营内部,要悄然潜来而不惊动他人,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 果然,未到三更,杨沅的耳朵忽然动了一动,随后,便传来了叩门声。 “请进!” 杨沅站起身来,一个青衣蒙面人一闪而入,进得室来将蒙面巾一抹,正是肥天禄。 肥天禄笑道:“杨学士好手段,谈笑间,金国半壁变色,天下为之动荡。 如此局面,肥某纵然是万人敌,也不及学士万一了。” 此时的肥天禄,在杨沅面前真是一点傲气都没有了。 他会带兵又如何?他能以千当万又如何? 相比杨沅的运筹之力,他觉得自己这点曾经颇为自傲的本领,实是云泥之差。 有时候,想起自己的宝贝女儿来,肥天禄甚至动了撬老部下宋老实墙角的主意,想让杨沅做他女婿了。 宋老实那么老实,应该……不介意的吧? 杨沅笑道:“肥将军谬赞了,请坐,喝茶。” 肥天禄爽快地在桌边坐了,捧起茶杯,笑问道:“杨学士此番前来,可有什么吩咐肥某做的?” 杨沅神色一正,道:“有!今日在完颜大睿面前,我所说的,只是表面的目的。 实际我此来,想要做的最紧要的事,是干掉完颜雍。” 肥天禄微微一怔,奇道:“完颜雍现在也反了朝廷,算是自己人了。 如今尚有强敌于外,为何急着要杀掉他?” 杨沅不禁沉默起来。 他能怎么说?难道告诉肥天禄,我观此人有天子气象? 又或者告诉他,在本来的历史上,此人做了皇帝,而且做的还相当不错? 我担心我回到大宋以后,玩心术手段,驴蹄子和大聪明不是他的对手? 杨沅想了一想,才道:“三角,是最稳定的结构。 没有了完颜雍,当完颜亮这个强敌消失后,金人才会继续乱下去。” 肥天禄沉思起来,虽然他并不觉得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不过他现在有点不自信。 他总觉得可能是人家杨学士看到了什么,自己眼界不到,所以意识不到。 而他一旦有了招杨沅为女婿的想法,哪怕只是一个幻想,还没有付诸行动的打算,也不免有了长辈包袱,不耻下问那种事,不可能的,太丢脸了。 所以,他一脸恍然地点点头,沉声道:“老夫明白了。 既然如此,只要杨学士能制造机会,让他和完颜大睿见面,老夫自有手段弄死他。” 杨沅笑道:“我拉上完颜大睿,本就有一旦事情败露,让他背锅的打算。 但是,如果另有办法,就不宜让人看到辽东叛军内讧。 赵一甲走投无路,兵出险招,那也是可以的嘛。” 赵一甲? 老肥这回真的恍然了:“学士是想让我冒充赵一甲之名,干掉完颜雍?” 杨沅笑道:“不错,相信赵一甲知道了这件事,也会很乐于认下这口锅!” 肥天禄一下子明白过来。 不错,辽东糜烂成这个样子,虽然不能说是赵一甲之过,可也有他的责任。 就算此时金廷动荡,完颜亮不敢轻率杀人,怕也不会放过赵一甲。 一旦赵一甲有了刺杀大反贼完颜雍的功劳…… 他甚至不用在辽东亡命了,只要他逃回燕京,凭此功劳足以将功赎罪。 这个年轻人,玩弄起心术来,竟,恐怖如斯! 肥天禄看着杨沅,一个念头忽然牢牢地占据了他的心头。 就算跟宋老实撕破面皮,这个女婿,我也得替女儿抢过来! 第506章 杀妹证道的男人和一厢情愿的女人 乌古论元义顺利地赶到了辽阳城,见到了他大哥乌古论元忠。 辽阳城已经全面放开城禁了。 如果一直封城,城里也承受不了。 现在赵一甲到处流窜,已经失去主动进攻一座大城的能力。 而整个北方,除了那几路保持中立的边军,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了,因此倒也不用特别戒备。 再说,来人是乌古论元义,就算城头悬下一个吊篮来,也得让他进城。 元义不但进了城,完颜雍为了笼络人心,还亲自设宴款待了他。 至于元义的来意,理由也好找。 现在完颜雍已经归顺越王,而欢喜岭那边号召会宁府各部落围了上京城,辽东这边当然也得有所动作。 因此,欢喜岭已经下令给撒巴山,要他们征调勇士,支援大定府。 这件事,撒巴山派人来通报一声,很合理。 “很奇怪啊!” 完颜雍微笑道:“现在赵一甲已成丧家之犬,我又接受了越王的节制。 他要调兵去支援大定府可以理解,但是应该调我的兵或是完颜大睿的兵才对,怎么找上撒巴山了?” 完颜雍刚说完,就有人匆匆赶来报信。 据报,谙班渤极烈完颜弘康,已抵达九连城。 好吧,人家不是对我没有动作,只是人家也清楚,我反归反,但是真未必听调或是听宣。 所以,他们这是先去九连城,拉拢完颜大睿,才好向我施回压力啊。 完颜雍冷冷一笑。 坦白讲,他从来没有瞧上过完颜驴蹄或者完颜大睿。 这两個货,论文治论武功,完颜雍都没有半点看得上的,也根本没把他们当成对手。 他眼中唯一的对手,只有掌握了正统大义名份的皇帝——完颜亮。 可是,完颜驴蹄这个最不可能成事的人,偏偏成了第一风云人物。 以至于现在完颜雍心里现在装了两个人,一个是完颜亮,他恨。一个是完颜驴蹄,他不甘心。 接风宴罢,元义跟着元忠回到了他的住处。 作为完颜雍手下得力大将,元忠有自己的一幢府邸,有奴仆下人。 当然,还有或抢或被他人馈赠的一些女人。 不过,他还没娶亲,暖被窝的那些女人,并没有人把她们当成元忠的女人。 在大家心中,这些女人大抵和一件玩具差不多。 所以,元忠还是单身。 元忠在两军阵前要向自己妹妹射出一箭,以“杀妹证道”的时候,完颜雍就决定把爱女完颜初霁嫁给他了。 不过完颜雍打算明年女儿初霁满十六岁的时候,才正式过门儿。 “阿爹叫你来,就是为了向大王请示,是否出兵增援大定府?” 元忠给自己兄弟斟了杯茶,笑问道:“阿爹阿娘身体怎么样?” 忽然,他递茶的手停住了,因为元义没有坐,而且神色很严肃。 “大哥,爹特意派我来,有话对你说。” 元义说到这里,忽然停下。 他赶到门口,拉开门往左右看了看,然后就把大门四敞着又走了回来。 房间纵深若是够长,关了门才更安全。 反之倒不如开着门,谁若走来一眼就能看见,不至于被人在门口偷听。 元忠见他如此谨慎的模样,也莫名地跟着紧张起来。 元义回到元忠身边,便低声道:“大哥,咱们乌古论氏所有族老,共议公决,有此决断!” 接下来,元义就把杨沅拜访撒巴山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元忠颇感震惊,缓缓坐回椅上,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元义又把杨沅对于天下大势的分析,以及族老们连夜开会,商讨分析的意见,逐一说给他听。 元忠默默地听着,心思渐渐定了下来。 实际上,在他捋清自己的思路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只能遵照执行。 他是乌古论氏未来的族长,从小作为氏族继承人培养。 在他心中,关乎全族命运的责任,才是他肩上最重的担子。 完颜雍因为他对胞妹盈歌欲射的一箭而满意,要把女儿嫁给他。 却不想,他今日可以为了“功业”杀妹,明日又何尝不可以为了“功业”杀你? 等元义说完,乌古论元忠慢慢啜着茶,对于他和完颜雍的“君臣之情”,已经被对族人的责任和义务冷静地取代。 “杨沅如果需要什么帮助,可以联系我,如果……他有本事派人接触到我。” 元忠缓缓地道,声音和语气很稳定,他一直是一个情绪很稳定的人。 从小被培养要为一大群人负责的人,很容易控制自己的个人感情。 “不过,要想接收控制大……完颜雍的势力,却并不容易。” 元忠摇了摇头。 “完颜雍有儿子,他如果被刺杀,他的势力,也可以由他的儿子继承。” 完颜雍现在有两个儿子,长子允恭九岁,是跳湖明志的乌林达氏所出,在他背后,有乌林答部落的支持。 五子完颜允功才一岁,是元妃张氏所出。 中间三个儿子,是早夭了的。 “他们还小,最年长的完颜允恭也才九岁。” 元义道:“所以,根本不碍事的。” 他一边说,一边暗暗钦佩那个讨打的妹夫。 因为大哥如今的疑虑和反应,那个该死的杨子岳居然全都预判了,并且给了他答案。 “大哥,族中的意思是,咱们接掌完颜雍的兵权,而不是诛灭完颜雍一脉。 毕竟,完颜雍将不会死在咱们手上,也不会被证明是越王的人杀了他。 所以,完颜雍若是死了,那也是死在敌人手上。 葛王一脉还要延续下去才行,完颜允恭将继承他爹的位置。 这样,兵权才能在咱们手上,不然,就要落入越王或者赵王手中了,咱们怎么争?” “嗯,我明白了。如果是这样,只是控制兵权的话……” 乌古论元忠眯了眯眼睛,对此他还是相当有信心的。 李石是渤海大族,完颜雍的舅父,但他本人一贯长于行政,不会带兵。 够资格、有资历跟他竞争的,只有龚正龙。 可龚正龙已经被赵一甲给杀了。 陈颂镋、王琬华、袁昭三员大将,是没资格跟他争的。 因此,他有很大的运作空间。 小到一个家庭,大到一个国家,从来都不存在二元化,它是很复杂的。 正如现在女真各部与完颜亮敌对,女真各部之间也各有亲疏远近。 各部落中还有不同派系,部落不同派系之中依旧有远近亲疏…… 完颜雍的势力,也是由各大种关系复杂的人员组成的。 所以乌古论元忠自然是有相当大的动作空间的。 乌古论元义信心十足地道:“何况,完颜雍还把女儿许配给了你。 大哥你不仅是完颜雍麾下第一大将,还将是他的女婿,接掌他的兵力,应该不会太难。” 元忠倒是忘了这一点了,听他一说,忽然记起了完颜初霁那张俊俏甜美的容颜。 元忠脸上顿时露出一抹苦涩的意味。 前番杀妹证道未果,这回,却是要杀岳父证道了。 …… 九连城和辽阳城之间信使不断,很快就商定了三方会谈的一些细节。 谙班渤极烈“完颜弘康”、国论渤极烈完颜大睿、阿买渤极烈完颜雍,完颜家三巨头,将在棋盘山上会面,共同商讨辽东未来局势。 棋盘山又称龙山,是长白山系哈达岭余脉。 棋盘山是这一山脉的第二高峰,只因山顶斜下方有一天然巨石,仿佛一张棋盘,传闻曾有仙人在此对弈。 故而第二峰棋盘峰,倒成了这整座山脉的名称。 沈州属于完颜雍的势力范围,沈州猛安就是乌古论元忠。 所以选择这里,会让多疑的完颜雍安心一些。 这里虽然距完颜雍的地盘最近,距沈州城(沈阳)也有六十多里,沈州兵马不是说来就来的。 所以,一旦完颜雍包藏祸心,借助周围各处山势与河流,别人想走也容易,因为你没办法设卡堵截。 杨沅、上官骆、李佑领他们带来的两千兵马作为召开会议的一方。 完颜大睿带军师于吉光、大将陆天飞(肥天禄)作为应召而去的九连城一方。 完颜雍这边,既然是在沈州附近与会,乌古论元忠自然是成为了与会的一方。 另外,完颜雍还将带舅父李石一同赴会。 完颜大睿也带了两千人,其中两百亲兵,其余一千八百人就是陆天飞一手组建的虎贲,俱为骑兵。 …… 完颜雍决定从辽阳城带去三百人,乌古论元忠再带去五百人,足矣。 此行不是去打仗的,又是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不需要担心往返途中会遭遇到处流窜作战的疯狂赵一甲,无需带那么多人。 “大王伱只带八百人赴会?”上官明月匆匆赶进书房,惊讶地问道。 完颜雍正低头批阅着一些需要处理的文件,启程之前,有些事先处理了,免得积压下来。 听到上官明月的声音,他的眉头便皱了一皱,露出一抹厌恶和不耐烦。 不过,他低着头,上官明月看不见。 待完颜雍抬起头来,又是一副温润如玉、君子之风的微笑。 也不怪完颜雍感觉厌恶,他厌恶不是因为不想看到上官明月的模样。 上官明月现在作了一张面具,眼部是狐的造型。 她那张可怖的面孔,已经完全被遮挡住了。 一张妖娆狐媚的面具,一副窈窕婀娜的身段,反而别具一种神秘的魅惑。 再者,完颜雍又不想和她上床,不太想看她疤痕纵横的面孔也没必要厌恶她。 实在是上官明月自己太不知分寸了。 她,关心完颜雍的一切。 而且她把这视作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完颜雍的起居饮食、穿衣打扮,她要过问,她要给予意见,并且直到完颜雍笑着接受了她的建议才肯罢休。 初时,对于她的这种体贴和关心,完颜雍只觉得暖心。 但是她的事无巨细,很快不仅完颜雍受不了,就连李妃、张妃、胡妃等后宫妃嫔都受不了了,她却仍不自觉。 而完颜雍一旦不接受她的建议,她就会很耐心地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表达她的意见,再不然就泫然欲泪,似乎完颜雍很对不起她。 完颜雍对于治下一切管理,冶铁、经商、陶瓷、农耕、渔猎、练兵…… 她什么都懂一些,什么都要掺和一下。 坦率地讲,她是个才女不假,但只限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她怎么可能懂得冶炼、铸造、烧瓷和农耕? 她连瓷器是先晾再烧还是先烧再晾,釉浆是烧前涂抹还是烧后涂抹都不懂,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热情洋溢地给予完颜雍建议。 这个女人掌控欲本来就极强烈,只不过以前大多都用在了她的弟弟身上。 而现在,这种掌控欲不但完全转移到了完颜雍身上,而且因为受伤变丑的敏感,让她的掌控欲更加强烈。 她一厢情愿地以为她和完颜雍早已两情相悦、情定终身。 她一厢情愿地认为,她脸上的伤是为完颜雍而受,所以完颜雍亏欠了她。 她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为完颜雍操心这许多,完颜雍就该毫无保留地接受并对她感恩戴德。 “有什么问题吗?“完颜雍问道。 “当然有问题!” 上官明月激动地道:“大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为什么大王不能趁机除掉他们?” “明月姑娘,我们有共同的大敌完颜亮,这个时候……” “这根本不影响!大王一世英雄,怎么可以屈居人下?尤其是这样一群庸人匹夫? 完颜亮是皇帝,你的实力有所不如时忍一忍也就算了。对他们,完全没有必要! 大王你是没想到办法,而不是不可以对付他们。其实只要我们运作巧妙,完全可以对他们下手。 完颜弘康必须死,奴家是被他害成这样的,大王难道不想替奴家报仇? 完颜大睿必须死!所谓的大睿王一脉,根本就是青黄不接。 只要他一死,孔彦舟、陆天飞这等桀骜不驯之辈,会服他那个软蛋似的十六岁儿子?” 又开始了! 一向城府颇深不喜动怒的完颜雍深深地吸了口气,微笑地看着喋喋不休的上官明月,心想: 她为什么不死在上京呢? 如果她死在那边,那她就是一个完美的上官明月了!” 第507章 百忍成佛采百花(为恋雪一冬盟主加更) 上官明月的想法就是: 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调集重兵,杀完颜弘康,杀完颜大睿,叫他们有来无回。 完颜大睿一派完全靠他这个人撑着,除了他,大睿家族没有人能撑门立户。 因此,完颜大睿一死,他的势力就会土崩瓦解。 到那时,完颜雍就可以顺势接收他的势力。 至于完颜弘康,确实,他是越王完颜驴蹄的长子,杀了他会与完颜驴蹄结下死仇。 但是,那时的完颜雍已经接收了完颜大睿的势力,完颜驴蹄又能奈他何? 再加上还有完颜亮这口悬在头顶的刀,完颜驴蹄敢跟完颜雍死磕? 大不了把杀掉他们的事推到赵一甲头上去,赵一甲必定欣然接受这份大功劳。 这样,也就给了完颜驴蹄一个台阶,不至于让两边两边火并。 至于将来完颜驴蹄终要报此仇,那是将来的事,到那时就算没有杀其世子一事,难道双方就能和睦相处了? 上官明月讲的非常兴奋,完颜雍想插嘴都接不上话。 一直等上官明月说完,他才微笑地问道:“明月姑娘就如此笃定,本王一旦杀了完颜大睿,他的势力就会归顺于本王? 如果他们去投奔驴蹄呢,那本王岂非弄巧成拙?” 上官明月道:“驴蹄远在大定府,欢喜岭又在上京。 完颜大睿的人马守着九连城数十座巨大粮仓,就如背着壳的蜗牛,他能往哪里走?” 完颜雍一脸心平气和地道:“且不提完颜亮这個共同的大敌。 至少我也是不能舍了辽阳城这个壳子,一路杀去上京的。 那么,上京缺粮,完颜宴明显守不住,他归降越王是早晚的事儿。 如果完颜大睿死了,龙泉古城赵王一脉,也会彻底附庸于越王。 赵王完颜大睿是和驴蹄一起率先举旗造反的,而且起事之初,完颜大睿的声望还在驴蹄之上。 他的家族一旦归顺驴蹄,完颜晏又投降,白山黑水之间,还有谁够资格与驴蹄相争呢?” 再一个,你也说完颜大睿的部将现在掌握着九连城,而九连城不管是粮草还是军械都非常充足。 所以……” 完颜雍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问道:“就算他们不能前往大定府亦或北上会宁府。 只要他们坚守九连城,坐待时局变化,本王除了收获一堆敌人,又有什么好处?” “他们怎么会坚守不出呢?坐吃山空,终有耗光的一天,他们……” 完颜雍快忍不住了,抢话道:“完颜大智坐镇九连城呢,他可是完颜大睿的亲兄弟。 孔彦舟的节操虽然不怎么样,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悍将,他已经两背其主,再背叛完颜大睿那就是三姓家奴了,必然不肯轻叛。 何况,完颜驴蹄现在是联盟长,而我一旦做下这件事来,那就众矢之的,你说孔彦舟就算想另投明主,他会选择谁? 再说陆天飞,那是完颜大睿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完颜大睿和驴蹄虽然相争,却都很节制,双方并没有翻脸。 那么完颜大睿一手提拔起来的陆天飞,他是继续追随完颜大智呢,转投如日中天的完颜驴蹄呢,还是会选择我这个杀了他恩主的人?” 上官明月尖锐地质问道:“大王被完颜亮逼死了爱妻,你在忍! 现在被一群宵小无能之辈压在头上,你还要忍! 大王你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才是头?” 完颜雍额头青筋腾地一下绷了起来。 心口的疮疤被撕开,疼得他有种窒息的感觉。 上官明月眸中露出一丝悔意,她觉得自己有些口不择言了。 不过,她实在不想自己心中完美的男人,要这么一直忍下去。 在她看来,那不是隐忍,那是懦弱,是颓废。 她宁可用完颜雍心中最大的痛,来激起他的斗志。 她相信,终有一天完颜雍会明白她的苦心。 完颜雍沉默半晌,才缓缓地道:“我若是快意恩仇,逞匹夫之勇,那很容易。 可是要做一个众人眼中的懦夫,需要比拼死一搏更大的勇气。” “大王,我……” 完颜雍摇了摇头,道:“明月姑娘,你不必再说了,本王出发在即,计划不宜再改,就这样吧。” 上官明月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她思索了一下,又生一计,道:“既然如此,请大王带上奴家一起去吧。” 完颜雍一怔,道:“明月姑娘也要去?” 上官明月道:“完颜弘康既然来了,奴家那不争气的兄弟必然也会来。 奴家可以尝试说服他,让他继续为大王所用。 他既然被完颜弘康看重,哪怕不肯公开回来,只要他留在那边为大王做一个眼线,那也是有用的。” 完颜雍听了不由心中一动,道:“如果真能说服上官骆,倒真是留在完颜弘康身边的一枚极好暗子。 只是……” 他担心地看了上官明月一眼。 上官明月会意,含情脉脉地道:“人家急,还不是为了大王急。 人家怨,还不是因为在奴家心中,只有大王您才配站在那最高处? 大王既然已有决断,奴家自然是要全力配合的。 奴家的意见并不重要,大王但有所决,奴家必定全力以赴。” 完颜雍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心中也是一软。 罢了,她虽性情偏激,只是原本一个极美的女子,如今丑若厉鬼,性情有所变化,也是难免。 我……也就不要太刺激她了。 想到这里,完颜雍便微微颔首道:“也罢,既然如此,明月姑娘且去准备一下。” 上官明月欣然道:“奴家扮作大王身边一个亲卫扈从吧。” 完颜雍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上官明月便欣然而去。 完颜雍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捏住了眉心。 他脑壳疼。 …… 完颜大睿得杨沅提醒之后,已经意识到,他现在是辽东的保护者,不该再存有破坏者的心态,因此对周边地区的百姓迅速改变了态度。 如此一来,孔彦舟再想派兵掳人夺财,也就不方便了。 那些苦哈哈本来也没多少钱,无法掳掠倒不要紧。 只是如此一来,他想随意掳掠女人也就不容易了。 但,孔彦舟并没有因此罢手,他仍旧派了人,四处给他“选美”。 只不过,他以前是用抢的,现在是用吃的和钱来做诱惑。 这一日,他的人又为他送来一批女人,因为这批都是自愿的,倒是没有人哭哭啼啼。 孔彦舟兴冲冲地挑选着女人,他挑剩下的,就要分赐给部下了。 于吉光摸着发酸的后腰,他就一个女人,都有些吃不消了,实在不理解孔彦舟为何如此乐此不疲。 于吉光道:“孔将军,伱已经那么多女人了,欢喜岭那边还有大批家眷,还要收啊?” 孔彦舟笑道:“军师,牡丹玫瑰、蔷薇白莲,风情各有不同,这有什么好挑的,我当然是全都要了!” 于吉光摇摇头,不以为然地道:“没想到孔将军你还喜欢养花。腰子受得了吗?” 孔彦舟奇怪地道:“这关我腰子什么事儿?我累了就不要,我想要才要。 我养着她们,是要她们来取悦我的,我管她们想不想要?” 城墙上,杨沅和肥天禄并肩站着,看着城下孔彦舟的这番举动。 二人的站位隔着一丈多远,一副不相亲近的模样。 肥天禄眯了眯眼睛,叹息道:“孔彦舟这个汉人之贼,我来金国本是为了杀他,没想到,现在却要时常与他并肩作战。” 杨沅叹道:“我来北国,本是为了和议完颜亮,现在却千方百计地要对付他,造化弄人啊!” 肥天禄打了个哈哈,依然看着城下,忽然道:“杨学士是打算年底之前返回大宋?” 杨沅道:“不错。” 他歉然看了肥天禄一眼,道:“杨某许多计划,都是依时就势,随机应变。 当时安排你到完颜大睿军中,实未想到今日局面。 你现在甚是受他重用,倒是不便就此回去了。” 肥天禄笑道:“那倒无妨,老夫很喜欢戎马生涯。” 他顿了一顿,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说道:“老夫给女儿写了封信,还请杨学士代交给她。” 说着,肥天禄抖腕一旋,那折起的信纸便飘向杨沅。 杨沅的身手现在比肥天禄只高不低,他伸手一抄,大袍飘起,再落下时,已经把手和信都掩在了其下。 杨沅揣信入怀时,随手看了一眼,不由一怔。 那信就只一张纸,对折了一下,没有信封。 这纸不算多厚,也不算多硬,字迹本该能透过纸背看到的。 但杨沅一眼扫去,洁白一片,毫无字迹。 杨沅不禁奇道:“肥将军,你可是拿错了,这封信……” 肥天禄含笑道:“没有错,这信是用秘法书写,要用特殊的药水才能显现。小女见了信,自会明白如何阅读。” 杨沅听了,便把信揣了起来。 肥天禄又取出一封信来,这封信却是有信封儿的了。 肥天禄把信又向杨沅一甩,说道:“这封信,你交给宋家小食店的宋老实。” 肥天禄含笑道:“昔日,他曾是我部下。” 杨沅这才知道,自己老丈人曾经是肥天禄的兵。 而且,宋老爹本名宋老实,这也是他头一回知道。 杨沅也不知信中内容,接过后连忙揣了起来。 肥天禄交代道:“信中虽然有字,用的却是十年前岳家军中斥候拆解密信之法,旁人看了只会不知所云,你不用担心泄密。” 杨沅根本不清楚这两封信的内容都和他有关。 交代已毕,肥天禄便道:“走吧,明日一早,你我便要往棋盘山一行了,回去歇息。” 二人同时转身,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各自行去。 第508章 我懂你,你懂我吗? 棋盘山,杨沅的人马驻扎在山下湖边,理由是人太多。 确实也是,他和完颜大睿各带了两千骑兵。 每个士兵自带七天的口粮,有了就近的湖水,不仅驻扎方便,生活也方便。 完颜雍的人则驻扎在棋盘峰另一侧的山上。 这几座山不高,而且也不陡,八百人驻扎于一座山上,还是很容易的。 因此一来,双方平时是互相看不见的。 不过,不管哪一边想登上棋盘峰,另一边只要派几个人在侧翼盯着,就能马上发现。 这也算是为了让双方的会面,彼此都放心的一种设计吧。 照理说,杨沅此刻扮的是谙班渤极烈,完颜大睿是货真价实的国论渤极烈。完颜雍作为阿买渤极烈,理应到营中拜会。 但是,完颜雍接受这个封号,显然只是为了表明,他同意大家从此成为同一阵营。 但他是不可能向完颜驴蹄、完颜大睿这两個他一向不太看得上的人俯首称臣的。 更不要“完颜弘康”这个见都没有见过的晚辈了。 所以,双方的第一次接触,他们都只派出了自己的谋士。 李石、上官骆、于吉光。 山间一张近乎棋盘状的平坦大石地面。 石面上,雕刻着几枚鼓一样大的石棋子。 这一颗棋子,怕不就有几百斤重,寻常一个人推着都运不走。 李石微笑道:“仙人对弈于此的传说,从唐初时候就有了。 渤海国时,我李氏就是辽东大族,这一带,当时就在我李氏治下。” 说着,他随意走到一枚刻着红色“将”字的石棋子上,慢慢坐下: “我李氏的一位先祖,一时兴起,便找了工匠雕刻了几枚棋子摆上去。” 他不动声色的炫耀起了自家悠久的历史,雄厚的底蕴。 而且,他坐在老将的位置上,也是颇有意味。 当然,上官骆和于吉光也可以选择跑到对面去坐“帅”的位置,问题是太远了些,也太刻意了些。 上官骆微微一笑,说道:“听李先生一言,沧海桑田之感,油然而生。 岁月悠悠,多少辉煌世家,都已不复存在。 倒是这山上的石刻,依旧风采如昔啊。” 说着,他就在李石旁边的黑色“卧槽马”上坐了下去。 看这残局,如果下一步是黑棋先手,只要提马再将,加上“车”的平压,马后炮的存在,对方虽然车马炮俱全,却也来不及救主了,是必杀局! 李石眼皮跳了跳,微笑道:“是啊,上官是唐时大姓,现在却已不闻世间再有上官一族了。” 于吉光左右看看,上下看看,然后走到了一棵斑驳的老松旁。 那老松下有一截横卧的树干,足有合抱粗,坐着很舒服,还遮荫。 于吉光很满意这个位置。 上官骆和李石看到他悠然地坐到了大松木上,双眼都是微微一眯。 完颜大睿这位军师,是表示置身事外,坐看我们相争么? 这样一想,二人之间隐约的硝烟气,反而淡了。 他们不想两虎相争,让大聪明得利。 问题是,他们都没想到,于吉光这位军师其实有点水。 他之前根本就没明白李石和上官骆一番对话,包括他们坐的位置有什么含义。 这货选择那块大松木,单纯就是因为松软些、舒服些,还不晒。 对于明日之后,各方要就哪些问题进行交流,是三方军师今日会谈的主要目的。 三方要谈的事情,是一定会事先进行沟通的。 各方的主君知道了,提前做一番思考,明天见了面,才好进行一番博弈,争取对自己更有利的条件。 李石意图把握主动,见二人坐定,启齿一笑,便先开了口。 这李石年纪不小了,平时也不注意洁齿,因此牙口不太好。 他那一口牙,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样子,每一颗都住着单间。 三方讨论的,当然是今后势力地盘的划分,各自负责些什么。 以及如何协同作战,彻底剿灭赵一甲这支流寇。 还有如何软硬兼施地把如今仍然保持中立的三路边军拿下。 这三路边军,目前都驻扎于越王控制区域,一处在后世的吉林地区,两处在黑龙江地区。 所以,越王一派显然是近水楼台。 如此一来,李石这边自然就要从别的方面争取好处:比如对赵一甲旧部的收编,以及扩大他们在辽东地区的地盘。 可这就又有一个问题了,现在是“三家分北”,他们俩这么分果果,你置完颜大睿于何地? 问题是,代表完颜大睿的于吉光始终不发一言,只是笑吟吟地听他们说。 有时,他还会无聊地从身下松木上揪几只松蘑,拔一团木耳,好像要回去做个菜的样子。 这一下反而让李石和上官骆有点心里不踏实了。 完颜大睿这位军师不争不抢的…… 他是想干嘛? 是了,完颜大睿倒向谁,谁就占据绝对的主动,他这是在待价而沽啊。 想通了这一点,李石和上官骆倒是有些放心了。 只要你不争就好,至于让些利益给你又如何? 我们要的是这江山,只要你不阻碍我坐江山,荣华富贵尽可送你。 于是,于吉光一言不发…… 李石和上官骆做初步讨论的时候,便已时时要带上他,分配利润给他了。 于吉光躺赢。 这货真的躺在大松树干了,他躺着听。 他那婆娘是完颜大睿寡居的从妹,非常热衷于床笫之欢。 于吉光被每日需索,有时一日几索,真的有点吃不消了。 三方……实际上是两方一番商议和争论,其实并不能确定什么,因为真正的结论,需要次日三方主君来理论。 但是起码这番交流,他们大概明白了对方的立场、胃口的大小和关注点。 这样回去对自家主公,也就可以交个底儿了。 计议已毕,上官骆便道:“这棋盘山,骆是头一次来。 时辰尚早,骆要四处逛逛,两位请便。” 李石知道他游山是假,勘察地形、检查完颜雍是否提前埋伏了兵马是真。 他也不说破,反正自己外甥并没有部署这些暗手。 李石淡淡一笑,道:“上官先生请便。于先生,老夫先行告辞。” 今日这番交流,上官骆谈吐、学识,思维的敏捷,李石都是颇为佩服的。 不过,他更忌惮的,却是于吉光。 他看不透于吉光这个人。 于吉光此人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几乎没有发表过什么意见,既不争也不抢,还高卧松上,是真正的名士风范。 我回去得提醒雍儿,以后定要提防完颜大睿的这位军师。 李石暗暗想着。 于吉光不想在山上逗留,见李石要走,他也拱手告辞。 李石和于吉光便一个向山左,一个向山右,各自带着侍卫离开了。 上官骆看着二人远去,沉声吩咐他的侍卫道:“搜!若有什么山洞一类的所在,尤其要看个清楚。” 侍卫们答应一声,便四下散去。 上官骆举步向一侧松林中走去,还不时抬头看向树上,以及树下松软的腐叶地面。 有时候,不需要埋伏太多人,一个厉害的刺客,就能发挥巨大的作用,不可不慎。 “吧嗒!” 忽然,一枚松塔落在了上官骆脚下。 这棵松塔是矮松结的松塔,还生不了松子儿,大概有大颗的草莓那么大。 上官骆目芒一缩,立即握住了剑柄。 “吧嗒!” 又是一颗小松塔落在他的身前。 上官骆往松林中看了一眼,忽有所觉,马上高声道:“某去林中方便一下。” 那些侍卫纷纷答应一声。 上官先生要去那片松林中方便,这一片儿自然先不必搜索了。 上官骆按着剑柄,缓缓走进林中,绕过了几颗松树,基本遮蔽了身形,他便站住了脚步。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向前方一棵松树。 树上茂密的枝叶间,一道人影轻盈而落,落在松软的腐叶地面上,只发出轻微的声息。 “弟弟!” 上官明月看着上官骆,声音有些激动:“你落入完颜弘康之手,为自保,姑且答应为他效力,这也没有什么。 今日回头,还来得及,葛王殿下胸襟宽广,为人大度,他不会怪伱的。” 上官骆看着上官明月,上官明月脸上还带着狐狸面具。 不过,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弟,上官骆不看容貌,只听这声音看这体态也知道是她了。 上官骆皱眉道:“阿姐见我,为何还要遮了面孔?” “哦?” 上官明月下意识地抬起手,却只触摸到了面具光滑的表面。 “那日跌下山崖时,脸颊上被松枝刮伤了,尚未痊愈。” 上官骆紧张地道:“伤势严重么?” 上官明月淡淡地道:“一道划痕罢了,不说这个了。 我问你呢,这可不只是姐姐一个人的意思。 葛王殿下答应,只要你肯重新为他效力,来日坐了天下,你就是他的宰相!” 上官骆摇了摇头,微笑道:“天下英雄无数,若风云际会,有机会成为一代霸主的,非只完颜雍一人。 可是,在完颜雍还丝毫看不到机会的时候,阿姐就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 只因为,阿姐就是一眼相中了他。” 上官骆转身看向山下一片大湖的方向。 远远望去,那里一片湖泊,就像一面造型奇特的镜子。 湖畔,是一顶顶军帐。 某一顶军帐里,就住着“完颜弘康”。 上官骆道:“我一直不理解,姐姐这是为什么。 或许……再聪明绝伦的女子,也有昏了头的时候,那就是为情所困? 但是,现在我懂了……” 上官骆转过身,看着上官明月,一脸认真地道:“因为,我遇到了世子。 我愿意为世子效力,与他一同成就无上功业,重塑我上官氏的辉煌。那就是我想要的。” 上官明月怒笑道:“他是你心中的明主? 可笑,一个黄口小儿,他拿什么和葛王殿下比? 葛王坚韧不拔,心若磐石。葛王事必躬亲,勤于政务。 葛王曾任多地留守,政绩斐然! 完颜弘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拿什么跟葛王比?” 上官骆摇头道:“葛王心若磐石,城府深沉。所以我看不透他是喜是怒,也分享不了他的喜和怒。 葛王事必躬亲,远不如世子委我事务,任意放权,叫我肆意施展平生抱负,好不快意!” 上官骆动情地说着,他的眼睛里有光:“阿姐,在我心中,弘康世子才有天下雄主气象。 至于完颜雍? 呵,他现在是国相吧? 我看他最多也就是一个宰相的能力,怎能比得了弘康世子。” 上官明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怒声喝道:“我不许你贬低殿下!” 上官骆淡淡一笑:“我贬低他?我懂了姐姐,可是姐姐……,你懂我吗?” 上官明月强压着愤怒,沉声道:“你我姐弟,从小相依为命。 现在你长大了,就要背叛姐姐了是吗?” 上官骆用奇怪的眼神儿看着上官明月。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跟着阿姐去辅佐你想要的人,就是我要背叛姐姐? 我选择了我心中的明主,姐姐不肯跟我去,依旧是我要背叛姐姐?你究竟是我姐姐,还是我的主公?” “我……” 上官明月忽然语塞,不过一个心中一贯只有自我的人,又怎么会认识到自我? 她被上官骆反问的很狼狈,心中便愈发觉得愤怒和惊慌。 因为,她觉得自己这个弟弟,似乎要脱离她的掌控了。 上官骆不想和阿姐做无谓的争吵,他掉头而去,走的非常决然。 以前,大事小情,他全由着阿姐决定。 那只因为,他并没有自己想要的坚持。 现在,他有了。 所以,他不想再违背本心去随意地附和姐姐。 上官明月定定地看着上官骆的背影,那双狐狸眼因为愤怒而扭曲起来: “完颜弘康,你毁了我的一生,还要蛊惑我的弟弟! 你真该死啊!” 指甲深深地陷进了她的掌心,一种巨大的恐慌笼罩着她的身心。 从小对她俯首贴耳的弟弟现在真的失去了控制,那么葛王呢? 葛王已经是她唯一要坚守的人了,她绝不可以再失去葛王。 于吉光回到了驻营地,但上官骆还没有回来。 杨沅听说是因为上官骆要检查棋盘山,不禁哑然失笑。 上官骆的心思倒是缜密。 不过,杨沅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有元忠放水、老肥动手、赵一甲背锅、完颜大睿预备…… 杨沅觉得,棋盘山之行,就和他去圣山神庙时一样。 他去圣山,不是去争什么。 只不过去做个认证,盖个章的事儿。 他来棋盘山,也不需要运筹什么。 只不过是来杀个人,动动嘴的事儿。 需要太谨慎吗? 第509章 各自的算计 “我可以带一队人马,趁夜奇袭完颜雍的驻营之地。” 又是深夜,肥天禄再度潜入杨沅的住处,与他商议接下来的行动。 肥天禄道:“如果有乌古论元忠的配合,事先调开他的兵马,又或者为我放水,以完颜雍区区两百多的亲卫侍从,根本挡不住我的夜袭。” “不行!” 杨沅果断地摇头:“明日棋盘山之会,他作为辽阳之主,须得先答应我几项行动。 这样,他死之后,他的势力才会继续按计划执行。” 好吧,肥天禄觉得比起小杨学士,还是不够狠。 这货杀了人,还要继续利用人家、压榨人家。 肥天禄开始后悔了。 当初杨沅可是曾经到他的“陌上花”绣坊应募过的。 后来,也是自己女儿帮他炮制证据,把他引进了“机速房。” 如果那时就能发现这小子的本事,现在自己都抱上大外孙了吧? 不过…… 还好。 肥天禄想到了自己那两封信,尤其是写给宋老实的那封,可是小心机满满。 肥天禄心中微生得意。 没人比他更了解宋老实这个老部下了。 他相信,等宋老实见了他的信,一定会选择成全他的心愿。 这么有出息的女婿,可不是太好找的。 尤其是他的女儿已经不是寻常女子,一个能在机速房历练多年的女子,她的心胸眼界已经远非常人。 若不是比她强势、比她强大得多的男人,已经根本不可能再入她的法眼。 这也是女儿玉叶过了年就要二十,马上要变成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婚事还八字没有一撇的原因。 学识、才干、权力、地位,能够压女儿一头的,那都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年纪的人了? 所以,杨沅已经是他能为女儿找到的最好的选择。 虽然,杨沅和宋老实的女儿已经有了婚约,问题是能“降得住”自己女儿的男人里边,杨沅已经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没得选了呀! 肥天禄想着自己的心事,眼神儿就有些飘忽。 杨沅以为肥天禄还在考虑行动的可行性,便道:“肥将军放心,我们议事已毕,各自离去时,才是完颜雍戒心最为放松的时候。 这個时候,突然有一支精骑自侧翼杀出,而且如入无人之地的突破乌古论元忠的防御,他根本逃不了。” 肥天禄定了定神,说道:“好!介时,我会主动向完颜大睿请求断后,这样就方便我行事了。” 杨沅道:“你的人,可靠吧?” 肥天禄微微一笑,道:“我之所以始终控制着人数,就是只挑可靠的人,也方便我直接掌控。 我这支人马,就从没有让别人沾过手,他们心中只知有我,而不知有大睿王。 这也就是我的人始终很少,不然的话,就凭这一点,完颜大睿早就容不下我了。” 杨沅颔首道:“虽然有乌古论元忠的配合,但你一旦杀入完颜雍的中军,难免还是会有伤亡……” 肥天禄会意地道:“看情况吧。如果伤亡不大,我能瞒得下,那就不必让别人知道。 若是伤亡一目了然,不好隐瞒,老夫就说,遇到了赵一甲奇袭完颜雍之后的兵马。” 杨沅欣然道:“这个主意可行!赵一甲巴不得把这‘功劳’揽到他的身上,有他自己亲口承认,完颜大睿也就不会生出疑心了。” …… 二人这厢商议着,山的那边,完颜雍的驻地,不甘寂寞的上官明月也找到了完颜雍。 “大王,今日李石将军与他们接触,可有什么结果?” 戴着狐狸面具的上官明月自灯下款款走来,袅娜的身段别具风流。 如果没有见过她满是伤疤的脸的人,因为她这神秘的风韵、动人的体态,会把她臆想成自己心中最完美的形象。 尤其这里是山上,毡帐中也充满了草木的清香。 这种氛围,就更让她如同一只月光夜色里走出的野魅狐,叫男人对她禁不住的渴望。 不过,完颜雍倒不至于为了她神魂颠倒,甚至现在一看到她就生理性厌恶。 她的无微不至,实在是太叫人窒息了。 尤其是完颜雍,他是何等人物,只有他“安排”别人的份儿,什么时候冒出个“太上”出来,可以处处对他指手划脚了? 但,完颜雍的情绪管理一向不错。 他和蔼地道:“弘康的意思是,整个北方,必须要向完颜亮传递一个鲜明的旗号,我们是铁板一块。 有鉴于此,弘康那边希望本王和大睿王各派一支人马,与他同归会宁府,这意味着我们的三家一体。 而且待我们夺取了上京城,也可以此阵容向三路边军施压,迫使其归顺。 至于辽东这边,将由本王和大睿王各派一路兵马赴大定府驻扎。 弘康向本王承诺,等局势稳定些,其父赶回上京主持大局的时候,大定府就交给本王负责。” 说到这里,完颜雍失声笑道:“这小子倒是打的如意算盘。 他真当完颜亮是那么好拿捏呢?还想着让他爹返回上京主持大局。” 完颜雍摇头道:“完颜亮发兵平叛一直不给力,是因为他一直就未出全力,因为他现在不敢!” 完颜雍往南边指了指,道:“他怕这边全力以赴地对付我们,宋国那边就会趁机掏他的后心。 但是,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他应该已经安排好了。 要么出让利益,与宋国另行签订和约。要么,就是拉西夏下场牵制宋国。 总之,完颜驴蹄想要回上京,那是不可能的,他还是老老实实守在大定府吧。 只是,那时候的大定府,有了我和大睿王的兵马,大定府,也就不是他一家一姓的地盘了!” 上官明月激动地道:“所以,大王你会去上京是吗?真好! 以大王的手腕,分化拉拢上京各部落易如反掌,到那时咱们就给完颜驴蹄一个釜底抽薪!” 完颜雍摇摇头道:“不然,你以为完颜大睿不想趁着驴蹄抽不出身,返回上京城做手脚吗? 完颜大睿现在是国论渤极烈,只要完颜驴蹄不在,他就是联盟中地位最高、最有权势的人,这个机会,他不会放过。” 完颜雍眸中露出一抹得意而狡狯的神色,道:“本王选择继续坐山观虎斗! 先看他们与完颜亮斗!接着他们两个之间斗。” 完颜雍的性格和做事的风格,与上官明月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这也是上官骆看不上他的最重要原因。 一个领袖者,不一定是算无遗策、或文或武的奇才。 那样的人,可以是传奇辅相,也可以是军中之神。 但是作为一个领袖,必须拥有广阔的胸怀和强大的个人魅力,这样才能把那些心高气傲的人才聚拢到旗下,并且俯首贴耳。 只是完颜雍习惯于玩弄权术,习惯于借刀杀人,习惯于藏在幕后,挑唆他人争斗,从而坐收渔人之利。 在本来的历史上,他能坐了天下,也不是靠着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江山。 而是完颜亮领兵伐宋,并且初次失利后,他才在辽阳壮着胆子自立。 完颜亮如果不是昏了头,又或者是怕重蹈辽国天祚帝与金国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那一战时仓促退兵回后院灭火的覆辙,而是立刻撤兵去收拾他,以宋军少骑兵、机动力不足的弊端,根本不会对他的撤兵造成太大影响,那结果就殊未可料了。 完颜亮虽然行事肆无忌惮,却并非一个庸才。 他已经知道完颜雍自立为帝了,却仍不退兵。 那就说明,在他心中,完颜雍根本不算一个威胁。 如果不是完颜亮逼着手下的将领们立军令状,以致军中哗变,完颜雍有没有机会成为金人吹捧的“小尧舜”还很难说。 上官明月听了完颜雍的话不禁大失所望。 在对于领袖魄力这方面的审美,其实她和她兄弟上官骆是一样的。 只不过她看中完颜雍,还有一层女人看心仪男人的滤镜。 如今听完颜雍还是习惯性地想要躲在幕后,上官明月有些按捺不住了: “大王,您的谋划虽然可以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的实力,可是在大争之时,是不该这么做的。 要知道,这天下不只有大王你、完颜大睿和驴蹄三个人啊。还有许许多多的势力,在寻找归附依存的目标。 大王你这时不以绝大魄力站到风口浪尖上去,如何争取天下人心? 若是不得四方拥护追随,又如何能够成就大事? 秦末多少路义军? 汉王若是一直韬光隐晦,只想着让项羽、魏豹,赵歇,韩广他们拼个伱死我活,如何创立大汉天下? 隋末有十余路反王,李渊若是一直不与人争,只盼着他们争一个同归于尽再出来捡果子,又哪来的大唐江山?大王你……” 完颜雍有些忍无可忍、不想再忍了,他不想再听上官明月说教了,听的他心烦意乱。 完颜雍脸色微微一沉,虽然仍旧是平和的语气,可是声音里已经有了几分不容违拗的力道: “此为军国大事!本王和李石、元忠他们已经一起商议过了,岂容再有反复? 明月姑娘,你之所言虽然激进,却是为了本王谋划,本王心中有数。但,吾意已决! 明月姑娘,你连令弟都不能劝的回心转意,若是本王因你三言两语,就推翻和众股肱商定的决策,难道就是明月姑娘心中的明主了?” 上官明月道:“那不一样。李石只擅经济,元忠唯只带兵,他们怎配与妾身议天下之事?” 这个女人,她是怎么做到如此自信的? 完颜雍的声音彻底冷淡下来:“本王乏了,想要歇息了。明月姑娘你请回去吧。” 完颜雍对帐外扬声喝道:“来人,送明月姑娘回帐。” 上官明月被人“请”出了完颜雍的寝帐,这让上官明月心中充满了屈辱感,甚而因此对她深爱的男人,也有了一丝怨恚。 她默默地跟在举着火把的士兵后面,将至自己寝帐时,心情终于平静下来。 上官明月停下了脚步,回眸看了一眼完颜雍的中军大帐。 那里,仍然亮着灯。 好吧,既然你优柔寡断,那就我这个贤内助,来帮你下决心! 上官明月暗暗想着:明天,我就杀了完颜弘康!到时候,不由你不站出来! 第510章 必须死一个(为JJM盟主加更) 旭日东升,天高云阔。 已经是秋天了,北方的天空尤其明媚。 棋盘上,两侧各有一支队伍在登山。 一侧,是完颜大睿和“完颜弘康”以及他们的谋士、随从们。 另一侧,则是完颜雍。 完颜大睿和“完颜弘康”只带了二十名侍卫,完颜雍那边,他一个人也是带了二十名侍卫。 上官明月就在他这二十名侍卫当中,微微低着头,压低了帽檐儿。 双方各自只带了二十名亲兵,这二十名亲兵,都是全副甲胄的。 上官明月的一身皮甲似乎肥大了一点儿,不太合身。 因此一来,那盔甲的““盆领”竖起,便遮挡了她的下半张脸。 她再刻意压低帽檐,便没什么人能看到她的模样了。 完颜雍也是拿她没办法,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你说她讨厌吧,她又确实是一门心思为你打算。 所以,她只是想跟上山来,这个要求完颜雍也就只好同意了。 反正不管回去她再说什么,我不听我不听就是了。 只要她不闹就行,她一个女人家,跟上山来又能出什么幺蛾子? 三方会面的地方,就是那张李家祖先找石匠雕刻的“大棋盘”。 完颜雍作为地主,上山时带了一只泥炉和一罐茶叶。 引火之物随地可以捡拾,清澈的山泉就在旁边。 小泥炉中生起火来,汲上一壶山泉水,便能烹出色香味俱佳的好茶来。 “哈哈哈,大睿,弘康,来,你们尝尝,这茶可是大宋狮峰的龙井炒茶,近来风靡大宋的最新饮法,你们还没有见识过吧?” 完颜雍笑眯眯地小试身手,以大棋子为茶盘,沏了一壶热茶,斟了三杯茶。 他虚虚用手一引,马上就有侍卫将其中两杯端给了完颜大睿和杨沅。 李石、于吉光和上官骆就站在各自主公身后,目光不时扫过其他两方首领的脸面。 他们的举止、神色、谈吐,有时候都能泄露出一些很有用的信息。 作为谋士,他们要为自家主公参谋,对此自然很上心。 因为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完颜雍和完颜大睿身上,上官骆完全没有注意到本就站位隐蔽的上官明月。 由于各方的意图在此前一天,已经通过各自的谋士进行了通气儿。 各方昨晚就已召集亲信,商量好了自己的需求,以及最低可以退让的底线。 因此今天这场会谈,其实还是非常轻松的。 只不过在拉扯之间、在卖惨之中,各方都尽量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罢了。 三方这次会谈最大的目的,是消除隔阂,免得各方在猜忌和防范之中,依旧不停地内耗。 这是已经占据了绝对上风的欢喜岭的主要诉求,为此让些利他们也在所不惜。 九连城完颜大睿这边,则是要求迁去上京。 作为国相,由他主持上京事务,为联盟长完颜驴蹄做好后勤供给、兵员调度、会宁民政等方面的事情。 作为交换,在完颜大睿进驻上京城的同时,他要把九连城包括那带不走的诸多粮草,交给欢喜岭的兵马接管。 欢喜岭一旦接管了九连城,不仅对于驻守大定府的完颜驴蹄是一個强有力的支撑。 而且,欢喜岭掌握着与高丽海商贸易的渠道,到时候就可以在鸭绿江开辟第二贸易渠道。 由此为辽东战场提供军需补给,那可比从会宁府再车拉马驮的往辽东运输,耗损小了许多、效率提高很多。 当然,这个过程没有那么快实施。 完颜大睿的第一步计划是安排大将孔彦舟去会京府。 待完颜晏献城投降,完颜大睿这让悍将孔彦舟进驻上京城。 等孔彦舟在上京城站稳脚跟,完颜大睿这位国相再“走马上任。” 粗略预计下来,最快也是年底的事了。 完颜大睿之所以如此决定,也是看到完颜驴蹄在辽东风头甚劲,又有完颜雍这个坐地户借助李石家族的帮助暗挫挫地扩张势力。 他自忖偏居于九连城一隅,虽然自保有余,却是发展无力,这才下定决心到上京去。 他好歹是联盟的国相,只要他想办法把完颜驴蹄拖在大定府,不叫驴蹄去上京,那他在上京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到时候,李太公什么的都要靠边站。 完颜雍这边则是打定了主意,先顶着驴蹄大哥的后腰,帮他跟完颜亮干。 等把完颜亮干趴下,再推着完颜大睿的屁股,让他跟驴蹄大哥干。 因此,他现在就只能选择蛰伏。 完颜雍和李石、乌古论元忠等人商议的办法就是:守好辽东基本盘,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故而,完颜雍慨然决定,议盟之后,他将派心腹大将沈州(沈阳)将军乌古论元忠,带兵赶赴大定府支援完颜驴蹄。 你们不是以联盟长的名义,让实力强大的乌古论部落抽调壮丁去了大定府么? 正好,我也派兵去,而且我派的还是乌古论部落的少族长。 到时候,元忠以我麾下大将的身份,再加上乌古论少族长的身份,就可以把这两支兵马都掌握在手中。 这样,他就在完颜驴蹄身边楔下了一颗钉子。 至于什么时候发作,那就看完颜雍这个老六什么时候觉得机会到了。 “看来,我得让初霁和元忠早点成亲了。” 完颜雍一边与完颜大睿和“完颜弘康”周旋,一边暗暗思忖。 与乌古论氏绑定的更加紧密,才能确保这个强大的部落坚定地站在本王身边。 让我的女儿成为乌古论氏未来的族长夫人,那就是最大的保障。 嗯……,就以元忠将赴大定府驻守,明年无暇回来接亲完婚为由,让他们提前操办了吧。 杨沅微笑道:“既然两位王叔都同意了,那么,咱们这三方协议,可以签署了吧?葛王叔?” “啊?”完颜雍一下子回过神儿来,马上颔首笑道:“那是自然。” 三人商议协议时,上官骆就已负责执笔了。 他在一旁,以一颗棋子为桌,挥毫泼墨,奋笔疾书,将三人议定的条款,即时整理成了一份文书。 随后,他又誊录了一模一样的两份。 三份文书,三人各持一份,都是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内容与方才所议并无出入,便各自署名,摁了手印。 随后,三人串换文书,再度检查自己手中这份。 眼见葛王终究还是选择了继续隐忍,上官明月怒火中烧,她开始悄悄往近处靠拢过来。 三人看第二份时,速度明显加快了,眼见内容与第一份无误,三人便再度签名画押,交换文书。 这时,每人手中所持的文书,都有了另外两人的签名画押。 第三份文书已经检视完毕,完颜雍提起笔来,欣然落下自己的名字。 当他探手捺向印泥的时候,上官明月猝然出手了。 上官明月与杨沅交手过两次。 所以,她知道杨沅的深浅。 这位小王爷功夫之深,非她所能敌。 因此,在挪到完颜雍左近,若再往前走必然引起各方警惕的时候,她就站住了。 眼见完颜雍要在最后一份文书上画押,上官明月等不及更好的机会了,便猛扑了出去。 她人扑过去的同时,袖中先飞出了一口飞刀,接着才是拔出肋下的佩刀。 佩刀出鞘,直指“完颜弘康”咽喉时,她的娇叱声才传了出来。 杨沅不曾想过完颜雍会动手。 一则,无论是从什么角度考虑,想杀掉自己,于完颜雍而言,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二来,就算完颜雍利令智昏,以为杀了他和完颜大睿就能左右辽东形势,也没有必要在这山上动手。 因为双方带的人势均力敌,在这里动手胜算实在不大,那和赌命没什么区别。 棋盘山是完颜雍的势力范围,如果他想动手,大可以在外围秘密调集重兵。 虽然骑兵突围的机会很大,那也比在这山上动手更有把握。 因为他心中全无防范,又或者是在北国这几个月顺风顺水,所遇到的对手,都不是什么擅长机谋的高手,有点飘了吧。 所以上官明月这口出其不意的飞刀,又是在这么近的距离里掷出,他实在是来不及反应了。 这口飞刀的刀刃蓝汪汪的,显然淬了剧毒。 毒药难得,但世间并非没有。 长效的毒药尤其难得,可上官明月这口刀上的毒,却是她用独家秘方于昨夜才调配好的。 这毒涂在刀上,只要不见阳光不见风雨,那么至少在三天内是有效的。 杨沅下意识地就向一侧闪避开来。 奈何上官明月已经知道他功夫高深,身手高明了。 她这刀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大可不必一定要射中要害。 因此她选了杨沅身体面积最大的部位,胸腹之间。 杨沅在如此短的距离之内反应不及,纵然能闪避,也只来得及避开身上的要害。 “噗!” 杨沅矮身侧倒之际,站在他身后的上官骆突然动了! 上官骆惊呼的同时,便向前猛地一扑,身子从杨沅斜闪的肩头上扑了过去。 本该射中杨沅腰肋的飞刀,“噗”地一声贯入了上官骆的后腰。 第511章 蝴蝶双双飞(为黑星光盟主加更) 上官明月将淬毒飞刀抛出之后,腰刀便也随之出鞘,和身扑出。 就算杨沅能够躲开她这口淬了毒的飞刀,也来不及再躲她这必杀的一刀。 可是,上官明月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弟弟上官骆会替杨沅挡刀。 上官明月手中的长刀眼看就要刺入上官骆的后背,上官明月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扬起了刀尖。 止步不及的她一下子撞上了上官骆的身子,姐弟二人双双摔倒在地。 但上官明月这必中的一刀,却是因此刺了个空。 “呼~” 上官明月在地上只是一个翻滚,双足在地上猛地一蹬,便又贴地蹿向杨沅。 她的头盔已经掉了,那张狰狞的面孔因为用力而扭曲起来,显得更加可怖。 但是已经躲过致命一击的杨沅,已经有了反应的时间。 他侧身倒地后,便没有继续向后逃,而是用手一拍地面,就向上官明月扑了过来。 “啪!” 人尚未到,杨沅便一扬手,他的掌中竟出现鸡卵大小的一颗石头。 这是他倒地时随手抓起来的,此时石头一抛,直奔上官明月的面门,打了个正着。 上官明月闷哼一声,被这重重的一击给打懵了,一阵天旋地转,视线都模糊了。 她手中的刀也因此失去了准头,被杨沅劈手夺过,左掌一拍,正拍在上官明月的胸口。 上官明月闷吭一声,便倒摔了出去。 这石头击打在额头的力道太大了,上官明月翻出去几匝,晕头转向的一时竟爬不起来。 上官明月这一动手,杨沅和完颜大睿的侍卫马上都拔出了刀来。 完颜雍的人一看,也立即拔出刀来,双方都很紧张,大战一触即发。 完颜雍一见,立即大声喝道:“统统住手!” 他这句话喊完,正好是杨沅一掌拍飞上官明月的时候。 方才那一切的发生说起来话长,实际上也不过是电光石火之间的事儿。 完颜雍急声辩解道:“弘康侄儿,大睿王,你们千万不要误会,这不是本王的安排。” 杨沅没有理他,杨沅一掌拍飞上官明月后,马上拔掉了上官骆后腰上的飞刀,将他扶了起来。 那飞刀本就不长,入肉又只有一多半,刺中的还是后腰的位置,照理说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所以杨沅扶住上官骆的时候倒也不是很紧张,但他把上官骆翻过来一看,顿时觉得不妙。 漫说刺中后腰的飞刀本不致命,就算是被长刀刺中,垂死之际,上官骆也不该是现在这样的气色。 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脸上呈现出严重缺氧时才会出现的青紫色。 杨沅急声道:“上官先生,你这是……” “毒……有毒,荷包。” 上官骆的身体快要麻痹的不能动弹了,因此他只能急急说这么一句,简明扼要。 杨沅见他虚弱地指向自己腰间的荷包,手臂都要伸不直了,更不要说取下荷包,杨沅便赶紧替他摘下了荷包。 荷包里有一個拇指肚大的小玉瓶,上官骆眼神中的喜色,让杨沅明白,那就是解药。 杨沅赶紧拔下塞子,往掌心一倒,一共也只有三颗小小的褐色药丸。 上官骆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 杨沅会意,也不管茶水中的茶碱会轻微削弱药性的说法了,直接就端过了茶水。 这时再叫人去旁边小溪取水,其实也来得及,能耽误多久? 只是他的心急。 杨沅赶紧给上官骆用茶水顺下去一颗药,然后把他交给侍卫看护。 药效化开当然没有直接见血的毒药发作快,因此现在上官骆仍是动弹不得,只能等着药力慢慢发挥作用了。 完颜雍急忙道:“大家不要动手,大睿王,你应该明白的,本王实在没有和你们动手的必要。 本王真要是想对你们不利,我调集重兵,围了这棋盘山岂不更好,何必做这般势均力敌的火并呢。” “葛王叔所言有理。这位上官姑娘是我家军师的姐姐,她和本世子本就有些冲突。” 杨沅坦然说道:“只是,葛王叔你既然收留了她,那她就是伱葛王的人了。她的所作所为,葛王叔你是不是也该约束一下?” 此时,杨沅是真有些后怕,方才若非上官骆舍命相救,他可就真要死了。 倒不是怕毒发身亡,上官骆既然舍得以死相救,就不会不舍得把解药给他。 只是上官明月方才接着刺出的那一刀若是刺中,他也就不需要什么解药了。 这一次,杨沅可是真的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其凶险,也只有当初在齐云弓箭社突围的一幕可以比拟了。 完颜雍见他相信自己没有授意上官明月对他行刺,不禁松了口气。 现在如果双方翻脸,一时之间完颜大睿他们,倒也奈何不了完颜雍。 但完颜雍已经背叛了朝廷,若是再不容于叛军的话,他今后在辽东的处境可想而知。 完颜雍扭头看了看涕泪横流,鼻头发酸的上官明月,她刚刚坐起来,身子还有点摇晃,意识不是很清醒的样子。 完颜雍火起。 这个女人,他真是受够了。 每时每刻,她都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毫无分寸感地干涉着自己的一切。 这也就罢了,鉴于上官明月曾经遭受的不幸,他都忍了。 可是在这般重要的场合下,上官明月竟然擅自行刺完颜弘康! 上官明月并不蠢,她应该明白,一旦杀了完颜弘康,自己要遭受多大的麻烦。 为了你的快意恩仇,就让本王和本王麾下的数万兵马、数十万的百姓,都被你裹挟着走? 完颜雍额头的青筋都绷了起来,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这回终是无法忍耐了。 他慢慢走到上官明月面前,缓缓蹲下来,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道:“上官明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完颜雍的声音并不小,虽然“完颜弘康”已经说了他和上官明月有旧怨,相信上官明月的举动不是出于于完颜雍的指使。 但完颜雍也很有必要通过和上官明月的对话,让完颜大睿听个明白。 上官明月拾袖擦了擦泪水,双眼的视线渐渐终于恢复过来,额头却已开始肿胀。 她整个脸面,本来也只有眼睛以上是完整的,额头仍然光洁白皙,可这时快要赶上寿星头了。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上官明月一字一字地说。 她虽然头脑还是有些晕眩,站立不起来,但思维却很清晰。 她知道,既然刺杀没有成功,这个时候就务必得把完颜雍撇清出去。 否则,因为她的出手,反而让完颜雍处境更加艰难的话,那真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妾身这张脸,就是因为与完颜弘康交手之际,被他打下悬崖,让岩石和树木刮伤的。” 上官明月咬牙切齿地道:“妾身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我才要杀他,一定要杀了他。” 完颜大睿听得眉头大皱,闹了半天,是这个女人和杨沅的私人恩怨?搞得这么吓人的。 完颜雍暗暗松了口气,算这女人还有点良心,没有攀扯他。不然,他可就真是有口难辨了。 完颜雍心思一闪,如今正好趁这个机会把这女人赶走。 留她在身边,不只是个大麻烦,简直就是一个大祸害。 完颜雍沉声道:“上官姑娘,你既然投靠到了本王门下,本王也想给你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是你为人做事,太不懂规矩了。 本王这里,以后是再容不得你了。从今天起,你上官明月,和我葛王府再没有半分瓜葛。” 完颜大睿语气凉凉地道:“葛王殿下,你说的可轻巧。弘康侄儿刚刚差点儿没命呢。 你说和她从此再无瓜葛,就想保她性命?” 完颜雍沉着脸色,扭头对完颜大睿道:“此女自然是要交给弘康侄儿发落的。 弘康侄儿对她要打要杀,概于本王无关,本王也不会干涉。本王现在,只是和她明确划清界限而已。” 完颜雍是想着,如今自己要想保上官明月,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除非他肯付出就此与叛军分道扬镳的代价。 不过,把这个大麻烦甩给完颜弘康,却是最好的安排。 上官明月虽然差点儿杀了完颜弘康,可完颜弘康能侥幸不死,却是因为上官骆的舍命相救。 上官骆是上官明月的弟弟,如果把上官明月交给完颜弘康,完颜弘康最多把她囚禁起来,不太可能取她的性命。 不料,完颜雍刚想到这里,便痛呼一声,脸色大变。 完颜雍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就见上官明月咬牙切齿,眼神儿带着疯狂。 她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柄金丝缠柄的短刀,刀上有血。 看那刀柄吞口上镶的宝石,正是完颜雍腰间挂的那口佩刀。 “此女自然是要交给弘康侄儿发落的。” “弘康侄儿对她要打要杀,概于本王无关,本王也不会干涉。” “本王现在,只是和她明确划清界限而已。” 这三句话,就像三口铡刀,把上官明月的一颗心铡得稀碎。 完颜雍,这话你是怎么说出口的? 我上官明月可是直到此刻,仍然在维护你啊! 我生怕连累了你,我一个人什么都扛下来了。 结果你就对我说出这么无情的话来的? 一时间,上官明月恨比天高,怨比海深。 “殿下,你对不住我,你对不住我上官明月啊!” 上官明月流着泪,一刀、一刀、又一刀。 爱有多深,此刻她的恨就有多深。 “殿下,我们俩走吧,我们一起走,到一个不再需要你隐忍退让,不再需要看别人脸色,我的容颜也能恢复如初的世界!” 上官明月披头散发,满是疤痕的脸上泪水纵横。 她一边和完颜雍说着世上最深情的情话,一边狠狠地攮着完颜雍的肚腹。 完颜雍眼中满是惊愕、痛苦、愤怒、迷惘和不解…… 他完全想不通,这个女人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 忽然间,完颜雍眼中就露出了极度怨憎的神情。 “谁要和你一起走,谁要和你这个疯女人一起你,你去死,你该死!” 完颜雍嘶声大叫着,死死掐住了上官明月的脖子。 因为太用力,完颜雍的肠子都从戳烂的肚皮里流了出来。 上官明月手里拿着刀,却没有再捅他。 上官明月定定地看着完颜雍,眼中居然慢慢浮现出一抹笑意。 完颜雍咬牙切齿地扼着她的喉咙,他恨不得把这个女人的脖颈硬生生掐断。 只可惜,他的生命到此已经走到尽头了。 上官明月还没有被他掐断气,完颜雍就保持着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趴在了上官明月的身上,怒目圆睁,一动不动了。 这一幕,不仅看的李石目瞪口呆,就连完颜大睿和杨沅都惊愕地站在那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举动了。 上官明月看着完颜雍软软倒在自己肩头的脑袋,非常宠溺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把他怒视的双眼缓缓抚合。 然后,她就单手举起短刀,抵在了自己的心口。 上官骆半躺在一名侍卫怀中,看到这一幕,眼中不禁露出焦急的神色。 但他现在的肌肉还不听使唤,就连一个惊怒的表情都做不出来,更不要说大喊住手了。 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姐姐把刀抵在心中,一副快活的模样,把刀用力地捅了进去。 上官明月松开刀柄,张开双臂拥住了完颜雍的身子,向后软软地仰了下去。 上官骆睁大双眼看着,泪水迅速模糊了眼睛。 “这……这这……” 李石浑身发抖。他这么大的年纪了,还从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此时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李石背后的那些侍卫们更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 自家大王死了?被……大王带在身边的女人,就这么给杀了? 完颜大睿呆滞地看着这梦幻的一切,缓缓扭过头,看着杨沅道:“杨……侄儿,你看这……这该如何是好?” 杨沅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他本来就想杀了完颜雍,可他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神奇的一幕。 完颜大睿这一问,让杨沅激灵一下,忽然想到了一件要紧事。 杨沅马上高声道:“葛王殿下暴毙,但葛王一脉没有亡啊! 李老将军,你现在就是葛王一脉的定海神针,万万不可慌张。” 李石艰涩地道:“说什么定海神针,现在这般情形……老夫……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完颜亮秣马厉兵,更大的攻势很快就来。 一旦被他打进辽东,葛王一脉才会面临绝境。” 杨沅一边说,一边从“大棋子”上拿起完颜雍还没来得及摁手印的那份协议。 他快步走到两具纠缠在一起的尸体旁,抓起完颜雍的手,就把那血手印摁在了纸上。 杨沅一边替完颜雍摁着手印,一边继续道:“李老将军,你此刻自然是应该扶保幼主,做一个顾命之臣,与我等共御强敌,保住葛王一脉不绝!” 杨沅说完,还吹了吹纸上的血指纹。 完颜大睿看着杨沅这番骚操作,两只眼睛又直了。 不是说大宋乃礼仪之邦,比我们女真人斯文吗? 这位小杨学士小嘴叭叭儿的,说的全是人话,这么就不干人事呢? 他这举动,我都觉得丢人! 第512章 各有所思的夜 李石终于还是冷静下来了。 完颜雍死了,而完颜雍的儿子还是个小孩子。 若是太平盛世,那也没有问题。 可如今乱世,天下大争,拥立一位幼主的话…… 李石忧心忡忡,对于葛王一脉的前途,心中充满了迷茫。 完颜大睿突然支棱起来了,他居然想护送自己的堂兄弟完颜雍的尸体回辽阳城。 他们之间的感情有这么深吗? 杨沅微微一诧,也就明白过来了。 完颜大睿这是觉得有机可趁了,他想趁着葛王府现在孤儿寡母,或许有机会吞并完颜雍的势力。 杨沅虽然知道他去了也不会如意,但……万一能拉走一两支队伍呢? 于是,杨沅规劝道:“赵王叔你最好不要去,你不要以为完颜雍一死,再去辽阳城便毫无危险。 方才我险些命丧棋盘山上时,也是这么想的。” 完颜大睿不以为然道:“完颜雍本就已经造了完颜亮的反,现如今他又死了,葛王府里还有谁敢对本王不利?” 杨沅道:“当然有,至少有两个人。” 完颜大睿目光一凝,道:“哪两个人?” 杨沅道:“一個是做事不计后果的人,还有一个是看着很正常的疯子。” 完颜大睿看看抱着上官明月的尸体,正在无声垂泪的上官骆,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打消了去辽阳城兴风作浪的打算。 夜晚,完颜雍的人护送着他的尸体,默默地行走在月色下。 火把蜿蜒如龙。 乌古论元忠骑着马,护侍在安放完颜雍尸体的马车旁。 他的脸色很悲戚,但心情却很轻松。 完颜雍对他,无疑是非常器重和信任的。 但是,家族既然已经有了决定,让他对付完颜雍时,他就不能有所犹豫。 现在,完颜雍死在了别人手上,不用他去配合杨沅派来的兵马袭杀自家大王,他的心情,自然就轻松了许多。 …… 夜晚的“大棋盘”,已经看不出像个棋盘的模样。 棋盘上巨大的棋子,已经被杨沅的随从给推到了一边,腾出了一方大平台。 平台上,松枝堆成了一丈多高,在松枝堆最上面,安放着上官明月的尸体。 杨沅和上官并肩站在棋盘一侧,看着那月色下高高的松枝堆。 杨沅轻轻摇了摇头,转身从一名侍卫手中接过火把,递向上官骆。 上官骆怔怔地望着松枝堆,许久才从杨沅手中接过火把,一步步走向前去。 他跪在松枝堆前,把火把插了进去。 很快,棋盘山上便燃起了一丛熊熊的烈火。 上官骆潸然泪下。 李石走在月下,他很悲伤。 但,完颜雍只是他的女婿,他的女儿只是完颜雍的侧妃之一。 完颜雍的离去,不至于让他这位岳父大人悲痛欲绝。 他悲伤的是,不知道葛王家族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葛王一脉一旦没落,与葛王完颜雍深度绑定的他的家族,又该何去何从? 上官骆也很悲伤。 但上官骆与李石又不一样。 因为上官明月死了,上官骆反而可以更加坚定他选择的路。 他的悲伤无关于外物,只是纯粹的亲人离别的悲伤。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人的悲与悲,也一样并不相通。 …… 汤泉山上,今夜有美人。 美人夜浴于温泉。 金夫人押运着最后一批货正在前往欢喜镇。 王帅和完颜弘康也在这支车队中。 金夫人听盈歌说过,杨沅是如何偷龙转凤,把她在汤泉山上掉包的。 因此,他们的队伍赶到汤泉山下时,金夫人一时兴起,就带了人上山。 这眼泉水池周围是奇形怪状的山石,在朦胧的月色中如同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怪兽。 怪石中间,就是这处天然的温泉池。 温泉水在这里蓄成了一片小湖泊,终日氤氲着雾气。 几名高丽侍女恭谨地侍立在池旁。 金夫人卸去了妆容,解开了长发,不着寸缕的躺卧于温泉水中,头枕在岸边石上一方叠起的大毛巾上。 她的胴体在温泉水中载浮载沉,如霜的月光映在她的身上。 那具丰腴匀称、侬纤合度的身子,就像一朵洁白而神秘的昙花,娇艳欲滴。 尤其是清澈的起伏不定的泉水中,那对白嫩硕挺的白玉苽,跌宕无声,艳冶绮丽。 她呈现的,是一种成熟女人的风韵。 金夫人躺在泉水中,神态虽然安详如睡美人,一开始却是思绪杂乱的很。 沿途行进对道路及周边部落风土人情、物产特点的考察, 此去欢喜岭与金国权贵们做生意应该注意的事项, 这桩大生意做下去,将会给庆州金家带来的巨大影响,还有…… 盈歌拜托她,一定要帮她把杨沅顺利地带出来的请求。 也不知过了多久,稍稍捋清思路的金玉贞这才真的放松下来,放空了她的大脑。 然后,一个奇异的念头,便又突出其来地涌上了她的心头。 盈歌那小妮子,说杨学士带她上山在此“偷龙转凤”时,真的一起沐浴过。 而且,看那小妮子说这话时眉眼之间的骚气,他们一定还……做了点什么。 想到这里,金夫人心头忽然便升起一阵燥热。 她是一个健康、成熟的女人,优渥的生活不需要她过于劳累,精力和体力也就更加的旺盛。 但,除了忙于生意的经营,她就再没有什么可以消耗精力的方式了。 她有丈夫,可是两人在一种怪异的相处模式下久了,二人之间原本就极薄弱的感觉就更是荡然无存了。 于是,一直对她的男人盛气凌然的她,现在成了一个活寡妇。 反而是那个在她面前没有半点男子气概的丈夫,在外边玩的花。 二十多个女人啊…… 想起她在临安看到的那一幕,金夫人又不甘心地哼了一声。 只是一声轻哼,包围着她的泉水便轻轻涌荡起来,把那水中半浮的白玉苽也轻轻摇动起来。 “杨学士也曾在此沐浴过,所以,这泉水也沾过他的身子,是……吧?” 忽然之间,金玉贞便是一阵心猿意马,水下那双长腿,也情不自禁地绞在了一起。 因为水面的晃动,水下那双大长腿,就像两条大白蛇似的绞缠在一起。 …… 燕京,皇宫之内。 前朝的一处大殿上,难得在这夜里依旧灯火如昼。 完颜亮其实是一个很有想法,也很勤政的皇帝。 但,在前朝里夜晚时分还要召见大臣,这种情况于他而言也不多见。 耶律元宜、乌林答野、张驰、杨棠、唐晟、柯慕珊,有文有武,这些人都是完颜亮的亲信。 完颜亮的神色很不好看,虽然不至于显得颓废,却也不复从前的自信与张扬。 “众卿,事情明摆着,宋国在敷衍朕。他们在拖延时间,在等着看北方局势。” 完颜亮有些烦躁地在大殿上踱来踱去:“朕派人与之议和,宋国皇帝毫无诚意。 他不时就有一个让使节无法决定的提议,而快马往返请示,一次就是一个月的时间。” 完颜亮恨恨地咒骂着,他还很少这般狼狈。 乌林答野忧心忡忡地道:“但是陛下,上京城存粮有限。 完颜宴迟迟等不到朝廷的兵马,恐怕他撑不过这个冬天。 到时候,他要么降,要么死,总之,上京城很难保得住了。” 张驰道:“只是上京城保不住,本也没有什么。 就怕到时整个北方尽在反贼手中,这于朝廷可是大大不利。” 杨棠想了想道:“陛下,我们在北方还有精锐啊。 如果陛下下旨,令曷懒路、耶懒路、蒲与路三路边军加入对反贼的围剿呢?” 完颜亮摇了摇头,道:“指望不上他们,他们保持中立,不投向反贼一方,那就足够了。” 这三处兵团,是三处屯驻该地的建设兵团。 基本上,他们能够做到生活资料的自给自足。 他们的将领,本就是由当地的大部落孛堇转化而来,兵员也是就近征募的各部落青壮。 叫他们稳在那里还好,真让他们加入对叛军的围剿,确实有可能弄巧成拙。 而且,他们的守将态度也有点暧昧,真要是下旨只怕他们也会搪塞推诿。 倒是辽东地区的两路屯军,更像是封建制国家的军队。 可这两路军队,一路投了李太公,一路被完颜大睿吞掉一部分,其他的则跟着赵一甲正在到处流窜呢。 完颜亮忽然站住脚步,沉声道:“朕不能再等了。完颜晏是熬不过这个冬天的。 而叛军一旦熬过了这个冬天,便也整合完毕了,到那时他们拧成一股绳儿,更难对付!” 完颜亮霍然看向亲信大臣唐晟和柯慕珊。 “唐晟,你继续筹措北伐所需的粮草、军饷、箭矢,还有冬衣。” “柯慕珊,你去一趟临洮府!” 耶律元宜动容道:“陛下难不成想让临洮于西夏?” 完颜亮恨声道:“让了吧,左右不过是一府之地。 可是朕让出这块地,便可以腾出人马北伐。以临洮府为报酬,叫西夏替朕牵制住宋国,值得。” 完颜亮冷笑连连地道:“宋国皇帝打的好一副如意算盘,朕偏不让他如意! 如今朕让宋国打了一百多年,却始终打不死的大夏国重新与其接壤,朕倒要看他怎么破!” 第513章 风起辽东荻花荡 杨沅没有急着离开沈洲地区。 虽然他不肯进辽阳城,汲取了上官明月这个疯女人的教训。 因为你所有理性的判断,都得建立在你的对手也有理智,而且他拥有足够的分析局势的能力上。 如果对手是个只知莽干的蠢人,亦或情绪极不稳定,那你所有的预判就都成了笑话。 料事如神是不可能了,这种情况下只能成为被乱拳打死的老师傅。 不过,大家现在还是盟友,而且按照圣山之会排出的顺序,第一是联盟长完颜驴蹄,第二是国相完颜大睿,第三就是阿买渤极烈完颜雍。 现在杨沅作为联盟长的儿子谙班渤极烈和老二完颜大睿都在,却连老三的葬礼都不参加,实在说不过去。 所以,杨沅虽然吓住了完颜大睿,不让他和完颜雍的家族进行接触,却还是离开了棋盘山,向沈州(沈阳)靠拢,并且接受了乌古论元义替他大哥元忠送来的粮草和肉食。 完颜大睿可不知道撒巴山势力已经接受了杨沅的招揽,看着手上的羊腿,神情十分痛苦。 人家送来的是屠宰好的牛羊,他担心有毒。 看着杨沅大口地啃着烤羊腿,完颜大睿咽了口唾沫,还是狠狠心,把肉放在一边,默默地掏出了风干的已经可以当盾牌的大饼,一脸痛苦。 杨沅见状,安慰道:“不吃就不吃吧,小心总无大错。辽阳城已经传来消息,三日出殡,加上昨天和今天,那就是明天了。咱们总得参加了出殡礼才好离开。” 完颜大睿白了满嘴流油的杨沅一眼,心中恨恨,怎么不毒死你! 毒死你,老子就一家独大了,剩下个驴蹄子,动心眼儿他绝非老夫的对手! …… 辽阳城中,一片缟素。 葛王府中尤其如此,白花花的一片,分外凄凉。 当然,由于前几天完颜雍对辽阳城中许多来投靠他的势力进行过大清洗,暗中欢声大笑的人家却也不在少数。 葛王府里哀戚号啕的都是完颜雍的妃嫔和子女,假哭的是赶来吊唁的人。 至于完颜雍帐下几员得力干将,正在小书房里紧张地商量着他们的前程。 他们没有时间悲伤。 李石,乌古论元忠、陈颂镋、王琬华、袁昭等,济济一堂。 王琬华道:“依我之见,咱们莫如投靠大睿王。大睿王现在不及越王势力声望强大,对我们必然会更加看重。” 袁昭想要附和,但他想了想,对一脸淡定的乌古论元忠道:“元忠大人以为如何?” 元忠摇了摇头,道:“各位,完颜驴蹄现在是联盟长,他需要北方各個势力向他俯首称臣。 肯向他俯首的,就是他的好小弟。他会庇护、关照!” 元忠看了王琬华一眼,道:“而完颜大睿,还想着有朝一日把完颜驴蹄从联盟长的宝座上踢下去。 试问,跟着他,能比跟着已经坐上那个位子的人得到更多? 我担心,他想积攒足以推翻完颜驴蹄的力量,就会把我们吞的渣儿都不剩。” 陈颂镋赞成道:“元忠大人说的是。我去他们军中送缟素的时候,听说完颜大睿先是想趁咱们大王刚刚去世,就到辽阳城来。 可是,改变主意之后,他又想马上回九连城,连咱们大王的葬礼都不参加。此人,不可信。” 乌古论元忠问道:“李石大人,你的看法呢?” 李石定了定神,颔首道:“老夫赞成元忠大人的意见。” 陈颂镋道:“既然如此,还请李石大人说服几位王妃和小王子。” 李石颔首道:“明日就是大王出殡之日,之后,完颜弘康和完颜大睿就要离开了,确实耽搁不得,既然如此,我马上去。” 元忠和袁昭、王琬华等人齐齐向他拱了拱手。 搭起的灵堂里烟火气缭绕,请来的高僧们正在念颂着往生咒。 完颜雍一众妃子和女儿、儿子,俱都一身纯白,跪于灵前。 完颜初霁这位长女,原本历史线上的金国小公主,一身缟素,哭得梨花带雨,眼睛肿得跟桃儿一般。 李石上前,先给完颜雍灵柩前上了柱香,然后走到女儿李妃和几位王妃面前,悄悄低语一番,然后走向一旁。 几位王妃纷纷起身,跟了过去。 完颜雍这几位王妃,全都是大部落贵女出身。 只有好身材好相貌,那么可能会被纳入宫中,却不可能得到一个妃的名份。 用婚姻来缔结联盟,是很有效的一种手段。 在本来的历史上,完颜雍的几个女儿,就分别嫁给了徒单氏、乌林答氏、唐括氏、纥石烈氏、仆散氏等部落孛堇或孛堇之子。 现在李石想要商量葛王一脉的前程,当然也不可能只由他和他女儿李妃二人作主。 这几位妃嫔地位上虽有高低,背后却都有一个强大的娘家,都要商量,并且都要点头才行。 李石把他和元忠、袁昭等人的商议结果,利害分析,与几位王妃说了一遍。 这些王妃虽然出身大族,远较一般女子眼界开阔,但常年居于后宫,自然不及李石他们的眼界。 听李石说的在理,众妃子便纷纷答应下来。 李石松了口气,便恭送几位娘娘回去守灵。 李妃独自落在后面,等众妃子离开后,对李石道:“爹,这些大事女儿不懂,女儿只知阿爹不会害了咱家,一切便尽依爹爹做主就是。” 她顿了一顿,又道:“只是,爹爹长于内政,却不擅军事。而大王座下,现在执掌兵权第一人,就是元忠。 大王去世,初霁需得守大孝,满二十七个月才成。不能用姻缘笼络住这样一员大将,女儿不太放心啊……” 李石道:“父母丧礼,守孝的规矩终究不能马虎。这件事,为父已经想过了。” 他沉吟了一下,道:“伱觉得为父把小环这孩子先许给元忠如何?” 李妃一愣。 李小环是李石的嫡亲孙女,父亲这是想替李家笼络元忠吧? 不过,她就算嫁了人,也脱不了李氏这层关系。 没有渤海李氏这层关系,她也成不了完颜雍的第一侧妃。 完颜初霁在两年半的时间里,是不可能完婚了。 而元忠已经不小了,可能等她那么久? 李家先和他拉上关系,自己的地位也就依旧有保障。 想到这里,李妃颔首道:“女儿同意。” 李石满意地点点头道:“既如此,明日为大王出殡以后,你就此事与元忠说说。” 李妃道:“明日出殡已毕,允恭继承王位一事,也要父亲多多操心才是。” 李石道:“那是自然,弘康世子和大睿王也都同意了,不会出现变故的。” 说到这里,李石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可惜女儿你没有给大王诞下一子半女。 否则,但凡你能为大王生下一个儿子,哪怕他尚在襁褓之中,为父也要把他顶上王位。” 李妃听了,心中便是一惨。 父亲这一抱怨,倒是勾起了她的伤心事。 她还如此年轻,这一生就要清冷冷孤枕独眠了。 人家这命,怎么这么苦啊。 想到伤心处,李妃潸然泪下,哭着就回了灵堂,当真是真情流露。 …… 次日,葛王出殡。 完颜大睿和杨沅带来的人马,也都系了孝带。 “完颜弘康”是晚辈,也在腰间系了一条白带子,给足了葛王府面子。 他二人带兵在辽阳城下汇合了葛王府的出殡队伍,将完颜雍的灵柩送到龙鼎山下,风光大葬。 二人刚刚回到驻地,李石和乌古论元忠便联袂来访,谈及归顺联盟长完颜驴蹄之事。 之前杨沅抓着已经断气儿的完颜雍的手摁下血手印的那纸协议,自然仍旧有效。 不过,为了保证葛王一脉的延续,完颜雍一派只能出让更多的利益,以此换取“完颜弘康”这位谙班渤极烈的支持。 完颜大睿看在眼里,心里酸的不行。 可这时他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驴蹄子的势力愈发壮大。 对于葛王一脉从此听命于联盟长的承诺,杨沅自然以完颜弘康的名义投桃报李。 他同样承诺,保证完颜允恭的王位传承,并且以代父执政的“谙班渤极烈”的名义,把“阿买渤极烈”的位子传给了完颜允恭。 又次日,因为完颜允恭的生母乌林答氏已经去世,因此就由他的舅父乌林答天目、舅老爷李石、养母李妃陪同,再来营中拜见了杨沅。 由杨沅作为谙班渤极烈,国相完颜大睿为见证,正式承认了他的王位,并且册封他为阿买渤极烈。 这个九岁的少年,就此成了新任葛王暨东北部落联盟的第三把手,阿买渤极烈。 这边议事已毕,杨沅和完颜大睿方始告辞,返回九连城。 杨沅在九连城又待了几天,和完颜大睿一起处理了辽东诸多善后之事。 待他领两千亲兵重返上京会宁府时,完颜大睿麾下大将孔彦舟,也领着他的六千兵马,跟着杨沅一起返回了上京。 当然,他的军中不只有六千兵马,还有一百多个小妾,以及一百多车财物。 这些小妾和财物,是他这几个月到处游击的艰苦岁月中积攒的战利品。 除了分赐给部下将领的女人,剩下的这些小妾都是他不舍得送人的。 只是他战利品中的一小部分了。 他对部下,可是一向很大方的。 辽东如今已经没有属于朝廷的强大对手,完颜大睿又自知在辽东再也争不过完颜驴蹄,自然是要把上京作为他下一步谋划的重点。 而孔彦舟这一走,完颜大睿左膀右臂失其一,就得更加重用陆天飞(肥天禄)。 眼看着这陆天飞,就要变成完颜大睿的麒麟臂了。 辽东平静了,可是因为辽东的平静,给这天下送去的却是更加激荡的风。 大军行处,荻花飘荡,吹向了四方。 第514章 天东北,天西北(为JJM盟主加更) 孔彦舟要跟着杨沅一起回上京,一开始心里是有点别扭的。 当初在颍州城下,他可是被杨沅暴揍过。 若非他横练功夫惊人,当时就得被打一个骨断筋折。 不过,形势比人强,杨沅现如今是欢喜岭的红人。 现在都能派他代表欢喜岭前往辽东,全权处理诸般军国要务,足见完颜驴蹄家族对他的器重。 所以,这等人物,只能拉拢! 孔彦舟哪有什么廉耻可言,他当年做江洋大盗时,就已无恶不作,早就泯灭了人性。 尊严于他而言算个什么东西,利益所至,你就是让他卖屁股,他都干的出来。 于是,孔彦舟从自己或抢或买,精挑细选留下来的一百多个女人中反复挑选了几遍,忍痛挑出三個人来。 他决定送美人儿给杨沅,以此缓和双方的关系。 这三个女人,以他的审美来看,一个嘴巴稍大,一个胸脯略小,还有一个臀部不够肥硕完美,这才舍得送给杨沅。 杨沅自然是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他不想跟这个丧尽天良的大汉奸有任何拉扯。 如果不是此时干掉孔彦舟会让完颜大睿产生猜忌和疑虑,从而不敢放心交出九连城迁至上京城,杨沅都想在路上干掉他。 孔彦舟对杨沅的拒绝自然极为愤怒。 不过,大军经过撒巴山的时候,孔彦舟的心态便又变了。 因为他看到撒巴山世袭万户乌古论讹论,居然派了兄弟子侄一共三人,率百余骑远迎出数十里。 接着,他们被迎上撒巴山,更是受到了隆重的款待。 这杨沅连乌古论家都如此器重? 呵,什么大宋学士,这厮和我这江洋大盗比,又有什么节操了? 这货明显是彻底投靠欢喜岭了,咱们俩大哥别说二哥,一样的黑。 只是…… 孔彦舟大口地喝着酒,想到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争风每况愈下,不由得暗生悔意。 当初看走了眼啊,在山东的时候,明明是完颜大睿更强,我才投到他的门下,谁知…… 现在轻易改换门庭的话,必然被人看轻。 被人看轻了,又怎么会重用我? 不成,这一次,绝不能主动投靠了,一定要让欢喜岭主动招揽于我。 可是想要这么做,杨沅这一关还真绕不过去啊! 孔颜舟瞄了一眼和讹论等撒巴山首脑人物谈笑风生的杨沅。 还是得想办法买好于他。 人皆有所好,我只要投其所好,也就是了。 …… 杨沅在撒巴山歇息了一天,向讹论和毕国公主详细讲述了辽东发生的事情。 听说完颜雍竟然死了,讹论和毕国公主也不禁相顾愕然。 至此,讹论更加暗暗庆幸自己之前的决定了。 如果不是果断决定投靠欢喜岭,上官明月那疯女人把完颜雍干掉之后,我乌古论氏再被迫相投,便不会受到重用。乌古论氏的没落,将成为必然了。 想到这里,讹论和毕国公主看杨沅就愈发亲切了。 杨沅离开撒巴山的时候,把阿里虎和阿它也带上了。 今时今日的杨沅,层次已经完全不同于当初了。 他现在不会纠结于美色的多少,不会刻意去找,不必刻意去拒。 美色,就像家里摆放的一件件充作饰品的精美瓷器。 没那个财力,你就少摆几件,有那个实力,你就多摆几件,更有实力的甚至直接定制一批,埋在沙窖里随时取用。 贫无立锥之地的人,才会天天纠结于多了少了。 不小心摔破个碗,还要找个锔碗匠补一下接着用。 他的情,留给了相濡于微末之时的那些女子。 人在经历,也在经历中成长。 成长与经历中,人会有所获得,也会有所失去。 十岁人的情感与二十岁人不同,二十岁人与四十岁人也会不同。 已经改变的心境,便永远不会再来。 就如所谓未泯的童心,也不过是一个成年人的肆无忌惮和装疯卖傻。 他绝不可能再有一个儿童的单纯与天真。 但是对阿里虎这种女子,杨沅是喜爱和有责任心的。 在李太公眼中,阿里虎只是他的女仆而已,就算被他享用过,也不配拿来挟制于他。 因此带回欢喜岭自然无妨,也免得身边人突然全部消失,引起李太公的警觉。 盈歌自然是不会随他回欢喜岭的。 上官骆、李佑和孔彦舟亲眼见到了毕国公主。 毕国公主喜孜孜地告诉杨沅,女儿在山上小住时,发现有了身孕。 所以毕国公主要留她在山上亲自照看,等杨沅他们夺下上京城,安定了北方之后,再把女儿送去。 李佑听了不禁心中暗悔,早知盈歌姑娘有了身孕,当初就不该让她离开欢喜岭。 李佑自然清楚李太公对杨沅的招揽之情有多急切,他也是很希望杨沅能够留下为李太公效力。 只是现在当着讹论和毕国公主,就算杨沅也不能说个不字,他自然更不好多嘴。 下山之后,孔彦舟偶然发现,有个黄毛丫头正爬上杨沅的车。 阿它年纪真的不大,还没长开呢。 孔彦舟眉头一皱,又缓缓展开,心中恍然大悟。 原来我之前送他美人儿,不是这货清高不肯要,而是不称他的心意。 这位杨学士,原来喜欢雏儿。 孔彦舟带了一百多个侍妾,却没有一个这么小的。 喜欢小的…… 孔彦舟暗暗把他的这个嗜好记在了心里。 …… 金国户部侍郎柯慕珊作为特使,快马加鞭自燕京西去,经西京大同府,直接进入西夏地界,抵达了大夏国的兴庆府(银川),见到了西夏皇帝李仁孝。 李仁孝时年三十一岁,是西夏第五位皇帝。 这李仁孝登基之后所制定的国策,就是全面倒向金国,附庸于金国以求安宁。 同时,李仁孝和入主中原的金国一样,极为崇拜汉文化。 他重用党项和汉族的饱学之士主持国政,设立各级学府,效仿大宋实行科举。 他还大修孔庙,尊尚佛教,并尊大德高僧为国师,倒也是一位有为的君主。 不过,时下西夏有一位权臣,任得敬。 李仁孝的诸般国策,若不经过任得敬的同意,也是推行不开的。 如此大事,当然需要任得敬点头。 因此,见过柯慕珊,了解了金人意图之后,李仁孝马上召国丈任得敬入宫议事。 任得敬这个国丈,并不是李仁孝的老丈人,而是李仁孝的父亲,西夏第四代皇帝李乾顺的老丈人。 任得敬原本是大宋西安州(宁夏海原县西北西安州)通判。 绍兴七年时,西夏攻占西安州,任得敬将女儿献给西夏皇帝李乾顺,被西夏任命为静州(今宁夏永宁县东北)防御使。 第二年,任得敬的女儿被立为皇后,任得敬就开始了不断的擢升。 如今,任得敬已经是西夏国丈、尚书令、中书令,成为了西夏国的宰相。 他的二弟任得聪是西夏殿前太尉,三弟任得恭是兴庆府尹,族弟任得仁是西夏南院宣徽使,侄子任纯忠是西夏枢密院副都承旨。 任氏一门,自然是权倾朝野。 随着李仁孝年岁渐长,权柄却处处受制于任得敬,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也就渐渐紧张了起来。 不过,从前年夏天开始,任得敬突然性情大变。 这位权势气焰,连西夏皇帝也要避其锋芒的权臣,突然不再热衷于权势,而是沉迷于各种玄学了。 他到处寻访能人异士,佛教高人、道家名士,乃至民间的方士和异人,都被他重金聘请了去。 为此,他还专门建造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庄园,号为“一品堂”,专门供这些奇人异士居住。 任得敬时常往“一品堂”去拜访这些奇人,跟他们一起研究什么转生之术、移魂之法。 如此此一来,国家大事他都懒得管了,倒是让他和李仁存之间的紧张局势大为缓解。 但是,任得敬虽然沉迷玄学了,他的三个弟弟一个侄子却依旧把持着西夏极为关键的几个位子。 所以,是否接受金国转赠之地,是否和大宋交战,(至少要生出摩擦,牵制宋国。这是金国特使柯慕珊提出的馈赠条件),任得敬不点头,李仁孝也决定不了。 因此,李仁孝不得不主动请他前来相商。 “陛下有什么事,自行决断就是了。臣正与一位异人研究移魂之术呢,实在脱不开身。” 任得敬一入宫就抱怨不休,一脸的不高兴。 任得聪、任得恭、任得仁、任纯忠等任派大臣听了,只能相顾苦笑。 他们这位“带头大哥”这两年性情大变,让他们也无可奈何的很。 将近六旬就开始沉迷于玄学,也……行吧,确实岁数不算小了。 可你至少也该是研究如何长生吧? 研究转生和移魂,这就有点离谱。 西夏皇帝李仁孝听了,面上苦笑,心中腹诽。 他当然很高兴任得敬不再揽权,那你倒是把你一堆的兄弟和侄子都免了啊! 他们只听伱的,我不找你商量,朕的国策又如何能够贯彻? 李仁孝只好陪笑道:“国相辛苦了。事关重大,朕还年轻,见识浅薄,须得国相帮朕拿个主意才是。” 任得敬很不耐烦地道:“陛下有什么事要商议?” 李仁孝道:“金国打算划割临洮府给我大夏。” 任得敬道:“好事啊,答应他们就行了,还商量什么。” 这个时代的国家,并不似后世一般把领土分割看得太重。 就在几十年前,西夏惠宗皇帝只是为了削弱外戚的权柄这个理由,就想过要把侵占的一大片宋国领土归还大宋,以此来借助宋国的力量削弱西夏外戚。 只不过事机提前败露,外戚立即发动反击,杀了献计于惠宗的大臣,幽禁了惠宗,从而引起西夏内部一连串的动荡。 北宋也是为此出兵,先是熙河之战占领了熙河路,继而以李宪、种谔等五路大军攻打兴庆府。 梁太后领着外戚主持朝政,以坚壁清野之策,辅以断绝粮道之计,与宋军不断拉扯。 宋军虽然先有小胜,夺取了兰州,最终却惨败于永乐城,结束了这场动荡。 李仁孝听了任得敬的话不由一窒,他也分不清任得敬这是反讽还是在揶揄,便小心翼翼地道: “可是,金人要求我们出兵伐宋,至少也要制造磨擦,牵制宋国。” “嗯?” 这两年沉迷于玄学的任得敬还真不太了解时势了。 他换了个二郎腿的坐姿,端起茶来,慢悠悠地道:“怎么啦?金国居然打不过大宋啦?这是要拉咱们帮忙打群架?” 李仁孝道:“国相有所不知,金人在几个月前,实力还是威凌于大宋之上的。可是自从宋使杨沅入金……” “谁?咳咳……” 任得敬呛了口茶,急忙打断李仁孝的话问道。 太尉任得聪不满地道:“大哥,你这两年实在是疏于政务了,连大宋如此风云人物都不晓得。” 任得聪就把杨沅如何成为大宋南迁后,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如何利用新皇登基,扭转了大宋对外的国策, 继而出使北国,结果在济南府款待他的两位金国王爷次日就造反了, 还把他裹挟去了辽东,以及后来金国分裂的一系列情况,对任得敬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任得敬端着茶,两眼幽幽出神,喃喃地道:“二十五岁,他叫杨沅?” 李仁孝颔首道:“是啊,他才二十五岁,确实是年少有为啊。” 任得敬忽然放下茶盏,肃然道:“陛下,马上动用我大夏潜伏在宋、金两国的所有谍探,调查这个杨沅的底细。 臣要知道他全部的情况,越详细越好。嗯……最好是能找到与他相熟之人,弄一份画像回来。” 任得敬说完,便仿佛喃喃自语一般道:“画像……未必有用? 总之,要了解他很详细的资料,不要看他在朝堂上怎么说,而是生活中许多的细枝末节。” 李仁孝惊讶地道:“国相为何如此在意这个杨沅?” 兴庆府尹任得恭忽然神色一动,脱口说道:“大哥不会以为,金国今日局面,竟是这个杨沅一手造成的吧?” 任得敬一愣,不错,这个理由很好。 任得敬马上点点头,说道:“不错!我确有这个怀疑。” 众人转念一想,杨沅三元及第后,便扭转了大宋对外的国策。 随后他出使金国,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造反,就是在迎接他的次日。 到了辽东之后,此人神隐了,几乎再没了他的动静…… 这就很奇怪啊,一点动静都没有,比有点动静更叫人奇怪。 难道金国今日局面,当真是此人一手促成? 他有如此神通广大么? 李仁孝虽然与任得敬争权,但是对于任得敬的能力,却是不敢轻视的。 李仁孝马上三击掌,唤来殿前侍卫,沉声道:“下旨,令我大夏‘飞鹞子’,全力侦缉大宋状元杨沅的全部情况,越细越好。” 西夏的飞鹞子,是掌握在皇帝手中的一支重要谍探组织。 任得敬补充道:“能搞到他的画像最好!” 那侍卫答应一声,匆匆下去传旨。 李仁孝咳嗽一声,对任得敬道:“国相,关于金人提出的条件……” “答应他!” 任得敬截口说道。 他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缓缓地道:“总不能白拿人家的好处吧?打就打喽。” 第515章 最后的任务 杨沅并不清楚西夏第一权臣盯上了他。 自从宋国与西夏不再接壤,大宋对于西夏的关注度便急剧降低了。 杨沅从九连城北上,经咸州、济州一路进入了会宁府。 这一路走的都是大道,住的都是大城,都是原来完颜雍的势力范围,自然不似来时一般辛苦。 经过济州时,杨沅还见了完颜征一面。 完颜征的气色很不好,自从得知完颜雍意外去世,他的精气神儿一下子就垮了。 但,形势比人强。 完颜征没有独当一面的气魄,也就更没有挑旗单干的能力,他只能接受现实,从此臣服于欢喜岭。 阿里虎的气色,最近倒是越来越好了。 她身上,那种小门小户的气质越来越少。 最主要的是,她的眉眼、肤色,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花匠侍弄出来的花儿,愈发地娇艳欲滴。 花儿是需要灌溉的,但灌溉可不是浇浇水那么简单。 什么时候浇,浇多少,浇什么,都有它的学问在里边。 不仅要浇得适当,而且还要富含鲜花盛开所需要的营养元素。 比如某种富含水、果糖、蛋白质、酶类和无机盐的物质浇灌之下,这个本就充满勃勃生机的女人,也就愈发娇艳可人了。 已经在开始跟着阿里虎学习如何使用胭脂水粉的小阿它,心里头很不高兴。 她已经用过了阿里虎姐姐的胭脂和水粉,却完全没有阿里虎姐姐的娇艳欲滴。 她怀疑阿里虎姐姐还留了一手。 不过,她当然是不敢对阿里虎发作的。 而且,她觉得,阿里虎姐姐越是对她还有防范,那她对阿里虎姐姐就该越献殷勤。 于是,一早喝粳米粥的时候,阿它就对阿里虎姐姐大拍马屁道:“阿里虎姐姐快来,今早熬的粥可浓着呢,喝起来香喷喷的。” 刚刚侍候老爷穿衣出来的阿里虎满面红润,她摸摸阿它的脑袋,说道:“不了,姐饱了,再喝就漾了。” 小阿它听了心里头就更气了,阿里虎姐姐都不等她,就连早餐都一个人先吃完了。 不过,深谙生存之道的小阿它,没有因此表现出半点不愉快,反而愈发乖巧、懂事了。 谁说小孩子就没有心机呢。 …… 完颜弘康带着王帅和王帅的最后一支商队,比杨沅他们一行人早了四天赶回欢喜岭。 先是这批货物的统计和交接、入库,接着就是匡算这次物资交易的总量、单价和总价。 有了杨沅教给完颜萍她们的小数计数法和表格法,一群小女娃儿居然把这么复杂繁琐的事情办的非常明白,而且极有效率。 王帅拿着她们的一张制表回去向金玉贞汇报时,金玉贞马上发现了这种计数法和表格法的妙处。 金国虽然很强大,但是在高丽人心目中,却是一直视作野蛮人的,顶多是强大的野蛮人。 可是金国竟然有这样绝妙的统计方法? 如果我庆州金家能够加以使用,那可不只是减少了大量工作的事。 在如此有效率和一目了然的统计方式之下,可以让决策者更方便、更直接地发现经营上的很多问题并加以改进。 于是,一直避居幕后的金玉贞忍不住亲自出面,同完颜萍、李芫芷这些小姑娘接触了起来。 然后,她就从这些小女娃儿口中,听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杨沅。 这些小女娃儿们不是完颜家的女子就是李家的女子,而且还都是嫡系。 所以谁才是真正的完颜弘康,她们当然是清楚的。 从一开始,她们就知道她们的老师叫杨沅,是大宋的状元,一个很有学问的学士。 …… 由于金人主要采用以货易货的方式与高丽人交易,所以虽然有了极有效的统计方法,这也是一个极漫长的交易过程。 金人各部落运来准备交易军械、粮食、药材、布匹的货物,如东珠、貂皮、人参、山货等货物,也需要高丽商人逐一计量、点收、计价,所以短时间内,高丽人是不会离开的。 此时,李太公还在上京主持围困上京城的事情。 上京城各处城门外,已经建起了一道道高大的城墙,把上京城的各处城门反包围了起来。 完颜晏已经错过了最好的离开的机会,现在他守是守不长了,反攻也很不现实。 而且,城外的攻心战术还在继续着。 诸如洛阳宫室大火,辽阳完颜雍遇刺、赵一甲已经于某处山坳伏诛等等,真真假假的消息,整日流传于城中各处。 完颜晏一向性情优柔,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打定主意死守上京城,一直坚持到粮绝。 如果到那时完颜亮还不能打开北方通道,并且运兵进来解围,他完颜晏也算是仁至义尽了,那时只能选择开城投降。 但是他的这种消极等待,却让他麾下的官员们渐渐不满起来。 这一日,上京留守司的同知留守王二彬便邀请了总管谭九,猛安杜明唐、判官陆行云、推官吴治永等官员到自己府上饮酒。 城里也有种菜的地方,但鲜菜已经极少了。 因此他们桌上的菜肴多是腊肉和干菜,还有蘑菇、木耳等干货。 “各位以为,咱们上京城还有等来援兵的一天吗?”王二彬抿了口酒,淡淡地扫了众人一眼。 推官吴治永打个哈哈道:“王同知说笑了。 虽然现在什么赵一甲已经伏诛、完颜雍被人刺杀什么的流言蜚语不足为信,可是他们的处境显然是不太好。” 判官陆行云阴沉着脸色道:“有宋国牵制着,陛下就不敢全力以赴。我上京城恐怕是等不来朝廷的援军了。” 杜明唐不以为然地道:“说这些晦气的事情做什么? 留守大人不是也暗示我们了么,如果城中粮尽,依然不见朝廷援军,他就会弃城投降的。” 王二彬淡淡一笑,道:“杜将军啊,留守大人姓完颜,不管什么时候降,他都姓完颜。 他姓完颜,结局就不会太惨,因为完颜驴蹄一定要做出和陛下不一样的姿态出来。 可是,咱们呢?” 王二彬看了众人一眼,桌上的火锅骨嘟嘟地冒着热气,可他的眼神却比深秋的风还要萧瑟。 “咱们这些降官降将,到时候,还能在他们那边谋得一席之地吗?” 谭九微微蹙眉道:“难不成各位还想着去他们那边谋个一官半职?这官我们不做也罢。” “官,我自然是不在乎了,到了今天这一天,什么都该看开了才是。” 王二彬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可是,这围城的是各部落联军。 不管是他们军纪之焕散,还是他们之中有些部落和我们各位大人之间的私人恩怨……” 王二彬执杯在手,环顾众人道:“一旦到了粮草断绝,不得不降的那一天我们才降了,也就没有了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本。 你我的家族、多年的积蓄、家中的女眷,只怕都是人家予取予夺之物了。到那时,你我又该如何?” 这句话一出口,厅中顿时寂静下来,只剩下锅中噗噜噜的沸水翻滚声。 良久,谭九缓缓地道:“王同知,你今天找我们来,是有话要说吧?” 王二彬坦然道:“不错!如果谭总管觉得王某说的不对,可以马上绑了王某,去向留守大人请功。” 谭九沉声道:“王同知你言重了,有什么打算,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都是关乎你我切身命运的事,对与不对,也都是你我私下的议论,没有人会张扬出去的。” 谭九已经察觉到厅外有人正悄悄围拢过来,我让我绑了伱? 我呸! 只怕我刚露出这个意思,你王二彬就要摔杯为号了吧? 王二彬听了便道:“留守大人想要撑到最后一刻,求一个对陛下的问心无愧。 诸君难道不该做点什么,求一个对家人、对自己的问心无愧? 而且,这样做,对留守大人也是好事。他不方便做,我们做就是了!” 判官陆行云试探地道:“王同知的意思是,咱们……背着留守,与李太公就献城一事进行接洽?” 王二彬没有否认,而是说道:“李太公可不成。就算越王不能赶来,也得越王世子来了,我们才好谈谈条件!” 众人闻言,相顾不语。 不语,自然就是答应了。 当晚,一封箭书,就从上京城头,射到了李太公的大营之中。 …… 杨沅回到欢喜岭了。 去时,两千兵马。 回程,八千大军。 其中孔彦舟的六千多兵马是要驻扎在欢喜岭外的,镇上可驻扎不了这么多的兵。 好在这时天气虽然渐渐凉了,却还没有漫天大雪,所以无需用取暖之物,只需帐篷就能安顿他们。 “芫芷,一会儿见了老师,要好好告她完颜萍一状! 老师不在的时候,看她作威作福的样子,就连老师都没跟咱们摆那么大的臭架子呢。” “就是就是。”一群小女孩愤愤不平。 另一边,小班长完颜萍负手而立,颇显气派,她身旁也簇拥了一群小伙伴。 “班长,等会儿一定要告老师,李芫芷她拉帮结派,不听指挥。” 旁边的小奸臣进着谗言。 主心骨儿回来了,小班长神气活现。 前来迎接杨沅的人很多,其中最醒目的一支娘子军,却不是越王府的那些青涩小丫头,而是孔彦舟的妻妾们。 孔彦舟随杨沅北上的时候,就已派亲信快马去了龙泉古城,把他的家眷从完颜大睿的地盘接了出来。 他说的理由是此番到上京,要去打下上京城,并进驻其中。 但他提前把家眷接出来,还要不嫌麻烦地安置到欢喜岭,却是因为自己不方便轻易改换门庭,所以用家眷向越王府明志罢了。 迎接队伍的最前方,站着的自然是越王府的人。 金玉贞和王帅则是包了临街的一处茶楼。 金玉贞坐在桌前淡定地喝着茶,举止十分优雅。 王帅则站在窗前,不时探身远眺,焦急不安。 “来了来了,他们进镇子了。”王帅雀跃地道。 “镇定一些。”金玉贞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漏勺在家里漏,到了外边还是漏。” 被妻子一骂,王帅安静了许多。 可没过片刻,他又兴奋起来:”啊!我看到他了,我看到杨沅了!” “走开!”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娇叱,把王帅吓了一跳。 夫人什么时候走到身边的?怎么跟个鬼似的。 金玉贞扶着窗栏,探身向外张望了几眼,回首怒道:“你躲那么远干什么?杨学士在哪呢,快指给我看!” 第516章 迎刃而解 杨沅回到越王府,自然要先去见四姑奶奶、六叔公等越王府长辈,向他们详细解说辽东情形。 听说完颜雍已死,乌古论氏接收了完颜雍的兵马。 而乌古论氏愿意挑选一位族女,和完颜弘康结亲,四姑奶奶自然是非常满意。 只是,要说亲疏远近,撒巴山上的第一贵女,当然就是盈歌了。 可惜盈歌却被小杨学士捷足先登了,奈何事已至此,她也无可奈何。 听说盈歌已经有了身孕,四姑奶奶颇感意外,连声恭喜之余,便提醒李王妃尽快准备一份厚礼送上撒巴山,同时也好就联姻问题,双方好好谈上一谈。 至于完颜大睿想要回上京,“安心”做国相的问题,越王府上下是不太在意的。 像李王妃这样的人,是对完颜大睿很轻视,不觉得他能搅起什么风浪。 至于四姑奶奶这样阅历深厚的老人,当然一眼就洞悉了完颜大睿的目的。 虽然对于结论,和李王妃一致,不过对于本质,却比李王妃看的深刻多了。 四姑奶奶一针见血地道:“大睿这是觉得在辽东没办法跟我家驴蹄争了,就想来上京捡便宜。 呵,他要真有这个心,那他就该亲自带兵回来! 上京城要陷落在他的手中,他才有那个威望收伏各部落。 可惜,他还是只想占便宜呀!有事你不上,还想当大哥?我呸!” 四姑奶奶冷笑地摇头。 正所谓性格决定命运,还真是如此。 完颜大睿其实比完颜驴蹄更有谋略,也更聪明,但他吃亏就吃亏在他的性格上。 没有担当! 在辽东的时候,他把最难啃的骨头丢给了完颜驴蹄。 这的确让他少打了许多硬仗,少吃了许多苦头。 要知道在大定城最艰难的时候,完颜驴蹄也是要亲自披挂上阵,在城头苦战的。 他那一身战甲,如今箭射斧凿,伤痕累累。 刀枪无眼啊,一个不慎,他可能就交代在大定城头了。 但是熬过来了,他也就浴火重生了。 如今他的威望、功绩,是众叛军中当之无愧的第一。 而且在这個艰苦磨砺的过程中,他的军队也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现在,完颜大睿感觉在辽东,已经无法与完颜驴蹄相争,想趁着完颜驴蹄不能及时从大定府脱身的机会,以国相的身份入主上京城。 其实这个策略并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他没有毫不犹豫地亲自带兵北上。 如果他来了,上京城在他手中得以攻克,他又是国相,完颜驴蹄之下第一人,那就是他在会宁府大放异采的开始。 可惜,他又犯了同样的老毛病,硬骨头让别人啃,他只想捡便宜。 他只让孔彦舟领了一路兵马来,而且还对孔彦舟暗授机宜,告诉他不要充当主力,要尽量保存实力。 孔彦舟当然乐得如此。 然而对完颜大睿来说,他这是把逆风翻盘的唯一机会,再度拱手让人了。 …… “四姑奶,你们还要唠多久啊,萍儿她们还有事情要对杨学士禀报呢。” 完颜弘康出去方便了一下,回来时就打断了有些亢奋的四姑奶奶。 廊下,完颜萍、完颜青凤等一群完颜家的少女央他传话的。 完颜弘康当然要给自己妹子当个传话筒了。 “哈哈哈,好好好,老身这不是太高兴了嘛。年纪大了,一高兴,话就多。” 四姑奶奶笑眯眯的,一听是完颜萍她们那群小丫头要找杨沅,自然是乐得成全。 她现在可是巴不得杨沅多跟他们完颜家的那群小姑娘来往呢。 若是小杨学士从其中有了可意的女子,这个好姑爷不就跑不了了么。 四姑奶奶满面笑容地对杨沅道:“萍儿她们,年岁虽然不大,却是极伶俐的女子。 杨学士交代给她们的事情,她们这些日子可是勤勤恳恳,丝毫不敢懈怠,办的非常好呢。” 李王妃也笑道:“她们既然有事要跟杨学士说,那学士就去见见吧。 哦,对了,近来各个部落都往欢喜岭送货物呢,那领头的都是各个部落的头面人物。 他们不仅身份贵重,而且很多都和我们家沾亲带故,实在不好慢待了。 因此府上小辈儿的房间,全都腾了出来,用心招待这些远来的客人。 所以,学士和萍儿她们的房子,都暂住了远来的客人。 府中小辈儿都在镇上另设了住处,一会儿正好让萍儿领你过去。” 杨沅退出了大厅。 因为辽东局势的一派大好,越王府上下欢欣鼓舞,四姑奶奶、六叔公等人却不忙着散去,厅中仍然热烈地讨论着。 “老师!”一见杨沅,完颜萍立即雀跃地叫了一声,向他跑过来。 小姑娘身姿轻盈如云雀,小辫子在肩头一跳一跳的就跑到了杨沅面前。 因为身高的原因,她仰着小脸儿,扬着杏眸儿,一脸甜甜的笑。 那种青春少女的甜美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完颜青凤等少女胆子就小了许多,她们对杨沅既想亲近,又有些害羞。 于是,你捅咕我一下,我摊搡你一下,嘻嘻哈哈地羞笑着,蹭着靠近,不敢太近。 杨沅笑道:“我们现在都在山下住是吧?走,我先去看看你们负责的货仓,然后咱们一起下山。” “嗯!”完颜萍答应一声,乖巧地跟在杨沅身边。 其他几个完颜家的女孩儿则尾随其后,然后……越走越近。 一只昂首阔步的大公鸡,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母鸡,巡视起了他的领地。 那一处处充作仓库的所在,管理的还真是非常好。 各种货物分门别类,堆放整齐。 当报表式的统计模式叫人一目了然时,对应的储放方式,哪怕伱不说,也很容易就叫人想出来。 地面洁净干燥,货架井井有条,甚至可以看到一只只慵懒的狸猫儿,趴在货堆上面,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这都是小女娃儿们从镇上要来的。 有了这些猫,货仓里便不可能有老鼠肆虐了。 杨沅越看越满意,他知道小孩子做事尤其认真,可没想到她们可以做的这么好。 见杨沅露出满意、高兴的模样,完颜家的一众女孩子们便小小地得意起来。 在几个女娃儿向完颜萍悄悄递了几次眼神儿之后,完颜萍就鼓起勇气,对杨沅告起了状: “老师啊,你不在欢喜岭的这段日子,李文秀她们可过分了,她们……” 完颜萍一开始说的还比较慢,语速越来越快,小脸蛋儿也胀的通红,显然是说着说着,把她给气到了。 杨沅微笑地听着,等完颜萍说完,便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 “我看文秀、芫芷她们负责的事情做的也很不错嘛,老师刚刚检查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完颜萍听了,大眼睛马上就像蒙了一层雾,开始委屈的想哭。 这是说我中伤她们吗? 杨沅继续说道:“她们都很优秀,那老师为什么要让你做班长呢? 当然是因为你是优中选优,比她们都优秀的缘故!” 完颜萍眨了眨眼睛,眸子里的雾气瞬间消散,开始闪闪发光。 杨沅继续pua……啊,不是,继续鼓励她:“只不过,大家性格不同,一起做事的时候,难免会有些小摩擦。 这种事儿,不只是在你们之前。老师和同僚一起做事,时常也会这样。 这时就非常考验一个人为人处事的本事了。老师本以为你可以处理好的……” 完颜萍听的慌了,急于想为自己辩解。 杨沅却轻轻拍了拍她的削肩,柔声道:“这件事说起来还是要怪老师。 老师只知道你识大体,有大局观,就一厢情愿地认为你一定能够处理好这些事。 老师却忘了你毕竟年纪还小,缺少足够的历练,你负责这么多的事情,还都能办好,已经非常难得了。 这件事不该成为你的烦恼,老师现在既然知道了,会抽空找她谈话的,老师会好好教训她……” “不不不,不用了老师。” 完颜萍连忙摇头。 一个识大体、有大局观的好班长,应该为老师分忧啊,怎么怎么可以让一个“认为你一定能处理好此事”的老师失望呢? 完颜萍挺起胸膛,信誓旦旦地道:“老师放心吧。这件事,萍儿能处理好!” 山下镇上,分给杨沅的是一个大院落。 这院落很大,越王府的小辈儿,现在都住在这里,因此院落虽大,其实也嫌拥挤。 杨沅的住处,就比山上的东厢房还要小些,只有内外一个套间。 李文秀等小姑娘帮着阿里虎和阿它,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当晚就可以入住了。 见到李家这些姑娘,不等她们开口,杨沅就狠狠表扬了起来。 “老师刚从仓库那边过来,你们管理的太好了,老师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杨沅高兴地道:“文秀、芫芷、可宁,还有小玲,你们做事这么认真,事情做的这么好,真是让老师大吃一惊呢。 老师此去辽东,不仅要长途跋涉,还要平衡调解各方势力,真的是很耗心神。 原以为回了欢喜岭也是个烂摊子,还要继续疲于奔命。 却没想到你们竟然是如此出色、如此优秀,一点都没用老师操心。” 杨沅从怀中拿出一个油纸包,把杏脯蜜饯一块块地直接塞到她们嘴巴里。 看看阿它眼巴巴的眼神儿,给她也塞了一块。 然后杨沅就鼓励地看着李家小姑娘们,温柔地问道:“你们有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矛盾和麻烦呀?跟老师说说,老师来解决……” “唔唔唔,没有……” 李家的一群小丫头心里就像灌了蜜,嘴巴就像被灶糖粘住了的灶王爷,杏眼弯弯,一脸甜笑,齐刷刷地摇头,就像迎着风的一朵朵小红花。 她们纷纷表示,杨老师不在的日子里,她们之间相处融洽,做事认真,什么麻烦都没有,杨老师尽管放心! 离开杨沅的住处,李文秀马上带着一帮小妹去会唔了完颜萍。 双方秉烛夜谈、促膝长谈,然后两双小手就紧紧握在了一起。 她们一致决定,就此休兵罢战,和睦相处。 双方就“坚决不能让杨老师为我们操心,绝对不能让杨老师对我们失望,谁说话不算数谁是狗子”达成了共识。 杨沅把最后两块蜜饯平分给了阿里虎和阿它。 一个皇帝,一位宰相,一个将会成为皇帝的枭雄,全被被他给搞死了,还摆弄不了几个小姑娘,让你们用“宫斗”来烦我? 第517章 当诛(为打开天窗说亮话盟主加更) 孔彦舟把家眷迁到欢喜镇来,这就是他的一个态度。 明白了他的意思,越王府当然也要做出回应。 所以,四姑奶奶和六叔公,热情接见了这位名声不好、但实力很强的悍将。 笼络人心这种事儿,是这些大家族里当家理事的人,从小就已掌握的一种技能。 孔彦舟此人,不学而有术,是个很有心机的悍贼。 否则,只靠武勇,他也不会有今天这般风光。 他在和四姑奶奶、六叔公、李王妃以及真正的完颜弘康接触交谈中,就能感觉到他们对于杨沅的器重。 不然谁会不时就提到“小杨学士”呢。 这更进一步坚定了他拉拢杨沅的决心。 当然,拉拢杨沅,最终目的是受到越王家族的看重。 但他现在无法直接取信于越王府,杨沅是他投靠越王府最重要的那块敲门砖。 也是他目前不宜公开背叛完颜大睿的情况下,最好的迂回结交之人。 可是,如何才能和杨沅化敌为友呢? 他能想到的最好手段,就是把杨沅变成自己的女婿。 这种手段,最直接,也最有效。 杨沅已经做了撒巴山的女婿,不介意再有他这样一个手握重兵的岳父大人吧? 于他而言,一旦把杨沅变成女婿,马上就能连接到越王府,还能和撒巴山拐弯抹脚地拉上关系。 送出一個女儿为妾,就是一副皆大欢喜的场面。 …… 孔彦舟的住处比起杨沅的住处要简陋了许多。 毕竟,杨沅是以越王府世子的身份,同越王府年轻一辈的人住在一起。 不过,孔彦舟这处宅子,其实地方并不小。 只不过,他家的人口实在是太多了。 因此,他的家眷从龙泉古城赶到欢喜镇后,依托分配给他家的这幢大宅院,又向外扩建了许多的临时住处,这才能安顿得下一大家子人。 可是今天孔彦舟又领回一百多个女子,这一下地方又不够用了。 就算是让她们暂且都去挤大通铺,家里也是拥挤不堪。 “不要紧的,等我们进了上京城就好了。” 孔彦舟回到府里,一边喝茶,一边对他的正室夫人得意洋洋地道: “等我们进了上京城,我会挑一座王府占下来。到时候,咱们家再多一倍的人也完全住得下。” 孔彦舟的正室夫人是他当年还在大宋做江洋大盗时掳掠的一位知府的女儿。 这么多年下来,这位曾经的知府千金,也早就将错就错,认了这个身份。 孔彦舟在家里一向是一言九鼎,谁也不能拂逆于他。 他如今肯出言解释一句,已经极是难得的现象,这位正室夫人自然只有含笑点头答应着的份儿。 “老爷您放心吧,今夜只是有些仓促,明儿妾身再好好琢磨一下如何安排。 实在不成的话,妾身就在后院那边再加盖些屋舍也就是了,反正是临时的栖居之所,不费劲儿的。” “嗯,就是这么个理儿,很快咱们就要去上京城的……” 孔彦舟呷了一口茶,说道:“对了,老夫如今有多少个女儿? 嗯……不要岁数太大的,要十三岁以下正当豆蔻之年的。” 孔夫人听得有些诧异,这位孔将军一向只管往家里抢女人,他连自己有多少个妻妾都不清楚,怎么忽然关心起他的儿女了?他从来不管的好么。 好在这位正室夫人还算比较靠谱,家里头的事务因为是她在打理,大概知道数目。 孔夫人想了一想,回答道:“夫君现在有二十一个女儿,符合年龄的……,妾身要再去查查。” 孔彦舟不耐烦地道:“算了算了,你都喊过来吧,我自己看。” 孔彦舟把茶放下,说道:“老夫要和越王府一位甚受器重的大谋士联姻。 这可是关系到咱们家以后在上京城里能不能混得开的大事情,懂吗?快把人给老夫喊来。” 孔夫人一听不敢怠慢,连忙去传话。 不一会儿,那些妻妾便带着各自的女儿赶到了正房来。 因为住处局促,一下子进不来那么多人,她们只能一个个领着女儿进来让孔彦舟看。 孔彦舟除了早年间刚刚有了儿女时,会好奇去亲自探视一下,此后就完全不关心自己子嗣的存在了。 哪怕是他们刚出生,他都懒得去看一眼。 如今他这些女儿,很多都还是头一回见到她们的爹,所以一个个怯生生的。 “这个不行!出去。” “这个先留下,等老夫再选选。” “这个……嗯?” 孔彦舟忽然看见一个妾室领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走进来。 那清新甜美的圆脸儿,饱满丰润的唇瓣,极具幼态和无辜感的神情,仿佛一只楚楚动人的小鹿。 孔彦舟见了不禁怦然心动,这正是他最喜欢的那一款。 孔彦舟看了看少女,又看了看她的母亲。 母亲大概二十七八的模样,也是圆脸甜美型。 因为圆脸天生具备幼态,所以她和女儿站在一起,宛如一对姊妹花。 孔彦舟看着她隐约有点面熟,不过……记不起来了。 他有太多的女人,很多都是召来侍寝几次便弃如敝履,养在后宅里头再也想不起来。 以致于他现在看到自己这个妾,都觉得陌生。 孔彦舟淫邪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少女几眼,舔舔嘴唇道:“她……也是我的女儿?”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孔彦舟微微有些失望。 “嗯,她也先留下吧,下一个。” 眼见那侍妾领着女儿退下,孔彦舟又补充道:“对了,今晚就让她侍候老夫歇息。” 孔彦舟最后挑出了五个他最满意的备选者,想着回头再和杨沅接触一下。 随着“选美”的结束,他这府里的喧嚣才渐渐安静下来。 孔彦舟这住处虽然拥挤,可他本人的卧房却仍旧是很宽敞的。 沐浴一番后,孔彦舟回到卧房,他那个女儿都已长到十三岁,他已不知多少年不曾临幸过的侍妾,已经沐浴已毕,候在榻上了。 一番云雨,可孔彦舟心中那个女儿甜美可人的俏模样却总是挥之不去。 孔彦舟根本就是一个罔顾人伦的畜生,一旦动了淫邪之念,哪里还会顾及对方和自己的关系? 在这一点上,他甚至不如那个以荒淫无道闻名于后世的完颜亮。 毕竟海陵王至少还有一个底线,那就是他欲以天下绝色尽妻之,尚还有个先决条件,“生我者”、“我生者”除外。 如今孔彦舟欲念难消,却是对那少女越想越是难忘。 可是,他也知道此事太过有悖人伦,尤其是他如今位高权重,一旦做点什么很难掩人耳目。 他还想在新朝谋得一席之位呢,不能不有所忌惮。 可是若叫他放手,他又舍不得。 兴尽之后,孔彦舟躺在榻上,百般纠结之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妙计。 孔彦舟对他至今还叫不出名字的侍妾问道:“你那女儿……可是你亲生的?” 那侍妾正跪坐在一旁,给他清理着身体。 闻听此言,那侍妾既感诧异,又有些委屈。 她低声答道:“妾身十三岁时就被老爷带回府中了,从来就只有老爷您一个男人,这女儿自然是亲生的。” 孔彦舟目光一冷,叱道:“胡说,你这女儿,明明是乱世中拾到的一个女婴,好心将她养大。” 那侍妾一脸茫然,急忙辩解道:“老爷,女儿的的确确是妾身的亲生骨肉,是妾身和老爷……” 孔彦舟忽然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拎到身边,目光阴冷地道:“老夫说的话,你难道没有听清楚?还要老夫再对你说一遍?嗯?” “老爷伱……”那侍妾忽然明白过来,双眼一下子瞪得老大。 她不敢置信! 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杀人如麻,凶残酷虐毫无人性。 可她没有想过,这个披着一张人皮的畜生,居然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能动了邪念,而且还要无耻地逼她这个亲生母亲帮他遮掩。 孔彦舟的大手紧紧地扼着她脆弱的脖子,森然道:“听懂老夫的话了么?你那女儿,可是捡来的弃婴?” 那侍妾被他扼得快要喘不过气儿来了,她的脸憋的通红,再持续片刻,必然窒息而死。 她只能吃力地答道:“妾身……明白了。女儿……是妾身……捡来的弃婴……养大的。” “哼!” 孔彦舟满意地松开了手,他那侍妾立即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她毫不怀疑,刚刚只要不肯顺着孔彦舟说话,她一定会被活活掐死。 “明日,你就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吧。” 孔彦舟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脸蛋儿,淫笑道:“明晚,老夫收她入房。出去吧!” 孔彦舟休息时从来不让女人陪宿的。 因为他的女人几乎都是抢来的,其中不乏刚烈者,曾经他是遭到过夜袭暗杀的。 那侍妾乖乖地答应了一声,替他收拾停当,这才穿上衣裳,吹熄了灯烛,悄然退了出去。 只是一想到那有悖人伦的禽兽之举,那侍妾便心如油煎。 她虽然畏惧孔彦舟,可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啊。 思来想去,见正室夫人房间的灯尚未熄灭,她终于鼓起勇气,叩响房门,进入夫人寝室,跪在了她的面前。 听了侍妾的话,夫人也是大吃一惊。 她知道孔彦舟是个畜生,只是没想到他竟如此畜生。 在本来的历史上,这孔彦舟还真就用了这个借口,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愿收了房。 而且他如此畜生行径,竟然未受天谴,五十五岁时他是病故于汴京的,死后还得到了完颜亮的褒奖与厚葬。 孔彦舟的这位正室夫人在家中一样毫无地位,如果忤逆了孔彦舟,照样是想杀就杀。 虽然此事严重有背于她的良知,可她能给那侍妾什么帮助呢? 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颓然坐到榻上,忽然心中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主意来。 她记起孔彦舟今晚忽然有了兴致,要逐一见过他女儿的原因了。 是为了献媚讨好越王府一位甚受器重的大谋士吧? 作为孔彦舟的正室夫人,此前一家人住在龙泉古城的时候,一切对外接触应酬,都是由她负责。 因此,她比家中其他女子多少更了解外界的信息。 一位在越王府甚受器重的大谋士? 那应该是上官骆吧? 由于杨沅冒用的是完颜弘康的身份,大宋使节杨沅早就神隐了。 而且他不管去哪儿,身边都带着上官骆。所以,夫人能够对号入座的,也就只有上官骆了。 想到这里,夫人咬了咬牙,沉声道:“妹妹,那畜生的为人,你我都清楚。 但凡他有什么想法,就算是他亲爹亲娘复活,又有谁能阻止他?” 那侍妾听了,绝望地萎顿在地。 夫人道:“不过,那畜生今夜忽然来了兴致,要见见他所有的女儿,本是为了要送一个去讨好越王府的一位大谋士,那位大谋士名叫上官骆。 你若是有机会见到此人,央求他指名讨要你的女儿,想来那畜生也是不敢得罪他的。 这便是你女儿唯一的机会了。也唯有如此,那个畜生才不会迁怒于你。” “上官骆,上官骆!” 那侍妾喃喃地念了两声,爬起来给夫人重重地磕了个头。 她哽咽地道:“多谢夫人指点,若能脱此一劫,妹妹和女儿,一辈子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夫人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喃喃地道:“一辈子啊,一辈子,真是太长了。” 夫人黯然泪下道:“这苍天怎就不开开眼,收了这没人性的畜生啊?” …… 杨沅所在的大院落里,此时杨沅正身在上官骆的房中。 上官骆趴在榻上,小衣被掀起,后腰处敷了药的伤处,布条也已经解开。 他的伤处已经长出了嫩红的肉芽,不用再敷药了。 杨沅把灯放回桌上,欣然道:“上官先生,你这伤已经好多了。 这几日只要你不是奔跑纵跃,寻常行走的话都没问题,不会挣裂伤口了。” 上官骆松了口气,说道:“如此就好。不然,接下来世子谋取上京,学生便无法追随左右为世子谋划了。” 杨沅笑了一声,替他放下了小衣,秋夜已经有些凉了。 上官骆在生死关头,竟然肯舍命为他挡刀,这是他事先完全没有想到的。 待上京事了,把完颜驴蹄扶上大位,以便金国继续乱下去,他就要功成身退。 可是现在,他萌生了把上官骆带回大宋的想法。 可是,上官骆会跟他走吗? 他不确定。 人与人的追求是不同的,一个可以为他挡刀的人,也未必就会追随他的理想。 阿里虎想要的只是一个肯养她、肯疼她的男人,所以杨沅可以毫不犹豫地决定是否带她一起走。 像乌答有珠珠那样的女人,他们之间就只能是一段露水姻缘了。 因为珠珠不缺一个家,也不乏养活自己的手段。 她的追求,并不在于一个家庭或一个男人。 身为一个世袭的萨满,她追求的是失去的荣耀,是女巫的再度辉煌。 那么,上官骆想要什么?他追求的是什么? 杨沅想,今夜或许可以和他秉烛长谈一番。 如果他所追求的自己可以给他,那么杨沅就可以在他面前变回杨沅。 如果他所追求的自己给不了他,那么杨沅就只能还是“完颜弘康”。 这段生死之交,也只能长留北国了。 第518章 一件桃花裳 一早,上官骆就忙碌起来。 作为世子的第一幕僚,许多具体事务都是他去操办的。 虽然名声不显于外,但那是正常的。 如果一个幕僚搞得天下皆知,而他还不是从幕后走到台前去独当一面的时候,那他一定不是一个合格的幕僚。 上官骆的腰伤处已经长了嫩肉,只要不剧烈活动就没有大碍。 他走在欢喜镇上,这个曾经很是凋零的小镇,现在比北方的许多大城大阜还要繁华。 人口极其稠密,各种商业也随之兴起。 很多镇上百姓都去山上筑屋居住了,因为他们在镇上的房子要用来做生意。 不管是茶铺酒肆饭馆,还是开個店卖东西,就没有不赚钱的。 那勃勃的生机,通过每一张兴奋的面孔,还有每一声有力的叫卖就能听出来。 昨夜,他与世子促膝长谈了一番。 世子在旁敲侧击地打探他的志向。 他觉得,这是世子对他的一个试探。 整个北方眼看就要一统了嘛,上京城也很快就要到手了。 到那时,联军将拥有比当初金国立国时还要庞大的多的领土,可以建国了。 对此,他是非常赞同的。 必须要尽快再建一个大金国! 一个建立在女真龙兴之地,受到女真各部拥戴的金国,将能抵消完颜亮的正统作用。 而他,也就有了辅帝为相,千古留名,建不世功业的机会,上官家族也将因为他而重新崛起。 在领会到世子的意图之后,他就把他的志向坦率地说了出来。 世子的神情显得很奇异,显然是听懂了他的志向。 想到这里,上官骆愉快地笑了笑,忽然身形一转,就拐进了一条胡同。 后边,一个小妇人急急追了上来。 这小妇人就是孔彦舟的那个侍妾。 她没有大名,在家时只有一个乳名儿,叫作桃花。 桃花向人打听到了上官先生是谁,然后就一路跟了上来。 只是街上人很多,桃花有些胆怯,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在大街上拦住他。 这时上官先生忽然拐进了小巷,桃花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再隐藏身形,立刻追了上来。 上官骆在小巷中站住了,转身之际,手已经握住了剑柄。 他的腰伤刚刚痊愈,本不宜做剧烈运动,不过真要出手,也还是办得到的。 “你是谁,为何跟踪于我?”上官骆森然问道。 桃花一呆,一见左右没人,马上近前几步,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哀求道:“妾身求上官先生开恩,救救小女。” 上官骆眉头一皱:“救救你女儿?她怎么了?” 桃花便把事情源源本本对上官骆说了一遍,说到后来,已是泪如雨下。 “怎么可能……” 上官骆惊呆了,世上竟然有如此丧尽天良的畜生? 他和孔彦舟是打过交道的,途中就有所接触。 这个孔彦舟的言谈举止看着也挺正常的啊,怎么会有如此泯灭人性的举动? 眼前的桃花哀哀地哭着,哭的很伤心。 她是个没主意的娇弱女子,从十三岁就被身为大盗的孔彦舟掳走,她能有什么见识,又敢反抗什么? 这么多年来,她是第一次鼓起勇气,做了一件只要被孔彦舟知道,就会生撕了她的事情。 只因,她是一个母亲。 “我明白了。” 上官骆本想质疑,可是看到她哭的梨花带雨,这件事不信也不成了。 只是,孔彦舟想讨好的那个人真的是我吗? 途中二人虽有接触,孔彦舟对他也确实很客气,但上官骆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有让孔彦舟如此巴结的能力。 他想了一想,说道:“你去,带你女儿,随便找个借口出来,就在前边巷口处等我。” 桃花大喜过望,连忙叩谢一番,忙不迭地走了。 上官骆想了一想,也顾不得腰伤,便拔腿急走,去找世子。 “孔彦舟的侍妾,孔彦舟要纳自己女儿为妾?” 杨沅听了也有点懵逼,这是人干的事儿? 杨沅想了一想,说道:“这事,该管。若袖手不理,只怕要天打雷劈。” 上官骆欣然道:“学生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听那桃花说,孔彦舟昨夜从女儿中物色人选,是为了讨好越王府的一位重要谋士。 学生不觉得他说的那人是我,只怕我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杨沅心道:“孔彦舟是认得我的,我冒充完颜弘康,旁人不知真假,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这个谋士,只怕是说我。这样的话,上官骆似乎确实没有能力从他手里讨人。有了!” 杨沅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便微笑道:“越王府在欢喜岭上,就只有先生一个谋士。 孔彦舟说的不是你,又能是谁。既然人家求到了你头上,这也是伱的缘份。 况且,你身边也确实缺个人照顾,这倒是我之前考虑不周了,不曾给你找个人伺候。 如今你就好人做到底,救了他那女儿,留在身边,好过被那禽兽糟蹋。” 说到这里,杨沅语气一顿,又道:“你且等一下,我让寻风表哥陪你去。” 杨沅马上叫人去把完颜弘康找了来。 孔彦舟认得这位真正的小王爷,只要让他跟去,孔彦舟绝不敢得罪。 不一会儿,完颜弘康就风风火火地赶了来:“世子,什么事儿喊我?” 这位世子喊杨沅为世子,现在是越叫越顺口了。 杨沅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完颜弘康顿时瞪大眼睛,吃惊地道:“世间竟有如此畜生?” 杨沅摊手道:“人间太大,难免有些畜生,虽然披了一张人皮,却还没来得及注入人性,就马马虎虎来了人间。” 完颜弘康咬牙切齿地道:“真是个活畜生啊!没问题,我跟上官先生去。 他要是敢不答应,老子一刀劈了他!看看他这老畜生的心,是不是流的都是污浊的粪汤!” 上官骆带着完颜弘康去了先前那条小巷,桃花领了她的女儿,以买胭脂水粉为由离开了府邸,正在那小巷外边一家店铺旁怯怯地张望着。 完颜弘康一见那桃花,两眼就直了。 这位仁兄一贯喜欢成熟些的妇人,对青涩少女则全无兴趣。 眼前这个桃花简直哪哪儿都长到了他的痒处,只看得完颜弘康一阵心猿意马。 在上官骆与桃花交谈的时候,他的目光就一直盯在人家身上,片刻也不舍得放开了。 上官骆见了桃花,便要她带自己去见孔彦舟,到时只说双方是在街头偶遇。 桃花答应下来,摸了摸女儿的头,柔声道:“桃儿,这位是上官先生,你今后要侍候的人。 跟了他,以后你就不怕被人欺负了。” 桃儿飞快地瞟了上官骆一眼,瞧他年少英俊,不由俏脸飞红,连忙低下了眼睛。 桃花目光莹然,强自眨了一眨,眨去了眼中的泪光。 她知道,孔彦舟极为狡黠,什么街头偶遇的鬼话,他信才怪。 今日,把女儿托付于人,那孔彦舟是不敢拒绝的。 但是等女儿被领走,她的末日也就来了。 孔彦舟一定会宰了她,而且不会让她好死。 她打算等女儿一被领走,马上自尽,也免得死前再遭受一番痛苦折磨。 孔彦舟一路舟车也是乏了,今儿很晚才起。 他打算下午再去镇外自己军队驻扎之地看看,上午就在府里歇息。 不想这时,上官骆和完颜弘康找上了门来。 上官骆见了孔彦舟,便诈称今日在街头偶遇桃儿,心生爱慕,因此登门求聘。 因为桃儿只是孔彦舟的妾生女儿,正妻之位自是不能许她,但是想纳为小妾,留在身边。 孔彦舟知道旁边自称“李寻风”的那个人才是完颜弘康,他在济南府时就已投靠了完颜二王起兵造反,如何不认得这位世子。 他要讨好杨沅,目的本就是为了亲近完颜弘康。 现在完颜弘康跟着来了,孔彦舟哪里还能拒绝。 孔彦舟满面陪笑地道:“这可不巧了,孔某本来就想着,把小女送与先生做个侍妾。 不想先生竟与小女在街头偶遇,而且还一见钟情。可见,这本就是你们天生的缘份啊,哈哈哈……” 孔彦舟目光从桃花身上一掠而过,那刀锋般的目光,再转移到那怯生生的少女身上时,便化作了一片温柔的慈祥。 “桃儿啊,为父今天就把你送给上官先生了,以后你要好生侍奉上官先生,知道吗?” 他还是刚刚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名叫桃儿,可是温言嘱咐时,脸上却是一副慈父的模样。 如果不是知道他要做些什么腌臜事儿的人,谁敢相信,这竟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桃儿低低答应了一声,孔彦舟又对上官骆笑道:“择日不如撞日。 那么上官先生这就把桃儿领走吧。孔某还要去军中巡视一番,就不多留你们了。” 说着,他的拳头便已在袖中握紧了起来。 那个贱人,竟然敢违拗我的意思。 只等完颜小王爷离开,老夫就召集阖府妻妾,把你这贱人捆了,扔进蒸笼,活生生蒸的熟了,给与她们吃掉,看她们以后谁还敢违拗老夫的心意。 却不想,完颜弘康咳嗽一声,说道:“孔将军,我听说你视兄弟如手足,视女子如衣服,时常赏赐女子给军中将领。” 孔彦舟把胸一挺,傲然道:“不错,在孔某眼中,一同上阵杀敌的,才是不可或缺的手足。 女色嘛,不过就是无聊之时的玩物罢了,又有什么要紧?” 完颜弘康搓了搓手,涎着脸儿道:“既然如此,李某腆颜向你讨件衣服,不知将军可肯应允?” 孔彦舟一愣,说道:“衣服?小……小兄弟是指?” 完颜弘康一指美少妇桃花,嘿嘿笑道:“就是这件,绣了桃花的衣裳。” 第519章 杨郎妙计VS王郎妙计 完颜弘康和上官骆走了,挥一挥衣袖,一个带走了桃花,一个带走了桃儿。 只剩下桃枝孔彦舟在风中凌乱。 他本来打算送个女儿给杨沅,借以和越王府拉上关系。 但是现在绕过杨沅,直接就和越王世子搭上线了? 不过,他拉杨沅是想找個便宜女婿,完颜小王爷和自己怎么算? 我是前夫哥? 就……不理解。 完颜弘康和上官骆把桃儿母女领回了住处。 他们和杨沅如今都住在同一个大院落里,不过都有自己的小院落。 将要“分道扬镳”之际,上官骆看了看完颜弘康,略有点小尴尬。 他领回了女儿桃儿,“李寻风”领回了娘亲桃花,他们俩这以后怎么论? 上官骆把桃儿安顿好后,马上就去找杨沅了。 这是个很有事业心的年轻人。 他一直把杨沅当成越王世子,是女真的谙班渤极烈,更是未来新大金的皇太子,是他将要辅佐一生的人。 孔彦舟如此不当人子,若被世子重用,将来必然是新朝的一大污点。 所以,他必须得劝诫世子,和这个孔彦舟保持一定的距离。 至于“李寻风”,也就是真正的完颜弘康,是个想到就做的血勇少年。 他就不像上官骆要考虑那么多。 此时,他已房门紧闭了。 刚纳的如花美妾,自然是要赶紧享用一番。 桃花对完颜弘康心存感激,又喜他年轻强壮,自然是要曲意奉迎,取悦新主。 于是乎,一个是开罢天门入地户,一个是夹岸桃花蘸水开。 此间风流暂且按下不表,杨沅这边正在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封来信。 说是一封,其实应该是两封才对。 一封是李太公写来的,而李太公的信里,还夹着一封从上京城里射出来的箭书。 书信先是传到了越王府,又被四姑奶奶派人转送过来的。 信中说,上京城里权柄、地位,仅次于留守完颜晏的留守同知王二彬,纠集了多位官员和将领,决定献城投降。 但是他们提出一个条件,要和谙班渤极烈完颜弘康谈判。 忽见上官骆到了,杨沅便笑道:“事情办妥了?” 上官骆道:“是,那孔彦舟看来是真的急于改换门庭,学生一说,他就同意了。 不仅如此,李寻风看中了他的一个妾,他也慨然相赠了。” “这小子……” 杨沅哑然失笑,随手就把信递过去,道:“上官先生,你看看这个。” 上官骆接过书信,只看了几眼,便惊喜道:“太好了!上京城唾手可得矣!” 上官骆肃然道:“世子,他们早一日归降,北方局势便能够早一天安定下来。 学生以为,世子该写信给都渤极烈,商量由联盟长正式晋天子位的事了。” “哦?”杨沅目光一闪,道:“会不会太急了些?” 上官骆摇头道:“我北方形势不同,蛰伏隐忍,暗中图谋,不合适。 北方三路边军,如今都在保持中立。其实,不过是待价而沽罢了。 可是,越王不建国登基,称皇帝号,就没有能让他们动心和认可的封赏。 而且,越王本就是皇室中人,也只有尽快登基称帝,才能持大义名份与完颜亮抗衡。 是以,学生以为,待我军占领上京城后,应该尽快敦请越王回归登基称帝。 到那时,再想招降三路边军,也就容易许多。” 杨沅颔首笑道:“先生说的很有道理,我尽快和四姑奶奶他们商议一下。” 上官骆郑重地道:“越王一旦称帝,世子便是皇太子了。有些事情,须得早早戒备。” 说着,他把反对孔彦舟的担心对杨沅说了一遍。 “世子,此人先为大盗,受宋室招安,再叛宋国,受金国招安行径。 又叛金国,受赵王招安。如今已经想要背叛赵王,投奔越王了。 于国,此人毫无忠义节气。如今,贪恋美色,竟而连人伦也能弃之不顾,这等人,必然为千古所唾骂! 世子现在虽然不能不用他,却还须与他保持距离,否则声名早晚为其所累。” 杨沅听了,莞尔笑道:“既然此人如此不堪,先生就没想过,除掉他?” 上官骆道:“这种人,自然不配好好活在世上。 只是,他现在还是赵王完颜大睿的人,此来上京,又是听命于世子的。 若世子无故而杀之,同样于世子的名誉大有损害,还会因此激怒赵王,让两家生出嫌隙,所以……” 杨沅弹了弹手中的信纸,微笑道:“王二彬他们要瞒着完颜晏先降,这对我们来说自然是好事。 不过,你觉得,谁会不开心?” 上官骆一怔,道:“谁会不开心?那自然是燕京的完颜亮,还有上京的完颜晏了?” “还有么?” “还有……嗯?” 上官骆知道他不会无故这般问起,因此认真思索了一下,心中顿时一动,但还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杨沅,试探地问道:“围困上京的各部落?” 杨沅欣然道:“不错!他们在围困上京城,也知道早晚一定能拿下上京城,然后就是瓜分上京城里的宫室、店铺和财富。 可是现在驻守上京城,窃据了上京城所有财富的人,却想投降了,你说他们会开心吗?” 杨沅抖了抖手中的信,微笑道:“你以为李老太公为何不就王二彬献城一事,和各部落商量,而是悄悄写了这封信,连着箭书一起送来?” 上官骆恍然大悟。 每个人的利益诉求都是不一样的。 对越王一派来说,尽快稳定北方,尽快登基称帝,那就是他最大的利益。 为此,其他利益都可以出让。 可是对各个部落来说,他们既没有实力也没有机会问鼎至高宝座,追求自然就是更现实更直接的变现。 可是一旦王二彬他们主动献城,谈好条件,那么高官厚禄要给,这就占去了别人的一些名额。 他们已经占有的财富,自然也不能拿出来重新分配了。 杨沅腹黑地道:“王二彬献城,我们很高兴。可各部落会很不高兴。 我们留着孔彦舟早晚是个大祸害,可是杀了他又会马上成为大祸害。 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这两件事一并解决呢?” 上官骆想了一想,振奋地道:“学生想到了!” 杨沅鼓励地道:“说出你的想法。” “学生以为,可以利用……” 上官骆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着杨沅,肃然道:“世子,学生已经明白。 这件事,就请交给学生安排吧。世子您不知道这件事,所以完全不必插手。” 他的主公是未来的大金皇太子,不可以有污点。 所以,脏活他来干就行了,他的主公,必须撇清关系。 杨沅心中暗暗一叹。 这样的幕僚,谁不想要啊? 只可惜,上官骆想要的是置身国争,布局天下,将来出将入相。 而我……,现如今不过是大宋临安府的一个通判,还是排名第四的。 就算此番回去论功行赏还有晋升,我也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啊。 想到这里,杨沅心中轻轻一叹,难免有些惆怅。 …… 晚上,本该是卸妆的时候,金夫人却巧作了打扮。 唇上一点艳红,犹如一滴未化开的胭脂,点缀的那容颜异常的明艳。 中单内衣雪白的衣领,熨贴在天鹅般优雅的颈项间,宛如青花瓷瓶紧致的瓶口。 雪白的衣裙,只在衣襟处滚着一条黑金色的边儿,从颈侧下来,缠进了腋下,缠出一道曼妙的曲线。 发髻旁若无意、若有意地遗忘了一缕青丝,微微地垂在白玉似的脸蛋儿一侧,似少女般俏皮妩媚。 “咳!我……要去见杨学士。” 金玉贞对王帅说着,明明理直气壮的事儿,竟然有些莫名的气沮心虚。 杨沅一回欢喜岭,便有太多的人要见,太多的事要做。 因此昨儿个一整天,她就没找到机会拜见。 今天还是一样。 金玉贞本想着明天再找机会去拜访杨沅,结果傍晚的时候,就听说“小王爷”要去上京城了。 她总不能再跟去上京城吧? 所以,今晚无论如何,也得见见了。 在王帅面前,金玉贞一向强势,更是我行我素惯了。 可是,今晚去见杨沅,明明是要谈对金氏和王氏两大家族来说,甚是重要的生意,并不涉于私情,偏偏她就有些莫名的心虚。 因为心虚,便主动报备起来。 王帅皱起了眉头:“这个时候?” 果然,再怎样他也是我的男人,自己的女人大晚上的去见另一个男人,是无法容忍的啊。 金玉贞赶紧解释道:“是这样的,他刚回来,要做的事太多,我一直没找到机会拜会。 现在传出消息,他马上要去上京了,我怕再不拜会就没有机会了……” “我知道啊!” 王帅点头:“可是我们这生意虽然是杨学士牵的头,对家却是完颜府。 你就这么去,叫完颜家的人看见了会怎么想?岂不要以为咱们两边瞒着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要去也该更晚一些才对。” “啊?” 金玉贞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她想确认一下,丈夫是不是在揶揄反讽她。 可是仔细看了看,没看出来。 金夫人期期艾艾地道:“再……再晚的话,会不会传闲话?” “有道理啊……” 王帅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大喜道:“有办法了!伱不要去了,我去把杨学士请过来。 然后,你们聊事情,我在院外给你们把风,这样就安全了。” “你认真的?”金玉贞惊讶地看着她的男人。 “是啊!” 王帅点头,喜孜孜地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一股怒火,从金玉贞的小腹中缓缓地升起,一直烧到了她的天灵盖。 阿西八! 弄帕布阿尼亚! 这狗东西是怎么想出这样的好主意的? 第520章 一挥袖的风采(为JJM盟主加更) 王帅,真的把杨沅领回家来了。 虽然欢喜镇上现在住房异常紧张,但是只要有钱,还是一样可以住的非常舒适。 金玉贞他们租住的这处院落虽然不算大,却是镇上非常好的一套砖瓦房,这是“镇长”吴老二他们家的房子。 吴老二收了钱,就兴高采烈搬山上去了。 “小杨学士,劳烦您这么晚了还要辛苦过来。” 金玉贞没有迎到院里,就在门口翩跹行礼,柔柔地说道。 杨沅道:“不辛苦,不辛苦,本也没有这么早睡。” 金玉贞妙目一闪,飞快地瞟了王帅一眼,拳头顿时就硬了 这个傻子一脸兴高采烈的模样是怎么一回事儿? 天色很晚了啊好吗? 已经快三更天了啊! 你的女人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要和别的男人在房中长谈啊混蛋! 金玉贞快要忍不住发作了,但是王帅没给她这个机会。 “杨学士,你请进,门口不宜长谈!” 王帅一把将杨沅推进了屋,然后“砰!”地一声,房门关上了。 外边传出王帅的声音:“学士放心,王某会守在院门外的,如果有什么异常情况,我就大声咳嗽啊。” 然后,王帅就跑到院外去了。 杨沅:…… 为什么有种被人拉了皮条的感觉? 灯下看美人儿,愈增三分颜色。 一个近乎满分的大美人儿,因为生气而微微颦着眉,颊上泛起红晕,灯下看去,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杨沅看着她此时的模样,忽然就仿佛回到了当初被李太公把自己和她强关在一起的那一夜。 那一晚,她可是已经决定屈服了呢…… 金玉贞显然也想起了曾经的那么一刻,微微露出一抹羞涩,脸上的怒气便不见了。 她微微敛了眉,柔声道:“杨学士请坐。” 说罢,金玉贞便款步而行,先往座位处走去。 一袭月白色的裙服轻轻摆荡着,宛如水上风中的一朵幽莲。 杨沅在客座上坐了下来。 金玉贞向他让了茶,自己也呷了一口,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 寒暄几句后,金玉贞就讲到了正题。 她就当初由老铁山狮子口乘船离开,先回高丽,接着再往大宋的事情经过,向杨沅一一做了汇报。 因为金玉贞、肥玉叶、花音和小奈她们及时赶到了临安,阻止了宋老爹他们冒险北上。 家里人知道他无恙,便也安下心来。 听到这些,杨沅也就安下心来。 虽然在让肥玉叶她们尽快归国的时候,他就清楚消息一旦带到,也就安抚了家里人,但还是要亲耳听到方才放心。 接着,金玉贞又对他讲起了大宋朝廷拟订的“援助策略”,以及日本国武家大臣平清盛的积极介入,还有高丽金家和王家的联手合作。 杨沅听的频频点头。 每一個环节做的都很好,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大宋朝廷的积极态度。 即便主和派仍然占据着朝堂上的上风,但是大宋这条巨船,终究还是在他的努力下,缓缓改变了航向。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 这些大事交代清楚以后,金玉贞便提到了盈歌和阿蛮。 “她们要去庆州等我一起走?” 杨沅挑了挑眉,笑道:“也好。对了,夫人在欢喜镇大概能待多久?” 金玉贞轻轻瞟了杨沅一眼,那种成熟妩媚的妇人风情,在灯光下格外灼灼耀眼。 “各个部落送来的货物很杂,而且他们远近不一,到来的时间也不定。 奴家想过了,最快的话也要一个多月才能完成。 而要逐批运回钝恩城装船,也需要时间。 所以全部下来,大概得有五十多天的功夫吧。” 杨沅安慰道:“北方各部落也是刚刚开始交易,难免手忙脚乱。 等拿下上京城,我会叫人组建一家大货栈,常年从各部落收纳各种物资。 你们下次再来时,就无需分别与各个部落打交道了。 这家货栈可以分门别类地把货物都归纳好,再与你们交接就轻松多了。” 说到这里,杨沅话风一转,又道:“五十多天的话,对我来说,应该够用了。 不过,以防万一吧,你还是先在这里设个点儿,留两个你信得过的人。 钝恩城那边也要给我留条船,不需要太大,只要能驶到高丽就行。” 金玉贞又瞟了杨沅一眼,说道:“妾身自然是要在这里等着杨学士的。 不亲自把学士伱安全地带回去,盈歌会不会杀了我,妾身不清楚。 不过那个叫作姬香的日本女人,一定会杀到庆州,取我性命的。” 杨沅打个哈哈道:“金夫人你说笑了,姬香怎么会这么不讲道理。” 金玉贞撇嘴道:“大概她在杨学士面前就很讲道理,可是对妾身……哼!” 忽然,她觉得自己这口吻有些告状撒娇的意思,不由嫩脸儿一红,不自在地扭了一下身子。 她的心理变化,反应在她的肢体和神情上,便让房中忽然有了一丝不可名状的暧昧气息。 那具成熟丰盈的胴体,似乎正有雌性的暗香隐隐地散发出来。 杨沅顿时有所察觉,这样的夜晚,灯下的美人儿,又有曾经的故事,确实容易催生绮思杂念。 杨沅急忙咳嗽一声,说道:“夫人在欢喜镇期间,可以让王帅公子和当地人打好关系。 这样待我上京事了,想要脱身远遁的时候,咱们再离开就容易多了。” 金玉贞摇头道:“等货物开始起运,他就要先回钝恩城那边去主持大局了。” 杨沅皱眉道:“这样的话……夫人你又不想抛头露面……” “这些事,就不劳杨学士你操心了。” 金夫人白了杨沅一眼:“学士要玉叶姑娘主持宋国大局,要姬香姑娘负责日本那边。 一个没见学士你有多少叮嘱,一个学士你甚至都没见到人,何以唯独对玉贞这么不放心?” 金夫人有些不高兴了:“是觉得人家不如他们吗?” “呃……,那倒是没有,这不是因为夫人你身在虎穴,处境格外凶险嘛。” 金夫人深深地望了杨沅一眼,忽地嫣然一笑,声音便旖旎起来:“原来杨学士是在担心人家的安危。” 杨沅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杨某要顺利离开金国,还要倚仗夫人多多。 咱们俩,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夫人你若是出了事,杨某不也跑不掉嘛。” 金玉贞轻轻皱了皱鼻子,切,男人! 她本来没想挑逗杨沅,只是忽然想起那个热情洋溢推自己老婆和人接触的混蛋,不挑逗杨沅一下,她都觉得对不起那个男人的苦心。 却不想,这位小杨学士居然怂了,不敢接她的招。 其实,由于从小受到的教育和理念上的束缚,如果杨沅真的敢接招,那怂的就是她了。 结果杨沅先软了,倒让金玉贞小小的得意了一把。 二人就杨沅功成身退,撤离金国的细要,又仔细推演了一番,杨沅便起身告辞了。 一想到蹲守在院门外的王帅,他就如坐针毡。 看到杨沅起身告辞,金玉贞竟尔生起一种恋恋不舍的感觉。 虽然两人并未未及于乱,甚至没有什么太过分的言辞,可那种浅尝辄止的暧昧,就像一种叫人上瘾的毒。 情窦初生的年纪,便奉家族之命完了婚,从不曾体验过爱情滋味儿的金玉贞,有些着迷于那种叫人回味无穷的感觉了。 “啊?杨学士,你这么快就谈好啦?” 当杨沅走出去的时候,正在院门口鬼头鬼脑四处张望的王帅,惊讶地问道。 “嗯,已经谈妥了,有劳王公子在外守候了。” “应该的,应该的,这是学士在给我们王家和金家机会嘛。” 王帅搓了搓手,点头哈腰地道:“那我送学士你回去吧。” 杨沅忙推辞道:“不必了,天色太晚了,我自己回去就是了。你们两位也早点歇息。” 看见王帅那副德性,金玉贞又气不打一处来了。 她又不想在杨沅面前显露出彪悍的一幕,便强忍怒气,向杨沅柔声告一声罪,便先回房间去了。 王帅见杨沅不用他送,遗憾地目送杨沅远去,这才关好院门,去了金玉贞的房间。 桌上,茶水犹温。 绕过屏风再往卧室里探头一瞧,锦衾未乱。 王帅脸上遗憾的神色就更浓重了。 他再偷眼瞧瞧自己夫人,金玉贞正折腰坐在梳妆台前,慵懒地卸着妆。 一条纤纤细腰,下边是一个极夸张的弧线。 “啪!” 金玉贞忽然把拔下的步摇扔到了镜子上,瞪眼看着镜子里从屏风边探出来的脑袋,娇叱道:“看什么呢你?” 王帅吓了一跳,急忙赔笑道:“啊,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们,谈的顺利吗?” “当然很顺利!” 金玉贞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儿:“你快滚去睡吧,我要歇息了。” “哦!你们……真的很顺利吗?”王帅一脸遗憾地追问。 金玉贞忽然恼羞成怒地跳了起来,披散着一头秀发,胡乱抓起梳妆台上的首饰,就一件件地往王帅身上丢去。 由于她刚解了胸围子,这一扔东西,顿时便是一阵叫人眼花缭乱的跌宕。 “老娘不但和杨学士谈的很顺利,还睡的很顺利呢。他比你强一百倍啊混蛋,你知道吗?” “不可能!” 王帅抱着脑袋,倔强地抗议:“你就不要骗我了玉贞,被褥都没乱呢。” “老娘是趴在桌子上的不行吗?啊,我要杀了你这个混蛋!” 金玉贞把一盒水粉丢了出去。 “噗!” 水粉散开,一团香馥的白雾。 王帅就在那“炸”开的一团雾气中,“嗖”地一下不见了。 他溜的比一个苦练多年的忍者还要麻利。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金夫人咆哮起来:“很希望你的女人被别的男人睡吗?就为了抓我把柄,叫我以后不能管着你?” 眼见人已跑没影了,金玉贞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头发更乱了。 “阿一西……” 奇怪,这回骂的轻了呢。 甚至……语气里有一种无奈的自嘲。 …… “老师就要去上京了,等上京安全了,就会接你们去。” 杨沅在临行之前,召集了他的女弟子们,继续给她们打鸡血,鼓励她们继续不拿报酬地给他打白工。 这一针鸡血,就能顶用好久的。 “你们都很厉害,都很有能力。我会向大王和世子建议,等咱们建立新的大金以后,要给予你们女官的职务。” 杨沅知道,此去上京,一旦事了,他就要走了。 虽然他还会经过欢喜岭,却是不可能再在人前露面。 因此,这一别,就是永远。 所以,虽然黑心地让她们做了童工,还是免费的那种。但是临别之际,他还是留下了一段肺腑之言。 人孰无情,相处这么久,杨沅还是很疼惜这些孩子的,希望自己这番话,有机会改变她们的思想,从而改变她们的人生。 女真北国,本来就比宋国那边更容易让她们个性独立,她们只是需要一个点化她们的导师而已。 “很多人连字都不认识,却能做大官。 你们这么厉害,你们的将来,为什么就一定相夫教子,只是围着灶台打转呢? 你们也该有你们人生的风采。 老师在大宋是有妻有妾的,但老师的妻妾就没有一个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的。 男人滞留在北国,如果只是一个整天守在内宅的女子,她会怎么样? 她的天塌了,她会整天悲悲切切,以泪洗面。 但是老师的女人就不会这样。老师希望,你们的人生,也能够多姿多采,你们有那个能力!” 远处,完颜弘康、上官骆、李佑、孔彦舟等人已经整装待发了。 看着站在山坡石头上,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对着身前一群小女生慷慨激昂的杨沅,完颜弘康疑惑地皱了皱眉。 他悄悄凑到上官骆身边,小声请教道:“他在说什么呢?如果想鼓舞军心士气,他应该对着咱们说吧。” 上官骆自以为是最懂世子的人,他弯下腰,拈了一朵花,微笑地答道:“寻风兄,这你就不懂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这些小女子,可都是小王爷的粮草官啊。” 完颜弘康恍然大悟,点点头道:“原来他是怕饿到啊!” 大石上,杨沅开始做陈词总结了:“世上最美:一是女子,一是诗词。 可再美的花,也可以零落成泥。再甜的果,也可以腐败溃烂。 我希望你们,是不败的鲜花,是永远的甜果,要永远为自己而美丽啊姑娘们!” “老师……” 小女娃儿们眼泪汪汪的。 她们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但这丝毫也不妨碍她们感动到流泪。 杨沅走了,挥一挥衣袖,便尥着蹶子奔了上京。 只留下哭的稀里哗啦的一堆小女孩儿,就像那满山坡的花儿。 第521章 一唱一和 杨沅、完颜弘康、李佑、上官骆、孔彦舟领八千兵马,日夜兼程,在第四天赶到了上京城。 这样一支队伍的到来,自然马上引起了各个部落的注意。 很快,他们就知道,是谙班渤极烈完颜弘康赶到上京城了。 杨沅一到,马上就和李太公进行了一番密议,当然,完颜弘康也在场。 不过,小王爷咣荡着一双大眼珠子,只听自己外公和小杨学士你一句我一句讨论的热火朝天,他是一句也插不上,只能扮一个合格的听众。 杨沅和李太公计议之间,就有各个部落派人来探问辽东消息。 因为小王爷之前是去了辽东,这件事大家都知道。 李太公和杨沅计议已定,马上派人通知各個部落,在他的中军大帐召开会议。 当晚,蒲察野、纥石烈、纳懒不哈、乌吉赫等部落首领们,纷纷赶到了李太公的中军大帐。 杨沅先把辽东近来形势,对他们讲解了一遍。 完颜雍竟然死了,这让各部落首领大感意外。 待他们知道完颜雍被杀的原因,众部落首领们简直就连吐槽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完颜雍可是权重一方的大豪杰。 在人们的惯常思维想来,这样手握重兵、威慑一方的大豪杰,就算是死,也该死个一波三折、轰轰烈烈吧? 可完颜雍这种死法,实在叫人无语。 他们还没有从完颜雍的死讯之中清醒过来,李太公就宣布了第二件事: 上京留守同知王二彬,携总管谭九,猛安杜明唐、判官陆行云、推官吴治永等十七名官员联名,欲献城乞降。 李太公拿出了箭书,但是告诉大家,这是他刚刚收到的。 完颜雍的死,大家也就是唏嘘感叹一番罢了,可上京城却是实实在在关系到每一个部落切身利益的。 众首领们马上就从对完颜雍的惋惜中抽离了全部的情绪,开始全神贯注于这件事情。 王二彬等十七名上京官员,以箭书的形式向李太公提出谈判,愿意主动献城。 在箭书中,他们一共提出了四点要求。 一、维持他们的官员职秩级别不变。 二、上京城留守的官兵,由原城中守将继续率领。 三、确保他们的私人财产和家族成员的安全。 四、双方要签署正式文书,由谙班渤极烈完颜弘康亲自与他们谈判并签署。 各部落首领没有愿意受降的。 原因很简单,杨沅拟定的这个围城计划,他们不需要让自己的部落付出攻城的巨大牺牲。 他们只要继续耗下去,耗到城中断粮的那一天,上京城便不攻自破。 那时城中所有官员都是俘虏,城中所有的一切包括人口,他们都有权瓜分。 现在大家辛辛苦苦地已经围城一个多月了,一旦接受城中守将的投降,答应他们的条件,岂不前功尽弃? 一个多月了啊,人吃马喂的,所有的消耗,可都是各个部落自己筹措的。 他们在这儿围城,部落里省吃俭用,图的是什么? 不就是盼着攻陷上京城以后,能瓜分城里的金银财宝,能夺取一些房产店铺? 这个目的不好摆上台面,所以就在保留王二彬等人的官职和继续带兵这些事上大作文章,激烈抨击。 其实众首领的反应,早就在杨沅和李太公的预料之中。 杨沅由着他们激烈争论了一番,这才笑道:“诸位,现在,王二彬提出了四条要求。 第四条很简单,本世子没有意见。 至于其他三条,关乎我们正在围城的所有部落,这件事就需要共议了。 不过,古语有云,三占从二。又有谚称,四不拗六。 不可能所有人的意见完全一致。咱们商议之前,先定下一个调子,少数服从多数,如何?” 众人纷纷表示同意。 杨沅又道:“谈判之本质,就是在不采取极端手段的前提下,如何分配利益。 如果这种利益的分配,不足以让双方感到满足,那当然是继续打了。 王二彬现在已经开出了条件,诸位意下如何?” “他想的美!” 蒲察野孛堇喝道:“依我之见,能饶他们一家狗命,都算是我们宽宏大量了,其他要求统统无需理会。” “对啊,他们还想继续做官,不如想屁吃!还要继续带兵,门儿都没有啊,不要答应他们!” 蒲察野孛堇的话,立即得到了大家的热烈响应。 尤其是纥石烈吹鼎,表现尤其激烈。 他的部落在和欢喜岭的博弈中损失惨重,就等着打进上京城,好好回回血呢。 上京城是金国三十多年的国都,完颜亮迁都于燕京只是两年前的事。 光是皇室的搬迁,陆陆续续就用了大半年的时间。 许多权贵虽然自己跟去了燕京,那只是职责所在,他只能跟着皇帝和朝廷走。 可他们的财富,基本上也都在上京老宅呢。 如此算来,一座上京城,至少藏纳了大金国半数的民财。 一旦打进上京城,这些部落就能一夜暴富,谁能抗拒这个诱惑? 纳兰不哈道:“现在处于下风的是他们,如果不投降,那就只有绝路一条,还敢和我们谈条件? 小王爷,为了围城,我们部落可是付出极大啊。 我们部落,现在都一天只吃一顿饭了,就为了挤出口粮,供应围城的勇士们……” 众首领纷纷诉苦,他们为了围城调动了多少青壮啊,发下了多少赏赐啊,为了筹措军粮,部落的耗损又是多么严重啊…… 现场立刻变成了诉苦大会。 完颜弘康被这些部落首领一番哭穷卖惨,直说的他心生恻隐,差点儿都要陪着抹眼泪了。 杨沅淡淡地笑着,他可是不为所动的。 这些部落参与围城,消耗肯定是有,但绝对没有他们说的那么惨。 乌答有珠珠,曾经跟他聊过不少部落的家底儿。 萨满教衰落以后,却仍能混得风生水起的珠珠女巫,经常有机会被各个部落邀请,去参加该部落一些重要的集会、婚礼和庆祝活动,知道他们的底细。 等众人说的差不多了,杨沅才微笑道:“诸位渤极烈和忽鲁的难处,弘康已经明白了。 王二彬他们肯不肯让步,肯让步多少,咱们还不清楚,总得先见见他们,和他们谈谈再说吧?” 纥石烈吹鼎道:“谈就谈,不过,咱们这边也得公推几位首领,陪同小王爷一同参与谈判。” 杨沅道:“自无不可。” 于是,表现激进、部落又比较强大的几位部落首落,便被公推为谈判代表。 当天晚上,当初射出箭书的那片城头,收到了城外射上来的一封无头箭书。 当天晚上,城墙上便悄悄缀下了一只篮子,相继送下来三个人。 这三个人,其中一个正是王二彬本人,另外两人却只是联合署名的十七个官员中两个官位比较小的。 把他们迎进大帐后,杨沅便笑道:“本世子没想到王同知竟然会亲自赶来谈判,着实令人意外。” 王二彬淡淡一笑,道:“王某为何不能来?世子若是杀了我,不过就是坚定了城中守军的死守之志罢了。” 杨沅打个哈哈,笑道:“王同知说的是,只是王同知深夜出城,不会让完颜晏察觉吧?” 王二彬又是微微一笑,说道:“小王爷无需试探,王某既然诚心相投,本就要坦言相告的。 这上京城十一道城门,南城的三座城门,西城的两道城门,本就是在王某控制之下的。 自从王某决意投诚之后,又巧作筹谋,调整了各城的守将。 现在东城的三座城门,也已在王某控制之下,完颜宴亲自负责的,只剩下北城了。” 杨沅一听,顿时面露喜色,连忙招呼大家入座,上茶,正式开始谈判。 未曾谈判之前,双方倒还一团和气,雍容大度的很。 可这一上谈判桌,只片刻功夫,双方便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了。 王二彬不想就现有条件做任何让步。 他倒不是仍然留恋官职或者是兵权,只是没有官位和兵权,他们拿什么保障自己家人的安全和个人财产。 而纥石烈吹鼎等人盯着的,正是他们的钱,自然不能让他们如愿保留官职和兵权。 不然,如何拿捏他们,抢走他们的房子、金子、女子和铺子? 一番谈判下来,王二彬虽然做了一定的让步,但让步的幅度远没有达到各部落首领的预期,双方不欢而散。 次日晚上,王二彬又从城头溜下来了。 他回去之后,显然是和同伙商量了一番。 所以这一次刚一落座,就主动提出,可以交出兵权。 但众部落首领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是不肯就此满足。 不过,这一次“完颜弘康”和李太公,却已表现的有些意动,似乎想要答应对方的条件了。 王二彬敏锐地注意到了他们二人态度的松动,自然是咬紧牙关,不肯再做退让。 双方谈判人员拍着桌子吼了一晚上,最终仍是不欢而散。 次日,“完颜弘康”和李太公就开始频频到一些部落中走动了。 纥石烈吹鼎等几个坚决不做任何让步的孛堇,派人去“完颜弘康”和李太公去过的部落打听了一下,他们果然是替王二彬去做说客的。 为了谋求这些部落的支持,“完颜弘康”和李太公给他们开出了一些条件。 比如,入驻上京城以后,越王府要开一家大货栈,专门对接各个部落,负责与高丽人做独家生意。 这里边,可以让些股份出来。 已经有些部落为此心动了。 纥石烈吹鼎等部落首领顿时躁动不安起来。 谈判伊始,小王爷可就说过了,最终谈判结果,少数服从多数。 这些中小部落胃口本来就不大,一旦被“完颜弘康”和李太公说服,到时他们该如何是好? 这时,上官骆开始出手了。 他像一个幽灵,开始频繁出入于蒲察野、纥石烈、纳懒不哈等坚决反对答应城中任何条件的部落。 他给这些部落献上了一条妙计:只要献祭他的岳父孔彦舟,一切将迎刃而解! 第522章 那一箭的风情 “一会儿趁夜进城,孔……将军,攻打北城的重任,就要拜托你啦。” 暮色苍茫,孔彦舟的大营里,上官骆正对他面授机宜。 或许是因为纳了他的女儿为妾,上官骆见到孔彦舟时,神色略显尴尬。 这种微妙的反应,倒是让孔彦舟生出了些许安慰。 那个女儿……叫什么来着? 于妻妾众多的孔彦舟而言,也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人间绝色。 但是因为没有得到,还真让他耿耿于怀了好了一阵子。 现在见上官骆对他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说明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把他当成岳父的。 上官骆是越王府仅次于杨沅的重要谋士,两人之间有了这层关系,对自己的前程自然有着莫大的好处。 这样一想,孔彦舟心里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随着交谈,上官骆的神情渐渐自然起来,声音也愈加流利。 “东、西、南三城,已经在王二彬他们的控制之下。唯有北城宫室所在,是由完颜晏控制着。 这是一块硬骨头,不过小王爷说,赵王完颜大睿自从踏入辽东,还不曾立下大功,于攻取上京更是毫无建树。 这种情况下,如果想在上京城中划拨给赵王足够大的利益和地盘,就得让各部落有一个接受的理由。所以这场硬仗,只能由孔将军你来打。” “没问题,交给孔某了。” 孔彦舟舔了舔嘴唇,眸中露出了嗜血的凶光。 打打杀杀,他会怕么? 从十三岁开始,他就杀人了。 北城是上京最富饶的地区,那里豪宅也多。 许多燕京权贵的家眷如今仍然住在这一区域。 这也是完颜晏亲自坐镇这一区域的原因。 那里可不仅仅拥有一座空荡荡的皇宫。 这边的权贵人家多,不仅意味着财富多,美人儿必然也多。 只要他能打下北城,所有这些,就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上官先生,你尽管放心,孔某麾下这些兵将,个個骁勇善战。 再加上咱们出其不意,夜袭北城,他完颜晏根本反应不及。” 孔彦舟哈哈大笑着,对左骑将郭攸之、右骑将严士铎振声喝道:“立即整顿你二人兵马,准备进城。” 郭攸之、严士铎兴奋地领命而去。 上官骆让开了一步,一指“李寻风”,对孔彦舟道:“上京皇宫,不容有失。 李寻风将军会带两千精兵,随孔将军一起行动。待打进北城,就由李寻风将军接管宫城。” 越王府已经有意在打下上京之后,就把联盟长变成皇帝了。 其实在圣山公推联盟长的时候,大家就知道,一旦他们在北方站住脚,建国称帝是必然要走的一步。 所以,孔彦舟对他如此看重皇宫毫不奇怪。 仍旧用着李寻风名字的完颜弘康上前一步,咧嘴一笑,道:“今夜你我一起行动,还请孔大哥多多关照。” 孔彦舟听得一愣。 老夫快五十的人了,你一个未及弱冠的毛头小子,跟我称兄道弟? 这怎么论的? 不过,孔彦舟懒得跟他计较。 他正想亲近越王一派,越王的儿子对他有亲近之意,他正求之不得。 围城的各部落大军,除了北城外的兵马依旧按兵不动,以防城头守军发现端倪,其他三城外的营盘,都在悄悄做着进城的准备。 双方的谈判已经圆满结束了。 在连续几轮的谈判中,联盟这边终于做出了重大让步。 王二彬等人献城之后,官职可以保留,联盟承诺不掠夺他们的个人财富以及家眷,同意他们保留军队。 不过,事后他们必须迁出上京城,驻扎肇州(今大庆地区)。 能离这些上京新贵远一点儿,王二彬等人正求之不得呢。 不然,作为降将,他心里终究不太踏实。 所以,王二彬一口就答应下来,和“完颜弘康”正式签订了协约。 如今,王二彬及十六名预谋献城的官员,已经在悄悄打点行装了。 其实,纥石烈吹鼎等人,是坚决不肯答应这些条件的。 上京城有着金国权贵们三十多年的财富积累,这么多的财富,凭什么让一群走投无路的降将带走? 十七员降将啊,他们得带走多少财富? 如果他们再有一些三姑六舅、知交好友,混到他们的队伍里冒充他们的族人,怕不是要搬空半个上京城了? 可是,上官骆“说服”了他们。 “各位孛堇,伱们应该明白,对于越王来说,尽快拿下上京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你们也不想让越王殿下和世子感到不快吧?” “各位劳苦功高,世子自然也不想亏待了各位。 所以,学生这里有一条妙计,既可以为世子分忧,也能让诸位满意。” 蒲察野沉声道:“什么妙计?” 上官骆道:“完颜大睿对于我家大王一向不甚服气。 如今,他又派了孔彦舟来,寸功未立,却想占了最大的好处去,诸位不会服气吧? 上官骆一双丹凤眼笑眯眯地带着杀气:“不如就让孔彦舟死在王二彬那班降将手中。 这样,世子也就不必遵守对那些降将的承诺了。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这个世子,真真的不当人子! 他出面和王二彬等降将签署协约,接受献城。 私下里,却又让他的幕僚联络我等,意图谋杀孔彦舟,嫁祸王二彬等降将。 如此一来,我们自然不会再反对和王二彬等降将签订协约。 大睿王折损一员大将,入主上京城的美梦恐怕也要泡汤…… 一石数鸟,简直是太阴险、太龌龊、太没有人性了! 我等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是绝不会干出这等无耻行径的。 “好,我们答应了。” 纥石烈吹鼎、纳兰不哈等人一口答应下来,反正不用他们去做傻子才不答应。 …… 上京城里,北城留守同知王二彬的府邸。 后院里,金银珠宝成箱成笼的堆放在那里,随时可以装车。 这里边不仅有他多年的积蓄,还有城池被围后,一些豪绅大户、燕京权贵的投献。 在这几个月里,王二彬不仅收受了数倍于积蓄的巨额财富,就连小妾都新纳了七八房,都是权贵人家的女儿。 “前后门户,都要留人等着。一俟城中厮杀声起,街上遍布乱兵的时候,马上把金鱼灯挂在门前去。” 王二彬仔细地叮嘱着,“金鱼灯”是他和“完颜弘康”约定的暗号。 进城的兵马,但凡看见有门前悬挂“金鱼灯”的人家,就不得入内骚扰。 “现在我们不能大量收集车辆和骡马,不然恐被完颜晏察觉。待小王爷取了上京城之后,我们再尽快出去搜罗吧。 到时候,记得把金银珠宝等贵重财物,全都压在各辆大车的下面,上面放些不甚值钱的物件儿。” 王二彬事无巨细地对夫人和内外管事交代了一遍,抬头看了看天色。 一轮弯弯的月亮,已经悄悄爬上了树梢。 “好了,你们守好家,今夜城中大乱,切勿出去。” 王二彬整束冠戴,扳鞍上马,便急急向南城而去。 …… 夜深沉。 南城城头,一盏红灯忽然高高地挑了起来,在空中缓缓画了三个圈儿。 早就吃饱喝足、束甲牵缰,做好了进城准备的六千精骑,立即在左右骑将的率领下,悄悄潜出了营盘。 南城这边一共有三道城门,每一道城门后边,原本都是用巨石堆死的。 即便你能用撞城车撞烂城门,也还是进不去。 因为那城门洞里,已经被条石堆满了。 但是,从今天下午开始,南城的这三座城门下,就已经开始组织人马搬开巨石了。 此时,只需把粗大的门杠一抬,厚重的城门一开,城外大军就能长驱直入了。 孔彦舟亲自率领两千精骑,和“李寻风”的两千人马,从南城中门而入。 左骑将郭攸之和右骑将严士铎,则分别负责从南城左右两道城门进入。 他们都很谨慎,城中降将打开城门后,他们先派了一个谋克,领了一个百人队,先行进入城中。 在确认瓮城上下没有埋伏,守军将领已经带领他们的部下,把兵器放在了城上,士兵则在城下列队受降后,三员大将才一挥手,大军源源而入。 西城有两道城门、东城有三道城门,也和南城一样,在发生着同样的事。 而北城内外依旧一片宁静,对此毫无察觉。 东城和西城乃至孔颜舟进城的南城区域,将会由各个部落接管。 在围困上京期间,各部落都是留用了步兵,马匹在这儿用处不大,还得运输大量草料供给,实在没有必要。 因此,机动力最强的人马,就是“李寻风”的这两千精骑,以及孔彦舟的六千骑兵了。 从南城到北城,有笔直贯穿的三条大道。 这三条大道,也是上京城里最宽敞的三条主干道。 城门一开,三路骑兵蜂拥而入。 王二彬等降将还贴心地给他们准备了向导,领着他们,沿着宵禁中一片冷清的长街缓缓前进。 长街行至一半时,三路骑兵便突然点燃火把,三条火龙凶猛地扑向北城。 “杀!杀啊……” 孔彦舟手持双刀,一脸亢奋地冲在最前面。 那副疯狂的劲儿,不像是要去打仗,倒像是要去捡钱、抢女人。 蹄声如雷,顿时惊动了北城守军。 但是北城守军从未想过,敌人会从身后来, 北城守军要么正在城墙下的兵营中,要么正在城墙上警戒。 这突如其来的人马,着实叫他们有些措手不及。 双方甫一接触,孔彦舟的兵马就凭着快刀快马,杀进了他们仓促组成的防线。 脆弱的防线被冲个了稀烂,孔彦舟的人马一直顶进去三条街,双方这才展开激烈的巷战。 孔彦舟打仗一贯凶猛,他的亲兵作战风格也如孔彦舟一般。 百余骑亲兵,追随在孔彦舟左右,结阵冲杀,见人就砍。 他们以三五骑结成一队,纵横冲突,相互呼应,猛冲猛打,如入无人之境。 孔彦舟挥舞着双刀,刀光如雪,纵横激荡中简直是所向披靡。 手起刀落间,必有一道血光窜起。 在孔彦舟纵马冲突之后,留下的是一地的死尸、鲜血、残肢、断臂…… 孔彦舟平生所好者有三,一是断人头,二是掳人女,三是攒金子。 这一番厮杀,杀得他好不通快。 只是,毕竟快五十岁的人了,他的体力较年轻时候已经大有不如。 暴发力虽然还在,可却已经不大持久。 厮杀一阵后,孔彦舟渐渐气粗,便放慢速度,让他的亲兵顶到了前面。 孔彦舟停马纵目,向四下望去。 虽然夜间视线不清,但是从门楣的大小和飞檐斗拱,也能分辨出,这左右邻街,都是豪宅。 北城居民依附于皇宫,居住于此的自然都是权贵人家。 孔彦舟贪婪地舔了舔嘴唇,就想随意闯进一户人家去。 大户人家必有美色,他已经杀累了,可心中那种亢奋的快意还没有发泄出去。 既然不能继续体验快刀入体的快感,他还可以用别的方式发泄出来。 孔彦舟一提马缰,盯住了道左一户人家,那朱漆大门左右,矗立着一对石狮。 这户人家,必是权贵。 孔彦舟把血淋淋的长刀往“得胜钩”上一挂,抬手笑指朱门,大笑道:“来人啊,撞开门户,把里边的男人全都给我杀……” “了”字尚未出口,孔彦舟突然心头一紧,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一种久经战场培养出来的直觉,让他瞬间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危机。 孔彦州没有尝试控马躲避,而是立即把身子一歪,双脚离镫,就想滑落于马上。 可是,这一箭不仅找了个最好的机会,而且还是一把两石的硬弓射出来的。 两石的弓已经是弓力的极致,再往上实际上已经是弩而非弓了。 两石的弓,射出了一根两尺的箭,箭从孔彦舟的左肋下笔直地贯进去,没至箭羽。 箭尖穿透了孔彦舟的心脏,从他的右肋下冒出一截带血的箭尖。 “啊!” 孔彦舟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原本就想滑下马背的身子,“卟嗵”一声,就跌了下去。 后面不远处,“李寻风”手中硬弓犹自颤鸣,就被他随手一抛。 “阿曾,接着!” 在他身边不远处,就是王二彬派给他的向导阿曾。 阿曾听他一喊,下意识地抬手,一把接住了“李寻风”抛来的硬弓。 “李将军,你……” 阿曾的脑子正处于一团混沌之中。 他还想向“李寻风”寻求一个解惑的理由,“李寻风”已经指着他,一脸惊怒地叫了起来: “我们上当了,他们诈降!” 完颜弘康这孩子看来是学不会腹黑那一套了。 虽然他努力做出一副惊怒交加的模样,可他那上扬的嘴角,此时却比ak都难压。 第523章 遇上对的人 阿曾看着向他大声叫骂的完颜弘康,猛然明白了什么。 他的瞳孔蓦然放大,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可是还不等他惊叫出声,完颜弘康便已踹马急进,掌中一口厚背长刀扬了起来。 一抹寒光,狠狠斩下。 阿曾只来得及举起他手中的长弓。 “喀!噗!” 锋利的长刀先砍断了硬弓,又砍断了他的脖了。 阿曾的无头尸身在马上不甘地摇晃了一下,这才憋屈地倒下。 “王二彬他们包藏祸心,他们诈降!” 完颜弘康大吼着,提血刀,一催快马,迅速冲向前去。 那时尚未寻到对手厮杀的孔彦舟部将,一脸的错愕与茫然。 夜色之下,他们现在只知道自己的主将中箭倒下了。 孔彦舟的死活他们尚且不知,就更不知道那枝冷箭从何而来了。 忽然就听“李寻风”大喊他们中计,不免紧张起来。 孔彦舟的两名亲兵跳下马,抢到孔彦舟身旁,只略一检视,便惊慌地大叫起来:“不好了,孔将军死了。” “大家不要慌!” 完颜弘康叫的比那个亲兵还要大声:“孔将军死了,李将军还在! 如今我等唯有奋勇向前,杀退完颜晏的兵马,方有一条生路。” 李将军是什么东西? 孔彦舟的部下有心对他想接管指挥权提出疑问,但此时完颜晏的人正在疯狂反扑,双方正在混战。 这种情况下,哪有机会给他们和完颜弘康慢慢地掰扯。 尤其是完颜晏此时已经亲自领军杀来,一时间压力骤增。 他们没得选择了,也没有时间思考其中的可疑之处。 此时能有人站出来挑大旗,那就比群龙无首强的多。 于是,完颜弘康顺利取代了孔彦舟的地位,领着两路合军,迎着完颜晏杀去。 …… 王二彬这边已经同李太公等几位负责接管南城的部落首领作好了交接。 城头上,长枪、短刀、盾牌、铁甲等武器准备,堆积如山。 各种大型守城器械摆放整齐。 只穿着一袭布衣的守军将士,赤手空拳地在城下列队。 城上、运兵道、城门、长街,都已被全副武装的叛军所控制。 熊熊火把之下,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尤其森严。 “王同知,你献出上京城,功莫大焉!” 李太公满面春风地道。 王二彬谦逊地道:“不敢,不敢,都渤极烈乃众望所归,二彬只是顺应大势而已。” 李太公笑道:“王同知不必谦逊,你既如约献城,那就可以放心了。 老夫会遵照约定,对你们的府邸、家人、财物,秋毫无犯。 等都渤极烈到了上京城,还要对你们论功行赏的。” 王二彬听了,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还要有劳李太公在都渤极烈面前为二彬多多美言。” 说着,王二彬向前一步,对李太公附耳道:“二彬在北城有一幢大宅,待二彬赴肇州之后,愿意奉送于太公。” 他把声音又放小了一些,微带笑意地道:“二彬还留了二十个妙龄少女打点,以免府中空虚。 这些人,也请太公笑纳。” “报~,李太公,大事不好,孔彦舟将军奇袭北城时,被冷箭射杀了。” “什么?” 李太公大吃一惊,立刻放开王二彬,冲过去一把抓住了那刚刚翻身下马的信使:“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是城中降将所差的向导,趁孔将军不备,在他背后放了冷箭,把孔将军给杀了。” 李太公霍然转身,戟指点向王二彬,手指和胡须都在哆嗦。 李太公悲愤大呼道:“王二彬,尔等贼子,好生歹毒哇!” 王二彬听那信使传讯,说是引路的向导暗杀了奇袭北城的孔彦舟,心中便是一惊。 怎么会呢? 难道我们差遣的人里边,竟然有死忠于完颜亮、完颜晏的人? 这时一见李太公惊怒交集,王二彬吓了一跳,急忙摆手道:“太公请息怒,此中尚有蹊跷,且容二彬……” 尚有蹊跷? 那你不能活了! 李太公顿足大喝道:“拿下!拿下!给老夫把他拿下~~” 李佑一听,立即带人如狼似虎地扑了过去。 王二彬身边的几名亲信随从还想阻挡,李佑等人不由分说,挥起长刀就砍。 一片刀光剑影,温热腥咸的血液溅到了王二彬的脸上。 王二彬脸上惊疑困惑的神色慢慢散去,渐渐平静下来。 他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犹自抱着一线希望,看了李太公一眼。 就见李太公一脸的阴鸷,可在他看去时,却迅速换了一副悲愤莫名的脸。 王二彬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惨笑一声,无语地仰天闭上了眼睛。 李佑砍翻了当面之敌,一个箭步冲到王二彬身前,大喝道:“你还敢反抗?杀!” 一刀斜挥,带着呼啸的风声,斩向了他面前那早已摆好的砍头造型。 …… 其他三几处针对降将的大清洗也开始了。 余奉先猝然一刀捅进了判官陆行云的胸膛。 他把那刀一直推至刀柄的时候,才叹息地说了一句:“降就降了,为什么还要那么贪呢?” 陆判官颤抖地想要说话,但余奉先陡然一退,长刀也随之拔出,血激射。 陆判官顿时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一個身子软软地向下瘫去,再也说不出话来。 “二彬误我,二彬误我啊!”行军总管谭九被摁倒在地的时候,忍不住放声大喊起来。 可惜,这时被他控诉的王同知,已经先走一步了。 由于上官骆事先与各大部落通了气。他们进城之后,先是迅速接管降兵,控制地盘,清洗降将,随后就派出精锐,赴北城支援。 完颜晏匆忙之间,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反抗。 北城外的部落联军击鼓吹号,大声鼓噪着,摆出一副要强行攻城的姿态,这使得城头的守军无法加入城中的抵抗。 完颜晏节节败退,最后退入宫城之中,倚仗着宫城的高大城墙,这才暂时止住了颓势。 宫城就是皇宫范围了,这里是完颜亮迁去燕京后,留下的一座空旷的宫殿。 宫里面只有一些老迈的宫娥太监,负责日常的洒扫维护。 这里边既没有太多粮食,也没有箭矢武器可以补充。 困守皇宫的完颜晏,至此除了投降,似乎已经别无选择了。 杨沅带着杨玄策等人赶到皇宫午门外时,完颜弘康已经把皇宫团团围住了。 杨沅一见,连忙劝阻:“世子,千万不要强攻,以免完颜晏狗急跳墙。 一旦他情急之下纵火烧了皇宫,等令尊登基时,未免就要寒酸了。” “好好,我听伱的!” 完颜弘康笑不拢嘴。 他爹要当皇帝了,那他不就是太子?岂有不开心的道理。 曾几何时,完颜驴蹄仓促叛出山东的时候,他们最悲观的想法,可是逃到北方极远之地啊,那时何曾想过会有如此辉煌的一刻? 而这个奇迹,是小杨学士为他们创造的。 完颜弘康对杨沅是既欢喜又感激。 作为未来的皇太子,他此时大可以一拍杨沅的肩头,对杨沅封官许愿一番。 但,这段时日以来,他和杨沅在身份的置换当中,不仅仅只是称呼的改变。 这段日子里,他不仅习惯了以杨沅为主,而且对杨沅是真心钦佩,甚至是崇拜。 让他摆出一副主公对待家臣的态度,理所当然地夸杨沅几句,他没那个底气。 所以,傻乐半天之后,完颜弘康就只憋出情真意切的一句话:“杨学士,俺老妹萍儿她们,可稀罕你了。” 想了一想,他觉得以杨沅的功劳,这么说似乎还不够。 于是,完颜弘康又补充了一句:“俺表妹秀宁她们,也可稀罕你了!” …… 天亮的时候,上京城基本上已经在叛军的完全控制之下了,除了那座只对越王一派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所在,宫城。 叛军想要另立一个大金国,和中都燕京的完颜打擂台。 如果在完颜驴蹄登基称帝之时,却是在一座皇宫的废墟之上,在大多数人都相信气运的年代,这是很不提气的。 为了防止完颜晏狗急跳墙,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烧毁皇宫,李太公他们不敢逼迫太急,就只在外边围住了宫城,不敢发起进攻。 一进上京城,像杨沅、上官骆这等有治理城市能力或者经验的人,就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他们大量吸收上京城中原有的官吏,只用了三五天功夫,就让上京城顺利恢复了运转。 此时,除了宫城仍在完颜晏的控制之下,这座北方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已经完全恢复了它应有的功能。 杨沅和上官骆等人忙于梳理政务、制定诸般律例章程,重建上京城的秩序。 而李太公则全权负责与完颜晏进行接触。 完颜晏早就有断粮之后便献城投降的想法,反抗的意志自然并不坚决。 但,他也不敢轻易相信李太公。 双方拉锯似的接触了几天,第八天的时候,一队人马风尘仆仆地进了上京城。 真珠大王设也马,又出山了。 这老头子本就不想掺和这些事,前番赴圣山之会,是被他部落中的大萨满珠珠,联手其他几个大部落把他给硬推出来的。 这老头子耳根子软。 遇到杨沅所扮的完颜弘康后,一番较量,设也马心服口服,就此打消了相争的念头。 于是,在力撑完颜驴蹄成为联盟长后,他就功成身退,返回了部落。 这一次,因为自己始终无法说服完颜晏投降,李太公派人快马前去,又把这位老王爷给请了出来。 有设也马这位本家老爷叔亲自出马劝降,完颜晏心中的疑虑便能打消了。 果然,设也马进了城,骑着马赶到午门下,便冲着上头嚷了一嗓子。 城头上的完颜晏手搭凉篷向下一看,果然是老爷叔到了,于是爽快地打开了宫门。 遇上对的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至此,上京城便全部且完整地落入了叛军之手。 李太公又惊又喜,一面派人接收宫城,一面邀请设也马和完颜宴去他府上,他要设宴款待。 设也马队伍的最后面,停着一辆宽大的高轮马车。 马车中,传出一个略带沙哑磁性的女人声音:“打听到世子住处了吗?” 得到窗外肯定的回答之后,车中女子便道:“走吧,我去拜访世子殿下。” 于是,设也马部落那位美艳无双的女巫师,便我行我素地驱车离开了。 第524章 我的神啊 这些时日,杨沅很累。 主持偌大一个城市因为战争而停摆的一切,让它重新运转起来,是非常不容易的。 事情不仅琐碎,而且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到。 杨沅的许多决定也未必就是正确的,不过,这是金国,他不怕试错啊。 错了再纠正便是。 倒是因此,让杨沅积累了大量城市管理的经验和知识。 临安府已经有了一套非常成熟完善的运作体系,可没有那么多的问题,去让他因此深入了解到城市各个方面的运作。 今天真珠大王设也马到了上京,杨沅就知道,宫城可以拿下了。 今晚李太公必然要举办盛大宴会的,杨沅很有先见之明地回到府里,先洗个澡。 待傍晚清清爽爽去赴宴,好好喝顿酒,权当是放松一下,犒劳一下自己这段时间的辛苦。 杨沅此刻所住的,是原属于完颜晏的留守府。 留守府中建有一個极豪华的大浴室,若是雪地冰天之际,泡在这样的大浴池中,毫无疑问是一种极致的享受。 当杨沅躺在浴池中,全身放松神游物外的时候,侍女在门外禀报道:“世子,有一位自称珠珠的女子求见。” “珠珠?” 杨沅先是一诧,随即就明白过来,乌答有这是跟着真珠大王一起来了。 杨沅笑道:“叫她进来。” 那侍女微微一讶,不过马上明白过来,这位求见的女子和世子的关系定然不一般。 再见到乌答有珠珠的时候,侍女便格外恭敬了几分。 珠珠跟着那侍女在这深宅大院里走来走去,待走到一处屋舍,门户打开,竟是一间雾气氤氲的浴室,不由微微一呆。 杨沅坐在浴汤中,向她笑道:“快进来,掩上门。” 乌答有珠珠俏脸儿一红,便款款而入,顺手掩上了门户。 杨沅没有再理她,只把脑袋往浴池边的玉枕上一靠,便假寐起来。 珠珠是个知情识趣的妇人,见此,轻轻一咬丰润的唇瓣,便自觉宽衣解带起来。 衣衫滑落于地,便露出一副凹凸有致的造物杰作。 珠珠悄然迈步入水,适应了一下,就向杨沅身边滑去。 等她靠到杨沅胸前,杨沅便眼也不睁地懒洋洋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正忙于改良萨满,没空过来呢。” 珠珠柔声道:“好人儿你在,人家但有了机会又怎会不来?” “哈哈,原来美人如此恩重。” 杨沅才不信她只是为此,轻轻捉住她顽皮下探的柔荑,笑问道:“就有没有顺道想做的事?” 珠珠双眼亮了一亮,说道:“人家听说,大王要登基称帝了?” 这个消息本来就是杨沅和上官骆放出去的,他自然不好奇为什么珠珠会知道。 杨沅笑道:“不错,你想做什么?” 珠珠欢喜地道:“小王爷,大王登基称帝的话,仪式必然十分隆重吧?” 杨沅顿时明白过来,笑道:“哦?难不成你想在登基大典上跳大神?” 珠珠白了他一眼,娇嗔道:“人家按照小王爷说的,已经对我们萨满的仪式做了很多改良呢。 现在的仪式除了保留原有的神秘感,更显庄重肃穆了。就算是用在大典上,也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一位萨满,能在新大金国的成立大典上主持祈神仪式,那对确立该教的地位,显然有着重大作用。 这个女人,马上能意识到这对她来说,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脑子倒还够用。 杨沅懒洋洋地道:“没问题。我不但可以让你参加大典。而且,我还要你先卜一卦,向天下昭示越王当立的神意。” 乌答有朱珠只听得心头一团火热。 如果做成了这件事,那就是从龙之功吧? 果然,我珠珠就是这世间最幸运的女人! 遇到小王爷,我不但尝到了欲仙欲死的滋味,还得了这样的好机缘。 乌答有珠珠此时不只心里头热,就连身子都开始滚烫起来。 她爱意满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长长地吸了口气,便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水里…… …… 大定府,撒巴山世袭万户乌古论讹论征调的三千精锐族兵,赶到了。 完颜驴蹄得知乌古论部落竟然投效了自己,顿时喜出望外。 他刚把乌古论部落的族兵安排妥当,乌古论元忠就从辽阳出发,统率一万五千名精锐士兵,赶到了大定府。 完颜雍的兵马,自然不能全部调过来。 虽然辽东地面上,此时已经没有强敌,但是仍旧需要一支大军坐镇辽阳。 辽阳有镇兵驻守,就能兼顾到老铁城、兼顾到狮子口(旅顺)。 不然,万一完颜亮效仿他们当初渡海运兵之法,冒险从海路运兵过来,辽东腹地又要失守。 据闻,完颜亮已经把两淮流域的战舰全部调到了山东。 虽然那些船舰主要是用于内河作战,但用来运兵却也不差。 元忠能带出一万五千兵,是匡算了必须留守的力量之后,能够带出来的全部了。 完颜驴蹄实未想到完颜雍居然死了。 在姜骅洲和李俊提醒之下,他那爽朗的大笑声,才硬生生地拗成了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弄得乌古论元忠很尴尬。 如今一连得了两支生力军,对于守住大定府,完颜驴蹄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他甚至想在入冬之前,主动出兵,把拱卫燕京的塞北三重镇打下一个来。 金国的塞北三重镇,分别是抚州(今张北)、桓州(今多伦县)、昌州(今沽源县)。 三镇呈三角形鼎立于西京路上。 桓州是通往临潢府的要道; 抚州是通往蒙古的要道; 昌州与北京路接壤。 若能打下其中一座重镇来,他就可以从全面防御,进入有攻有守阶段了。 完颜驴蹄正摩拳擦掌地想要主动出兵,先打抚州试试,从上京城派出的快马就赶到了大定城。 信是以李太公的名义写的,信中详细说明了上京城现在的情形,请完颜驴蹄立刻去上京城主持大局。 上京城已经被攻克,如果不尽快立国,上京地区又没有强大的外敌,本就松散的联盟失去了奋斗的目标,势必又要散了。 因此,趁着现在越王一派锐气正盛,各个部落也因为共同的利益都集中在上京城,尽快让越王登基建国,是非常必要的一件事。 大定府的众将领得知此事,自然是竭力赞成的。 他们跟着完颜驴蹄出生入死图的是什么? 完颜驴蹄若能登上九五至尊之位,他们得到的回报才够多啊。 看了信,完颜驴蹄有种做梦般的感觉。 这怎么忽忽悠悠的一个不小心,就要当皇帝了呢? 归心似箭的完颜驴蹄对大定府驻军先做了一番安排。 姜骅洲被他任命为辽东行军大总管兼大定府留守,主持大局。 完颜驴蹄刚从山东逃到辽东,立足未定,前途未卜之际,姜骅洲就投靠他了。 当时,姜骅洲做为曷速馆路统军司都统,其兵力可是远在完颜驴蹄之上的。 如今自然要有回报。 李太公之孙李俊被任命左同知,乌古论元忠被任命为右同知,李有才被任命西北路行军总管。 完颜驴蹄带着沙牛儿,领了一千五百名骑兵,日夜兼程向上京而去。 完颜驴蹄赶往上京的时候,九连城的完颜大睿也收到了上京城的消息。 信是以孔彦舟的名义发给他的,实则却是孔彦舟麾下右骑将严士铎所写。 形势比人强,当上京城的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一些事便无需再去查个明白,聪明人自然明白自己该如何选择。 完颜大睿一看信就急了,上京城已经到手了? 这可比杨沅原来告诉他的时间提前了太多啊。 完颜大睿顾不得许多,马上命人就九连城的驻守做交接。 他迫不及待的留了一部分人善后,他则立即统率大军,带着他的军师于吉光,以陆天飞(肥天禄)为先锋,浩浩荡荡地直奔上京而去。 完颜驴蹄此时正被完颜亮拖在大定府,他的爱将孔彦舟则已入驻上京城。 他若立刻赶去,以国相的身份主持大局,他将会成为上京真正的主人! 与此同时,完颜大睿还派人去了龙泉古城,让他的家人迁往上京。 上京,以后将是他完颜大睿的根基之地,也将是他的龙兴之地。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杨沅业已派人去了龙泉古城。 不过,杨沅可没想过要把他的家眷接去上京。 杨沅派人去龙泉古城,只是为了接一个人。 一直在龙泉古城修身养性的衍圣公——孔拯。 有大神为我跳舞了,也该有大儒为我辩经才是。 …… 大神今日方知杨沅的厉害。 原来当初同往圣山途中,因为身在野外,又要天天赶路,这牲口还收着力呐! 乌答有珠珠双腿发颤、扶墙而出的时候,忍不住地想。 她已到了虎狼之年,在她看来,虽然知道年轻人火力壮,可她又有何惧? 怎料,杨沅火力全开之下,那是真的吃不消。 怕了怕了,真的怕了。 不过,乌答有珠珠是一个很有事业心的女人。 哪怕是身子这般酸乏,她也没有忘了自己的任务。 当天晚上,在李太公为完颜设也马的到来和完颜晏的投诚,所举办的盛大晚宴上,乌答有珠珠卖力地祈神舞蹈一番,然后得到了一个神启: 至高的天神移阑畏那义降下神启说,完颜亮已被大神抛弃,女真人要拥立一位新主,才能重新受到神的庇佑。 杨沅注意到,乌答有珠珠确实正在悄悄改良萨满教。 萨满信仰一直是自然崇拜,讲的是万物有灵。 所以,它没有统一的神系,也没有神位的高低。 可是在珠珠这里,已经出现了萨满的至高神,“移阑畏那义”。 第二天晚上,不怕死的珠珠又勇敢地找到了杨沅。 珠珠在杨沅的胸口画着圈圈,媚眼如丝地告诉他: 在女真语中,移阑是三,畏是元,那义是男人。 这个词连起来就是,“那个名叫三元的男人!” 至高的“移阑畏那义”听了为她一点就通的慧根而欢喜,于是降下神力,让她亲眼见证了死去活来再死去活来的神迹。 第525章 这天,小雪(为JJM盟主加更) 太阴历十月廿二,小雪。 老祖宗研究的这节气,它是真准。 小雪这天,上京城还真就下了雪。 雪是小雪,雪花如粉如沫,飘飘洒洒。 因为下的密,初时还能落地即化,很快也就染了一层白。 就像春天那恼人的柳絮,薄薄地铺了一地。 上京城南城门楼上,两个男子长身玉立,身姿挺拔。 一个青缎子箭袖,貂裘,天马皮的斗篷,肋下佩刀,生得剑眉星目。 一个比他略矮半头,身段也更纤细一些,月白色箭袖,羔裘,未披斗篷,戴了一顶毛绒绒的熊皮风帽,衬得唇红齿白。 穿青缎子箭袖的,是杨沅。 戴熊皮风帽的,则是上官骆。 杨沅眺望着远方,轻笑道:“大睿王带着一支大军呢,赶路倒快,这就要到上京城了。” 上官骆道:“若依学生之见,根本不需集结各路首领相迎,给他一個下马威,叫他清醒清醒,免得他生出许多妄想。” “人家有追求,有什么不可以的?想叫他清醒清醒,也不急于一时,毕竟是国相,该有的体面,我们还是要给的。” 杨沅笑了一声,扭头问道:“孔彦舟已死,他的善后之事可已处理了?” 上官骆道:“孔彦舟私蓄不少,学生修书叫吴老二处理了,就地充入越王府。 至于孔彦舟那些女眷,就由桃花、桃儿母女帮忙处理。 愿意离去的发些盘缠,愿意寻个人家的,欢喜镇上现在单身男子也多。 孔彦舟养在府里的都是姿容出色的女人,不愁没个去处。” 杨沅打趣道:“说到桃儿,天也冷了,不把你的桃儿接过来给你暖被窝儿?” 上官骆正色道:“诸务繁忙,哪有余暇享床笫之欢。待大王登基称帝,我再接她进京就是。” 杨沅道:“国事家事,又不耽误。” 上官骆道:“世子您还不是一个人,宵衣旰食,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 骆身为世子的幕僚,安能比世子更耽于享乐?” 上官骆刚说到这儿,便有一个美人儿款款而来。 卧兔儿暖套,白狐的风领,大红羽缎的斗篷…… 映着漫天飞洒的雪粉,那蛮腰袅袅,潋滟生姿,就像春天到了,有种叫人怦然心动的妩媚。 “城门楼里候接大睿王的人里头没有寻到世子。奴奴还道小王爷尚未来呢,却不想竟在这里。” 乌答有珠珠浅浅地笑着,衣领边白狐的绒毛,在风雪中轻轻软软地抖动着,衬得俏脸愈发娇媚。 杨沅不曾传过她“蛰龙功”,大概就只是灌溉的好,这些日子下来,气色特别好,那娇艳欲滴的风情,人都似年轻了七八岁。 “乌答有来了。” 杨沅笑迎过去:“你是大萨满,这种场合,本不必来。” “这不是小王爷你在这么儿嘛。” 珠珠递了个风情万种的媚眼儿过去,便傍着杨沅走开了。 城头雪地上,映出了两行浅浅的脚印,离得很近,就像相伴而去的一双狐。 上官骆独自站在飘雪的城头,心中仿佛受到了一万点暴击。 “世子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的话言犹在耳…… …… 十月廿二,小雪。 宜嫁娶、开光、出行、入宅、移徙、安床、上梁、开市…… 这是个好日子,再早一天或晚一天,便不是这样的大吉之日了。 所以,大睿王紧赶慢赶的,终于赶到上京城的时候,为了图个吉利,却硬生生压了一下自己的行程。 否则,他昨天晚上就可以赶到上京城的。 离城三十里,完颜大睿就叫人去上京城报讯了。 待他兵马抵达上京城下,就见漫天雪花之下,城门口高搭了彩棚,许多人正在棚下和城门洞中相候。 见他车驾过来,人群正慢慢集中,并且排列开来。 完颜大睿满意地抚须一笑,忽然就有些亢奋起来。 国相抵达上京,所有部落首领几乎都来了。 只有真珠大王完颜设也马和李太公未到,他们毕竟是长辈。 小王爷“完颜弘康”站在迎候队伍的最前面,待完颜大睿车驾停下,便举步迎上前去。 车中发出一声豪爽的大笑,完颜大睿弯腰走了出来。 环目一扫,认识的、不认识的诸多权贵要人,俱都笑脸相迎着。 真正的完颜弘康也站在队列当中,就连献宫城投降的完颜晏也在其内。 不过,却没有看到孔彦舟。 完颜大睿微微一惊,不过当他看到了郭攸之和严士铎两员骑将,都好端端地站在武将班中,完颜大睿便放下心来,脸上重新浮现出雍容的笑意。 完颜大睿与迎候的众首领寒喧了一番,便重新上了车。 众人也是乘马的乘马,坐车的坐车,再一起赶进城去。 至于他的兵马,除了亲兵相随进城,其余人等则在陆天飞(肥天禄)的率领下,就在城外扎营。 好在之前围城之时,各部落在城外搭建了许多的棚屋,现在一些部落兵已经撤走,棚屋空着,正好可以让他们暂时充作扎营之地。 完颜大睿坐在车中,却卷起了帘笼,对骑马伴随于侧的杨沅道:“王侄,本王的家眷,可已赶到上京了?” 杨沅讶然道:“王叔要接家眷进京吗?小侄不知是什么时候启程的?” 完颜大睿道:“本王知会他们有些时间了,还没到么?是了,举家搬迁,诸多的器物,确是要费些功夫。” 轻飘飘的雪粉,为远处那幢金碧辉煌的宫城建筑覆盖了一层白雪,琉璃瓦被白雪掩盖,宫城银妆素裹,仿佛天宫。 完颜大睿看在眼中,心头顿时一热。 不过,那座宫城,自然不是国相可以染指的。 完颜大睿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问道:“本王的爱将孔彦舟怎么没来,可是在负责宫城卫戍?” 没错,完颜大睿交代给孔彦舟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控制宫城。 他是国相,自然不能入住宫城。 但……完颜驴蹄不在,我作为上京地位最为尊崇的人,负责这宫城的防务,没有问题吧? “啊,孔彦舟?此事说来……” 杨沅正信口答着,长街之上,便有一支队伍从西城方向策马过来。 那些人俱着皮裘,一肩一头的白雪,似乎赶了远路刚刚过来。 那马儿都一个个喷着鼻息,白雾一团团地散开。 护送国相的仪仗队伍中,立即就有两人提马冲出,迎向那支队伍,高声呟喝道:“站住,国相驾到,尔等回避!” “谁,大睿也来了?哈哈哈哈……” 那骑士之中,有一人提马上前,他穿着件老羊皮袄,头上扣着一顶狗皮帽子,须发因为呵气都染了白霜。 他斜挎弓,佩长刀,马屁股后面还有一个长马包,便笑呵呵地迎上前来。 杨沅身旁,“李寻风”夸张地大叫了一声:“大王?诸位,都渤极烈到了!” 一时间,伴随完颜大睿进城的各部首领顿时大哗。 杨沅和完颜弘康、上官骆,三人三骑,率先迎了上去,纷纷下马拜见。 各部首领终于反应过来,立即撇下完颜大睿的高轮马车,也纷纷迎了过去。 乌答有珠珠骑在马上,将双手凑到唇边哈了哈热气,笑盈盈地瞟了一眼完颜大睿的车驾。 完颜大睿坐在车上,脸已变成了猪肝的颜色。 他不相信完颜驴蹄是恰巧刚刚赶到的! 虽然完颜驴蹄一行人风尘仆仆的样子。 气抖冷。 然后,他就从心地下了车,勉强挤出一副笑脸儿,也迎向完颜驴蹄。 他是国相,都渤极烈到了,他不但要见礼,还要率领所有首领一起向都渤极烈见礼呢。 珠珠掩着口,下了马后,终是忍不住,悄悄背过了身去。 她怕别人看到她脸上忍俊不禁的笑容。 小王爷他好坏啊,不过……人家喜欢。 …… 完颜驴蹄“及时”赶到上京了。 完颜设也马和李太公,亲自迎候在留守府前。 等众人送了完颜驴蹄入住留守府,这才各自散去。 当然,今晚的接风宴,他们还要齐聚留守府的。 完颜大睿被郭攸之、严士铎两位骑将,送到了留守同知王二彬原来的府邸。 这座府邸,作为上京城原二把手的住宅,也是蛮恢宏的。 但,自然比不了完颜晏的留守府,更比不了那座正等候着它的新主人的皇宫。 当然,王二彬这座府邸里,原本准备留下的二十名妙龄少女,这时是早已不在了的。 她们和“诈降”的王同知的所有家眷,都被分配出去了。 所以,同知府很冷清、很空旷,就像完颜大睿此刻的心情一样。 完颜大睿暴怒的摔了两个花瓶,砸了一张桌子,让房中显得更加空旷之后,终于在军师于吉光的劝说下,颓然坐了下来。 “孔彦舟呢?他怎么不来见我?” 完颜大睿气咻咻地喝问,他以为孔彦舟是办事不力,恐怕他责骂,所以不敢露面。 郭攸之一声长叹,黯然道:“大王,孔将军他……被诈降的王二彬等人给谋杀了。” “什么?” 完颜大睿一下子惊跳起来。 严士铎就把孔彦舟如何被杀的经过,对完颜大睿解说了一遍。 至于由他代写的孔彦舟的那封信? 那当然是进城之前,误以为大局已定的孔彦舟急于请功,先行送出去的。 完颜大睿听罢,不由得呆若木鸡。 他的意识有些恍惚,眼前严士铎的嘴巴还在一开一合,但完颜大睿只听清了一句话: “王二彬等降将贪心不足,妄想得到凭他们的实力不该拥有的东西。 结果……,只是可惜了孔将军啊……” 完颜大睿一屁股摔回了椅子上。 孔彦舟一定是被坑死的! 严士铎这孙子一定是投靠完颜驴蹄了! 完颜大睿心想着,可是事已至此,他又能怎么办呢? 第526章 到底行不行 都渤极烈和国论渤极烈全都赶到了上京,一个新王朝的班底,算是基本齐备了。 乌答有珠珠已经为女真人做法沟通了天神,得到了神启:女真当另立新主的消息,也已传了出去。 此时的萨满虽已失宠于上层,但在女真民间,却仍然拥有着非常雄厚的基础。 所以这个消息流传的很快。 在杨沅的暗中帮助下,乌答有珠珠更是巧妙地改良着教义,让它更加迎合民意,也更加让上层觉得它对自己有用,因而萨满的地位,正在悄然回升。 各部落大萨满此时正兴冲冲地向上京赶来。 等他们到了,原本极松散的各个部落萨满就会联合起来,形成一個新的萨满教。 到时它能焕发出来的能量,现在谁也无法预估。 完颜驴蹄改名了。 能替他爹给他改名的,当然只有也只能是神。 所以,他的新名字,是乌答有珠珠向至高神“移阑畏那义”请赐下来的:完颜律逖。 这几乎就是用了另外两个字的谐音,但是不难听了,还挺高大上。 这是杨沅自“花好月圆”之后,第二次给人改名字,反正他自己挺满意的。 说到名字,乌答有珠珠早已知道杨沅的真正身份和名字了。 这事要从乌答有珠珠被杨沅画出的大饼所吸引,果断抛弃完颜设也马,投效杨沅开始说起。 话说乌答有珠珠不着寸缕地在山间舞蹈,为杨沅扮了一回山中精灵后,杨沅就告诉了她。 杨沅既然想利用萨满教给金人埋雷,就不能什么事都瞒着乌答有。 不然,当他重返大宋之后,乌答有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也就知道他欺骗了自己,那又怎么可能再相信他说过的其他的话? 想要取信于人,就得七分真三分假,若一味蒙骗,反而落了下乘。 因此,在确定共同的利益会让乌答有珠珠坚定投向自己之后,杨沅就对她坦诚相告了。 …… 继乌答有珠珠传出神启之后,被秘密接进上京的孔拯也开始公然露面了。 完颜律逖把一座王府赐给了孔拯,作为新的衍圣公府。 衍圣公孔拯就在这座新府邸里,写下了一篇花团锦簇的《劝进书》。 完颜律逖看不懂,找杨沅帮他翻译了一下。 杨沅就用大白话给他解释了一下: 衍圣公这份“劝进书”,大概就是讲你祖宗有多厉害,你爷爷有多厉害,你爹有多厉害,所以你也很厉害,尧舜禹汤,不过如此。 你的德行、文治、武功,都是如此的优秀,你不出来当带头大哥,那就白瞎伱这么个人了。 所以,大哥,现形吧! 完颜律逖闻言大喜,马上就要答应下来,却被杨沅给拦住了。 完颜律逖按照杨沅教的,叫人把孔拯的这封“劝进书”誊录了很多份,附上自己的批语之后,贴的满大街都是。 他怕各部落首领因为公务繁忙没有看到,还很贴心地给各部落首领人手抄送了一份。 完颜律逖在批语中,严厉训斥了孔拯一番,骂他胆大妄为,罪该万死! 自己这么一个德行浅薄之人,怎么能够当皇帝呢? 我祖宗、我爷爷、我爸爸那么厉害,那是因为他们有神明眷顾啊。 我可比不了他们。 这个带头大哥,人家不要! 不嘛不嘛就是不嘛! 请注意,当驴蹄子说他没有神明眷顾的时候,乌答有珠珠的神启已经传遍了整个会宁府。 接着,完颜律逖就从缴获的犯官妻女中,挑选了二十个容色俏美、身段风流的,赐给了,不,是作为惩罚,送给了孔拯。 大概完颜律逖是想让她们吃穷衍圣公,又或者把他给活活累死。 大家一看,虽然律逖大王的惩罚是如此严厉,可我们都是不怕死的英雄好汉,怎么会因为如此严厉的惩罚就不敢忠言进谏呢? 于是,完颜晏、严士铎、纥石烈吹鼎等人,开始纷纷上书劝进。 他们的“劝进书”都是请教过高人的。 反正上官骆这一阵儿是没少收“润笔费”。 他们的“劝进书”说,衍圣公说的对! 然后他们又把尧舜禹汤、秦皇汉武拉出来遛了一遍。 接着他们就大骂完颜亮,说是如果继续任由这个昏君胡作非为,我们的祖宗基业就要完蛋了。 所以,带头大哥,你就勉为其难,快点出来当皇帝吧。 完颜律逖又把他们的劝进书,择其摘要抄录了无数份,加上由杨沅捉刀的批语,再度贴的满大街都是,并且贴心地送各部首领又一人送了一份。 完颜律逖在批语中说,你们都说我行,其实我真的不行。不行不行,这太不好意思了。 其实我也觉得完颜亮不咋地,是该换人了。 但是我不行啊,你们还是另寻能行的吧。 完颜大睿看了,就有点蠢蠢欲动起来。 不过,他也不傻,当然知道驴蹄子在搞什么。 驴蹄子可以自己觉得自己不行,但你要是真觉得他不行了,想勉为其难地站出来,替他当那个能行的,恐怕你马上就要不行了。 所以,完颜大睿只是气的破口大骂一顿,然后就开始写“劝进书”。 曾经志向远大的他,如今终于活成了他自己讨厌的样子。 这一次,和他一起上书劝进的,还有李太公等一批重量级人物。 他们说,衍圣公说的对,完颜晏他们说的对,老子英雄儿好汉,你爹行,你也行! 你快点行吧大哥,因为咱们大金国快不行了,芭啦芭啦…… 完颜律逖看完这一波“劝进书”,就对杨沅道:“杨学士,你觉得这回我可以行了不?” 杨沅说:“那就……行吧!” 照理说,应该“四让三辞”,如此方显隆重,主要是杨沅也有点不耐烦了。 于是,完颜律逖再度把做了批语的“劝进书”贴的满大街都是,再度送了各部首领人手一份。 他在批语中说,我是真的不行啦,可你们又找不到更行的。 眼看大金国都要不行了,为了天下黎民百姓,我只能不行也行了。 这份重担,我就勉为其难先挑起来,我会努力做到更好,让你们都觉得我行。 你们要是实在觉得我不行,到时候咱们再一起另外找个行的。 于是乎,整个上京城就开始热火朝天地筹备起建国事宜来了。 他们要做的事情很多,但是最主要的只有三个部分: 一、大典礼制的制定。 二、大金官制的确定。 三、文武百官的确定。 谁当什么官,要看亲近、人脉、背景、资历、功劳、人品…… 对了,办事能力也得拿来做个参考。 这些事儿就很麻烦,所以就由完颜律逖、李太公、完颜设也马、完颜大睿还有年方九岁的辽阳葛王组成五人小组,全权负责。 此时,新任葛王也被请到上京来了。 登基大典的诸多礼仪程序,是由上官骆和于吉光负责的。 这也就意味着,新大金国第一任的礼部尚书和礼部侍郎,大概其就是他们俩了。 上官骆,将会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礼部尚书,年方弱冠。 杨沅和完颜弘康则负责制定大金国的官制。 其实自从金国入主中原以后,他们就已抄袭了辽国和宋国的官制。 因此,李太公觉得杨沅这是在偷懒,挑了一个最轻松的活儿。 可实际上,杨沅对大宋那奇奇怪怪的官制和官名,早就要恶心吐了。 他不想再忍受那种莫名其妙又臭又长且不知所谓的官职,但大宋那边的官制,至少眼前是他动不了的。 那只是官制吗?那牵扯到很多人的饭碗。 可新的大金国还是白纸一张,他想拿新大金来做个试验。 失败了不要紧,反正是大金。 成功的话,也不要紧。 一个从松散的部落联盟跑步进入内阁六部体制的政权,它要能在五十年内把这制度真正贯彻并发挥作用就很难得了。 但,哪怕它眼下在金国发挥不了那么大的作用,杨沅也能从中观察它的利弊呀。 于是,中央设内阁及六部,地方采取省、府、县三级行政机构,各省设立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的制度,就从杨沅手中新鲜出炉了。 杨沅一边把从明清沿续下来,甚至极大影响到现代的这一官制拟定出来,一边向完颜弘康讲解它的妙处。 因为如果完颜弘康有意见,他就没机会把这份制度提交给完颜律逖。 不过完颜弘康没意见,他说,大哥你说的对,这么整挺好的,咱就这么整。 杨沅有“三元及第”的状元光环在身,李太公本来就没多少底气敢去质疑他的决定。 更何况还有未来的皇太子鼎力支持。 至于五人小组中的完颜大睿、完颜允恭(九岁)、完颜设也马,你猜他们会反对吗? 五人小组中拥有最高决定权的当然是完颜律逖,但完颜弘康只跟他说了一句话,他就同意了。 “爹,这种官制,能让皇帝的权力最最大!” 完颜律逖高兴地道:“成,咱就这么整!” 于是,由杨沅负责的这一块,就算顺利完成了。 上官骆那边还在忙得飞起。 冠冕、礼乐、流程,百官服装的设计,以及与之相对应的具体的执行人…… 光是排练就不知道要多少回,每回上官骆都得亲力亲为。 他要及时处理排练过程中的各种问题并进行优化调整,他还得抽空帮人写“劝进书”,人都累瘦了。 但杨沅也并没有因此就闲下来。 他“毫无私心”的帮了完颜律逖这么多,就连名字都是他给改的,这心操的都快赶上他爹了,不得收取点报酬? 在他金国忙活这么久,很多政绩回大宋后,都是不能公开,只能私下说给皇帝和宰执们知道的。 他总得有一份能对外公布的闪亮政绩吧? 于是,杨沅先说服了完颜弘康,然后就一起去找“五人小组”了。 “大王您要登基称帝,总要被他国认可才行,不然依旧不能撼动完颜亮的正统地位!” “高丽和日本就不用想了。他们国小势微,是不敢轻率表态的。” “至于西夏,现在还和完颜亮穿一条裤子,我们指望不上。” “蒙古里嘛,还只是一些松散的部落,他们承认与否,根本就没人关心。” “因此,我们唯一的选择,只有大宋!请大王和大宋结为兄弟之邦吧!” 完颜律逖是一个很爽快的北方汉子,而且他这国建的也挺草率的,目前没什么大臣在这些事上跟他拉拉扯扯。 所以,完颜律逖很爽快地就答应道:“没问题啊,本王认下赵瑗这个兄弟了!” 杨沅道:“那可不成啊大王,你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 大王你现在可还受着大宋的接济呢,就算不以之为再生父母,道一声长兄如父,那也不为过吧?” 完颜律逖听了便是眉头一皱,他比赵瑗大二十多岁呢,有点拉不下脸。 李太公听了也是一皱眉头,至于完颜设也马、完颜大睿和完颜允恭,他们没吱声儿。 杨沅劝说道:“等大王你灭了完颜亮,两金一统,到那时再做大哥也不迟啊!” 完颜律逖听了,便一拍大腿,道:“那行,就这么整!” 第527章 让他去 杨沅离开上京最好的机会,就是完颜律逖登基之日。 那一天,上京城所有达官贵人,全都会集中在皇宫里。 而完颜弘康也将在那一天,正式被册立为皇太子。 “李寻风”变回了完颜弘康,杨沅这个假完颜弘康也就不需要再出现了。 所以,这是他离开的最好时机。 完颜弘康若是变回自己,如何向那些一直以来都把杨沅当成了完颜弘康的人解释呢? 不需要解释。 金国皇宫的“拜天台”基本和后世的“天坛”相似。 只要完颜律逖选择在这里册立皇太子,群臣在坛下,且不能仰着脸儿直视坛上,还有几人能看出端倪? 更何况皇太子的大典冠服也有冕旒,只不过天子十二旒,太子十一旒而已。 这一串珠帘,也能把脸遮个大半了。 还想更加保险的话,不是还有珠珠这个娇艳神婆吗? 让她随便找個由头,往皇太子脸上抹点东西,那就神鬼莫辨了。 之所以要搞得这么复杂,而不是让杨沅继续冒充完颜弘康接受册封,是因为联盟长的儿子和皇太子,这两者的区别还是蛮大的。 皇太子这个身份过于正式了。 金人也是敬畏天地的,皇太子这种郑重的身份,你让他找个冒充者接受册立,受金册玉印,他们是不敢的。 可是,杨沅却不能利用这个最好的机会离开。 因为,他需要等完颜律逖登基称帝后,派出使者,持国书从海路前往大宋。 如果他先逃了,有可能就前功尽弃。 所以,他只能在上京多待一段时间了。 天,一天天的冷了。 雪,也开始越下越厚。 完颜律逖登基大典仍在如火如荼的筹备当中,已经没有什么紧要事可做的杨沅却迷上了狩猎。 他经常坐着狗拉的爬犁,在雪原中疾驰。 在大雪之中,狗拉的爬犁可是比马拉的爬犁更快的。 乌答有珠珠时常陪着杨沅一起狩猎。 好在萨满教的神职人员是不禁婚嫁的,乌答有珠珠又是个寡妇,倒也没人非议。 只是,先前为了讨好杨沅,向他进献美女却遭到拒绝的一些官员,却由此猜测,小王爷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了。 他们开始转而为小王爷物色成熟、美艳的寡妇了。 还别说,他们这回误打误撞,还真蒙对了。 相信当他们物色到轻熟美貌的妇人送到上京的时候,完颜弘康会欣然笑纳的。 登基大典设定在十一月初一那天,大典在上京城的皇宫里顺利举行了。 衍圣公孔拯和乌答有珠珠,是今日大典中最重要的两位主持。 他们一个代表着民心所向,一个代表着君权天授,乌答有珠珠也因此一跃成为女真第一萨满。 完彦律逖登基称帝当天,册立李妃为皇后,弘康为皇太子。 他又任命了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五军都督府等衙署的重要官员。 不过,五军都督府除了中军都督府,其他几位大都督的位置都空悬着。 因为他要用这些官位来招揽曷懒路、耶懒路和蒲与路统军司的都统。 在他登基称帝的次日,皇帝的信使就持着圣旨,冒着风雪匆匆离开了上京城,去劝降这些边军将领了。 十一月初九,东宫。 皇太子完颜弘康和李太公堵住了一身猎装,正要出城的杨沅。 东宫虽然是完颜弘康的宫室,但杨沅现在也是住在这里的。 李太公道:“杨学士,之前老夫招揽于你,学士不置可否,老夫也能理解。 毕竟那时,我们究竟能不能站稳脚跟,尚不可知。 不过,如今我新金已经建国,北方大地尽在掌握。 如今只等曷懒路、耶懒路和蒲与路统军司臣服于陛下,我们便有足够的底气和完颜亮一争长短了。 如今,老夫再次诚挚邀请学士留在新金,学士可肯应允么?” 完颜弘康急道:“杨兄,你在大宋是做官,在我新金也是做官,何不就给我新金做官呢? 父皇已经答应我,只要你肯留下,就把萍儿妹子许配给你,到那时你不仅是我新金的驸马,而且还可以封王!” 李太公信心满满地道:“我李家女子,伱若有喜欢的也可以一并娶了,就做你一个侧妃。 如此一来,你不仅是完颜家的女婿,还是我李家的女婿,在我新金帝国,可以说是势焰滔天,再无人能及。 杨学士,我新金天子对你的诚意,这总够了吧?” 杨沅听了,就用长弓一下一下地轻敲着马靴,神情有些忸怩起来:“杨某读圣贤书,知廉耻、明节义。 今奉大宋天子所命,赴金国和谈而来。若就此滞留,尽享富贵荣华,恐千载之后,也要留下骂名。” 完颜弘康不以为然地道:“千载之后?千载之后,那人都是你我的灰灰灰孙子辈了,你管他们放什么屁呢!” 李太公却是目光一闪,拦住了暴躁的完颜弘康,对杨沅笑道:“学士忠义无双,令人好生钦佩。 但良臣择明主而侍,又何尝不是圣贤之言? 陛下对你小杨学士,那可是无比器重的。 留在我金国,前程之远,远甚大宋。还望学士好好思量一番,你若肯留下,我新金必以国士相待。” 说完,李太公向完颜弘康悄悄递了个眼色,又对杨沅拱手笑道: “学士这是约了珠珠去狩猎吧?这就去吧,老夫可不好扫了你的兴致。” 目送杨沅提弓而去,完颜弘康忍不住对李鸣鹤道:“外公,我看杨沅口风已经松动了,咱们为何不继续相劝呢?” 李太公微微一笑,道:“你这孩子,咱们开出了这样丰厚的条件,可以说只要他点一下头,这一生所求便应有尽有了,你说他会不答应吗? 难道你还没发觉,杨学士心中早已是千肯万肯了,他只是当婊…… 咳咳咳,他只不过是碍于颜面,忸忸怩怩地不肯爽快答应罢了。” 完颜弘康道:“既然如此,我们该如何是好?” 李太公抚须笑道:“你这孩子,急些什么。 天子登基,尚且要四请三辞。你就不能让这位小杨学士忸怩一阵,再羞羞答答地答应下来。 放心吧,这事先搁一搁吧,等你妹子她们从欢喜镇搬过来,把那如花似玉的小女子往他面前一领,外公再陪你继续劝说与他。 十有八九,他会允了,那便是一个上策。” 完颜弘康不放心地道:“到时他若还是不肯呢?” 李太公道:“那就让你爹修书一封给大宋皇帝,就说我们新金国要对付完颜亮,少不了杨学士这位大才的帮助。 宋国要是需要我们新金这位坚定的盟友共同对付完颜亮,那就把把小杨学士送给我们,把他的家眷也都送过来。 到时候,杨沅还会坚辞不受么?此为中策也。” 完颜弘康来了兴致,道:“这么说还有一个下策?” 李太公笑道:“正是,到时把小杨学士绑了,往洞房里一丢,等到公鸡打鸣,他就是咱们新金的驸马了!” 完颜弘康翻个白眼儿,无奈地吐槽道:“外公,你把人绑了,他还怎么洞房?” 李太公瞪了他一眼:“笨!外公都说了,小杨学士心里,其实是早已愿意了的,只是他脸面上还有些放不开。 这绑,只是做个样子,给他小杨学士留个面子罢了。 他只要心里肯了,别说绑着,就算他的双手双脚全都没了,也能洞房!” 完颜弘康的注意点立刻发生了偏移。 没有双手双脚也能洞房? 那怎么入…… 那他娘的算是谁玩谁啊? …… 完颜驴蹄于上京城建国登基的消息,终于传到了燕京城。 燕山上,刚下了第一场雪。 完颜亮一袭貂裘,肃立于山巅之上,眺望着白茫茫一片的北方。 他不明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金国风云变幻的,怎么就成了如今这般情况? 大雪寒冬时节,北伐作战的话将会更加困难。 最重要的是,原来只要突破了大定府的防线,北方局势就能立即盘活。 那几路保持观望的边军,也会马上做出抉择。 可现在,就算他攻陷了大定府,也只能步步为营,而不敢轻率冒进了。 这场仗,从完颜驴蹄立国开始,就不是能够速战速决的了。 而究其原因,最主要的一个就是因为有宋国的牵制,这是他不敢放手施为的最大障碍。 一想到这里,完颜亮就咬牙切齿。 如果此时大宋的天子还是赵构,大宋的宰相还是秦桧,他又何必对宋国如此忌惮呢! 一个道人,安静地肃立在他的身侧,衣袂飘飘。 他的肩上,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这位道人,就是燕京天长观(今白云观)的观主流云子,俗家名字叫汤道生。 整个大金国里,也只有寥寥数人知道,这位流云子道长,其实就是大金国最神秘的谋探组织“血浮屠”的最高首领。 完颜亮缓缓地道:“朕欲平北逆,则必先乱南国,使其自顾不暇方可。 如今虽然有西夏牵制着他们,可双方还没有大打出手,朕不不放心呐。” 沉默了片刻,完颜亮又道:“汤道生,你这乱宋之连环计,朕以为,可以行之。 反正,他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处。” 流云子长眉一展,欣然笑道:“陛下英明,若是陛下允了,臣可以立刻着手安排。” 完颜亮点了点头,从腰间解下一枚九龙玉佩,道:“拿去吧,持这块玉佩,就能放他出来!” 流云子上前两步,双手接过玉佩,又倒退了几步,忽一转身,便展开大袖,秃鹫一般向山下掠去。 完颜亮负着手又北望片刻,忽然一伸手,沉声喝道:“箭来!” 侍卫立即递过弓箭,完颜亮接在手中,向着北方茫茫大地,便狠狠地一连射出了三箭! 第528章 猎狐开始(为JJM盟主加更) 上京城外三十里处,一处荒原之上。 杨沅和沙牛儿领着一大群猎装的侍卫,正在驰骋狩猎。 背风且向阳处的一片缓坡上,已经搭好了几具高大的毡帐。 此时阳光明媚,所以并不太冷。 而且坡下就有一条冻结的河流,方便取水。 乌答有珠珠和一个妙龄少女,俱都穿着女式的猎装,坐在帐前的桌旁。 雪地上铺了毡毯,毯子上放了桌椅。 她们都戴着白狐的帽子,有两条漂亮的狐尾护耳垂到肩头。 那垂耳不像是为了保护耳朵不被冻伤,倒更像是一种装饰,让她们的容颜显得分外明媚。 她们没有去骑马狩猎,虽然她们也都精于骑射。 她们只是坐在毡帐前的椅子上,一边喝着油茶,一边笑吟吟地看着她们的男人驰骋在原野之上。 乌答有珠珠旁边的那位美丽女子,是上京城原推官吴治永的女儿吴舒舒,已经嫁人三年了。 但,现在她的父亲死了,她那成亲才三年的丈夫也死了。 她的运气不错,作为罪臣之女,被护送完颜驴蹄回上京的沙牛儿看到了。 陛下身边的亲卫首领开了口,一个犯官之女而已,自然也就成了他的禁脔。 吴舒舒的适应能力不错,沙牛儿对她似乎也真的很好,现在她容光焕发的,那父死夫死的悲惨,似乎只是别人口中的一个故事。 “太子殿下真是厉害,他又射中了呢。” 吴舒舒赞赏地对珠珠说。 沙牛儿没把杨沅的真正身份告诉吴舒舒,但即便是告诉她了,杨沅这個身份,也依旧是她必需巴结的对象。 因为,沙牛儿知道,为了招揽杨沅,陛下和李太公不仅愿意由完颜家和李家各将一个女子许配给他,而且愿意给他封王。 “太子爷确实厉害,骑呀射呀的,他都好厉害。” 乌答有珠珠偎在柔软保暖的裘衣中,轻轻呷一口香浓的油茶,笑吟吟地道。 只是,她那眉眼之间满足的笑,却似乎不只是在夸杨沅的骑射功夫。 吴舒舒也是个小妇人了,自然听得出她言外之意的卖弄。 她的目光向远处两道矫健的身影望去,眉宇间也漾出了一丝媚意。 “沙牛儿将军,勇武也不在太子爷之下呢。” 自己的男人,该争的“口袋”,还是要争的。 她不证明,谁给证明? 再说了,沙牛儿就是很厉害嘛,壮得像头牛! …… 杨沅和沙牛儿策马驰骋,非常的快意。 野鸡、野兔、狍子…… 阳光明媚,正适合它们出来觅食,所以也正适合杨沅等人狩猎。 侍卫扈从远远的形成了一个大圈儿,在外围奔跑驱赶着,把受惊的猎物赶向狩猎圈,免得杨沅和沙牛儿为了寻找猎物四处奔波。 猎场之上,战马践踏,猎犬追击,人喊马嘶,说不出的热闹。 晚上的时候,他们才兴尽而归,吃一顿好的。 今天捕来的野味,就地宰杀了一些,或烹或煮、或煎或烤, 帐间燃起大堆的篝火,还有美人儿佐酒,好不快意。 杨沅和沙牛儿割生炙熟,幕天席地,拥着美人儿谈笑畅饮。 烧烤架上滋滋的油脂滴落在篝火上,浓郁的烧烤肉香四溢。 大锅里面,沸水滚滚,清炖的野羊肉块翻滚着散发出令人食指大动的味道。 拉爬犁的狗子,在他们的身边撒着欢儿,不时跑来,眼巴巴地看着。 杨沅很喜欢这些动物,随手就是大块的熟肉抛在雪地上,引得一群狗儿争抢起来。 待大家酒兴已尽,士兵就砸开晶莹的冰块,装进大铁桶,架进火势犹在的篝火上面。 不一会儿,就热气腾腾,可以用来沐浴了。 杨沅和酩酊大醉的沙牛儿酒兴已尽,各自回到大帐中歇息。 他们二人的侍卫随从,则在外围五十步以外,搭帐拱卫。 毡帐中挖了灶坑,炭火浓烈,烘得大帐中温暖如春。 美艳的珠珠只穿着一袭轻薄的丝制睡袍,温柔地伺候杨沅沐浴,然后就是彼此熟门熟户、配合默契的欢娱。 四更天,被伐挞的精疲力尽的珠珠睡的香甜,甚至打起了微微的小呼噜。 杨沅缓缓张开了眼睛,借着灶火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女子。 秀发披散,那张魇足而妩媚的脸上,染着薄薄一层雨滋露润后的霞晕。 杨沅的手在那浑圆挺翘的丰臀上轻轻滑移了一下,依恋地感触着那丝一般柔顺滑腻的感觉,然后轻轻抽身,退开了一些。 他蹑手蹑脚地起身,在暗红的灶坑炭火下,默默地穿戴起来。 等他准备停当,便走到榻边,再看了熟睡的珠珠一眼,然后缓缓向帐边退去。 帐帘一掀,一身的清凉。 天上的明月,把冰雪的气息,热情地扑进了他的怀抱。 杨沅紧了紧衣襟,迈步走去。 脚下的积雪已经在夜晚的放纵时,被他们踩的严实,没有发出“吱嘎”的声音。 拉爬犁的狗子们,就以爬犁为狗窝,正挤在一起,趴在上面睡觉。 杨沅一出大帐,它们立即就察觉了。 但,它们也立即就辨认出,那是它们的主人,而且是主人之中最慷慨的那一个,经常把大块的好肉给它们吃。 所以,一只狗子也没叫,它们只是欢快地摇起了尾巴。 …… 天亮了。 珠珠依旧闭着眼,娇憨地伸手摸去。 没有摸到那张结实有力的胸膛。 她依旧没有张开眼睛,手又自然地向下探去…… 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的困意忽然一清,珠珠蓦地张开了眼睛。 身边的榻位上是空的。 再细细摸挲一下,那个位置的人,应该是早就离开了。 珠珠目光痴痴的,没有叫喊,也没有动。 有些事儿,其实她早就有些预感了。 而现在,果不其然…… 珠珠心中一片惆怅,有些伤感。 这里不好么? 她不明白杨沅为什么执着于离开。 帐外,有人惊呼起来。 应该已经有人发现爬犁少了一具,而且看到了一条从这儿划过去,从外围两顶大毡帐间驶过的爬犁印儿。 珠珠轻轻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她,最好不是第一个醒的,等着被人叫醒最好。 …… 今天依旧是一个明媚的天气。 阳光是暖的,所以风也就不那么冷。 但,这只是指你在安静的状态下。 像杨沅这样乘着爬犁飞驰在雪原上,冷风扑面,就不可能不冷了。 不过他要控制方向,所以不能选择背风而坐,只能把一条大围巾蒙在了脸上,只露出了眼睛一隙。 他也想过是不是滑雪更好一些,但那玩意儿不是想想就会滑的。 所以,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人类最忠实的朋友:狗狗。 东北的雪撬犬也是东北猎犬,学名满卢猎犬,俗称大笨狗。 大笨狗体型庞大,忠诚憨厚,牙齿如狼,双层被毛,以黄色居多,有獒犬特征。 它们撒着欢儿地奔跑在雪原上,拉着它们最爱的主人,一起去流浪。 …… 皇宫里面,在场的几个人,脸色都很难看。 完颜驴蹄、完颜弘康父子,还有李太公、上官骆和跪在下面请罪的沙牛儿,以及一脸无辜的大萨满珠珠。 在场这些人中,被李太公等人认为原本不知其秘的,只有上官骆和珠珠。 但珠珠就是“杨沅逃跑”事件的当事人,事已至此,不好再瞒她了。 已经举行过萨满大会,成为萨满领袖的珠珠,不能不对她进行安抚、解释,让她以大局为重,不要张扬出去。 至于上官骆,是因为他正在向完颜驴蹄汇报由他拟定的朝会礼仪。 结果沙牛儿连滚带爬地就跑出来,也不看看谁在,就嚎了一嗓子:“陛下,大宋杨学士,逃跑了!” 他后边,还跟着默默不语的乌答有珠珠。 上官骆是知道杨沅和沙牛儿一块去狩猎的,还带着乌答有珠珠。 因为自己事务繁忙,无暇抽身,上官骆对此还颇为幽怨来着。 所以,这一来,他也不能瞒了。 因此,当李太公和完颜弘康闻讯赶来,一个个跌足捶胸的时候,上官骆就一直在那儿发呆。 他欺骗我! 他骗了我! 他骗我! 他是个大骗子! 想起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从敌化友、惺惺相惜、肝胆相照…… 上官骆忽然气的想哭,眼圈儿都气红了。 完颜驴蹄喃喃地道:“茫茫大地,冰雪覆盖,他……能逃去哪里?他能怎么离开?” 完颜弘康大声道:“爹,他会不会回欢喜岭?” 李太公白了他一眼:“回欢喜岭做什么?自投罗网吗?” 完颜弘康挠了挠头,担心地道:“那……那他能逃去哪里呢?可别冻死在野外啊!” 上官骆姐弟俩,大抵是都有一点病娇的基因。 上官骆慢慢抬起头来,目光中已经露出了妖异的杀气。 “陛下,这件事就交给为臣吧。臣去找他,也许,能把他抓回来呢。” 上官骆浅浅地笑着,一脸的心平气和。 只是他那目光幽幽的,就像一个被渣男骗财骗色的痴情少女。 他轻轻舔了一下嘴唇,微笑道:“这儿可是千里冰封的北国大地,他想走,没那么容易呢。” 完颜驴蹄看了看他的礼部尚书,又看了看跪地请罪的沙牛儿。 “好!上官骆,你来主持抓捕。沙牛儿,你带兵听从上官骆的差遣。” 李太公赶紧又叮嘱了一句:“此事需秘密进行,切勿张扬!” “臣,遵旨。” 上官骆答应一声,拱手退到殿下,一转身,便拂袖而去。 沙牛儿松了口气,连忙爬起来追了上去。 上官骆的袖下,双拳紧握。 他的眸中,幽幽的仿佛有两簇火在烧着。 “原来,你叫杨沅!” “原来,你是大宋的状元,还是三元及第的状元!” “真有才呢,难怪能耍得人家团团转!” 上官骆忽然轻笑了一声。 什么猎物,叫人最有征服欲? 当然是机警的狐狸。 那么,现在, 就是猎狐的时刻! ps:jjm盟,咱悠着点儿哈,不用天天打赏的,真的,天热着呢,吃顿火锅多舒坦。你懂得 第529章 鼠迹狐踪 数百骑鲜衣怒马,蹄声隆隆,疾驰在荒原之上。 每匹马都鞍鞯齐全,马上的骑士形容剽悍,弓刀俱备。 甚至还有一些骑士,马鞍旁挂了骑盾和马弩。 如此彪悍的人马当中,唯有一个居中的少年锦裘华服,玉面朱唇。 “厂公大人……” 哦,串戏了。 “上官大人,前方有个屯子,天色将晚,我们要不要进屯休息一下?” 上官骆拍了拍自己的马脖子,马身上都见了汗。 “嗯,歇息一晚吧。” 上官骆有一方雪白的手帕,好洁地擦拭着刚摸了马汗的手指:“我们精疲力尽,他又能好到哪儿去,不急。” 那骑士松了口气,便大声传下令去,整个骑士队伍顿时一阵欢呼。 完颜驴蹄已经下令给新设立的各地官府,设立关卡抓捕钦犯。 海捕文书没敢画杨沅的画像,但是对他的大概年龄、长相都有注明。 上官骆则带了沙牛儿和一群精锐的皇家侍卫,原来越王府的亲信部曲,径直奔了欢喜岭。 欢喜岭,确实是杨沅最不可能去的地方。 但正因如此,上官骆反而赌了。 他赌杨沅的后手,就布于欢喜岭上。 …… 一处荒山的背风处,杨沅幸运地找到了一处山洞。 这里可以做为他今晚歇宿的地方。 他的雪撬上装了很多食物,其中甚至有一大堆那晚烹煮出来,却没有吃光的熟肉。 丢下几大块冻得硬梆梆的熟肉,任由那些土狗啃的兴高采烈。 杨沅又捡了些柴禾来,洞中就燃起了暖暖的火焰。 最好的雪撬犬,一天能跑一百多公里。 如果有九到十只雪撬犬,拉上一個人,那就跟玩儿似的。 杨沅这些雪撬犬算不上是世间最好的雪撬犬,但是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一天跑下来的路程,也是相当可观了。 杨沅烧了些雪水,晾凉以后,就端到了狗狗们面前。 得让它们吃好喝好还要休息好,杨沅赶路,可全指着它们了。 伺候好了这些高大的土狗,杨沅才开始为自己准备吃的。 洞中静谧,只有枯枝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响。 …… 欢喜岭上,完颜驴蹄的家人还没有搬往上京。 最主要的原因是,留在这里的多是老弱妇孺,而且此去就要长住上京了,那就是彻底的搬家。 那样的话,在这寒冷的冬季,就要做相当多的准备工作。 最主要的原因是,如今的贸易地点,还在欢喜岭。 甚至仍有一些部落,正用爬犁继续往这儿运货,这儿必须要留人主持局面。 不过,欢喜岭和上京城的讯息传递,已经极是频繁了。 所以,上京那边的消息,这边知道的也很快。 完颜驴蹄和李太公为了招揽大宋杨学士,想让皇家和李太公家,分别与杨沅联姻的消息,就已传过来了。 李王妃已经成了皇后,在登基大典之前就已去了上京,如今在欢喜岭主持大局的,就是四姑奶奶。 四姑奶奶就这件事,跟她的侄孙女儿完颜萍通了气儿。 李王妃就这么一个女儿,这正室的位置,必然是她嘛。 完颜萍从四姑奶奶那儿出来的时候,晕晕乎乎的,就跟考了全年级第一似的。 小脸通红,眼神儿迷离,走路发飘,时不时就傻笑一声。 她的异样反应,当然引起了一众小伙伴的好奇。 于是,她们就询问完颜萍。 你考了第一会不告诉别人吗? 所以,完颜萍就羞羞答答、心花怒放地告诉大家,不好意思,人家一不小心,要当你们的师母了呢。 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了,这件事也就瞒不住了。 很快,欢喜岭中学初一一班的全体同学就都知道了。 李家诸女愤愤不平,于是就去向四姑奶奶求证。 “这死孩子,一张破嘴就没个把门儿的,老身都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别往外说了。” 四姑奶奶一边暗暗骂着侄孙女儿的不靠谱,一边无奈地告诉李家诸女,李家会有一个人嫁为杨学士的侧室。 不安抚不行啊,现在还指着她们干活呢,四姑奶奶老迈年高的,哪有那么多精力。 再说,那小数计数法和表格法,可是这些女娃儿们掌握着呢,一个个神秘兮兮的不肯教别人。 包括完颜家的那几位姑娘,也是这样。 真是白生了一群白眼狼。 李王妃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完颜家其他少女没得争。 可李太公有好几个儿子,每个儿子都有女儿,每个女儿都算是李太公的嫡孙女儿。 这一来,谁有成为杨老师侧室的机会,那就不好说了。 秀宁、沅芷还是清露? 文秀也不无可能喔。 所以,李家诸女,立即彼此提防起来。 完颜萍还等着李家的姑娘来找她麻烦呢,结果她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 完颜萍悄悄派人去打听了一下,原来李家的姑娘们正在内斗。 切,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班长同学扬起了她高傲的头。 …… 北国的夜晚是萧条的,尤其是在这冬夜,天还没黑,大街小巷就没了人。 那寒风刺骨,雪沫子直往脖梗里灌,在温暖的卧室里躺着不好么? 但江南,则是另有一番风景。 临安,那可是不夜之城。 蕃坊的夜和临安其他许多闹市区一样,晚上比白天还要热闹。 胡人的奇技淫巧,一点儿也不比宋人的勾栏瓦子少。 当垆卖酒的蕃女,迎门揽客的舞娘,更是给这蕃坊的夜晚,笼罩了一层靡靡的气氛。 艾曼纽贝儿佩着剑,漫步在灯火通明的蕃坊之中。 李凤娘佩了一把长度丝毫不弱于贝儿的长剑,跟在她的身边。 因为小姑娘人还不高,却佩了一把成人的长剑,比例便显得有些叫人发笑。 但李凤娘手按剑柄,神情严肃,身姿挺拔,活脱脱就是一个小一号的女骑士。 这番日子跟着贝儿老师学剑,学习骑射指挥、后勤调度,这些知识和她在父亲军中所了解到的知识彼此对比、融合,李凤娘进步飞快。 她的性子没有太多的改变,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但,她的眼界打开了。 一个人有着极旺盛的精力,喜欢争、喜欢斗,那并没有什么,就看在你把这争这斗,放在什么层面上。 李凤娘的格局正在打开,她可不是当初的李凤娘了。 贝儿现在跟着肥玉叶在负责对金国的“军事援助”,需要采购大量的物资。 而蕃坊就是一个生意之坊,这些蕃商拥有着很大的经营能力。 所以,和蕃坊商人打交道的事儿,现在就是贝儿全权负责。 而贝儿又把其中一些事情交给了她的女弟子凤娘,凤娘的眼窝子又怎么可能还像原来一样浅? “尊贵的圣玫瑰女骑士,艾曼纽贝儿女勋爵!” 在热闹喧哗的街市上,忽然响起了一个叫贝儿感觉到非常熟悉的声音。 她在宋国这么久,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熟悉的法兰克语了。 哪怕是在蕃坊这种地方。 毕竟,能从遥远的法兰克帝国流落至此的同胞,那实在是太罕见了。 贝儿惊讶地站住,向那个发出熟悉乡音的所在看去。 一个乞丐一样的男子,正兴奋地向贝儿跑过来。 李凤娘及时向前三步,拦到了艾曼纽贝儿身前。 她听说蕃女在男女之防上都不太在意呢,所以,哪怕那男人像个乞丐,她也得防着。 她听拈花小筑里的那些蕃婆子姐姐们说了,贝儿师父将会成为她叔儿的女人。 那可不能叫她做出点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儿来,给她叔儿的脑袋上扣一顶绿帽子。 那她也要跟着丢人不是? 艾曼纽贝儿拍了拍李凤娘单薄的小肩膀,用法兰克语向那人惊奇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说法兰克语?” 很久不说故乡的语言了,此时忽然说起,她甚至稍稍有点结巴。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有点儿激动。 李凤娘皱了皱眉,他们都说蕃语,那谁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这可不行,虽然叔儿做人不咋滴,跟我爹就你好我好,热情洋溢的,结果转脸儿就不是他了,把我丢来丢去的一点都不负责任,可也不能让我蕃婆子师父有机会勾搭别的男人啊。 于是,李凤娘咳嗽一声,严肃地喝道:“你想欺骗我师父吗?说我们宋人的话,这是大宋!” “嚓!”说着,她还拔出半尺长剑,威风凛凛。 那个乞丐一样狼狈的人吓了一跳,连忙陪笑道:“是是是,我……我说宋国话。” 这回换他有些磕磕绊绊的了。 不过,至少李凤娘能听懂了,所以她满意地往旁边让了让。 有心机的小孩儿就是有心机,她明明是在防贼一样,看守她叔儿的私人财产。 但是给贝儿的感觉,凤娘却是一件担心她安全的贴心小棉袄。 于是,艾曼纽贝儿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个徒弟,没白疼。 那个乞丐装的蕃邦男人结结巴巴地用汉语和艾曼纽贝儿述说起来。 原来,这个蕃邦男子,也是东征骑士团的一员。 他隶属于另外一个骑士团,但他听说过艾曼纽贝儿的名字。 只不过两支部队一直没机会接触,所以他没见过。 他所在的那支队伍也被打散了,而他成了俘虏,被卖作了奴隶。 由于他精于航海知识,这是他的卖点,所以被一位大海商买走了。 结果,他们的海船途中遇上风暴,船毁人亡。 他侥幸抱着一块船板,被一艘路过的海船救了,顺道儿就把他给带到了大宋。 但是,虽然因为他的买主葬身大海,他恢复了自由之身,可是,他也失去了生活来源。 因为,把他从海上救起来的船主,本想把他招为己用,他也一直掩饰的很好。 可是在踏上大宋的土地之后,精神松懈下来的他疏于防范,被那位船主发现他在祈祷。 因为,他其实是一个随军的神父。 这让那位异教的船主非常恼火,如果不是已经身在大宋,船主不敢轻易杀人,早就命令水手给这个异端绑上石头,沉入大海了。 所以,船主驱逐了他。 他在临安半乞讨半打零工的,已经厮混了一年多了。 也是最近他才听人说,他有一个同乡也在临安,而且混的很好。 所以,他想祈求贝儿的帮助。 贝儿惊讶地道:“伱……竟是一位神父?” “是的,我是!” 马克神父哽咽地道:“我身上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只剩下这个,尊敬的女勋爵,您请看。” 马克说着,从怀里摸出现在唯一能证明他和神父身份有关的东西,递上前去。 李凤娘一把抢过,仔细看了看,没发现可能伤人的机关,这才转递给贝儿。 贝儿接在手中,仔细看了看。 这是……一截象牙? 不,不不,不仅是一截象牙,它上边还雕刻着密密的文字和纹饰。 贝儿的瞳孔突然放大了! 她认出了这东西。 她在父亲克里托大公所依附的撒特尔大教堂的红衣大主教那里,也见过一枚这东西! 第530章 为你一人 那是一枚象牙刻制的滚筒印章。 眼前这枚滚筒印章,和那位红衣大主教手中的一模一样。 艾曼纽贝儿向马克神父确认了一下,得到了准确的答案。 没错,这正是印制“赎罪券”的一枚滚筒印章。 赎罪券也叫“赦罪符”,拉丁文意为“仁慈”或“宽免”。 教皇乌尔班二世于北宋绍圣二年发起第一次东征的时候,为了能让战士们可以放手去做,这位教皇发明了“赎罪券”。 只要花钱购买这种“赎罪券”,有一切有背教旨的犯罪行为之后,只要一边祈祷,一边烧掉“赎罪券”,那么这个人就可以被赦免所有的罪行,重新回归到初生婴儿一般的纯洁无暇。 不过,此时的“赎罪券”,还只是东征战士们才有资格购买的“专供法器”,寻常人是没资格得到它的。 两百多年后,它就变成了一种只要有钱谁都能买的东西,从此成为公开敛财的专属之物。 贝儿抬头问道:“你……是一位主教?” 至少是一位主教,才有可能随手带着这种印刷“全大赦赎罪券”,即拥有无限赦免权限的印刷雕版。 马克神父有些悲伤地点了点头。 贝儿叹了口气,把滚筒印章递了回去:“好吧,神父,跟我走吧,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栖身之所。” 贝儿冲他摆摆手,转身走去。 马克神父惊喜莫名,连忙划了一个十字,高声赞美道:“感谢主!” 贝儿走着走着,忽然心中一动,蓦然停下了脚步。 她慢慢转过身,看着马克神父,眸中闪烁起奇异的光芒。 李凤娘见状,顿时暗暗戒备。 不好不好,这蕃邦娘们儿果然不拿贞操当回事儿,这是……这是看上那個蕃邦男人了么? 还别说,马克神父虽然落魄,但身材高大,五官深邃,有点犀利哥那劲儿,还真挺帅的。 李凤娘很慌,我该怎么做,要不我一剑砍死他? 贝儿忽然道:“马克神父。” 马克神父赶紧道:“艾蔓……” 贝儿道:“我已经远离了故国,不用再叫我的爵位或是骑士封号,您叫我贝儿就好。” 贝儿说着,目光转向不远处的一家蕃人印书坊:“神父,我们去买些羊皮纸,还有印刷用的油墨吧。” 马克神父讶然道:“买那东西做什么?” 贝儿的目光落在了他还没有收起的滚筒印章上。 马克神父结结巴巴地道:“您……你不是想印刷赎罪券吧?在这儿,能卖给谁呢?” 片刻之后,他们已经出现在了印刷坊。 马克神父向书坊主述说着他想要的羊皮纸的规格,以及所需的油墨及其颜色。 贝儿安静地听着,突然插了一句:“羊皮纸,要多买一些,要印……好多份的。” 说着,她的脸突然就红了。 …… 西夏,国相任得敬的府邸。 书房里,百猴嬉戏造型的灯,把整个房间映得通明一片。 墙壁前面,一张书架,正中挂着一副画像。 画像中的杨沅穿着一身大宋枢密院的武官袍服,精神奕奕,英姿飒爽。 任得敬站在画像前面,定定地看着木架上悬挂的这副画像。 画像,是由西夏潜伏在大宋的一位超级秘谍“白隼”传回来的。 这画像是“白隼”亲笔所画。 据说,他亲眼见过杨沅,而且彼此很熟悉。 任得敬在这副画像前,已经呆立了快有一个时辰了。 他的眼神儿异常复杂,种种难言的情绪,反反复复地出现在他的眼中。 就算这世间演技最高超的影帝,也无法在不言不动中,只凭眼神儿,便演绎出如此多变且复杂的情绪。 “杨沅啊……,真的是你吧?真的……是你!” 任得敬的身子有些站立不稳了,他慢慢地退了几步,缓缓坐倒在椅上,呆滞地看着面前的画像:“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伱能是你?” 他突然大吼一声,一下子站了起来,从壁上“呛啷”一声,摘下一口锋利的西夏铁剑。 任得敬高举着剑,就向杨沅的画像劈去。 但那剑眼看就要劈中画像,他却突然停了下来。 几番咬牙切齿,任得敬忽然一转身,举着剑拼命地劈起了桌子。 茶杯碎了,茶壶碎了,桌角断了…… 终于,任得敬力气耗尽了,他松开手,剑掉在地上。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张临时休憩的单人软榻前,往榻上一扑,便呜呜地痛哭起来。 …… 随着人口的大量增加,欢喜镇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扩建起来。 欢喜镇的扩建,依旧是依托着两山中间的那条河,在河水两岸不断向上下游延伸、扩张。 在欢喜河的下游,有已经扩建出来的一大片民居。 这里本是荒地,因为临河,石头也多。 所以每户人家扩建的都不小,都有院子,院子里有一小块地,那石头还是清理得过来的。 慢慢清理干净,就能种些蔬菜。 如今这些房子匆匆建造好,已经能够很好的挡风保温,但院子还只是一个用大道小道隔开的所谓院子,并没有围墙。 最下游,有一户民居,三间石头垒就、黄泥封堵的房子,卖相不好看,但真是挺御寒的。 这天傍晚,忽然有九只土狗拉着的雪橇,悄然驶进了这户人家的“后院”。 很快,这屋主就穿了厚羊皮袄,戴着狗皮帽子,袖着双手,离开房子,匆匆进了镇子。 于是,天色更暗的时候,一袭狐裘的金夫人便离开了欢喜镇上的住处,赶到了镇郊这户人家。 滴水成冰的夜晚,街上少有行人。 金夫人又乘了车,因此无人注意。 车子驶进那户位置比较偏僻的民宅,金夫人下了车,走进了房间。 “杨学士!” 金夫人看见杨沅,便停下脚步,唤了一声,两眼亮晶晶的。 看到杨沅,她就由衷地欢喜。 或许,是因为在这欢喜镇上住的久了,深居简出,一直没什么朋友来往的缘故吧。 杨沅正在房中逗弄那些狗狗。 他把九条土狗都带进了房间,自己吃什么,就喂它们什么,根本不分彼此。 “辛苦你们啦,这回,你们可以好好歇歇了。” 杨沅摸着狗头,笑着说道。 虽然他一路上都非常注意让这些土狗吃好喝好,可还是消耗太大。 这些狗现在都有点精疲力竭了,每天奔跑的速度大不如前,也没了欢实的劲头儿。 杨沅说着,拿起一块肉递了过去。 那土狗生怕咬到他的手指,歪了头,小心翼翼地张开嘴,把肉轻轻哏住,这才退到一边,大快朵颐。 忽然听到金夫人的声音,杨沅扭头望去,门口娉娉婷婷站着一个美人儿。 玄狐的皮裘,石青色竹鹤纹的灰鼠披风,昭君暖套覆额,足蹬鹿皮小靴,清丽雍容,宛若仙妃。 “金夫人,快请坐。” 杨沅笑了一声,没有起身,只是向对面的座位指了指。 金玉贞不喜欢狗,就是猫她也不喜欢,她比较怕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 不过,杨沅喜欢,所以她没有露出一点不悦或不适,只向杨沅嫣然一笑,便款款地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那些土狗都很聪明,一双狗眼惯会看主人脸色。 主人对这个人很客气,所以它们都懂事的趴着,或者走来走去,嗅嗅闻闻的,却没有一只冲着她狂吠。 “杨学士,终于决定……回去了吗?” 杨沅无所谓的笑笑,道:“功成身退罢了。王兄呢?已经离开了?” 金玉贞道:“他早就走了,回钝恩城去了,躲我就像躲猛虎……” 说到这里,忽觉失言,金玉贞忙收了声,微微有些尴尬。 杨沅苦笑道:“其实,你只要给他一点好脸色,他就不会对你如此畏惧了。” 金玉贞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有些人,有些事,一开始就没有那个缘分,那就一辈子没了缘份。” 她的声音清冽,就像被铜槌儿轻轻敲着的琉璃,有种易碎的清脆。 杨沅岔开了话题,道:“明天我们启程,来得及吗?” 金玉贞已经收拾好情绪,嫣然道:“当然。 这些天,妾身一直对完颜四姑说,最近这几天就要离开,后续再有送来的货物,且收着放着就是了。 最迟正月里,我们的货船还要来一批。” 杨沅松了口气,笑道:“这样就好。不然,不告而别的话,恐怕四姑奶奶就要起了疑心,也不方便今后再打交道。” …… 欢喜岭上,越王旧邸。 两名骑士,一脸风霜地站在四姑奶奶和六叔公面前。 四姑奶奶和六叔公的脸色都很难看。 四姑奶奶沉声道:“你是说,小杨学士不肯接受招揽,已经潜逃了?” 一名骑士答道:“是!上官大人已经下令封锁各处要隘,并且亲自带兵追来。” 另一名骑士道:“上官大人推断,很可能有人在欢喜镇接应他。 否则他单枪匹马,凭着所携物资,是很难独自南下,亦或从海路离开的。 而要是沿途向村寨求购,这冰天雪地的,一个远行客人,太过引人注目,也不符合他一贯谨慎的行为。” 六叔公“啪”地一拍桌子,怒道:“这个臭小子,真是不识抬举! 那么好的条件给他,他还是要走,这不是瞧不起咱们家吗?” “拍什么、喊什么,显你力气大?” 四姐毫不客气抢白了她六弟一句,略一沉吟,道:“接应?如果有人接应,那就只能是高丽商人了。” 六叔公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四姐,我带人去,连夜抄了高丽人的所有住处。” “你坐下!” 四姑奶奶瞪了他一眼,沉声吩咐道:“立刻派兵,封锁欢喜岭两端,两翼山上,也要派人警戒。 高丽人的住处、货仓,要重点盯着。 不过,切记,绝对不可得罪了他们。” 四姑奶奶横了六叔公一眼,明显是说给他听的:“那可是我们新金的财神爷!” 第531章 雪中(为打开天窗说亮话盟主加更) 四姑奶奶和六叔公计议已毕,便叹息着离开了正房。 对于杨沅的离开,他们羞恼、气愤与不舍,诸般心情,都是有的。 他们走后,从屏风后边就悄悄转出一个人来。 身材玲珑,眉眼如画,正是金国的小公主,完颜萍。 完颜萍眉眼耷拉着,说不出的难过。 自从四姑奶奶告诉她家族对她的安排之后,她对未来就充满了紧张、欢喜与期待。 一想起杨老师,她就耳热心跳。 一位已经嫁了人的本家姐姐跟她开玩笑说,杨老师这回要给她颁一朵大大的小红花时,她还不解其意,待她软磨硬泡的问明白了,就更是羞不可抑。 羞中又有难言的欢喜。 也正因如此,看到有远来的信使,她才偷偷爬后窗进来,只为了能第一时间听到杨老师的消息。 可她没有想到,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完颜萍走出正房的时候,天上正下着大雪。 廊下有灯,濛濛的灯光洒在院子里,白茫茫一片。 完颜萍低着头,顶着那鹅毛大雪,默默地折回到后照房。 一进自己的房间,她就一头扑到床上,拉过被子蒙住头,悄悄啜泣起来。 …… 欢喜镇内外,因为四姑奶奶的命令,今夜悄然增加了许多巡弋的士兵。 不过,他们都是本地人,也没有统一的服装,给人的感觉,就只是街头巷尾的人比平时多了一些,并不显得异样。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还拿着除雪工具,顶着雪,除着雪。 大雪要边下边扫,是北人总结出来的经验,真要等它彻底停了再扫,那就要多费不少工夫了。 六叔公顶着鹅毛大雪,亲自下山,去了地头蛇吴老二的家。 “什么?六爷您说那个人……他不是小王爷?我就说,他怎么长得和小时候差那么多呢。” 吴老二听了很是震惊,但他转念一想,又担心地道:“六叔公是想要小人带兵去查金夫人吗?” “不!” 六叔公想起四姐的嘱咐,他也清楚这些高丽人关系到他们的军需物资,关系到这個脆弱的新帝国能否站稳。 所以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摇头道:“只是盯着吧,切不可轻举妄动。” 吴老二一听,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他比六叔公更紧张这些蕃国商人呢。 欢喜岭衰败了两年,仅仅两年,结果有多凄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现在好日子终于来了。 虽然越王成了皇帝,很快越王府的人都要搬去京城,但是欢喜岭的商业地位已经确定。 至少在拔步答冈地区,它已经是公认的贸易中心。 光是每次“赶大集”都足够热闹的了。 更何况,在上京那边建立对外的大货栈之前,这里依旧要继续承担最重要的使命。 而上京大客栈成立以后,欢喜岭也是这条商道的必经之地,可以成为一个重要的中转站。 所以,他是绝对不愿意把那些高丽商人得罪狠了,从而断了这条财路的。 …… 吴老二送走六叔公后,就喊了些镇上青壮,带上兵器,上了街。 大雪茫茫,他们提着的灯笼,在大雪中就跟鬼火儿似的,走半天也碰不到一个行人。 街上,只有欢喜镇负责巡弋的士兵和装模作样“自扫门前雪”的眼线。 “二哥,今儿傍晚时,我看见……金夫人的车驾出去过。” 一户人家门口,正在扫雪的一个青壮悄悄对吴老二禀报。 吴老二神色一凛,急忙问道:“她去了哪里?” 那人向镇东头指了指,道:“去那边了,去了哪,我不知道。” “她可已回来了?” “嗯,已经回来了。” 吴老二松了口气,嘱咐道:“你只管盯着,有什么异动就报告于我,绝对不能开罪了客人。” 那人答应下来,退回到门口继续扫雪。 吴老二吁了口气,领着十多个丁壮,趟着已经深及足踝的大雪,向镇头走去。 只要不是那些异国商人的住处,吴老二便不怕去查。 而且,这镇上哪幢房子属于何人,住的是谁,他也基本清楚。 他不辞辛劳地把旧镇范围外的新建房区域逐户查了一遍,一直排查到镇东头最外围的那户人家,什么都没有查到。 雪撬……有。 但欢喜岭不少人家都有雪橇,尤其是在此地商贸兴起以后,这样东西作为冬季的重要交通工具,必不可少。 狗,也有。 可是拉雪撬要么用马,要么用狗,不管是从实用性上,还是性价比上,普通人家都是用狗。 所以,这也没有什么问题。 吴老二主要是查这些人家有没有突然到访的客人。 但,只是查陌生人的话,他又能查出什么来呢。 杨沅在他进入房间之前,便已先一步翻出了窗子。 他的脚都没落地,就直接上了屋顶。 …… 一夜好雪,清晨起来整个镇子都银装素裹,宛如一个童话世界。 一些人家的门口因为回风,大雪堆的尤深。 可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下,金夫人却上了欢喜岭,向四姑奶奶辞行了。 四姑奶奶微笑道:“金夫人,昨夜刚刚又下了一场大雪,这路可不好走啊。” 金夫人嫣然道:“不碍的,妾身乘爬犁走,速度可也不慢呢。” 四姑奶奶道:“夫人这是急什么的,多捱几日,让积雪化一化,或者压实一下,岂不更方便。” 金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妾身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上一场雪时就没有走。结果这路况刚好了点儿,又是一场大雪。妾身只怕再等下去还是一样的状况,那可就耽误商船离开了。” 金夫人微笑道:“一旦耽误了行程,有些北地山珍就不好趁着南人过年顺利出手。妾身想带下一批货来,时间只怕也要延后,实在没办法呀。” 听了这话,四姑奶奶自然不再相劝:“金夫人实在辛苦,那老身就祝夫人一路顺风了。” 四姑奶奶把金夫人送到王府门口,看着她在侍卫陪同下袅袅地向山下走去,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金夫人给的理由很充分。 而且,前几天金夫人就表露过近日要离开的意思了。 所以,似乎是没有疑点的。 但,四姑奶奶总觉得不对劲儿。 真就有那么巧合? 如果,杨沅已经潜回欢喜镇,并且要由金夫人带他一起离开,是不是同样合理? 思忖片刻,四姑奶奶沉声唤道:“吴老二。” 吴老二连忙近前一步,微微弯下腰。 四姑奶奶道:“金夫人要走,你按规矩,领着人去查验,要格外仔细一些。” 吴老二请示道:“如果真发现了杨沅……” 四姑奶奶脸色一沉:“那就拿下!咱们虽有求于这些高丽人,却也不是怕了他们。这生意对咱们有好处,难道对他们就没有?咱们大金人总不能叫棒子蹬鼻子上脸!” 吴老二连忙答应一声,就要退下。 四姑奶奶心中灵光一闪,突又唤住他道:“叫萍儿她们陪你去查。两边的货物交接,一向是由她们操办的,叫她们跟着,有什么问题,一眼就看出来了。” 吴老二连忙又答应了一声。 …… 出入镇子的货物和人要进行查验,这是欢喜岭的商业功能迅速扩大过程中,渐渐完善起来的一个制度。 它不仅涉及到安全和管理,还涉及到收税。 是的,既然是商业行为,那就要正常收税。 不能因为这个交易对象本身就是这个政权的掌握者,那就放弃税收。 私人收入和这个政权的收入,毕竟是两码事儿。 这个理念,是杨沅灌输给他的徒儿们的。 但这个制度的设立,他却不知道。 许多规章制度的完善,本就是在新兴事物的成长中,渐渐萌生出来的。 这是他去上京期间,他的乖徒儿定下的规矩。 金夫人倒是知道出入欢喜镇是要查验货物的,但她并没放在心上。 一则是因为,作为欢喜岭最重要的大客商,她是享有绿通待遇的,很少受到严查。 二则,杨沅是逃出上京城的,追兵还在他后面。 也就是说,欢喜岭上是没有人知道杨沅逃跑的消息的,因此,只要她离开的及时,就不会有人疑心、严查。 只是,杨沅误判了一个人,那就是上官骆。 上官骆怨气冲天地正衔尾追来。 而且,这个年轻人已经派了轻骑,快马加鞭先行赶来了欢喜岭。 不仅是欢喜岭,这条商道沿途所有大部落,都在陆续收到消息。 所以,金夫人为杨沅预行安排的离开方式,已经不是那么可靠了。 当金夫人的车队准备停当,开始离开欢喜镇的时候,就被欢喜镇外设的税卡给拦住了。 原本只要看到是金夫人的车队,就只是满脸堆笑地点一下总车数,问一问车上的货物种类,马马虎虎统计个数字就放行的税监冯马虎,这回可一点也不马虎了。 他站在道路中央,皮笑肉不笑地道:“逐车检查,不可有所疏漏。” 然后,他便看向轻车中偎着炭炉,人比花娇的金夫人,赔笑道:“例行检查,时间怕是要稍长一些。旁边有暖棚,夫人可以下来活动一下手脚。” 吴老二领着临时充作税丁的一批青壮,走向了长长的车队。 在这批青壮税丁们中间,是一群唇红齿白、眉眼如画的小姑娘。 小姑奶奶们全都唬着一张俏脸,满面的悲愤。 显然,班长同学这回又没守住秘密。 她把杨老师要抛弃大家的消息,告诉了她的同学们。 完颜萍穿着裘袄,绷着一张小脸儿,紧紧按着腰间的短刀。 一群小姑娘虽然容颜尚显青涩,却个明艳灵秀,显然都是美人胚子。 她们就像陪着好闺蜜捉奸似的,鹿皮小蛮靴踩得积雪“吱嘎吱嘎”的,就气势汹汹冲了上来。 第532章 杨老师的最后任务(为JJM盟主加更) 货物不同,包装也就不同。 这第一车想必都是贵重之物,至少是怕风雪的物什,所以都用大箱笼装着。 “都搬下来,逐一检查。要轻拿轻放。” 吴老二狐假虎威地说着,还故意高声吩咐给金夫人听:“检查之后,要重新装车,捆绑仔细。” 欢喜镇上的青壮们轰然应喏一声,就将一口口大箱笼搬了下来。 “粗手粗脚的,别翻乱了。” 按着短刀,瞪圆了一双杏眼,看着青壮检查的完颜萍有些看不过去了。 “这些箱笼我们来检查吧。” 完颜萍挥了挥手,赶走众青壮,亲自走过去,掀开一具具箱笼。 她这里按一按,那里翻一翻,有时还拔出短刀挑一挑。 金玉贞的脸色很不好看,因为她没想到今天的检查会如此严格。 平时不都是走个过场的吗? 想到这种反常,她的心情渐渐沉了下来。 难道……杨学士潜逃的消息,已经传到欢喜镇了? 一定是这样,否则,欢喜镇不会如此盘查她的货物。 金玉贞马上向自己的人递了个眼色,又向那群小姑娘睃了一眼。 “事情一旦发作,立即拿人!抓了这些小女子充作人质!” 她的亲信侍卫明白了她的这个意思,便悄悄散开了去,只俟事有不妥,便立即动手。 “砰!” 又是一口箱子被掀开了,完颜萍弯着腰,一手撑着箱盖儿,一手握着短刀,向箱中看去。 她马上就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是如此熟悉,她做梦都梦到了几回。 杨沅的笑带着些许无奈与抱歉,就那么看着完颜萍。 杨沅也没想到,自己多少大事都做成了,偏偏会在小阴沟里翻船。 虽然心里很抱歉,但他还是准备出手拿人了。 他要用自己任命的班长做人质。 但,还不等他暴起抓人,箱笼前便又探过一张清秀的小脸。 李秀宁! 看到杨沅的一刹那,秀宁的眼睛蓦然瞪得溜圆,一张樱桃小嘴儿都惊诧地张成了o型。 算了,一羊也是赶,两羊也是放。 杨沅暗叹一声,准备一手一個,掐住她们稚嫩的脖子。 这两个丫头在完颜家和李家的地位非常高,二换一,欢喜岭不可能不放自己走。 只是…… “砰!” 箱盖盖上了,完颜萍一个转身,轻盈地一跳,一屁股就坐到了箱盖上。 她的一双小腿悠荡着,仿佛很悠闲,只是脸上的神色却是掩饰不住的紧张。 只不过,注意到她脸色的,也只有近在咫尺的李秀宁。 “咳!这车货没问题了,你们继续搜其他的,动作麻利些。” 完颜萍说着,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李秀宁。 两个人是死对头,一向针锋相对,什么事都要争一争的。 如果说完颜萍是完颜氏姑娘们的大姐头,那李秀宁就是李家派系这群姑娘里的大当家。 虽然李派山头林立,队伍有点散。 可是此刻,完颜萍对着她的死对头,却是满眼的乞求,求放过。 箱子里,杨沅伸出的手差点儿就被突然合拢的箱盖给夹住了。 然后,他就听到了箱盖上传出了完颜萍的声音。 这小丫头,她…… 一时间,杨沅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杨沅忽有所觉,似乎箱盖上又坐了一个人。 李秀宁坐到了完颜萍的身边,同样若有若无地荡着一双小腿以示轻松。 只是因为紧张,力道掌握不好,她的鹿皮小蛮靴的鞋跟不时会轻轻磕到箱子上。 箱子上是有暗设的通气孔的,而且不只一个。 杨沅抠开一个通气孔,向外望去,就见一双裹束的腿形极美的小腿,正轻轻摇呀摇。 她的主人,果然是坐在箱子上的。 从那双漂亮的小腿中间望过去,可以看到远处的金玉贞。 金玉贞神色不愉地站在地上,但偶尔望过来的眼神,却充满了惊疑和不理解。 金玉贞当然知道杨沅就藏在这口箱子里,所以她根本无法理解那两个小丫头在干什么。 她们应该看到了杨沅才对啊! 箱盖上,李秀宁沉默了一下,扭过脸儿,不解地看了看完颜萍,小声地道:“你……要放老师走?” 完颜萍咬了咬薄薄的唇,轻轻点了点头。 李秀宁皱了皱秀气的眉:“真要放老师走?” 完颜萍扭过小脸儿看着李秀宁,眼睛里有湿漉漉的雾气氤氲着。 “因为,老师想走啊。” 这句话说完,完颜萍已经委屈的想哭出来了。 她刚刚看到了杨沅的眼神儿,杨沅那尴尬、无奈和“抱歉,我要动手了”的眼神,看在完颜萍眼中,却只有一个意思: “萍儿,求你帮帮老师!” 就这一个眼神儿,她就沦陷了。 老师那么可怜,他都求我了呢,那当然……要帮他啊! 秀宁双手撑着箱盖儿,一双小腿不再悠荡了。 回想着方才和杨沅对视的刹那,李秀宁声音幽幽地道:“是呀,看着老师的眼睛,真的是没办法不答应他呢……” …… 车队的检查,完全没有问题。 吴老二放下心来,一身轻松地指挥众青壮,麻利地帮着金夫人的车队重新装车。 金夫人冷哼一声,不悦地道:“我们可以走了?” 吴老二赔笑道:“职责所在,夫人勿怪。您快请登车。” 金夫人跺了跺靴子,转身登上车去,将要掀开车帘儿的时候,身子微微一顿,看向路边那群小女子。 完颜萍和李秀宁就站在其中,一个扭着脸儿往左看,一个扭着脸儿往右看,就是没有一个看她或是她的车队。 金夫人满腹不解地钻进了车子,车队慢慢走远了。 李秀宁一直扭着头儿看向一边,她怕看向那离开的车队时,会忍不住哭出来。 另一侧,完颜萍却是忽然拾袖擦了擦眼睛,不等人问,便自己解释道:“雪沫子都吹我眼里了。” 她飞快地转过身,道:“走吧,我们回镇上去,这儿风太硬了。” 一群小脸冻的红扑扑的小姑娘转身往镇上走。 经过最靠外围的那户人家时,完颜萍和李秀宁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幢大屋。 两人坐在箱子时,趁着搜查的青壮去检查另外的车子,近处已经没有旁人时,和箱子里的杨沅有过简短的对话。 “老师,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这是完颜萍低声冲着箱子说的话,声音里带着一种委屈的哭音儿。 箱子里沉默了许久,杨沅只回答了她这样一句话: “镇东头第一家,有送老师回来的九只土狗。 你们若是有心,就帮老师照顾它们。” 狗雪橇可以驮人,也可以驮一部分货物。 但是像金夫人这一行车队,就不可能指望用狗来拉橇了。 所以这些狗子就被留在了那户人家,金夫人的车队是马拉橇。 和她们说什么呢? 难道说抱歉? 似乎,他也没有亏欠这些丫头什么。 说情话? 你都要永远离开金国的人了,要不要那么坑人家? 所以,杨沅选择给她们找点事儿做。 人,一旦有了事做,也就有了寄托,那就会少了许多的伤感。 她们的年纪还小,自己只是她们人生中的一个过客,彼此相处的过程虽然精彩,却是如此的短暂。 少年人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相信用不了多久,她们就会慢慢遗忘了他的。 完颜萍和李秀宁领着一群小姑娘走进了那户人家。 然后,懵逼的房主人就收到了一只金钗,而九只大笨狗,则被小姑娘们领走了。 大笨狗比小姑娘们的身子似乎还要强壮高大一些。 不过这种驯养的狗既聪明又温驯,它们似乎马上就理解了,这些香香软软的小丫头就是它们今后的饭碗。 于是它们对女主人们一个个俯首贴身,走路时都紧贴着她们的腿子,伱一个不小心,都能被它给绊倒了。 年纪最小的李小纯蹲下来,眉开眼笑地捋着大笨狗的毛发,好奇地问道: “秀宁姐姐,我们为什么要收养这些狗狗啊?” “因为……” 这一次,完颜萍还是没有守住秘密。 小班长太有倾诉欲了。 不过,这也是因为,她相信有她和李秀宁的共同决定,就能镇得住场子。 果然,当完颜萍眼泪汪汪地说及老师蹲在箱子里看着她时,小姑娘们共情了。 天啦,杨老师居然也有可怜兮兮的像条大笨狗的时候吗? 那必须原谅他啊! 杨老师居然求我们帮忙欸。 那必须答应他啊! 一群小姑娘想到她们最崇敬最热爱的老师居然会那么可怜,顿时母性大爆发。 于是,完颜萍和李秀宁的这个决定,便获得了正抹着泪的她们一致同意。 她们帮助了老师呢,一想到这一点,她们就既伤心,又得意。 当时正想着说一句“抱歉”,然后便一手一个,掐着他的班长和学习委员的脖子,把她们掳为人质的杨沅若是知道这样一幕光景,不晓得会不会感到一丝惭愧。 原来,照顾这些大笨狗,是老师交给我们的最后一个任务呀! 这一下,九条土狗顿时成了抢手货。 二十多个小姑娘,显然不够分的。 最后,李秀宁出来,一锤定了音:“没领到的不要急,等这些狗狗生了小狗狗,没领到的再来领养!” 这条提案,顺利通过。 当天晚上,上官骆领着数百骑勇士,一身风霜地冲进了欢喜镇。 第533章 上官月下追杨沅 金夫人车队离开的当晚,上官骆和沙牛儿领着数百骑勇士,冲进了欢喜岭。 “金夫人的车队已经走了?就在今晨?” 上官骆眉头一皱,顿觉其中必有蹊跷。 四姑奶奶道:“走了,今晨走的。不过,我们已经仔细检查过了,车队的人和车上的货,都没有杨沅的踪影。” 上官骆目光闪烁不定:“会不会检查的人有被收买的? 那位金夫人在欢喜镇驻留多日,她那么有钱,财帛动人心呐。” 四姑奶奶果断地摇头:“不可能!老身让萍儿她们去搜的。 萍儿一直很喜欢杨学士。如果她看到杨学士藏身车队之中,你说她会放人走吗?” 上官骆听了顿时释疑了。 当然不会放他走了! 欺骗了人家的感情,完颜小公主盛怒之下,会把他绑起来,先抽一顿小皮鞭,然后就把卧室修成监牢,把他永远囚禁在里边吧。 这么说,杨沅和金夫人的车队真的全无干系了,难道是我猜错了? 上官骆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反复推敲,能帮杨沅的,还是只有高丽人的车队。 上官骆忽然停住脚步道:“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儿。 他们是今早走的对么?他们是马拉橇,满车的货物,不会走的太快,我追上去看看。” 六叔公急忙道:“杨学士固然对我们很重要,这些高丽商人我们也得罪不得。上官大人你……” 上官骆微微一笑,目光精光隐隐:“多谢六叔公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 上官骆返身就走,四姑奶奶诧异道:“天色已晚,上官大人这是要往哪里去?” 上官骆头也不回,脚步匆匆:“追他!” …… 杨沅的逃亡路,非常的悠闲。 金夫人是很会享受的人,对于吃穿住行特别的讲究。 他们现在所乘的“马车”又没了轮子,下边变成了滑雪的橇,走起来可比车子平稳多了。 杨沅坐在华美舒适、温暖如春的车中,与高丽美人谈天说地,时而掀起窗帘,欣赏那雾淞的神话世界,真是好生得意。 大概他这般的舒适,就是上天也看不过去了。 所以,这一晚,他们遇到了马贼。 一群足足数百人的马贼。 这本来是绝不可能的,成规模的贼寇,意味着不事生产,只搞破坏的这群人,必须能随时掳掠到充足的物资。 所以三两个兼职的剪径小贼常见,这等规模的贼寇就不多。 可是现在不仅出现了这样一支队伍,而且他们还都配了马,鞍鞯皮甲,一应齐全。 更神奇的是,这些马贼中,还有人蒙了面,这是怕祖宗蒙羞吗? 金夫人很紧张,她的商队来来回回的,已经走过多少次了。 这条商道本就没有什么成规模的贼寇,又有沿途各个部落关照,所以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她带的侍卫虽然不少,可论勇武,也未必就比这群强盗更强。 如果……一旦自己的护卫被马贼们杀散,自己落在他们手中…… 想想那场面,金夫人脸都白了。 杨沅站在车辕上,看着月夜之下纵横厮杀,怪叫连连的马贼们,却忽然轻笑了一声。 “他们,终于还是追上来了啊,却不知……是谁领队?李佑?还是杨玄策、余奉先?” 今夜无雪,月光清明。 月光映着雪光,大地上的能见度相当高,毫不影响大家月下交手。 听到杨沅的话,金夫人动容道:“他们是金兵?” 杨沅道:“显然就是了。只不过,他们想来是不愿开罪你这位财神爷的,所以才诈称自己是马贼。” 金夫人并没有因为杨沅的这句话而放松。 因为,在金人眼中,高丽商队当家作主的人是王帅,不是她。 所以,在金人眼中,只要王帅在,就足够了。 再者,金人不愿开罪与之通商贸易的高丽人,所以才冒充马贼,那意味着什么? 那就意味着,他们以马贼的身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因此,她的危机并未解除。 金夫人很清楚,自己的美貌对一群可以为所欲为的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恨恨地跺了跺脚,道:“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的,我们很危险啊!” 杨沅道:“我知道啊,可是,我哭就有用吗?” 杨沅拔下了车头的大旗,旗子很快就被他捋到了地上,旗杆变成了一杆长枪。 杨沅立于车头,沉声道:“马战非你等所长,我们不能缠斗,立即往前冲!” 那车把式是金夫人的绝对亲信,他也看出形势紧张了,立即一纵马缰,驱使两匹拉橇的骏马向前冲去。 杨沅就立在车头,随那车子如何晃动,双脚都稳稳的仿佛生了根,手中一杆“大枪”虚虚地抬着。 看到杨沅那般挺拔的身姿,心中又惊又怕的金夫人忽然就有些安心。 这个男人,总是能给人一种安全感。 “噗!” “砰!” 杨沅先是一挑,接着一扫,策马赶来拦截的两個马匪便摔了出去。 一个被旗杆锐利的铁筑旗头刺进了胸膛,另一个被扫飞出去时哇哇吐血,恐怕不死也要重伤。 “应该就是他们了!” 蒙着面的上官骆眼睛一亮,一直伫马不动的他,向前冲了出去,荡起一地雪花。 他一直在车队中寻找着可疑的目标。 只是月下的雪橇百余架,四周又有双方人马不停厮杀,一时间他无法确定哪一辆才是目标。 直到这一辆雪橇突然离开包围圈,径直向外冲去,上官骆马上有了目标。 现在高丽人的车队还没有彻底溃败,所以没有发生溃逃。 这辆车能突然擅作主张,车上一定是有能做主的人。 尤其是他发现随着这辆车想要逃走,那些高丽武士舍了自己的对手,都想要冲过去策应,就更加确定了。 上官骆的马越冲越快,然后,他就看到了月下车头,傲然挺立,手执大枪的那道身影。 果然是你! 上官骆恨意满满,举起长枪就迎了过去。 “笃笃笃”,杨沅举枪与突然冲来的一名蒙面骑士连挑三枪。 他本想一枪就把来人挑于马下的,结果被格开了。 接着,在车马交错的一刹那,二人又交手两记,谁也没有伤到谁。 上官骆的马从车侧冲过去了,他要保持快马冲锋,才能形成强大的战斗力。 杨沅沉声道:“伱什么都不要理会,只管驱车,走!” 那车把式答应一声,向斜下里一道朝下的缓坡冲去。 杨沅用手中“大枪”一连又挑刺扫绊掉三名突入进来阻击的敌人,但刚刚错马而过的上官骆,又阴魂不散地追了上来。 杨沅已经认出上官骆了,毕竟两人朝夕相处那么久。 又是一番激烈的搏斗,这一次,两人交手四招,再度错马。 杨沅在车上退了一步。 他要保持双脚的稳定,自然要分心分力,不可能如上官骆一般全力以赴。 “走走走!” 杨沅顾不得其他人了,只管让那车夫全力催动马匹。 后边追兵与掩护逃走的高丽武士们忘我的厮杀着。 沙牛儿似乎也发现了这边的异状,正策马向这边狂奔过来。 上官骆圈马而回,与杨沅再度交手。 “不好!” 杨沅脸色一变,他没想到上官骆居然改变了攻击对象。 在一枪挑开杨沅的“大枪”之后,上官骆突然一枪刺向那赶车的车夫。 “噗嗤!” 车把式一声大叫,胸口被大枪刺穿,再被人一挑,惨叫着摔下车去。 雪橇就从他双腿上辗过,他连一下挣扎都没有,显然是摔下车时,便已气绝。 那马拉的雪橇失去操纵,顿时剧烈晃动起来。 拉车的两匹马失去了统一的驾驭,想跑的、不想跑的,想往左跑的,想往右跑的,拉扯的那雪橇一纵一晃的。 杨沅在车头也站立不稳了。 车中,一道人影果断地扑了出来。 金夫人坐到了车把式的位置上,立即拉起了马缰。 杨沅有些意外地看了金夫人一眼,他没想过这位天之骄女会驾车。 他更没想过,一个不懂武功的高丽贵女,居然会有如此胆魄。 上官骆又一次圈马杀过来了,杨沅突然舌绽春雷,厉声大喝:“上官骆!你敢杀金夫人,我必杀你!” 不知道是这句话起了作用,还是上官骆不杀女人。 本来身形微侧,策马而至,要挺枪刺向金玉贞的上官骆,突然就改变了攻击方向,一枪向杨沅扎来。 “啪啪啪!” 双方大枪三记交击,但此时看来,上官骆显然是刚刚临时改变了击目标了。 他刺向杨沅的枪,一时来不及调整力道,发挥出来的力量已然不足。 一连三枪,到第三枪时,本就无法使出全力的上官骆被杨沅大枪一扫,手中枪便脱手飞出。 车马交错,杨沅一记“回马枪”便犀利无比地扎了过来。 “完了!” 上官骆的惨笑刚刚浮现在脸上,就见那枪变扎为扫,居然还是用的巧劲儿。 不然只这一扫,起码也要扫断他几根肋骨。 上官骆摔到雪地上,翻滚了几圈,一头一身的雪,便跳了起来。 就见杨沅因为临时变招,重心外移,竟向狂奔的马车外摔了出去。 杨沅用大枪在雪地上一点,随即弃枪,双手一扒车辕,卷腹收腿,竟尔倒翻回了车上。 上官骆站在雪地上,蒙面巾业已掉落。 他怔怔地望着雪月之下那道越去越远的车影。 沙牛儿领着几名骑士,提着血淋淋的长刀冲至近前,担心地叫道:“尚书大人?” “我没事!” 上官骆拍了拍身上的雪,纵身而起:“我们继续追!” 一名骑士被他踹到了地上,上官骆稳稳地落地了那名骑士的马背上,一磕马腹,便追向车影。 沙牛儿把牙一咬,大喝道:“追!” 便领人随在上官骆身后,继续追了上去。 第534章 温泉水滑 “去!” 杨沅把一些食物背在身上,便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两匹马拉着雪橇,就向茫茫雪原奔了下去。 这条路是往钝恩城去的路,由于商道的兴起,沿途已经有不少部落迁人到路边定居开店了。 所以,这两匹无主的马儿,也许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天正飘着雪花,雪不大,爬犁的痕迹不会那么快就被湮灭。 而这条路又是往钝恩城去的,上官骆他们追上来,没理由不追下去。 这就是杨沅毅然弃了雪橇的原因。 “金夫人,你设的接应点,就在这附近吧?” “妾身沿途一共设了六处接应点,其中一处就在这附近,离开大道,往那边走二十多里,有一个小村落,就在那里。” 杨沅看了看雪路,荒野中雪尤其的深,晚上跋涉,很危险。 “好,我们先上山暂避。” 杨沅看了一眼,心中有了决断。 金夫人抬头看了一眼那山,蛾眉一挑,道:“汤泉山?” 杨沅用一截大树枝,一路上山,一路扫雪。 扫平了脚窝,再下一层薄雪,也就没了痕迹。 扫到半山腰处,杨沅就扔了树枝。 山下没有脚印,如果这种情况下上官骆还会跑到半山腰找痕迹,他就认了。 扔了树枝之后,杨沅步伐就加快了,但金夫人却没有他这么强的脚力,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得罪了!” 杨沅告罪一声,便上前一步,揽住了金夫人的小蛮腰。 金夫人娇躯一僵,脸红透了,却什么都没说。 她被杨沅一路扶持着上山,连呼吸都不敢太粗重。 以到于到了山顶,杨沅松开她之后,金夫人不顾形象地一屁股坐到雪地上,就呼呼大喘起来。 “上山,就是自寻死路。上官骆很聪明,聪明人不会认为我会自找死路。” 杨沅眺望着山下,得意地说着,转身走回金夫人身边。 金夫人摘下了狐绒柔软的皮帽,擦拭着额头汗水,喘喘地道: “都怪妾身,策划的还是有问题的,完全没有想过,他们有绕过杨学士这个潜逃者,先往前边堵截的可能,以至如此被动。” 杨沅摇摇头,道:“也就上官骆这个怪胎吧,别人不会认准了一条死理,就一条道走到黑的。” 他看看金夫人雾气蒸腾的额头,皱眉道:“你这样,很容易受了风寒。” 杨沅想把帽子给她扣回去,金夫人抬了下手,苦笑道:“学士让我缓缓先,真的好热。” 杨沅看了不远处那眼温泉,道:“既如此,夫人不妨去温泉里沐浴一番,待汗气泄了再出来。” 虽然泡进温泉水很热,但那种热和汗出如浆时,直接被冷风吹是两码事儿。 金夫人犹豫了一下,飞快地看了杨沅一眼,迟疑道:“现……现在吗?” 杨沅把他背的吃用的东西放到一边,对金夫人道:“你去吧,我到前边盯着,看看追兵动静。” 杨沅说着,就走出山顶的温泉,在坡那边一片突起的岩石下,寻個背风的方向,把身子藏了进去。 这已是他们被上官骆、沙牛儿一路追杀的第二天了。 因为杨沅要逃去的方向是确定的,而上官骆也确定了他逃去的方向。 所以虽然大地茫茫,双方一追一逃间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发现。 但每次歇息之后,上官骆和沙牛儿总能阴魂不散地追到左近。 杨沅安静地等了很久,远远看见了山下一队骑士走了过来。 这时是午后,今天是阴天。 杨沅往岩石缝里缩了缩身子,盯着山下。 两名骑士下了马,在雪地上小心地检查了一番,回身禀报道: “大人,有一架雪橇,往钝恩城方向去了,看痕迹,过去最多一个时辰。” 沙牛儿扭头对上官骆道:“果如大人所言,杨沅要去的,就是钝恩城。” 上官骆往四下里看看,只有往钝恩城的方向,是有修整过的道路,所以雪路倒还平坦。 至于原野之中,那雪便忽深忽浅,极是难行了。 上官骆又抬头看了看汤泉山。 杨沅马上往岩石下再躲了躲,甚至避开了眼神儿,似乎隔着这么远,彼此的目光也能碰上似的。 上官骆往山上深深地望了一眼,再扭头看向那条有着爬犁痕迹的雪路,浅浅一笑,道:“走,咱们一路追下去。 要是不见人,咱们就去钝恩城,把金夫人和杨学士一起失踪的坏消息,告诉王帅公子。” 沙牛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告诉王帅公子,他那千娇百媚的夫人,和杨学士清清白白地双宿双栖了吗? 哈哈哈,上官大人,你好坏啊!” 杨沅眼看着马队向钝恩城的方向追了下去,不由轻轻吁了口气,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汤泉山? 谁会想到,他此时还会上山洗温泉? “杨学士!杨学士?” 金玉贞趴在石隙里,悄声地呼唤。 看清杨沅的位置后,金玉贞脸上露出甜甜的笑:“杨学士,我洗好了,你也去沐浴一下吧。” “好!”杨沅站起身,走回到山顶。 温泉汤池的一侧,有两幢小木屋。 那是上次杨沅让阿里虎和阿它提前来此,在此与盈歌和阿蛮“移花接木”时建造的栖身之所。 小木屋还在,上边压着厚厚的积雪,因此不特意去看,还真注意不到。 杨沅指指那边,道:“夫人可以到那边小木屋中暂且歇息一下。我们今天不忙着走,明天一早再下山。” 金玉贞答应一声,走到那小木屋前,费了把力气,才把积雪堆塞的房门拉开。 小木屋空空荡荡,没什么东西。但木床、灶坑、陶罐等物,倒还是有的。 金玉贞看到地上堆的有松枝,大概是准备用来烧火的,便拿起一枝,扫了扫木床,坐了下去。 想了想,她的目光忽然变了。 她慢慢站起身,犹豫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地向门口走。 木制的门足以挡风,但仍有空隙。 金玉贞踮着脚尖儿,闭起一只眼睛,把另一只眼睛凑了上去。 如果此时等在木屋里的是杨沅,他会不会偷看美人入浴? 一样的道理。 反正没有人知道,反正我就是看看,这便是放纵的理由。 只一看,金玉贞就面红耳赤了,可是,眼睛偏偏睁得更大。 汤泉山,杨沅来过一次,金玉贞来过一次,杨沅和金玉贞一起来了这次。 杨沅宽衣解带,走上了汤池边一块大石上。 温泉水散发着热气,这山顶像一个倒扣的盆,风吹不进来,所以空气并不寒冷。 大石头也是温热的,天下还有雪花飘零。 杨沅就站在那大石上,下午的阳光为他健壮阳刚的身躯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边。 金玉贞惊艳地看着那“神躯”,就像是看到了桓因,高丽人神话中的至高神,太阳神! 不,此刻的他,不是像,他就是太阳神! 金玉贞面红耳赤,觉得这种偷窥的行径,完全不符合她一个有教养的贵女身份。 但她口干舌燥地吞了口唾液,偏偏就不舍得挪开眼睛。 杨沅高高举起了双臂,学着后世的跳水动作,凌空一纵、团身一翻,双手抱膝,然后鱼儿般入水。 “卟嗵!” 杨沅一头扎进了池水,也似扎进了金玉贞的心里,她急忙心虚地退了两步,按住自己快要跳出腔子的心脏。 露天的温泉热气腾腾,有微微的硫磺气味。 天空中飘落的雪花,很多还没落下,就被热气冲化了。 只有极少数雪花钻入了池水,消融不见。 丝丝缕缕的热力透入肌肤,渗入内腑,整个人都像融化在那温泉水中似的,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杨沅一动不动,放松了四肢,任由泉水抚摸着肌肤,缓缓休憩着气力。 “砰砰!” 不知什么时候,房门叩响了两下,呆呆坐在床边神游物外的金玉贞哆嗦了一下,连忙道:“啊,我在!” 杨沅的声音从外边传来:“金夫人,我也洗好了。咱们弄点东西吃?” “啊,好!” 金玉贞连忙起身,整理了一下头发,匆匆检视了一下身上,没有不妥之处,这才迈步过去。 “吱呀~” 房门一开,出现的又是一个气质高雅、雍容华贵的美妇人。 金玉贞穿着一袭白色的衣衫,头发束了一个高马尾,颀长的颈项,让她有种高不可攀的贵气。 杨沅也是一袭月白色的衣衫,头发同样只束了一个高马尾,刚刚沐浴过后,身上有些热。 他的胸口微敞,结实宽厚的胸肌露出一截,被烫成了红色。 金玉贞的目光也似被烫了似的,连忙挪开目光,退后两步。 杨沅道:“我就在你房中生火吧,正好烘一烘房子,晚上加些木头压着火,也就不会冷了。” 金玉贞不自然地捋了一下鬓边的发丝,柔柔地答应了一声。 杨沅生火,金玉贞便取了那些陶盆陶碗去洗净,又盛了纤尘不染的白雪进来。 杨沅已经用木枝做好了架子,盛着雪的陶罐架上去,白雪很快就融化了。 期间,杨沅去了趟隔壁木屋,也生起火来,提前烘去房中的潮气。 杨沅把那个大包袱也提了进来,里边不仅有换洗的衣物,少量的盘缠,还有些饼和肉干。 杨沅很熟练地煮肉粥、烤烙饼。 已经无事可做的金玉贞坐在一边,看着杨沅的操作,忽然觉得,如果是这样的逃难,似乎也不错。 餐虽简单,但秀色可餐啊! 第535章 我不是我(为JJM盟主加更) 上官骆在一个路边的小酒馆里,找到了那架爬犁。 小酒馆的店主叫王二狗,和王二彬一字之差,命运却是天壤之别。 如今已是大雪封山的时节,二狗本打算回庄子里猫冬去了。 不过,他听人说,冬天的时候,这里也将有客商通过。 冰天雪地中,忽然有家小酒馆儿,提提价客人也是愿意接受的吧? 二狗想要多赚点钱,明年好讨个媳妇儿。 反正回去村里,如今大雪寒冬的,他除了整天窝在炕头上也无处可去,于是就留了下来。 结果上天果然是照顾勤快人的,他捡到了一架爬犁,还有两匹拉爬犁的马。 这可是一笔意外之财,而且是很丰厚的一笔财富。 二狗很高兴,不过他也担心爬犁的主人会寻来,于是他赶紧牵着马,连着爬犁一起送到了小店后边的松树林里。 二狗子正拿着松枝,急三火四地打扫着爬犁一路拖曳而过的痕迹,上官骆和沙牛儿就追上来了。 一番盘问之下,二狗子招了。 这些人太凶了,看着就是会杀人的样子,吓得二狗子鼻涕与眼泪俱下。 虽然说哭泣是男人的黑丝,但那仅限于颜值高的男人。 就像杨沅,他都不需要哭,他只是露出子一个无奈与歉然的眼神儿,完颜萍和李秀宁两個小丫头就沦陷了,被他感动的稀里哗啦的,为他死都愿意。 二狗子哭了,却只能显得更丑。 上官骆等人让他领着,追去林中看了看,果然如二狗子所说,爬梨和马儿就在那里,但是不见人。 上官骆怔忡了片刻,转身就走,沙牛儿一见,连忙追了上去。 二狗子惊讶地看看这群来而复返的人,又看看那无人理会的爬犁和马儿,猛地吸了吸大鼻涕,高兴地咧开了嘴巴,虽然他脸上的泪还没干。 他忽然觉得,过程虽不美丽,结局却终归是美好的。 等到春天,他就要有媳妇儿了。 上官骆和沙牛儿带着人回到了大道上。 上官骆沿着似路非路的大道往前走出几步。 这里四下毫无遮挡,风挟着雪扑面而来,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但上官骆却连眼睛都没有眯一下。 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爬犁都舍弃了,他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如果我继续穷追不舍,他只能舍弃能够接触人烟的地方,尽量逃往穷荒僻壤吧? 上官骆心中,蓦然浮现出一副画面: 一个人,冻僵在雪地里,硬梆梆的。被人翻过身,抬起来时,他都保持着僵卧在雪中的姿势…… 上官骆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他害怕了。 他怕杨沅真的会冻僵在荒野里。 可是正因为害怕,他心里也更加的愤怒。 混蛋啊,你宁肯死也要逃走吗? 沙牛儿走过来道:“大人,他用爬犁引开咱们,难不成……他并不是想从钝恩城离开?” 上官骆迟疑了一下,缓缓地道:“可能是他故布疑阵,仍然从这边走水路。 也有可能只是想在此获得一些给养,然后南下吧。” 沙牛儿哐荡着一双牛眼,问道:“那咱们往哪儿追啊?分兵?” 上官骆摇了摇头,道:“不用追了。咱们追到这儿还没抓到他,再追下去,也就没有意义了。 因为接应他的人如果是高丽人,那么他可以上船的地点,可以是图们江的任何一处沿岸。 而由此开始,他可以选择的登船路线,也已无从揣测。” 上官骆轻笑一声道:“也就是说,除非咱们把大金国所有的兵全都调来沿江封锁,一直封锁到入海口去,否则,拦不住他了。” 沙牛儿瞪着眼道:“都拦不住他了,尚书大人还笑什么?” 上官骆笑道:“对手够强大,被他耍了,咱们才不丢人啊。” 沙牛儿歪着头想了想,赞同地道:“有道理!” 上官骆扭头看向长路尽头,轻声地道:“本公子今日就放你一马,毕竟……强扭的瓜儿不甜呢。” 上官骆舔了舔嘴唇,继续轻笑:“可是你信不信,我能让你自己再跑回来?” 沙牛儿惊诧地道:“尚书大人,人都跑没影了个屁的,你还能让他自己跑回来?” 上官骆淡然道:“现在不能。” 他剑一般乌黑漂亮的眉轻轻地向上一挑,说道:“以后能!当他在大宋君疑臣忌,无立锥之地的时候。” 沙牛儿没听明白,为什么杨沅会无立锥之地,杨学士在大宋的人缘儿有这么差吗? 他还想请教一番,上官骆已然猛地一甩猩红的披风,转身道:“咱们回去!” …… 肉粥快炖好了,饼也烤得酥脆,咬一口,面香混合着芝麻的香味儿,不用就着菜,也能吃的津津有味儿。 不知不觉间,金玉贞已经凑到了杨沅身边,嗅着肉粥的香味儿,肚子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叫声。 金玉贞顿时有些难为情起来。 杨沅笑了一声,掰了一块烤好的面饼递给她:“先吃一块垫垫肚子。” 金玉贞红着脸接过去。 她的手被泉水泡过的肌肤刚刚恢复平滑的状态,被火光一映,晶莹剔透,玉雕的一般可爱。 杨沅忽然吸了吸鼻子,好笑地看了金玉贞一眼,问道:“我们在逃命诶,你还带了胭脂水粉?” 金玉贞张开小嘴,正要咬一口面饼,听到这话,惊讶地张大了水灵灵的大眼睛:“我没有啊!” 杨沅笑道:“这有什么好掩饰的,伱没敷脂抹粉,身上怎么会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啊?别是肉粥的香味儿吧。” 杨沅道:“当然不是了,难道肉粥的味道我还闻不出来?” 说着,为了确认,他凑近了些,在金玉贞身上又嗅了嗅。 忽然,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因为意识到彼此都有些过界,所以有点不好意思。 杨沅的确在金玉贞身上闻到了一种特殊的香味儿,就像是刚刚露芽的青草香,又似含苞待放的花苞香。 清幽而不浓烈,但是很好闻。 金玉贞有些难为情,又有些小欢喜。 她悄悄地吸了吸鼻子,却什么特殊的味道也没闻出来。 金玉贞忍不住咳嗽一声,打破沉默,带着点不太明显的沾沾自喜,说道: “妾身从古书上看到说,有些人天生就有体香,是真的吗?” “并没有!”杨沅立即毫不留情地打击她的优越感。 “每个人身上都有独特的气味不假,所以嗅觉灵敏的狗子,能够通过气味识别不同的人。 但气味,可不代表是香味儿。” 金玉贞不服气:“杨学士刚刚还说人家身上有香味儿……” “咳,我可不是狗子,我能闻到,只是因为有些人的味道,恰巧能被有些人闻到罢了。” “你刚刚明明说了是香的。”金玉贞不满地强调。 身上有味儿和身上有香味儿,那意思可太不一样了,必须得强调一下。 杨沅道:“我说香,其实它未必真是香,只是对我来说,它是香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如果你能闻到对方身上其他人闻不到的气味儿,而且你还觉得很好闻,那就是你的基因选择了他(她)。” “基……什么因?” “基因就是……承载一个生命所有信息的……就当是你的身体吧,你的身体,本能地喜欢他(她)。” 杨学士这是在向我表白吗? 金玉贞忽然间便面红耳赤。 两个人享用了一顿简陋而香甜的晚餐。 二人又一起去温泉上游取了水漱口,一起回来的时候,金玉贞看到了杨沅堆放在池边的换洗衣物,顺手便抱了起来。 “一会儿,妾身替学士洗了吧。” 杨沅道:“何必劳烦,塞回包袱就是了。” “不碍的,反正……我也不会睡那么早,闲着也是闲着。”金玉贞微笑地说。 杨沅没有再说话。 自从他解释了为什么只有他能闻到的玉贞的体香,金夫人看他的眼神儿就有些特别起来。 杨沅帮她压好灶火,告辞返回自己那幢木屋的时候,他站在门外,她站在门里。 他看着金玉贞的眼睛,金玉贞看着他的胸口。 “我回房了。” “喔~” 金夫人的声音软绵绵的,不复曾经清冽如琉璃的声音。 杨沅很清楚,如果他现在一步迈进门去,他就能够得到她。 金玉贞也很清楚,如果杨沅重新回到房中,她就不会再矜持。 但,杨沅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 水到了,渠也成了,却似乎……总是还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杨沅礼貌地道了声晚安,一转过身,便戴上了痛苦面具:“为什么要装杯呢?” 如是这般地想着,他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木屋。 金玉贞并不会洗衣服。 她抱着衣服回到池水边,努力回想曾经见过的家里女仆浣衣的场面,然后她就惊喜地发现,她没有那种槌衣的木槌。 理直气壮地放下衣服,看了看水中的倒影,金玉贞忽然又拿起了杨沅的衣服。 她心虚地向杨沅的小木屋偷看了一眼,然后把衣服凑到自己鼻子下边,深深地吸了一口。 有种……说不出的气味,反正她很喜欢闻。 难道这就是杨学士所说的,因为我的身体喜欢他? 啐! 你臭不要脸! 金玉贞红着脸儿,嫌弃地向水中的自己皱了皱鼻子。 是她的身子馋杨学士了,关她金玉贞什么事, 所以,我必须跟我的身子划清界限! 第536章 小帅终自由 上官骆回到了欢喜岭。 他放弃追赶了,因为那个男人宁死也要走,他担心杨沅真的会死。 不过,唯其如此,他更加不甘心了。 新金的皇帝愿意慷慨地赐予他可以赐予的一切,新金还有对他推心置腹的皇太子,还有他这样的知交挚友,为什么他要弃如敝履呢? 上官骆不甘心、也不服气。 他还就不追了,他要让杨沅自己回来求他原谅! 但,这件事需谋划长远,不是他自己就能决定的。 金国有“血浮屠”,宋国有“机速房”,西夏有“飞鹞子”,新金也该建立一个谍报组织才对。 他决定先征求四姑奶奶和六叔公的意见。 如果有了他们的支持,再说服完颜律逖那就容易的多。 所以,他没有直接返回上京,而是回到了欢喜镇。 登上欢喜岭,和四姑奶奶、六叔公一番沟通,得到了两人的支持,上官骆非常高兴。 他又得知高丽这最后一支商队离开后,欢喜岭上原越王府的这些人也要迁往上京,一家人共庆新年了。 上官骆便决定护送他们的队伍,和他们一起进京,也免得吴老二还要派人往返于两地。 走出王府正堂,上官骆便发现,几位王府里的小姑奶奶正从院中走过。 几乎每个小姑娘身边都陪着一只高大的土狗。 上官骆很是诧异,欢喜岭上的人这么喜欢养狗吗? 沙牛儿忽然看到了一条大笨狗。 “咦?这不是给我们拉橇的狗吗?就是杨学士带走的雪橇犬啊!” 沙牛儿指着李清露带在身边的那只大笨狗吃惊地叫了起来。 那条狗少了半只耳朵,因为有这個明显的标志,所以被沙牛儿一眼就认了出来。 上官骆眯了眯眼睛,走过去,蹲下身,微笑地看着李清露,道:“小姑娘,你这狗子,你什么时候养的?” 李清露眼珠乱转,开始准备编瞎话儿。 但,上官骆的盘问还是很快就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只因为他说了一句话,刺激到了李清露。 “你还很开心呢小丫头,你杨老师都不要你了呢。” “才没有呢,杨老师是不得已才走的!” 李清露顿时涨红了脸颊:“老师说过,他在宋国有妻有子,那他当然不能做一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啦!” 李清露拼命替自己老师辩解着:“老师才不是不要我们了呢,他可喜欢我们了! 这条狗,就是老师送给我的礼物!” 上官骆笑了笑,慢慢站起身,眼神幽暗起来。 好啊,你真好!连一只狗,伱都给它妥善安排了呢! 对我,你却没有半点表示。 你甚至不肯给我留一封信! 难道在你眼里,我连条狗子都不如? 既然这样,那么以后我无论怎样对付你,都不过分了吧? …… 钝恩城里,王帅春风得意,无比潇洒。 其实,只要没有金玉贞在他身边,或者没有金玉贞的眼线在身边,他一贯春风得意。 更何况在潺春、显星两大部落人的眼中,王帅就是一个显灵的财神爷。 王帅在金夫人那里失去的自尊和自信,在这里全部能得到满足。 以至他久违的雄风都彻底恢复了。 昨夜,他召“一捻红”侍寝。 一番暴风骤雨般的伐挞,竟让那个惯历风雨的女人都忍不住苦苦乞饶了。 哈,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王帅打算今晚要继续一逞雄风。 今儿晚上,我要一个打两个! 王帅又喝了一杯酒,志得意满地想。 今晚点谁侍寝好呢? 王帅正笑眯眯地盘算着,便收到一个不幸的消息:“少爷,少夫人回来了。” “啪!” 王公子茫然呆坐,顿时如中定身法儿。 酒杯失手落地,在舱板上摔成了两截,碎都碎的不那么干脆。 “和少夫人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男人,说是姓杨。” 杨沅? 王公子顿时回了魂儿,如果那位能降住母老虎的大神通者也在,他就有了主心骨儿了。 “他们在哪里?” 侍卫答道:“夫人带那个姓杨的上了顶层‘花明’舱,还叫人备热汤,说要沐浴。” 侍卫回答的时候,神色微微有些怪异的神气。 女主人回来了,第一件事难道不是应该先来见见男主人吗? 而且女主人还带了个男人,直接就上了卧舱,要给那个男人安排沐浴,都不和男主人打声招呼。 这个侍卫是王家的人,他是第一次随船出海,而且一直负责货物的收发与押送,所以对于男主人和女主人的相处关系不是很清楚。 王帅闻言大喜,没错了,那男人一定是杨沅。 夫人要和他沐浴? 啊~哈哈哈哈,果然,我就知道,俊男美女,孤身同行,怎么可能不磨擦点什么出来呢? 王帅很快乐地站了起来:“‘花明’是吗?” 他拔腿就走。 王公子要去捉奸。 这么快乐的捉奸当事人,也是世间独一份儿了。 …… 杨沅被安排的这间舱室,就在金夫人卧室的对面。 此室名“花明”,对舱名“月暗”。 杨沅的本意,为安全起见,是不要在钝恩城上船的。 金夫人在沿途已经设了接应点,让接应点的人去钝恩城码头上通知王帅一声。 待王帅启程回国时,他们在沿江寻一个机动点上船,这样会更加安全一些。 但金夫人只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疑虑。 “杨学士尽管放心,我们这船,本就是由贵国交付使用的。 船上有一间暗舱,是贵国一个名叫王长生的大匠亲手设计的,十分隐秘。” 王长生设计的暗舱? 杨沅立刻放心了。 这间暗舱就设在顶层,“花明”舱内就有入口。 由于巧妙的设计,人走进船舱,是无法发现它缺失了一部分的。 而王长生亲手设计的密道机关,不知情者谁能发现? 所以,杨沅就跟着金玉贞,由接应点的人策应着,悄悄上了船。 金玉贞在杨沅面前柔柔弱弱的,一副你说什么我听什么的样子。 但是回到她的船上,在其他人面前,却是一个说一不二的女暴君。 金玉贞一声吩咐,换洗的新衣还有浴桶浴具,马上就被送进了船舱。 杨沅刚刚宽了衣衫,舱门便被叩响了。 “咚咚咚!” 杨沅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看向床头的暗舱入口。 “杨学士,我是王帅啊!” 杨沅心头一松,顺手抓起一条大浴巾往腰间一缠,便打开了舱门。 “杨学士,你回来了啊!” 王帅满面堆笑,眼睛贼亮贼亮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推开杨沅,迫不及待地冲进船舱。 没人! 虽然卧榻与客舱之间用屏风隔着,但屏风只是一道绣花的薄纱,里边藏不住人。 王帅目光一黯,顿时有些沮丧。 杨沅赤祼着胸膛和小腿,只踩了一双木屐,缠了一条浴巾,诧异地道:“王公子找什么呢?” 王帅忙道:“哦,好久不见杨学士,为兄有些兴奋。你这……还没沐浴呢?” 王帅赶紧道:“抱歉抱歉,打扰了,我一会儿再来。” 杨沅道:“正要入浴。” “那好那好,你先沐浴,一会儿咱们再聊。” 王帅打个哈哈,一旋身,便走了出去,“砰”地一声替他带上了门。 “是不是我来早了,怎么不在呢?” 王帅站在舱廊里,懊恼地自言自语一番,便看向了“月暗”。 这间舱室,就是金玉贞的卧舱,平时连他都不能进入的。 想了一想,王帅便走过去,叩响了房门。 “嗒!”才叩了两声,金玉贞就笑靥如花地打开了舱门。 一看来人是王帅,金玉贞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她一转身,踩着木屐,便“哒哒哒”地走了回去。 王帅注意到,夫人已经换了一袭丝织的睡袍,秀发就慵懒地披散在她的肩上。 她那纤细的小腰肢,在柔软的丝袍下,就像水波之下扭动而行的一条水蛇。 还有她那惊人的丰隆,在修长双腿的款摆之下,就像树丫之上烘托出来的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月下的枝丫,正在风中摇曳。 王帅的眼睛又亮了,他发现了可以发作的机会。 他立即闪身进入船舱,把舱门用背顶上,深吸一口气,立刻变成了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 “玉贞呐,你方才的笑,是为杨学士而笑吧?” 金玉贞走到椅子上坐下,乜了他一眼,不晓得这个神经病又要干什么。 “你穿成这副样子,都不怕杨学士见外了吗?” 王帅气愤的浑身发抖:“你可是有妇之夫啊,难道你就没有发现你现在这副样子,不适合让你丈夫之外的任何男人看到吗?” 金玉贞懒洋洋地道:“是有夫之妇!” “那不重要!” 王帅一脸的屈辱与悲伤:“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 你们,啊!你们果然发生了苟且之事!” 金玉贞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她真想打死这个混蛋算了。 搞什么啊,真以为老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就这么生硬地往我身上泼脏水? 当你一脸激愤的时候,能不能把你的嘴角往下压一压? 金玉贞冷冷地道:“我从欢喜镇逃回来的,随从全都走散了,你作为丈夫,难道不该关心一下,我路上遭遇了什么吗?” “我当然关心!你和杨学士发生了苟且之事了,是吧是吧?你不要否认,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王帅看了看舱室中间摆着的大浴桶,即兴小作文写的飞起:“如果我晚来一步,你们已经共浴了吧?” “我……” “所以,刚才你打开门,才会一脸的荡漾。” “我……” “你还穿成这副风骚的样子!阿西~” “你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坏女人!” 金玉贞瞪起了眼睛:“王帅!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王帅胆儿一突,但一想机会难得,这个屎盆子必须扣下去,不然我几时才能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 于是,他壮起胆子喝道:“玉贞呐,你现在是要狡辩了吗?” “我……” 金玉贞的眸中两簇火苗在燃烧,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对!你没说错!我被杨学士给睡了!杨学士可厉害呢!你能怎么样?” 王帅如遭雷击,连退三步,悲愤的脸庞都扭曲了:“你承认了,你亲口承认了,哈哈哈,果然是这样啊!” 王帅猛地甩了一下头,正色道:“因为彼此家族的原因,我不会休弃你……” “嘁!” “但是,只限于这么一个给外人看的名份了。 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实际上再没有任何关系! 我不会用丈夫的身份约束你任何事,你也休想再管教我!就这样!” 图穷匕现了,铺垫了半天,这才是他想说的话。 “滚出去!”金玉贞气到快要爆炸了。 “我会走的,记住我说的话,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完啦!” 王帅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但是他的表情没有控制好,在他贴心地转身给金玉贞拉上房门时,眉眼和唇角就已经翘了起来。 “诶西,怎奈坎奈达!”金玉贞沮丧地坐到了椅子上。 虽然和王帅没什么感情,可是被人这般千方百计地想要推出去,还是让她既沮丧又恼火。 我做女人,真就这么失败吗? 不,才不是呢! 想到杨沅说过,她身上有好闻的味道,金玉贞一下子又振作起来。 那是你不识货罢了,杨学士可是说过,我有他喜欢的味道呢。 人家可是大宋的状元,三元及第的文曲星,他都承认我是一个闻着很香的女人了。 你看不上,那是因为你根本配不上我! 金玉贞又自信了,她站起身,挺起胸,瞄了一眼梳妆镜中那具凹凸有致的好身材,便趾高气扬地走向浴桶。 …… 王帅回到他的住处,盘膝坐了一阵儿,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莺花,莺花呢,快叫莺花来见我。”王帅大声吩咐着。 莺花也是他的十九房侍妾之一。 自从金玉贞将她们买回来,她们就成了王帅可以公开亲近的女人。 在此之前,没有金夫人点头,王公子可是任何雌性生物都不能近身的。 莺花很快就来了:“少爷?” 王帅眉飞色舞地道:“莺花啊,我叫你收的那对双生子的小丫鬟呢,叫她们沐浴一番,今晚给本少爷侍寝。” 莺花吃了一惊,急忙掩上舱门,凑上前道:“你疯啦。 不是你说以奴家买丫鬟的名义先把她们买下来,以后等机机会再说嘛? 我可是听说了,少夫人刚刚回来了呢。” 王帅神气活现地道:“我知道她回来了,就是因为她回来了,我才敢收了啊。 因为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管我了。” “哈哈哈,你男人厉害吧?” 第537章 将归 冬月廿一日,彭祖百忌曰:辛不合酱,主人不尝;亥不嫁娶,不利新郎。 这一天,于大宋而言,是一个极盛大的日子。 因为金国派出了和谈信使,并且在金国的国书上,承认宋为兄,金为弟。 宋自从与金结盟,一直是结的君臣之国,也就是父子之国。 宋向金称臣,金册封宋帝为皇帝。 即便是在本来的历史上,采石矶大战死了完颜亮,大宋“隆兴北伐”失败,宋金再度和议,双方再结“隆兴和议”,也是叔侄相称,金帝为叔。 而今,金国主动与大宋缔结新的外交关系,金国皇帝明明比大宋皇帝大了一倍的年纪,却以弟自称。 这于宋而言,是一个莫大的胜利! 而这一刻,赵瑗甚至还需要十九天才改年号,登基不过半年有余。 这当然是一个值得大宣特宣的事情。 大宋上下,十分重视金国使节的到来。 金国使节是从海路来的,他们的使船刚到澉浦码头,消息就已快马传报到了临安。 朝廷特意让金国使节在澉浦休整三天,就是为了把隆重的和谈仪式做到尽善尽美。 “临安小报”上关于金人主动议和,并降辈称兄的事情添油加醋,销量巨增。 只是,在官方宣传中,却故意模糊了金与新金的关系,这会让普通老百姓看了,本能地以为是一直作为宋的心腹大患的那個金,向宋示弱了。 因为新金刚刚建立,还没有获得各界普遍的认同,份量不太够。 此时礼部和临安府是最忙的,尤其是临安府。 不管是元旦还是改元,对于临安府而言,都有大量繁琐的基础工作。 更何况这时又多了一个与金国签订和约的重大外事活动。 “不粘锅”乔贞、“摸臀手”张宓还有“黑头鲶”刘以观,忙得从早到晚,精疲力尽。 代理通判汪紫瑞,暂领出使金国的杨沅一应职务,也是累的脚打后脑勺。 “汪老弟,你不必心生抱怨。” 张宓笑吟吟地劝说汪紫瑞:“杨沅奉诏出使金国,却被叛军掳去了辽东,迄今全无消息。 我看呐,他十有八九是水土不服,已经死在那边了。啧啧啧,尸骨不存呐!” 张宓抚着胡须,得意道:“就算他没死,此去毫无建树。 只凭一个苦劳,待他回来,最多也就是高升一级,却赋个闲职了事。 你呀,这个州判现在虽然只是权知暂代,早晚却必是你真正的差遣。 今日的辛苦,都是为你自己而忙,又何须抱怨呢?” “张监州说的是!” 对于张宓的主动示好,汪紫瑞马上承了情。 刘以观此人,城府深沉,不太好相处,汪紫瑞有些拿不准他,便有些敬而远之。 至于乔贞乔老爷,他是临安府第一把金交椅,如果他愿意伸出友谊之手,汪紫瑞自会欣然接住。 奈何乔老爷不拉帮、不立派,也不招揽亲信,做事偏又滴水不漏,看着随和,却比刘以观还要难以接触。 因此,面对张宓的善意,汪紫瑞自然要领情了。 “说到杨监州,汪某原在地方任职,所以不是很熟悉。 听说这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在临安城极是风光的。” 张宓笑了起来,说道:“那是,他是极骚包的一个人物。 不过,就是因为太喜欢出风头了,你看,这不就出大发劲儿了么,被派去金国,一去不复返了。 哈哈哈哈哈……” “可是,这次新金与我大宋主动缔结友好关系,他们应该不会继续羁押杨监州了吧? 或许会把人放回来?” 汪紫瑞试探地问,他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究竟能不能从“权知”变成正式的临安府通判,所以格外关心杨沅的下落。 张宓摇头道:“贤弟,你这就是关心则乱了。 伱想想,如果杨沅还活着,新金既然想得到我大宋的承认,主动与我大宋缔结兄弟之国,有什么理由不趁着这次缔结和约,让他回来呢?” 张宓开心地道:“可是,愚兄已经打听过了,金国使节船队中并无杨沅其人。 这事情不是明摆着的么?” 张宓点了点桌面,端起茶来,悠然道:“他,死了。已经无声无息地死在辽东或是会宁府了。” 张宓呷了口茶,翘起二郎腿,一边捋着胡须,一边眯起眼睛发狠。 等接待了新金的使者,确认了杨沅的死讯,本官就要立一个名目,抓他杨家店铺一个把柄,到那时…… 店,我抄了! 钱,我拿了! 薛冰欣,我要把你纳入老夫府中,你那个圆滚滚的屁股,老夫从此要天天摸,摸个够! 我不但要摸它,从此以后,还要把它作了老夫的肉枕头,天天枕着它睡觉。 杨沅,你辱老夫清誉,老夫就要让你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想到得意处,张宓手上一紧,一不小心,就揪下一根胡子来。 …… 临近新年,本该是举国同庆的好日子。 尤其是西夏得到了临洮府。 虽然这是金国主动出让给大夏的领土,那也算是开疆拓土了啊。 如此功绩,还不该大书得书吗? 但是西夏皇帝李仁孝的心情,最近却很不好,非常不好。 因为,近两年来一直疏于政务,整天在“一品堂”里,跟一群江湖术士、市井神棍厮混,研究什么转生之学的宰相任得敬,突然又开始热衷于国事了。 任系势力对于相爷的改变,自然是欢欣鼓舞,李仁孝却有些绝望了。 他从继位之初,就一直笼罩在任得敬的阴影之下。 好不容易这个庞然大物慢慢挪动着,给他让出了一丝空隙,让他散发出了一缕光芒,照耀在西夏的大地上。 但,他还没让西夏的子民们,感受到一点来自于他这个西夏皇帝的威仪,那片遮天蔽日的阴云,便又重新笼罩了这片天地。 如果任得敬从未给过李仁孝这样的机会也好,可是如今偏偏让李仁孝品尝过了大权大握、高高在上的滋味,这他就有点不能忍了。 任得敬可不理会李仁孝在想什么,他从来就没有在乎过。 相府里,任得敬端坐上首,此时的他已经恢复了往昔的冷静,一种阴鸷的气息令他不怒自威。 在他面前站着三个人,一个年约四旬,名叫洛承安。 洛承安手中盘着一枚“虎撑子”。 这是游方郎中所用之物,状若一个面包圈,一般为铜制,内置两枚铜丸,晃动之际,清脆悦耳。 有人听到了,就知道是有游方郎中到了,所以它又有一个名字,叫“报君知”。 第二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书生模样的人,名叫颜青羽。 颜青羽的名字端地不俗,却是其貌不扬,哪怕你盯着他看上半晌,一转眼可能就再也记不起他的长相了。 第三人却是一个年轻女子,约有十七八岁,名叫岳佩莹。 不同于江南女子的风情,她的眉目虽然清秀,肤色却是小麦色。 她的身材并非纤细窈窕,也非蜂腰长腿,却是极显结实强壮,浓眉大眼的,有种桀骜不驯的野性。 洛承安、颜青羽、岳佩莹,各具绝学。 任得敬搜罗天下异士入“一品堂”的时候,把他们搜罗来的。 任得敬道:“金国让临洮于我大夏,本相打算明年开春,便从临洮,伐西和州,战成都府,谋取巴蜀。 巴蜀地区,朝廷已经派‘飞鹞子’前去侦司了。 你三人此去,则是潜往临安,察探宋国朝廷的动向。” 洛承安、颜青羽、岳佩莹拱手称是。 任得敬道:“此去临安,你们还有一个目标,就是宋国新科状元,杨沅。” 任得敬道:“本相得到的情报,年中的时候,此人奉命出使金国,被金国叛军裹挟到辽东去了。” 洛承安三人顿时一怔,岳佩莹心直口快,忍不住问道:“相爷,他已经去了金国,我们去临安查什么?” 任得敬道:“完颜亮把临洮府都送出来了,可见叛军势大。 而叛军要对付完颜亮,也一定会谋求与大宋联手。 所以,这个杨沅,叛军是一定会‘完璧归赵’的。 天高路远,本相得到的消息已经滞后了,等你们到了临安,说不定他就回去了。” 颜青羽颔首道:“原来如此,我们懂了。” 任得敬顿了一顿,目视他三人道:“本相叫你们找这个杨沅,不是要你们查他什么,而是在侦缉事了,准备返程的时候,把他给本相掳回来。” “记住,本相要活的,不可伤他分毫!” 洛承安三人听了,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事了之后,返回西夏当然不难。 可是要带着一个大活人,这个大活人还是宋国的状元,那就不容易了。 状元丢了,宋国关卡盘查的力度必然极严。 至于说不要伤他分毫,这三位倒没有放在心上。 他们一身绝学,那杨沅是个状元,恐怕不算手无缚鸡之力,也强不到哪儿去,自然是手到擒来。 任得敬道:“此事你们若办得妥当,本相许你们离开‘一品堂’另立门户,开创你们的‘继嗣堂’。 而且,本相还可以拨一路人马听从你们调遣,去天水发掘你们祖上的什么宝藏!” 洛承安三人身躯一震,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他们都是曾经辉煌不可一世的“继嗣堂”的残余。 “继嗣堂”如今已不复存在,残存之人也再没有了隐宗和显宗之分,而是按照分布区域,改称为北宗和南宗。 南方花花世界迷人眼,南宗原还想着恢复旧日荣光的,没多久也就消散在十里红尘之中了。 北宗倒还团结,只是折腾了许多年,一无所成。 如今残余之人便放弃了金国,转移到了西夏。 “继嗣堂”北宗西迁的原因,其实有点玄学了。 他们也觉得让“继嗣堂”重新辉煌的可能几乎没有了。 而“继嗣堂”本就是在陇西创立的,第一届宗主的选举就在天水。 而且据说,“继嗣堂”还有一批可以敌国的宝藏就埋藏在天水。 所以一事无成的北宗开始寄望于玄学,希望回到“继嗣堂”发起之地碰碰运气。 任得敬可是大夏第一权臣,如果有他全力帮扶,说不定“继嗣堂”真的能够中兴。 虽然,它的形式和性质,似乎已经发生了蜕变。 洛承安三人兴奋起来,颜青羽拱起手,掷地有声地道:“相爷放心,我等一定把那杨沅,完好无损地绑来大夏!” 第538章 暴躁的他(为‘打开天窗说亮话’盟主加更) 王帅的高丽船队出了图们江入海口,一路向南航行。 进入高丽海域后船队也没有停下,一直到了岭东道的三陟海域时,才决定靠一下岸。 船上的吃用尚还足备,主要是补充一下淡水,然后就可以一路到全州而不停了。 盈歌、阿蛮还有阿里虎、阿它四女,此刻正在全州金家等着。 离着三陟港还有二十多海里的时候,一支高丽水军舰队忽然迎了上来。 水军打着高丽国岭东道兵马节度和三陟权管的帅旗,远远的就用旗令让船队停下。 消息报到王帅这儿,王帅很生气。 他大步赶到船头,此时阳光明媚,海上能见度很高。 就见高丽水军的船只正缓缓散开,对他的商船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 那些高丽水师的船只并不大,远没有海商船队的船只巨大,但是机动性更好。 它们如同围猎斑马的一群狼似的,谨慎地缓缓包围上来。 王帅立刻让水手向对方的旗舰打出旗语,然后让自己的座舰驶近了去,他要和对方交涉。 对方的旗舰也从阵列中驶了出来,双方舰首对舰首,在海面上缓缓接近了。 金玉贞正在舱中教杨沅下围棋,听到消息不禁黛眉一扬,惊讶地道:“三陟水军吗?谁给他们的胆子,竟敢拦截我们的商队。” 她和部下是用高丽语交谈的,杨沅听不懂,便笑问道:“夫人可是有事?” “哦,有一点小事情,妾身去处理一下,学士请先休息,一会儿,妾身再陪学士下棋。” 金夫人起身,嫣然道:“学士的棋艺进步很快呢。” 只是一点小麻烦吗? 杨沅看着匆匆离去的金夫人背影,拈着几枚棋子思索片刻,忽然撒手把棋子落在棋盘上。 他挺身而起,从舱壁上摘下自己的佩刀往腰间一挂,便举步走了出去。 船头,王帅正狂怒地拍着船舷,唾沫横飞地冲着对面船上的水军将领大声咆哮。 混蛋、去死、你算个什么东西,骂的唾沫横飞。 对面船头站着一位三陟水军的将领,板着脸道:“本官有充分的理由怀疑王帅公子你,正在做着损害我高丽王国的事情。 我要派人登船检查,我要求你立刻乘小船到本官舰上接受讯问。你最好是听从安排,否则,我将不得不对你发动攻击!” “啊!真是混蛋啊!你好大的胆子……”王帅“啪啪”地拍着船舷大骂。 “出了什么事?”金玉贞走到船头,扫了一眼四下里正缓缓靠近的战船,疑惑地问道。 王帅怒气冲冲地道:“这些混蛋,他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说要派水兵登船检查,说我们贩运私货,还要我登上他们的舰船接受讯问,他们怎么敢的?” 金玉贞听了神色一冷。 他们贩私了么? 严格说来确实贩私了。 但是,高丽国并没有如宋国一般的正规海外贸易管理机构,他们的海外贸易管理相当松散。 基本上,只要伱能跑通控制着沿海港口的大家氏族,又或者拥有凌驾其上的强大实力,根本就没人过问。 如今三陟水军明明看到了船头悬挂的庆州金家的旗号,却还如此大动干戈,显然是有备而来啊。 金玉贞略一沉吟道:“那就过去一趟吧,和他们好好交涉一下,如果需要,给他们一点好处也行,不能耽误太久。” 王帅吃惊地道:“你疯了吗?他们可是兵舰啊!他们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却并不在意,你还让我过去,万一他们发了疯,想杀我怎么办?” 金玉贞怒道:“你有这样的想法才是疯了!他们有什么理由杀你?杨学士在我们的船上呢,他相信王家和金家两大家族能够解决高丽海域遇到的事情,才把这宗大生意交给我们,难道叫他看我们的笑话吗?” “要去你去?” 王帅翻了个白眼儿:“我只是个幌子啊,你们金家占的才是大头。” 金玉贞气极:“蠢货,现在就是需要你这個幌子出头的时候啊。” 王帅冷笑道:“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却一点也不给面子,显然是来者不善!我这个幌子还有什么用?” 王帅指指对方船头的旗帜,道:“你看,那是三陟水军的旗帜,他们隶属于岭东道兵马节度。 而岭东道兵马节度李沐,那可是你的青梅竹马呢,你为什么不去?” 金家老太爷是个狡猾的老头子,这条海贸生意金家确实占了大头。 但是考虑到这么庞大的船队,不可能隐瞒太久。为了避免让金家成为众矢之的,他把王帅背后的家族也拉了进来,并且让王帅顶在了前头。 以致于,现在不仅女真人以为王帅才是这条海贸航线的主持者,高丽这边的人也是同样的看法。 当然,王家肯答应这样的条件,是因为王家不需要付出任何实际的东西,他们只需要付出一个名头,外加一个王帅。 金玉贞气极:“混蛋!你还是不是男人!” “我是啊!可男人就活该去冒险吗?” 王帅挺了挺胸膛,在心里默默地接了一句:“我才不替不是我女人的女人去卖命呢,你当我傻的吗?” 金玉贞真想狠狠揍他一拳,但是当着这么多的部下,他们继续争吵下去,就只能是叫人笑话了。 “好,我去!放小船,放舷梯!”金玉贞恨恨地说了一声。 杨沅此时已经跟出来了,他在侧舷一侧冷静地观察着三陟水师的动静。 得益于他上次在海上追捕大食商人蒲押麻时,曾经亲历过一场大海战。 所以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些高丽水军摆着很实用的攻击阵形,他们是真的要打算一言不合,就要发动攻击了。 杨沅马上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难道高丽国内发生了什么。 杨沅正想走到船头询问一下,就见船舷的另一侧放下了一条小船。 金玉贞正打算沿着舷梯下去,登上小船。这时已经有两名水手先爬下去稳定小船了。 “金夫人?”杨沅喊了一声,向她走过去。 “啊,杨学士。” 金玉贞回眸一笑,神态有些勉强:“我们可能遇上了一点小麻烦,不过不要紧的。妾身过去交涉一下,很快就没问题了。” 她向杨沅点点头,一手撑着船舷,提裙踩在一个双手伏地的水手脊背上,翻过船舷,双脚踩在软梯上,便慢慢地向船下爬去。 杨沅对走过来的王帅问道:“王公子,这是贵国的水军?” 王帅有些不安地回答道:“是啊!这些家伙是三陟水军,隶属于岭东道兵马节度。岭东道兵马节度李沐娶的是王女,他并不把我放在眼里的。” 李氏本就强大,是高丽如今的第一权臣家族,更何况王帅的家族还只是王室的旁支。 杨沅问道:“尽管如此,正常情况下,他们也不会兵戎相见的,是吗?” “是的!” 王帅眉头紧锁,道:“这正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杨沅眯了眯眼睛,忽然返身走去。 他到了船舷边探头向下一看,金玉贞已经下到了小船上,正要叫人把船划过去。 杨沅大声道:“金夫人,请稍候!” 金玉贞讶然仰起脸儿来。 杨沅伸手在船舷上一撑,便跃出船舷,向下落去。 金玉贞顿时惊呼一声,还以为杨沅是失足掉下船来了。 那可是两层半楼的高度啊,金玉贞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想要去接。 杨沅落下一个身高,便伸手在软梯上一搭,身形顿时一顿。 继续下落一个身位的高度后,他的手又在软梯上一搭。 如是者才几下的功夫,他就稳稳地站在了小船上,干净俐落。 对面水军的旗舰看不到这面的情况,但商船上的水手和侧翼正呈攻击阵形围拢过来的水军战舰上的人却看得一清二楚,不禁齐喝一声彩。 这么厉害的下船方式,他们还真是闻所未闻。 “啊!杨学士!你……” 金玉贞双手还微张着,看着从天而降的杨沅,一向优雅矜贵的贵女,此时竟有些不知失措的呆萌。 杨沅对她笑了笑,说道:“我陪夫人一起过去。” “啊,啊,好!” 金玉贞脸有点红了,她不自然地掠了掠鬓边的发丝,吩咐道:“开船!” …… “王帅那小子来了吗?”三陟水军旗舰船舱里,一个少年公子跷着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悠然问道。 “节度大人,他们船上下来一个女人,王帅还在船头呢?” “什么?女人,谁?能代替王帅和我们交涉吗?” “是金家的玉贞小姐!” 那位少年公子放下茶盏,站了起来,欢喜地道:“啊?那丫头也在船上吗?王帅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居然让女人顶在他前面吗,什么东西啊!” 他想马上迎出船舱,但转念一想,又站住了脚步,笑吟吟地道:“去,告诉陈惟宽,等玉贞进了船舱再发动攻击。 我可不想吓到了她,那丫头脾气暴躁的很,会冲我发脾气的。” 金玉贞沿着软梯爬上了水军的旗舰,微微气喘地整理了一下衣衫, 她一贯很注意自己在人前的仪表,作为一个贵族,她可不能在这些王室和两班(士大夫)之下的常民和贱民面前失了风度。 三陟水军权管陈惟宽迎了上来,这时舱中那个贵族少年派出传讯的人还没走到他身边。 杨沅爬到船舷边,伸手一搭船舷,也跳上了甲板。 陈惟宽扫了他一眼,没当回事儿,只以为他是眼前这女人带的一个侍卫。 陈惟宽揶揄地笑道:“哟,王帅公子居然是个只会躲在女人裙子下面发威的男人吗?不知道这位美丽的夫人是谁啊?” “砰!” 杨沅一个“正踢腿”,陈惟宽的胸口挨了一脚,整个人都飞了起来,在空中画出一道抛物线,重重地摔在甲板上,“嗖”地一下滑过近两丈宽的甲板,“砰”地一声,撞在了另一侧的船舷上。 一时间头晕目眩,直翻白眼儿。 金玉贞没想到杨沅一言不发便大打出手,小嘴惊诧地张成了o形。 小杨学士他……这么暴躁的吗? 杨沅健步如飞,只三步就冲到陈惟宽身前,一脚踩在他胸口,长刀往他咽喉上一抵,睥睨四顾,一脸桀骜地大喝:“一群混账东西,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拦我的去路!” 哑然,寂然,默然…… 片刻之后,杨沅咳嗽一声,弱弱地道:“夫人,请帮我翻译一下!” 第539章 送上门的功劳 船上水兵一见自家主将遇袭受制,纷纷举枪拔刀,冲向杨沅。 金玉贞立即大声喝道:“住手!他是大宋国使节,杨沅杨学士!谁敢动他!” 那些三陟水兵正要举枪刺向杨沅,一听他是这个身份,不由面面相觑,顿时犹豫起来。 宋、金、高丽,这三国的关系说起来挺复杂的。 金国和高丽曾经争过老大,金国和宋国也曾经争过老大。 金国曾经向高丽朝贡并称臣,同时向辽国朝贡称臣。 当金国和辽国闹掰之后,还曾经高丽上书,称高丽为“父母之邦”,以笼络高丽。 不过等女真打败辽国,正式崛起后,就反过来要求高丽向它称臣纳贡了。 在这整个过程中,由于宋国和高丽并不接壤,彼此间只有互相借势的时候而没有更多利害,所以外交关系时断时续。 断的时候,也只是因为觉得对方于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却并非是因为关系恶化所致。 而且,在文化上,高丽是极其崇尚大宋所代表的中原文化的。 故而,高丽人是非常不愿意得罪宋国的。 尤其是眼下金国正值分裂,和高丽接壤的国家变成了“新金”。 “新金”作为一个新兴政权能否站稳脚跟,尚不可预料。 这种情况下,高丽既不敢轻易取消对金的称臣纳贡,也不敢轻易得罪“新金”这個有可能崛起的新势力。 然后,它不想站队,接下来金和新金却一定会逼它站队。 这个时候,高丽王是绝对不希望再和大宋交恶的。 如果这个时候伤了大宋的学士,会有什么后果? 一见喝住了众水兵,金玉贞赶紧冲到杨沅身边。 “学士,你为何突然就动手了呀?” 金玉贞微微有些抱怨的语气,但又怕杨沅真的觉得她在抱怨而不悦,所以神情特别温柔,这就有点儿向男人撒娇的意味了。 杨沅依旧踩着陈惟宽的胸口,对金玉贞道:“他们可不是想为难你,而是真的要对你的船队动手。” 金玉贞听了脸色顿时一变,看向倒在甲板上的陈惟宽:“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对我们的船队动手?是李沐那个混蛋吗?” “哟哟哟,玉贞啊,一位淑女,可是不应该背后骂人的。” 船舱里走出一个年轻人,用夸张的语气笑嘻嘻地说。 他二十多岁,单眼皮、薄嘴唇,身材修长,皮肤白净。 金玉贞扭头一看,脸色便是一沉,喝道:“李沐,果然是你这个混蛋,你要和我们金家开战吗?” 李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笑嘻嘻地道:“诶,我只是想给王家一点厉害瞧瞧罢了,谁知道伱在船上啊。” 他往四下扫了一眼,道:“不过王帅那个废物呢?为什么让你一个女人出面啊? 啧啧啧啧,我早就说过了,你就算嫁条狗都比嫁给他强,他就是个无能的废物!” 金玉贞冷冷地道:“因为我更看不上你这条狗啊!” “啊哈哈哈……”李沐快活地笑了起来:“就像我看得上你似的,死丫头!” 这人尖尖的下巴,眉眼倒还俊俏,有一双有点招风的耳朵,微微影响了他的庄严。 他笑着,那双透着精明的眼睛便定在了杨沅身上:“大宋国,杨学士?” 他刚刚和金玉贞说话时用的是高丽语,杨沅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不过,他这时转向杨沅,说的却是标准的汉话了,而且是字正腔圆的北宋官话,比杨沅说话还要标准些。 “不错!你是谁?” 李沐微笑道:“我啊,我叫李沐,岭东道兵马节度使。” 杨沅不懂高丽官制,不晓得他这官儿多大,不过看他这般年轻,必然是家世显赫了。 杨沅道:“李节度为何要拦本学士的船?” 李沐目光一闪,道:“难道这不是罗州王家的船队吗?” 杨沅道:“罗州王家是为我大宋做事的。” 李沐听到这里,不禁怵然一惊。 金国已经一分为二,为了牵制大宋,完颜亮甚至割让了临洮给西夏,只为了把西夏拖下水。 而“新金”则刚刚建国,就修了国书,愿奉大宋为兄,两国建立邦交。 杨沅确定,赵瑗是抵抗不了这个在他手中一雪国耻的机会的,他一定会接受新金的国书。 如此一来,大宋对两个金国的态度也就明朗化了。 这种情况下,宋对金的援助也就不必隐瞒了,因此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 李沐吃惊地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嘛。” 他神情忽转肃然,道:“杨学士,可否舱中叙话?” 杨沅看了他一眼,从陈惟宽身上收回了脚,利刃还了鞘。 李沐在陈惟宽屁股上踹了一脚:“喂,死了没有,没死就赶紧起来,撤回你的舰队。” 陈惟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啊,节度大人,我们不扣王家的船队了吗?” “蠢货!真正的船主已经站在我们面前,还理会那个白痴做什么?” 李沐又踹了他一脚:“别啰嗦了,快去收拢你的舰队。” 陈惟宽迷迷糊糊地就去传令了。 李沐向杨沅肃手道:“杨学士,请。” 杨沅大大方方地就往船舱里走去,丝毫不担心他会趁机下手。 李沐肩膀一晃,凑到金玉贞身边,盯着杨沅的背影,低声道:“嗨,眼光不错嗷,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臭小子,你说什么呢?”金玉贞恼羞成怒,一把拧住了李沐的耳朵。 “诶诶诶,疼疼疼,放手啊死丫头,我翻脸啦,我真翻脸了,我真要翻脸了……” 李沐歪着脑袋,微屈双腿,被金玉贞拎向了船舱。 李沐和金玉贞是从小的玩伴儿,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发小儿。 他娶的是高丽公主,又是李家嫡系,自然不怎么在乎王帅这个王室旁支了。 杨沅前脚走进船舱,李沐和金玉贞后脚就跟了进来。 李沐的一只耳朵通红,原本就有点招风耳,这回更招风了。 李沐揉了揉耳朵,悻悻地瞪了杨沅一眼。 金玉贞忍不住俏脸一红,真该死啊,我怎么就没忍住…… 杨学士不会因此就觉得我很泼辣吧?或者觉得我和李沐那臭小子有些没有分寸? 一时间,金玉贞竟患得患失起来。 李沐请杨沅坐了,只略一犹豫,就把他今天的行动目的坦然说了出来。 金、王两家以王家的名义向金国上京地区巨量物资的航运,很快就引起了高丽各大家族的注意。 虽然他们不太清楚交易的具体情况,但是从船队的规模,也能清楚它利益惊人了。 现在,高丽各大家族但凡在沿海地区拥有地盘的,都想分一杯羹。 李家也动了心,授意李沐劫了王家的返航船,逼迫藏在王家背后的真正船主出来,谋求双方合作。 简单来说,就是想截罗州王家的胡。 金玉贞听到这里,顿时瞪起了眼睛。 李沐乜了她一眼,道:“喂,我可不知道你们金家也参与其中了。” 金玉贞冷冷地道:“如果知道了,你就不截我的船了吗?” 李沐想了想,摇摇头道:“不,该截还是要截的。” 金玉贞气极,又想去拧他耳朵。 杨沅清咳一声,金玉贞便娇躯一颤,抬起的手顺势掠到鬓边,抚弄了一下头发。 李沐见了,不禁暗暗一撇嘴,还说不是你相好儿,切! 杨沅很快就弄明白了李沐的意思,杨沅道:“我们和金家、王家的合作非常默契,他们为此也付出了许多,所以我们不会更换合作伙伴。” 付出很多? 李沐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金玉贞。 金玉贞正满眼欢喜地看着杨沅,笑眼弯弯,甜得都快漾出蜜来了。 好吧,虽然人家付出很多,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 李沐想为发小打抱不平的心思顿时就泄了。 他想了一想,又有些为难地道:“我已经明白杨学士的意思了,只是…… 能否请杨学士在岭东歇歇脚?我们李家的大人,或许可以开出足以让学士心动的条件。” 金玉贞顿时双目喷火,这是当着我的面挖墙脚吗! “这件事,不需要再讨论!” 杨沅一口回绝:“是否想跟我们大宋合作,那是你们的自由。 但决定和谁合作,是由我们大宋决定的。” 金玉贞马上得意地向发小飞了个眼神儿。 李沐悻悻然,难道要用自己的老婆来拉拢这位大宋学士吗? 呸!这么无耻的事儿我可做不来,再说公主她也不愿意的吧? 要是侍妾的话,倒是没什么关系。 杨沅话风一转,忽又微笑道:“不过,如果顺道去拜访一下你家大人,倒也没什么关系。” 金玉贞顿时一惊,原本已经有些沮丧的李沐却精神起来。 杨沅看着李沐,就像是看着一枚主动送上门来的大奖章,微笑道: “作为高丽的近邻,金国分裂,动荡不安。 我相信高丽王和李家大人,对于贵国今后的立场,一时间都有些模糊不清。 杨某愿意见见你家大人,或许可以为贵国指点迷津!” 李沐目光一凝,道:“学士只是负责大宋对新金军援的吧?这种关乎国策的事,你说了算数吗?” 金夫人清咳一声,便为杨沅吹牛道:“杨学士,新君登基第一科三元及第的状元。 大宋天子第一门生,大宋晋王的挚友。 新金国老国丈对他言听计从,新金国皇太子及众公主是他的学生,你猜他说话算不算数?” 第540章 做个俗女子 王帅的船队被允许在港口补充淡水后继续南下。 三陟水军才懒得去无偿供应这么多人的饮食。 既然杨沅这个正主就在这,原来的计划已经没有必要,自然是让王帅滚蛋了。 王帅很开心地滚蛋了,但杨沅和金玉贞被留了下来。 船队扯起风帆,潇洒地离去,王帅站在船头,意气风发,头也不回。 看着渐渐远去的帆影,金玉贞不由得幽幽一叹。 自始至终,她的男人都不曾下过船,也不曾在意过她留在这儿是否有危险。 他们之间真的是只剩了一个名份了。 虽然对此她并不难过,可是面对这样的结局,难免还是有些怅然。 “杨学士,请一定要对她好一些啊!” 李沐揽住了杨沅的肩膀,望着码头上那道孑然的俪影,唏嘘道:“死丫头是真的喜欢你呢,我看的出来。” 杨沅没有急着撇清关系,而是深有感触地叹息了一声:“你们这些大姓高门子弟,也是人生不易啊。” “不会啊!我们还不易,别人还要活吗?” 李沐歪了歪头,一对招风耳愈发明显了:“从生,到死,一生所得,每一样,别人都要奋斗半生,拼死拼活,还未必能得到,我们生来就有啊,还有比我们更幸运的人吗?” 李沐拍着杨沅的肩膀:“左右也就是正妻的选择由不得自己作主罢了,自己作主,就一定选得好? 难道常民和贱民是他自由的选择?不得已之下的结果罢了。 如果你给他一个机会,你看他是选择那贵女和美女,还是他现在的老婆。” 李沐对于杨沅的安慰,一副很惊奇的样子,这货活得非常的通透。 …… 庆州金家,金老太公这几天坐卧不安。 船队归来之前,就有快船选到了,告诉金家,大宋杨学士会随船一起过来。 金太公从金玉贞的来信中,已经了解到杨沅的情况。 这個人在大宋和大金,可都有着巨大影响呢。 正是在杨学士的一手策划下,“新金”才得以建立,强大的金国分崩离析。 虽然新金帝国的领土不到金国的四分之一,但是它占据的偏偏是女真人的龙兴之地。 这里拥有着构成女真金国上层核心架构的族群基础,就这一点,对完颜亮的威胁就足够大了。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根基之地的作用也会越来越大。 就是这样的一位大人物,却还如此年轻,这个人太值得投资了。 金老太公觉得,这位杨学士将成为金氏莫大的机缘。 为此,他精心安排,只待上宾,就连暂住金家的盈歌几女,都被奉若上宾。 盈歌也就罢了,对此泰然处之。阿里虎却是受宠若惊,她很清楚,这种礼遇和待遇,完全是因为她的男人。 她的人生,是如此幸运。 可是这时候,王帅带着船队回来了,金家盛装赶去码头迎接的人扑了个空,因为杨学士没来。 等在府门前的金老太公被气了个半死,抡起拐杖就把王帅打跑了。 我金家的莫大的机缘会被李家劫走吗,玉贞啊,全看你的啦! 度日如年地等了四天,金老太公终于收到了一个可以让他安心睡觉的好消息。 玉贞陪着小杨学士,正自陆路而返。 金老太公大喜过望:王家那小子不靠谱,幸亏老夫还有一个靠谱的孙女儿啊。 …… 金老太公那个靠谱的孙女儿不但把杨沅领回来了,随行的还有一支庞大的队伍。 若非有这支庞大队伍的拖累,他们轻车简从的,此时怕已赶到庆州了。 这支队伍是高丽王派往大宋的“贺元旦”团队,同时也是“贺改元”使团,最最重要的是,它还是“建交称臣”使团。 在北宋淳化四年以前,高丽曾经是大宋的属国。 从北宋淳化四年,高丽被辽国讨伐,被迫臣属辽国开始,它和宋国虽时有来往,却已是事实上的平等关系,高丽王不再受宋国的册封与确认。 而今天,高丽王的使团,将在断交多年之后,第一次去大宋贺元旦、贺改元,同时携带了国书,向大宋称臣、纳贡。 在金国与新金之间,高丽王是不敢轻易下注的。 但他很清楚,随着金与新金的战争进入胶着阶段,双方都会逼它站队,甚至逼他派兵献粮。 这时候,李家家主带着大宋杨学士出现在了王宫,纵论天下大势,为他指点了迷津。 有这个非常了解宋、金、新金的杨学士一番分析、说服,高丽王欣然做出了选择:重做大宋属国。 做了大宋之臣,它就有了立场,正在死掐的两个金国,也就拿它没有了办法。 金国肯定是不太满意的,但是在南有宋国、北有新金,且又不再与高丽接壤的前提下,金国是肯定不会派兵为难的。 新金应该也不太满意,而且两国接壤,想要派兵也容易。 可是有金国的牵制,新金同样不会再树一敌。 更何况,高丽投的可是大宋啊,大宋现在是新金的恩主。 我拜你大哥做小弟,有问题吗? 高丽王很满意,因为让他最为困扰的麻烦解决了。 李家也很满意,前往大宋的正使,是李家的人。 接着,马上要派往新金的使团正使,也将是李家的人。 由此,李家将获得的政治资源,完全可以让它不再觊觎金家海贸的收获。 而且,两家甚至因此,成为了休戚与共,相辅相承的关系。 王家、金家和李家一旦达成默契,其他家族就很难再做手脚了,除非他们联合起来。 可那样一来,每家所能分得的利益又不值得他们这样去做。 更何况,这一切的源头在于宋。 而宋国的杨学士已经明确表态,这桩生意,他只交给王家和金家,那别人还有什么好争的? “记得初相识时,妾为阶下囚,学士的处境也差不多。” 金玉贞坐在车上,对面看着杨沅,感触地说。 “却不想短短时日,学士便翻云覆雨,指点诸国。如今又促成我王向大宋称臣,如此泼天的功绩,此番回去,应该有封王封侯之功了吧。” 杨沅笑道:“若非完颜亮急于求成,惹得女真贵族和他离心离德,我也不会轻易成功。” 金玉贞嫣然道:“但,学士终究是成功了。” “大概是我运气好。” 对于杨沅的谦辞,金玉贞轻轻一笑,呼出的呵气,化作一团了霭霭的白雾,模糊了她俏丽的容颜。 白雪的山岭,逶迤于途。 金玉贞掬起小手,在唇边哈了几下,轻声道:“快到庆州了呢,学士接了盈歌,就要返回大宋了吧?” “是啊!”杨沅被她一说,不免归心似箭:“还真有点想家了。” “此一别,恐今生再无缘一聚。也不知道学士归国之后,会不会偶尔也能想起妾身?” 金玉贞凝视着杨沅,目光有些灼热,又有微微的莹光在眸中闪动。 她与杨沅一路同行,但有言语,必浅笑嫣然,但杨沅却一直能觉察出,她并不快活。 而这一次,她没有笑。 回想起来,大概是从王帅毫无牵挂地扬帆而去开始,她就没有真的笑过了。 杨沅忍不住道:“其实夫人也从未把王公子放在心上吧?又何必因为他的无情而耿耿于怀呢?” 金玉贞诧异地扬起双眸,想解说什么,但是抿了抿唇,终是放弃。 她优雅的颈项轻轻扭转,目光似乎已穿过寒冷的雪峰,注视着远方的未知。 金玉贞幽幽地道:“也许,妾身并非因为他而不甘。只是忽然觉得,一身的富贵荣华,旁人眼中的天之骄女,却从未为自己活过……” 她的神情带着一丝悠远的孤寂,声间里有一种难言的惆怅,飘渺的就像一朵飘飞的雪花,只能随着风,无法左右自己的飘零。 杨沅凝视着她,忽然笑了,说道:“夫人可知杨某平生最讨厌什么人?” 金玉贞立刻看向杨沅,一脸的求知。 杨沅道:“我最讨厌有才情的女子。” 金玉贞顿时满面的讶然和疑惑,讨厌有才情的女子?杨学士别是说反了吧? 杨沅道:“因为有才情的女子,多愁善感,喜欢纠结,喜欢钻牛角尖,喜欢自怨自艾,喜欢悲秋伤春,她的人就像是一场连绵不绝的梅雨,她不痛快,叫别人看着她也不痛快。” 杨沅也看向那高高的雪山,雪山的那边,就是依旧一片青葱的临安。 杨沅道:“当然,有才情的女子也不尽是这般。我就见过一个有才情、活得又通透的女子,她洒脱、爽利,拿得起,放得下,虽然是一介女流,天下多少男儿,也不及她的胸襟。” 金玉贞顿时有点酸:“她……是谁?” 杨沅道:“天下钦敬,谓之,飞将军!” 金玉贞还是不知她是何人,可一介女子,能被天下人尊称为“飞将军”,那……杨学士的赞誉推崇,应该就不会错了。 杨沅忽然吟起了一首诗:“如果有一天,我去世了。恨我的人,翩翩起舞。爱我的人,眼泪如露。” 金玉贞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既白话又富有诗意的词。 “第二天,我的尸体头朝西埋在地下深处,恨我的人,看着我的坟墓,一脸笑意。爱我的人,不敢回头看那么一眼。” “一年后……” “十年后……” “几十年后,我的坟堆雨打风吹去,唯有一片荒芜。恨我的人,把我遗忘,爱我至深的人,也跟着进入了坟墓。” 这是一首长诗,从一个人的死去开始,几十年间的风云变幻,直到一切零落成泥。 “对这个世界来说,我彻底变成了虚无。我奋斗一生,带不走一草一木。我一生执着,带不走一分虚荣爱慕。” 金玉贞觉得,这似乎是说给她听的。 “用心去生活,别以他人的眼光为尺度。爱恨情仇其实都只是对自身的爱慕。三千繁华,弹指刹那,百年之后,不过一捧黄沙……” 等杨沅停了许久,金玉贞才从失神中清醒,问道:“这诗,叫什么?” 杨沅道:“我忘了。如果,非要我给它取个名字,我愿取名为‘活在当下’!” “活在当下……”金玉贞呢喃着重复了一句,眸中渐渐恢复了神采。 “谢谢伱,杨学士!” 金玉贞望着杨沅,欣喜地道:“我懂了,我听杨学士的,从今晚开始,玉贞就做一个没才情的俗女子!” 杨沅愕然道:“从今晚开始?为什么不是现在?今晚是什么黄道吉日了?” “不告诉你!”金玉贞吐了吐舌尖,向他俏皮地一笑,那笑容明媚的,就像阳光下的美丽雪山。 第541章 总要争个长短(为打开天窗说亮话盟主加更) 傍晚,队伍于海平郡下榻。 海平郡知事崔大人,携海平大姓金氏、刘氏、王氏、朴氏等迎出郡界十里。 而他们的礼遇,却不是冲着王的使团,而是冲着这位大宋的学士。 哪怕这位学士连一个侍从都没有,就只单枪匹马一人。 高丽的大姓延续至今,每个大姓在各地开枝散叶,都有了诸多分支。 比如海平郡金氏,祖上和庆州金氏是一家,但现在早已自立门户,实际上没有太大关系了。 其他几大姓也是如此,他们对本家还是保持着相对的尊重,但基本上已经是自立门户。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贵族。 两班后人,似乎就是血统高贵,天生的高人一等,宛如欧洲的“蓝血贵族”一般。 在他们眼中,常民和贱民虽然和他们一样是人类,却如同两种不同的生物。 所谓两班就是指文武两班,也就如同宋国的士大夫。 但,他们的阶级固化比宋要严重的多,他们的两班几乎就等同于世袭。 常民见到他们,都要尊称一声“两班尼”(尼就是高丽语老爷、大人)。 但是今天,海平郡的百姓惊奇地发现,他们的“两班尼”仿佛从不会弯下的腰弯下来了,仿佛只会向下撇的唇角,也挑上去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那個男子穿着一身宋式的儒袍。 郡知事和当地贵族因为杨沅的到来,为他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接风筵。 当晚他就被热情的郡知事安排在了自己的府邸里。 杨沅在两个温顺、美丽而纯洁的高丽少女服侍下沐浴以后,便让她们退下了。 少女离开时,眸中都露出了深深的的失落。 因为这是她和她的家族,可能生生世世都不会再有的一次跃龙门的机会。 但是,这位贵人中的贵人对她们显然并没有那个意思,她们自然也不敢主动献媚。 杨沅端起温度正好的茶呷了一口,想到今日接风宴上的情景,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今日接风宴上,他能明显感觉到高丽文班对于武班的趾高气昂。 显然,不仅是大宋正处于以文凌武的阶段,日本和高丽也是如此。 日本对于武臣的压制,已经到了一个让武臣们忍无可忍的地步,所以武家的平氏和源氏开始倒反天罡了。 杨沅大概记得日本以武凌文,大概就是从平氏和源氏开始的。 至于高丽,很抱歉,他完全没有关注过,他也不清楚。 但天下大势的发展,都是有迹可循的。 他看到了高丽武班的不甘和隐忍中的愤怒。 近在咫尺的日本武家正在发动的变革,对于高丽武班不可能不产生促动作用。 杨沅轻轻敲击着桌面,他觉得,此去全州有必要提醒一下金家老太爷。 金家应该早做筹谋,由文化武,至少该做到文武兼备。 这样在历史大势的变革中,金家才能先行一步。 也许,李氏王朝因此将不会再现,换成了金氏也不一定。 日本的文武之争和他全无关系,他只是暗挫挫地加了一把柴禾。 而高丽这边,他会为庆州金家主动打算,完全是因为…… 没错!就是因为,那是金玉贞的家族罢了。 事实上,杨沅不清楚的是,在本来的历史上,也就是十五年后,高丽武将郑仲夫就会发动政变,让高丽从此进入武官专政时代。 杨沅此刻的一个动念,对于金氏一族来说,确实有着巨大的意义。 金老太爷老眼未花,他没看错,杨沅确实是他们金家的大机缘。 “叩叩叩!”房门轻轻敲响了。 杨沅屈指敲击桌面的动作一停,扬眸道:“进来。” 他没有闩门,预感告诉他,今晚会有人来,而且他知道谁会来。 要不然,他也不会着急把那两个侍浴的少女赶走了。 房门打开了,一件由一条条曼妙的曲线构成的令人赏心悦目的人之杰作,正俏生生地站在门口。 她穿着一袭轻软的月白色丝袍,灯光洒落在她柔顺如丝的披肩长发上。 光影与曲线,透过她身上的布料和布料之中的凹凸,构勒出微妙的韵律,仿佛百转千回的流水。 金玉贞走进房间,马上自背后关上了门。 她的手在腰后拨弄了一下,杨沅听到了轻微的落闩声。 看到杨沅缓缓起身,脸上却没有因为她此刻的样子露出半分惊讶,金玉贞不禁咬了咬唇,似乎有些懊恼:“学士知道人家要来?” 杨沅微笑道:“大概,应该是因为心有灵犀吧。” 金玉贞白玉似的脸庞微微泛起了红晕:“妾身说过,有些人,有些事,一开始就没有那个缘份,那就一辈子没了缘份。” 她扬起水润的眸,凝睇着杨沅,道:“玉贞好怕和学士就此一别,便一辈子再没了缘份,学士何以教我?” 虽然,她鼓足了勇气,大胆地迈出了第一步。 这般打扮、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早就表明了她的心意。 可是或因羞涩,或因矜持,已经想要做个俗女人的她,还是羞怯了。 她想要杨沅主动做点什么,她甘愿马上投降,做个俘虏,只要他摆个架势,做出攻击的姿态就行。 杨沅看着此时的她,优美得宛如一幅画卷。 杨沅忍不住走过去,在她面前站住,低头看着她,轻声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什……什么办法?”金玉贞没有抬头,就只是低着头,看着那看不见的脚尖,轻轻地问。 “让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那就行了。” 金玉贞忽然抬起了头,剪水双眸45度角地仰视着他:“更近多少?” 杨沅轻笑道:“那要看夫人你,想让我进到什么程度了。” 金玉贞的脸庞顿时红的像块大红布,却还是发起了大胆的反击:“那要看学士你,有多大的力度了。” 杨沅对于她的大胆挑逗,有些惊喜与意外:“难道不是看我有多大的长度?” 金玉贞还是羞了,已经羞得没脸见人。 所以,她一头扑进了杨沅的怀抱。 这样,她就不用见人了。 …… 清晨的时候,金玉贞像一条温凉如玉的水蛇,缠在杨沅身上,不舍得放开。 杨沅拍了拍她的丰臀,说道:“郡知事怕是一会儿就来,你还不回房?” “不要,你是不是厌了我了?”金玉贞咿唔一声,不情愿地扭了下身子,抱紧了他问。 杨沅解释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以你的身份,可能会比较在乎……” “我才不在乎!” 金玉贞抱的又紧了些,忽然有些伤感地道:“等你回了大宋,就再不会来了。我想多抱抱伱。” “我的确不大可能来了,毕竟,我立下这么大的功劳,皇帝陛下不给我点表示,实在说不过去。” 杨沅道:“一旦有了更高的身分,再想随意离开大宋,是绝不可能了。但是,我不能来,难道你不能去?” 金玉贞惊喜地张大了眼睛,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可以去吗?” 在她心里,自己是偷了人家男人的坏女人,是见不得光的,是不可能去宋国找他的。 有了更高身份的杨沅,应该也会更加爱惜羽毛,会讨厌她的纠缠。 所以,杨沅的这句话,真是给了她莫大的惊喜。 杨沅道:“当然啦,这么出色的你,我又怎么可能舍得放下。” 金玉贞的脸又红了,这回却是幸福而感动的红晕。 她轻轻捧着那张叫她爱极了的英俊脸庞,柔声道:“不,你才出色呢。人家只是好色。因为好色,所以迷上了如此出色的你呀。” 她含情脉脉地说着,轻轻吻了上去。 杨沅一个翻身,便又反客为主了。 金玉贞惊慌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不,不不……不要了吧?人家已经够了。” 她被折腾的死去活来,顺过气儿来也还没多久。 眼见这句话无效,她又赶紧拿郡知事做挡箭牌。 “崔大人马上就该来请你去吃早膳了。” “不管他,我先吃了这道开胃的甜点再说。” “唔……” 金玉贞突然张大了双眸,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忽然觉得,男人太出色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叫人好辛苦。 …… 庆州金家在收到杨学士已经离了开京,赶赴庆州消息的第六天,终于等来了车队抵达的消息。 生怕再度空欢喜一场的金老太爷,这一回亲自迎出了庆州城。 王帅被金老太爷的拐杖打出金府后,也终于壮起胆子露了面。 因为他要是慢待了杨学士的话,他的家族也不会饶过他。 杨沅的路途不会经过开州,因此就连他们的族长大人都特意跑到了庆州,他又如何能不露面? 车队抵达,杨沅的座车、金玉贞的座车,还有赴宋使节李大人的座车,依次停了下来。 金老太公提着拐杖和王帅的父亲,健步如飞地迎了上去。 王家现在尝到了甜头,已经不满足于现在的分润,他们想要更多。 这对亲家,暗暗别上了苗头。 大宋临安,班荆馆。 金国“贺正旦使”风尘仆仆地赶来,也入住了馆驿。 然后,他们就发现,这里已经住了一支“金国”的“贺正旦”使团。 是新金的那群家伙。 两个使团,登时剑拔弩张起来。 第542章 弈天下(为打开天窗说亮话盟主加更) 班荆馆里,金国和金国的使者碰面了。 一个是完颜亮的金,一个是完颜驴蹄的金。 完颜亮派来的使者袁丹疑惑地看着对面的宁宇。 两个人认识,虽然他们各自任职于不同的衙门,但是在燕京的时候,倒也打过几回交道。 宁宇敞着怀,露出一丛护心毛,趿着一双蒲草拖鞋,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看起来他已经在班荆馆住了一段时间了。 袁丹攸然色变,扭头对护送他至此的大宋接伴副使郭绪之道:“郭副使,此人怎会在此?” 郭绪之笑道:“袁使者,你有所不知,这位宁使者乃是新金帝国的使节,来我大宋已经有六七天了。” 宁宇接口道:“准确地说,是七天半了。” 他走上前,得意洋洋地对袁丹道:“袁大人,完颜亮如今已经众叛亲离,来日无多了。 你还要为他奔走效命吗?不如就此叛了贼亮,投效我新金皇帝算了。” 袁丹“喝”地一声,冲着地上吐了口痰,骂道:“放你的罗圈拐子屁!狗屁的新金皇帝。 你们如今所拥有的,不到我大金领土的两成半,这就敢以女真正统自居了? 简直是笑话!” 宁宇冷笑道:“诶,你还真就说对了。 白山黑水是我大金龙兴之地。如今尽在我新金帝国的领土之上,我们不是女真正统,谁是?” “你们是一群乱臣贼子!” 袁丹怒喝一声,拔刀冲上。 “老子怕伱不成?”宁宇大喝一声,掉头就跑。 没办法,不跑不成啊。 他没想到过会在班荆馆里遇到对头,此时身上不但没有佩戴兵刃,就连脚上都是一双蒲草的拖鞋,怎么交手? 袁丹举着大刀向他追去,宁宇一边跑一边喊:“来人,快来人,抄家伙,砍了贼亮的走狗!” 听到动静的新金使团成员纷纷抓起兵器冲了出来,哪怕衣衫不整的,却也不影响他们与人交手。 宁宇使团的人,立时就和袁丹的部下交起手来。 宁宇跑回房中时,他的两只拖鞋已经跑丢了一只。 他也理会不得,急急忙忙从壁上抓下一口刀来,掉头又往外跑。 袁丹举着刀正要进门,宁宇一抬脚丫子,一只破草鞋“呼”地一声就当面甩来。 接着,宁宇便光着一对大脚丫子,举着手中大刀,大喝道:“纳命来!” 袁丹急退一步,避过拖鞋,见宁宇纵身扑来,便挺刀迎上,双方大战起来。 “出什么事了,谁在闹事,谁……老郭?” 新金使团的接伴副使袁成举,听到打斗的动静,急忙循声赶来,一见老友郭绪之,顿时叫了出来。 郭绪之正袖着手站在混战的双方使团成员中间看热闹呢。 双方人马虽然打得乱七八糟的,倒还知道避着他,所以并没有人误伤他。 听到老友的声音,郭绪之扭头看了一眼,便向袁成举走过去,笑嘻嘻地道:“老袁啊,你没出去啊?” 他这边走着,双方交战的人在他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的厮杀着,刀风霍霍,剑影幢幢,看着着实有点吓人。 郭绪之却如闲庭信步一般,从中穿插而过,悠然走到袁成举面前,二人便旁若无人地交谈起来。 二人聊了一阵,郭绪之便偷眼往四下一瞄,小声地道:“我说,差不多了吧?还让他们打下去吗?” 袁成举低声答道:“枢密使叫咱们把他们安排在同一处馆驿,若是寻常起了冲突,也不必理会。” 郭绪之抬手拨开一只飞来的断臂,说道:“这都砍死人啦,已经不算寻常了吧?” 袁成举想了想,便大声喝道:“住手!都给我住手了!” 郭绪之一见,忙也大声应和道:“谁再敢无故械斗,立即驱逐出境!” 袁丹和宁宇一听,不由得心中一凛。 这要是被驱逐出境,如何完成陛下的使命? 当下二人便各退一步,大声招呼自己人住手。 国信所现在被裁撤了,没有再设立。 赵瑗此举,应该是接受了内廷大珰张去为的教训,不想内廷再把手伸出去。 班荆馆作为一個专门接待外使尤其是金国使节的馆驿,从此划给了枢密院机速房管理。 也因此,袁成绪和郭成举作为枢密院派来的接伴副使,才能住在班荆馆。 现如今金与新金都有求于宋,宋对两金的态度大可不必如从前一般谨慎。 所以两位正使除了非常重要的场合才会来陪同一下,平时这接待任务,就都交给接伴副使了,他们连面儿都不露。 郭绪之和袁成举上前分开双方,郭绪之道:“你们两国使节,都是有事务要和我宋国接洽的。 你们之间打个什么劲儿,要打你们回去再打。” 袁丹指着宁宇,对郭绪之厉声质问道:“郭副使,难道贵国已经承认他们了?” 郭绪之翻个白眼儿道:“这不明摆着嘛,我们就是不承认,难道人家就不是一国了?” 袁成举皮笑肉不笑地道:“袁使者,你是客人,客人要有客人的规矩,反客为主的话,可就不受欢迎了!” 袁丹咬了咬牙,想到自己肩负的使命,强自忍下了这口恶气。 郭绪之把他们安排到了西跨院儿,与新金使者宁宇一行人所居的东跨院儿相对。 一俟安排下来,袁丹立即召集了一班下属,副使、判官等人议事。 袁丹脸色冷峻地道:“诸位,陛下正秣马厉兵,准备等西夏牵制住大宋,便正式北伐,时间大概在来年开春前后。 而今,贼使却也来到了大宋,看来他们是想谋求宋国的支持。” 副使道:“大人,宋国把我们双方安排在一起,看来是并不怕我们知道这件事啊。” 袁丹道:“宋国现在当然不怕了,让我们双方碰了面,宋国才好抬价嘛。” 判官冷声道:“只是不知反贼们给大宋开出了什么样的条件。如果大宋答应了他们,于我大金可是大大地不利啊。” 袁丹点了点头,道:“话虽如此,不过我想,他们不可能开出比我们更高的条件。 我们大金,可是打算归还临洮给宋国的。 新金?隔着我大金,它能给大宋什么?” 为了安抚住大宋,也是为了麻痹大宋,完颜亮打算“一女二嫁”,把临洮府归还大宋。 同时两国的关系由君臣之国,改为兄弟之邦。 临洮府虽然已经被金国让给了西夏,但并没有正式的国书。 而且此事,宋国这边尚不知情。 因为金国和西夏的换防,是一个悄然撤走,一个默契接防。 西夏人连城头金人的旗帜都未换掉。 由于西夏还未对宋用兵,所以宋国这边还未发现临洮府已经换了主人。 完颜亮已经把临洮府给了西夏,如今又拿这块地当成诱饵,想让大宋吞下去,是因为他对西夏这个小弟并不放心。 他担心西夏不会卖力地帮他牵制宋国。 可他要是给了宋国一道归还临洮的国书,就算西夏不肯卖力,宋国也会逼着西夏认真起来了。 哪怕大宋明知道这是完颜亮故意抛出来的一块诱饵,它也不能不吃。 不然,大宋民意恐怕就要沸反盈天了。 金国皇帝可以不在乎怨声载道,以大宋的体制,却很难忽略民意,尤其是赵瑗刚刚改元。 这一招,他不想接也得接。 副使想了一想,突然两眼一亮,道:“袁大人,你可听说过班超出使鄯善的故事?” 袁丹目光一凝,说道:“你的意思是?” 副使发狠道:“咱们今天晚上就去偷袭他们。 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统统给砍了,阻止他们与大宋谈判。 等反贼那边得到消息,再次派出使者到宋国来时,恐怕陛下已经北伐了。” 袁丹想了一想,不禁意动,说道:“如果是这样,便是你我的奇功一件。这个险,值得冒!诸位以为如何?” …… “干了!” 新金副使摩拳擦掌地对宁宇道:“他班超做得,我们便做不得? 做成了这件事,我们也能名垂千古。 回去以后,陛下一高兴,说不定也能封咱们一个定远侯当当呢。” 众人闻言摩拳擦掌,个个振奋。 宁宇见大家意见一致,便把大腿一拍,沉声道:“好,今晚咱们就夜袭袁丹,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 “杨学士能大驾光临,我金家真是蓬荜生辉啊。 只不知学士能否在我金家多住些时日,也好让老夫略尽地主之谊啊。” 客厅中,金太公、王家家主等一众人都在座。 金老太公对杨沅非常热情,人才刚到,他已经开始热情留客了。 王帅的父亲王善也笑道:“是啊,老夫还想请杨学士往罗州一行呢。 我王家对杨学士也是久仰大名,如蒙造访,欢喜不尽。” 杨沅笑着拱手道:“多谢二位美意了。 我大宋天子改元在即,身为臣子,岂有不在国中的道理? 更何况,贵国大王派了使节,也要和杨某同去,自然不好耽误了他们的行程。 杨沅在此最多待两天,之后就得启程回国了。” 金老太公和王善听了,均是一脸遗憾。 大队人马的接迎之礼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然后金老太公便让大家散了,等晚上接风宴再来。 不过,杨沅却也没有就此回去歇息,而是从大客厅转到了小书房。 这小书房里,就只有金老太公和王善两个人。 金老太公是很不情愿让王善也留下的,但又不好跟亲家撕破面皮,只好强忍着恶心让他留下。 三人落座后,杨沅便对二人介绍了新金现在的具体情况,笑道: “以新金的实力,其实十年八年之内,也很难对完颜亮形成碾压性的打击。” “就算是完颜阿骨打复生,那也得如今的完颜亮,变成当初气势已败的辽朝天祚帝,才能摧枯拉朽。 现在的金国,可没有那么弱。” 王善道:“两金情形,自然是学士最熟悉。 依学士之见,金与新金,能长久对峙吗?” 杨沅道:“短时间内,完颜律逖奈何不了完颜亮,完颜亮也奈何不了完颜律逖。” “中期的话,完颜亮会占上风,毕竟他家大业大,依然拥有庞大的领土和人口。” 此时的完颜亮,虽然被完颜驴蹄割裂了整个北方出去。 但完颜亮依然控制下的领,土也比宋国更大,它依旧是诸国中领土面积第一的大国。 而这,就是他的底气和后劲儿,想要让他衰败下去,不是那么容易的。 王善敏锐地抓住了杨沅话中的关键,问道:“中期?那么依学士之见,长期又如何?” 杨沅道:“长期的话,完颜律逖的新金会逐渐占据上风的。” 杨沅解释道:“领土庞大,的确会让一个国家更有韧劲儿,很难一击致死。 但是对一个国家来说,它既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重要的强大因素。 金国的统治根基是女真,而女真的根基之地,在完颜律逖那边。 所以,三年五载的还好说,时日再久一些,完颜亮这边就要后继乏人了。 到那时,他现有的部将,也会生出落叶归根的想法,完颜律逖就会渐渐占据上风。” 杨沅还有一句话没有说,他没说大宋在其中会起什么作用。 宋国显然不会等着他们双方耗到那一天才出手。 王善闻言大喜,道:“如此说来,我们和金国的这桩生意,还有得做啊。” 杨沅笑道:“正是!” 王善迟疑了一下,飞快地看一眼金老太公,讪然笑道: “杨学士,我们罗州王家,非常愿意为学士多分些忧,只是不知学士你意下如何……” 说到这里时,王善也不禁老脸发红。 他也知道,当着老亲家的面这么挖墙角儿,有些不太地道。 可……,利润太大了呀,脸面能当饭吃吗? 金老太公的脸色“呱嗒”一下就撂了下来。 他正想说话,杨沅已然笑道:“这事啊?杨某心中早有定计,王先生你纵然不说,杨某也要和你谈起呢。” 他端起茶来,慢吞吞地呷了一口。 王善急不可耐,却不敢催促,金老太公也不禁紧张起来。 杨沅微笑道:“我们当初的军援路线,是走高丽外海,至图们江而入。 因为当时鸭绿江的九连城,还在贼亮的控制之下。 现在不同了,我们可以再开辟一条九连城航线,将来辽东地区的一应物资,直接运到九连城去。 罗州位于高丽国西南角,正是前往九连城的最近的中转地。 所以,杨某觉得,王家和金家现在可以分开来,各自负责一条航线。” 王善一听喜出望外,为了争取更多利益,他是准备付出很大代价的。 想不到他还什么都没给,杨沅就慷慨地给了他一条航线的经营权。 王善心中欢喜不禁,连忙起身道:“杨学士如此关照,王家不能不有所表示,我王家愿意……” “诶!王先生不要说了!” 杨沅立即打断了他:“王先生,我们本来就是做的互惠互利的生意,无须其他!” 杨学士,真君子也! 王善顿时感动不已,帅儿说的没错,杨学士果然是光风霁月,道德高尚的一位君子啊。 这个人,我王家交定了! 一定要让帅儿和他保持友谊,时常亲近才成。 金老太公听的却很糟心,但主导权在杨沅手里,杨沅愿意重新规划,分割航线,他又能说什么? 王善知道自己抢来这么大的一块肥肉,必定惹得金老太公不满。 眼下目的已达,要对杨沅表示谢意,大可以日后再说,不能再刺激金太公了。 他便和杨沅约好明天由王家设宴接待,然后寻个由头赶紧溜了。 王善一走,杨沅便道:“金翁,九连城航线开辟以后,军需物资就要更多地从那边走了,毕竟辽东才是和贼亮交战的最前沿。 钝恩城那边嘛,以后更多的是要运输奢侈品过去,比如珠宝、华服、香料、古董、书籍……” 金老太公听的一愣,这些都是一本暴利的商品,不过他可从没想过要往上京运这些东西过去。 之前他们运往上京的都是军械、粮食、布匹和药材,怎么突然改成奢侈品了? 杨沅道:“新金建国以后,会很快产生一批新的城市贵族。 他们从深山老林、大河两岸,草原湖泊,迁入上京城,和以前就完全不同了。 他们会开始讲规矩、讲排场,讲享受,是要彼此攀比的……” 金老太公顿时明白过来。 他对完颜驴蹄那帮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居无定所,到处游击作战,抵抗完颜亮讨伐上呢。 杨沅却是亲自参加了新金开国大典的,他很清楚接下来的上京会如何发展。 金老太公马上盘算起来,王家单独运营九连城航线,那上京航线就全归金家所有了。 如果经营物资多为奢侈品的话,虽然军需物资的销售会被分走一大块,但是总的算下来,好像也不亏,甚至赚的更多。 杨沅又道:“而且,辽东地区在很长时间内,都会作为交战区存在,倒是上京地区相对稳定。 因此,每次货船去了,返航时要带回来的山货、皮毛、马匹等,也是上京地区的供应更充足吧。” 金老太公豁然开朗,忍不住哈哈大笑地举杯道:“老夫且以茶代酒,谢过杨学士。” 杨沅笑吟吟地举杯迎了一下,神情忽又一肃,对金老太公道: “金家的船队,在三陟港附近,曾被岭东道的水军拦截,此事金翁想必已经知道了吧?” 金老太公顿时面露怒色,道:“老夫知道了。 若非李家如今与学士有了交情,这件事,老夫是必然要向他讨一个公道的。” 杨沅微笑道:“金翁打算如何向他讨还公道呢?” 金老太公一愣,如何讨公道? 世家大族之间发生矛盾,斗争的手段很多。 比如让自己在朝中的代理人向对方的代理人发动攻击。 比如在自己家族拥有控制区的地区打击对方势力等等。 杨学士问这些做什么? 难不成杨学士不满于李家的无礼,还是想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杨沅没有故弄玄虚,马上解释道:“不知金翁对于日本时局了解多少?” 金太公略一沉吟,道:“了解一点,却也不多。” 囿于这个时代的各种客观条件限制,哪怕日本国近在咫迟,日本的政局变化,对于高丽地方势力来说,也是完全不相干的,没什么影响。 所以,这些世家大族的眼睛一直是向内的,他们盯的是那些对他们有威胁的其他世族大姓。 杨沅听了,便把日本国平氏、源氏两大武家和日渐没落的公家博弈的情况对金太公叙说了一遍。 他说这些时,自然不会只讲这些事情的发生,而是一边讲,一边剖析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因此,当他说到一半的时候,金太公的脸色就已经变了。 熟悉本国情况的金太公,把高丽如今的局势往杨沅所说的情况里一套,那几乎就是日本武家即将崛起之前的状况。 不能说两者一模一样吧,也是极其相近。 要知道,在本来的历史上,高丽武班发动政变,从此压制文班,就是十五年之后的事。 这种事情,可以是因为某一突发事件成为导火索而爆发。 但它能够发展到那一步,一定是有着深远的原因,并且早就有了种种迹象。 只是身在局中的人,在它彻底暴发之前,即便注意到了这种现象,也很难意识到它的严重后果。 因为杨沅在金国的一系列举动,他在金太公眼中,早已罩上了一层智者光环。 他说的话,在金太公心中是很有份量的。 再者,金太公作为高丽的一位上层大人物,非常了解高丽国的情况。 文班和武班的深刻矛盾,以及不断激化的状况,结合杨沅的分析,金太公完全相信,高丽很可能也会迎来这样的一天。 一时间,金太公只听得坐立不安,虽然正在冬季,却有一种大汗淋漓的感觉。 杨沅道:“李家在岭东有一支兵马节度,想劫你金家的船,便只需出动一路水军。 金翁你当然可以采取反制措施,但你之所以能够采取反制,是因为在金家和李家上面还有一个高丽王室。 在你们身边还有郑、崔、朴、刘等各大氏族彼此牵制。 所以金翁才能在规则之内对李家做出反击。 可是……” 杨沅盯着金太公的眼睛,轻轻地道:“如果有朝一日,有人掀了桌子! 他不跟你玩那些世家大族约定俗成的规则和手段,他也不在乎高丽王的干预。 他就只要跟你比力气,亮刀子,搏生死,金翁,你怎么破?” “学士大慧大智,既然已经看到了,定有办法教我。” 金太公已经意识到危机所在,他自然就有了未雨绸缪的方法。但他更想知道杨沅有什么手段。 杨沅道:“杨某觉得,金家完全可以从现在开始就……” 杨沅把自己的想法,对金太公一一说了出来。 比如从现在开始,就下大力气将一些金家子弟开始往武班方向转。 由于现在高丽武臣的地位较文臣低的多,这种竞争就不算大,想安插金家子弟很容易。 其中真正的难处,是要做通金家子弟的思想工作。 毕竟有机会成为文臣,没人愿意选择做一个受人轻鄙的武臣。 再一个就是要手段巧妙一些。 不然这些世族大家可都在盯着彼此的一举一动,金家的举动若太有悖常理,就会引起其他世族大家的警惕。 金太公听的频频点头,又补充道:“老夫还可以利用庄田,招募更多的佃户,并且对他们进行训练。 同时,金家的船队,也可以用护航的名义,训练更多的武力出来。” 杨沅点头道:“金家现在和新金关系很好,金家可以向他们购买战马,训练出一支精锐的骑兵。 我想,哪怕是一支只有八百人的精锐骑兵,也足以让金家在乱世之中抢得先机了。” “你们还可以从宋国这边,多购买一些弓弩。 如果金翁你需要战阵经验丰富的教头,帮你训练金家的私兵,杨某也可以想办法给你找一些过来。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军,不少还做过军官,经过他们的训练,金家军的实力一定可以独秀一枝……” 金家军? 听到这个称呼,金老太公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杨学士这是想要干什么? 这……这已经不是想让金氏在乱世时拥有一份自保的力量了吧? 一个大胆的念头,蓦然掠过了金太公的心头。 不过,他没敢细想。 他看了杨沅一眼,两人眼神儿一对,他便明白,他心中所想正是杨沅想要说的。 嘶~~,这个杨学士,他别是有怂恿别人造反立国的癖好吧? 以天下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这就是文曲星的胸襟吗? 金太公实未想过,杨沅在归国途中,特意在高丽逗留几日,为他策划这一切,就只因为庆州金氏是玉贞的家,哪有他想的那样复杂。 那等癖好的人,世间还真有一个,不过那人此时还未出世呢,他叫道衍。 金太公心中凛凛,对那个大逆不道的想法闭口不谈。 二人就如何壮大金氏的武力又推敲良久,金太公便亲自送杨沅出书房,让人引他回客舍歇息。 金太公微微佝偻着脊背,目送杨沅远去,又在廊下站立良久,便将拐杖顿了两顿。 一个侍女立刻上前,弯腰待命。 金太公缓缓道:“去,叫玉贞来书房见我。” 说完,他就慢慢地踱回了书房。 金玉贞此时正被盈歌拉着东问西问,主要就是问杨沅如何历尽艰险逃出金国。 金玉贞一见盈歌就心虚的不行。 虽然盈歌对她并无疑心,问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可是她只要讲起这些事情,就不可避免地想起她和杨沅接触的点点滴滴。 哪怕是二人同车而行时,膝头偶尔碰触的细节,此刻想来都有一种早有预谋的暧昧。 这让她在回答盈歌问话时,难免坐立不安。 忽然有人来报,说金太公找她,金玉贞如蒙大赦,马上逃也似地离开了盈歌的卧房。 金老太公一见孙女,便道:“玉贞呐,金国那两个叛王,一个叫完颜驴蹄,还有一个叫什么什么……” “完颜大睿。” “哦哦,对!完颜大睿。他们两个从山东路起兵造反,如何辗转于辽东,又如何裂土自立,你把你知道的,跟爷爷再仔细说说。” 金玉贞在信中向金太公介绍杨沅时,曾经写过他在金国的一系列作为,但相对简略。 金玉贞在欢喜镇住了很久,那里有很多完颜驴蹄的部曲家眷,都是从完颜驴蹄在济南造反时开始,就一路跟下来的。 因此对于完颜驴蹄如何一路逆袭死中求生,接着又力压完颜大睿,最终成为辽东之王的经历,他们知之甚详。 这其中,完颜驴蹄镇守大定府,欢喜镇这边征服各大部落,为他夺得“都渤极烈”之位的故事,尤其的精彩。 而所有这些事,都离不开一个人,那就是顶着完颜弘康之名的杨沅。 金玉贞就把杨沅如何合纵连横,智计百出,凭着一手烂牌,最终打出王炸的故事,对金老太公说了一遍。 金老太公闭着眼睛听着,仿佛睡着了一般。 金玉贞知道,这是爷爷的习惯。 当他这样倾听的时候,就是他最认真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吗? 这个杨学士,竟然化这么多的不可能为可能,简直是点石成金! 金太公心中,那个不敢浮现的念头,就像一个穿着浴袍的大美人儿,若有意、若无意,时不时地就提起裙摆诱惑他一下,撩拨的他既不敢看,又想看。 如果老夫按照杨学士的指点,金家或许真有机会……爬上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哪怕是金太公已经如此高龄,他自己很可能不会看到那一天了,但是一想到那种可能,还是血脉贲张。 “嗯,嗯,我知道了……”金老太公点着头,慢慢张开了眼睛。 此时,他的眼中,已经多了一抹金玉贞从未在他看到过的情绪。 那是从他成为金家老太公之后,就再没出现的一种欲望,它的名字叫——野心。 金玉贞看着爷爷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好奇地问道:“爷爷,你为什么突然对杨学士的事情这么有兴趣了?” “啊哈,爷爷方才和杨学士一番长谈,觉得此人见地不凡,非常的了不起,所以对他的事情,便格外有了兴趣,哈哈……” “那当然啦。” 金玉贞皱了皱鼻子,有些骄傲地道:“人家可是大宋的状元,而且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呢。 大宋随便拿出一个二甲、三甲的进士,到咱们高丽来,做个宰相也绰绰有余吧? 那你说人家杨学士得相当于什么人物?自然是见地不凡啦。” 金老太公笑眯眯地点头:“嗯,是啊是啊,听你这一说,果然是这样呢,哈哈……” 金太公念头通达了,眉宇间的笑也轻松起来:“玉贞呐。” “诶?” “你觉得,咱们金家如果和杨学士建立一种更亲密的关系怎么样?” “啊?这……什么更……亲密的关系啊?” 金玉贞脸蛋儿微晕,心情紧张。 爷爷为什么忽然这么说,难道他知道了什么吗? 不会是海平郡的知事崔大人,派人告诉祖父了吧? 我就说,大早晨的不要折腾不要折腾,会被崔大人发现,那坏人偏不听。 真是丢人死了~ 金太公抚须道:“更亲密的关系,除了血亲,当然就是姻缘啦?” 金玉贞的脸蛋儿更红了,快要冒出蒸气的感觉。 难道爷爷……想解除我和王家的婚约? 金玉贞一颗心都要跳出了腔子,她垂下头,羞怯地道:“可是……可是,这有些难以启齿吧?” 金太公颔首道:“是啊,毕竟他已经有了夫人,我们金家的女儿去给他侧室的话,有些丢人呢。” 咳!其实,我也不是很在意啦。 这句话都到了金玉贞的嘴边,却实在是……嗯,确实有点“难以启齿”。 金太公想着,杨沅如今才二十多岁,就是大宋权臣,智计无双,可谓前途无量。 如果与他结缘,有他的帮助,金家真有可能到达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那么,与金家的辉煌未来相比,送个孙女给他做侧室又有什么。 金太公拿定了主意,便道:“但是,他是大宋的状元,不是凡人。 所以,你觉得,把你妹妹泰熙嫁给他怎么样?” “啊?什么?泰熙!” 金玉贞顿时一呆。 金太公微笑道:“是啊,如果是泰熙的话,杨学士会喜欢她吧?” 金玉贞心里有点酸溜溜的,马上说道:“泰熙才十二岁,也太小了吧?” 金太公不以为然地道:“十二岁还小吗?” 高丽人的成亲年龄,比大宋这边早的多。 各个朝代的婚姻政策都是不同的。 比如在汉代,它是规定一个上限,女子十五岁之前必须成亲。 年满十五岁还不出嫁,朝廷就要向这户人家罚收五倍的税赋。 大宋国则是规定一个下限。男子年满十五,女子年满十三,就可以成亲,此前不可以。 而高丽国没有这方面的规定,就算是高丽王室,也是很小就会成婚。 高丽恭惠王后成亲时十一岁,贞熹王后成亲时九岁,贞显王后成亲时十二岁,你要是看他们的婚礼现场,就像是在看小孩子过家家。 不过该国国情如此,倒真是可以嫁了。 金玉贞慌了,偷了盈歌的男人,她就很亏心了。 如果杨沅变成妹夫…… 要死! 金玉贞赶紧劝阻道:“祖父大人,这件事请千万不要对杨学士提起。 杨学士的正室妻子还没过门儿呢,而且他的正室妻子是被大宋皇帝册封过命妇的。 在她成亲之前,杨学士不好公开迎娶侧室。况且依照大宋的律法,泰熙妹妹也还不到出嫁的年龄呢。” “这样啊……” 金太公遗憾地叹了口气。 当他意识到杨沅隐隐透露的事情不无成功的可能时,心里就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这种事情,当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它需要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杨沅能够给金家的帮助实在是太多了。 他能让完颜驴蹄那样一条丧家犬,摇身一变做了皇帝。那么,金家又为何不能成为杨学士手中的第二个奇迹?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他就急切地想要和杨沅建立一种轻易无法断裂的关系,以期得到这位大宋的智者和权臣的支持。 可是玉贞说的也在理,如果弄巧成拙那就不美了。 金老太公叹了口气,道:“那么,此事就暂且不提了。 玉贞呐,杨学士对我们金家,非常非常重要。 你有助杨学士离开北国的功劳,借着这层关系,你一定要和杨学士保持密切联系。” “祖父大人放心,我会的!” 金玉贞眉眼含笑地答应下来。 这个任务,对她来说可是求之不得,以后可以奉命偷汉了呢。 第543章 一个尘劳一个忙,一自别离,一得真常。 金家为杨沅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接风晚宴。 赴宴的不仅是金家的人、罗州王家的人,还有庆州地区的一群“两班尼”。 有了白天时杨沅在书房的一番话,金老太公今晚格外注意酒席间文武两班的关系。 在表面一派祥和的气氛下,他果然清楚地看到了文班的盛气凌人,还有武班貌似恭驯下隐忍的怨恚。 杨学士没有说错,这么下去,早晚要出大问题的。 这个问题,不是金家能够扭转得了的。 但是金家既然预见到了,完全可以独善其身,甚至从中渔利! 这个念头,使得金老太公晚宴时连一滴酒都不敢喝,他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所有人的敬酒。 晚宴之后,“身体不适”的金老太公便突然生龙活虎起来,他把家族重要成员全都留下了。 因为人数太多,会议是在金家祠堂召开的。 这些人不是金家核心成员的全部,有很多金家子弟正在外面做官。 不过,能够参与祠堂会议的都是各房的长者,足以代表该房的意见。 这场关乎金氏家族未来的会议究竟开了多久,没有人知道。 侍候在祠堂外的下人,只记得她们添了三回灯油。 那灯火,从夜里一直照到天明,始终不见有人出来。 …… 宴会结束时,客人们纷纷散去,王善这才得到机会和儿子王帅说话。 此前,父子二人是分别坐在不同席位上的,王善要在首席为杨沅陪酒。 王善兴奋地道:“儿啊,杨学士已经决定在鸭绿江九连城开辟一条新的海贸航线。 这条航线,将会全权交给我王家负责。 你此前一直帮金家打理海贸生意,精通海贸事务。 一会儿到为父房里来,咱们父俩好好谋划一下,看看该如何着手。” “好的父亲大人。” 王帅看了一眼廊下,杨沅正与客人一一拱手揖别。 王帅道:“儿先去和杨学士打声招呼。” “去吧,去吧,这位杨学士是咱们家的大贵人,你可一定要笼络好呀。” 杨沅含笑送客人一一离开,眼见客人散尽,正要转身回厅,王帅就从长廊下微笑地走来。 看到王帅,杨沅心中立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可他又不好视若无睹,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王帅停下脚步,拱手道:“杨学士,某听家父说,学士打算另辟一条航贸线路,交由我王家全权负责。 学士对我王家如此信任,王某实是感激不尽。” 杨沅忙道:“王公子言重了。自海上向辽东输运的话,只有狮子口和鸭绿江这两个口岸可行。 狮子口在内海,极易被完颜亮调转北地的水军袭击,鸭绿江就成了我们唯一的选择。 故此,高丽罗州,也就成了最好的中继点,这本就是你我互惠互利的事,公子就不必言谢了。” 王帅深深地看了杨沅一眼,微笑道:“互惠互利,就不必言谢了吗? 那么,拙荆一路承蒙学士照顾,王某似也不必言谢了呢。” “王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沅胆儿一突,饶是他心理足够强大,还是瞬间变了脸色,马上悄悄提起了小心。 难道是我和玉贞在海平郡的事,已经被他知道了? 他们不是一对毫无感情的怨偶吗?何以会来兴师问罪,难不成想索要更多好处? 他却不知,王帅根本就不知道在海平郡时,杨学士神针定海的故事。 而是早在钝恩城的时候,他就因为金玉贞的一番气话,而误以为两人成就了好事。 否则,这一路南来,他岂会这般放飞自我。 王帅微笑地看着杨沅,那是“吾早已洞悉一切”的智慧之眼。 “呵呵,我的出身,给了我许多旁人梦寐以求却终是追求不到的东西。 这其中,有我想要的,也有我不想要的。可是如果我想得到我想要的,那就必须接受我不想要的。 杨学士啊,你能明白那种无奈吗?” 杨沅当然明白,不就是政治怨偶嘛。 这种事不只在这個时代常见,即便在杨沅前世那个时代,也依然屡见不鲜。 人有所得,必有所失而已。 杨沅颔首道:“我明白公子之意。汝之甘饴,彼之砒霜。不过如此。” “汝之甘饴,彼之砒霜……” 王帅把这句话默默地咀嚼了一遍,抚掌赞叹道:“学士果然饱学,此言一针见血。 汝之甘饴,吾之砒霜,说的太对了。所以……” 王帅退了一步,向杨沅兜头一揖:“这碗砒霜,有劳杨学士了。” “嗯?” “杨学士辛苦了。” “这……” “以后,也要拜托杨学士了!” “唔……” “请杨学士千万不要推脱!” 一向能言善辩的杨沅,都被王帅这番神操作给整无语了。 远处,王善看着儿子与杨学士亲密交谈的画面,不禁抚须微笑。 帅儿这孩子,居然能和杨学士相交莫逆,善,大善! …… 王帅的那碗“砒霜”,此刻正被她的妹妹泰熙纠缠得一个头两个大。 泰熙其实非常崇拜她的长姐。 她的姐姐是那么厉害,即便嫁了人,依旧能够替金家做那么多事。 寻常贵女,都是凭着父兄在家族、在外面的地位和能力,来决定她的地位高低。 可是他们这金家长房,父兄的能力都很平庸,却依旧能够拥有和长房身份相匹配的权力和威望,全因为长房有一个能干的好女儿。 金玉贞也一直很喜欢她的这个幼妹,泰熙从小聪明伶俐,和她小时候相比,无论是脾气还是模样,都非常相像。 不过,随着小妹年岁渐长,姊妹俩的模样渐渐有了区别。 这主要是因为姊妹俩的脸型不太相同。 金玉贞随母,是圆脸。泰熙随父,是瓜子脸。 圆脸天生就具备一种幼态,所以泰熙若是到了玉贞这样的年纪,会比玉贞看起来更成熟些。 泰熙每次见到姐姐回来,都会缠着她问东问西,还会向她讨要小礼物,那精力旺盛的,简直是一刻也不清闲。 玉贞很享受被小妹缠着的感觉,那会让她清冷孤寂的心觉得非常满足。 可是今天,她却只觉得吵闹。 她不确定,她在书房的那一番话,到底有没有让爷爷打消了念头。 如果过上一年半载的,爷爷又动了联姻的心思,她该怎么办呢。 从小疼到大的胞妹,将要变成我的情敌吗? 看着那张虽然稚气尚存,却已有了倾城潜质的巴掌小脸,玉贞心里纠结死了! 可是泰熙的小嘴还在吧吧吧的聒躁不休:“姐姐姐姐……” “我在呢,还没死!有话就说,能不能不要再叫啦,哎呀你真是……” 玉贞烦躁地往榻上一倒,背过了身去。 泰熙才不怕她发脾气呢,受宠的人肆无忌惮嘛。 她涎着脸儿凑过去,就在玉贞身后比划起来。 玉贞忽地若有所觉,又气咻咻地扭过脸儿,道:“你又怎么啦?” 泰熙双手如抱太极,一脸夸张地道:“哇!姐姐的屁股好像又变大了呢,又大又圆的! 人家什么时候才能也能长成这样呀。” “来,姐姐教伱!” 玉贞坐了起来,脸上露出危险的笑容。 她一把握住泰熙纤细的手腕,把她摁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玉贞抢起巴掌,恶狠狠地道:“呐,就这样,每天打一顿,很快就大了!” 房间里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还有泰熙夸张的惨叫。 …… “都准备好了?” 袁丹站在班荆馆东跨院的东墙外,虎目凛凛地沉声问道。 他们的住处是在西跨院儿,东院则是上京完颜驴蹄的使团住处。 今晚偷袭时,袁丹灵机一动,先带人做了一个迂回,绕到了东跨院的东墙外。 他觉得,这样更能打宁宇一个出其不意。 见众手下握着刀,纷纷点头,袁丹满意地一笑,遂把蒙面巾猛然往下一拉,恶狠狠地道:“上墙!” 看着纵身掠向墙头的袁丹,副使胡珍言颇感疑惑,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蒙面。 身份根本隐藏不住的好吗? 再说了,我们就是要堂堂正正地表明身份,才能让大宋朝廷因为我们的肆无忌惮,而对我们心生忌惮呀。 不过,大家已经纷纷扑上墙头去了,胡珍言也只好拉下了他的蒙面巾。 咦?这蒙面巾一戴,果然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突然变得好神秘呢。 上京使团的住处更加神秘,因为……一个人都没有。 袁丹带人潜入东跨院儿,一番摸索,却连一个喘气的都没发现。 一脸懵逼的刺客们在院落中集合了。 袁丹拉下蒙面巾,惊讶地道:“他们人呢?” 判官王加逸想了想,缓缓说道:“袁大人,别是宋人给他们更换了住处吧?” 袁丹恍然大悟,恨恨地道:“想必就是如此了。” 副使胡珍言劝说道:“大人何必着恼。 宋人担心我们双方再起冲突,可被换了住处的却是他们。 由此可见,大宋还是忌惮我们大金更多一些啊。” “不错!” 袁丹脸上露出了笑意:“这样的话,我们今晚就不算白来。 我们至少弄清楚了,在宋人心中,我们和上京叛逆的份量孰轻孰重,这对我们接下来的较量非常有用!” 袁丹志得意满地挥了挥手,慨然道:“走,我们回去!” 一行人打开院门,雄纠纠气昂昂地就往外走。 对面西跨院的大门儿,也在此时打开了。 宁宇提着大刀,领着一众属下一脸懵逼地走了出来。 他今晚做了很充分的准备,甚至披上了一件半身甲。 结果,贼亮使团的人全部消失了。 宁宇大失所望,这还让我怎么做班定远? 不料,刚刚走出跨院大门,就看到自己住处那边,呼啦啦地冲出一群人来。 双方打了个照面,场面顿时诡异地安静下来。 许久,夜鸦忽啼,双方瞬间清醒。 “杀!” 随着一声怒喝,都想做“班定远”的双方,就像愤怒的公牛一般,向对方冲去。 他们都想做“班定远”。 月下,剑影,刀光! …… 今夜,月明如水。 玉贞的房中温暖如春。 火炕、火墙和地龙,早就是北地豪门冬季取暖的标配了。 粘人的泰熙醒着的时候很活泼,但睡着的时候却特别乖巧。 她今晚执意要陪姐姐睡,结果睡着看着,就滚到床榻深处面壁去了。 身蜷如弓,乖乖巧巧。 金玉贞扯过一床被子给她盖上,然后躺回枕上,张着双眼,看着朦胧的帐顶,毫无倦意。 这一路夜夜偷欢,她久旷的身子和清冷的性子,都在悄悄改变。 可是忽然之间……她又旷了,就很不习惯。 身下的火坑很热,她却依旧有种孤枕寒衾的感觉。 火炕能把她的身子熨的火热,却熨不热她心中的冷清啊。 好怀念那个人的怀抱…… 可他怀中,此刻应该正抱着盈歌吧…… 玉贞酸溜溜地想着,便听到窗上有人轻叩了几下。 “谁?” 金玉贞警惕地坐了起来,被子滑下,露出了她白色的小衣。 “玉贞姐姐,你睡了吗?”窗外传来的,竟然是盈歌的声音。 她是远嫁罗州的姑娘,金府里没有保留她的闺阁,所以每次回金府时,她都是睡在客舍。 而盈歌自从抵达金府,也是一直住在客舍的。 金玉贞先是松了口气,但马上又紧张起来。 盈歌大半夜的跑过来干什么? 不会是向我兴师问罪的吧? 一念及此,金玉贞的心头又怦怦乱跳起来,小声地问道:“这么晚了,你有事吗?” “哎呀,玉贞姐姐你先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窗外人影一晃,奔着门户方向去了。 金玉贞迟疑了一下,复又把心一横。 罢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躲是躲不过去的。 她趿上鞋子,轻手轻脚赶到门口,把门打开了。 “玉贞姐姐,你跟我来!” 盈歌一脸浅笑,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这让金玉贞暗暗松了口气。 可是盈歌马上就抓起她的手腕,把她拖出了门去,还顺手把房门给她带上了。 金玉贞又羞又窘:“诶,你疯了,这么冷的天儿,有话屋里说啊。” “去我那儿说。” “那你倒是让我加件衣服啊,诶,盈歌……” 金玉贞没有盈歌劲儿大,被她拽着,就奔了盈歌的房间。 金玉贞又羞又窘,她现在穿的是高丽女人的传统内衣——“素裹”。 这是一种麻制的月白色的衣裙两截式睡衣,它是开裆的。 虽然上衣垂至臀部,裙子本身也有褶皱摆动,如临风水漪,站着的时候不至于春光外泄。 可这是冬天啊,这一走动起来,空穴来风的感觉就很奇怪。 盈歌的房门正敞着,盈歌不由分说就把她拽了进去。 阿蛮早已在门边候着,待她二人进去,顺手就把门又关上了。 …… 东北与西北的天气是不同的,可这天上的月,却是同一轮,所以同样的明亮。 明亮的月光下,三道人影正从临洮城的方向,悄然向大宋西和州的方向走去。 三个人,一个貌似走方郎中,手握一枚虎撑; 一个儒衫书生,背着宁采臣同款的书篓; 一个斜披豹皮衣的少女,提着一杆钢叉,貌似一个女猎户。 他们就是“继嗣堂”北宗的洛承安、颜青羽还有岳佩莹。 从金人控制的临洮边城,到宋人控制的西和州边城,两城之间已经成了空旷的无人区。 时而还能看见一些早就废弃了的村庄,屋舍早已垮塌,现在连遮风挡雨的作用都起不到了,一片残垣断壁。 这段无人区很早就没人居住了,因为金人边城的军士,有时会出来掳杀百姓。 久而久之,依旧活跃在这一区域的,也就只剩下双方派出的斥候了。 即便不是斥候,只要在这一区域被金兵看见,也会当成斥候予以射杀。 他们三人,要趁夜穿过这段无人区,进入大宋地界,然后再赶往临安城。 在大宋通行所需的“过所”,他们当然是有的。 由西夏官方制作的假“过所”,足以乱真。 不过,他们要先行潜入大宋边城之内。 否则纵然有“过所”在身,他们也无法向边军士兵解释,他们为何从临洮方向过来。 …… 这个夜,让金玉贞一辈子的羞耻感都爆发了出来。 如果不是她还很年轻,怕是要羞出个脑溢血。 她没想到,盈歌那疯丫头半夜三更的跑来,硬把她拉去自己住处,竟是为了杨沅“三人行”。 这么荒唐的事情,她想都不曾想过,羞得她魂儿都要飞了。 盈歌这么做,就是故意的。 盈歌那粗枝大叶的性子,又太容易相信她的闺蜜,此前还真被玉贞瞒过去了。 问题是,杨沅不会隐瞒盈歌啊。 盈歌得知真相以后,想到金玉贞在她面前装模作样的,把她唬得跟个小傻子似的,就有些气不过。 所以,她风风火火地跑去金玉贞的住处,把她诳了来。 她知道金玉贞脸儿嫩,尤其是她出身于礼法森严僵化的高丽士大夫家庭,那些超脱她想象的事情,必定可以难为到她。 金玉贞确实羞都要羞死了,可是她没有盈歌力气大,根本逃不掉。 关键时刻杨沅还在一旁使坏,一把就握住了她的足踝。 金玉贞的脚就是她的罩门儿,或许她全身所有的敏感神经,都生到那双雪润玉足上去了。 杨沅前两天时就无意中发现,只要握住玉贞的双脚,稍加揉捏,她的体内就会控制不住地发出有力的抽搐,可她的外在,却是顿时柔若无骨,软成一瘫烂泥。 这时稍加施展,金玉贞哪里还有还手之力。 她只能缩在一边,看着那些叫她脸热心跳的新鲜把戏。 她不敢相信,原来男女欢好,可以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花样。 盈歌是撒巴山的小公主,单以武力而论,撒巴山乌古论氏比庆州金氏可强大了太多。 所以盈歌小公主的尊贵,一点儿也不比她金玉贞低。 但是盈歌特别放得开,那些恣意奔放的花样儿,看得金玉贞面红耳赤。 她这时才知道,一路行来,杨沅对她温柔着呢,从未勉强她做些太难为情的事情。 可是今夜,盈歌就是为了让她难为情才把她诳来的,又岂会放过她? 盈歌用挑衅的眼神儿给她做着示范,然后就把可怜兮兮的玉贞拖到了杨沅面前。 “你个小蹄子,不是挺能说的吗?来,让我的夫君大人看看,你是如何巧舌如簧的!” 不可以! 玉贞羞得面红耳赤,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太难以启齿了啊。 可是在盈歌小魔女的威逼之下,又哪里由得她。 渐渐的,羞愤不堪的感觉消失,此前严重缺乏见识和想象力的她,便悄悄有了一种禁忌的刺激。 早餐是盈歌陪着玉贞姊妹一起吃的,杨沅并没有露面。 这是毕竟金家,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做的太露骨的。 看到玉贞小口小口地吃饭,好像嘴巴张得稍大一些就会脱臼的可怜样儿,盈歌小魔女便吃吃地笑。 她揶揄道:“玉贞姐姐,你还是欠练啊……” 泰熙听了,诧异地看了眼盈歌,她的姐姐那么厉害,还有什么欠练的? 金玉贞脸儿一红,俏生生地白了盈歌一眼,没好气地道:“吃你的饭吧,臭女人!” 此时,金玉贞的心境,倒是对于即将到来的离别,少了许多忐忑。 年关将近了,她不便陪杨沅去宋国。 但是对于未来去宋国造访,她心中满是忐忑。 因为她不清楚杨沅那位诰命夫人的脾气秉性如何,生怕一去便受了刁难与羞辱。 现在有了盈歌这个曾经前胸贴着后背共御强敌的盟友,她未来的宋国之旅,就会有人关照了呢。 …… 杨沅言出必鉴,果然只在庆州待了两天。 两天之后,他便启程回国了。 从钝恩城回来的货船,在庆州卸下了一批货物,又将一些高丽特产装了船,载上杨沅和高丽王的使团,便开始了前往大宋的行程。 正值冬季,顺风行船,船速飞快。 当时大宋与高丽的商船,从明州(宁波)出发,大概需要七天的航程,就能抵达高丽的礼成江。 由此再航行三天,就能抵达碧澜亭,上岸走四十多里,就到高丽都城开京了。 全部行程,不过十天。 这还是不顺风的情况下,如果顺风行船,速度还能快上一倍,差不多五六天的功夫就到了。 如今这个时节的季候风,正适合从北往南航行,所以他们第六天就抵达了澉浦港。 澉浦港的市舶司人员登船检查时,火长见到市舶司判官高辛,这才取出一份秘密文书。 高判官并不知道“善人计划”的存在,但晋王赵璩、首相沈该、枢密使杨存中三人联名签署的通行文书,他可看的明白。 高辛暗吃一惊,满脸赔笑就要放船通行,这时舱中却走出一个人来,扬声唤道:“高签判且慢!” 高辛已知这船来历不凡,又见舱中走出这人气宇轩昂,不敢怠慢了,便拱手道:“不知阁下唤住本官,尚有何事?” 杨沅微笑道:“本官是奉命出使金国的翰林学士杨沅,今日归来!” “什么?你是杨学士?” 高判官大吃一惊。 状元杨沅出使金国的事,曾一度成为宋国百姓热衷谈论的故事。 杨沅在颍州痛殴大汉奸孔彦舟的事,更是被许多艺人编成了杂剧、评书和歌曲,到处演出。 只不过,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在山东路造反,裹挟宋国使团渡海去了辽东以后,这位杨学士就神隐了。 从此,关于他的消息也就日渐稀少,热度渐去。 不过,这几天关于杨沅的消息再度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热点问题了。 因为传言说,杨沅已客死北国了。 这个消息一出,关于杨沅的下落,就有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版本。 高判官刚刚在码头上就听说过一个关于杨沅的传说: 传说,杨沅被掳去北国,一日夜间,遇到黄皮子讨封。 杨学士不晓北方习俗,得罪了大仙,因此受到诅咒,长出一身红毛,遁入深山,下落不明了。 结果转眼之间,杨学士就站在眼前了? 杨沅看他神情,就知道他是听说过自己的,便道:“不错,本官已经从北国回来了。 另外,与本官同来的,还有高丽王的使团。 他们是为了贺我大宋正旦、改元,及建交事宜而来。 故而,请高签判马上派快马或快船回报朝廷,请朝廷安排接迎事宜。” 高辛定了定神,忙道:“好,下官这就派人回报朝廷。杨学士可要暂歇于澉浦馆驿,候朝廷旨意?” 杨法摇头道:“我们是大船,又满载货物,一入内河,航速不快的,慢慢赶去临安就是了。” 高辛道:“既如此,下官这就安排通行事窥豹一斑。” 高判官忽急下了商船,到了码头上,便对一个市舶司吏目,兴奋地道:“出使北国的杨学士回来了! 哈哈,民间传言果然不足为信,人家可没长什么红毛,还是白白净净一个状元。 你去准备快船,本官要立即报讯于朝廷!” 码头上,萧山南氏丝绸作坊的南风迟,正从一条挂着爪哇旗帜的海船上接下一位客人。 那客人与南风员外差不多的年纪,都是四旬上下。 他与南风员外一样气质儒雅,只是比南风迟要更显清瘦了些。 高判官与市舶司吏目所说的这番话,恰被他二人听在耳中,二人顿时面露异色。 那客人对南风迟道:“南风兄,这位杨学士的大名,言某久仰了,不知可否引见?” 南风迟微笑道:“说起来,南风与这位杨学士还是有些渊源的。 南风与狮峰李夫人,有许多生意上的往来。 而这位李夫人,又与杨学士府上有生意往来。 南风正想请李夫人牵线,谋求与杨府的合作。如今既然在此遇到,合该登船拜访!” 第544章 那个男人回来了 船上火长去办理通关事宜了。 虽然市舶司对他们的船队不会再做太仔细的检查,但必要的登记流程还是要有的。 这时,有水手过来向杨沅禀报,说是萧山丝绸商人南风迟携友言甚求见。 杨沅听了有些讶异,他这才刚刚踏上大宋地界,竟然就有人来拜访了? 这个南风迟,他是有印象的。 记得当初他冒充狮山李夫人的胞弟,要跟着大食商人蒲押麻他们出海那天,李师师就是去萧山拜访此人的。 此人是萧山地区最大的丝绸商人。 杨沅马上叫人传见,片刻之后,两个四旬上下,眉目清朗的中年人走上船来。 二人各自带了一个随从。 南风迟带的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厮,那个名叫言甚的人,带的则是一个肤色黎黑的五旬老仆。 一见杨沅,二人马上拱手拜见。 杨沅也不摆谱,客气地请二人入座,一番寒喧下来,才知道这个言甚是爪哇国人。 不过,他祖上实是汉人,在唐末五代、中原板荡的时候,举家出海,迁入爪哇的。 他的家族,如今是爪哇国数一数二的香料商人。 爪哇地方不大,却有三方势力:东爪哇、西爪哇和三佛齐入侵者建立的一方势力。 言甚是东爪哇国的人,他此来大宋,其实也和杨沅有关。 因为杨家的海船,如今已经成为南洋地区到大宋最大的香料进口商。 言家是东爪哇谏义理王国的香料商人,如果不加入杨家的商贸体系,很快就得被别的家族赶上来。 所以,言家派言甚来临安,就是想和杨家海贸生意的真正主事人宋鹿溪接洽一下。 言家想成为杨家在南洋地区的香料行总代理人。 南风迟和爪哇言家的关系一向密切,此番是作为他的引介人前来迎接的。 却没想到,他们竟在这里遇到杨沅,这尊大神,自然是要拜一拜的。 杨沅听了二人的话,不禁暗道一声惭愧。 他在北国指点江山,替人家操心的不得了,可自己家里的事却完全做了甩手掌柜。 亏得他有一群有能力的贤内助,也不用他操什么心,而且看这架势,杨家的生意还越做越大了。 对于这样两位有意合作的商业伙伴,杨沅自然是竭诚欢迎了。 南风迟虽然是个丝绸商人,却是一个儒商,谈吐风雅,气度不凡。 而言甚比他更显贵气。 虽然言甚久居海外,但举手投足、谈吐气质,皆具雍容姿态。 在五代乱世的时候,有能力举族外迁以逃避战乱的,当然不可能是小门小户人家。 杨沅不问也能知道,言家必然是当时岭南地区的巨室高门。 所以言家漂泊海外百余年,依旧没有被当地同化,依旧保留着雄厚的中原文化底蕴。 大概两柱香的时间之后,市舶司判官高辛又赶上船来。 他热情洋溢地告诉杨沅,信使已经派出去了,船队的入关手续也已经办好,杨学士的船队可以继续启程。 杨沅谢过高签判,便对南风迟道:“南风兄此来,是到澉浦迎接言兄的?” 南风迟笑道:“正是。言老弟此前只到过福州和明州,临安却还是第一次来。南风作为地主,自当远迎。” 杨沅笑道:“既然你们也是要回临安的,那么何如同船而行?” 南风迟喜上眉梢,连忙答道:“我等求之不得。” 当下,言甚的商船和南风迟来时的客船,就随在杨沅的船队后面。 南风迟和言甚就待在杨沅的大船上,三人一路谈天说地,就香料方面的合作,也基本敲定下来。 …… 皇宫里面,赵瑗刚刚下朝,便收到礼部报来的消息: 班荆馆里,金国与新金两国使团在夜间互相偷袭,死伤惨重的消息。 赵瑗听了不禁大皱眉头,不悦地道:“明明知道金国与新金国势同水火,为何还要把他们两个使团安置在一处? 我大宋没有别的馆驿了吗?” 那报信的礼部员外郎陆之淮干笑道:“官家,班荆馆如今划拨在枢密院辖下。 将两国使团安置在班荆馆,也是杨枢密的意思。” 这是杨存中的主意? 赵瑗稍稍一想,也就明白了杨存中的打算。 赵瑗心中很是不以为然,他性情方正,特别推崇程序正义。 当初赵构想利用“马皇弩失窃案”大作文章,趁机搞扩大化,从而剪除秦桧党羽。 当时是由赵瑗主持侦破该案的,他就极为不赞成用这样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他知道杨存中何以如此,也知道这样做对大宋同两国谈判时更有利,但是对此等行径还是不以为然。 治国就该堂堂正正,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搞来做什么? 赵瑗想了一想,便道:“传旨责斥两国使团,不许他们再生事端。 另外,金国使团是后来的吧?给他们另行安排一处馆驿,把他们分开吧。” 陆之淮答应一声,正要告退时,一名小黄门便飞奔而来,气喘吁吁地禀奏道: “官家,澉浦市舶司官员传来急讯,翰林学士杨沅已然归国,同行者还有高丽国使团……” 那小黄门急匆匆把事情说了一遍,把高佥判呈报朝廷的公函呈了上去。 这份公函不是直接呈报天子的,所以不是奏章。 高辛还没有直接呈送御览的资格。 他是报与临安市船务的,市船务提举没敢怠慢,立即转呈宫中的。 赵瑗闻言已是大喜,再接过高辛这份公文仔细看了一遍,顿时心花怒放。 这个杨沅,真真是他的第一福将也! 当初他让杨沅出使北国,是因为杨沅是倡导改变对金国策的第一人。 主和派视杨沅为眼中钉,主战派则视杨沅为一杆大旗。 以至于主战主和双方的动机虽然不同,却都赞成由杨沅出使金国。 主和派是想着,万一杨沅激怒金国皇帝呢? 不管是完颜亮杀了他,亦或是把他留滞在北国,这个不安定因素也就消除了。 而主战派则是担心派个软弱的使者,此去北国又和金人签一个丧权辱国的条约。 杨沅去,他们才放心。 如此一来,杨沅就成了“众望所归”。 结果,杨沅刚到济南府,离着燕京城还有一步之遥,却忽悠一下,跨海去了辽东。 之后,于民间而言,杨学士就此神隐了。 有关杨学士的最后消息,就是叛军抵达辽东后,为了招揽杨学士,叛军送了他一个美貌的女奴。 听说,那个女奴还是金国的一位贵女。 赵瑗当然很清楚杨沅在北国都干了什么,那对大宋而言,都是泼天的功劳啊! 金国分裂了,完颜亮被迫向宋示弱。 新金主动与大宋建交,结兄弟之盟。 现在,杨沅只是回个国,顺道在高丽停了一下而已,就把北宋时就已改向大辽称臣的高丽领回来了? 还有半个月,赵瑗就要“改元”了。 大宋将从此进入赵瑗时代,赵构的痕迹不复存在。 在这个时候,这些事件,是可以把赵瑗的声望提到一个让他的父皇望尘莫及的高度的! 杨沅在金国做的许多事情,现在都是不能对外解密的。 但,新金是在杨沅作用之下,才主动结纳大宋的; 高丽是因为杨沅才重新向大宋称臣的。 这两件事,现在却是可以公开的。 赵瑗红光满面地在大殿上踱了几圈,难以掩饰他心中的亢奋。 他抬起头,见陆之淮满面讶异与兴奋的神色,还没有退下。 赵瑗便道:“传旨,对两金使者的责斥不变。不过,不必叫金国使团另迁馆驿了。” 赵瑗顿了一顿,笑容满面地道:“让两国的接伴使对他们严加管束即可。” “另,命礼部侍郎韩勉芝担任高丽使团的接伴使,枢密院再酌派一员武官为接伴副使,明日赴渡口迎接高丽使团。” 这位年轻的皇帝,面对如此荣光,却也免不了一番炫耀的心思。 如果让两金的使团分开,还怎么让他们知道金国的附属国高丽,已经重新臣服于大宋? 这可是他赵瑗的高光时刻啊。 赵瑗笑容满面地道:“高丽使团到了以后,就安排在班荆馆吧。 不过,切切不可让三国使团再起纷争。” 陆之淮连忙答应下来,告退而去。 赵瑗忍不住哈哈大笑两声,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但他刚刚走出两步,忽又想起一事,忙又停住。 赵瑗吩咐那小黄门道:“去,把杨沅归来的消息,速速报与晋王知道。 还有,杨家也要派人去知会一声,朕特允杨家亲眷明日赴渡口迎接。” “奴婢遵旨。” “哈哈哈哈……”赵瑗意气风发,大笑而去。 …… “你们这几天给我盯着杨家,他们家不是做着海贸生意吗,还开着几家餐馆。” 张宓对自己几个心腹胥吏暗授机宜:“想办法从他们船上‘查出’点违禁之物来,可办得到吗?” 一个胥史阴阴一笑,谗媚地道:“监州放心吧,这等事再容易不过。” 张宓喜道:“如果让杨家的餐馆惹出点大麻烦呢?” 另一个胥吏不甘示弱,忙也向张宓献媚道:“这也容易的很。卑职只要花点小钱买通一个乞头儿,想办法让杨家的餐馆里吃出一两条人命,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张宓大喜:“好!你们两个分头去做……” 张宓仿佛已经看到杨家的产业被查封,杨家的女眷落入他的手中,一时间兴奋不已。 忽然间,张宓又想到了一个更刺激的玩法。 如果给杨沅做一块牌位,叫薛冰欣、冷羽婵一身缟素,捧着杨沅的灵位被他欺负…… 嘶~,迫不及待了! “杨监州回来了!” “杨通判回来啦!” 签押房外,忽然传来几个吏目差官的大叫声。 “什……什么?” 张宓正要飘上云端的好心情,瞬间被打落十八层地狱。 那种被杨沅支配的恐惧,瞬间又回来了。 …… 杨沅回来了。 这也就意味着,有一部分关于他的消息可以解密了。 能够解密的消息,传播速度也没有那么快,目前还只在临安各个衙门之中流传。 等这些官员、胥史、差役们散值放衙,就会通过他们之口,传给他们的家人和朋友。 但,消息的散播也没有那么慢。 因为,“临安小报”可是一群官方公职人员主办的。 他们的主编大人此时正在奋笔疾书。 他知道的、他听说的、他臆想的……不是,他做了艺术发挥的,一个个文字生动地呈现在他的笔下。 明天一早,小报就可以新鲜出炉了。 杨家的人,是在当天下午得到消息的。 随后,杨家旗下的餐馆、香料铺、珠宝行…… 所有杨家旗下的生意,不约而同地挂出了“家有喜事,打烊三天”的牌子。 拈花小筑。 李凤娘跑去把杨沅回来的消息告诉艾曼纽贝儿以后,贝儿立刻就奔了前院。 “喂喂喂!明天,是明天……诶!” 李凤娘看着消失在花木丛中的那道倩影,撇了撇嘴,嘟囔道:“你要不要这么急呀?真是的! 我爹出兵回府的时候,我都没有你这么急。 还说骑士要高贵庄重地走路呢,就这?切!” 拈花小筑的后院住的都是女子。 打理这么大一个宅院,不可能一直不用男仆。 老管家和雇佣的男仆、女仆们都住在前院。 马克神父如今也住在前院,是贝儿让老管家给他安排的一幢住处。 “神父!马克神父!” 艾曼纽贝儿忽匆匆地赶到了马克的住处。 马克讶异地迎了出来,这还是贝儿小姐第一次踏进他的院落呢。 马克神父赶紧问道:“尊敬的贝儿小姐,您有什么事吗?” 艾曼纽贝儿问道:“神父,印刷‘赎罪券’的颜料,您调配好了吗?” “哦!刚刚调配好了,我还印了几张呢,您看看。” 马克扭头回到书房,不一会儿就拿着一摞裁好的羊皮纸回来,笑眯眯地递给贝儿。 贝儿接过来看了看,和她见过的“赎罪卷”相比,似乎没什么区别。 贝儿欢喜地问道:“就这样?它现在已经拥有神赦的力量了吗?” 马克神父道:“哦,那还没有,尊敬的贝儿小姐,我还要拿着它向主祈祷……” 贝儿迫不及待地道:“这样吗?那你快去祈祷吧,我在这里等伱。” 马克神父惊讶地道:“贝儿小姐,是谁急需‘赎罪券’啊? 难道在这遥远的东方帝国,除了我和您,还有主的信徒存在吗?” “呃……,是啊,是有的……” 贝儿声音一顿,微红着俏脸道:“不要再问了,请您立刻向主祈祷吧。 有只迷途的羔羊,急需它的救赎呢。” …… “浙江渡”码头,一早就有官兵过来戒严了。 由于上游和下游的关卡码头处都得到了通知,提前控制了各种商船、货船的通行。 所以,辰时七刻前后,运河上就一片冷清,不见行船了。 提前抵达码头的货船与商船,也按照官兵的指示,该停泊的停泊,该离开的离开。 码头上,此时除了官府的人,就只有杨家一群翘首以待的女眷。 礼部侍郎韩勉芝、枢密院机速房承旨官寇黑衣来了,他们是高丽使团的接伴使和接伴副使。 刘国舅不请自来了。 肥玉叶混在杨家一群女眷当中,也赶到了码头。 晋王赵璩的车驾赶到以后就停在最后面,没往前来。 韩勉芝和寇黑衣闻讯后,赶去请见。 赵璩坐在车上,懒洋洋地道:“你们呐,可懂点事儿吧。都多大人了,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明白吗? 人家小杨流落北国这么久,好不容易才回来,叫人家先和家眷见见怎么啦? 你们往前凑什么热闹?” “殿下说的是。” 韩侍郎赔笑答应一声,和寇黑衣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巳时前后,一支满载东北和高丽货物的船队,缓缓驶进了码头…… 第545章 一口饴(为打开天窗说亮话盟主加更) 大船缓缓泊岸了,杨家众亲友顿时一阵骚动。 “我们且让让,公事当先,不要叫人笑话咱家没有规矩。” 宋鹿溪强抑着马上见到二哥的冲动,对众女说道,颇具大妇风范。 众女子都很清楚鹿溪在杨家的地位,自然无人反对。 宋老实见女儿有如此威望,不禁微微一笑。 他们正要让到一边,一位内侍中官便快步走过来。 距众人近了,他便站住,微笑施礼道:“晋王有令,请杨府亲友先行登船叙话。” 宋鹿溪微微一讶,便向那内侍盈盈一福,欢喜道:“多谢晋王美意。” 既然有了晋王的好意安排,众人便一齐向船上走去。 杨沅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坐在船舱里拿大,已然站上了甲板。 他本以为会是接迎高丽使团的接伴使登船,因此已经请高丽使节站在身边。 忽然间,就见一道道俪影登上船来。 袅袅婷婷,风情迥异,杨沅一讶,忙向那高丽使节略示歉意,便快步迎了上去。 众女显然都是精心打扮过的,衣着、发型、首饰,全都用了心。 秀秀气气、灵动素雅的鹿溪, 丽而不媚艳而不妖的丹娘, 清丽高挑的冷羽婵、娇艳欲滴的薛冰欣, 黄金玫瑰般醒目的艾曼纽贝儿…… 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 群雌粥粥,满船芳菲。 肥玉叶今日主动来迎,主要是想第一时间知道自己父亲的近况。 她父女俩相依为命,感情非常深厚,如今父亲身在敌后,她岂能不牵肠挂肚。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再急此时也不能急。 这个时候,自然是要让到一边,先让鹿溪丹娘她们与自家郎君亲近一番的。 不过,杨沅却一眼看到了她,雍容若牡丹,俏生生地站在一边。 杨沅迎向鹿溪的脚步便是一停,先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向她走过去。 “玉叶姑娘,这是令尊的书信。” 此刻身边虽然没有旁人,杨沅说话的声音还是很低。 毕竟肥天禄在那边,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事,大意不得。 玉叶大喜,连忙将信接过去。 杨沅这才转身快步走向鹿溪,鹿溪一脸欢喜地看着杨沅,眼中有泪光闪动。 那是蓄积的浓浓的思念,还有婚期一拖再拖的委屈,二哥安全归来的欣慰…… 杨沅张开双臂,娇娇小小的鹿溪,被他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鹿溪欢喜的泪水立即打湿了杨沅的胸襟。 “二哥哥……” 这一声娇憨的轻呼,胜却了人间最动听的情话。 南风迟和言甚知道这种场合,是轮不到他们两个商贾抛头露面的。 在快要赶到浙江渡码头前,他们二人就已回到了自己的商船上。 此时,二人站在船头,也在眺望岸上景象。 码头上虽然被清了场,但整齐停放的一条条货船、客船,岸上堆积如山的货物,各种今日没睛出摊,但餐柜桌椅俱全的一处处小吃摊子…… 叫人一见,就能想象到它平时是何等的热闹繁华。 言甚不禁点了点头,慨然道:“窥一斑而知全豹,临安之繁华,果然名不虚传啊!” …… 李师师没有来码头。 在她想来,去做什么呢,就为了远远地看上一眼? 李师师生性洒脱,她不去倒不是觉得这样太矫情,只是觉得……隔靴骚痒,莫如不去。 小冤家既然回来了,等他来时,把他揉在怀里,掰到心上,欢爱一番以慰相思才是正经。 她高卧在榻上,心神儿虽已飞走,但安详的神情体态,却仍似一朵盛绽的荼蘼般芬芳扑鼻。 杨家大儿已经会爬了。 他趴在母亲身边,穿着开裆裤、小袄袄,嘴角嚅着泡泡,正爬呀爬呀地爬“大山”。 “大山”好高,宝宝爬得好辛苦。 …… 李凤娘拖着她那长得离谱的剑,气鼓鼓地想要挤上前去。 这個叔儿太不靠谱了,当初跟她爹是咋说的,结果可好,他管过自己一天么? 虽然说,李凤娘没觉得自己吃苦了,她还挺喜欢现在小骑士的身份,但这可并不妨碍她向杨沅兴师问罪。 只是,还没等挤上前去,就被青棠给扯住了。 青棠瞪了李凤娘一眼,小大人儿似地训斥道:“站一边儿去,小姨我都还没上前呢,轮得到你?” 李凤娘毫不示弱:“屁!你什么时候成我小姨了。” 青棠得意地挺起胸膛:“那你看,我管鹿溪叫姐,鹿溪是你叔儿的二哥,你自己算。” “我再算你也就比我大三岁!” “哟,胆肥了,欠抽是吧?” “呵,伱打得过我?” “我让我干爹抽你。” “你还有干爹?叫他放马过来,打得过我师父还是打得过我叔儿?” 一对半大丫头斗着嘴,艾曼纽贝儿就站在凤娘身侧,凝视着杨沅。 她的黑眸骑士气质更显成熟了,还是那般的英俊,可成熟沉稳的气质,让他更加迷人。 那是叫人一看,就心中满满的安全感。 唯有失去,才会珍视。 贝儿在远征军的路上,已经经历过失去父兄的大恐惧。 当杨沅身陷北国之后,那种恐惧就再度占领了她的身心。 这种让贝儿经历过一次的绝望力量,战胜了她虔诚的信仰。 恐惧让她本能地想要抓住一点什么,她不想再失去她的黑眸骑士。 否则,这一次她的人生,一定会堕入黑暗的地狱。 杨沅揽着丹娘的肩膀,轻轻为她拭去脸上欢喜的泪水。 贝儿见了轻轻咬唇,有些羡慕。 如果我是他的女人,现在也能站在他身边,接受他的温柔吧? 贝儿轻轻扭过了脸儿去,她不想让那明显的艳羡被别人看见。 这一转脸儿,她的目光就落在码头上。 那入目的一幕,瞬间让她天旋地转。 杨沅刚和薛冰欣说了两句话,忽然瞥见艾曼纽贝儿身形一晃,就向一旁倒去。 杨沅吃了一惊,身形一掠,就向她冲去。 艾曼纽贝儿就像是一个在原地急转了几十圈儿的人,头重脚轻,一跤就向甲板上栽去。 杨沅及时掠到,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抱住。 杨沅惊呼道:“贝儿,你怎么了?” 贝儿急促地喘息着,那双天蓝色的大眼睛,紧紧盯着码头。 码头上,官兵肃立如枪,迎候的官员正翘首以待。 一辆马车自后面驶来,周围的官员纷纷靠近过去。 站立不动的人、正在走动的人,缓缓移动的车子,在贝儿蓝色的双眸中,化作了一条条线。 直的线、曲的线,互相交叉的线,各种颜色的线…… “他是……,我想起来了,是他!就是他……” 艾曼纽贝儿在心中惊呼着。自从失足落海头部受创后,日渐恢复的记忆中那缺失的最后一环,找回来了! 这一幕的开启,将与之相关的一切,如同巨量的高清画面,决堤一般释放出来,瞬间注满她的大脑。 艾曼纽贝儿的心跳顿时如鼓一般,她颤抖地伸出手指向码头,想把她的发现告诉杨沅。 可是,瞬间的脑力消耗太大了,她的额头沁湿一片。 贝儿娇喘细喘地只说出一个“他”字,就身子一软,昏迷在杨沅怀里。 这是脑力过载形成的自然保护,大脑给她来了个“跳闸断电!” 她再想说什么,也只能等醒来以后了。 好在,杨沅在山阴时见过她这样的反应。 众人眼见艾曼纽贝儿忽然昏迷,都吓了一跳。 李凤娘尤其担心,她也顾不上和青棠拌嘴了,赶紧挤上前来:“叔儿,我师父怎么啦?” 我哪来的大侄女儿?哦!她是那个谁谁谁来着? 杨沅一时都忘了她的名字,只是向她和鹿溪丹娘等人解释道:“贝儿没有大碍,我们马上登岸,去找点糖水给她喝就能缓过来。” “糖?我有啊!” 李凤娘赶紧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 这包里装的是“胶牙饧”,也就是用糯米和小麦制作的麦芽糖。 这是宋人除夕守岁时小孩子们最喜欢吃的甜品。 如今马上就要过年了,各种年货已经摆上货摊。 李凤娘买了一大包,馋嘴儿时就吃一块,现在包里还剩七八块的样子。 杨沅大喜,急忙把贝儿平放在甲板上,从她手中接过麦牙糖。 这麦芽糖虽然是半固体,比较柔软,可终究不是液体,而且还挺黏牙的,这如何能让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吃下去。 杨沅赶紧又把糖递回去:“来,你把糖嚼烂了,别咽啊,然后连着口水喂给她吃。” “啊?” 李凤娘吓得一跳,手里的糖差点儿掉在地上。 她小脸儿通红,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不行不行,我怎么可以亲一个女人呢,还要把口水喂给她,不行不行。” 杨沅奇道:“你也是女的,怕什么?” 李凤娘慌的只是摇头:“不行不行,叔儿你自己喂吧,我可不行……” 杨沅赶紧把求助的目光望向其他几女,众女马上惊吓地张大了眼睛一起摇头。 “不行不行!” “二哥你喂吧。” “对对对,二郎你喂吧。” 杨沅忽略了一件事,以这个时代的民风,她们宁可接受哪怕并不喜欢的一个异性亲她,也无法接受在同性之间发生这样的行为。 其实换位思考一下,把这事儿放在杨沅自己身上,他就能够理解了。 如果他忽然之间,需要为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做人工呼吸,作为一个大直男,对方若是女性,他身体的本能抗拒就会小些,可如果是同性,他也会本能地犯恶心。 现在,对这些女子们来说,她们是一样的反应。 做为一个女人,让她去亲另一个女人,而且还要把口水喂给那个女人…… 噫~,想一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们不是不想救人,实在是生理性不适。 “你们,嗨!” 杨沅也顾不得和她们理论了,赶紧从李凤娘手中抢回饴糖,一口气丢了三块到嘴巴里,大嚼起来…… 第546章 臣,讨赏 杨沅努力地嚼着饴糖,满口甜香。 待那饴糖软烂了,便托起贝儿的后颈,将嘴巴凑了上去。 鹿溪和丹娘、冷羽婵几女下意识地向前一围,就把这幅画面挡在了中间。 为了让昏迷的贝儿能够把饴糖咽下,杨沅只能用舌尖推送。 所以,他先伸出舌尖,将那樱唇贝齿,轻轻顶开。 肥玉叶在一旁看着,只觉脸热心跳。 李凤娘“呀”地一声惊呼,羞得马上用双手捂住了小脸。 但她的指缝却张得大大的,指缝间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充满了好奇的求知欲。 青棠歪着头,生怕自己看不清楚似的,盯着二人的最亲密接触,她的小脸蛋儿上满是憧憬。 色气满满的小丫头大抵是把自己代入了,情不自禁地伸出小舌头舔了舔樱唇,悄悄咽了口唾沫。 盈歌和阿蛮她们此时还避在船舱里,她们正从船舱卧室侧边的舷窗,观望着码头上的景象,倒是没有发现甲板上发生的一切。 杨沅把饴糖喂给贝儿后,又丢了两块饴糖到嘴里,嚼烂之后喂给贝儿。 捱了片刻,杨沅感觉贝儿的心跳平缓了一些,不再那么急促,这才放下心来。 “她没事了,等糖分被身体慢慢吸收,她就会好的。” 杨沅站起身,把贝儿抱起,走进船舱,平放在一张卧榻上,对鹿溪道:“你们先在舱中暂歇,我去引见高丽使者。” 见到了杨沅,鹿溪她们心里也就踏实了,当下柔柔地答应下来。 杨沅快步走出船舱,便去安排高丽使节一事。 礼部侍郎韩勉芝、枢密院机速房承旨官寇黑衣被请上船来。 二人一文一武,文官负责接待礼仪、外交事宜。武官要兼具陪同保护、监视搜集的职能。 这是大宋对外国使节接伴使的一贯标配。 当下,就在杨沅的引介下,韩侍郎和寇黑衣与高丽的李使者寒喧一番,接了他上岸。 因为当下场合不适合私人寒喧,寇黑衣和杨沅只是注目一视,微微点点头,便各自分开了。 此时寇黑衣还不知道,方才在船上晕倒,此时正在舱中歇息的那个金发少女,已经记起了他当初在码头上杀人灭口的事情。 待两位接伴使把高丽使团的人接走后,杨沅回到舱中,对肥玉叶道: “这些船上是从北方和高丽载运回来的货物,趁着年节,尽快发付出去吧。 另外,下一批货物采办的怎么样了? 船卸了以后要尽快运回去,哪怕正旦赶不回去,上元节前后,货物也要运抵上京。” 肥玉叶微微一笑,自信满满地道:“杨学士,你尽管放心,我这边早就准备好了,我这就着手办理。” 肥玉叶已经拿到父亲的书信,一看是白纸一张,她就知道是用秘法写成的。 如今借着这个由头,她正好离开,一方面安排货物的处理,同时抽空调配药水以便解开秘信。 杨沅又取出一封书信,交给了宋老爹。 宋老实听说这是肥天禄写给他的信,顿时大感惊讶。 这位老上司单独给我写信,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难不成他要出什么事? 宋老爹心中顿时紧张起来。 杨沅探视了一番贝儿的情形,发现她的身体正在趋于好转,便对丹娘耳语了几句,走出舱去。 青棠马上拉住丹娘,小声问道:“师父吖,老爷跟你说什么了?” 丹娘冲她翻了个白眼儿,不满地哼唧道:“他还能说什么,你那大老爷在北国惹了风流债呗。” “什么?啥风流债呀!” 青棠顿时瞪大了眼睛。 丹娘对她低语几句,青棠按捺不住,道:“我去看看。” 青棠拔腿就往后舱跑去。 眼见自己师父无恙,刚刚松了口气,退到一边的李凤娘,见青棠鬼祟的模样,登时心中起疑,悄悄跟了上去。 青棠刚刚跑到后舱,就和正出舱而来的阿蛮撞個正着。 阿蛮这边等的着急,是出来寻找杨沅的。 “咦?” 两女打了一个照面儿,顿时齐齐一怔,她们没想到在这儿还能碰见故人。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 青棠趾高气昂地仰起小脸儿,拿腔作调地道:“就是你们家姑娘,被我家老爷收了房啦?” 阿蛮不服气地扬起下巴:“是我们家姑娘,怎么啦?伱谁啊你?” “呵呵,我是谁,并不重要!” 青棠得意洋洋,也扬起了下巴:“你只需要记住,你家姑娘是后过门儿的,叫她以后看见我们家姑娘,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姐姐,听到了吗?” 阿蛮乌溜溜的眼珠儿一转,上下打量青棠几眼,神色谨慎起来:“你家姑娘……已经先过门啦?” 青棠神气活现地道:“不然呢?” 阿蛮顿时傲气全无,有那么点伏低作小的样子了:“那……你也被老爷纳进门了吗?” 青棠用掌背轻轻一蹭鼻尖,信心满满地道:“虽然还没有,可那还不是早晚的事儿?” “喔……,原来还没有啊,你现在就只是老爷身边的一个陪房丫头呗? 啧!瞧你那神气的样儿,我还以为有多厉害呢。” “就厉害,怎么了?” 青棠扬起下巴:“就算一样是陪房丫头,我也是比你先进门,叫姐姐吧。” 阿蛮甜甜一笑,神色婉媚地道:“有道理。人家是老爷的通房丫头,你现在就叫姐姐吧。” “什么?”青棠大吃一惊。 陪房丫头和通房丫头是有很大区别的。 两者都低于侍妾,高于普通丫鬟。 但它们两者相比,陪房丫头只是主母身边的贴身丫鬟,她们之中被老爷收了的,才叫通房丫头。 “不可能!” 青棠瞬间破防了。 这个臭丫头怎么可能跑到我前边去? 她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难不成老爷在北国实在找不到女人,有点饥不择食了? 哒咩! 干爹必须补偿我! 青棠用了句从椿屋小奈那儿学来的东洋话。 杨学士,青棠徒儿也需要你传道授液啊! 好奇宝宝李凤娘悄悄地追过来,藏在舱门口竖起耳朵听了一下,顿感不屑。 我还以为她鬼鬼祟祟的要干什么呢,给人家当个通房丫头都美得冒鼻涕泡了? 格局已经打开的李凤娘不屑地一哂,把剑往肩上扛,扬长而去。 …… “鹅鹅鹅鹅……,本王听说,你在北国得罪了黄大仙儿,被诅咒变成红毛怪啦。” 杨沅一下船,鹅王赵璩便带着他标志性的笑声迎上来,绕着他转了两圈儿。 “本王特意准备了一盆黑狗血招待你呢,可是瞧你这样子,也不像个怪物啊。” 杨沅一愣,红毛怪?这是什么说法? 杨沅懒得去问其中缘由,只是苦笑道:“大王说笑了。此去北国,下官本打算去燕京,和贼亮斗智斗勇呢。 谁知道会生出这许多波折啊。要说险,那也是真的险,步步杀机,当真是只要走错一步,就会粉身碎骨啊。” “鹅鹅鹅……,你这小子,已经功劳一大把,就不要再和本王说苦劳了,赏不起你。 官家正在等着见你,走,跟本王同车,咱们一起去。” 赵璩哈哈大笑着,握住了杨沅的手腕。 大宋副皇帝阁下,在杨沅面前真是一点架子也没有,拉着他就登上了自己的车辇。 赵瑗此时正等在宫中,坐立不安。 杨沅为他带来的一切,真的是太多、太重要了。 新金和高丽对大宋的臣服,为他带来的利益,更多的体现在政治声望上。 尤其是在他正要改元的时候,这有着重大意义。 这两桩大事,完全可以成为他祭告宗庙祖宗的巨大功绩。 可是,杨沅还有一桩暂时不能公开的大功劳。 那就是杨沅一手主导,所策划完成的金国的分裂,这将为大宋收复故土营造巨大的机会。 一旦收复故土,他在赵氏一族的所有帝王当中,将仅次于开国之君太祖皇帝,就算太宗皇帝都得靠边站。 这样的大事,纵然他心性城府修炼的再好,也沉不住气了。 杨沅赶到的消息一传进宫,赵瑗立即吩咐传见。 鹅王陪着杨沅赶到御书房时,赵瑗面前正摊着一份奏章。 这份奏章已经摆在那儿一个多时辰了,上面究竟写了些啥,官家根本不知道,他就压根儿没看进去。 一见杨沅到了,赵瑗立刻把奏章扔到一边,不等杨沅参拜,便兴冲冲地吩咐赐座。 杨沅没必要在这些小节上占那点便宜,他还是行礼如仪,这才谢恩落座。 杨沅在北国的所做所为,主要是通过军援的商船往返时代为传递的。 因为宋国在金国的谍报人员,其实很难完成这样的任务。 不要神话了古代的谍报,它没那么神,比现代的谍报手段、谍报能力,差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想想那位金国间谍魏汉强吧。 他成功潜入了大宋朝廷,成为了一个“待漏院”小吏,之后为了联络本国谍探人员,他是怎么做的? 他在庙里捐了块匾,把自己的名字、官职全都写了上去,就是为了让金国谍探能找到他。 在当时各种落后的客观条件下,间谍业的发展又还很不成熟,怎么可能比现代的谍报组织还要神乎其神? 在敌国相对稳定的地区,用几年的功夫,建立一个个可以联系起来的情报站,那还是办得到的。 就像大宋从颍州一直到燕京,以商业为表,建立的情报搜集和传送渠道。 如果是派出一伙刺客、亦或是派出一个孤谍,这也还好办。 可是在被叛军破坏的一团糜烂的辽东,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建立一处处可以联系起来的情报站,还要安排相应的情报人员,从而开辟一条秘密情报网络,进行稳定有效地消息传递,那是不可能的。 除非你给他造出一部电台收发装置。 所以,赵瑗想知道杨沅在北方的事情,其实并不容易。 此前,赵瑗收到的由杨沅这边传回的消息,还是杨沅要去圣山争夺“都渤极烈”的事。 之后完颜雍暴毙、完颜驴蹄称帝等一系列事件,还是在上京使团到来之后,他才知道的。 但他知道的也只是一个结果,其中的内幕和详细情况,他却是不清楚的。 如今见到了皇帝,杨沅自然要做一个详细汇报。 他从他赶到济南府时,如何察觉完颜亮议和是假,以此为饵引诱上京权贵赴燕京为真,于是恐吓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造反,以及指点他们如何渡海北归,继而在辽东搅风搅雨的事情,对赵瑗详细解说了一遍。 这其中的精彩纷呈、一波三折,只听得赵瑗和赵璩眉飞色舞,心向往之。 杨沅就只是把这些事情对官家详细解说一遍,就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 杨沅说的口干,却还坚持着把他如何逃离上京,回程时经过高丽,如何巧妙利用天下大势,说服高丽王重归大宋蕃属的事情说完,这才喝了口茶,润一润嗓子。 “杨卿之功,可标青史!堪为不赏之功、不世之功啊!” 赵瑗听罢,拍案叫绝。 “不赏之功”,出自《史记淮阴侯列传》,这句话是夸韩信之功的。 “不赏之功”可不是说不用赏了,用大白话讲它的意思就是,这功劳太大了,赏都赏不过来。 “杨卿,你要什么,尽管开口,朕但凡给得起的,全都给你!” 赵瑗兴奋地说着,他此刻是真的动情了。 杨沅急忙离座而起,拱手道:“臣食大宋俸禄,忠大宋君王,如今年纪轻轻,就已高官,居豪宅,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 官家隆恩,如果真的要赏,臣只想向官家讨一件事。” 赵瑗慷慨地道:“好,你尽管说。” 杨沅道:“臣自入仕以来,便奔波不休。 为国尽忠,虽为份内之事。只是因此一来,臣的婚期却是一拖再拖,未免辜负了良人。 故而,臣想请官家赐婚于臣。 臣想在我大宋改元,普天同庆之前便举行婚礼,也让臣能沾一沾咱们大宋皇家的福气。” 赵瑗和赵璩听了齐齐一怔。 赵瑗慷慨地说,任由杨沅提条件的时候,心中也有想过他想要什么封赏。 官是不用说了,一定要升。 但是,杨沅真的是太年轻了,他的功劳再大,这个官也要升的有节制。 不然,火箭式窜升,不仅会让杨沅成为众矢之的,对于来不及培养根基的杨沅本人来说,也不是好事。 那是揠苗助长,看以风光,实为大害。 所以,赵瑗已经在想,在升官的同时,再赐他一个什么爵位做为补充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杨沅只是想让皇帝赐他一个婚礼。 这样的臣子,哪个皇帝不爱? 赵瑗深深地看了杨沅一眼,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晋王,这个冰人,你可愿做?” 第547章 驸马,公主,官家的小娘(为七夜飞雪盟主加更) 鹅王听了赵瑗的话,不由笑道:“臣正有此意。” 赵瑗颔首道:“杨卿既然想在朕改元之前成亲,那这时间就得抓紧了。 晋王,你那岳丈是礼部尚书,就由你岳丈担任赐婚使吧,年前挑个黄道吉日完婚。 时间紧迫,具体事务,你翁婿二人商量着办。” 呃……,我那老岳父吗? 赵璩想起那块粪坑里的石头,笑容顿时一僵。 不过,他哪能在皇兄和杨沅面前露怯呢? 大丈夫不仅要夫纲大振,婿纲也得振,鹅王遂面不改色地答应下来。 皇帝赐婚,那可就不只是有一个主婚人那么简单了。 贺礼、贺仪、成亲仪式等,会无限接近皇家宗室子弟成亲的规格,这是莫大的荣耀。 而且,一旦皇帝赐婚,那就是皇帝给新娘子当了靠山,有这么一个后台,谁还动得了她? 杨沅果然只向官家讨了赐婚之礼,除此什么都没有再提。 赵瑗见状,便笑道:“杨卿刚刚回来,家人思念久矣,可先回去。休沐三日,三日后再回临安府履职。” 杨沅恭敬应下,向皇帝和晋王告辞退下。 杨沅一走,赵璩便道:“大哥,人家杨沅的功劳,可是不得不赏,不得不重赏。仅仅一個赐婚,那可不够。” 赵瑗叹息道:“还用你说么?就是因为他的功劳实在太大,朕都不知道该怎么赏他才好,才要让他自己说。 子岳是个知进退的人,必然不会狮子大开口。 到时朕在他提的事情之上再多些恩赐,也就圆满了。 谁知……” “鹅鹅鹅,杨沅那小子可是粘上毛比猴都精的,大哥你就不该跟他玩心眼儿。 这样的人,以诚相待即可。” 赵瑗瞪他一眼道:“就你聪明,快帮我拿个主意,要怎么赏他才好。” 鹅王眼珠一转,沉吟道:“这官,是一定要升了,要不然……给他个户部侍郎如何?” 赵瑗吓了一跳,为难地道:“杨子岳刚二十五岁吧,这就给他一个从三品的官,且不提众臣工怎么想,以后他再有功劳…… 就算他以后再无寸功,就只是现在还不能对外公开的那些功绩公开之后,朕也赏无可赏了啊。” “也对喔!” 鹅王苦恼起来:“功可以慢慢立嘛,一下子立这么多干嘛,真的很叫人头痛啊。” 此人言否? 赵瑗狠狠地白了兄弟一眼。 他可是巴不得杨沅立的功劳越大越好、越多越好,这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大宋的利益啊。 唯一的麻烦就是,该如何赏赐杨沅。 君王不能赏罚分明的话,天下人该如何看伱? 鹅王捏着下巴想了一想,忽然两眼一亮,说道:“对了,大哥你改元之后,准备改制设立的那个都察院,打算如何定它的品级?” 赵瑗道:“之前杨子岳有过提议,设左右都御史,正二品。左右副都御史,正三品。左右佥都御史,正四品。监察御史,正七品。” “改了改了,从都御史到佥都副使,全体调低一级,二三四品改为三四五品。 杨沅现在的实职是临安府通判,从六品的官,如今因功连擢三级,不过分吧? 到时做一个佥都御史,五品的官,旁人挑不出不是,也给杨沅留出了再升再赏的空间。” 赵瑗两眼一亮,欣然道:“使得,这个法子好。” 可怜好好一个都察院二品大员,就因为不好安排杨沅的缘,这哥俩私底下一核计,就给调了一个大档,变成正三品了。 鹅王道:“大哥,就杨沅这功劳,光是一个佥都御史还不够吧?” 赵瑗道:“自然不够,不但不够,为兄还想加大赏赐,千金买马骨!” 赵瑗是雄心勃勃地想在他手中收复故土,立不世功业的。 可是保守派势力至今仍然占着上风,这是一件很客观也很无奈的事。 实际上,现在金国内乱,照理说保守派势力只要不瞎,就该转变立场了。 也确实有一些曾经力主和议的官员改变了立场。 但是作为一个因为同一政治理念而形成的庞大的政治团体,是不可能轻易转向的。 转向就意味着要投向对方的阵营,投向对方阵营就意味着要附人尾骥,而那也就意味着要牺牲自己的政治利益。 所有的“党同伐异”,都是从不同的政治立场而开始,以立场来聚拢同道,变成权力之争结束。 更何况,保守派的对立阵营,又是以武将居多,这更涉及到历史悠久的文武权力之争,就更加不易转变立场了。 因此,金国现在给予的机会,哪怕民间,都有许多有识之士看清楚了,但庙堂诸公,就是有人“看不见”,而且能想出一万种看起来非常合乎逻辑的理由去拖你的后腿。 不是因为他们蠢,而是他们的既得利益,就在他们所坚守的立场之中。 杨沅如今立下大功,官家的奖励越丰厚,就越能表明他的态度,从而激励更多想要夺一个建功立业机会的官员转换立场。 既得利益集团的人,对于这种利益的得到和掌握,也有深浅与多少之分。 重赏杨沅就能挖他们的墙角,把那些涉入不深、得到不多的成员争取过来。 鹅王道:“这样的话,再赐他一个侯?” 赵瑗失笑道:“你这小子,总之就是盯上了从三品是吧?” 侍郎是从三品,侯爵也是从三品。 当然,侍郎不仅是一个品级,也实实在在的一种权力。 而侯爵就只是一个品级,是荣誉和地位的象征。 方才赵璩提议升杨沅为户部侍郎,被赵瑗否决了。 现在他又提议封杨沅为侯爵,品级上和侍郎一样。 赵瑗道:“不瞒你说,为兄之前就有想过,若是官职压他一压的话,那这爵位就得给高一些。 男爵或子爵都嫌小了,大哥原想给他一个伯爵,侯爵嘛,也可!” 鹅王笑道:“这奖赏,配得上他可以公开的功劳了。 大哥你既然想用杨沅作马骨,不如再给他妻子一些赏赐。 你这主婚人,也不白做一回了。” 赵瑗恍然道:“不错,杨子岳升官封侯,他妻子这命妇身份也该升一升了。” 鹅王摇头道:“大哥你做事总是这么循规蹈矩。” 赵瑗道:“不妥么?” 鹅王道:“杨沅升了官,他那妻子的命妇品级自然也要升,算什么恩赏了? 依我看,官家不如认了杨沅妻子为义妹,封一个公主给她!” 赵瑗顿时一愣,这他还真没有想到过。 鹅王道:“我大宋几十年来,到如今就只一个公主,还自幼体弱多病,给她找个小姑姑带拉一下,说不定对她的病情也有好处呢。” 赵瑗现在有四子一女。 长子赵愭,11岁。次子赵恺,9岁。三子赵惇,8岁。长女嘉国公主,6岁。四子赵恪,两岁。 大宋皇室当初在汴梁时被金人一锅端了,赵构逃到江南另立了朝廷。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偌大一个皇室,就连一个公主也没有了。 直到前几年赵瑗生下一个女儿,现在他做了皇帝,这才册立了南宋第一个公主。 只是这位小公主先天不足,自幼体弱多病。 虽然没有人敢对赵瑗当面讲,可就连赵瑗自己心里都清楚,这孩子是早夭之相。 赵璩这么一说,赵瑗想起那个体质羸弱的孩子,心中一阵柔软,便点头道:“好!册封公主一事,一并交予你去办。” …… 刘府后宅里,刘婉容怀抱琵琶,纤纤玉指拨弄,乐曲声中,玉腰奴随着乐音起舞。 舞势随风散复收,曲声似磬韵还幽。 一曲终了,玉腰奴收了舞姿,走到刘婉容身边,笑道:“六姐的琵琶弹的真好。” 刘婉容道:“这琵琶不错,是商秋淘弄来的?” 玉腰奴狡黠地一笑,道:“六姐再猜?” 刘婉容懒洋洋地道:“不说算了,人家懒得猜呢。” 玉腰奴道:“好啦好啦,人家告诉你吧,这是萧山第一富绅南风迟送来咱家的一样礼物。” 刘婉容道:“他姓南还是复姓南风?” “复姓南风。” “哦?南风迟,倒是个雅致的名字。” “不只名字雅致。这位南风员外不仅富甲一方,而且形容儒雅。 他家中虽然经商,却没有半点铜臭气,瞧来如同一个饱学的儒士。 而且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不精通。谈吐极是优雅……” 刘婉容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淡淡地道:“是我爹娘叫你来做说客?” 现如今刘婉容离开宫廷也有一段时间了,她那爹娘自然开始考虑她的终身大事了。 出宫的女人虽然听凭嫁娶,不过做官的人却是不好娶她的。 她毕竟曾经做过当今天子的“小妈”,你说你一个做官的把她娶回家去,皇帝看见你,他心里头犯不犯膈应吧。 所以,刘婉容的爹娘也只能从不再入仕的大儒或者是豪商之中,给女儿物色人选了。 近来,老刘夫妻明里暗里的,没少给女儿安排各种形式的巧妙“相亲”,刘婉容已经烦不胜烦了。 没想到老父亲又婉转地让玉腰奴做了说客。 玉腰奴一见她不高兴了,赶紧道:“六姐,奴家见过那来访的南风员外,确实一表人才,奴家才……” “你不必说了。” 刘婉容心里已经有了人了。 那个男人对她那种无法无天的占有方式,早就一举掳获了这个乖乖女的身心。 爬过通天塔的人,还能看得上一口小小的龛? 除了那个男人,再无人能走进她心里了。 刘婉容心中不悦,起身就要离开,玉腰奴见她真不高兴了,赶紧追上来道歉。 这时,刘商秋回来了。 刘商秋是在枢密院里听说杨沅回来了的,所以去了码头迎接杨沅。 但是杨沅一下船,就得马上进宫面圣,晋王赵璩还在一旁等着呢,刘商秋自然也不能耽搁他太多时间。 所以两人只是在码头上寒喧了一番,刘商秋与他当面定下到刘府饮宴的日子,这就回来了。 刘商秋一见六姐,便停下脚步,笑道:“六姐。” “嗯!”刘婉容玉面含霜,只微微一颔首,就从他身边出岫之云般飘了过去。 刘商秋微微一诧,看向追来的玉腰奴。 玉腰奴一见刘商秋,忙停下脚步,施礼道:“郎君回来了。” 刘商秋道:“嗯,刚去码头迎接子岳兄还朝,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没回衙门。谁又惹我六姐生气啦?” 玉腰奴刚要解释,忽然杏眸大张,一脸惊讶。 就见飘然而去的刘婉容攸忽一下,就又飘了回来,正站在刘商秋身后。 刘商秋一面问,一面转身去看他姐,这一回头,登时吓了一个哆嗦。 六姐什么时候学会轻身提纵术了,这一点声儿都没有的,是要吓死人吗? 刘婉容两眼闪闪发光:“商秋,你刚说子岳还朝,哪个子岳?” 刘商秋道:“自然是那位之前流落北国音讯全无的状元公喽,他……诶?” 刘商秋还没说完,刘婉容膝盖一软,就往地上瘫去。 刘商秋吓了一跳,赶紧搀住她。 玉腰奴也跑过来,和刘商秋一起搀住刘婉容。 刘商秋惊道:“六姐,你怎么啦?” “啊,不小心,足踝崴了一下。” 玉腰奴讶异地道:“六姐,你怎么还哭了呢?” “我这是迎风流泪。” 刘商秋和玉腰奴对视了一眼,你猜我们信不信? 那必须得信啊。 二人忙把刘婉容搀进小亭,刘婉容摸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带着鼻音儿问道:“你刚刚说,是杨家二郎回来了是么?他怎么样啦?” 这一下,刘商秋和玉腰奴可都看出不对劲儿了,六姐这也太过关心杨沅了吧,自己都这模样了,还在问,这不正常啊。 刘婉容如此强烈的反应,倒也不怪她。 杨沅流落北国,很快就没了消息。 鹿溪、丹娘她们自然很快就知道了杨沅的下落,可刘婉容不知道啊。 她想打听杨沅的消息,就只能让自己的贴身丫鬟到市井间访问。 你想她那丫鬟能从市井间打探些什么消息回来? 所以刘婉容能得到的消息,不是他已经死了,就是各种荒涎不经的下场。 她的心情之煎熬,可想而知。 此时骤然大惊喜大放松,身子登时就失去了控制。 刘商秋看着姐姐那失去控制的神情,心中暗暗浮起一种不妙的感觉。 姐姐这反应,怎么比等在码头上的那些杨家女眷还要离谱? 难道…… 第548章 双面(为JJM盟主加更) 刘商秋和玉腰奴那是何等机灵的人物,尤其是玉腰奴,看人的眼力岂能差了? 两口子对了个眼色,装做并未觉察的样子,刘商秋就把他所知道的杨沅的情况一一说了出来,暗中观察六姐的反应。 没错了,六姐果然对杨沅情根深种了! 嘶~,这可怎么办? 刘商秋暗暗发起愁来。 姐姐还年轻,风华正茂,他当然也不想让姐姐就此孤苦一生。 可是…… 你曾经的身份太敏感了啊,人家杨沅不但是官,而且是京官,前程似锦的人物。 他肯收了你么? 玉腰奴心中也是一样的无奈。 刘家给六姐介绍了那么多在士林、商界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六姐一个也看不上。 还以为她是想为先帝守节呢,结果这是看上杨家二郎了? 二郎当然是个优秀的男人,可他已经有了婚约啊。 你以前给皇帝当小老婆,现在又想给二郎当小老婆? 咱能不能有点志气啊他六姐! …… 杨沅出了皇宫,才想起自己是乘晋王的车轿入宫的,此时身边没有坐骑。 四下一打量,就看见晋王的车驾在御道一旁候着。 杨沅便走过去,对一名侍卫道:“足下的马匹可否借我一用。” 杨沅在晋王面前那是什么待遇,晋王的随从又有谁不清楚? 那侍卫二话不说,马上就把缰绳往杨沅手里一递。 “多谢了!” 杨沅向他颔首致谢,翻身上了马,双腿一磕马镫,便飞驰而去。 …… 拈花小筑,菊庭。 杨沅健步如飞地直入后宅。 由于杨家产业全部打烊三天,海伦、蒂尔热巴等蕃女都回来了。 一见东家来了,她们连忙迎上前去。 想当初,她们被杨沅救下时,对这個玉面朱唇、英姿飒爽的宋国大官人,倒也曾想入非非。 不过,后来她们也算看明白了,人家杨大官人救她们,纯粹就是心生怜悯,顺道搭把手的事儿。 自始至终,杨大官人对她们就没有一点男女方面的想法。 她们现在也不再对杨沅抱有幻想了。 不过虽然没了男女方面的想法,她们仍然视杨沅如父如兄。 杨沅是她们在异域他乡最亲近的人,见他平安归来,自然是格外的欢喜。 杨沅站住脚步,和她们叙谈一阵,便道:“贝儿先前在船上晕倒了,也不知她如今情形如何,我去看看。” 海伦笑道:“哦,贝儿她已经……嗷!” 海伦一声惨叫,蒂尔热巴默默地把靴尖从海伦脚上挪开,对杨沅嫣然道:“贝儿还有些虚弱,杨先生您快去看看她吧。” 菊庭里,李凤娘坐在榻边,往嘴巴里丢了一块饴糖,又把糖纸包递给贝儿。 贝儿摇摇头道:“我不吃了,已经没事了。” 贝儿说着就翻身坐了起来,想要下地。 李凤娘赶紧把她摁住:“不行不行,你在船上那么一晕,都快把人家给吓死了。 先好好歇着吧,下地作甚。” “我在船上晕倒,是因为突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脑子受到了冲击。 现在我已经没事了,我要马上找到杨先生,把这件事告诉他。” 李凤娘撇嘴道:“那个没良心儿的男人,刚回来就去面君了。 等他从宫里回来,还不得先去见他的什么溪溪呀丹丹呀婵婵呀欣欣的。 大大小小的一群妖精排队呢,哪有空想起你来呀。” 李凤娘话音刚落,门口便响起一个声音:“贝儿姑娘,你好些了吗?” 声音顿了一顿,杨沅的脚步声才传过来。 先出声提醒,自是让艾曼纽贝儿有个准备。 李凤娘微微一呆:“咦?他还真来了呀,算他还有点良心。” 李凤娘刚说完,就见已经坐起身的贝儿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似的,又软到了榻上。 李凤娘虽然古灵精怪一身的心眼子,可她毕竟年纪还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道贝儿身体又不适了。 李凤娘惊呼道:“贝儿姐姐,伱怎么啦。” 杨沅听到惊呼声,连忙加快了脚步,绕过屏风,冲进了卧室。 贝儿暗暗捏了捏李凤娘的小手,声音虚弱地道:“我……没事,就是想……想坐起来,有点头晕。” 杨沅快步上前,道:“贝儿姑娘,你没事吧?” 贝儿一见杨沅,登时俏脸一红。 方才她已经听李凤娘绘声绘色地给她讲过,在船上时,杨沅是如何喂糖给她吃的。 凤娘说的时候,海伦等女孩还在旁边起哄来着,弄得她又羞又喜。 这时见到杨沅,忽然想起那一幕,不由嫩脸儿一热,忙道:“杨先生,贝儿……不要紧的。” 她的气息有些紊乱,这一听,还真像是不曾恢复了。 凤娘一见杨沅,便撅起小嘴儿满腹牢骚。 当初他跟自己老爹是怎么说的啊,结果可好,老爹一走,他就不是他了。 李凤娘抱怨地道:“叔儿,你可真了不起呀,把人家一丢,自己就跑没影儿了。” 杨沅奇道:“我记得你是在晋王府学礼仪吧,怎么就回来了?” 李凤娘傲娇地道:“那当然是因为人家天资聪颖,一学就会啊。 现在人家跟着贝儿姐姐学习了,还学会了法兰克语呢。” “真乖,你爹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杨沅敷衍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跟哄小孩子似的:“去吧,出去玩去,对了,把糖留下。” 贝儿也马上“夫唱妇随”地松开李凤娘的手,虚弱地冲她笑笑:“凤娘,你出去吧,我有要事对杨先生说。” 然后,李凤娘就被这对狗男女给轰出房间了。 站在菊庭院落里,李凤娘有种被人瞬移出来的感觉。 “骑士的美德,诚实、怜悯、谦卑、公正、英勇、荣誉、牺牲、灵魂。哎,诚实啊……” 李凤娘摇了摇头,“嘁”了声,潇洒地把大剑往肩上一扛,便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院子。 贝儿圣骑士已经堕落了,她李凤娘现在就是大宋最后的骑士。 她要维护骑士的体面,她就是骑士的门面! 哎!担子好重,压的肩膀疼。 …… 杨沅在贝儿的卧房里待了很久,这让关注着此间动静的蕃女们格外欢喜。 她们当然是希望杨沅和贝儿终成眷属的。 杨先生刚回来,就来探望贝儿,虽然有贝儿晕倒的原因,也足见她在杨先生心中的位置。 杨先生如今在贝儿房里又待了那么久,两个人一定是修成正果了吧? 嗯,也许两人正在修正果? 蕃女们忽然就色色起来,一时忘形开起了黄腔,浑然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出走的女骑士。 大宋最后的女骑士只听的面红耳赤,扛起她的大剑,再度“出走”了。 这“拈花小筑”里边,还有没有一块净土吗? 李凤娘在院子里溜达着,怅然叹息。 …… 卧室里,杨沅的脸色冷峻异常。 艾曼纽贝儿认真地道:“杨先生,贝儿确定,那个人就是他!” 杨沅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嘶哑:“我相信你,我只是在想,他究竟是谁的人,又该如何抓到他的证据。” 没有人能因为艾曼纽贝儿在时隔多日之后的这么一句话,就定寇黑衣的罪。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杨沅需要对寇黑衣慢慢进行调查。 艾曼纽贝儿理解地点了点头。 杨沅心乱如麻。 他一直把寇黑衣当成大哥的挚友。 他和寇黑衣同往金国期间,也曾同生共死。 他没有想到,当日码头上的那个凶手,竟然就是寇黑衣。 寇黑衣究竟是什么人? 当日他在码头上杀死的是‘马皇弩案’的关键证人。 当时赵构正想利用这个案子搞扩大化,借机剪除秦桧的党羽。 所以,他是秦桧的人? 还是说,他只是牵连进了盗窃马皇弩案? 如果他是秦桧的人,秦桧一派已经遭到了彻底的清洗,他却并不曾受到牵连。 难道是因为他只是秦桧手中的一把刀,所以才没有暴露? 如果……他有更加复杂的背景,那么…… 杨沅想到了大哥之死,当时皇城司的人是被国信所的人设局陷杀的。 唯二的生还者,就是大哥和寇黑衣。 大哥的重伤和去世,寇黑衣在其中有没有起过什么作用呢? 贝儿眉尖轻颦,担心地看着杨沅,她很少看见杨沅的神色如此沉重。 忽然间,贝儿就有些后悔了。 杨先生刚回来,或许这不是一个最好的告诉他的时机? 杨沅收敛了心神,把手指搭上了贝儿的手腕。 贝儿的脉搏跳得非常有力,但是有些紊乱。 难道她还没有彻底恢复? 杨沅想了想,便道:“运功,我帮你疗伤。” 说完,杨沅先闭上了眼睛。 贝儿一双海水般湛蓝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凝视了杨沅一眼,这才柔柔地答应一声,闭上了眼睛。 这门功法虽然有个难言的副作用,但是对于疗治人体各种伤势,效果真的奇好。 当初杨沅被万大娘子暗算,伤势那么严重,有“蛰龙功”调理身体,恢复的也是极快。 他和艾曼纽贝儿一番行功运法,再睁开眼睛时,贝儿脸色绯红,气血充盈,已经一点萎靡之态都没了。 杨沅道:“我去大宅那边。这件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讲。” “嗯,贝儿明白。” 艾曼纽贝儿柔柔地答应一声。 杨沅起身离开了,艾曼纽贝儿躺在榻上没有动。 那种黏黏滑滑的感觉,让她心虚,也羞于起身。 杨沅走了,凤娘就回来了。 凤娘回来时,艾曼纽正泡在里间小屋的浴桶里。 凤娘一回屋,就跟条狗子似的到处乱嗅。 她才不相信海伦姐姐她们的胡说八道呢。 但是晚上的时候,凤娘执意要去旁边书房里睡那张硬梆梆的罗汉床。 明明是她缠了贝儿好久,贝儿才允许她和自己同榻的,结果今天…… 看着小丫头抱起她的枕头和被子,一脸嫌弃地走开的样子,贝儿完全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少女的心思,又有几个人猜得透呢。 第549章 杨家大宅里的女人们,一直等到杨沅回来,这才开饭。 杨沅虽然和一家人有说有笑,但鹿溪丹娘、羽婵冰欣几女,却很快就发现,他有很重的心事。 奇怪!二哥今天本来是去晋见天子的,难不成是晋见天子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吗? 但,她们很识趣地没有追问,因为男人的倾诉欲可不像女人那么强烈。 很少有男人在并非寻求一个解决方案的前提下,单纯为了宣泄和求安慰而对别人喋喋不休。 她们只能用自己的温柔,悄悄做些让杨沅开怀的事。 鹿溪为杨沅炒了最合他口味的饭菜,丹娘为他烫了壶黄酒,细细地切了姜丝,还加了梅子。 冷羽婵和薛冰欣在吃饭时,故意讲了许多她们跟着肥玉叶一起筹运北国军需时,所发生的趣事,只为逗他一笑。 她们还对今天才到临安的盈歌等人表现了极大的友善和欢迎。 拈酸吃醋什么的,在此时显然是不合适的。 她们都在努力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想尽办法让杨沅开心。 杨沅很快就察觉到了她们的“动作”,心中不由一暖。 杨沅忽然举起杯,将一杯黄酒一饮而尽,胃里顿时传来暖烘烘的感觉。 杨沅微笑道:“你们不用担心,我的确是有心事,不过,是一桩公务,我在想解决的办法。 至于今天面君,什么事都没发生!” 青棠小丫头见他喝光了酒,马上识趣地又给他斟满了。 杨沅揉了揉青棠的脑袋,笑道:“一段时间没见,小青棠开始懂事了。” 青棠向他甜甜一笑,屁股坐回位置,马上就示威地扫了阿蛮一眼,眸中微带启衅之意。 阿蛮却只是不屑地把唇角轻轻一压。 你会献殷勤又怎样,人家可是和大老爷深入浅出风雨几度了呢。 老爷已入我阿蛮之彀,你小青棠再能,那也是我的“后进”。 杨沅继续道:“我这趟北国之行,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等着吧,朝廷很快就会有赏赐下来。 我啊,这回又要升官了。” 这句话一出口,厅中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杨沅对鹿溪道:“鹿溪,八月中秋本是你我的成亲之日,是我误了吉时了。” 鹿溪嗔怪道:“二哥哥怎么也学别人说些矫情话,你出使北国身陷狼群,正是身不由己的时候。难道我还会埋怨你耽误了婚期不成?” 杨沅笑道:“伱不怪我,官家却觉得对不住你我。 所以,官家今天对我说,他要为你我赐婚,让咱们在正旦之前完婚。” “啊,这么快!” 鹿溪惊呼了一声,脸上却瞬间焕发出明艳的神采。 天子赐婚,那是何等的荣耀。 哪个女子嫁人,不希望那一刻,她是天下间最风光的女人。 丹娘几女都羡慕地看向鹿溪。 杨沅道:“现在都放心了吧?我吃饱了,先去看看大哥。” 杨沅提起酒壶,便起身离去。 每次离家久些,他回来后都会去一趟祠堂。 杨沅一走,丹娘几女便围上来向她道喜。 丹娘道:“恭喜你呀鹿溪姐姐,马上就要成为杨夫人了。” 鹿溪心花怒放,但她并没有忽略丹娘、羽婵几女眼中的失落与艳羡。 鹿溪柔声道:“这个家若没有姊妹们帮衬着,鹿溪可撑不下来。 丹娘、羽婵、冰欣、盈歌,四位姊妹,有些东西,鹿溪给不了你们,但有些事,鹿溪却是可以做主的。 几位姊妹若不嫌仓促的话,元宵节时便一起进杨家的门,咱们从此相伴,可好?” 丹娘等几女没想到鹿溪这么快就会操办她们进门的事儿。 虽说她们早就和杨沅有了夫妻之实,可一天不过门儿,传出去那就是苟合,什么名份都没有的。 如今听鹿溪这么一说,四女心中的失落感,却减轻了许多。 …… 祠堂里,杨沅盘膝坐在蒲团上。 鹿溪一直有安排人负责祠堂的每日洒扫,所以祠堂里边很干净。 供桌上的瓜果也是新鲜的。 香炉里,有杨沅刚上的三柱香。 袅袅的香烟之前,还摆着三杯酒。 杨沅就着壶嘴儿,抿一口酒,说一句话。 “大哥,再告诉你一個好消息。年底之前,我就成家了。 我答应过你的,要让咱们家开枝散叶、人丁兴旺。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嘿嘿,其实我现在就已经光大了咱们杨家的门楣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跟大哥你说。” 杨沅喝光了壶中酒,慢慢站起来后,看着杨澈的灵位,轻声地道:“你说过,寇黑衣是你最好的朋友,是吧? 这个人,可能有点问题。我会查他,等我查清楚了,我再来告诉你,这个寇黑衣……,他究竟是人是鬼!” …… “抓杨沅做什么,吃饱了撑的?” 打铜巷,翠玉楼上,寇黑衣皱着眉头,看着水芙。 水芙慵懒地坐在酸枝木的圈椅上,跷着二郎腿。 她只穿了亵衣亵裤,双腿交叠,纤小却微有肉感的雪足微微地颤悠着。 水芙摇一摇水晶杯,让那血色的葡萄酒飞快地旋转起来,说道:“这是国相的吩咐,谁知道他有什么打算呢。” “国相?哼,我看,他就是一个国贼。” 水芙姑娘淡淡一笑,道:“不管怎么说,陛下十六岁登基,主少国疑之时,若非他镇在那儿,咱们大夏,现在怕是比金国还乱。” 寇黑衣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他虽然很不喜欢任得敬这个人,但是对于事实,也不会因为个人的喜恶而反驳。 不过,抓杨沅有什么用? 难道杨沅此人,还有左右三国大事的能力不成? 这个任得敬,自从开始热衷于玄学,就变得有点疯疯癫癫了。 杨沅可是杨澈的胞弟,我若把他抓了,杨澈那小子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会提刀来找我算账。 不成,我得想个办法,提醒那小子小心……” 水芙见寇黑衣沉默不语,以为他正在苦思办法。 水芙便道:“这事儿,国相另派了人去做,你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给他们提供些帮助就成,不用太放在心上。 ‘血浮屠’要对大宋做什么,可弄清楚了么?” 寇黑衣摇了摇头,道:“这一次的计划,是由汤道生亲自负责的。 现在给我的消息是,血浮屠将在宋国谋划一桩大事,需要的时候,叫我不惜代价,哪怕是暴露身份,也要全力配合。 但具体计划是什么,我还不得而知。” “呵……” 水芙的眼角微微挑起了一丝妩媚:“这可就有意思了。看来完颜亮这次所图不小啊……” 寇黑衣道:“倒也不必急,不管他们想做什么,等他们需要我出手的时候,就不可能再瞒着我。” 水芙嫣然点头:“也对,管它什么阴谋呢,反正咱们就秉持一个规矩: 宋国太强大时,就帮金国。金国太强大时,就帮宋国。 现在完颜亮挺狼狈的,我们大夏又重新和宋国接壤了,那就让宋国好好乱上一场。” 窗外,有丝竹声声,街头的热闹繁华,也随着那五彩斑斓的灯影映进了室中。 水芙仰起她白皙的脖子,把水晶杯中鲜红如血的酒一口喝掉,吐出一口酒气,幽幽地道:“凭什么它临安府,就得比我们兴庆府繁华?” …… 今天冷羽婵、薛冰欣还有艾曼纽贝儿都早早去了杨府大宅,所以接收处理货物的诸般事宜,就都要肥玉叶亲力亲为了。 因此,她忙碌到华灯初上,这才回到“陌上花”的家。 绣坊的事情,她现在已经全权交给副掌柜刘提了。 刘提如愿以偿地当上了“陌上花绣坊”的大掌柜,但他反而比从前更加谨小慎微。 其实他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肥掌柜的为何突然消失,也不知道肥掌柜的真实身份。 他之所以野心不再,是因为他发觉肥家姑娘正在做着一百个“陌上花”绣坊也比不了的大生意。 他哪还有胆子试图挑战肥家对“陌上花”绣坊的最高控制权。 肥玉叶回到府里,没有忙着沐浴更衣,而是马上赶到书房,取出了她的秘密工具,那是一口大箱子。 肥玉叶从中拿出几只小葫芦,分别从中取出一些药粉,按照一定的比例用水调和好,然后就用一只小毛刷蘸了药水,细细地刷在那张“白纸”上。 待她涂抹均匀了,就小心地拎起纸张轻轻地摇晃着。 随着纸张上的药液渐渐干涸,一个个淡蓝色的字就显现了出来。 肥玉叶赶紧把灯光移近了些,就在灯下读起了父亲的来信。 …… 宋老实独自一人待在宋家风味楼自己的卧室里,长吁短叹。 此时正是酒楼上客的时候,风味楼里非常的热闹。 小二传菜唱名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唱韵,不时从远处传来。 宋老实背着手,蹙着眉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忽然,他又走回桌旁,拿起一根一尺多长的长方体木棍。 这根木棍是他下午回到风味楼后,用柴刀现削出来的。 它的长、宽、高的尺寸,宋老实早就烂熟于心。 他甚至不需要用尺子量,就能用一把普通的柴刀,迅速制作出一根完全符合尺寸要求的长方体。 然后,他把那两页写满字的纸,按照一个只有他清楚的角度,倾斜地缠在木棍上。 这时,倾斜的纸张,在符合尺寸的长方体木棍上缠绕以后,所形成的竖行文字,便不再杂乱无章,而是一句句能连贯起来的话。 这些话在木棍的四个面上都有呈现,如何把这些句子按照先后组织起来,在信纸杂乱无章的文字中也有标记。 这样,宋老实就得到了一封正确的秘信了。 这封密信,是肥天禄写给宋老实的一封“诀别信”。 肥天禄的这封“诀别信”文字质朴,声情并茂,宋老实只破译了几行,就忍不住潸然泪下了。 肥天禄在信里告诉宋老实,为了大宋江山社稷,他决定以叛军将领的身份留在北国。 他说,完颜亮如今只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这才应对不利。 待完颜亮整顿结束,等待东北叛军的,必然是一场场艰苦的战斗,那也就意味着,他随时会死掉。 接着,肥天禄就开始向自己最器重的老部下托孤了。 他说,他埋骨北国不要紧,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他的女儿玉叶。 他说,他悔不该答应玉叶的干娘折夫人,让她做了几年女官。 结果这孩子见了世面,心性也就野了,这世间已罕有男儿能入她的眼。 他说,他知道女儿很欣赏杨沅,也唯有杨沅,才能让玉叶有一个家,他才能死的瞑目。 肥天禄在信中乞求宋老实,要他把玉叶认作义女,作为鹿溪的“媵嫁”,进杨家的门儿。 媵嫁,通常是正妻的亲姐妹或者同宗的其他女子,作为正妻的陪嫁,一起嫁给她的丈夫。 媵嫁的姑娘名份上也是妾,但是媵妾的实际地位可是非常高的,仅比正妻低那么一点点。 媵妾是有资格以妻子的身份陪同丈夫出席各种盛大而正式的宴会的。 在正妻不在家的时候,媵妾是可以代替正妻,行使家庭管理权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媵妾所生的孩子,也属于嫡子。 在信的结尾,肥天禄深切缅怀了他和宋老实一同征战沙场的往事。提到了他是如何慧眼识人,发掘出宋老实的特长,使他成为踏白军第一斥候。 最最后,他感伤地告诉宋老实,他年纪大了,早已不复当年之勇。 他在北方爬冰卧雪,那寒冷的风,吹的他骨头缝就像刀子刮着一样疼。 所以,即便侥幸没有战死沙场,他这身子骨儿,怕也捱不过三两个冬天了吧。 那文字,把一个老兵的决死之心和凄凉的下场,用着毫不在乎的口吻,说给了宋老实的听。 宋老实那受得了这个,看到“捱不过三两个冬天”这一句时,已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他有些纠结,女儿本该是杨家唯一的女主人,真的要给她找一个可以分庭抗礼的人吗? 可是,一想到这是肥天禄的托孤诀别书,他就心如刀割。 “都统制一辈子要强,也就求了我这么一回啊……” 宋老实喃喃地叹息了一声,他决定,说服女儿。 无论如何,也不能都统制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啊,你说是不是? …… 陌上花绣坊后宅书房里,肥玉叶把父亲的秘信团成了一团,恨恨地丢了出去。 知父莫如女,肥天禄的感情牌在他的宝贝女儿面前毫无用处。 肥玉叶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险恶用心!” 真不知道杨沅那家伙给他吃了什么迷魂药,居然……想让自己女儿去给人家作妾。 有病吧你,这臭老头! 第550章 紧锣密鼓 杨沅有三天的假期,不过这三天的假,他可是一点也闲不着。 忙,实在是太忙了。 杨沅的婚礼已经推迟了两次,第一次是因为大哥去世,第二次是因为身陷北国。 杨沅都觉得有点邪性,他不想再拖下去。 把鹿溪娶回家,杨家有了夫人,这个家才算正式建立。 否则,他身在外地时,鹿溪帮他主持家务,其实都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再说,丹娘羽婵她们,何尝不是美人恩重,鹿溪不过门,她们也不好过门。 这婚礼的筹备,自然是有人帮忙操持的,曲大先生、樊举人、王大少都赶了来。 更叫人惊喜的是李凤娘,这小丫头对于料理这些事情,居然颇有心得。 原来,她在晋王府跟着晋王妃学礼仪,倒是真的学到了很多东西。 拈花小筑的女子们来杨府帮忙,她自然也跟着来了。 眼见曲大先生、樊举人他们拟订的婚仪流程有诸多不足,李凤娘忍不住指点起来。 曲大先生和樊举人拟定的都是百姓婚礼的规矩,可杨沅和鹿溪有皇帝赐婚,婚礼规格无限接近宗室。 以曲大先生和樊举人的见识,根本涉及不到这一层次的礼仪。 而李凤娘在晋王府学到的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家礼仪。 所以,李凤娘就成了曲大先生和樊举人他们公认的第一女司仪。 虽然现在生出一颗骑士心的李凤娘未能体验在战场上调兵遣将的感觉,不过在杨府里,也是能指挥一群大男人了,顿时就有些乐在其中。 尽管有很多人帮忙,杨沅依旧很忙,因为很多事都需要他亲自拿主意。 比如这为大婚准备的酬酢宴请,客人名单总得你自己拟定吧? 杨沅在枢密院、禁军御龙直,还有现在的临安府衙都做过官,那么哪些同僚需要请,哪些人不用请,旁人是做不了主的。 再比如那些身在外地的亲朋好友,成亲的消息也需要告知。告知谁,这也只能是他自己决定。 虽说杨浣的家族关系非常简单,没有什么亲戚往来,可他有朋友啊。 就像现在外放地方的范成大、陆放翁、虞允文等人,你漏了他们哪一个,不落一个埋怨? 同时,杨家还适逢新年将至、大宅落成、娶亲成家、升官晋爵一系列的大事,那就需要一個隆重的祭祖礼了,这也是需要精心准备的。 这且不说,你以为早上的时候,容光焕发的羽婵,娇艳欲滴的盈歌,亦或是枢密二娇、女真四俏的春风满面,是怎么来的 没有杨大官人“日日夜夜花相似,夜夜日日人不同””的精心灌溉辛苦耕耘,哪有这满园风采,姹紫嫣红。 反倒是鹿溪,这段日子清闲下来了。 过几天她就要正式嫁入杨家,现在就不合适再待在杨府,所以她回宋家风味楼了。 丹娘当然是毫不犹豫就跟她走了。 鹿丹联盟可是牢不可分的。 尤其是杨沅的红颜知己不论是能力还是身份地位,后来者越来越高,要说丹娘没有一点心理压力,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这个时候当然是要陪在鹿溪身边。 不过,小青棠却留在杨府了。 杨府繁琐事儿多,她又熟悉杨府事务,自然留在这边帮忙。 于是乎,阿蛮就经常看见小青棠跟个女管家似的,前宅后院、左厢右房,处处都有她的身影。 呵……,这是给本姑娘下马威是吧?是吧是吧? 阿蛮只是做了一个小动作,就让青棠破防了,把小青棠气得像只青蛙似的,不停地吐纳。 阿蛮做了什么呢? 她就是在青棠面前步履蹒跚、碎步而行,弱不禁风地扶栏缓坐。 明媚的阳光下,把秀气的眉儿惬意地轻颦,仿佛一只餍足的小猫咪,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回味地舔一舔唇瓣…… 青棠马上就气疯了,立即去找杨沅。 杨沅正伏在书案上斟酌客人名单和每桌客人的安排,这种事儿真是麻烦,想的他一个脑袋两个大。 青棠偏生就在这时蹭到了他身边,低眉顺眼地央求,达达,亲达达,你就要了小奴家吧。 气得杨沅把她扯过来摁在膝上好一顿抽。 然后,阿蛮就看到小青棠步履蹒跚地从杨沅的书房出来,娇娇弱弱地扶着栏杆,小心翼翼地坐下。 屁股刚一挨着坐板,她那秀气的眉儿便轻轻颦起,宛如西子捧心…… 这一幕怎么有点似曾相识呢? …… 宋鹿溪这边没有太多事做,嫁妆等等早就筹备齐了。 所以坐立不安的小食神就跑去了厨房。 手中一拎起炒勺,鹿溪便心无旁骛,那紧张与忐忑也就不翼而飞了。 但,宋老爹这几天却有了心事。 中午,鹿溪给宋老爹做了几道合他口味的菜肴,侍候老爹吃饭,宋老爹终于鼓足勇气,把他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肥统制他一生要强……,这是托孤啊,爹爹实在不忍心……” 说到动情处,宋老爹又不禁目光莹然。 宋鹿溪拉住父亲满是老茧的大手,柔声道:“女儿早看出爹爹有心事,原以为是为了女儿出嫁,却不想是因此为难,爹爹早说给女儿听不就行了。” 宋老爹惊喜道:“女儿你同意了?” 宋鹿溪道:“爹啊,丹娘、冰欣、羽婵她们,女儿都容了,怎就容不下一个玉叶姑娘?” “再说……” 宋鹿溪甜甜一笑,轻声道:“二哥哥叫我打理海贸生意,叫我掌管‘有求司’,都是怕我受人欺负。我心里明白的。 如今,天子为女儿赐婚,定然也是二哥的请求。 二哥他总想让我足够强,怕被人欺负了去。 二哥对女儿有这个心,女儿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宋老爹听了,不禁豁然开朗。 对啊,我本来最大的纠结,就是担心这媵妾地位太高,几乎就跟正妻一般无二。 那玉叶姑娘又是做过官的,心机手段定然非常了得,怕我女儿将来受气。 可我家鹿溪是官家赐婚,就娘家就多了一个皇家,谁能撼动我女儿的位子? 心事放下,宋老爹便把手一拍,欣然道:“既如此,爹爹也就放心了。” 宋鹿溪道:“那……,叫玉叶姑娘和丹娘姐姐她们一起,元宵节时过门儿,可以吗?” 人总是有私心的,宋鹿溪还是不舍得把大婚之日与肥玉叶分享。 宋老实听得一呆,道:“元宵节过门?呃……爹还不知道玉叶姑娘的心意呢。” 宋鹿溪惊讶地道:“爹你都没有问过人家?” 宋老爹摊手道:“我当然先要问伱啦,你若不同意,爹也只好对不住肥统制了。” 宋鹿溪又好气又好笑,道:“肥统制信上不是说,他也给玉叶姑娘写了信吗?玉叶姑娘可有来咱们家认亲。” “没有。” 宋鹿溪白了宋老实一眼,嗔怪道:“爹啊,你这名字还真没取错,堂堂的踏白军第一斥候,居然是个铁憨憨。” 宋老实茫然道:“爹爹做错什么了吗?” 宋鹿溪好笑地道:“人家玉叶姑娘肯不肯嫁都还不知道,咱们在这儿自作多情什么。” 宋老实道:“父母之命,还是遗命,她会不听?” 宋鹿溪无奈地道:“阿爹,咱们也不要猜来猜去的了。 玉叶姑娘若是愿意,必然会来拜你做义父。她若不来,那就是人家不乐意呗。” 宋老爹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不错!既然如此,那咱就看她来是不来。 只要她不认我这个干爹,那咱就只当没这回事儿,也免得彼此尴尬。” …… 肥玉叶没去认干爹,她去找她干娘了。 肥玉叶对杨沅,现在的确打心眼里佩服。 如果杨沅现在还是单身,只要他肯向肥家下聘,玉叶还真是不会犹豫。 可,叫她给人作妾,哪怕是地位和权利几乎完全等同于正妻的“媵妾”,心高气傲的肥大小姐也接受不了。 但父亲这封信,终究还是扰乱了她的心思,于是,她就想起干娘李师师了。 她知道杨沅成亲在即,而且她有八成把握,干娘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男人就是杨沅。 所以,她倒要看看,此时此刻,李干娘又是什么心情。 …… 鹅王揽下了为杨沅封侯、册立鹿溪为公主以及二人的大婚事宜,就捏着鼻子去找他岳父大人了。 这是皇帝交代的事情,曲尚书倒也没有难为他。 翁婿二人细细推敲一番,便把讨论结果交给宰执们共议。 因为不管是封侯还是册立公主,都要经过两府(中书门下和枢密院)共议,颁布敕书和册书,方才生效。 对于册立宋鹿溪为大宋国长公主的事,两府没有异议,全员通过。 因为这事没法阻拦,官家要认义妹,你有什么理由阻拦? 可她一旦成为皇帝的妹子,那自然就是公主。 再说,公主身份对朝廷来说又没有任何影响,所以此议顺利通过。 至于杨沅封爵……,宰相和大参(参知政事)对杨沅的功劳都很清楚,人家这么大的功劳,封侯也没啥可挑剔的。 众宰执商量了一番,给杨沅拟好了封号:成都郡开国侯,“食邑”一千五百户,“食实封”两百户。 食邑多少户只是虚衔,只有在爵位前加上“食实封”若干户,受爵的人才能享有相应的封户租税。 晋王最初提出的方案是“食实封”四百户,沈该、魏良臣等宰执大臣当即就提出了反对。 他们觉得“食实封”四百户有点太高了。 当初包拯受封侯爵——东海郡开国侯,他的“食实封”也不过四百户。 杨沅如果只论功劳,这个待遇也受得,可他太年轻了,资历太浅。 很多老臣眼里,年轻本身就是一种罪过,可以抵消他一部分的政绩或功劳。 张浚和杨存中等人据理力争,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鹅王见了,很是不悦,阴阳怪气地道:“不就是少给两百户的食邑吗? 无所谓,杨子岳家里开着产业呢,珠宝啊、香料啊,哪个不是日进斗金,人家还真不差这三瓜俩枣儿的!” 常务副皇帝这么说话可就露了怯,沈该、魏良臣、汤思退等宰执就像盛夏天吃了一碗“乳糖真雪”,神清气爽。 爵号、爵位、食邑定好了,接下来便商量杨沅的官职。 鹅王似乎余怒未息,声音都大了许多。 他把杨沅的功绩罗列了一遍,大声道:“子岳之功,功莫大焉,超擢提拔是理所当然的事。” 沈该把眼皮一抹,淡淡地问道:“只不知晋王殿下打算把他超擢为何职呢?” 鹅王道:“吏部侍郎如何?” 宰相和大参们吓了一跳,疯了吧你? 他才多大年纪,就想做大宋的“少宰?” 一个已经成熟的政权系统,是不可能允许这种破坏平衡的异端出现的。 沈该、魏良臣、汤思退、陈康伯等人齐声反对,其中以沈该和魏良臣的态度尤为激烈。 吏部是他们的基本盘,别说杨沅年纪轻轻,就算他资历够了,这两位宰相也不想让他插手吏部。 双方为此争执不下,曲尚书便跳出来打圆场: “诸位相公,我礼部左侍郎即将告老还乡,杨沅是三元及第的状元之才,如果到我礼部,也算合乎情理。” 合乎个屁! 你见过哪个朝代二十五岁就当“少宗伯”的? 要不是他女婿赵璩就在上边坐着,魏良臣直接就要开骂了。 于是,双方赤膊上阵,继续“拉大锯”。 双方你来我往,杨存中、张浚等人明显后继乏力,只能丧权辱师,步步退让。 杨沅就从赵璩预期的从三品一路拉扯到了正五品。 这时候,常务副皇帝阁下便亲自下场了。 他说,杨沅出使之前就是临安府通判,六品的官儿,没道理升不到五品官吧? 于是,双方的战略目的随之一变,从争执品级高低的纵向斗争,变成了让他担任什么五品官的横向博弈。 在鹅王千方百计想把杨沅塞进六部,甚至中书门下的目的相继失败以后,鹅王已经气得脸色铁青。 他森然道:“既如此,就叫他去都察院,做个佥都御史,这样……如何啊?” 汤思退还是不愿意,不过沈该老奸巨滑的,已经看出晋王的忍耐到了极限。 让他去即将改制后设立的都察院么…… 沈该抚着白胡子,斟酌了一下。 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都已定了人选,都是他们的人。 如今再扔过去一个杨沅也不多了什么,总比让他渗透到六部或中书门下的好。 想到这里,这位首相便抢在汤思退反对之前,微笑颔首道:“老夫以为,此议使得。” 他一个眼神儿递出去,魏良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略一思索,魏良臣的白眉便舒展开来,微笑道:“本相也赞同。” 汤思退一见两相都表了态,自己再发声也不可能扭转乾坤,只好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赵璩依旧阴沉着色,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他用余光飞快地瞟了眼老丈人曲陌,心道:“你还别说,老东西出这损招儿还挺好使。” 第551章 唐僧肉 李师师府上,书房中,宾主三人。 李师师和南风迟、言甚交谈的气氛非常融洽。 今天南风迟是专程带言甚来拜望李夫人的。 他们在澉浦港时已经遇到了杨沅,杨沅也答应将由言家做为杨家香料生意在爪哇的总代理,不再需要靠李师师为他们牵线搭桥。 但,李师师已经是临安商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她不但垄断了临安茶业、在丝绸业和瓷器业中也是风生水起。 这样一位商界奇女子,哪怕眼下没有合作的机会,那也是要先结个缘的。 李师师和南风迟的合作一直很愉快,自然不会拂了他的面子。 况且言家是爪哇大族,这个言甚谈吐风雅、见识不凡,李师师很欣赏他,自然不会轻慢了。 交谈许久,言甚才往书房中的陈设细细打量。 他这一看,便注意到了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字。 言甚惊讶地站起身,盯着那幅字,一步步走过去,激动地道:“这是……米元章的字?” 那幅字一笔一划如仙鹤展翅,气韵灵动之极。 这是一首赋,赋的名字叫《舞鹤》。 李师师微微一讶,说道:“言先生认得米元章的字?” 米元章也就是米芾,他的书法造诣极高,被后世誉为北宋书法四大家之首。 言甚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那幅字,兴奋地道:“认得,认得,米大家的字,言某当然认得。” 南风迟笑着对李师师解释道:“李夫人,你有所不知,言家可是岭南大家。 虽然他们祖上为了躲避战乱,远遁于海外,但是和中土的联系却从未断绝过。 言家子弟,少年时都要回中土游学经历的。” 言甚回身对李师师歉笑拱手:“言某一时忘形,失礼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昔日靖康之变,汴梁沦陷,不知有多少名家字画毁于战火亦或是散佚民间。 当时言某正在中原游学,便不惜重金搜购了一些散佚于民间的珍品带回爪哇,其中就有米元章的字,故而识得。” 言甚又往墙壁上挂的那副《舞鹤赋》看了看,赞赏地道:“这字体势骏迈,气度不羁,一看就是米元章的真迹。” 李师师微笑道:“言先生真是好眼力,这的确是米元章的亲笔。 妾身当年也是在战乱中,从别人手中收购来的。” 言甚听了,顿时惊讶地看了一眼李师师。 这位李夫人……怕不是胡言乱语的吧? 靖康之变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眼前这位李夫人,却只是二十多岁的一位女郎。 她竟说这字是她收藏于乱世? 如果那时她是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现在也该年过四旬了,怎么可能这般年轻。 只是,言甚是個君子,自然不会冒昧询问人家女子的年龄。 他自己就给李师师找出了答案,别是当年战乱之时,李夫人家中长辈收购的吧? 一家人,自然无分彼此。 本来正事谈完,他们就要走了。 因为李夫人是女人,家里又没有男主人,他们不方便在此用晚餐。 结果,因为忽然发现了米元章的真迹,对书法很感兴趣地言甚就和李师师讨论起来。 二人对书画都有独到的见解,这一交谈,甚是投契。 南风迟见了,目光微微一闪,心中便生起一抹异样的感觉。 这如天上真凰一般清高孤傲的李夫人,何曾对人假以辞色,如今却和言甚一见如故,不会是看上了他吧? 南风迟现在已经打消了对李师师的妄念。 当日李师师往萧山去拜访,只一见,便让妻子去世以后,一直不曾续弦的南风迟动了心。 这李夫人,实是他生平所见,最有才情、最具风情、姿色之美最是无暇的一个。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南风迟只是稍示倾慕,便知道,这个绝世妖娆,他是没机会得到的。 南风迟便也识趣地收起了妄念,也正因他的这般风度,李师师才和他一直关系融洽。 如今看李夫人对言甚异常的热情,和与他交往时刻意保持距离的表现大不相同,南风迟难免心生酸意。 不过…… 想到现在他正中意的那个女子,南风迟又不禁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那刘婉容,可也是一个世间难觅的美人儿呢。 若只有一副好皮相,以南风迟萧山首富的身家和见识,倒也不会放在心上。 不过那刘婉容也是极具才情的一个女子,这就难得了。 更何况,刘婉容还曾是一位皇妃,这身份叫人想想,都有一种禁忌的快感啊。 南风迟呷一口茶,微笑地想,这几日忙于陪言甚四处拜访临安豪贾,一时也腾不出时间来。 待过了元旦,我就该托媒人去刘府正式提亲了。 听说媒人行里有位刘妈妈,最是容易成人之美。 嗯,就拜托她了! …… 肥玉叶赶到李师师府上时,已然是月上柳梢。 自从有了孩子,一向好静不喜人多的李师师,便破例多雇了几个人回来。 现在她府上除了陈二娘,还有两个小丫鬟和一个生过孩子的小妇人。 那小妇人专门负责照看孩子,不过她虽然名为奶娘,哺育孩子的事却是李师师亲力亲为的。 陈二娘现在俨然成了小管家婆,手底下管着三个人呢。 肥玉叶经常来李府,府上的人都很熟悉她。 陈二娘一见是她来了,马上殷勤地迎上去道:“玉叶姑娘,我家夫人正在书房会见客人。” “哦,那我去楼上看看宝宝。” 肥玉叶听了,便随意地答应一声,熟门熟户地登上了二楼。 奶娘坐在榻边,拿着一个垂着缨络的红绣球,正在逗弄孩子。 小杨省躺在榻上,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那个在面前左右移动的红绣球,咧着嘴巴格格直笑。 肥玉叶一见他那可爱的小模样儿,心就要化了。 奶娘见是玉叶来了,忙起身福礼道:“玉叶姑娘。” 肥玉叶笑道:“你去歇息吧,我来陪他。” 小妇人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肥玉叶坐到榻边,很熟练地把杨省抱过来,让他的脖子枕在自己臂弯里。 玉叶夹着嗓子笑道:“小乖乖,宝贝省儿,这几天有没有想你小姨呀?” 肥玉叶知道这孩子叫省儿,不过姓什么却不知道,干娘那张嘴巴,紧着呢。 但是,即便干娘不说,她也猜出了七八分。 今天过来,就是因为她心思纷扰不安的,干脆过来看看,知道杨沅将要娶亲的干娘,会是个什么反应。 杨省是个爱笑的孩子,一见玉叶,便咧开小嘴,小手一抬,就扣在了她的胸上。 “哎呀你个臭小子!” 肥玉叶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一下,轻嗔道:“又占小姨便宜是吧,小姨哪有奶给你吃?” 肥玉叶管李夫人叫干娘,这么算的话,她和杨省应该是同辈儿。 不过,过了年玉叶就二十岁了,要是认一个这么小的弟弟,她觉得自己太吃亏了。 所以,在杨省面前,她一直以小姨自称,师师倒也从不纠正她。 肥玉叶抱着杨省站了起来,跟他贴了贴脸儿:“小坏蛋不乖,姨姨不抱你了喔。” 婴儿的小脸蛋幼嫩滑润,还带着一抹淡淡的奶香,真是爱煞了肥玉叶。 她像“吸猫”似的,又在杨省脸上狠狠地蹭了两下,才把他放进悬吊着的“摇篮”里。 杨省立即张开藕节似的双臂求抱抱,那可爱的样子,逗得肥玉叶母性爆棚。 她弯腰逗弄杨省道:“想要抱抱啊,那伱叫娘亲啊,你叫娘亲,我就抱你。” 话音刚落,她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玉叶顿时色变,正要挺腰提肘,反撞过去,那双从她腋下伸过来的大手,便拿捏住了她的要害。 肥玉叶的脑袋里“轰”地一声,脸色涨红如鸡冠,整个身子都僵在了那里。 身后的人把下巴搭上她的削肩,在她耳畔笑道:“还有没有剩,让为夫也补补身子啊。” 那双大手微微一紧,玉叶便是一哆嗦。 耳畔传来男人满意的笑声:“看来是给为夫留了,娘子真是有心……呀呀呀~” 杨沅忽然怪叫了几声,嗖地一下就弹到了卧房的一角,惊恐地站住。 他方才贴身过来,揽住肥玉叶,第一眼看的却是摇篮中的儿子。 他想一亲芳泽的时候,这才看清自己抱着的并不是李夫人,杨沅这一吓可是非同小可。 肥玉叶白玉似的的脸蛋儿,此时已经红的发紫了。 她浑身发抖地指着杨沅,奈何嘴唇也属于全身的一部分,她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沅慌忙摆手道:“误会,这都是误会,我……我刚才是把你当成你干娘了。” 肥玉叶双目似欲喷火,她不敢惊动别人,只能压低声音轻吼:“我和干娘高矮、胖瘦哪里一样了?你分明是故意轻薄我!” 杨沅苦着脸解释:“我没有,我真没有啊。 刚才我是从窗子进来的,一进来就听见你说‘叫娘亲啊,你叫娘亲,我就抱你。’ 你还是夹着嗓子用的假音,我听了自然不会多想。 而且我正想‘偷袭’,只顾遮掩声了,你们身形上的些许差异,我又哪里还会注意。” 杨沅是从窗外来的。他壁虎游墙攀到窗外,就听到“李师师”夹着嗓子在哄孩子。 听到玉叶逗弄孩子的那句话,又是夹着嗓子,他是真没听出差异。 肥玉叶羞不可抑,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这亏吃的…… 肥玉叶心中一阵气苦,眼圈儿都红了。 杨沅赶紧安抚道:“此事全是误会,事关姑娘名节,你放心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说给旁人听的。” 杨沅竖起三指向天,郑重庄严地道:“我发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杨沅忽然记起自己儿子,便往摇篮那边看了一眼,补充道:“还有省儿,也不知他知是不知。” “总之,我杨沅是绝不会再让其他人知道的。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发誓的时候,杨沅神情刚毅,宝相庄严,那一身浩然正气,简直鬼神辟易。 肥玉叶见了,乱糟糟的心情才好受了些。 这亏白吃了,道理也没得讲,发作更无从说起,肥玉叶就红着脸,恨恨地躲到一边生闷气。 杨沅讪讪的也不知该说什么,便走到摇篮边逗弄孩子,籍以缓解尴尬。 杨省刚才看到爹爹,正欢喜的手舞足蹈,忽然之间,爹爹就不见了。 小家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躺在摇篮里,好奇地张大眼睛,这时就见爹爹又探出了面孔。 小家伙还以为是爹爹在跟他玩耍,不禁张开嘴巴咯咯地笑起来,一双小胖脚也兴奋地蹬踹着被子。 血缘,真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力量在其中。 杨沅去北国那么久,可是前两天刚来探望他时,小杨省对这个爹就没有半点陌生和抗拒的感觉,刚一见他就欢喜的很。 肥玉叶站在墙角,脸上滚烫的热度渐渐褪去,这才说道:“干娘的男人……就是你?” 杨沅从摇篮中抽回手臂,转身看向肥玉叶,点了点头。 肥玉叶明知道答案,从他口中确认了答案,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你们……你们怎么可以……,你们的年纪……” 杨沅道:“人家‘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都可以,我和李夫人才差几岁?” 那不一样啊?人家那是男人的岁数比女人大啊! 你们…… 肥玉叶还是接受不了。哪怕她是做过女官的人,心胸眼界非一般女子可比,她也跳不出传统理念的大圈子。 老夫少妻,她就不觉得有什么,可女大男小,还是大这么多,她就觉得有些无法接受。 但……想起干娘那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的身材和相貌,肥玉叶又觉得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 一旦接受了,她就替李师师打抱不平起来。 “你快成亲了?” “是。” “那你什么时候纳干娘过门儿?” 杨沅摊手道:“我倒是想接她过门,可是……” 肥玉叶柳眉一竖,责斥道:“可是什么,干娘连孩子都替你生了,难道你要对不起她?” “不是他对不起我,是我不愿意。” 随着声音,李师师姗姗地走进门来。 杨沅刚到,正在书房里的李师师就知道了。 只要她的功力高过杨沅,那么杨沅一旦靠近,就休想瞒过她的感应。 所以,本来谈兴正浓的李师师很快就结束了谈话,送两位客人离开。 李师师已经听陈二娘禀报,说她的义女玉叶来了。 李师师便想着,杨沅会避开肥玉叶。 等她上了楼,听到二人对答,才知道两人已经碰面。 不过,李师师倒也不怕。 她原本隐瞒自己男人的身份,单纯不想给杨沅招惹麻烦罢了。 就她那我行我素的性子,何曾在乎过别人的眼光。 她连未婚有子都不怕别人知道,见肥玉叶已经知道了真相,也没有半点惊慌。 肥玉叶惊讶地道:“干娘,是你……不愿意过门儿?” 李师师微微张开双臂,潇洒地转了个圈儿,微笑道:“我现在不好吗?为什么要进杨家的门儿?” 由于肥玉叶来了,不但来了,还赖着不走,杨沅今晚的“探亲之旅”就变成了“亲子时光”。 等他那好大儿玩够了,吃饱了,睡着了,杨沅就只能告辞了。 肥玉叶只当没看见杨沅临走时幽怨的目光,待他一走,便迫不及待地向李师师问起了她和杨沅交往的事情。 她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干娘连孩子都替他生了,怎么可能不愿意过门儿,一定是杨沅花言巧语欺骗了她。 结果,肥玉叶从李师师口中听到的,却是李夫人倒推杨子岳。 这就把肥玉叶整的挺无语的。 李师师还告诉她,自己不肯进杨家的门儿,最大的原因并不是年龄差距,怕惹人闲话。 且不说她多年来一直深居简出,认得她的人不多。 就说她突然变得如此年轻,想换个身份还不容易? 只是,她喜欢现在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她也早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不愿因为谁而改变。 过了门,哪怕没人约束她,自然而来的约束也多,何如这般自由自在? 肥玉叶听的大感震撼,她可没有李师师那般离经叛道的想法。 虽然因为她做过官且曾主政一方的缘故,显得比较强势,可在她骨子里,还是认定一个女人的归宿,就该是一个有男人的家。 躺在李师师身畔,听她述说与杨沅交往的一切,以及她的认知与打算,肥玉叶只有满心的震惊、迷惘与不理解。 李师师看看她懵懂的样子,忍不住吃吃一笑,捏捏她的脸蛋儿,笑道:“总之啊,你就不要替我打抱不平了。 你看,二郎年轻而英俊,这真算起来,是不是我老牛吃了嫩草呢?” 女人也可以比作老牛吗? 肥玉叶看着身畔这头可以颠倒众生的“老牛”,实在是无语的很。 李师师掰着指头给她算帐:“你看啊,像我这样的老女人,像他这样出色的年轻人…… 正常来说,我不得出钱养着人家,人家才肯做我的面首啊?你说是不是干娘占了便宜?” 听了她如此角度清奇的话,肥玉叶唯有苦笑。 李师师瞟了玉叶一眼,又道:“还有,你以为干娘为什么忽然年轻了这么多,现在看起来就只比你大几岁的样子?” 肥玉叶白了她一眼道:“你想说什么?难不成你还采阳补阴了?” 李师师嘻嘻一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你听说过男女合气之术吗?” “阴阳双修法?” 肥玉叶一下子坐了起来,震惊地看着李师师:“你说真的?” 李师师悠然道:“当然是真的。” 李师师眸中掠过一丝狡黠之色,她要开始下饵了。 肥玉叶现在不是官却胜似官,她主持着大宋对新金的军援事宜,权柄比起当初在枢密院机速房时,大了不知多少。 玉叶现在就是一个“皇商”,奉旨做生意的。 现在日本人、高丽人都在借助这条军援路线和大宋给予的各种便利在赚钱,那杨家为什么不可以? 杨家的海洋生意、陆地生意,还有她的生意,各个产业如果都能整合进去,借助这个便利,那么它将产生的利益会有多大? 可是,那就要先把玉叶变成杨家的人。 反之,哪怕不考虑杨家的利益,这么重要的权柄掌握在一个“外人”手中,一旦肥玉叶有了男人,就一定不可靠了。 那么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把她变成自己人啦。 至于说因此要往杨家内宅里再塞个女人,那关我李师师什么事,我又不入杨家的门儿。 肥玉叶震惊地道:“干娘不是说,你是因为在山里无意间发现了一株千年何首乌,吃了它,才有这般变化吗?” 李师师轻笑道:“二郎,就是干娘的那根千年何首乌啊。” 肥玉叶不禁哑然。 肥玉叶是很熟悉李师师本来面目的,李师师突然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越活越年轻,肥玉叶当然看成在了眼里。 女子没有不在乎自己容颜的,这种事,对女人的诱惑力太大了,肥玉叶当然会向李师师请教。 其实不只是她,见过李师师原本相貌的丹娘,当时也曾向李师师刨根问底。 对于丹娘,李师师没有必要瞒着丹娘。 找个合适的机会,她不但对丹娘将秘密合盘托出,还把蛰龙功的下篇传给了她,并要她代传鹿溪。 而肥玉叶不同,李师师只能编出一个“千年何首乌”的神话应付了事。 肥玉叶还真信了,毕竟千年何首乌可以让人返老还童的传说,还是挺有群众基础的。 结果现在干娘却告诉她说,自己之所以能重返青春,是因为和杨沅睡了? 李师师道:“我当时不说,是因为不想暴露我和二郎的关系。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也就没必要再瞒你。 二郎有一门功法,是一门极高深的道家练气术,叫做‘蛰龙功’。” 肥玉叶吃惊地:“‘蛰龙功’?那不就是干娘你教过我的……” 李师师点点头道:“可是,干娘只会上篇,强身健体、延缓衰老还是可以的。 似这般返老还童、青春永驻,那就需要全篇功法,而且还得和二郎一起修炼才成。” 肥玉叶的兴奋劲儿瞬间就没了,颓然躺回到榻上。 敢情杨沅就是那根千年何首乌成了精是吧? 李师师笑了笑,起身下去,去看了看摇篮里的宝贝儿子,又把他的小被子给他掖严实了些,便一口吹熄了灯烛,登榻道:“休息吧。” 李师师掐个手印,运转“蛰龙睡丹功”,不一会儿呼吸就平稳而悠长起来。 肥玉叶躺在那儿,却是杂念丛生。 许久,她才学着李师师,也运转蛰龙功促使自己尽快进入睡眠。 只是,忽然知道自己学的只是那种神奇功法的基础篇,自己只能把它拿来睡觉,人家却能用它青春永驻,这心里真的好不是滋味儿。 也不知睡了多久,玉叶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也不知道大宋的皇帝已经传到了哪一代。 可临安城还是那座临安城,很多很久以前的建筑、风物,并没有什么变化。 西湖上,有一群仙妃神女一般的美丽女子,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那老夫人鸡皮鹤发,在椅子上坐都要快坐不稳了。 梦中的视线渐渐拉近了,就像她是一只蝴蝶,带着那视线,翩跹地飞上了船头。 她忽然看清楚了,坐在老妇人左右的,可不就是冰欣和羽婵吗? 她们的容颜,居然一点变化都没有。 不,准确地说,是更年轻、更漂亮了。 坐在席上的还有很多人,鹿溪、丹娘、小青棠…… 她们都没有变。 玉叶还看到了干娘,干娘也坐在那儿,一颦一笑,风情万种,她和现在一样年轻、美貌。 这时,船舱中走出一名少年公子,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杨沅? 原来杨沅也没有变。 玉叶惊喜地看着他,就见杨沅举步上前,长揖拱手道:“玉叶姑娘,今天是你百年寿诞,我祝你福寿安康,松柏长青。” 今天是我生日吗? 玉叶又惊又喜,可……我在哪?为什么没有看见? 这时,那个鸡皮鹤发的老妇人笑呵呵地开了口:“杨学士,老身多谢了。” 看着那牙齿都已掉光,露着牙床、瘪着嘴巴的白发老妇人,玉叶顿时毛骨悚然。 难道……难道这老妇人……就是我? 这时,薛冰欣挟了一块酥软的点心,递向那老妇人,说道:“玉叶,你吃这个,这个松软,你嚼得动。” 我不要!我不吃!我不要活这么老! 玉叶魂儿都要吓飞了,在梦中拼命地大叫,可是梦中那些人谁也听不见。 那老妇人就着薛冰心的手,乐呵呵地把点心哏在嘴里,瘪着嘴儿用牙床费劲地磨着糕点。 “啊!” 肥玉叶“呼”地一下坐了起来,满头大汗。 摇篮里的杨省被他小姨这一声喊,吓得哇哇啼哭起来。 “怎么啦?做噩梦啦?” 李师师爬起身,向她问了一句,便赶紧下了床,先把儿子抱在怀中,哄得他不哭了,这才把灯点上。 李师师抱着孩子坐到榻边,看着披头散发、惊魂未定的肥玉叶,递了块手帕给她,道:“快擦擦汗,这是做什么噩梦啦?” 肥玉叶一下子清醒过来,赶紧看看自己的手,再摸摸自己的脸,这才松了口气。 她接过李师师递来的丝帕,轻轻摁拭着额头、鼻头上的汗水,忽然觉得:做个媵妾,似乎也不错。 西游路上,所有的女妖精都想吃唐僧,玉叶现在有点想做女妖精了。 第552章 喜事近 三天的休沐假,就在杨沅的日夜操劳中结束了。 休沐结束的次日一早,杨沅在阿里虎和小阿它的服侍下换上公服,便往临安府去了。 他当初奉命出使金国时,临时加的翰林学士衔,从他回来也就解除了。 他现在依然是临安府通判,而且是临安府排名第四的人物。 但是,谁还会只把他当成临安府的四把手呢? 临近年关、正旦改元、两金和高丽三国遣使上书…… 所有这一切,临安府都有大量的配合事务要做,每一个官员都很忙。 尤其是做人做事讲究滴水不漏,几已修成“无垢之身”的乔贞乔老爷,尤其的忙。 但是今儿早上,所有的官员,不管手上积压着多少亟需解决的事情,却都候在了府衙里。 因为杨沅今天回来了。 牛车四平八稳地停到了府衙门前,已经“失业”有半年之久的刘大壮利索地跳下车,放好脚踏。 杨沅一掀轿帘儿,便从车中走了出来。 待杨沅下池车,刘大壮收好脚踏,便一溜小跑地跟上去,再挺胸腆肚,进了府衙大门。 杨沅出使金国这段时间,刘妈妈介绍给他的这个小厮就没事可做了。 不过鹿溪以杨家未来主母的身份,却依旧给他开着月钱,平时留在杨府听用。 杨沅走进临安府的大门,那来来往往的吏目、书办、衙役们,见了他便退到路边,恭敬施礼、亲切问安,态度说不出的热忱。 杨沅向他们一一颔首示意,径直去了都厅。 他回来了,自然是要先去都厅,见过本衙的正印官。 不想等他赶到东厅,却发现佥厅的一众官员们,此时却都等候在这里。 自乔府尹以下,诸通判、诸判官、推官、六曹…… 一见杨沅,众官员便满面带笑,拱手欢迎。 杨沅不在临安期间,从地方上抽调过来暂时代其职务的汪紫瑞,更是拉住了杨沅的手,好不热情。 张宓想要离间汪紫瑞和杨沅的关系,但是随着杨沅的部分功绩得以解密,也就不可能了, 临安府上下,再不会有人天真地认为,杨沅还会在临安府待太久。 这座庙太小,已经容不下杨沅这尊大神了。 所以,这座小庙的住持乔贞大师,尤其的高兴,比他的如夫人田甜又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都要开心。 当杨沅要离开的时候,大家便再没了利害之争,反而成了彼此的人脉,这是一种很有趣的人际关系。 所有人中,或许只有张宓的心情是复杂的。 他依旧敌视杨沅,不会因为杨沅的离开而冰释前嫌。 因为杨沅毁的是他的声誉,“摸臀手”这個绰号,他是摆脱不掉了。 可是他此刻却有一种感觉,似乎他连敌视人家的资格都要没有了。 几天之前,他还在信心满满地谋划着,要对杨家下手。 他本以为,在元宵节前他就可以达成夙愿,对杨沅完成极致的报复。 到时候,他头枕一轮月,眼观一轮月,擎杯在手,扬眉吐气,那是何等的快意。 可他此刻的念头,却是一点也不通达,他心里憋闷的很。 杨沅回来了,杨沅只是回来了,他还什么都没做,自己的所有伎俩,就没了用处。 这让张宓因为自己的无能,对杨沅愈发地痛恨。 大家一番寒喧之后,杨沅就被热情的众人热拥进了大堂。 这一幕,叫人依稀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记得当初杨沅初上任时,乔老爷曾经搞过一个“大排衙”,作为欢迎杨沅赴任的接迎之礼。 那一幕,与眼前何其相似? 那一天,与今日才相差几天? 可就是那次“大排衙”,临安府的佐贰官们,到的都没有今天这般齐。 人人都知道杨沅要高升了,但是上边还没有宣布的事情,就不适合在这样盛大的场合下公开提及。 所以,诸位同僚就只是心照不宣地恭喜杨沅的凯旋,以及对他不在府衙这段时间的思念之情。 不知道的还以为杨沅在临安府衙的人缘儿好到了何种程度。 这种人情面儿上的喧嚣持续了小半个时辰,众官属便一一散去,乔贞则请了包括杨沅在内的四位通判,一起移驾二堂,叫人上了茶,继续聊天。 乔老爷笑吟吟地对杨沅道:“杨监州,如今已经临近年关,朝廷除了正旦大庆之礼,还有天子改元之礼,外使建交之礼,其中涉及我临安府的细务极多,千头万绪,说不出的繁琐。 此前,汪监州正暂代你的职权,处理相应的事务,如今若仓促移交的话,本府担心,匆忙之下许多事情交接不清,不免要误了朝廷的大事。 所以,本官以为,可以让汪监州继续代行杨监州的职责,处理已经由他接手的各种事务。 待三大礼结束,你二人再做交接,如何?” 杨沅道:“三大礼对朝廷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事。 如果因为我临安府出了什么纰漏,咱们几位这个年,可都都过不好了。 府尊老成持重,这般安排再妥当不过,下官非常赞成。” 说罢,杨沅站起身,笑吟吟地向汪紫瑞长揖了一礼,说道:“只是不免要辛苦汪监州了。” 汪紫瑞连忙起身还礼,满面笑容道:“哪里哪里,都是为朝廷效力。” 乔贞又道:“我临安府为筹备三大礼,需要做很多事情。 其中不免要涉及与其他衙门的沟通协调,诸如礼部、工部、鸿胪寺等。 这段时间就辛苦杨监州,负责与这些衙门接洽事宜,杨监州以为可否?” 杨沅会心一笑,这老乔,还是那个性子,一张算盘,被他打的滴水不漏。这乔老爷的为人处事,可真是八面玲珑啊。 乔贞这么安排,首先临安府里所有的官员都是满意的。 因为哪怕是和杨沅不存在利害关系的人,也不会希望这时负责诸多事务的一位官员换人。 大家都已忙到飞起,还要浪费时间与新任负责官员进行各种交接、汇报与沟通,谁有那个功夫。 杨沅对此安排也会很满意,他很快就要离开临安府,大可不必这时再接手许多细务,做好了没多大意义,万一出点纰漏,反而给他的荣升涂上了污点。 而且这样安排,不但所有的人都会满意,对临安府的公务也有好处。 一个立下大功,即将高升,但谁也不知道他将会升到哪里,将会担任何职的御前红人,当他代表临安府和其他衙门沟通协作时,谁会不卖他几分面子? 杨沅拱手笑道:“下官但凭府尊吩咐。” 张宓嘴牙笑着,紧紧捏着茶杯,灌了一口热茶。 他觉得自己两腮的肌肉都笑得僵硬了。 自始至终,他就只是一个陪客,他在这厢咬牙切齿,想把让他声名狼籍的杨沅打下十八层地狱。 可是,当杨沅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还要对杨沅陪起笑脸,而杨沅甚至没有认真看过他一眼。 这让张宓有种特觉耻辱的感觉。 这时,一名衙役匆匆走进二堂,一见本衙的几位上官都在,赶紧站住,抱拳施礼道:“乔府尹,‘行在会子务’走水了!” “什么?” 乔贞大吃一惊,他还没有站起来,张宓已经跳了起来,大惊失色道:“火情严不严重,可已扑灭了么?” 大宋如今正对纸币进行改革,朝廷汲取了之前纸币发行中的一些问题,制定完善了一些新的制度,交子制造也进行了技术升级,并且开始推行新的纸币,会子。 慢慢的,他们将要取消交子,由会子全面替代。 会子不仅兼具了纸币的功能,而且还有支票和汇票功能。 为此,大宋已经将“行在交子务”改为“行在会子务”。 “会子务”由户部主持发行,临安府负责它的日常管理。 而临安府里,负责这一摊的就是由张宓,这是张宓趁着杨沅出使北国,没人与他作对,好不容易才抢到手的一桩肥差。 可是,“会子务”居然出了事儿,而且是在朝廷三大礼的关键时刻,张宓紧张的脸都白了。 那衙役向他施礼答道:“‘会子务’只是派人送来了这个消息,具体火情如何尚不得而知。” 乔贞眉头一紧,安慰张宓道:“张监州,你这就是关心则乱了。那火情大小,我们就算问明白了又如何? 你不必慌张,这就赶去‘会子务’吧,看看有什么问题,也方便及时解决。本府这里,尽快把事情安排一下,就赶去与你汇合。” 我信你个鬼! 张宓心中冷笑,伱这老滑头,“会子务”那边的事只要不解决,你手头上的事情要是有交代清楚的一天才怪。 张宓慌乱地四下一看,刘以观泰然而坐,这事儿无论如何,沾不上他的边儿。 汪紫瑞正绷着脸儿,扭身去端茶杯。 张宓心中犹豫了一下,这汪紫瑞接替杨沅之职的时间不长,才一个多月。 临安府原本就没打算给杨沅安排一个暂代官,在他出使北国期间,其他官员兼代一下他的事情不就成了? 后来是因为不确定他什么时候能回来,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还能回来,这才从地方上提拔了汪紫瑞来暂代其职。 这事儿不好往他身上赖,很容易推脱的。 张宓心中闪念,便一把抓住了杨沅的手腕。 张宓道:“杨监州,我临安府火政是由你负责的,如今‘会子务’走了水,还请杨监州与我同去善后,免得事态严重起来。” 刘以观和汪紫瑞听了,都露出古怪的神情,这锅甩得这般生硬吗? 汪紫瑞虽然鄙夷张宓的为人,但……死道友莫死贫道,他还是识趣地低头喝茶,仿佛没有听见。 乔贞比他更早一步端起了茶盏,只是那举杯就唇的动作异常地缓慢,就像一只树懒。 杨沅深深地看了张宓一眼,微笑道:“好,杨某与张监州同去。” 杨沅话音刚落,乔贞的动作就从树懒切换成了“闪电”。 他先呷一口茶,再放下茶盏,肃然道:“两位此去,首要之务是控制住火情,尽量挽回损失。 其次,‘会子务’是朝廷经济要地,你们要格外小心,切勿让重要物资在混乱中流失出去!” 杨沅抱拳道:“下官明白,我们这就去。” 当下,杨沅就和张密匆匆离开了都厅。 杨沅也不能乘他那虽然有范儿,速度却太慢的牛车了。 “行在汇子务”设在纪家桥附近,距离“陌上花”绣坊不远,从临安府过去,还是有段距离的。 所以他们使人牵来几匹马,带了几个属官随从,便往“行在会子务”急急赶去。 …… 鹿溪和丹娘去浙江渡码头,安排了一批货物,送上准备前往金国上京的商船,刚刚回到后市街。 这些军援物资,虽然是由肥玉叶全权负责的,但是很多物资的采购,是借用了宋鹿溪所负责的贸易渠道的。 二人回到青石巷,在巷口下了车,姗姗走入巷中,马上就发现宋家风味楼门前围了很多人。 鹿溪心头顿时一紧,担心家里出了什么事,马上提起裙裾,快步赶了过去。 宋鹿溪和丹娘跑到风味楼门前,丹娘便道:“诸位乡邻请让一让,风味楼里出什么事了?” 围观百姓见是宋鹿溪回来了,马上七嘴八舌地向她报信儿。 “鹿溪啊,晋王殿下到你家了。” “是啊是啊,你快回去看看吧。” 宋鹿溪听了,不禁大感奇怪。 赵璩来过风味楼几次了,每次都是微服而来,从不曾大张旗鼓。 可是门前一侧,此刻就停着隆重的仪仗,这一次晋王殿下怎么公开身分了? 鹿溪拉起丹娘的手,道:“走,咱们回去瞧瞧。” 二女刚刚步上台阶,宋老爹便闻声从风味楼里迎了出来。 老爷子走的那叫一个利落,瘸腿似乎都不瘸了。 他快步赶到鹿溪身边,激动地道:“鹿溪,你现在是咱们大宋的长公主啦!” “啊?”鹿溪一脸呆萌地看着自己的老爹,眼中满是茫然。 老爹说的话,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怎么连起来就听不明白了呢? 这时,鹅王赵璩背负双手,施施然地从风味楼中走了出来。 一见鹿溪站在面前,赵璩便笑吟吟地打招呼道:“御妹,你可回来了,让为兄好等。” 鹿溪惊讶地道:“大王,谁……谁是御妹啊?” 赵璩双手一拍,鹅鹅地笑了起来。 “怪我怪我,没说清楚。” 赵琥往阶下围观的百姓扫了一眼,提高嗓音道:“官家认宋鹿溪为义妹,封长公主,赐号永宁。” 赵璩说完,对鹿溪笑道:“御妹,进去接旨受册吧。明日一早,记得进宫谢恩。” 鹿溪呆住了,公主……,这是何等遥远而飘渺的一个称呼。 此时鹿溪心中有一种特别不真实的梦幻感。 想到就做,她掐了丹娘一把,换来了丹娘的一声痛呼。 宋老实在战场上那是何等人物,千军万马当面,他都不带眨一下眼睛的,如此人物,面对如此际遇,尚且这般激动,更不要说鹿溪不久之前还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厨娘了。 四下百姓闻言大哗,然后便是纷纷欠身揖礼:“草民见过永宁公主!” …… 同一时刻,太平坊的刘妈妈家也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在刘家门前,同样围了许多的街坊邻居。 客人是礼部一位主事,他告诉刘妈妈,杨沅和宋鹿溪的婚事将由官家赐婚,礼部尚书曲陌主婚,晋王作为女方媒人。她刘妈妈是男方媒人。 接下来,礼部要制定一系列大婚的礼制流程,会有很多事情需要她的参与。 以后,就由这位礼部主事负责和她接洽,今日登门是告知其事,也是认认门儿。 刘妈妈一听,立刻浑身发抖。 三媒,三媒啊! 一媒是礼部尚书,一媒是晋王殿下,还有一媒,竟然是她刘妈妈。 她刘妈妈要和一位王爷和一位尚书肩并肩了。 瞎眼鸡叼了个大毛虫,我这是走了什么运! 刘妈妈恭恭敬敬送走礼部主事,矜持地应付了一番街坊邻居好奇的询问,便淡定地回到家中。 她关好院门,关好房门,走进卧室,把脑袋往被子里一扎,便放声大笑起来。 难怪今年清明时,跟着丈夫去给老公公上坟,不慎走水,把老公公坟上的野草都燎秃了。 敢情这是老公公在告诉他们,刘家要有祖坟冒清烟都不足以表达的大喜事啊。 旁晚的时候,萧山南风府上的三管事陈三寿,一路访问找到了刘妈妈家。 他把携来的厚礼放到桌上,对刘妈妈说明了自家老爷请她往刘婉容家提亲的要求。 陈三寿傲然道:“这是一点茶水费,事成之后,我家老爷自然还有谢媒的大礼。” 刘妈妈往那礼物瞟了一眼,说道:“南山员外信得过老身,老身很高兴。不过,何时登门提亲,却得看老身的时间而定,你们说了不算。” 刘妈妈端起茶碗,拨着茶叶,轻轻叹息道:“老身这几天要去晋王府,和晋王殿下商议商议杨状元大婚的章程。 还得去礼部,和曲尚书探讨探讨迎娶的细节,实在脱不开身。” 刘妈妈眼皮一撩,又轻轻一抹,淡淡地道:“且等着,元旦后吧。” 第553章 这不是意外 杨沅和张宓快马加鞭地赶到“行在会子务”,远远就见有一缕烟气升起。 看这情形,火势分明是控制住了,二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这大过年的,谁也不想自找麻烦,如果“会子务”的火情不严重,大家都能轻松些。 二人赶到“会子务”门口,交验了腰牌,那把守大门的士兵这才晓得是临安府两位通判老爷联袂而来。 他一面放行,一面向同伴示意,赶紧进去禀报。 杨沅和张宓刚过了二门,便有一群人呼啦啦地迎了过来,其中有几个人一脸的烟灰,熏得跟阎罗殿上的小鬼儿似的。 也不知道他们这是还没来得及洗脸,还是就为了等着上官来视察的一刻。 张宓站住脚步,脸色难看地问道:“本官临安府通判张宓,‘会子务’是哪里走了水?如今情况如何?” 迎上来的官员们站住脚步,相互“谦让”了一番,其中一位推脱不过,便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他道:“下官‘会子务’左监官杨雷峯,见过张通判。 ‘会子务’走水之处是印甲一号房,烧毁了毗邻的三间印房。 房中有印刷已毕的会子四万贯,还有待用的印纸四刀,没有人员伤亡。” 另一名官员这时壮起胆子上前一步,拱手道:“下官‘会子务’右监官孙浩瀚。 火势一起,下官就带领匠人杂役取水灭火了,如今火情已然被控制住。” 杨沅忽然问道:“军巡铺呢?会子务起了火,本坊的军巡铺为何不来相救?” 孙浩瀚看了他一眼,迟疑地道:“这位上官是……” 他认得杨沅的官服品阶,却不认得杨沅本人。 杨沅道:“本官临安府通判,杨沅。” 杨沅如今显然是名声在外了,毕竟是被编进了杂剧和戏文的人物,还是大宋最年轻的官员。 除了命好,一出生就在帝王家的人,可再找不出一个能在他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官位的人了。 那两个会子务监官显然都听说过他的名声,马上齐齐向他一揖,态度比方才对张宓时更加的恭敬。 “下官行在会子务左(右)监官杨雷峯(孙浩瀚),见过杨监州。” 张宓听了,眼角便是微微一跳。 为什么见他时自报身份,就说全称“行在会子务”,见我就随意说句“会子务”? 为何见了他就是“杨监州”,见了我就是“张通判”? 好好好,你们两個狗眼看人低是吧,恐怕你们还不知道,这杨沅马上就要滚蛋了吧? 这“行在会子务”却是要一直由本官管辖的! 此时不宜大动干戈,还须息事宁人,且忍你们一时,回头我定要找个情由办了你们。 杨雷峯道:“回杨监州,会子务乃朝廷机要之地,便是走了水,也不能让军巡铺的人进来。” 杨沅点了点头,他倒没有想过这个年代的印钞厂管理,就已如此严谨了。 杨沅道:“带本官和张通判,去看看印甲一号房。” 杨雷峯和孙浩瀚连忙头前带路,一边走一边向二人介绍会子务的情况。 “临安行在会子务”共有两百二十三人。 设监官两人,掌典(主管)十人,贴书(主官助理)六十九人,印匠八十人,雕匠六人,铸匠两人。 其余为杂役,负责会子务中打杂洒扫事宜,消防安全也是由他们负责。 杨沅和张宓一边听他们讲解会子务的基本情况,一边赶到了印甲一号房。 这是个小四合院,其中左厢三间房,几乎要烧光了。 一排三间的房子,中间烧的最厉害,彻底垮坍了,左右两间房上还有一根烧得半焦的房梁搭在土墙上。 这火说是被人扑灭的,倒不如说是能烧的都烧光了,自己灭掉的。 好在这种地方在设计之初就考虑到了防火的问题,房舍之间都隔了较远的距离,会子务的人救火时,重点防止向正房那边串火就行了。 一见情况确实不是很严重,杨沅和张宓就放心了。 由于起了火,又浇了水,房中一片杂乱肮脏,一群杂役正在清理烧毁的房间,地面踩得一片泥泞。 这时杂役从烧坍的房间里搬出了几套雕版,那是用以印刷会子的铜版。 铜版已经严重烧毁变形,张宓紧张地道:“这个雕版烧毁,后果严重么?” 孙浩瀚答道:“张通判不必担心,铜版烧毁,我们写明缘由,上报临安府和户部即可。 待有了批复,我们交回损毁的旧版,再重制新版就是。只是在此期间,每日印制的会子会少一些。” 这会子务不仅是手工印制,而且是诸色套印,手续复杂。 之后还要人工裁剪,人工盖章,而且每张面额并不巨大,一天也能印出巨量的会子来。 绍兴十年的时候,岳飞收复郑州,赵构要奖励他钱关子二十万贯,就下令三天之内印刷完毕。 结果只一天就已印刷完成,可见这大宋的印钞厂,虽然是全手工,效率还是相当不错的。 杨沅和张宓在失火现场勘察了一番,最终统计结果是: 烧毁印房三间,印好的尚未盖章尚未裁剪的会子四万贯,待用的印钞纸四刀,还有就是四套印刷的铜制雕版。 好在会子务管理严格,会子专用印钞纸都是每天从户部左藏库领取当天要用的数量。 放衙前则要把印好的会子、未用的印钞纸以及裁剪下来的边边角角,全部缴回左藏库,因此损失不大。 杨沅和张宓这对死对头,如今难得地意见一致: 皇帝改元在即,又值大宋气运上升、金国萎靡不振的重要时刻,不要用这种事情让官家扫兴,尽量大事化小。 现在损失情况已经完全清楚,损失不大,完全可控。 失火原因还未查明,失火时正在这三间号房做工的匠人也说不清楚。 以这个年代的勘察技术,是无法从技术层面查个清楚的,那就只能内部梳理,查找原因了。 也就是说,他们自己核计一下,找个尽量能把责任推诿到不可控的天灾上去的原因就行了。 杨雷峯和孙浩瀚是监官,心眼儿活泛的很,一听就明白了。 两位上官想要大事化小,这也正合他们心意,自然忙不迭答应下来。 他们把杨沅和张宓送出会子务,二人上了马,便又往临安府衙赶。 那位乔老贞指不定有多担心,总得回去喂他一颗宽心丸吃。 二人带着随从正行于途,忽然人群中有道人影闪过。 杨沅觉得眼熟,忙把目光一错,正与那人的目光碰个正着。 肥玉叶站在人群中,与杨沅目光一碰,嫩脸便是一红。 昨夜的尴尬,此时重逢,难免还是叫人回想起来。 “玉叶姑娘?” 杨沅急忙扳鞍下马,把缰绳往随从手中一丢,便向她迎过去。 杨沅拱手笑道:“玉叶姑娘,你怎会在此?” 肥玉叶看着他向自己拱手而笑,忽然就想起了昨夜那场噩梦。 “玉叶姑娘,今天是你百岁寿诞,我祝伱福寿安康,松柏长青。” 然后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就咧开没了牙齿的嘴巴,瘪着嘴儿笑…… 肥玉叶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强笑道:“原来是杨监州,‘陌上花’绣坊就在左近,我是回家,你怎么到了这里?” 张宓骑在马上,见他二人寒喧,心中很不舒服,呸!一对狗男女! 张宓冷哼一声,一提马缰,傲娇地道:“咱们走!”便领着他的随从走了。 杨沅向自己的随从摆摆手道:“你们先回府衙吧。” 杨沅回过身来,又对肥玉叶道:“你我难得在此相逢,到旁边茶室小坐片刻,如何?” 肥玉叶略一犹豫,矜持地点点头,小声道:“也好!” 这纪家桥附近,就有几间大茶楼。 杨沅挑了临河的一处茶楼,和肥玉叶一起上二楼,选了个临河的雅间,叫人上了壶茶,还有几样点心。 杨沅把“行在会子务”失火,自己赶来探视的情况对肥玉叶说了一遍,便问道:“对了,令尊那封秘信,可已看过了?” 肥玉叶顿时心头一跳,她飞快地瞟了杨沅一眼,见杨沅神色如常,知道他只是随口一问,并非知道父亲有意让自己嫁入杨家。 玉叶便轻轻点头道:“看过了,家父身在北国,回不来,所以对家里做些安排和交代。” 杨沅点头道:“玉叶姑娘以后若遇到什么麻烦,尽管和我说,我来帮你。” 肥玉叶轻笑道:“怎好麻烦你。” 杨沅道:“令尊留在北国,终究是出自于我的主意。 再说,玉叶姑娘对杨某有大恩,大丈夫岂能知恩不报?” 肥玉叶撇了撇嘴,心中不以为然,之前在机速房时你是怎么气我的,忘了? 你家报恩是这么报的? 杨沅又道:“令尊那里,其实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令尊之前是跟着完颜大睿的,如今完颜驴蹄称帝,对完颜大睿这位一起扯旗造反,却又暗里相争的好兄弟,他是既用且防。 如此一来,令尊作为完颜大睿的心腹爱将,完颜驴蹄是不敢重用,又不能不用。 故而,令尊大概率会被派去地方驻扎,与金兵交战的事,轻易也不会动用他的人马。” 杨沅同肥玉叶谈肥天禄,谈军援运输,谈绣坊生意…… 杨沅发现,他说话的时候,肥玉叶看他的眼神儿总是怪怪的。 有时候,她的眼中会对自己莫名地露出一抹嫌弃。 可杨沅此时明明在说,如何利用军援运输,把日本、高丽、新金三方的地方势力和豪强,通过共同的利益捆绑在一起。 这有什么好嫌弃的? 有时候,她听着听着,眸中便会攸然闪过一抹娇羞。 羞得她垂下了眼帘,眼睫毛轻轻扑闪着,就像落在花蕊上的蝴蝶轻扇的翅膀。 大姐,我正在说你家绣坊交给刘莫打理,得提防此人是否可靠,你一脸的娇羞是怎么肥四? 有时候,她又会托起香腮,一手拈着点心,小小口地吃着,目不转睛地看他,那目光带着一抹…… 嗯,审视与权衡? 就像是一个贫苦的百姓,快要过大年了,好不容易决定割二两肉,包顿饺子。 于是他拿着一口刀,盯着砧板上的那块肉,犹豫该怎么下刀,才能切一个肥瘦相间、五花三层。 杨沅忍不住笑道:“玉叶姑娘,你有在听吗?” “听啊,听吧……” 肥玉叶信口答了一句,忽然面红耳赤,道:“你刚刚在说什么?” 杨沅一阵无语,感情我这么多话,都白说了。 肥玉叶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昨夜没有睡好,心神有点恍惚,所以……” 昨晚没有睡好? 听他这一说,杨沅忽然就想起昨夜误把她当成师师的事来。 杨沅赶紧喝了口茶,那茶回甘,有点甜。 肥玉叶敏锐地察觉到他是想起了昨夜之事,不禁含了含胸,有些窘迫地扭过脸儿去。 杨沅解释道:“昨夜杨某确无轻薄之意,当时真是把你误当成……” 肥玉叶满面红晕地嗔道:“好了好了,不是说了不要再提吗,你就当……不曾发生过此事。” 杨沅看她满面红晕的娇羞模样,宛若一枝含苞的玫瑰,想到她那细枝结硕果的好身材,不禁心中一荡。 杨沅忍不住叹息道:“历历在目,回味无穷,当作不曾发生?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肥玉叶顿时杏眼圆睁,他是在调戏我吧?是吧?当面调戏我?他这么勇的吗? 一时间肥玉叶又羞又恼,神情说不出是嗔是怒,只是那脸色红的发黑,羞怒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杨沅道:“心里话而已。” “无耻!” 肥玉叶一把抓住了茶杯。 杨沅坦然而坐,一动不动。 肥玉叶冷哼一声,松开茶杯,从碟中抓起一块点心,就向杨沅丢去。 肥玉叶的手,一枚颤巍巍地浑不着力的牛毛细针,也能射出两丈多远,钉进坚硬的栎木门板。 可她此刻丢出的点心,不仅软绵绵的全力无道,还准头全无。 杨沅还得一扭头,探身追过去,才叨住从他肩头飞过的小点心。 杨沅叼着点心回过头来,眼中带着笑,盯着肥玉叶,那小小一块点心被他吃掉的动作,充满了色气。 会撩的女人,只是一个吃东西的动作,也能把诱惑的魅力体现的淋漓尽致。 会撩的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然,颜值! 颜值必须是基本条件,否则就只剩下猥琐了。 杨沅这么做,当然一点也不猥琐。 肥玉叶酥胸起伏,呼吸急促,又羞又窘,唯独没有恶心的感觉。 我被撩了,我竟然被他撩了! 长这么大,我……我还没被男人撩过呢。 他一个大男人吃东西怎么可以那么“千色色”,他还舔嘴角的点心渣,舔的那么恶心。 杨沅整这“死出”,肥玉叶看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第一次被男人撩? 如果寇黑衣在这里,一定会悲愤莫名:“难道我寇黑衣不是男人?” 很显然,在肥玉叶心里,根本记不起自己和那只开屏的孔雀有过什么互动。 这时,雅间的门被人轻叩了几下,杨沅立即正襟危坐,朗声道:“进来!” 一个长腿细腰、容颜娇俏的小茶女走子进来。 她向杨沅嫣然一笑,便款款地走近了去,弯下腰,一手拢着嘴巴,在他耳边轻轻低语了几句。 杨沅微微一愣,对肥玉叶点头道:“你稍坐,我出去一下。” 小茶女打开雅间的房门,请杨沅出去的时候,肥玉叶注意到,远处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衣着普通,眉眼伶俐,似乎正在等着杨沅。 杨沅和那年轻人在一张空茶桌前坐了下来,没上点心,也没上茶,就那么聊了起来。 聊着聊着,杨沅的神情就严肃起来。 肥玉叶站在雅间里,将门悄悄打开一道缝隙,悄悄看着杨沅的样子。 这个沉思时显得稳重、成熟的英俊男人,和刚才那个一身骚气的登徒子,简直判若两人。 他是怎么把两种极品气质混然一体的? 杨沅沉吟着,缓缓地道:“你是说,寇黑衣去过会子务,不到半个时辰以后,会子务就起了大火?” 那年轻人颔首道:“不错。” 这年轻人,就是宋老爹和计老伯他们一手调教出来的“有求司”的人。 杨沅自从听艾曼纽贝儿说出寇黑衣就是当日在码头杀人灭口的那个人后,就已着手安排人盯他的梢。 负责监视寇黑衣的人就是老苟叔。 寇黑衣的身手很高明,就算是“有求司”的那些年轻人都是宋老爹一手调教的,杨沅也不相信他们现在就已具备长时间地盯梢寇黑衣而不被他发现的能力。 所以,负责盯梢且盯梢寇黑衣的,就是老苟叔。 “有求司”的这些年轻人只是给老苟叔打打下手,借机再做历练。 杨沅道:“寇黑衣去会子务做什么,谁见的他?前因后果,你再仔细说一遍,” 那个“有求司”的年轻人回答道:“……苟叔盯着寇黑衣,他先是租了辆车,去打铜巷的翠玉楼,接了水芙出来。 那水芙是翠玉楼的红倌人,他的老相好儿。 然后他们乘车到了会子务,从侧门儿进去的,应该是停在了仪门前。 他在会子务里见过什么人,我们就不清楚了。 我们在外边等了一柱香的时间,寇黑衣就驱车从会子务的侧门儿又驶了出来。 接着,他和水芙姑娘就驱车出了钱塘门,在湖边直接驱车登上一艘画舫,游湖去了。 现在正由另外一组人盯着。” 杨沅道:“你们发现会子务失火,是什么时候?” 那年轻人答道:“就是寇黑衣在湖畔驱车登船的时候,这时会子务便有浓烟滚滚而起。 老苟叔觉得情形有异,所以就安排我们几人回来打探会子务的情况。” 正是因为他们又回来打探会子务的情况,这才看到了杨沅和张宓。 年轻人道:“从会子务到湖畔,正常的速度,也就是小半个时辰。” 杨沅点点头,他本以为“行在会子务”的这起火灾,只是一桩寻常事件。 但是现在有了寇黑衣,它还是意外吗? 寇黑衣去会子务做什么? 他是谁的人,目的何在? 火灾,真是因为他才发生的吗? 杨沅苦苦思索着,会子务……,会子务唯一有价值的地方,就是“印钞”。 难道寇黑衣在玩大宋版《无双》? 思索许久,杨沅把自己的腰牌摘了下来,交到年轻人手上,说道:“你持我的腰牌,现在马上去本坊的军巡铺……” 杨沅对他仔细交代一番,年轻人拿起腰牌,便急匆匆出了茶楼,杨沅起身向雅间走来。 一直躲在门口偷窥的肥玉叶赶紧抢先一步回到位置坐下。 等杨沅进来,肥玉叶便起身道:“多谢杨通判的款待,玉叶要回绣坊去了。” 她现在有点慌,如果杨沅继续调戏她,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 “且不忙着走。” 杨沅赶紧拦住了她,肥玉叶紧张地退了一步,警惕地道:“你要干嘛?” 杨沅道:“玉叶姑娘,你擅长各种凭证、资料的作伪是吧?” 肥玉叶道:“是又怎样?” 杨沅欢喜地道:“那就太好了,我呢,如今正有一桩事情,要请你帮忙。” “帮什么忙?” …… 一套军巡铺铺兵所穿的衣服,摆在了桌上。 这是用火浣布制做的盔沿帽、火背心、火裈裤,还有一双防火靴,全套的军巡铺防火装备。 旁边还有一套从戏班子里买来的化妆用品。 除了这两样东西,还有一尺宽,五尺长的一匹麻布,这是……用来缠胸的吧? 杨沅把雅间的门闩好,对肥玉叶笑道:“亏得你之前混进使团前往金国时,对于易容改扮就颇有心得。 你快改扮一下,瞧着像个男人就行,穿上这身衣服,扮个铺长,陪我再去一趟‘会子务’。” 肥玉叶看了看桌上铺兵的消防衣、易容改扮的化妆品,还有那匹麻布,乜了杨沅一眼。 杨沅催促道:“快换啊,这么小的一个忙,你不会不帮我吧?” 肥玉叶拿起那匹麻布,对杨沅微笑道:“那你帮我缠上?” 杨沅道:“好嘞!” 他伸手就接麻布,肥玉叶又羞又气,拿麻布抽了他一下,娇嗔道:“滚啊你!” 杨沅抬手一拍额头:“失误失误,我出去,这就出去!” 杨沅赶紧打开房门,一溜烟地逃了出去。 第554章 八风雷动 杨沅去而复返,重新出现在了“行在会子务”。 会子务左右监官杨雷峯和孙浩瀚陪站在他左右,神情有些紧张。 他们不明白,本来上下一致,十分默契地决定大事化小了,这位杨监州为何去而复返。 杨沅肃然道:“会子务是机要之地,不能容许外人接近。 便是走了水,也只能自己扑灭,这没有问题。 但,会子务的杂役们,于火政实在是一窍不通。 方才本官来时,便发现了一些问题。” 杨沅往身边一位头戴盔沿帽、身穿火浣布马甲、火裈裤,穿着防火靴的铺兵一指,说道: “本官负责临安火政管理,会子务这等机要之地,本官可不想它再发生意外了。 这一次,火情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损失惨重呢? 你们和本官,只怕谁都难逃责任。 本官想让军巡铺的人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一下,帮你们拟一份日常防火章程出来。” 原来如此! 杨雷峯和孙浩瀚松了口气。 人家杨监州前程远大,这是怕因为会子务出了事情,牵连到他。 杨雷峯和孙浩瀚又何尝愿意在自己任上出事。 就算这次的事情,大家都想息事宁人,事后他们也是少不了责罚的,罚俸、降职那是逃不了的。 二人连忙点头称是,杨沅便对那铺兵道:“你去,里里外外好好看看。 尤其是火情现场,看看有什么问题,拟一份详细章程出来。 对了,此间因何失火尚不清楚,你好好看看,若能找出缘由,本官有赏。” 脸上用姜汁和香灰调和,涂得小脸蜡黄的肥玉叶憋着嗓子,抱拳低头:“小人遵命。” 会子务的一个掌典官把肥玉叶领到那已成废墟、内外一片凌乱的东厢房,便往阶下一站,懒得上前了。 快过年了,他新换的官靴呢,里边又是灰又是泥的,踩脏了怎么办? 肥玉叶趿着一双稍显肥大的防火靴走了进去。 对面廊下,杨雷峯对杨沅赔笑道:“监州还请到客堂小坐,歇歇脚儿。” 孙浩瀚道:“下官抢购到一罐狮山炒茶,品质上等,请监州品鉴。” “嗯……” 杨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跟着他们去了会子务的正堂。 约大半个时辰,那掌典官就领着铺兵肥玉叶回来了。 此时的肥玉叶,身上脸上手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全是烟灰。 杨雷峯和孙浩瀚看了便是会心一笑。 果然,我们救火时要故意蹭一身灰,就等着上官来时尽显卖力。 这个军巡铺的铺兵也是和我们一般的心思,好有心机。 肥玉叶抱拳一揖,把個盔沿帽儿冲向三人,憋着嗓子道:“禀监州,小人已内外查看清楚,回去自会拟一份规范流程。 至于火情原因,如今只能看出,火势是由中间号房内先起,因为火势太大,房中一切尽毁,已无法确定起火原因。” 杨沅“嗯”了一声,道:“重要的是防范,以后不要出大纰漏才是。” 杨雷峯忙赔笑道:“是是是,下官等平时也甚是小心的,这样的火情,十几年也不出一次的,这一回实在是……” 杨沅道:“罢了,说过你们要好好善后,你二人用心拟一份汇报的公函,及早呈上来。” 说罢,杨沅挥挥手,道:“走了。” 杨雷峯和孙浩瀚连忙又把杨沅送出会子务。 杨沅扳鞍上马,铺兵打扮的肥玉叶就跟在马旁,走上了大街。 眼见行的远了,杨沅便带着肥玉叶拐进了一条巷子。 等二人再出来时,肥玉叶已经换回了本来的衣衫。 巷中停着一辆牛车,连那马儿,都是“有求司”的人准备的。 军巡铺借来的衣服如今也都扔在了车上,“有求司”的人自会善后。 杨沅与肥玉叶并肩而行,低声问道:“可有收获?” 肥玉叶道:“有大问题。” 杨沅听了,心中便是一凛。 他宁愿会子务的这场火,就是单纯的一场失火。 可惜风不止,他这棵想静下来的树,也是无可奈何。 杨沅叹息一声,道:“是雕版出了问题?” 肥玉叶蓦然止步,惊讶地看向杨沅。 杨沅见她止步,也站住身子,向她望去。 刚刚在牛车上换衣服的时候,肥玉叶洗了把手和脸,此时嫩脸不曾敷粉,却依旧是白里嫩红,吹弹得破,明媚的很。 肥玉叶有些不敢置信地道:“伱也看出来了?” 杨沅摇头道:“我又不会这些摹制技艺,哪里看得出来,我是靠猜的。” 肥玉叶皱了皱鼻子,往左右看看,道:“走吧,先去绣坊,我再与你细说。” 二人赶到“陌上花”绣坊。 自从将绣坊交给刘家打理,肥玉叶就把前院后宅中间的门户砌死了。 如今在后宅的另一边沿街处开了一道门户,不必再从“陌上花”绣坊穿过。 肥玉叶把杨沅请进了书房,肥玉叶这间书房不大,布设雅致。 墙边虽有一排书架,摆着些书籍卷帙,却并不多。 不像李师师的书房,那真是满满的都是书,而且经常翻阅。 肥玉叶的书房里,就只是象征性地摆了一架书。 博古架上多为文玩,地上有大理石的画屏一座,壁上挂着的也不是字画,而是以绣品为主。 其中有两幅绣品,一幅是猫儿,一幅是牡丹花,立体感极强。 一眼望去,仿佛真的有一丝牡丹花生长在那儿,真的有一只狸花猫儿藏在那花枝下。 这让见惯了写意作品的杨沅也不禁惊讶地多看了几眼。 待茶水上来,肥玉叶摒退丫鬟,便对杨沅详细解释起来。 火情勘察什么的,她还不如杨沅懂呢,回头弄什么消防章程,自然需要杨沅自己去另行找人解决。 肥玉叶里里外外一番检查,尤其是看到那号房中唯一没有烧毁的物件:四副铜制雕版。 和其他号房完好的雕版比较,都不用细看,只是打眼一瞧,伸手一摸,她这个造假的大行家就已有了定论。 那烧得变形的四套雕版,是伪造的。 杨沅此前就有预感,如果会子务的这把火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么对方的目标,应该也只能是雕版。 余此,这会子务还有什么是对他们有价值的。 此刻,通过肥玉叶这个大行家在技术上也做了确定,杨沅不禁沉思起来。 肥玉叶还是更习惯也更喜欢他认真起来的样子。 肥玉叶道:“有人故意纵火,盗走雕版? 但是为了防止被人发现,又用四块假雕版鱼目混珠?” 杨沅点了点头。 肥玉叶眉头一挑,道:“光有雕版,能做什么? 印制会子的专用钞纸呢?专用油墨呢?专用印钤呢?” 杨沅道:“这里边,最难仿制的,应该是雕版吧?” 肥玉叶道:“不错!最难仿的,是雕版。 不过,那专用纸张、专用油墨,同样不是轻易就能仿制出来的。 倒是那专用的钤章,以我的能力,也能仿得以假乱真。” 杨沅道:“那纸张和油墨,你也仿不出来?” 肥玉叶道:“交子和会子,要经久耐用,耐折防水,所以用的是成都楮纸。 楮纸因此早被朝廷定为官用纸张,禁止民间私造和使用,想要买通一家楮纸工坊,可不容易。” 杨沅道:“要重金买通几个懂得楮纸制造的匠人,还是容易的。” 肥玉叶道:“可油墨呢?它有专门的调制秘方,而且使用了几种油墨。 几种油墨分别掌握在不同的官匠手中,朝廷对这些官匠管理尤为严格。” 肥玉叶顿了一顿,又道:“是!要是用尽心思,这些环节,也未必没有可能打通。 但是,如果有这么一伙人,有能力搞到真雕版,造出真楮纸,配出真油墨…… 说实话,有这个能力,什么赚钱的门路打不通,真没必要冒这个杀头的危险。” 杨沅深深地看了肥玉叶一眼,目光透着些有趣的意味。 肥玉叶讨论事情时也是非常认真的,马上敏感地问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杨沅点头道:“你说的都对。可是,那你说,他们为什么要盗取雕版呢?” 肥玉叶一怔,犹豫道:“我是说,想伪造出以假乱真的交子来,是非常难的。” “所以要查。” 肥玉叶道:“查?找皇城司还是枢密院? 这种事,皇城司有权查,机速房也未必不可以。 对了,你可以找寇黑衣,或者我帮你向机速房的人打声招呼?” 杨沅的神色陡然严肃起来:“玉叶姑娘,切记,此事不得让任何人知道,不管是皇城司还是机速房!” 肥玉叶蛾眉轻颦,道:“难道你怀疑皇城司或者是机速房里面有他们的人?” 杨沅道:“会子务已经有他们的人了。” 肥玉叶不认同,她虽然已经离开了机速房,还是挺维护机速房的荣誉的。 肥玉叶道:“皇城司或是机速房,可不像会子务那么好渗透。 再者,你现在是临安府通判,不请他们出手,你怎么查?” 杨沅自然不会把“有求司”的存在告诉她,寇黑衣现在情况不明,更不能说。 杨沅只是加重语气,道:“玉叶姑娘,接下来的事我自己来办,绝对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 “好!” 肥玉叶对他的独断专行有点不高兴了,你这什么态度嘛,不能好好说话吗? 撩人家的时候一副嘴脸,现在就另一副模样,属狗脸的吧你,说变就变。 因为生气,所以肥玉叶没有送他,让个小丫鬟就把他送走了。 杨沅这边一走,肥夫人就赶来了。 肥夫人是个很传统的妇人,男主外女主内,无怨无悔,本本份份,平时并不抛头露面。 女儿领了一个年轻男子到她的书房,这个消息通过丫鬟之口传到了她的耳中,夫人顿时大喜。 这闺女马上就二十了,大宋临安固然有些人家女儿成亲较晚,可是二十岁那也是个大坎儿了。 过了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以前丈夫在家,肥夫人一切但凭丈夫做主。 现在丈夫不在家,女儿这终身大事她岂能不操心。 “女儿呀,刚刚来的男人是谁啊,多大年纪了,做什么的呀,没成亲呢吧?” 肥玉叶绷着脸儿道:“刚刚哪有人来?” 肥夫人瞪了她一眼:“对娘亲也要瞒啊,你看他这茶水还没撤呢。” 肥玉叶板着脸道:“没有男人,刚刚就来了一条白眼狗!” 肥玉叶起身走开了,肥夫人看着气呼呼走开的女儿,不禁眉开眼笑。 实锤了,女儿这是真有了心上人了,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 “曲大叔,派人查一查会子纸局!” 杨沅一回去,便叫人找来了曲大先生。 现在“有求司”负责幕后管理的就是他。 会子纸局也叫造会纸局,位于后世的花港观鱼南侧一带。 “会子专用油墨,是由户部负责制造和提供的,也要查。” “会子务,两名监官、几个掌典,尤其是印甲一号房的所有人,都要盯着。” 杨沅想了一想,又道:“打铜巷翠玉楼的水芙姑娘,也派人盯着。” 曲大先生一一记下,最后问道:“真的不需要请皇城司或机速房的人介入吗? 查的是各个衙门或者衙门里的人,咱们查,事倍而功半。 如果由他们出手,就要容易很多。” 杨沅摇摇头,轻轻地道:“曲大叔,原皇城司都头,如今枢密院机速房蝉字房的掌房有大问题,你说,我还敢信任他们吗?” 曲涧磊点点头,道:“既然这样,那么临安的各处印书坊,也应该查一查。 如果有人能制造楮纸,调制专用油墨,那么……很可能会利用印书坊作为掩护。” 杨沅点点头:“曲大叔所言甚是,临安各处印书坊,也进行调查。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杨沅点了点书案上那份线条凌乱的思维导图: “最终的一切,还是要着落在寇黑衣这个人身上,老苟叔那边正盯着他呢!” …… 燕京,天长观(白云观)。 又是一场大雪,天长观在纷纷扬扬之中,早已笼罩在一片白雪之下,更显肃穆。 只悬了一个斗大的“道”字的静室中,流云子汤道生盘膝而坐,双手掐诀,随着吐纳,胸膛很久才起伏一次。 一个披着斗篷的人肃立在他面前,恭声道:“观主,咱们的人已经顺利抵达临安并潜伏下来。 传回的消息说,会子务那边也会尽快动手。” 汤道生淡淡地道:“接下来,由第五浮屠‘卧蚕’亲自主持大局,一切由他自主决定。 临安至燕京的消息联络,暂时切断。” “是!” 那斗蓬人答应一声,转身出了静室,走进茫茫大雪之中。 …… 鄂州,中侍大夫、武胜军承宣使、鄂州御前诸军统制李道,领着十余骑侍卫,自长街上行过。 年关将近,城中尤显热闹,道路两旁都是摆摊卖年货的,行人也很多,所以他们的马速也放慢了下来。 一名年轻的骑士走在李道旁边,大声道:“爹,去接妹子的人怕已到了临安吧?” 李道点点头:“应该接到凤娘了。” 那年轻的骑士道:“要我说,早该接小妹回来了。 小妹才多大年纪,咱们李家又不是养不起她,这么早物色婆家做什么?” 这年轻人是李道的第二子,名叫李高洁。 李道叹息道:“早嫁晚嫁都是嫁,爹这不是想给她寻一个东华门外唱名的好儿郎做夫婿么? 谁晓得老夫刚把女儿托付给他,他就去了金国,还一去不复返了呢。” 李道懊恼地摇摇头,忽又抚须一笑,道:“不过,上次派去探望你小妹的人不是说,杨子岳把你妹子,托付给晋王妃教导了么? 呐,因此一来,咱们家和晋王,可不就有了一段香火情?怎么算也不亏。” 路旁,一个手握虎撑的走方郎中,看着这一群武人自长街上策马而过,将手中虎撑摇了几摇,又复向前行去。 顺利潜入大宋地境以后,洛承安便以走方郎中的身份继续前往临安了。 他和颜青羽、岳佩莹已经分头行动。 颜青羽仍是以书生身份、游学的名义前往临安。 至于岳佩莹,如果始终以猎户女的身份,背井离乡这么远那就奇怪的很了,也不知道她换了什么身份。 他们三人出发之前,都备有好几分不同身份、不同名字的“过所”,随时可以变换身份来历的。 …… 机速房八绂堂上,寇黑衣正站在都掌房郑远东面前。 他刚刚收到大宋潜伏在燕京的秘谍送来的消息: “血浮屠”派人潜来大宋,执行一项绝密计划。 但“血浮屠”的这项计划保密级别太高,所以他们究竟想做什么,目的又是什么,现在还查不到。 这种消息很重要,是需要立即上报的,所以他马上赶来了八绂堂。 郑远东道:“金人想做什么,我们不得而知。 但是以金国现在的情况来看,消灭北部叛军,是他们最重要的事。 这个时候,他们‘血浮屠’派人南下,唯一的目的,只能是制造事端,使我大宋内乱,无暇他顾。” 寇黑衣颔首道:“都承旨说的是,以下官看来,他们能采取的手段不外乎是: 煽动叛乱、刺杀大员、扰乱经济、制造恐慌。别的,很难达到他们想要的效果。” 郑远东道:“离间分化也不是不可能。” 他站起身,踱了几步,道:“通报皇城司,和他们联手。 官家改元,新朝气象一派大好,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出现重大事故。” 寇黑衣恭应一声,道:“下官这就去找沐提举。” “等等!” 郑远东唤住寇黑衣道:“利州西路安抚使吴璘,向枢密院报来消息,前军斥候发现临洮方向有异动,当地金国驻军,似已变更为西夏兵马。” 寇黑衣震惊地道:“竟有此事?” 郑远东脸色凝重地道:“吴将军正派人做详细调查。 如果情况属实,显然是金国为了摆脱我们大宋对它的牵制,有意拉西夏下水了。” 寇黑衣道:“这个饵,西夏不能不吞,如果情况属实,朝廷打算怎么办?” 郑远东道:“那不是你我需要知道的东西。 朝廷现在需要重建针对西夏情报搜集的专司官署。” 寇黑衣肃然道:“卑职马上安排。” 一切对外谍报事务,均由“蝉字房”负责,寇黑衣这么说没有问题。 但郑远东却摇头道:“不,随着金国分裂,我大宋有望收复故土。 机会难得,对于金国消息的刺探,务必要全力以赴,以佐助朝廷进行决策和用兵。 所以,你以后专司对金的情报刺探。 西夏情报司,本官将另设一署,由刘商秋主持。 你把原本派驻西夏的谍探移交给他,其他人手,由他自行征集组建。” 寇黑衣神色如常,沉声应道:“是!那么……下官尽快与他交接。” …… 新金上京,由被抄没的一座燕京官员的府邸改建的衙门,挂上了一块新的牌匾:“仪鸾司。” 这个衙门悄然成立了,不显山不露水的,没多少人知道这个衙门究竟是干什么的。 他们只知道,这仪鸾司第一任指挥使,是由礼部尚书上官骆兼任的。 以文官兼任武职,或以武官兼任文职,在金国并不稀奇。 猛安谋克制下,很多地方官员,就是文武大权一把抓的。 而且这仪鸾司一听就是掌管宫廷仪礼的衙门,大抵就是养了些仪仗兵,那么放在礼部名下,倒也合理。 “仪鸾司”内,如大宋设龙、凤、鱼、蝉、雀、蛇、象、狮的八绂堂,它下设了五堂,分别是狐黄白柳灰。 他们很接地气的把东北五仙给安排上了,狐、鼬、猬、蛇、鼠。 问题是,用五大仙的名字命名五堂,本是完颜萍、李清露等姑娘们的意思。 可真的设立以后,她们又嫌有的名字不好听,为此争的不可开交。 于是,上官骆用上了五仙的雅称别号为五堂命名,这才解决了“仪鸾司”成立以来的第一个危机。 青面(狐)堂,黄仙(鼬)堂,丛山(猬)堂,玉京(蛇)堂、子神(鼠)堂…… 姑娘们这一下都满意了,上官骆却哭笑不得。 既然如此,当初何必用“五仙”命名呢? 仪鸾司悄然成立,对标的就是大宋的机速房和皇城司、金国的血浮屠、西夏的飞鹞子。 而它成立之后所制定的第一项计划,叫做——“燕归来”。 第555章 大婚 金国、新金、高丽三国使节,在三天中,接连被大宋皇帝召见了。 大宋皇帝召见三国使臣的顺序,与三国实力的顺序恰恰相反。 他第一天接见的是高丽使节,第二天是新金使者,第三天才是金国使者。 高丽在时隔多年之后,重新向大宋臣服,承认自己是大宋的属臣。 赵瑗接受了高丽王递交的国书,正式确认了双方宗主国与蕃属国的关系。 其实高丽国多年来虽然摇摆不定,但并不会有人因此去谴责它什么。 作为一个小国,在强邻旁边,它要做的就是如何的生存,谁强臣服于谁,于它而言天经地义。 它对宋,没有以亡国为代价去尽忠的义务。 因此,它如今重新臣服于大宋,也就意味着,在高丽国看来,周边的宋、金、新金三国中,宋国是最强大的。 新金现在和大宋正是恋奸情热的时候,对于他们递交的国书,提交的要求,宋国当然不会为难。 现在新金占据着女真最本源的地盘,以女真正统而自居。 它和大宋建交,并以宋为兄,自降为弟,这是让大宋扬眉吐气的一件大事。 至于金国,情况就复杂了。 第三天金国使者袁丹上殿,他此来的使命是贺大宋正旦、贺大宋改元。 比起高丽和新金,他的使命最简单,但这只是表面的理由。 在今天大宋皇帝接见他以前,袁丹已经同宋国大臣进行了多轮秘密谈判。 趁着金国被新金牵扯,成为金国如今最大的威胁,宋国的态度空前强硬。 金国提出的以两淮部分城池的割让,换取双方和平的条件,并未得到宋国的认可。 宋国要求金国退还侵占的所有大宋领土,可这是金国也绝不可能答应的。 金国侵占的大宋领土面积有多大? 就和完颜律逖现在拥有领土面积相差无几。 金国宁愿割让部分已经占领的城池,以换取宋国的承诺,从而放心大胆地讨伐新金,夺回被分裂的领土。 如果答应宋国的条件,那金国就等于是割让同等面积,但更繁华、人口更多的领土给宋国,只是换来宋国一个和平的承诺,使他可以放心去攻打新金,夺回被分裂的另一块领土。 如果是那样,金国还不如不再北伐。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袁丹耐着性子和大宋交涉了几回。 宋国这边也希望金国能和新金打上几仗,消耗一下金国的实力。 同时,大宋已经发现,临洮州很可能已经被金国放弃,被西夏接收。 这就意味着,西夏和金国已经达成了某种秘密协议,西夏接下来必然对宋国会有所行动。 这种情况下,宋国也不可能马上展开对金的大决战。 有鉴于此,宋国这边也是一连开了几次御前会议,最终决定,吃下金国送出的这块饵。 金国想一女两嫁,这一招大宋接了,谁入洞房,那要作过一场再说。 这样,也能让金国放心地去和新金斗个你死我活。 这些秘密协议已经达成,赵瑗今天才正式接见金国使者袁丹。 大宋官家一连三天接见外使,第一天,高丽认父;第二天,新金认兄;第三天,金国从父辈变成了兄弟,并且把临洮州作为礼物贡献与大宋。 临安小报一连三天,把这些消息全都报道了出来,顿时举国欢庆,朝野扬眉吐气。 此时正值新春到来之际,气氛本就祥和欢乐,这些好消息,更让百姓们欢喜不禁。 而高丽的称臣,新金的攀交、金国的示弱,全都和杨沅有着密切关系。 犹记得,就是这位杨状元大声疾呼要改变对金的国策,大宋正是从那时起气运如龙的。 杨沅因此再度成为朝野热议的人物。 就是在这個时候,封爵的诏书颁布了。 “我叔……封侯了?” 李凤娘从晋王府走出来时,犹自一脸的不敢置信。 李道派来临安接她回家过年的人已经到了,今天就要离开。 李凤娘先向师父艾曼纽贝儿辞行,接着去向杨沅辞行,最后来到晋王府,向晋王妃辞行。结果,就听到了杨沅被封爵的消息。 前来接她的老管家赶紧放好脚踏,把李凤娘扶上车去。 李凤娘在车中坐下,便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老管家一见,连忙关切地询问。 李凤娘痛心疾首地道:“老管家,你知道吗?我叔他封侯啦!我爹都做了多少年的官儿了,到现在还什么爵位都没有呢,你看看人家的男人,哎!” 望父成龙的李凤娘深感遗憾。 老管家只能赔着老脸笑,人家姑娘可以揶揄自己的爹,他可不敢犯上。 …… 杨府成了侯府。 杨沅进宫受册回来,礼部的人便跟着来了。 这一次,他们是来宣读皇帝赐婚的旨意的。 男方媒人刘妈妈事先得到了通知,已经赶到杨府。 她的颊上涂了两砣没抹匀的胭脂,那脸蛋儿如果晚上出来,有点吓人。 不过,刘妈妈由始至终,都满脸是笑。 这是她一生中第一个高光时刻,而接下来,她还将迎来一个更大的高光时刻:杨沅大婚。 这段时间,杨沅这个名字,再度成为临安百姓议论的焦点,他的热度,在冬月廿七这一天,达到了巅峰。 这一天的仁美坊,从午后开始,便华车骏马,川流不息。 走进仁美坊,过了那座四柱三楼,上书“三元及第”的重檐石牌坊,便是侯府了。 朱漆大门洞开着,樊举人和王大少在大门内左右两侧,各摆了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 他们就坐在桌后,充当记账先生。 贺客如云,贺礼如山。 这两位记账先生运笔如飞,旁边给他们磨墨的小厮,膀子都酸了。 这是御赐的姻缘,礼部尚书主婚,晋王则会作为娘家人和女方的媒人陪同鹿溪过来。 男方这面,重量级贺客已经纷至沓来了。 枢密院的郑远东来了,他还带来了杨存中的贺礼。 八绂八房的各位承旨、副承旨来了,其中杨沅曾经任职过的鱼字房和蝉字房,更是全员到齐。 禁军中也来了许多将领,其中以罗克敌的官职最高,而御直龙的将领以都指挥使莫龙为首,同样是全员出席。 临安府的官员们当然也不例外,八面玲珑的乔老爷是必然要出席的,就连已经调去国子监的晏丁也赶了来。 整个临安府只有一个人没到,那就是张宓。 张宓说他病了。 不过,人没到,礼不能缺,张宓还是备了一份礼,请人帮他捎了来。 然后就是以萧毅然为首的一班“同年”了。 杨沅同科的这些进士,亲自到场的并不多,因为他们大部分都去地方任职了。 能够留在临安当官的,只有一甲的前三名,所以他们大多数是委托萧毅然给捎来了贺礼。 但也有一些家世背景深厚的进士,他们任官的地方就在临安左近,来回不过一两天的脚程,就亲自赶了来。 临安的商贾们来的更多,杨家的生意现在包罗万象,依靠杨家发财的上游产业太多了。 不过这些商贾大部分是不够资格在杨家吃喜酒的,他们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留下了礼物便告辞离去。 人到了、礼到了,够资格被请进去喝酒的,都是和杨家有过较密切接触的。 比如萧山首富南风迟、爪哇巨商言甚、龙江的王老太爷…… 至于珠宝行的贝儿,香料行的海伦,蕃坊代表铃木等人,那自然不在话下。 狮峰的李夫人也来了。 杨沅那些红颜知己,包括曾经被杨沅救下的那些蕃女,全都去了宋家。 只有李师师,以男方亲友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来了杨府,还高居上座。 不过,没有人知道李师师和杨沅的真正关系,对此也就不觉得意外。 唯有一个人前来,让贺客们也惊讶不已,那就是永嘉郡王赵士程。 宋鹿溪已经被官家认作义妹,成了大宋的长公主。 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及大宋宗室都往宋家送了贺礼,不过他们多数都只是送份贺礼,尽到礼数了事。 唯有赵士程,他先去了一趟宋家,送上礼物,当面道喜,然后就来了杨府。 赵士程和唐婉现在关系大为改善,彼此非常恩爱,赵士程因此对杨沅感激不尽。 杨沅大婚,他自然是要来的。 他这一来,也就成了杨府贺客中地位最高者,自然坐了首席。 客人们送的礼物虽然五花八门,左右也不过是奇珍异宝,绫罗绸缎。 至于萧千月、寒千宸、王长生等江湖异人,他们送的就是自己精心打造的东西了。 比如萧千月送了一套他亲手打制的精美首饰,寒千宸送的则是一颗“牙球”。 这颗牙球又叫鬼工球,是用发掘出来的猛犸象牙雕刻成的一个圆球。 这颗圆球一体镂空深雕,竟有三十六层,层层嵌套同心圆球,每层都能转动自如,可谓巧夺天工。 而且那每层圆球上,雕刻了道家三十六洞天的一座洞天的景致,可谓珍贵之极。 身在外地不能赶来的陆游、范成大、杨万里、虞充文等好友,则是送了亲笔字画,贺好友杨沅新婚之喜。 杨沅见了甚是欢喜,特意嘱咐王大少要好生收起,切莫被其他客人送的礼物给压坏了。 王大少因此对樊举人感慨道:“故友相赠几幅字画,不值两文钱的东西,侯爷竟如此珍视。侯爷不重礼而重情,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啊!” 快到杨沅迎亲的时候,又有一对璧人联袂而来。 这两位客人都是二十许的年纪,唇红齿白,眉眼如画。 两人都是发挽双凤梳,身穿玉色直袍,腰间缀着美玉,简直如同一对嫡仙人。 如此俊逸不凡的人物,甫一出现,便引得贺客们赞赏不已。 这么漂亮,一定是易钗而弁的两个女子吧? 难不成是杨侯爷偷偷养的外室上门找碴来了? 这样一想,一些贺客便兴奋起来,赶紧凑近了去,想打探二人身份。 就见二人呈上礼物,在樊举人面前的礼贴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刘商秋、刘伴月。 听那刘商秋自报身份,溜到一旁的客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位就是先帝时的刘国舅,而另一位则是他的堂弟。 既然是刘国舅当面,那么他们兄弟二人生得百媚千娇,雌雄难辨也就不稀奇了。 客人顿觉无趣,便怏怏地回了座位。 刘国舅以扇掩口,一边往里走,一边悄声道:“六姐,你别这么昂首挺胸的啊,万一被人认出来。” 刘婉容白了他一眼,嗔道:“就你胆子小,这天底下有几人识得你六姐?” “这……”刘商秋顿时哑然。 姐姐原本是一个深闺少女,接着就久困深宫,还别说,在这杨家大院儿里找个认识她的人,真的难。 自从上次发现姐姐似乎喜欢了杨沅,刘商秋便加了小心。 几番观察下来,他确认了,六姐暗恋杨沅,犯了单相思了! 刘商秋愁啊,他是真的愁。 换作寻常男人,只要六姐喜欢,他一定玉成其事。必要的话,帮姐姐下点药也是可以的。 可是……,人家杨子岳前程似锦呐,不出意外的话,将来必能拜相的前程。 伱要是做了杨家的女人,对人家的前程影响很大的。 可姐姐这单相思却是越来越严重了,今天人家大喜的日子,她非要来,就不怕触景伤情么? 眼见迎亲的吉时已到,杨沅便委托乔贞乔老爷代他迎客。 人家乔老爷做这事那真是得心应手,甭管认识不认识,甭管来人身份高低,乔老爷只消三言两语,必能叫人如沐春风。 就连那放下礼物就走的贺客,都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礼遇和重视。 快到傍晚的时候,杨沅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迎亲队伍,离开仁美坊,前往青石巷了。 玉腰奴是刘商秋的妾,今天她不宜露面。 人家娶妻,你若带妾登门道贺,那是失礼的行为。 但玉腰奴视杨沅为恩兄,恩兄今日大婚,她自然要有所表示。 因此,玉腰奴便请临安上百座瓦子里当红的歌伎、舞伎、杂剧班子前来表演。 从仁美坊到青石巷,玉腰奴出资,沿街搭建了许多彩棚,那些当红的歌舞伎和杂剧团就在其中表演歌舞戏剧,无偿供人观看。 别的人家有钱,顶多连摆几天的流水席,请左邻右舍吃个够。 谁能有这么大的牌面,把临安红透半边天的诸多名伶,全都请来在街边无偿演出? 杨沅赶到青石巷时,自然又是一番热闹景像。 丹娘、薛冰欣、冷羽婵、贝儿等莺莺燕燕姹紫嫣红,全都充当了鹿溪的伴娘。 有那无缘于杨沅的,如海伦、蒂尔热巴等蕃国女郎,对杨沅大抵是有点儿心气不平的。如今机会难得,自然要好好刁难他一番。 所以她们给杨沅设置了很多的关卡,杨沅这一路闯去,当真是过五关斩六将,步履艰难。 亏得鸭哥等伴当最后发起狠来,拥着杨沅强行闯进了风味楼。 一班姑娘见状,急忙退守最后一道防线,关了房门不让他们进去。 杨沅一身大红的新郎冠服,帽上缀着红花,无奈地站在阶下,看着门里门外的人胡闹。 忽然,他的肩头被什么东西轻轻打了一下。 杨沅一抬头,就见二楼一扇窗儿开了,鹿溪凤冠霞帔,眉眼盈盈地探出身来,向他含羞一笑,竖指于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就悄悄爬出了窗子。 门下,鸭哥等人正半真半假地要撞开门户,对此全无察觉。 杨沅眼见鸭哥等人还在门下胡闹,便悄悄移到窗下,忽然一个旱地拔葱,腾身而起。 他一把揽住鹿溪的纤腰,便带着她轻盈地旋飞到了院中。 鹿溪本来还用被单拧了条绳子,没等放下绳子,便已飘然落地了。 杨沅欢喜地看着鹿溪,鹿溪一身绿衣,头戴凤冠,身披霞帔,这一落地,额前的珠帘顿时一阵摇曳,让那皓齿明眸愈显娇滴。 两人相视一笑,相识以来种种,今日终成正果,让杨沅情不自禁地挽住了鹿溪的小蛮腰,心满意足。 “喂,鸭哥,走啦!” 杨沅低唤了一声,鸭哥正趴在门缝儿上,央求里边的姑娘们开门,忽然听到杨沅的喊声,扭头一看,不禁大喜。 杨沅一身红,鹿溪一身绿,正俏生生地站在一起。 红男绿女,正是这时的婚服特色。 至于凤冠霞帔,其实也不是明朝马皇后的恩旨,那只是一个民间传说。 新婚当天,新郎倌可以穿官服,新娘子可以戴凤冠,这从汉代就开始了。 鸭哥马上向众人示意了一下,向杨沅那边呶了呶嘴儿。 众人见新娘子正俏生生地站在新郎倌身边,哪里还不明白。 当下一个个的也不作声,便蹑手蹑脚地离开,拥着新郎新娘走出了院子。 这一幕看得宋老爹是大摇其头,姑娘大了,真是留不住啊! 街坊邻居诸多贺客在院子里和对面二楼看着,见新娘子迫不及待自己爬楼出来,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眼见杨沅一行人离开,他们也无人声张,只管看着热闹。 晋王作为女方的媒人,和前来迎亲的男方媒人刘妈妈,正带着仪仗等在门前。 一见新娘子被顺利迎了出来,不禁大喜,马上把新娘子送上轿,一行人便吹吹打打地离开了青石巷。 小楼中堵门的女子们忽然察觉外边没人拍门了,也没了什么动静,不禁颇感奇怪。 阿法芙贴着门缝儿往外看了看,不禁变色道:“坏了,他们走了。” 海伦一听顿足道:“我就说你们不要玩的太过火,如今把新郎倌气跑了,这可怎生是好?” 丹娘眉头一皱,道:“没道理啊,二郎怎么可能舍了鹿溪负气而去?不对!” 到底是好闺蜜,丹娘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对已经开始发慌的众女打了个稍等的手势,便提起裙儿蹬蹬蹬地上了楼。 不过片刻功夫,丹娘就从楼上盈盈地走了下来。 走到一半,便把双手一摊,无奈地道:“人家新娘子等不及,已经爬窗跟着新郎倌跑啦!” ……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三位媒人站在堂中,中间的是代表天子的主婚人曲尚书,右边站着的是女方的媒人晋王赵璩,听着晋王那“鹅鹅鹅”的笑声,左边的刘媒婆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一只大鹅,兴奋的都快要窒息了。 此时正值黄昏,吉时已到,婚礼正式开始。 新娘子这一晚倒不辛苦,蒙着盖头被人搀出来,与郎君拜了堂,便被送进了洞房坐床。 杨沅则有数不清的应酬,他得留在前面款待各路宾朋。 杨沅逐桌逐人地敬酒,首桌就遇到了刘商秋和“刘伴月”。 伴月,是伴岳吗? 看着刘婉蓉脉脉含情的目光,杨沅却只淡笑了一声:“伴月贤弟,请满饮!” 当着满堂宾客,杨沅是不能露出色的。 若叫人知道先皇妃竟然身着男装,以男方宾客的身份出现在这儿,恐怕明天各种流言蜚语就要传遍大街小巷了。 “侯爷的酒,是好酒。” 刘婉容向杨沅亮了亮杯,嫣然一笑。 杨沅回身从仆从手中托盘上取过酒壶,上前为她满酒,然后微微一笑,转身敬向下一个人。 刘婉蓉双眸陡然一亮,璀璨如晨星。 杨沅方才近前斟酒的时候,对她轻声说了句话:“给我一点时间。” “给我一点时间”,意味着…… 刘婉蓉欢喜的心都要炸了。 如果可以,她不想偷偷摸摸,她不想天天被爹娘催嫁,她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堂堂正正地养着。 她想和二郎长相厮守。 “给我一点时间。” 这是刘婉容听过的最美的情话。 皓月当空时,曲终人散。 小青棠给杨沅准备好了洗漱的东西,杨沅净面漱口,一切停当,便坐在椅上闭目吐纳了一阵。 微醺的感觉随着他悠长的呼吸渐渐消解,再睁眼时,他已眸光清明,再无半分醉意。 青棠还在房中侍候着,一见杨沅睁开眼,忙把温度正好的茶水递过来。 杨沅喝了口茶,站起身来。 “你也忙活一天了,早点去休息吧。” 听到这体贴的话,小青棠心里一甜。 但杨沅接着便道:“要是敢来听墙根儿,你小心屁股开花!” 杨沅走了,直奔新房去了,小青棠不屑地撇撇嘴:“谁要听啊,瞧不起谁呢。嘁!等我干娘过门儿,本姑娘就在旁边看着!” 第556章 不夜 宋家的热闹,在新娘子鹿溪被接走后,仍然继续着。 直到宋家的贺客们纷纷散去,这才一下子安静下来。 一楼的一处雅间里,宋老爹、苟叔、计伯、曲大先生四个老友,单开了一桌,继续喝酒。 没再要大鱼大肉,就只是几样爽口的下酒小菜,小酌聊天。 踏白军的第一斥候,战场上的一个杀神,这一刻却变成了伤春悲秋的林黛玉。 他挟一口“肉咸豉”,只嚼了两口,便叹息一声,幽幽地道:“没有我家鹿溪做出来的那个味道。” 再呷一口“女儿红”,宋老爹又伤感地道:“不如我家鹿溪烫的酒,那温度恰恰好。” 苟叔、计伯、曲大先生初时听一句,便和声细语地宽慰一番。 听到后来,三個老伙计终于烦了。 计老伯把牛眼一瞪,喝道:“你他娘的有完没完了? 从这青石巷到你女婿家,爬也不过一个时辰的脚程。 鹿溪又不是嫁去了天涯海角,此生再也不得相见了,你娘娘们们、夹夹谷谷的这是弄啥嘞!” 醉眼朦胧的宋老爹一愣,皱着眉想了想,突地恍然大悟。 对啊!我女儿好像也没嫁多远。 而且我还帮着女婿做事呢,平时总要去女婿家后山那边,想见女儿,还不是随时见得到? 宋老爹欢喜起来,便举起杯,笑容可掬地对曲大先生三人道: “小女今日出阁,从此终身有靠,我这当爹的也就了了此生最大的心愿了,哈哈哈,来来来,咱们满饮一杯!” 曲大先生苦笑道:“老宋,你喝醉了。” 曲大先生举杯,对老苟叔和计老伯道:“来,咱们哥三喝。” 三人故意不去理会宋老爹,自己干了杯酒,宋老爹也不在意,跟着笑了两声,一仰头,就把酒干了。 四人说说笑笑,又过了一阵,便有一个年轻人从外边走进来。 他先唤了一声苟叔,然后就走到老苟叔的身边,对他附耳低语了几句。 老苟叔听了便把眉头一挑,对宋老爹三人道:“我有事,要先走一步了。” 曲涧磊问道:“可是小杨交代的事情有了眉目了?” 老苟叔点点头道:“查到点东西,我去瞧瞧。” 老苟叔跟着那年轻人便急急离去,曲大先生见状,就让风味楼的伙计搀了醉醺醺的宋老爹去休息。 计老伯原来的卤肉店和风味楼合并后,他的住处也在店里,因此也就留下了。 曲大先生则独自一人走出了风味楼。 曲大先生的住处在青石巷偏僻处的一个院落里,不过他并没有回自己住处去,而是折向了后市街的方向。 今日参加杨沅和鹿溪的喜宴,萧千月、寒千宸、王长生他们三人去的是仁美坊杨家那边。 他们四人都是“继嗣堂”的后人,如今“继嗣堂”已经不复存在,但是因为这层渊源,他们也算是老朋友了。 如今借着杨沅成亲的机会,几个大忙人难得有机会相聚一下,因此事先就已约好,今晚各自参加喜宴结束,在后市街的“冯记酒家”,他们几个再小聚一番。 曲大先生这是去赶第二场了。 此时三更已过,临安市上仍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 …… 阿里虎和阿它一左一右地陪着鹿溪在房中聊天,桌上摆的几碟干果,已经被阿家那两张说话也不耽误的嘴巴给磕光了大半。 鹿溪看她们磕的香她也馋,却强忍着没有吃,今夜可是她的洞房花烛,她要把最完美的形象呈献给她的男人。 忽然,外间响起了杨沅的声音:“娘子,为夫来了~” 隐隐然,有点戏腔的味道。 鹿溪听了一阵欢喜,赶紧抬手把欣起的盖头放下来,双膝一并,双腕搁在膝上,乖乖巧巧,端坐如仪。 阿里虎和阿它则急忙把桌上的瓜子皮儿一把袖起,然后往绣床左右一站。 待杨沅走进洞房,就见红烛高燃,锦帐华丽,新娘子端坐其中。 左右俏立的阿里虎和阿它齐齐向杨沅福了一礼,娇声道:“见过老爷。” 杨沅点点头道:“辛苦了,你们去歇息吧。” 二女飘然退下,很快,屏风外面就传来了二女体贴的关门声。 杨沅从桌上拿过秤杆儿,轻轻挑开了鹿溪的红盖头。 头戴凤冠的鹿溪抬起头来,向他盈盈一笑,那垂帘内的笑颜,让整个洞房都因她的璨然一笑而明媚起来。 一口“合卺酒”,让紧张的鹿溪呛了一下,俏脸儿红了起来。 杨沅看着她那可爱的样子,不觉环住她的小蛮腰,便向她的樱唇吻了下去。 涂了胭脂的嘴儿,香香软软的就像两片汁水饱满的桔瓣,稍一用力,就化作了一口的甘甜。 吻着吻着,鹿溪就被杨沅抱到了榻上,帷幔放下了,帷幔外的烛光透进来,一下子柔和了许多。 凤冠摘下,秀发披肩,然后霞帔、华裳一件件的落到了床头、床尾、床里、床外…… 鸳鸯戏水的锦幄上,早就铺好了一匹白绢。 鹿溪不敢躲,却害羞,于是一手掩上、一手掩下,羞闭着双眼,扭着脸儿冲着墙的一边。 榻上玉体横陈,几乎分不清是那身子更白还是她身下的白绢更白。 比起初识,鹿溪脸上的婴儿肥已经清减了许多,但她的身子似乎却比那时要丰腴了一些。 原本摸上去猫排一般一根根的肋骨,这时已被一种少女独有的柔软所覆盖。 当杨沅把鹿溪轻轻拥在怀里,那双羞涩的眼睛才悄悄地张开,入目,只有一片结实的胸膛。 这个男人的气息她并不陌生,但将要迎来的陌生,让她心跳如鼓。 杨沅的手指顺着那清凉如玉轻轻抚过,抚过处便是一阵战栗,然后她的身子温度便越来越高了。 迷迷糊糊之中,鹿溪忽然想起了丹娘被她百般盘问才娇羞地告诉她的话。 “我不瞒你,二郎他……他可牲口了,顶不住,根本顶不住。” 忽然间,鹿溪便有些担心了,丹娘顶不住,也不知道人家顶不顶得住。 若是不能让二哥尽兴,会不会显得人家很没用? …… “冯记酒家”,已经分别在杨家和宋家酒足饭饱的四个老兄弟,只叫了几样下酒的素菜,临窗而坐。 又是一杯满饮,趁着酒兴,曲涧磊说道:“咱们老哥几个的来历,我对小杨说过了。” “继嗣堂”曾经是一个禁忌,但那也只是对皇帝来说才是一个禁忌。 现在的他们,只是祖上曾经是“继嗣堂”的一员,那就更加不必有太多忌讳了。 因此,在四人先后成为“有求司”的一员后,曲大先生已经把他们的来历对杨沅说了。 曲涧磊道:“‘继嗣堂’早就不复存在了,我们这些‘继嗣堂’后人,也早就不再为延续氏族大姓的荣光而效力。 如今,小杨的前程,大家有目共睹。杨家的产业,也是蒸蒸日上。这‘有求司’的存在,也已有些不合时宜了。” 王长生为不耐烦道:“伱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好了,不必拐弯抹角的。” 曲大先生道:“各位现在虽然加入了‘有求司’,但‘有求司’对大家的约束非常松散,其实也就是有事互相帮助,无事自行其事。 小杨的意思是,‘有求司’现在基本上已经不再接那些替人消灾解难的事儿,有些名不符实了。 而且各位与‘有求司’的关系也是合作,而非统属。 那么,以后也未必就没有更多人可以加入进来,可‘有求司’现在的宗旨却限制了第一点。 因此,小杨想取消‘有求司’,以原有班底为基础,重组一个‘同舟会’。” 寒千宸道:“和原来区别是什么?” 曲大先生道:“有求必应的‘有求司’将不复存在,不再承接替人消灾解难的事儿。 大家加入‘同舟会’,同舟嘛,同舟共济,就从这名字,你们也应该明白它的宗旨。” 萧千月三人听懂了,他们本就不想再被人强力约束着,虽然之前也没有人那样约束过他们。 可是,名正言顺一些,当然更好。 而且,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都有很多朋友。 可是原来“有求司”的宗旨,就注明了它见不得光,因此很多朋友是不能拉进来的。 如果改组一个“同舟会”,公开它的存在问题也不大,改组后的“同舟会”就是一个团结互助的行会、一个会社,这和同乡会、同年会、行业商会有什么区别? 萧千月看了看寒千宸,寒千宸点点头,道:“好事啊,我赞成,你呢?” 他看向了王长生,王长生想了一想,点头道:“我也赞成。” 萧千月笑道:“原本若不是被那小子抓住把柄,我也不会捏着鼻子加入什么‘有求司’。 我们萧家好不容易不再受‘继嗣堂’控制,干嘛还要给自己再找个人管着?我赞成。” 曲大先生欣然举杯道:“好。如此一来,各位有志同道合、知根知底的朋友,那便可以拉进来,大家从此同舟共济!” 洛承安握着虎撑,背着药篓,缓缓走上楼来。 他的这个职业选的好,一个走方郎中,五湖四海哪里不能去得? 所以,只凭一张走方郎中的“过所”,他就顺利抵达了临安。 他听国相说过,此前大夏得到的关于大宋状元杨沅的消息,甚至于他的画像,都是来自于“飞鹞子”的一个探子。 但国相调动不了直属皇帝的“飞鹞子”,所以此来临安,一切都要靠他们自己。 依据之前国相通过皇帝的“飞鹞子”那边得来的消息,这个杨沅住在后市街的青石巷。 洛承安打算在后市街上落脚,再慢慢展开对杨沅的监视和调查。 虽然他还负有调查大宋动态的任务,但是从国相的吩咐来看,显然这个杨沅才是最重要的。 国相承诺过,一旦他们能把杨沅掳回去,就帮助他们重建“继嗣堂”,还会派兵协助他们去发掘“继嗣堂”的藏宝。 他当然要把杨沅当成他的第一目标。 后市街是他和颜青羽、岳佩莹约定的汇合地点,但是现在还不确定二人会以什么身份抵达临安。 今夜他刚刚赶到临安,没想到临安竟是这般模样,这和他少年记忆中的东京城是那般相似。 兴庆府一到夜里就漆黑一片,了无人踪,可这里却是一座辉煌的不夜之城。 漫步街头,洛承安心中不无感慨。 他走上冯记酒家的二楼,打算先好好犒赏自己一顿,然后再去寻一家客栈住下。 “小二……” 洛承安把虎撑和包袱放在桌上,唤过小二,点了一荤一素两道菜肴,一碟主食、一壶腊酒。 那夜中点餐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他曾经去过的樊楼。 寒千宸听到洛承安呼喊小二的声音,侧过脸儿来,随意地看了他一眼。 寒千宸收回目光后,却又微微一怔,忍不住扭过脸去,又看了他一眼。 思索了一下,寒千宸向前倾了倾身子,一手遮在嘴巴边上,对坐在他侧首的萧千月道:“你看看那边的客人,像不像小安子。” 萧千月扭头看去,洛承安正坐在凳上,泰然等着上菜。 洛承安的手,则无意识地抚摸着放在桌上的一枚虎撑。 虎撑? 萧千月顿时一怔。 萧千月毫不掩饰地这么一看,马上引起了洛承安的警觉,他抬眼望来,恰与萧千月的目光碰在一起。 四目一对,洛承安便是一怔,还没等他想好该如何应对,萧千月已然惊喜地道:“小安子、洛承安、你是药师!” 药师洛承安正要把虎撑放进包袱,听到萧千月一口叫破他的名字,心思急急一转,便一脸惊喜地站了起来:“你是……千月?” 萧千月兴奋地对寒千宸道:“果然是他!” 萧千月站起身来,快步迎向洛承安,寒千宸也马上跟着走了过去。 曲大先生和王长生跟洛承安不熟,他们在南迁之前,和萧千月、寒千宸也不熟,他们是到了临安之后,才因为祖上的关系,渐渐熟络起来的。 不过,“继嗣堂”药师洛家,他们是知道的,而且少年时和洛承安也见过几面。 只是如果今天不是寒千宸叫破了洛承安的身份,他们是根本认不出来的。 乍遇故人,二人也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笑容。 洛承安因为此来临安负有秘密使命,所以在刚刚遇到认识他的人时,才会本能地产生掩饰行藏的想法。 不过,在被人识破以后,他就改变了想法。 这些故友既然住在临安,对于本地自然非常了解。 自己和他们相认以后,不仅有助于自己在临安的隐藏,说不定还可以借助他们的人脉和力量,更好地完成此行的使命。 于是,洛承安也一脸惊喜地向他们迎了过去。 他乡遇故人,两桌酒并成了一桌酒。 这顿酒,显然还要喝下去。 …… 杨沅对于他看着长大的鹿溪妹妹格外怜惜,有了他的耐心与温柔,鹿溪便渐渐苦尽甘来了。 小蛮腰被拱成了一弯漂亮的孤线,娇小的身子总是更容易摆弄一些。 青涩中,便渐渐透露出了丝丝妩媚。 …… “李巧儿书铺”后宅的主人房里,巧儿正抱着她的男人酣然入睡。 青丝如瀑,铺散在枕上,衬得她白生生的臂膀,在寂静的夜色里散发着幽幽如玉的光泽。 “行在会子务”的左监官杨雷峯,被巧儿枕的手臂有些麻了。 他朦朦胧胧的把手臂从温香暖玉中抽出来,翻了个身,把后背留给了他的女人。 李巧儿是他的外室,替他打理着这家书铺。 这年代的图书出版主要有三种形式:官方刻书、私人刻书和书坊刻书。 官方刻书大部分都是儒家经典和佛道经典。 私人刻书主要是家谱、先人著作、私人著作等。 而书坊刻书,则是以满足大众购书需要为主了。 “李巧儿书坊”是临安一家颇具规模的印书坊,“临安小报”就是由“李巧儿书坊”承揽印制的。 大宋并不禁止官员经商,所以很多官员虽然不会自己直接出面,而是由家里人做生意,但并不会掩饰自己家有生意店铺这些事。 可杨雷峯偏偏就隐藏了他是“李巧儿书坊”真正东主的身份。 或许,这是因为李巧儿是他的外室,他怕正室夫人发现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但不管怎么说,恰是因为他的这种掩饰,让老苟叔派来盯梢的人觉察了他的鬼祟。 杨雷峯能有今天,离不开丈人家的扶助,所以杨雷峯有些惧内,轻易不敢留宿于外。 他养了巧儿这么个风情万种的美妇人做外室,每个月里绞尽脑汁想出各种借口,也只能过来个三五宿。 今晚,他好不容易寻了个不易被夫人怀疑的借口,留宿于外。 他兴冲冲地赶到了“李巧儿印书坊”,也就被盯梢他的人,发现了他和这家印书坊的关系。 杨雷峯是老苟叔吩咐重点监视的人之一,印书坊同样是重点调查的方向,两者一结合,消息便报到了老苟叔那里。 老苟叔赶到“李巧儿印书坊”对面巷里,对跟踪至此,一直监视着对面的两名手下道:“人还在里边?” 一名手下道:“是,他是傍晚时候到的,进了印书坊后便没再出来。 小人问过这边临街铺子的主人,听她说,那人是印书坊女东主的相好儿。 不过此间主人也只是听书坊里的人唤他杨大官人,叫什么却不清楚。” 老苟叔点点头:“好,你们继续守在这里,我去一探究竟。” 杨沅很是费了一把力气,才从“会子造纸局”弄来一角钞纸,又从户部左藏库弄来一点点专用油墨,让老苟叔反复熟悉过了。 这印书坊里有没有可疑的纸张和油墨,也只有老苟叔去亲自调查一番才能知道。 换了旁人去,就算那纸张和笔墨就摆在他面前,他也未必看的出疑点。 而且,这种稍大一点的府宅里,大多都会养狗看家。 若是身手并非特别高明的人,一旦潜入,极易被察觉。 所以老苟叔的手下很是谨慎,他们跟踪至此后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迅速禀报了苟叔。 苟叔一缕轻烟般潜到对面墙下,稍稍停了片刻,便一搭墙头翻了进去。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老苟叔才从“李巧儿印书坊”里出来,李家宅子里养的狗始终不曾叫唤。 此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冯记酒家里,一群少年时共同生活在东京汴梁的中年人,正勾肩搭背地走出来。 杨家的主人房里,初为人妇的侯爵夫人,大宋长公主宋鹿溪,正偎依在男人怀里甜甜睡去。 披散的秀发微显凌乱,让她红扑扑的小脸,从少女的甜美,染上了几分小妇人的妩媚。 当雄鸡啼鸣的时候,她的长发将会盘成一个妇人髻,开始全新的人生。 第557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清晨,雄鸡刚刚啼喔第一声,鹿溪就张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儿清澈,并没有初醒的朦胧。 心里有期待的事情,就算是贪睡的小孩子,也不需要闹钟,便能准时甚至提前醒来。 从今天起,我就是一个小妇人了啊。 想到这,鹿溪心里一甜,在杨沅的胸口轻轻地一吻,这才悄悄爬起床来。 她先穿了小衣,然后羞涩地把染了梅花的白绢珍惜地叠起,悄悄藏进箱子里去,然后才去梳妆。 因为怕影响了杨沅休息,她连灯都没有点,就着微弱的晨光,对镜挽着头发。 一个新妇的发髻刚刚挽起,她的身后就出现了杨沅的身影。 杨沅把脸儿凑过来,贴着鹿溪的脸。 她看着镜中的他,眉眼盈盈。 他看着镜中的她,含情脉脉。 鹿溪手中的金钗到了杨沅的手上,然后又到了鹿溪的头上。 杨沅扭过脸儿,在她吹弹得破的嫩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鹿溪目光微闪,嫩脸悄悄一红,便别过了目光,娇嗔道:“二哥哥不知羞,怎好光着身子。” 杨沅在她耳边轻笑道:“你习惯了就好。” 鹿溪轻啐了一下,下巴就被杨沅的手指勾住,把她的小脸扭过去,吻住了她的樱唇…… 因为多了这个惫赖家伙的骚扰,鹿溪耗费了比平时多的多的时间才打扮好,却已被杨沅惹得嫩颊绯红,杏眼汪汪了。 她又亲手侍候夫君穿戴起来,二人收拾停当走出房去的时候,阿里虎和阿它已经在外边等候了很久。 管家集合了全府上下男女仆佣,分批到正厅拜见主母。 杨沅和鹿溪并肩坐着,府上的奴仆下人一波波地来,一波波地去,阿里虎和阿它托盘里的红包,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消失了。 等杨府仆佣全都见过了主母,领了红包退下,阿里虎和阿它要拿着托盘退下时,鹿溪忽然开口道:“且慢” 两個异常丰厚的红包,从鹿溪袖中递了出来。 阿里虎和阿它又惊又喜,连忙拜谢。 鹿溪浅笑道:“你们两个从北国而来,无亲无故的,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吧。” 阿里虎一听惊喜若狂,当家主母这是要收自己做陪房丫头啊。 阿里虎“卟嗵”一声就跪到地上,一见小阿它还一脸懵地站着,赶紧扯扯她的衣角。 阿它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着跪谢,双双拜谢主母。 鹿溪和颜悦色地:“咱们中原习俗不似北国,你们不用动不动就下跪。 以后在我身边,只要用心做事,不必谨小慎微。” 杨沅笑看了鹿溪一眼,鹿溪妹子没白历练,隐隐然已有大妇之风了呢。 …… 早餐之后,住在拈花小筑的娘子军,便有几位来到了盈歌的住处。 盈歌身材高挑,长腿细腰,现在看着还真不显怀,小肚子虽然已经微微隆起,可一穿上衣裳倒也不甚明显。 这几天,冰欣、羽婵和丹娘有事没事的就喜欢到她这儿来,大概是想沾沾她的“孕气”。 一群女子聚在一块儿,那可就百无忌惮了,什么话题、什么尺度都敢聊的。 薛冰欣抻个懒腰,揶揄道:“鹿溪今儿怕是没有咱们起的早了。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杨师入鹿溪,她如今怕是正肉袒牵羊,向大将军乞饶呢。” 冷羽婵在她那圆滚滚处清脆地一拍,嗔道:“说的什么疯话,贝儿姑娘在呢。” 艾曼纽贝儿红着脸道:“大家都是女人,不妨的。” 丹娘便若有深意地向贝儿一笑,贝儿难为情地垂下湛蓝的双眸。 随着冰欣、羽婵、丹娘即将进杨家的门儿,杨沅又从北国又带回个盈歌,心态正在悄悄改变的贝儿,便开始有了危机感了。 既然感觉到了危机,那她就要制造一个机会主动发起进攻! 骑士精神,就是要开拓进取。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反正赎罪券她想要多少有多少,还是全属性赎罪券! 东征的圣玫瑰女骑士,开始秣马厉兵,筹谋着不择手段地攻下杨沅这座山头了。 青棠站在一边,掩着口吃吃地笑。 她觉得这歪诗挺贴切的,她也是翘首等待久矣,一直想着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呢,也不知道正月十五的时候,王师会不会来……” …… 王帅快马加鞭地回了王府。 他和金玉贞已经回到罗州王氏祖宅。 自从和金玉贞达成君子协议,除了为应付双方家族所保留的一个夫妻名份,从此互不干涉,王帅就“夫纲大振”了。 十九个小妾,他一股脑带回了家。 这让一直在背后笑话他惧内的王家子弟们错愕不已。 以前王帅从不敢涉足的声色场所,现在常常是他成为组局的人。 王帅本就俊逸潇洒,他又经营海贸手里多金,一时间花名满罗州。 王帅一直被妻子金夫人欺负的谣言顿时不攻自破。 彻底得到自由的王帅,这些日子十天里倒有八天不在府上歇宿,家花哪有野花香。 今儿金玉贞忽然叫侍女来找他,王帅一直以为被金玉贞所压制的恐惧感又回来了。 他忙不迭抛下怀中的美人儿,快马加鞭地赶回家中。 “夫人,夫人,你……你……这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王帅脚步匆匆地一进屋,就看见金玉贞正端坐在桌前。 案上摆着一方叠起的丝帕,金玉贞的手腕就搁在上面。 几案对面有一位白须飘飘的老医士,正将两指搭在金玉贞的腕上闭目切脉。 一瞧这架势,王帅赶紧站好,摒息等着。 片刻之后,老医士张开眼睛,对金玉贞道:“夫人之前请人所做的诊视并没有错,老夫诊视,也是一样的结果。” 金玉贞笑靥如花,柔声道:“有劳老先生了。菱枝,送先生出去,厚赏!” 老医士站起身,背好了药箱,向王帅拱手一揖,神秘兮兮地微笑道:“王公子,恭喜,贺喜了呀,呵呵……” 老医士抚着胡须,跟着丫鬟菱枝走出去了。 王帅疑惑地看了眼他的背影,又疑惑地看向金玉贞。 金玉贞笑吟吟地道:“我有身孕了。” 王帅吓了一跳,急忙摆手道:“跟我可没关系啊。” “废话!跟你能有什么关系!” 金玉贞白了他一眼,王帅马上缩如鹌鹑。 金玉贞兴奋地站起身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忙又放慢了动作,一脸幸福地摸了摸肚子。 她看了王帅一眼道:“呐,我有了身孕,伱是不是该禀报王家大人呢?” 王帅恍然大悟,应声道:“啊,对对对,家中长辈们是要禀报的。” 金玉贞又道:“等过了年,我就回娘家养胎去。 这事儿,你和家中大人们也说一声吧。” “好的,没问题!” 王帅爽快地答应一声,又小心翼翼地请示道:“要我陪你回金家吗?” 金玉贞道:“你去干什么?生意不做啦?王家的鸭绿江贸易线,难道你打算交给别人?” “啊,对对对!” 王帅喜悦地答应一声,又很贴心地叮嘱道: “夫人若是想去临安散心,最好是开春再去。 冬季虽然顺风,可风浪较大,免得颠簸。” …… 下午,老苟叔来到杨家。 杨沅正值新婚燕尔,他当然不会一大早就不识趣地跑过来。 “苟叔,你是说,‘李巧儿书坊’里有那种油墨?” 杨沅把一杯热茶送到老苟叔旁边,在茶几的另一侧坐了下来。 老苟叔点头道:“不错,我搜遍了那座宅子,包括居住生活的后宅,并没发现暗道地窖。 书铺的前宅,就是用来印刻书籍的工坊,此外还有三间门面,是贩卖书籍的地方。 李家工坊里有三间房,昨天夜里还在印刷,大概有十几个工人。 我仔细看过了,那里是印刷临安小报的地方,不太可能用来做这种秘密的事情。 后来,我在工坊一处较为偏僻的厢房里,找到了那种可以印制会子和交子的油墨。” 老苟叔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杨沅道:“里边一共有两桶,每桶约二十斤。我只取了一点样品回来。” 杨沅接过瓷瓶,问道:“铜版和钞纸可有发现?” 老苟叔摇头道:“两者皆无。” 杨沅听了,不禁沉思起来。 没有铜版和钞纸,是没发现,还是还没有送到李巧儿书坊? 亦或李巧儿书坊并非最终印制假会子的地方? 杨沅想了想,又问道:“寇黑衣那边可有什么异动?” 老苟叔摇头道:“没有,他上衙当值,放衙寻欢,活脱脱就是一个浪子。 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此人英俊潇洒,在烟花柳巷极受欢迎。 不过他相好儿虽多,常有来往的却只有打铜巷翠玉楼的水芙姑娘。” 杨沅道:“这个水芙又是什么来历?” 老苟叔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道:“据说她是恭州(重庆)人氏。 不过买她进翠玉楼的那个老鸨子,前年春上因病去世了。 水芙的的具体来历,也就没人清楚了。 除非……咱们把她抓起来,严刑拷问。” 杨沅摇摇头道:“不行,不能打草惊蛇。” 老苟叔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个水芙,是翠玉楼的第一红倌人。 年初公选临安十二花魁,她是其中之一。 临安有不少名士、豪绅、权贵,都是她的入幕之宾。” 杨沅轻轻一笑,道:“把她和寇黑衣一起,列做最重要的被监视人。” 老苟叔笑道:“那成,只不过,这样的话,我可要让你那老岳父出手了。 寻常身手的人,我怕会被她察觉。” 杨沅欣然道:“若有岳父大人出手,我自然也能放心。” 老苟叔笑道:“好,一会儿我就去知会他一声,省得那老东西没事做,女儿一出阁,他就闲的五脊六兽的。” 其实宋老爹现在的情绪已经好多了,他现在纠结的地方,与女儿无关,反而在肥玉叶身上。 女儿都已经嫁人了,玉叶姑娘还没上门来认干爹亲,她这是不愿意嫁入杨家吧? 可是,自己若什么都不做的话,宋老爹又觉得对不起老上司的一番“托孤”。 宋鹿溪被册封为大宋长公主之后,宋老爹就不担心会有任何人能对女儿的地位产生冲击了。 这种情况下,对肥玉叶,他也就没了忌惮。 然而,肥玉叶不登门,他也无可奈何,总不能主动登门去认干女儿吧? 宋老爹满腹纠结的时候,他那“没心没肺”的宝贝闺女正在杨家的地宫里面眉开眼笑呢。 她带着阿里虎和阿它,正在杨家的地宫里整理收到的礼物。 哪怕是她现在已经见过大世面了,看着那金珠玉宝、珊瑚玛瑙、名家字画,她还是眉开眼笑。 好东西,也要收到自己家里的,那才是自己的嘛。 …… 杨雷峯一大早就从温柔乡里醒了过来。 每天一早去“会子务”当值,他已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睡在外面的时候,醒的尤其早。 睁开眼睛看看,天刚蒙蒙亮,远处有公鸡啼喔声,时间……似乎还早。 杨雷峯因为家有悍妻,想见一次自己这百媚千娇的外室夫人实在不容易。 如今见时间还来得及,杨雷峯忍不住便又压到正在甜睡的李巧儿身上。 二人又是一番鏖战,只杀得李巧儿丢盔卸甲,酥烂如泥,小指都动弹不得,杨雷峯这才得意洋洋地起来。 眼见这一番折腾,时辰又有些晚了,他连早饭都没吃,就匆匆奔向“行在会子务”。 会子务刚刚失火不久,这个时候他可不敢迟到,免得被人抓了把柄。 杨雷峯刚走,瘫在榻上“奄奄一息”的李巧儿便一骨噜爬了起来,生龙活虎的。 “李巧儿书坊”的前宅,此时已经非常忙碌了。 各个街巷向小报童批发临安小报的商人,正排着队领取当天的报纸。 后宅里面,李巧儿对镜梳妆,懒洋洋地向一旁侍候的陪房丫头雪儿问道: “昨夜的小报,可加上了刘家针铺的招幌告示?” 雪儿答道:“大娘子吩咐,奴婢哪敢不放在心上,已经告诉了前面,换了告示了。” 李巧儿妩媚地一笑,从鼻子里轻嗯了一声。 …… 寇黑衣早上又是从一位临安名妓的绣床上爬起来的。 前往机速房的路上,寇黑衣从报童手里买了份临安小报。 他一直有看小报的习惯。 其实很少有官员,尤其是像他这种能够掌握较多机密的官员,去看什么小报。 因为小报上都是些捕风捉影、半真半假的流言,要讲究趣味性,很多内容尤其离谱。 像他这种身份,所能掌握的秘密,要比临安小报靠谱的多。 到了机速房蝉字房,刚刚落座,小厮便奉了茶上来。 寇黑衣跷起二郎腿,摊开了小报。 随意扫了扫小报的内容,他便在报上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一幅“白兔捣药”的图案。 旁边还有一行文字,写的是“临安刘家,功夫针铺,千锤百炼,铁杵成针”。 小报上不起眼的位置处,常有一些商家广告。 这份广告,自然是临安刘家针线铺的广告。 寇黑衣看了,不禁微微一笑。 这广告,是真的广告,可也是李巧儿跟他约定的偷情讯号。 昨夜杨雷峯去了书坊,李巧儿就知道,至少在七八天之内,他是找不到借口再过来了。 所以,李巧儿一边温柔款款的侍奉杨大官人,一边示意陪房丫头,让前边工坊,上刘家针铺的广告,请她的心上人一见。 “倒是有些日子没有见这小妖精了。” 寇黑衣摸着下巴想了想:“今晚正要想办法去向杨沅示警,就顺道儿去一趟书坊吧。 甜头还是要给她一点的,不然岂能让她甘心为我卖命?” …… 洛承安刚到临安,就遇到了一群同为东京少年时的朋友。 坦白讲,如果不是他正身负秘密使命,还真可以放下负担,尽享故人相逢的喜悦。 但是起码现在,他必须得口风严谨。 他已被西夏国相任得敬所用的事情,是不能告诉萧千月、寒千宸这班老友的。 同样的,分离多年,不知道对方这些年来的经历,萧千月他们也不会把自己加入“同舟会”,为杨沅效命的消息告诉他。 这些老伙计里,萧千月和王长生还有曲大先生如今是混的最好的。 曲大先生本来混的也不怎么样,但那是从前。 现在的他,不仅是临安第一说书名家,还是挂靠在杨家商号下的一些店铺的东家,自然也算是飞黄腾达了。 老哥几个里面,混的最差的,反倒是在枢密院做官的寒千宸。 寒千宸在枢密院,是连本衙主官都不记得有他这个职位的边缘人。 虽然他偶尔会接帮人盗墓觅穴的活儿,可这生意见不得光,又不能经常接到,难免还是拮据。 他那堪舆地理的大本领,一直以来,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今天,是萧千月宴请洛承安,其他几人作陪,就属寒千宸心事最重。 因为要轮到他设宴相请时,那些花销,对他来说,还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萧千月领着洛承安,在自己府里参观了一圈。 萧家三进的院落,娇妻美妾,大富之家,非常的体面。 回到花厅坐下,萧千月便笑道:“小安子,你这些年就只是做个游方郎中?还在想着让‘继嗣堂’重现荣光吗?” “为什么不?” 洛承安反问道:“我这边,志同道合的老朋友,还有七八个,我们几年前就陆续迁到西夏去了。” 寒千宸道:“为了寻找‘继嗣堂’遗宝?” 洛承安道:“不错,你精通堪舆之术,不如加入我们,咱们只要找到‘继嗣堂’的宝藏……” 寒千宸摆摆手道:“我是朝廷官员,可没有足够的休沐时间去这么远的地方。” 洛承安顿时无语,寒千宸这一身本领,若是能尽情施展出来,想要富可敌国也不难。 做官? 他做个鬼哟,这分明是不想加入我们。 王长生叹道:“‘继嗣堂’已经不存在了,你又何必念念不忘? 承安兄,以你药师洛家的本领,只要留在临安,用不了一年,就能成为临安第一神医。 何苦偌大的年纪,还要奔波于江湖。” 洛承安沉默片刻,淡淡一笑,道:“人各有志吧!” “继嗣堂”的后人们,有人不在意曾经无比强大的“继嗣堂”了,可也有人一直念念不忘。 要知道“继嗣堂”固然是巨室豪门所扶持起来的一个工具,但这个工具本身,又何尝不是异常强大? 他们拥有巨大的财富,他们拥有各种奇人异士,他们在朝在野,都可以调动巨大的力量。 他们最辉煌的时候,可以暗中运作,废立皇帝,甚至让江山改朝换代。 对于这种无上的权柄,当然有人念念不忘。 曲大先生道:“不错,人各有志。今日你我重逢,就是故友相见,咱们只叙旧情,这些事情不必再说了。” 萧千月道:“不错不错,这些不愉快的事,大家就不要争执了。 不过,承安兄,你们从金国迁去西夏,目地就是为了找到遗宝,怎么又到临安来了?” 洛承安道:“自从上官家遗失了藏宝秘钥,这遗宝地宫不要说进入了,我们连它在哪儿,都无法找到。 我们迁去西夏,本是为了就近寻找宝藏,可惜,却如大海捞针,迄今一无所获。” 洛承安叹息道:“我们那边的几个老伙计,虽说各有绝活,可是这些本领,却未必可以用来求财。 时间久了,不要说寻找遗宝,便是生存都成了问题。” “我到临安来,是想在这里开一家医馆,赚些钱财。 另外,我还想物色个根骨好的年轻人,收作徒弟。” 洛承安苦笑道:“我洛承安奔波半生,一事无成,如今连个子嗣都没有。 可这药师传承不能绝,我也该收个传人继承衣钵了。” 王长生听了,欣然道:“开医馆?开医馆好啊,以你药师洛家神乎其神的医术,到了这天下繁华之地,还怕不能赚个盆满钵满。” 寒千宸道:“不错,你那《药师经》要找传人,到临安来物色弟子也是对的。 要学医术,学识断不能差了。西夏那地方,那些有学识的都去做官了,谁肯随你潜心修习医术? 临安府人杰地灵,群英荟萃,却未必全都愿意做官。 想做也未必都能考得中进士,你要找个弟子,还是容易的。” 曲大先生心想,洛承安这老小子虽然死心眼儿,一门心思要光复“继嗣堂”,可也未必就不会改变主意。 他既然要定居临安,我就有大把时间慢慢劝说。 再说,他们洛家医术通神,老宋、老计还有小苟子他们一身的旧疾暗伤,说不定洛承安能治的好。 再不济,帮他们好好调理一下,也能多活个一二十年。 想到这里,曲大先生立即义薄云天地道:“这件事交给我了。 我帮你安排个地方,这医馆开在那里,往来皆权贵,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名满临安!” 洛承安故作惊喜地道:“当真?” 曲大先生道:“我岂会诳你? 我在仁美坊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杨沅府邸旁边,帮你开一家医馆。 那个坊里住的都是临安权贵。” 洛承安这一回可是真的惊喜了:“你说……杨沅?” 第558章 缘份啊 新婚三天,鹿溪回门。 杨沅和宋鹿溪先去了皇宫见天子。 官家认的是义妹而非义女,所以如果他们要先回风味楼,也是没问题的。 但是如果先回风味楼再去皇宫的话,那么他们在风味楼待的时间就不会太长,除非他们从皇宫出来,再回风味楼。 所以小两口一商量,莫如先去拜见鹿溪的这位义兄全家,到那儿才是真正的应酬,时间不会太长。 因此,头一天请见的帖子就呈进了宫里,并且得到了允准。 次日一大早,鹿溪就精心打扮起来,和杨沅一起进了宫。 中人内侍们引着,把夫妻二人带到了慈宁殿。 太皇太后韦氏、皇太后吴氏、皇帝赵瑗、皇后郭氏都在这里。 皇帝既然认了鹿溪做义妹,皇帝的祖母、母亲,自然也就成了鹿溪的祖母和母亲,杨沅则成了她们的孙女婿、女婿。 太皇太后韦氏、皇太后吴氏,给这对新人都赐下了礼物,皇后郭氏也不例外。 郭皇后出身于太原郭氏,今年刚满三十岁,是个温婉清丽的小妇人,性情温柔,细声慢语,对鹿溪这个突如其来的小姑子很友好。 赵瑗现在有三子一女,也都被带来,见过他们的小姑姑和小姑夫。 赵瑗这三个儿子,最小的三儿子如今才两岁,由奶娘抱着。 在鹿溪被册封为公主之前,大宋唯一的公主嘉国公主,今年刚满六岁。 小姑娘一张瓜子脸,有些肖母,眼睛大大的,尖尖的下巴,很是灵秀可人,只是脸颊苍白的有些过分,看起来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不过,她的母亲郭氏脸色也透着苍白,不是特别健康的气色。 母女俩身子骨都比较弱,在本来的历史上,郭皇后明年就要病逝,小嘉国也没活几年,便夭折了。 鹿溪是個从小到大就特别健康的姑娘,她的生命就像青砖缝里钻出来的野草,生命韧性十足。 从小到大,就连头疼脑热的毛病她都不大犯的,如今一瞧这般弱不禁风的小侄女儿,宋鹿溪顿生怜爱之心。 她忍不住把小公主揽在怀里,只觉手掌贴到背上,都是硬梆梆的肩胛骨,不禁怜惜地道:“嘉国殿下闺名儿叫什么呀?” “我叫宁儿。” 因为和鹿溪还不熟,赵宁儿只是细声细气地回答了一声,便文静地不再说话。 “宁儿,好名字。” 鹿溪想,官家赐我的封号是永宁,嘉国公主叫赵宁儿,我俩倒是有缘。” 鹿溪怜惜地摸摸赵宁儿的小脸蛋,道:“宁儿生得好漂亮,只是……太瘦了些。 你还是小姑娘,不用怕长胖了的,姑姑我小时候就是个胖丫头呢。 你看我现在是不是一点也不胖,你平时要多吃些东西才好。” 赵宁儿腼腆地笑笑,正在换牙期的她,下牙床上少了一颗牙,一笑起来,颇显可爱。 但她自己显然不这么觉得,嘴巴刚咧了一下,又赶紧闭上了。 郭氏幽幽地叹了口气,对鹿溪道:“御妹,你有所不知,宁儿这孩子,先天体质就弱,和嫂子我是一个毛病。 她平日里吃东西,就像小猫儿似的,就那么几口。御医是从小给她调理的,却也不见起色,唉!” 赵宁儿听了,细细的眉便轻轻皱了皱,对鹿溪轻轻招了招手。 鹿溪会意地弯下腰,把耳朵凑过去,赵宁儿便小声告状道:“姑姑,你不知道,娘亲天天逼我喝药,那药子好苦好苦,人家喝完就想吐,哪里吃的下东西。” 鹿溪听的心疼,轻轻一抱,就把赵宁儿抱到了膝上。 这小孩子真的是太瘦了,全身上下也没几两肉,鹿溪抱起来轻轻松松。 当然,这和鹿溪修习了“蛰龙功”或许也有关系。 她和杨沅成亲之后,蛰龙功法得以阴阳调和,一身气力也在不知不觉间增。 鹿溪抱着轻若羽毛的赵宁儿,对她道:“这次姑姑进宫,带了些亲手做的小点心,你要不要尝尝。姑娘手艺可好啦,江湖人称小食神喔。” 赵宁儿一听,一双因为脸颊太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 她因为身子太弱,从小就病怏怏的,一副随时会夭折的样子,所以她的饮食哪得自由。 她每天吃几顿,每顿吃什么,每样吃多少,平时都是定时定量,像吃药一样用秤秤量的。 吃的东西当然也根本不讲究味道,完全就是一日三餐全奔着食补去的,搞得这孩子胃口越来越差。 堂堂公主,皇室之女,长期处于慢性饥饿状态。 如今听鹿溪一说,便有些馋了,咽了口唾沫,急忙点点头。 鹿溪便问道:“皇嫂,妹妹进宫,带了些小点心,可以让宁儿尝尝吗?” 郭氏自然不情愿,她生怕这唯一的女儿夭折了,天天就像精心侍弄一朵娇气的小花似的,这东西怎么可以乱吃。 她刚要拒绝,皇太后吴氏却道:“鹿溪的手艺确实好,上次进宫做御膳,就甚合我的口味。 伱做的小点心我们倒是不曾尝过,快拿出来,咱们也尝尝。” 吴氏是武将之家的出身,不但一身武艺,而且性情爽朗,她早看不惯这个儿媳喂养孙女的方式了。 这时就是故意要堵她的嘴。 郭氏正要婉拒,结果自己婆婆已经表了态,只好不自然地笑笑,道: “看妹妹你说的,给你小侄女儿尝尝你的手艺,这还问什么。来人呐,快把长公主带来的点心拿来。” 太皇太后韦氏笑眯眯地看了眼自己的儿媳妇,又看一眼自己的孙媳妇,很聪明地没有掺合。 纵然是长公主带进宫的食物,太监们也是银针刺探,又先试吃了的。 这时不必再验,直接就呈了上来,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都是随手挑了一块品相喜欢的尝着。 鹿溪却叫人把她做的每样小点心都拿了一块,端到赵宁儿面前。 赵宁儿一看那碟中样样精美的小点心,顿时就睁大了眼睛。 那滴酥鲍螺,是用奶油、蜂蜜、蔗糖等制作的,其形如螺,酥脆甘甜。 奶油这东西,有史可载的,是唐代时中国就有应用了。宋代宫廷里自然也不乏此物。 问题是,可怜的嘉国小公主,她就没吃过,甚至没见过。 好奇地挟起一粒填进嘴里,那甜香在口腔里化开,赵宁儿的瞳孔蓦然就放大了。 她像是生平第一次,知道世间竟有这般美味似的。 再挟起一枚卖相极好的“樱桃煎”,甜而微酸,十分开胃,小公主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这回,她直接放下筷子,用手拿起一颗做成小南瓜形状的绿豆糕,轻轻咬了一口,口感淡雅纯粹,豆香幽幽,绵软而不粘牙。 赵宁儿吃第二块时,郭氏就想阻止了,如今见她又拿起一块儿,顿时坐立不安。 女儿体质太弱了,怎么能乱吃东西,这要是吃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眼见赵宁儿又拿起一块绿豆糕,郭皇后便笑道:“这孩子,还挺爱吃你姑姑做的东西,慢点吃,别噎着了。 来人啊,把点心撤下去吧,一会儿都送去公主殿上。” 殿上宫娥答应一声,便把还没吃的点心都撤了下去。 赵宁儿眸中的光顿时黯了一下,她知道,这些点心一撤下去,才不会再给她吃呢。 于是,她手上的动作,顿时就慢了下来,小口地咬,细细地嚼。 她知道,以后很可能再也吃不到这样的美味了,她得好好珍惜。 皇太后吴氏就看不上儿媳妇这管教孙女的样子,奈何她也不方便阻止,这宫中之主,毕竟是皇后。 看看赵宁儿爱吃又不舍得多吃的样子,吴氏便把递到嘴边的点心又放下了,对赵宁儿道:“宁儿,来,祖母这块点心,送你尝尝。” 皇太后吴氏和皇后郭氏不差几岁,也就大个三四岁的样子。 这婆媳关系本来就不好相处,更何况这对婆媳还同龄,皇后郭氏一见,担心女儿吃坏身子,心中更加不悦。 只是鹿溪头一回进宫认亲,她也不要闹出一家人不和的样子来,只好在心中安慰自己,好在这御妹也不常入宫,算了算了,不太过分,我就忍了。 …… 对于这三后两公主的一台戏,赵瑗和杨沅都不知道。 杨沅既然进宫来,赵瑗正好想就改元之后对他的新任命,和他提前通通气儿,于是把他带到了一旁配殿的书房里去。 “妹婿,你今日是陪着娘子回门儿省亲,就不要拘泥于那些礼节了,坐吧。” 赵瑗穿着一身常服,从容地坐下,笑着对杨沅说了一句。 等杨沅落座以后,赵瑗随口问了几句杨沅家里的情况,表现了一番大舅哥对妹婿的关怀,便把话风一转,切入了正题。 “子岳啊,朝廷改元在即,改元之后,我打算把你调去都察院,做一任佥都御史,你有什么想法?” 杨沅听了微微一讶,他知道自己在临安府大概率是待不住了,多少总要往上升一升的。 但是他对自己可能的去处做过一些预判,其中都察院并不是他预判的最可能去处,想不到竟然真的是去都察院。 好在都察院的设立,本就是杨沅向赵瑗所做的建议,对于它的功能和权力,杨沅非常清楚。 而且对于所有可能会去的地方,他都事先进行过一番了解。 这也算是提前做点功夫了,毕竟他背着“三元及第”的帽子呢。 这是一个无上的荣耀光环,却也是他的一个沉重包袱。 因为他是状元,而且是宋室南迁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所以别人对他的预期是不一样的。 不要说他表现差了,表现平庸了,就算只是表现的好都不成,他必须表现的特别好,这才符合大家对于他的预期。 所以他岂能不先做一番功。 如今官家既然问到了,杨沅便飞快地想了想,组织了一下措辞,说道: “官家要臣去哪里,都是对臣的器重,臣自当全力以赴,方才不负圣恩,自然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 况且都察院主掌监察、弹劾及谏议。不仅可以督察、纠弹百官之政事背谬、骄肆欺上、贪酷不法。 还可以对朝廷的政事得失、民生利弊以时条上。 甚至于对同为法司衙门的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也有权监督,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权柄之重,无以复加。 官家把臣放在这样一个重要的位置上,臣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么。” 赵瑗无奈地道:“我说了你今日进宫是来省亲的,你我之间的对答,也不必如君前奏对般慎重,你有什么想法,畅所欲言就是。” 杨沅干笑一声,暗暗组织着语言,便从“政事得失”入手,谈起了他对大宋冗官弊政的看法。 “政事得失”的讨论,固然也是都察院的职责之一,但现在赵瑗问的,显然是他去了都察院之后,打算重点做些什么。 所以这时直接谈起朝政弊政,明显是答不对题了。 可是奇怪的是,赵瑗不仅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反而轻轻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要谈到冗官现象,就不可避免地要谈到“官、职、差遣分离的制度”。 很多人谈到某一种现象或某一种结局,就喜欢把他找到的唯一原因,当成造成这一后果的唯一原因。 其实任何问题,都不可能是由单一原因造成的,只是造成一种现象的诸多原因中,有主要原因也有次要原因。 就说这大宋的“官、职、差遣”,它不是大宋的独创,也不是只有大宋才有。 它之前的汉唐,之后的明清,甚至现当代,这种现象依旧存在,只是宋表现的最为突出,由此产生的冗官现象也最为严重。 这里边有着太多的客观原因,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以极小的代价就改朝换代了。 当时周围国家林立,强敌环伺,他也不能用强硬手段解决内部问题,因此对于后周的遗老、功臣、故旧、地方藩镇,只能采取绥靖政策。 利用官、职、差遣分离的制度,他就可以保留这些人的官和职,不至于断了他们的后路,逼他们造反。 同时把关系到财、政、军队的实权拿过来,授予官品低、资历浅,但受他信任的人。 对于失去了职权的后周遗老、功臣故旧、地方藩镇而言,他们虽然没有了干预朝政的权力,却依旧可以享受高官厚禄,因此很难铤而走险发起叛乱。 这种不杀不贬、授官笼络政策,使得朝野内外“上下相安,始终一意”,从而稳定了政局,巩固了政权。 五代以来,大将拥戴自己的主帅干掉皇帝,然后主帅成为皇帝,自己成为主帅,接着他的部下再拥戴他干掉皇帝,他做皇帝,他的部下再做主帅的魔幻怪圈,让赵匡胤做了皇帝也不心安,。 所以,对于陈桥兵变,拥立他称帝的一班功臣们,他也采用了这种办法,高官厚禄养起来,只要你把实权交出来。 这种不流血的方式,结束了五代乱世代代弑主的乱象,但也由此催生出了一大批闲官。 随着大宋的统治渐趋稳定,大宋朝廷本可以渐渐改变这种现象,但大宋却觉得它是保持稳定的一个重要工具,反而把它发扬光大了。 进士越来越多,没有那么多的空闲职位,不授官或者提高科举门槛儿,就会有人投奔他国? 这不是有官、职、差遣分离的制度嘛,授个官,发着俸禄,先养起来。 这种解决矛盾的办法,使得朝廷渐渐形成了一种定式思维,甚至已不再局限于官场。 继“冗官”之后又出现“冗兵”,也是因为这种思维。 一旦出现什么天灾人祸,为了避免流民作乱,他们就用了一个最省心的办法,把这些人全都召进军队里养起来。 可是这种兵,很多都是素质极差,军纪败坏,用这种方法,固然解决了地方动荡的可能,却也养出了一支臃肿的,没有什么战斗力的庞大军队。 冗官多了,冗兵多了,冗费的问题那还用说吗?当然也就多了。 分析完了这个问题,杨沅又讲起了宋、金两国目前的局势。 如果说,主和派之前阻挠朝廷改变国策,不想让大宋太过激进,只是他们老成谋国的原则,本心也是为了大宋。 那么在如今这种有利于大宋的形势下,继续阻挠筹备北伐,显然就是完全基于派系私利了。 收复故土的机会必须要把握准确,太早了不行。 西夏对大宋的牵制问题要解决,让金国与新金先做过一场,消耗它的实力,这也是大宋的计划。 但是当时机到来时,就得能够快、准、狠地采取行动,太晚了就可能错失机会。 那么在此期间,就得把那些为了派系私利,变成国之蠹虫的官员们逐步铲除。 这个过程不能引起金国的警惕,那么都察院就可以起到极好的作用了。 完全可以通过针对这些官员的懒政、不作为、贪墨腐败等行为,来把他们解决掉。 这样在金国看来,就是大宋新君登基后对于吏治的一个大整治,完全属于内政了,比较隐蔽。 赵瑗听了,不禁沉吟起来。 他听懂了杨沅的意思,他要把杨沅调去都察院,本也是想让杨沅在这方面发挥作用。 但是他没想到,杨沅比他想要杨沅做的还要激进。 杨沅说的虽然很委婉,他还是察觉到了其中的杀气腾腾。 赵瑗这个人,过于方正了,不懂变通。 杨沅属于认同结果正义的那种人,而赵瑗更倾向于过程正义。 这两者在大多数时候是一致的,但却不是绝对的,那么当它们两者发生冲突时,以何者为重,这就完全取决于个人理念了。 杨沅一旦去了都察院,如果想大刀阔斧地做上一场,离不开赵瑗这个官家的理解与支持。 所以,他语气虽然委婉,还是透露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要利用都察院这把刀,对冗官政治和主和派下手。 虽然这对于大宋的弊政来说,依旧是治标不治本,但是总要先剜去这块烂肉再去治本,才会容易实现。 不然,你想触动根本,这块烂肉就能让你提不动刀子。 赵瑗担心杨沅的动作太大,会伤了元气。他没有杨沅那种“前瞻”的金手指,无法以过来人的角度,看透这弊端的害处。 眼见赵瑗沉吟,杨沅道:“当然,臣每办一人,必须要拿到他们确凿无疑的罪证才行。 若是巧立名目,罗织罪名,又或屈打成招,那么臣与周兴、来俊臣之辈又有何异?” 听到这话,赵瑗终于放下了纠结,点点头道:“好!只要这人真是罪有应得,那你就放手去做!” …… 肥家,清尘堂。 玉叶和李夫人并肩躺在雾气氤氲的浴池中。 桃李不言杏花娇,烟雨朦胧梨花白。 两道凹凸有致、侬纤得度的白生生的身子,在浴汤中若沉若浮。 年关将近,玉叶把干娘请来一起过年,陈二娘等仆佣放了假,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肥夫人一见李夫人的儿子小杨省就爱不释手,以致于现在除了该喂奶的时候,李师师都抢不到抱儿子的机会。 当然,有人抢着抱,李夫人巴不得呢,她乐得清闲。 “所以,干娘就是在孤山上,还是……在野外……” 肥玉叶侧着脸儿,剪水双眸狐媚明丽,带着一抹羞,却又满是好奇。 李师师被她给逗笑了,这个丫头,又想听,又怕羞,既觉得荒唐,又觉得刺激,那种复杂的心态,她又如何感觉不到。 “嗯,是啊。” 李师师便大大方方地说起了一些细节,你不是想听吗?那老娘就说给你听。 李师师是什么样的口才,又是什么样的文化,通过她的嘴说出一些事情来,那真是唯美至极,只听得肥玉叶面红耳赤,却又浮想联翩。 曾经在李干娘家偷看到的,月下荷花缸旁那道健硕阳刚的男人身影,就像身边不停推涌的池水,一遍又一遍地袭击着她的心灵。 “好啦好啦,人家不要听了……” 肥玉叶娇嗔起来,她只觉得口干舌燥,胸前也开始胀挺起来,忍不住心虚地往水里沉了沉,把她那雪白圆润的香肩也浸到了水里。 李师师微微一笑,阖上眼睛开始养神。 点到为止嘛,小家伙夜里也要喂奶,这时正好补个觉。 肥玉叶悄悄地看了看干娘的身子,两人曾经一起沐浴过,干娘虽然体态甚美,但身体的紧致和弹性,却是没办法和她这样的年轻女子相比的。 但是此时看看,干娘的身子和她似乎看不出什么区别来了。 那根“何首乌”,真有这般奇妙吗? 本来杨沅的英俊、年轻,就让玉叶暗生好感。 状元身份,更让他罩上了一层荣耀光环。 如今这青春永驻的诱惑更是…… 肥玉叶咬了咬唇,眼波盈盈欲流。 春天还没到,春天的气息,却已在她心田里悄悄弥漫开来…… 第559章 一元初始 正旦,京都,百花亭。 百花亭不是亭,而是藤原家的一处豪宅。 一个身穿艳丽和服的女人,端坐在厅中席上。 她的脸上戴着一个狰狞可怖的鬼面具。 一把豆子忽然抛了过来,洒在她的身上,溅的到处都是。 椿屋小奈和矢泽花音一边向她身上撒着豆子,一边娇声唤道:“鬼在外,福在内哟!” 这本来是江浙一带的“变宝豆”习俗,传入日本后演化成了“撒豆驱鬼”的习俗。 过年了,一元初始,万象更新,这是在为姬香举行祈福,驱散霉运的仪式。 “好啦!” 姬香等她们又撒了把豆子,就不耐烦地掀开了傩面丢在一边,拿起两个大红包就扔过去。 “呐!一人一個。” 花音抬手接过,捏了捏自己的红包,又看了看小奈手里的,气呼呼地问道:“为什么小奈的压岁钱比我多啊?” 姬香白了她一眼道:“这也要争吗,她不是比你小吗?” 小奈听了,就向花音姐姐扮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花音撇撇嘴,悻悻地道:“看来撒豆也没把你身上的偏心鬼给轰走。 你就偏心吧,你对小奈再好,她还不是更喜欢秀机恩(主人)”。 “闭嘴吧你,红包还我,我才是你们的秀机恩!” 姬香恼羞成怒,伸手去夺花音手里的红包,花音赶紧把红包揣了起来。 她们如今身在京都。 在获得了平清盛的全力支持以后,姬香已经成为博多津最有权势的人。 得益于之前博多津的权贵们先被平清盛杀了一波,又被杨沅抄了一波,现在的姬香可比当初只是作为鲸海神宫的主人时更有权势了。 她原本的夫家,现在也彻底沦为了她的附庸。 姬香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威风凛凛地回到京城“探亲”,受到了家族热烈而隆重的欢迎。 当初竞争皇后之位失败,被灰溜溜地赶出京都的姬香,终于扬眉吐气了。 “啊哈,伱们快点,我要去给多子拜年了,备好车了吗?” 姬香迫不及待地去打击多子,从小斗到大的冤家,如今终于主客易势了。 一个号称皇太后,实则过了气的前皇后,听说过完年就要被迁去近卫河原居住了呢。 可怜的家伙,这不得好好去气气……不是,去慰问她一番吗? 车马离开了藤原家。 街上很热闹,跳傩的百姓戴着鬼面在街头表演,有很多人围观着。 姬香带着花音和小奈赶到了多子皇后的居所,一到门前,就看到一辆华车停在府前。 “咦?真是难得啊,居然还有人跑来给她拜年吗?” 姬香顿时不高兴了,她还以为多子早已门庭冷落,全靠她姬香小姐送温暖呢。 “喂,你们是什么人?” 小奈冲着手按武士刀,守在门前的两名武士喝问。 在得到回答之后,她马上跑回姬香身边:“喂,姬香姐姐,他们是皇太子殿下的侍卫,我们还要进去吗?” “为什么不?” 姬香的木屐踩得嗒嗒直响,丰满的臀部因之扭出了极为动人的韵律。 “原来是守仁来了啊,大年初一就跑来给他婶娘拜年,还真是一个有礼貌的孩子呢。” 姬香嘲讽着,便昂然走了进去。 她现在是京都的风云人物,公家名门藤原家的大小姐,武家平清盛甚为器重的合作伙伴。 皇太子守仁的武士认得她,现在皇室势微,权势分散,又岂敢得罪她。 房中正厅里,多子皇太后正跪坐在榻上。 这位皇太后还不到二十岁,身姿曼妙,仿佛一株笔直的樱花树。 细腻华丽,层层折叠的和服上绣着金色的藤蔓与蝴蝶,在她臀后绷出一道美丽的弧度。 她很美丽,也很年轻,但她的丈夫已经死了。 她的丈夫,那位少年天皇从小体弱多病,不到十五岁就已经近乎失明了,又捱了一年,终于去世,享年十六岁。 如今,他的异母兄长后白河天皇即位,多子也就成了皇太后。 年轻貌美的皇太后多子面前,跪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少年一身华服,神情矜傲,正是当今皇太子守仁,按辈份,他算是多子皇太后的侄子。 “多子……” 守仁刚开口,就被绷着俏脸的多子训斥道:“放肆,你该称我皇太后。” 守仁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喜欢你,从我见过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你的美貌。” 守仁用放肆的目光打量着多子,看着她娇媚的脸蛋,轻轻眯起眼睛,舔舔嘴唇道: “你真的要做一个渐渐被人遗忘的皇太后吗? 我听说,你的丈夫从小就是个药篓子,他甚至没有力气和你圆房。 我很好奇,特意查了‘起居注’,可怜你都做了皇太后,果然还是一个可怜的处子呢。” 守仁用一种男人看女人的目光,贪婪地盯着多子,诱惑地道: “你还在花一样的年纪,比我又能大上几岁呢?难道你就打算这样度过一生?” “混蛋,我可是你的叔母啊!” 多子气得酥胸起伏。 守仁不以为然地道:“天子无父母。我是皇太子,未来的天皇,你是我的叔母又怎样?难道做皇后不是更好吗?” 多子气的发抖:“就算不论辈份,世上又哪有二代后(被两代天皇封为皇后)的事情啊。” 守仁放肆地笑道:“等我成为天皇,就可以有了。” 多子忍无可忍了,娇叱道:“你给我出去。” 守仁目光一厉,反而向多子缓缓爬去。 仆从早就被这位皇太子赶了出去,厅中只有他们两人。 多子顿时惊慌起来,下意识地挪动双手向后退去,急叫道:“来人,来人!” 守仁冷笑道:“你猜他们是畏惧你,还是畏惧我这个皇太子,没有我的命令,他们谁敢进来?” 守仁说罢,就向多子猛地扑去。 “哈,多子,我来给你拜年了哟。” 姬子一双木屐踩得哒哒直响,“哗愣”一下扯开障子门,大剌剌地冲了进来。 守仁刚刚扑到多子身上,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去撕扯着她的和服。 姬香大叫道:“啊,守仁,你这臭小子在干什么?” 姬香说着便飞起一脚,正踢在了守仁皇太子的屁股上。 “啊!” 守仁吃痛,恼怒地爬起来,大骂道:“八嘎,谁……,啊……姬香姨母?” 守仁一见藤原姬香,顿时有点尴尬。 守仁的母亲是藤原公实之女藤原璋子,而藤原姬香是藤原璋子的从妹。 前两天姬香进宫拜见皇后时,守仁才刚刚拜见过这位姨妈。 守仁倒不是因为姬香这层身份而对她有所忌讳,毕竟要说忌讳,多子的身份更加忌讳。 从父系这边论,多子是他的叔母。 从母系这边论,多子是他的姨母。 从朝廷制度来论,多子是皇太后,他是皇太子,两人直接差了两辈儿了,虽然他俩才差了几岁。 可这小子方才还想霸王硬上弓呢。 但是,姬香背后现在有余威犹在的藤原氏和风头正劲的平氏撑腰,那可不是多子这个空有皇太后名份,却已经成为各方弃子的女人可以比拟的。 守仁皇太子现在背后的支持者主要是藤原伊通和平清盛。平清盛的夫人平时子就是守仁的乳母。 守仁和姬香的后台高度重合,不适合发生冲突。 所以守仁只能站起来,鞠躬道:“我……和多子姨母开个玩笑罢了。 姬香姨母新年好啊,祝您健康度过美好的新一年。” 姬香冷冷地道:“也祝皇太子殿下新的一年快乐安康。” 守仁知道今天是无法得手了,只能欠身道:“那么,两位姨母,守仁告辞了。” 他悻悻地转身走出大厅,就见花音和小奈正抱着双臂,挎着太刀,门神一般站在左右。 守仁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花音和小奈也冷哼一声,扭过了脸儿去。 大厅里,多子迅速整理好自己的和服,恢复了端庄的坐姿,淡淡地道:“姬香啊,你有心了,这么早就赶来给我拜年。” 两个女人从小争到大,什么都要争,多子现在不管心里再如何凄苦,也不想被她的死对头看到半点狼狈。 这,已经是她最后的体面了。 姬香笑嘻嘻地看看她,抬脚一甩,把木屐甩到了门口,然后在多子面前盘膝坐下来。 姬香手支在腿上,托着下巴,对多子揶揄道:“是啊,你看我多想着你,现在也只有我还想着你吧,要不是我来的及时……” 姬香乌溜溜的目光瞄了眼多子仓促拉起,却还露出一痕白嫩的胸口,促狭地道:“你怕是要被一只小狼狗给爬了呢。 不过,貌似你也不亏喔,毕竟给了你皇后身份的那个男人,甚至没有能力让你成为一个女人。 你个老女人,被一个年轻男人欺负……,哎哟哟,我忽然觉得也不是那么可怜了呢。” “你去死啊,臭女人!” 多子被她破防了,咬牙切齿地扑到姬香身上,两个人就扭打起来。 “你为什么要恨我,你为什么要恨我,你稀罕这个皇后的身份,你拿去啊!” 多子嘶吼着,泪流满面:“我不要了,这个皇后的名份,给我带来的只有不幸,你为什么还要欺负我?” 姬香可是剑圣的徒弟,真要是想打她,一脚就能把多子踹到大厅一角昏死过去。 可她没有动用真正的力量,一番扭打,也只是把多子甩到了一边。 两个女人和服半褪,发髻散乱。 和服又是不穿小衣的那种服饰,这时的形象可真是够瞧的。 多子彻底崩溃,趴在地上哀哀痛哭起来。 “哎呀,你个臭女人,打伤我了。” 姬香拉了拉衣服,看着自己手腕上那道被多子的指甲划破的伤痕,如果不及时医治,很可能一刻钟的功夫就痊愈了。 姬香一早的精心打扮全白费了,头发蓬乱,像个乞妇。 多子伏地大哭,肩膀怂动着:“我被害惨了,如果能从头再来,我宁愿是你拿走皇后的身份。 是我,是我这个不幸的女人,替你挡下了不幸的命运,你还要一直欺负我! 你干脆杀了我算了,我不想活了,我不要活了……” “诶……” 姬香被她哭的有点不好意思了,看看她现在的倒霉样子,这个皇后…… 貌似还真的要庆幸当初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呢。 可是要姬香对她从小斗到大的死对头服软,那是不可能的。 姬香冲着多子屁股上蹬了两脚,没好气地道:“大过年的,你不要这么晦气好不好?闭嘴啦。” 多子没理她,哭得更大声了。 姬香无奈地回头看看门口,但花音和小奈已经先一步扭过了脸儿去,直挺挺地看着院子。 这对冤家之间的那笔烂帐,谁能理得清啊,她们才懒得插手。 姬香蹭了蹭鼻子,无奈地道:“守仁不是已经走了吗?又不是我欺负你,你还要怎样?” “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欺负我。” “好啦,不是说出了正月,你就要迁居近卫河原了吗? 就算被守仁欺负,又被我欺负,我们也欺负不了你几天嘛,哈哈哈哈……” 姬香安慰的话刚说到一半,想到多子接下来的悲惨遭遇,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多子皇太后被彻底气疯了,她从地上爬起来,再度扑向姬香。 她双手狠狠地去掐姬香的脖子:“去死吧混蛋,我们两个一起死!” “放手啦疯女人,放手,我可要还手啦?” 姬香的头发被弄的更乱了,她格挡着多子的双手,眼见这女人原本娇媚的小脸一派狰狞,好像真被她气疯了,不禁有点发慌。 “喂喂喂,我保护你,我带你走成不成?” 多子一下子不动了,但一双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瞪着姬香。 姬香道:“我带你走,去博多津,好不好?” 多子一字一句地道:“你能带我走?” 姬香摊手道:“天皇只是想让你离开京都嘛,本来他还不好意思把你赶的太远,我肯带你去博多津,他为什么不愿意?” “你……没有骗我?” 姬香冷笑起来,傲然道:“从小到大,欺负你呢,我就有,但我何曾骗过你一句?” 多子又定定地盯了她半晌,慢慢放开了双手。 姬香忽然觉得自己亏大发了,本来是来嘲笑她的啊,我为什么要帮她? 带她走也行,把她带去博多津,让她当我的侍女,我天天使唤她。 啊哈哈哈哈…… 这样一想,姬香又无比期待起来。 …… 正旦,到了。 大宋临安,爆竹声声,一派喜庆。 大宋正旦,举国同庆。 皇帝改元,建号隆兴。 高丽称臣,新金称弟,金国献临洮于宋。 官家赵瑗祭告天地、祖宗,“绍兴”这个年号,和赵构一起,被永远尘封了起来。 一元初始,万象更新,未来可期! 第560章 吾欲一鸣惊人 宋代的元旦休沐假有七天,元宵节也是七天。 不过,官府是要留人当值加班的。 地方官府的正印官,在节日期是统统不许离开衙门的。 至于京城的许多官署,更是连普通的吏员都没有休沐,反而比平时要更加忙碌。 比如都察院,刚刚以御史台为基本框架重组完成。 由于人员调整极大,所以很多事务不能平滑过渡,需要进行很繁琐的交接。 在这种情况下,又适逢新春佳节,都察院需要派监察御史赴各地方巡视地方,考察民情,留守人员的人手不足,就更加忙碌了。 不过整个临安行在,最忙的还是临安府衙。 节日期间,临安府衙不仅要负责临安城的维护、管理和运转方面,事务成倍增加,还有许多平时不需要做的事。 比如通判刘以观一直负责法司方面的事务。 在元旦期间,他就从临安狱调拨了许多轻罪的犯人出来,在临安城的一些大小路口表演节目,内容多以普法和导人向善为主题。 还别说,大牢里藏龙卧虎,人才很多,不少犯人都有绝活,演出的节目五花八门,倒也挺吸引人的。 乔老爷这边,就会派衙役和各厢、坊的街子、铺丁四处巡弋,看看谁家夜里不见窗上有灯光、到了饭点烟囱不冒炊烟。 那他们就得登门了解仔细,看看这户人家是不是点不起灯,吃不起饭。 有巡视的官差,和熟悉该坊民情的坊丁共同调查一番,如果确实是太贫穷的,就会由官府酌情发放“钱酒油烛”。 临安乃首善之地,大过年的,起码你得让那种穷的活不下去的人家过个好年,不然这种节日气氛下很容易出大问题。 汪紫瑞现在暂代杨沅的职务,所以去探望孤寡老人、慰问孤儿院的活计,就要落在他的头上了。 汪通判这几天对着老人要笑,对着孩子更要笑,笑得脸都酸了。 杨沅正值新婚之喜,宋代官员的婚假是九天,所以直到大年初五,杨沅才回到临安府衙。 “破五”迎财神,但杨沅可不是财神,所以他也没有受到隆重的欢迎,实在是所有的人都在忙,临安府里没几个人坐衙了。 如今就只剩下乔贞,领着小猫三五只,在府衙里坐镇。 杨沅帮着乔老爷处理了一些政务,第二天吏部就派人到临安府,传达了对杨沅的任命: 迁升都察院,任右佥都御史。 “依依不舍”地把杨沅送出了府门,乔老爷的腰杆儿便挺了起来,他觉得肩头的重担都一下子减轻了许多。 乔府尹和杨沅相处很有压力。 刘以观此人有些刻薄,张宓此人有些无耻,汪紫瑞刚从地方上升起来,脾气秉性还有待观察,不过这三人对于任内之事,能力还是有的。 虽说三人各有各的毛病,至少面对他们的时候,乔贞没有心理压力。 杨沅倒是没有这三個人的毛病,可他做事太喜欢不按规矩来。 这种人做哪有着太多不可确定性,偏偏又有强大的后台,这是任何主官都不欢迎的部下。 走吧,走吧,你我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乔老爷站在府衙门口,抚着胡须,看着杨沅带着他的小厮刘大壮,随同吏部传达任命的官员一并离开,便把大袖潇洒地一甩,飘然回到府衙,一头扎进他堆积如山的案牍中去。 …… 都察院的官署所在地就是原来的御史台。 由于刚刚改制,事情过于繁杂,所以这个节,就没给任何人放假。 杨沅在一位吏部郎中陪同下赶到了都察院,见到了都御史朱倬。 都御史朱倬是宣和年间的进士,今年七十岁,皓首白须,精神倒还矍铄。 朱棹此人刚正不阿,两袖清风,曾经因为当面顶撞秦桧而被贬为越州教授,坐过好几年冷板凳。 等吏部人员离开,朱倬就向杨沅介绍了一番都察院的情况。 都察院都御史本该设立左右两员,不过现在还只有他一个右都御史。 左右副都御史倒是配置齐全了。 左副都御史名叫肖鸿基,是绍兴五年的进士,从彰州知府任上调来的。 右都御史名叫谈琦,是建炎初年的一位进士。 左右佥都御史中,左佥都御史王晨坤,比杨沅到任只早了半个月,是绍兴年间的一位进士。 由于许多监察御史分赴各路巡察去了,留在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只剩下二十多人,其中有三个是杨沅的同年。 他们和杨沅是同科进士,萧毅然、卢承泽还有于泽平。 杨沅是新科状元,萧毅然是榜眼,卢承泽是探花。 这一甲头三名,现在全都调进了都察院,可见赵官家对于都察院的期许之深。 不过,都御史朱倬觉得年纪太大的人固然没有朝气,可是太年轻的人又缺乏历练,容易被人蒙蔽或者出现其他问题。 所以朱倬更看重那些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曾在地方上任职过的的御史。 此番被他派去地方巡察的,也基本属于这一年龄段和这等任职履历的人。 而萧毅然、卢承泽和于泽平,都是年纪不大,而且刚刚入仕,就被他留在了京城。 于泽平是今科二甲进士,本来是被派去平江府任职的。 他在平江刚上任半年有余,就被调回了临安,并且就职于都察院这样一个炙手可热的衙门,可见是有些背景的。 朱倬和杨沅介绍完了情况,就把左右副都御史还有佥都御史王晨坤找来,让这些同僚和杨沅见个面,彼此认识一下,然后才让人带杨沅去他的签押房。 此时,萧毅然、卢承泽和于泽平三人,已经等在杨沅的签押房外了。 对于杨沅的到来,萧毅然是非常高兴的。 萧榜眼一直是杨沅的拥趸,对于杨沅出使北国,在外边转悠了一圈儿,就给大宋领回两个小弟,还把一个当叔的给逼成小弟这件事,萧榜眼是心服口服的。 现在他已经成了杨沅的小迷弟了。 探花卢承泽对于杨沅的心情却复杂的很。 在杨沅出使金国之前,他还颇有心气儿要跟杨沅争一争。 高中状元并不能说明一切,纵观历史,高中状元的许多人,未必就能走到最高最远。 可现在杨沅是右佥都御史,而且还是一位侯爵,两人的差距就太大了。 对此,不管是出于彼此的政治立场,还是个人的嫉妒心、自尊心,都让卢探花格外纠结。 杨沅一到签押房,就看到三人正候在廊下。 “同年”之间更容易抱团,形成一个同年小圈子,这也是原因之一,因为他们更方便来往。 像杨沅这种朝廷新贵,其他人就算想来亲近,也得先找一块合适的敲门砖。 而萧毅然、卢承泽和于泽平跟杨沅的同年关系,天然就是一块敲门砖。 他们曾一起进考场,一起金殿面君,一同成为天子门生,一起跨马游街,这样的交情还不够亲近么? 一见三人,杨沅也显得很热情,忙把三人让进签押房。 小厮刘大壮已经先来一步,熟悉了签押房内外,马上就给四人上了茶。 于泽平呷了一口茶,便微笑道:“好茶,子岳这茶是最上品的狮峰龙井啊。” 杨沅微笑颔首,吩咐道:“大壮,把我那茶取来,三位同年一人一罐,大家拿回去尝个新鲜。” 三人连忙推辞一番,这刚刚相见,上官倒给下官送起礼来,怎么好意思。 一番推让,三人才把茶收了。 卢承泽笑道:“子岳当初殿试时,便为岳飞将军大声疾呼,又是子岳你一力倡导对金政策的调整,如今看来,子岳都是对的,此等前瞻之力,实为我等之楷模。” 萧毅然道:“卑职听说您将出任本院佥宪,真是欢喜的很。今后我等追随佥宪,必能大有作为。” 于泽平道:“是啊,职等刚刚做官,年轻识浅,总宪放心不下,此番派御史巡察地方,便不敢放我们独当一面。以后有佥宪在,我们就有了主心骨了。” 卢承泽听了,脸色就有点不自然起来。 他一口一个“子岳”,人家却称呼杨沅的职务,这岂不是显得他很没有分寸? 杨沅道:“方才我见亚相,亚相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朝野上下都在等着咱们亚相这三把火。而亚相这三把火,却要看你我怎么烧了。 巡察地方固然重要,但要依我看,留在临安,未必就没有大事可做。 如今都察院刚刚建立,从御史台移交来的许多卷宗,三位可以好好梳理一下。 那些疑案大案、久拖不决的案件你们全都找出来,我们要一一予以解决。 当初御史台管不了事,我管;如今都察院里别人不愿意管的事,我还管;别人不敢管的事,我更要管。杨某人做事,就喜欢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萧毅然和于泽平听的热血沸腾,大感振奋。 他们刚刚入仕,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想要轰轰烈烈大展拳脚,可是都御史朱倬过于持重,信不过他们这样资历浅的年轻人,现在有了杨沅,可就不一样了。 卢承泽听了却只是暗暗冷笑,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以为你是官家宠臣,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不过,转念一想,卢承泽忽然又转变了主意。 好啊,既然伱想啃硬骨头,那我就翻遍御史台移交过来的旧案,好好找几桩难办的案子给你。 今日你夸下海口,来日我看你如何收场! …… 枢密院里,张宓原先任职的宣旨院,和机速房之间的围墙,被人拆出了一个大口子。 这里将要改建为一道门户。 枢密院对内对外最重要的谍报部门,一直是八绂堂的蝉字房和鱼字房。 现在郑远东把针对西夏的谍报事务划拨了出来,交给了“雀字房”。 “雀字房”由一个内务部门,一下子变成了以对外谍报为主的衙门,人手和事务范围都扩大了,原来的人员配备和办公区域就不敷使用了。 郑远东便去请示杨存中。 杨存中对于机速房的态度和秦熺不同,秦熺对机速房是百般打压和限制,杨存中对机速房却非常看重。 因此,他就压缩了一些大而无用的官署,合并、裁撤或集中了一批,腾出了更多的地方给机速房使用。 现在打开这面墙,“雀字房”就要从原来的签押房搬出来,把原宣旨院的一半当作他们新的官署。 刘商秋现在是“雀字房”承旨,专司对西夏的谍报事务。 刘商秋活的比女人还精致,对于宣旨院的建筑和陈设很不满意。 再加上这是从宣旨院划拨过来的一半区域,本来也需要做一番调整和重新修葺。 但是“官不修衙”的规矩就算郑远东和杨存中也不敢轻易冒犯。 不要说大兴土木了,就算只是修饬一番,他们都觉得不合适。 刘商秋磨了他们许久,最后承诺所有费用他个人承担,杨存中才去请示官家,照准了。 刘商秋高兴不已,马上就让人把王长生给请了来, 之前去杨府拜会的时候,刘商秋对于杨府大宅的建造就非常欣赏。 他特意问过杨沅,知道了王长生这位大匠的名字,这次就想到了他。 如今虽然还在正月里,可刘商秋开的工钱高,工人们只休了三天,就已恢复施工了。 “呵,设雀字房,专司对西夏谍报搜集。” 刘商秋站在廊下,摸挲着水润晶莹的玉把件儿,一脸的嫌弃:“西夏人的探子叫‘飞鹞子’,杨存中、郑远东这两个蠢货叫我主持‘雀字房’。麻雀对付鹞子,这跟肉包子打狗又有什么区别?” 顺利完成了对金国和新金接待任务的袁成举和郭绪之,现在是他的左右押衙。 两位押衙官站在刘商秋的左右,眼观鼻、鼻观心,状若老僧入定。 自家承旨官吐槽都承旨和枢相,他们两个能怎么办,只好装作没听见。 “哗啦~” 一道房山墙,在几名力工的大锤轮番敲砸之下,轰然垮塌了,灰尘溅起老高。 虽然隔的还远,灰尘没飘过来,刘商秋还是及时摸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掩住了口鼻。 “成举,你去告诉他们,容易起灰的地方拆的时候先泼些水,我们还有一半屋舍有人办公呢,这尘土漫天的怎么成?” 袁成举答应一声,刚向前走出两步,就听见一阵怪叫。 正在散去的烟尘之中冲出几个工人来,一个个面无人色,大呼小叫。 “死人啊,死人啊……” 刘商秋听了顿时脸色一变,急忙冲上前去,大叫道:“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可是砸到了人吗?还不快去把人挖出来送医,在这里鬼叫什么?” 一个力工面如土色地指着那山墙倒塌处,战战兢兢地叫道:“大官人,那里有死人,不是砸死了人,是墙里头,有死人呐!” 第561章 意外中的意外 枢密院修缮衙门,竟然发现一道山墙有夹层,夹层里边还发现了死尸,这件事立即传开了。 正值新春,官员们要互相拜访走动,民间更是如此。 所以这消息传的飞快,不到半天就已传遍临安的中心城区。 至于那墙壁夹层里的死者究竟是什么人,也是众说纷纭。 其中流传最广的一个说法是:在墙壁夹层里,发现了一个女子和一个幼童的尸体,俱已变成森森白骨。 …… 枢密院里许多人闻讯赶来,远远近近地围观着。 有人对卜官寒千宸道:“你看你看,官不修衙,官不修衙,刘承旨就是不听,这下子麻烦了吧。” 寒千宸悠然道:“官不修衙,可不是这么解释的。 再说了,如果不是因为拆了那堵墙,夹层里藏着这么两具尸体,任谁在这间房里署理公务,想想吓不吓人?” 那人一听,不由打個冷战,变色道:“不要说了,听一听我的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听说刘承旨原打算把那间屋子改成他的签押房的,这要是不曾发现,嘶……” 王长生晃悠到寒千宸身边,摇头道:“一时半会儿的,枢密院这份施工,怕是没办法继续喽。” 郑远东和杨存中闻讯匆匆赶来,围在前面的寇黑衣等官员赶紧让开一条道路。 二人赶到近前,往那倒塌的墙壁处看了看。 事情发生后,刘商秋就赶开了所有人,不许任何人再触碰这里的一砖一石,就见那道山墙,多了一道间隔不过一尺的内墙。 墙壁垮塌了过半,碎石和泥土也落到了夹层里,但仍能看出里边确实藏着两个人。 衣服颜色虽然黯淡了,却仍能看出一具尸体身着襦裳红裙,这样的打扮应该是个年轻的妇人。 只是江南水气重,保存不了干尸,那尸体腐烂的只剩下一具森白的骨架。 另外在这具尸体旁边,还有一个幼童,与她稍隔着两尺左右的距离,灰土半掩着,连衣裳颜色都看不清,但那身体大小,必然是个儿童。 杨存中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地扭过头去,对刘商秋道:“可已通知了有司?” 刘商秋道:“还没有,卑职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情,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郑远东道:“马上派人去通知临安府。” 侦破案件是地方官府的责任,如今枢密院官署之内竟然发现藏尸,还是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这就得由临安府负责侦破了。 临安府这边,乔老爷虽然案牍如山,却也甘之若饴,自从杨沅走了,他是神清气爽啊。 乔老爷正暗爽着,枢密院的人就来了。 一听说枢密院官署里发现了尸体,乔老爷大惊失色,赶紧叫人去,把在街头做普法工作的刘以观找了回来。 两人带上一位司法参军和一位推官,又唤来休沐在家的两个仵作,急急忙忙就去了枢密院。 仵作清理了砖石,小心翼翼地把那两具骨架拿出来,那骨架一碰就散了,为了勘察更加仔细,以期有所发现,两个仵作动作非常缓慢。 趁此机会,临安府司法参军事就去找到宣旨院的人了解了一番此处官署的情况,得知这幢大屋是宣旨院原来勘印、保存一些官方告示、文案、制式公函的所在。 那边仵作在现场就已有所发现,经检查,那妇人年纪应该不到三十岁,喉骨处有断裂的旧伤,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而那孩子,只有四五岁大小,颈骨扭斩,是被人摁着脑袋直接扭断了脖子而死的。 如此结论,只听得乔贞头顶冷气嗖嗖,他那小妾甜儿刚给他生了儿子。 小娃儿抱在怀里,他这当爹的不知有多疼爱,他是真听不得对一个小孩子如此残忍的杀害。 乔贞道:“刘通判,枢密院中竟然发现一个妇人一个孩子的尸骸,这事儿不用明天,就能闹得满城皆知。此案关系重大,本官要你务必尽快侦破此案!” 刘以观脸色阴沉,颊上两道法令纹深得如同刀削一般。 他目光深沉地思索片刻,对那仵作缓缓问道:“这两具尸骸的死亡时间,大概有多久了?” 老仵作道:“从骨骸和衣袍的腐烂情况来看,应该在六七年前。” 刘以观点点头,吩咐道:“把尸骨盛殓,带回府衙,再做详细勘察。” 然后,他向乔贞递了个眼色,走向一边去。 乔贞见状,便跟了过去。 刘以观对乔贞道:“府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六七年前,宣旨院院长是张通判……” 乔贞脸色一变:“什么意思?这幢官署原来不是勘印和甲历文牍存储房吗?你怀疑是张通判他……” “不不不,乔府尹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这凶案发生地,在张通判任宣旨院长时的官署。 张通判现在又在临安府做官,我们临安府若是负责侦破此案的话,于理不合吧?” 乔贞听了,眉头便是一皱。 乔贞迟疑地道:“你是说……移交都察院?” 在大宋原来的三法司中,大理寺是负责审判案件的,刑部是复核案件的,御史台负责监督案件的审判以及介入重大案件的审判。 在御史台改组为都察院以后,大理寺和刑部的职责未变,但都察院的权利和监察力度要比之前只负责弹劾的御史台大的多。 很多时候,都察院都是可以直接介入案件调查的,尤其是涉及官员的案件。 刘以观点点头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作为一只不粘锅成精的乔老爷,自然是没有丝毫犹豫就同意了。 于是,二人先去拜访了一下杨存中和郑远东,然后马不停蹄地就奔了都察院。 都察院里,杨沅是最新报到的官员,不像其他官员对本衙事务介入已经渐深,所以一些俗务现在没有加诸于他。 再加上官家已经和朱倬打了招呼,朱倬知道杨沅这个风头正劲的朝廷新贵,之所以被调进都察院,就是搞事情来了,他的使命是为杨沅保驾护航。 所以,在得知杨沅安排一些监察御史整理御史台积年旧案,想要从中有所发掘之后,也就放任他去做了。 这几天,萧毅然、卢承泽和于泽平几位御史,虽然本心目的各不相同,却都在认真查阅御史台的积压案卷,寻找大案线索, 杨沅这几天就显得比较清闲了。 “行在会子务”失火案的秘密调查,杨沅并没有放下。 此案涉及到寇黑衣这个身份成谜的人究竟是谁,他岂能不予重视。 但是这种事偏偏又着急不得。 三言两语就能推理出一个重大案件,挖出一个重大案犯,永远是神探的塑造。 那都是创作者先设计出结果,再一步步倒推着埋线,最后让这个神探从头登场,把这些隐线又一条条地发掘出来的神奇故事。 真正的破案,大多数都是持之以恒的调查、进行数量巨大的排查等等最朴实无华的方法。 杨沅的大哥杨澈破获金国间谍魏汉强案,别人记住的只有他看到庙中匾额时的起疑,以及他把魏汉强人赃并获的高光一刻,没有人记得他在这两个时间点之间,整整盯梢调查了半年之久。 这半年多的时间,近两百个日日夜夜,就只是单纯的盯梢监视罢了。 但是既然寇黑衣这个人有问题,杨沅就有信心早晚把他抓出来。 乔贞和刘以观赶到了都察院,把事情来龙去脉对都督史朱倬说了一遍。 朱倬一听,竟然在枢密院的夹墙之中,发现了一个女子和一个幼童的尸体,也不禁怵然动容。 且不管这件案子是否涉及到高级官员,就只是在官署中发生这样的命案,这够骇人听闻的了。 朱倬肃然道:“本官明白了,这件事,本官就交给杨沅负责吧。” 乔贞心里“咯噔”一下子,赶紧赔笑道:“呃,杨佥宪原来也是我临安府的官员,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有何不妥?” “呃……杨佥宪原也是我临安府的官员,这个……” 朱倬淡淡一笑,反问道:“此案发生在张宓原本任职的地方而已,难道乔府尹已经断定,凶手就是张宓,亦或与张宓有关?” 乔贞脸色一变,赶紧摆手道:“没有没有,下官没有这么说,也没有这么想。” 朱倬道:“杨沅刚来都察院报到,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所以本官现在还没有给他安排事情,其他人手里都有事情在忙,由他去,再合适不过。” 乔贞瞟了刘以观一眼,刘以观心想,伱想告诉人家杨沅曾和张宓有仇,你说就是了,看我做什么? 乔贞见刘以观一脸懵懂,无奈地收回了目光。 他才不会说呢,之前找理由说杨沅也在临安府任职过,怕他包庇张宓,那是避嫌。 现在告诉杨沅的上司,此人脾气不好,曾经和同僚大打出手,那就是打小报告了。 朱倬道:“既然如此,就这么定了,你们稍等。” 朱倬马上叫人把杨沅唤了来,杨沅一到朱倬的签押房,便惊讶地道:“乔府尹,刘监州,你们二位怎么来了? 可是临安府那边,我还有什么交接不清的地方吗?” 朱倬道:“并非如此,枢密院发现了一桩命案,因为事发地在宣旨院,而现任临安府通判张宓,就是原宣旨院长。 为避嫌,临安府不好查办此案,因此由我都察院负责侦破。本官决定,由你负责侦破此案。” 杨沅顿时一愣,张宓原任的官署发生了命案,乔老爷请我去查案? 难不成乔贞与张宓不合,有意借我的手整治张宓? 宋代已经有回避制度了,回避范围涉及到所有跟原告或被告有亲戚、师生、上下级、仇怨关系,或者荐举关系。 所以严格说来,杨沅去查有可能涉及到张宓的案子,如果和张宓无关还则罢了,如果有关,很容易会被人认为他是挟怨报复。 但杨沅仔细看了看乔贞,乔老爷的笑容有点苦,似乎又不像是他有意要借刀杀人。 乔贞把事发经过对杨沅仔细说了一遍,杨沅便对朱倬肃然道:“卑职明白了,这就带人前往枢密院。” 刘以观道:“我临安府已经派了仵作去过枢密院,两具尸骨也已带回临安府,这两名仵作,现在可以拨归杨佥宪听用。” 杨沅笑道:“多谢刘兄!” 刘以观淡笑道:“理应如此,不必言谢。” 当下,乔贞和刘以观就告辞离去。 二人回到临安府衙,乔贞站在都厅门口,略一沉吟,对刘以观道:“刘监州,此事要不要和张监州说一声?” 刘以观道:“事发于枢密院,查办的是都察院,此事已经沸沸扬扬,张监州应该已经有所耳闻。 你我似乎不便郑重相告,那样似乎有怀疑他的意思,恐怕会令他不快吧?” “有道理!” 乔贞爽快地颔首道:“事务繁忙,那本官就先去处理公务了。” 刘以观见他匆匆而去,不由一怔,恍然大悟后啐了一口,悻悻地道:“滑不溜丢,泥鳅一般,刘某一个不小心就上了你的恶当。” 转过身正要走,忽然记起在枢密院所见的情景,刘以观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枢密院那两具尸体,不会真和张宓有关系吧?若真有关系,此人倒是有些不可貌相了……” …… 杨沅回到自己的签押房,寻思带个监察御史一同前去。 他刚一说明情由,卢承泽便抢着道:“我跟杨佥宪去。” 他是探花郎,虽不及杨沅的状元光环,却也很是耀眼。 再者,其他监察御史都知道他和杨沅的同年关系,却不知道两人的关系实际上并不好。 因此一见他已经开了口,大家自觉争不过,便都闭口不言了。 杨沅道:“好,你们继续整理原御史台卷宗,卢御史,咱们马上去枢密院。” 二人各骑了一匹马,快马加鞭直奔枢密院。 门房老秦还认得杨沅,一见他来,连忙热情地打声招呼。 杨沅倒也没有架子,和老秦信口开了句玩笑,这才和卢承泽走进门去。 眼见杨沅堂堂状元出身、佥都御史,当朝侯爷,长公主的丈夫,竟跟一个卑贱的门子有说有笑,卢承泽暗暗鄙夷。 杨沅熟门熟户,直奔他当年痛殴张宓的宣旨院。 宣旨院在杨存中的吩咐之下已经一分为二,挤压出了一半的空间给“雀字房”。 原宣旨院和雀字房之间,将再砌一道高墙进行隔断,此时还只是挖了一道长长的墙基。 墙基这边的馆阁屋舍,都归雀字房。 有些屋舍因为正处于墙基中间,则一方一部分。 这个时代的房子一般不盖对称的房间数,基本都是单数,这是为了方便区分出一套房屋的主次。 这套充作勘印房和存储房的建筑是七间式的一套房子。 地上挖的墙基是从左边第三间房的墙壁处开始的,显然将来墙头砌起来,那边三间要归宣旨院使用,这边四间归“雀字房”使用。 刘商秋一见是杨沅来了,便露出了古怪的神气。 他倒不是因为杨沅主持此案而惊讶,而是因为想起了姐姐。 六姐自从参加了杨沅的婚宴,相思病更严重了,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傻笑。 刘商秋是看在眼里,愁在心上,他知道这事怨不得人家杨沅,可难免还是心生怨尤。 杨沅见了刘商秋,道:“尸体是青阳兄发现的?” 刘商秋发牢骚道:“我原本只想带兵,郑都承偏要让我来执掌雀字房。 我这一挖,好家伙,直接就挖出两具尸体来。也不晓得这其他几堵墙里头会不会也有东西,这叫人怎敢放心署理公务。” 杨沅道:“你不放心就把它彻底拆了,重新翻建几间房不就行了。” 刘商秋道:“英雄所见略同,我正要如此。杨枢相原还不肯呢,直到我说我自己掏钱,他才不吱声了,真是岂有此理。” 杨沅摇头一笑,上前检查了一番那堵发现尸体的夹墙,问道:“临安府的仵作可有什么发现?” 刘商秋神情一肃,道:“夹墙里是一个年纪不到三旬的小妇人,一个五六岁的幼童。幼童是被扭断了脖子而死,妇人是被掐断了喉咙窒息而死。” 杨沅道:“看这墙壁的痕迹,砌了不少年头了,尸体不是新近被杀的吧?” 刘商秋道:“临安府仵作说,死者被害,再藏于此,已经有六七年了。”、 “当时何人是宣旨院院长?” 刘商秋脸上涌出古怪的神气,道:“张宓。” 杨沅想了一想,道:“这屋子原本是用作勘印的地方,所以死者未必就和张宓有关。” “对!”刘商秋随口应和着,却一副“我不信你不会公报私仇”的模样。 杨沅白了他一眼,道:“这勘印房平时使用的多吗?” 刘商秋向一个人招了招手,对杨沅介绍道:“此人是勘印房主事徐洪诚,他们的事儿我不清楚,你直接问他好了。” 那人跑到近前,刘商秋道:“徐主事,这位你也认得,他现在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奉命勘查此案,有话要问你。” 那位徐主事当初是见过杨沅当着枢密使的面儿痛打张宓的。 这等狠人,现在跟他作对的死的死垮的垮,他倒是越升越高了,难免心存敬畏,便向杨沅点头哈腰地一笑。 杨沅道:“徐主事,这勘印房平时使用的多吗?” 徐主事道:“需要勘印东西的时候,可能就要日夜赶工,忙碌的很。 不需要勘印东西的时候,可能一个月两个月也不用开启一回。” 杨沅又问:“你在宣旨院做事多久了?” 徐洪诚道:“下官任职于宣旨院快十年了。” 杨沅道:“一直在勘印房?” “不不不,调来勘印房刚满五年。” “勘印房上一任主事呢?” “三年前调江陵府公安县任主簿去了。” “勘印房自十年前至今,所有官员、吏员、执役,你给我列一个名单来。 谁人负责什么,官职是什么,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都要一一列明。 还有,在此期间,何时修缮过这套房子,由谁主持修缮的,这么多的砖头泥沙运入,不会没有记录吧?表格法会用吗?” “会会会,现在枢密院都用此法进行各种事项的统计。” “好,快去,我一会离开时就要带走!” 那徐洪诚松了口气,连忙一溜烟地跑开了。 杨沅从那破开的大洞里走进勘印房去,刘商秋也跟了进去。 里边的东西已经搬空了,但仍有浓重的墨臭味,原本是青砖的地面现在也看不出本色了。 刘商秋小心翼翼地走着,见杨沅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不时敲一下墙壁,跺一脚地面,不禁提心吊胆起来。 “二郎,你……这是在看什么,不会下边真的还藏有尸体吧?” 杨沅随口道:“我只是勘察一下罢了,你不是要把这里拆了重建么,还担心什么。” 杨沅从勘印房里出来,看看墙基那边三间房,道:“那三间拨给宣旨院使用了?” 刘商秋道:“不错。这房子原本就是宣旨院的,是枢相把这边划给了我们而已。” 杨沅对卢承泽道:“你去写几张封条,把这勘印房包括那边的三间房,所有门窗全部封了。 没有本官允许,封条贴上之后,任何人不得再进出。” 卢承泽答应一声,便去准备封条了。 他知道杨沅和张宓有私怨,如今自告奋勇地跟来,就是想看看杨沅会不会刻意针对张宓。 这种事就算有,也不足以扳倒如日中天的杨沅,但黑材料可不就是一点一点积攒的么。 杨沅打发走了卢承泽,便对刘商秋道:“走,趁着还没封存,咱们去那边三间房里瞧瞧。” 刘商秋又唤来宣旨院勘印房的一个人,勘印房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一时间人人自危,那人也显得非常乖巧,生怕自己受了牵连。 一听杨沅吩咐,他便取了钥匙,乖乖地打开了门户。 雕板、印床、油墨、毛刷、纸张…… 由于这些东西原本摆放在七间房里,现在集中到了三间房,所以里边的空间比较局促。 刘商秋好洁,一见这般情形,就不往深里走了。 杨沅里外转悠了一圈,这里敲敲墙壁,那里跺跺脚下,都是实心的,没有发现什么异状。 杨沅正要走出去,忽然嗅到一抹熟悉的气味,不由心中一动,又站住了脚步。 他的目光缓缓看向墙角的一张木制的工作台,那上边各种油墨染料涂抹的非常肮脏,台上还摆着几只油墨桶。 杨沅走过去,凑到那些油墨桶前,挨个儿地嗅了嗅,又盯着那染料板一样五颜六色的工作台,弯下腰去嗅了嗅。 他嗅到了一股很奇特的油墨味儿,那味儿和老苟叔从“李巧儿绣坊”采集来的油墨样品非常相似。 第562章 给你上一课 那张用来调配颜料的桌子因为湿了干,干了湿的,已经皲裂十分严重。 杨沅拔出佩刀,用刀尖将他嗅出味道有异的那部分浸染了颜料的桌面,沿着裂开的缝隙微微一撬,便撬起了一片。 杨沅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把那块带着染料的木片包起,又揣回了怀中。 刘商秋用一方手帕掩在鼻子下边,看着他怪异的举动,等他回到门前,便把眉毛一挑,问道:“有发现了?” 杨沅点点头,走出勘印房,才对刘商秋道:“青阳兄,你去请示杨枢使,从即刻起,枢密院许进不许出!” 刘商秋兴奋起来:“什么意思?你不会……这么快就破案了吧?” 杨沅道:“你先去,我回头再和你解释。” 刘商秋爽快地道:“好!” 他转身刚要走,又回过身来,兴冲冲地道:“用不用从御前弓马子弟所调些兵来?” 杨沅无奈地道:“青阳兄,我们是抓贼,不是剿匪啊。” 刘商秋顿觉无趣,应道:“知道啦。”便快步离去。 杨沅又吩咐刘大壮:“你回去一趟,告诉夫人,就说我今晚有公务处理,不回家了。” 大壮答应一声,也匆匆离去。 寇黑衣疑惑地看着杨沅的举动,忍不住走过来道:“二郎,这个案子,可是已有所发现了?” 杨沅微笑道:“不错,查到了一些线索。” 寇黑衣微露讶意,然后微笑起来:“二郎好生了得,不愧是天上文曲下凡。” 他也不问杨沅发现了什么,只道:“可有需要我帮忙之处?” 杨沅道:“不必,这点事情,我还处理得来。” “好!” 寇黑衣微笑地点点头:“那我回签押房了,如果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寇黑衣悠然而去。 他去“李巧儿书坊”那天,就往杨家秘密投递了一封示警信。 当时他把密信封在一个蜡丸里,先投石敲打窗子,待杨沅披衣提刀而出,把蜡丸抛在杨沅脚下,眼看着他捡起来,这才放心离去。 他相信以杨沅的本领,在有了戒备的前提下,国相派来的人只怕是很难得手了。 对他而言,这件事是必须要做的。 他是一个卧底,是一個一旦暴露,就要断了生机的男人。 所以,他在临安游戏风尘,赢得一个薄幸浪子的称号,从不敢真的对哪个女人动心。 因为他知道,女人想要的,他给不起,他给不起对方想要的家,给不起对方想要的安宁。 他封锁了自己的感情,不想在大宋和任何人真正产生感情上的羁绊。 可惜在和杨澈的接触中,还是失败了。 杨澈是他在卧底的大宋唯一的兄弟,而杨沅又是他兄弟最爱的兄弟。 所以,无论如何,他不想在他知情的前提下,却什么都不做。 除非这么做与他西夏的根本利益有着无法分割的联系。 但,他从不觉得杨沅个人对于两国之争,能有什么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 …… 杨沅目送寇黑衣离去,目光中带着一丝审视的疑惑。 他方才让刘商秋去封锁枢密院,让大壮回去报讯,故意做出一副已有所获的模样,未尝没有敲山震虎的意思。 一个人心中有鬼时,就算他再镇定,也会不自觉地露出一丝蛛丝马迹,尤其是在他认为自己绝对没有被怀疑的时候。 可是,刚刚与寇黑衣一番简单的对答,杨沅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 勘印房里奇怪的油墨,难道真的与他无关? 卢承泽提着写好的一堆封条赶了回来。 因为没有来得及回都察院去请印,所以他请郑远东加了印钤,并加上了自己手写的名字。 到底是探花郎,一副副封条写的字体极为优美。 “佥宪,卑职已经把封条写好了。” 杨沅接过封条道:“你再去各个门户处查访,六七年前,把守各处门户的是何人。 他们可曾见过一个妇人领着一个孩子进入枢密院,是什么人把她们领进来的,又或者她们要见谁。” 卢承泽答应一声,便匆匆去了。 不一会儿,刘商秋得到杨存中的同意,便领着袁成举、郭绪之,安排“雀字房”的人分赴枢密院各道门户,下达了“许进不许出”的命令。 …… 张宓此时正在代表临安府,走访在临安养老的致仕官员。 这就相当于对老干部的一个春节团拜了。 所以当城中许多人都知道枢密院出了一桩奇案的消息时,他还一无所知。 他是按照这些致仕官员住在临安府由远至近的顺序去走访的。 这样一圈走回来,正好回到城中心。 待他已经走访了十数位够级别的致仕高官后,终于在一位致仕的侍郎那里,听到了枢密院出事的消息。 “竟有此事!” 张宓惊讶地道:“那妇人孩子的尸体就发现在宣旨院? 下官之前就是在宣旨院任职的呀,想不到在本官眼皮子底下……太可怕了。” 张宓与那位侍郎和侍郎家跑来说及此事的一个孙儿说起此事时,既感震惊,又觉气愤。 三个人愤愤然点评一番,张宓这才告辞离开。 张宓步履从容,走得四平八稳,待他上了车子,向送到门口的侍郎之子含笑拱一拱手,这才吩咐道:“走吧!” 马车启动,缓缓驶离了那位侍郎家,车上轿帘儿一放,张宓立即脸色惨白,汗出如浆。 官不修衙啊! 那尸体埋在那里,本来是再安全不过的地方。 除非那房子垮塌,否则永远都不可能被人发现的地方,怎么就能突然修起了房子? 不,光是修缮都没问题,居然拆房子! 这根本不可能的事,偏偏就发生了…… 张宓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方才因为强作镇定,使得他的呼吸和心跳报复性发作起来,一时间头晕眼花,浑身乏力。 那一块手帕擦拭着他的额头、脸颊和脖颈,片刻功夫就已湿透了。 “改道,去枢密院。” 张宓好不容易挣扎坐起,对车外吩咐了一句。 车把式答应一声,便往枢密院行去。 张宓忽然心中一动,又急急吩咐道:“回临安府。” 车把式答应一声,车子再次改道。 一条街还没走到尽头,张宓再次改变了主意:“时间还早,依旧去定民坊拜访王尚书吧。” 如此五次三番的变道,那车把式也察觉有点不对劲了,不过他可不敢有丝毫质疑,连忙答应一声,依旧向着原定的拜会目标家驶去。 张宓忽然想清楚了,如果惊慌之下举止失常,极易露出马脚。 尸体是在宣旨院发现的,他本就有重大嫌疑,这时越是淡定,才越不会引起他人的怀疑。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现在只能硬着头皮扛了。 生机,未必没有。 张宓坐在车上,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 当他的眼睛闭上的那一刻,眼前忽然看到了那个温婉、羞怯的小女人,她正楚楚可怜的看着自己,手里还牵着一个小男孩。 张宓猛地打了个哆嗦,又猛然张开了眼睛。 …… 宣旨院勘印房的主事徐洪诚,用了一个多时辰,才把一份从十年前到现在的,所有曾在勘印房任职人员的名单做出来。 其实,哪怕有着十年的跨度,也并不涉及太多的人员。 底层的吏目、执役们流动性并不大,甚至非常小。 因为吏员、执役,在一个衙门、一个职位上干一辈子,那是很寻常的事。 真正能够流动起来的人,是官。 而官的话,地方官任职是三年起步,枢密院这种地方的官员每一届任期就更长了。 所以,除非是在任期内考功极差,被贬官了;又或者表现极好,破格提升了,否则都会任期满了才走。 如此一来,宣旨院的勘印房十年中也不过就是两到三任主官的事儿。 只不过,宣旨院的人事档案都是用旧方式记录的,翻阅查找起来比较费事,所以才用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此时,已经将近黄昏。 因为枢密院各个门户都已接到命令,从即刻起,许进不许出,所以门前禁卫刀出鞘、箭上弦,严阵以待。 一些来不及得到通知的官吏执役要放衙回家,却被堵在了门口。 听说是杨沅向枢相请命封锁了枢密院,他们立即就不再抱怨了。 宣旨院勘印房中发现两具尸体,而且一个是妇人,一个是孩子。 此等杀人恶行实在太过令人发指,枢密院上下人等谁不是义愤填膺。 现在杨沅封了枢密院,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的事情,而是有了准确目标,要动手拿人的架势。 他只来看上一眼,就已经找到了凶手? 凶手可就是他们的同僚啊! 虽然还在正月里,大家都想早点下值回家,可这种瓜,谁不想第一时间吃到? 于是大家心平气和地回了自己的签押房,他们也想知道,藏尸于枢密院的杀人凶手,究竟是谁。 杨存中对杨沅一直很是欣赏,刘商秋找他把事情一说,杨存中马上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派人通知门子,去附近饭馆叫了“索唤”,给今晚留在枢密院的所有人准备了晚餐。 …… 杨沅接过宣旨院勘印房主事徐洪诚交给他的表格,果然这么索查资料方便了许多。 杨沅先看了一下表格上近十年来的维修记录。 没有! 一次都没有。 神奇的“官不修衙!” 可是,那道贴着山墙一尺又砌起来的第二道墙,是六七年前砌的。 既然没有维修记录,那些沙石砖块是怎么运进来的? 杨沅忽然想到了他方才勘察那三间房时所见的东西。 难道是把砌墙的材料藏在纸张、油墨甚至印刷设备的箱子里,冒充印刷设备或者耗材运进来的? 杨沅马上把徐洪诚唤来,让他再做一张表,把十年来勘印房购进油墨纸张等各项物资的时间、数量等也做个表格出来。 随后,杨沅又找到被集中在庭院里,一时无所事事的工人,问道:“伱们工头……王先生?” 杨沅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了王长生,不禁讶异地道:“王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王长生上前道:“这不是因为刘承旨相请,帮他改建官舍嘛。” 杨沅道:“这才多少活,小打小闹的事情,应该用不到你这位建造大匠出马吧?” 刘商秋得意洋洋地道:“那自然是因为我给的钱多。” 王长生干笑道:“是啊是啊,我家里人口多,得赚钱养家。” 王长生这么一说,杨沅才想起来,王长生去了一趟日本,领回来十多个小妾。 杨沅打量了他一番,赞道:“王先生精神矍铄啊,难得,难得,那么多的东瀛侍妾,还能保养到这般模样,实在难得。” 王长生听了,便得意洋洋起来,少不得自我吹嘘一番,再夸奖杨沅一顿。 你夸我精神奕奕,我赞你气宇轩昂,你称我宝刀不老,我说你阳刚威猛…… 两个人一番商业互吹,刘商秋实在受不了他们两个无耻吹牛逼的言语,仓惶败退而去。 王长生这才小声对杨沅道:“二郎,你有所不知!他们这座官衙,还是吴越国时建造的。 我之所以愿意接这个活,图的就是他肯让我亲手拆一幢两百年前的官舍,看看当时匠人的手艺,以及他们如何保证这座官舍受两百年风雨侵袭,依旧屹立不倒的手段。” 杨沅恍然大悟。 得益于“官不修衙”的传统,能够拆官衙的机会可不多。 以王长生这等建造大家的本事,你随便给他一块砖头上起粘合作用的泥土,他都能马上看出其中的成分。 这才是吸引王长生接了这个活的主要原因。 杨沅道:“王先生,我正有事要请教你,你看这山墙内的这堵夹层墙,需要多久才能砌好?” 王长生不屑地道:“如果就是这般粗糙的手艺,老夫出手的话,最多一天半就完工了。 不过那可是当年啊,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现在连砌两天的墙,我可吃不消。” 杨沅道心中一动,问道:“你是说,以你的手艺,连砌两天可以完成?每天砌多久?” 王长生道:“大概三个半时辰吧。” “那么手艺一般的人呢?” “那就得三到四天了。” “一个人?” “对。” “这样的话,如果一个人,每天只砌一个时辰,也得半个月了。” “不然,至少二十四五天。” “何以如此?” “就算每天只干一个时辰,提水和泥这些事儿耗费的时间可也不会省下太多。” “懂了,多谢王大匠!” 杨沅从王长生这儿弄清了建造周期和工程量,便回到刘商秋的雀字签押房,提起笔,在那张表格上涂抹起来。 这时卢承泽已经遍访了各处门户的门房,这些门房流动性更是为零,基本上干就干到死的那种。 所以,几处门户,就算不是全部门房都是六七年前就在那里,也有当时就在那里做门房的老人。 但卢承泽问了一圈儿,却没有人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小妇人带了一个孩子来过的事情。 卢承泽找到杨沅一说,杨沅便冷笑道:“本官对此早有预料了。 六七年前的事情,如果忘记了,也不算太离谱,不会有人因此而治其罪。 可是嘴巴不严,却会成为众矢之的,故而就算有人记得,也不会说的。” 卢承泽怒道:“咱们可以把他们带回都察院严加讯问。” 杨沅摇头道:“你别小瞧了这些身份卑微的门房,那都是成了精的人物,恫吓是吓不住他们的。” 杨沅道:“他们不肯说,未必是涉入此案,不过是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罢了。 卢御史,麻烦你再走一趟,把所有的门房都叫来。 大堂上只留你我二人,逐一盘问。只要旁人不能确定是他说的,便有人可以不再忌讳了。” 卢承泽心道:“这法子靠谱么?那妇人带个孩子,走的一定是侧门儿,而且极可能是宣旨院的那道侧门儿。 我们一番盘问,只要拿到消息,旁人猜也猜到是何人招拱的了。” 不过,他可不介意杨沅自作聪明,因此出丑,因此爽快地答应一声,又去安排了。 不一会儿,枢密院各道门户处守门的门房,都被带到了雀字房。 杨沅清了场,连刘商秋这位雀字房掌房都赶了出去,签押房中只留他和卢承泽两人,然后便逐一提审门房。 杨沅盘问,卢承泽记录,一个个门房问过去,第一个被提审的就是守宣旨院那道侧门的门房。 但所有人的回答,都和之前一样。 这时,提审到了守枢密院正门的老秦。 杨沅忽然对卢承泽笑道:“不必记了,过来喝茶。” 卢承泽本来就觉得这是在做无用功,闻言把笔一搁,走过来坐下,学着杨沅的样子,悠然地跷起二郎腿来,抿了口茶。 房门一开,老秦探头进来,一见杨沅颤着二郎腿坐在里边,旁边只陪了一个官员,再无他人,不由呲牙一乐,闪身进来,关上了房门。 “老秦呐,过来,坐,坐着聊。” 杨沅随意地向门房老秦招招手,让他在对面椅上坐下。 老秦哪里敢坐,推辞再三,这才欠着半个屁股坐了。 杨沅给他倒了杯茶,老秦赶紧主动上前接过。 杨沅对他问候了几句家常,不过就是现在身体如何,家中儿孙都在做什么营生一类的。 寒喧已毕,便道:“老秦,我记得,你守这枢密院的大门,有十年之久了吧?” 老秦呲牙笑道:“已经十二年七个月了,老朽是绍兴十三年五月到枢密院做门房的,是那一年端午节后第四天来的。” 杨沅竖起大拇指道:“老秦你这记性,真是叫人不服都不行。” 老秦得意地道:“那你看,老朽虽然只是一个门子,可这每日迎来送往的,第一道门户就是咱。 必须得记性好、有眼力,嘴巴甜,要不然,怎能一直当这正门门房。” 杨沅颔首道:“确实,门房看起来不起眼,要想做好了,内中也有大学问。” 老秦笑道:“大学问可不敢说,但也不能浑浑噩噩,马虎度日罢了。” 杨沅微笑地呷一口茶,说道:“亏你这般好记性,有件事问你,你好好想一想。 六七年前,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连续一个月的时间内,宣旨院中有何人每日早来晚归,时间至少半个时辰甚至一个时辰以上的。” 老秦一愣,抬眼望去,杨沅正目光深沉地看着他。 二人对视片刻,老秦便低头思索起来。 卢承泽微微一讶,看了杨沅一眼,不是询问一个妇人带个孩子来枢密院的事么?怎么又…… 过了片刻,老秦抬起头来,缓缓说道:“时任勘印房管库的何逍,还有勘印房的管事王加逸。” 杨沅道:“他二人如今在哪里?” 老秦道:“王管事现在是宣旨院的副承旨,何管库现在是宣旨院的左押衙。” 杨沅点点头,突然问道:“六七年前,曾有一个小妇人带了一个儿童到枢密院来,你可记得其人?” 老秦道:“侯爷,老朽是守正门的。这正门是我枢密院上下人等每天早晚必走的门户。 但是日常时间,各处侧门角门,都可以就近进门的。 那妇人孩子,于理是绝对不可以进入枢密院的,因此就算来了,必然也是走的侧门、角门,熟人接应进去的,正门这里,是查不到什么的。” 杨沅道:“原来如此,有劳了,回去吧。” “老朽告退。” 待老秦退下,签押房里便只剩下杨沅和卢承泽两人。 卢承泽按捺不住,道:“佥宪,这王加逸与何逍难道就是凶手?” 杨沅道:“此案原本就没什么复杂的,凶手赌的是官衙不会大修。 官衙若不大修,那么只要死者没有亲人,亦或凶手能够摆平亲人的追查,此案便永不见天日了。 幸亏发现的早,不但凶手活着,凶手作案留下的蛛丝马迹也都在,至少是有人记得那些年的事……” 卢承泽点头道:“这个门房倒是个敢说的。” 杨沅笑道:“他不说,我基本也能确定目标了。有了这个佐证,更加胸有成竹罢了。 何况,我答应替他的儿孙安排一个好差使,这个买卖于老秦而言,自然是值得的。” 卢承泽听了心中一奇,杨沅什么时候和老秦谈的交易? 就只是刚刚问了问老秦家儿孙如今的状况? 他们之间,这么心有灵犀的么? 正说着,签押房的房门一开,又走进一个门房,卢承泽眉头一皱,就要把人轰出去。 已经确定了嫌疑人,还跟他们浪费时间做什么。 但杨沅却是抢先一步,依旧吩咐他去记录,自己负责盘问。 杨沅煞有介事地询问一番,打发那门房出去,再唤进一人。 自老秦之后,已经没有几人门房了,不一会儿便询问完毕。 卢承泽疑惑地道:“佥宪,既然已经确定了嫌犯,为何还不拿人,讯问后边几个门房做什么?” 杨沅道:“我在等徐洪诚的名单,而且,若不继续询问下去,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本官已经从老秦那儿问到了想要知道的东西?” 卢承泽听了,不禁又看了杨沅一眼,目中的敌意削减了许多。 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并不急着去炫耀自己的本事争取功劳,虽然给了对方交换条件,还能不厌其烦地为对方今后的处境考虑…… 这样一个人,没有人会不愿意与他共事。 这时,枢密院送来了“索唤”,杨沅招呼卢承泽,就借用了刘商秋的签押房,二人简单用了顿晚餐。 吃罢晚餐,茶水又喝了两盏,徐洪诚才拿着刚统计好的勘印房近十年来的购货清单,急急走了进来。 “辛苦了,给你留了晚餐,先吃东西吧。” 杨沅慰勉了几句,指了指一旁的食盒。 徐主事一见,心中不由一暖,向杨沅道一声谢,就要拿起食盒出去。 杨沅道:“就在一旁用餐吧,不必拘束。” 杨沅走到刘商秋的公案后面,将之前那张统计勘印房十年来任职人员履历的名单铺在桌上,又把徐洪诚刚刚统计完成的进货清单并列铺在那儿。 他找到王加逸、何逍二人履职部位处画了个圈,又把对应的纸张、油墨进货清单对应二人任职时间的部分画了个圈。 就在二人负责勘印房事务期间,六年前的某一时段,勘印房的购货清单,明显比其他时候多出了极大一批数量。 杨沅抬起头,正碰上卢承泽殷切的目光。 卢承泽摩拳擦掌地道:“佥宪,可以动手拿人了?” 正在吃饭的徐洪诚顿时抬起头来,抻长了脖子望来。 虽然按照杨沅的吩咐,他已经一连做了两张统计表,但他只是奉命行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他只知道,既然那妇人和儿童死在六七年前,那么凶手必然与当时任职于勘印房的人有关,却不知道会是何人。 动手拿人? 看了两张表,就确定凶手了? 杨沅微笑道:“不急,正好徐主事在这儿,有些事,本官还要了解一下。” 杨沅示意卢承泽坐下,对徐洪诚道:“徐主事,你在宣旨院任职九年了?” 徐洪诚忙道:“是,不过下官调任勘印房才五年……” 杨沅莞尔道:“你不必紧张,此案自然与你无关。 不过,你既然一直在宣旨院做事,对于宣旨院的人应该是非常了解的,本官只是向你打听一下。” 杨沅目光一垂,看了看名单上王加逸的名字,说道:“你继续吃吧,咱们边吃边聊。” 杨沅点了点那张表格,问道:“这个王加逸,脾气秉性如何,就你所知,和本官仔细说说。” 这王加逸几时入职的枢密院,历任什么职务,什么时候升迁,俱都有详细的罗列。 但是一个人的性格脾气,这上面自然是不可能有的。 杨沅问起王加逸,徐洪诚心中便已有了猜测,当下不敢怠慢,就把他所了解的王加逸的脾气秉性说了一遍。 杨沅点点头,又道:“何逍此人脾气秉性如何,你也说说。” 徐洪诚暗暗心惊,还有?却是不敢怠慢,又把他对何逍的了解说了一遍。 杨沅点了点头,道:“王加逸猜忌心重,生性多疑,是么?” 他这是自言自语,也不用徐洪诚回答,想了一想,便抬起头,对卢承泽道:“把何逍与王加逸二人带来,押在外边候着,先审何逍!” 第563章 猜忌 宣旨院的所有官员、吏员和执役们,包括以前曾在宣旨院任职,如今仍然任职于枢密院,没有外放地方或者去了其他衙门的人,全被集中到了宣旨院的四间大屋里,由都察院的差官和雀字房的人看管着。 被人当成嫌犯一般看管,晚餐也要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吃,这让许多官员很是不满。 “我看,这就是他杨沅挟怨报复,公报私仇!” 一个官员愤愤不平地道:“谁不知道杨沅和我宣旨院张院长不和,如今居然叫他来办理此案,这不合规矩。” 立即就有一些官员胥吏纷纷抱怨起来。 “是啊,我程某人行的端、坐的正,虽然不怕他查,却也不该由着这等对我宣旨院怀有敌视之意的人来断案。我们该请示枢相,要求都察院换人!” “对对对,我们一起去找枢密使……” 许多人纷纷响应,就要冲出暂时羁押他们的签押房,去向杨存中请命。 因为杨沅和张宓的恩怨,他们是真的信不过杨沅会秉公而断。 不过,他们还没冲到门口,就有两个人走了进来,一个是刘商秋,一個是卢承泽。 两人都很年轻、都很英俊,一个绯袍、一个绿袍,站定身子,便往众人身上一扫。 本来情绪激动,想去找杨存中告状的人缓缓退了几步,冷静下来。 虽然大家都是被拘留在此,但是按照官阶高低,也是有人坐着,有人只能站着。 那位王副承旨与何押衙,自然是有座位的。 卢承泽对他们并不熟悉,刘商秋同样不太认识宣旨院的人。 他四下一扫,便沉声问道:“宣旨院副承旨王加逸何在?” 突然肃静下来的宣旨院众人齐刷刷地看向王加逸。 坐在王加逸上首的新任宣旨院长惊讶地看了一眼王加逸,下意识地闪了闪身子。 虽然两人都在坐着,拉开的距离极为有限,但那避嫌的心态已经表露无遗。 王加逸的心理素质较之张宓可是差远了,听人一叫,脸色刷地一下,惨白如纸。 旁边一位同僚低声唤了他几句,这才颤巍巍地站起来。 他的神情举止如此失常,同僚们马上就发现不对劲儿了,看他的眼色顿时深沉了几分。 卢承泽冷笑一声,道:“王加逸,都察院佥都御史有请。” 他一摆手,就有两个按刀的侍卫冲过去,在王加逸左右站定。 这一回,卢承泽连王加逸的官名都不叫了,难不成这是有了确凿的证据? 一想到这里,王加逸更是体若筛糠,步子都迈不动了。 那两个侍卫一看,立即将他左右挟住,半拖半走地向外走去。 卢承泽又道:“谁是宣旨院押衙官何逍!” 还有同伙? 宣旨院众人刷地一下,又向何逍看去。 何逍的官职虽然比王加逸小,心理素质却比他好了太多。 虽然何逍也控制不住地脸上变色,但缓缓站起身,还是强作镇定,脚下也很沉稳。 卢承泽道:“何逍,我们佥宪一并有请。” 何逍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昂然向前走过去。 王加逸被带到雀字房的签押房外,正惊慌不安,就见何逍也被带了来,顿时心中一凉。 如果说,他本来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在看到何逍也被精准地挑出来带到这里时,他的心理防线就垮了。 他站在侧厢廊下,眼睁睁看着何逍被两个高大魁梧的侍卫挟持着,直接走向签押房。 何逍为了表现无辜,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居然没有看见被暂时押在侧厢的王加逸。 消息迅速报到了杨存中那里,此时郑远东也在杨存中这里等着消息。 两人听说宣旨院副承旨王加逸和押衙官何逍被带去讯问,不禁面面相觑。 郑远东道:“还真是宣旨院现任官员,做下了这样人神共愤的一桩案子?” 杨存中赞道:“老夫早就觉得杨沅此子不凡,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雀字房里,审讯却并不顺利。 杨沅问道:“何逍,绍兴十八年至绍兴二十一年,你是宣旨院勘印房管库。” “不错!” “在此期间,勘印房造起一堵新墙,你身为管库,可知晓此事?” “下官并不清楚。” “你是管库,不知此事?” “佥宪有所不知,宣旨院并不是每天都有勘印事务,无事时,库房十天半月也不打开一回,下官不知此事,有何稀奇。” “勘印库里,在绍兴十九年,曾连续一个多月,大量购入纸张、油墨等耗材。 但在此前后,勘印房并没有大宗印刷任务,这远比平时耗费量多的多的材料,用在了哪里?” “时隔太久,下官记不清了。不过,既然当时购入大量材料,说明就是有需要的。 别的且不说,就说去年秦熺等人主持编修史料,就购入了大量的材料,其中耗损,也极是巨大。 有时候,勘验失误,有了错字漏字,有错的雕版和已经印刷好的材料,那就要全部报废的。” “这么说,你在绍兴十九年,勘印房大量购入材料的那段时间,每天早来晚归持续一个多月,也是因为在那段时间,有重要印刷事务了?” 何逍狡黠地道:“应该是吧,实在是时隔太久,下官记不清了。” 卢承泽勃然大怒,拍案道:“何逍,你拒不交代,是要罪加一等吗?” 何逍瞥了卢承泽一眼,淡淡地道:“卢御史此话从何说起?下官明白,你们提调我过来讯问,应该是怀疑那夹墙中的女尸和童尸与下官有关。” 何逍越说越是愤慨:“但,下官可以告诉伱们,此案,下官毫不知情。 杀害妇人幼子,人神共愤,何某也是自幼读圣贤书的人,岂能干出这等禽兽之举。 你们若是因为当时何某担任勘印房管库,就强加罪名于何某,何逍死也不服。” 杨沅微笑道:“何押衙,你不要误会,本官如今只是依例询问,既未对你用刑,也未确指其罪,何必这么激动呢。” 何逍激动地道:“杨佥宪,你和我宣旨院原院长有私人恩怨,这事儿枢密院上下谁人不知? 如今,偏生是你来查办此案,你让下官如何不心怀忐忑?” “杨佥宪,当日你为岳帅鸣冤,是天下公认的大英雄。今日,你若有真凭证据,只管拿出来。 如果没有,难道要效仿被杨佥宪你深恶痛绝的秦长脚,以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于下官吗?” 这句话可就说的太重了,自从秦桧被定为反贼,岳元帅得以伸张正义,“莫须有”这句话就成了最狠的一句骂人话。 什么人才会用“莫须有”来加罪于人? 当然是秦桧之流啊,留下千古骂名的大奸臣! 杨沅顿时脸色一变,强笑道:“本官只是秉公排查,由于你那段时间所在的位置,有着重大嫌疑,自然要先行调查。 你只消说明你所知道的情况就好,本官断案,是守规矩、讲证据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自然不会强行加罪于你。” 何逍一脸悲愤地道:“是么?方才卢御史提讯本人时直呼其名,其嚣张跋扈之态,俨然已经视何某为罪人了! 待进了这签押房,你杨佥宪又何尝不是把下官当成罪人?你坐着,下官站于此处,你与主审何异,下官与犯人又有何区别?” 杨沅咳嗽一声,怒视了卢承泽一眼,喝道:“本官说了,是请何押衙过来协助调查,真相未明之前,岂可当着宣旨院一众同僚直呼其名,我都察院办案是讲证据的,怎么可以飞扬跋扈,仗势欺人?” 卢承泽尴尬地道:“下官……下官,哦,下官是先唤过何押衙官职的,只是后来急于提……请人过来,一时言语疏忽了。” 杨沅挤出一副笑脸,对何逍道:“本官对何押衙并非以罪人视之,只是本官急于查明案情,一时焦灼,忽略了礼仪。咳,卢御史,还不快请何押衙坐下问话。” 何逍见了二人这般态度,不禁心中大定。 他们确实找出了自己,毕竟有些痕迹是无法遮掩的。 可是,能以此作为铁证吗? 显然不能! 既然如此,他们就奈何我不得。 只要我态度强硬一些,没有铁证,我就高呼冤枉,把他类比冤枉了岳帅的秦桧,这顶大帽子扣下去,他一个爱惜羽毛的朝廷新贵,断然不舍得把大好前程葬送在我的身上。 想到这里,何逍胆气顿壮。 他傲然走到一边坐下,欠身接过卢承泽递来的茶杯,优雅淡定地呷了一口,对杨沅一副推心置腹的口吻道: “杨佥宪,您是为岳帅平反的大功臣,如今更是屡立大功。坦白讲,下官是把您视作我枢密院的骄傲的。 平时下官与亲友邻居谈起您,一直以曾和您同衙为官的经历为荣。 您为人正直,痛恨那没人性的禽兽,下官甚为理解您的心情。 下官曾任勘印房管库,对宣旨房诸般事务很是了解,就这么跟您说吧,您若直接从宣旨院着手调查,是很难查清真相的。” 杨沅虚心求教道:“何押衙何出此言?” 何逍道:“咱们枢密院各个职司衙门,其实是忙的忙死,闲的闲死,有很多清闲的官署和官员,一年到头也无所事事的。” 杨沅深以为然,颔首道:“不错,本官任职于枢密院的时间虽短,却也清楚这种情况。 就如枢密院所设置的尅择官,他可是一年到头也没一件事情做的。” 何逍听了不禁一呆:“尅择官?我枢密院中,还有这么一个官职吗?” 杨沅笑道:“何押衙在枢密院任职十多年了,居然不知道么?如今枢密院的尅择官名叫寒千宸,枢密院里确有这个官职的。” “寒千宸?没听……哦!‘东西厨’里有个老寒,整天无所事事,到处转悠,难道他……” “不错,正是此人。” 何逍干笑道:“呃,下官还以为他是东西厨的一个采办。” 杨沅摇头道:“非也,他是尅择官,主掌占卜吉凶的。” 何逍笑道:“下官对此确实一无不知,这个官职的名称,都还是头一回听你杨佥宪说起。 咳,话说回来,下官的意思是,我宣旨院勘印房,虽然不似这姓寒的一般清闲,但是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勘印事务。 您想,文教方面的书籍、佛道方面的经典,全都有礼部负责,枢密院主掌军机,能有多少需要雕版刊印、颁发天下的东西? 也就是秦熺担任枢密使期间,将编修史籍的事情揽了过来,为了给他的资历增加一笔大大的功绩罢了。 所以,勘印房实际上……” 何逍有些不太自在地坦白道:“所以,勘印房实际上,经常满屋的蛛网,那大门都不会开启一回。 如果有人在此期间私配了钥匙,悄悄潜入勘印房做些什么,那可真就有了‘灯下黑’的效果,是没人能够发现的。” 杨沅眉头一皱,示意卢承泽继续做笔录,又开口问道:“可是,本官查到,勘印房曾有大批材料进项,这……” 何逍道:“因为我勘印房的人无所事事,所以有时候会在外面接一些私活。 由于那纸张、油墨等材料,若非宣旨院正式进项的材料,是进不了枢密院的,所以只能从公账进货。 不过,我们虽然动用了公账上的钱款,但勘印房承接的这些私活,所得收入都是要上交枢密院和宣旨院各一部分的。 这一部分钱,足以弥补之前的花销还有节余,这些节余都会充入院库,当作日常支用的款项。” 杨沅一听就明白了。 他去临安府担任通判时,就因为小金库问题,和前任通判晏丁迟迟不能交接。 各个衙门都有自己的小金库,衙门里各司各署也都有自己的小金库,这就是时下的现状。 杨沅是没办法用这件事大做文章的,否则就是与满朝文武、天下官吏为敌了。 以现在的仵作勘查技术,能够判断出那死者是六七年前死亡的,这就已经非常难得了,不可能做出更加精确的时间判断。 所以,就算查到何逍这边曾有一段时间,进购了大量材料,并且早来晚走,潜进勘印房利用公家的技术和设备印刷私人印刷物,也无法确定死者就是在这个月被砌进墙里去的。 而且,何逍既然敢这么说,那么那段时间里,他们很可能真的承接过私活。 就算针对此事严加调查,相信所有涉及的人,都能证明这一点。 杨沅眉头紧锁,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显然是意识到这个看似简单的案子复杂之处了。 何逍道:“其实以下官看来,杨佥宪要破这个案子,应该从死者身上着手。” 杨沅精神一振,忙道:“此话怎讲?” 何逍道:“枢密院中任职的,若是官,便是京官,可以携带家眷。若是吏员或执役,那更是临安本地人。 一个小妇人,带着一个幼童,能进入枢密院,那么必然是他们的亲眷。 也就是说,这妇人和孩子应该是临安人或是当时随官员长住临安的女眷。” 杨沅的眼睛亮了起来,急忙道:“所以呢?” 何逍道:“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幼童,被人杀死,藏尸于夹墙之内,那就是失踪人口。妇人和孩子,是最容易被拐卖的人,临安府衙岂能没有报失人口的记录?” “对啊!” 何逍道:“杨佥宪只要调出七年前到六年前,临安府报失人口的记录,想要确认死者的身份,必然不难。 毕竟,一户人家,同时失踪了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的案例不多见。 一旦确认了死者身份,她们与当时宣旨院中何人有关系,还会很难查证吗?” “妙!妙啊!” 杨沅拍案而起。 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拉住何逍,兴奋地道:“何押衙一语惊醒梦中人呐!本官不曾做过刑狱官,阅历经验难免不足,亏得何押衙提醒。 好好好,本官马上就让临安府提供六七年前所有失踪人口的报案讯息,待此案勘破后,本官定会如实上报,为你请功。” 何逍受宠若惊,忙道:“不敢不敢,下官也是年岁大了些,难免听过见过些事例,信口一说,作不得准的。若真能因此破案,下官也不敢居功。” “不不不,为官从政,务必先去私心,私心不去,不能为公。 本官为人一向如此,该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功劳,绝不会抢功冒功。何押衙你尽管放心……” 外面,刘商秋已经把宣旨院副承旨王加逸给带来了。 他听到杨沅“拍案为号”时,就马上把王加逸提了来,正好看见如此一幕。 这一幕,王加逸是一定能看到的。就算何逍没有主动献计,杨沅也会寻个别的由头“拍案大喜”,然后跟何逍拉拉扯扯的,直到王加逸进门,让他看见才算了事。 一见王加逸被带进来,杨沅马上松开何逍的手,走回公案后面,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对侧面桌上负责记录的卢承泽道:“何押衙所言,可都记下了?” 何逍看见王加逸,很想跟他通个气儿,奈何众目睽睽之下,就连暗示都不方便,只好趁刘商秋不备,对他使个眼色。 卢承泽搁下笔,客客气气地道:“何押衙,请你看看,本官所录内容可有疏漏、错误,若是无误,便请画押吧。” 何逍无暇再与王加逸沟通,只好走到侧面书桌前,拿起笔录观看。 杨沅神色一冷,对王加逸道:“且站在一旁,一会儿再询问你。” 王加逸听了,心头便是一沉,杨沅这语气…… 何逍将笔录浏览一遍,见内容无误,便点了点头。 卢承泽把笔递过去,何逍在笔录上逐页画了押,杨沅道:“且送何押衙回去。” 卢承泽满面春风地对何逍道:“何押衙,请。” 刘商秋就在王加逸身边站着,何逍无法再对他暗示,只好点点头,微笑了一下,便出门而去。 王加逸顿时狐疑起来,何逍为何如此淡定?他向我笑什么?他刚刚递来的那个眼色,究竟是什么意思? 房门徐徐掩上,将关未关之际,王加逸就听到卢承泽的声音道:“临安周边府县,并不太远……” 院子里,卢承泽陪着何逍一边走,一边继续说道:“勘印房官吏属员之中,可有家眷安置在左近府县的么?” 何逍道:“这个下官就不清楚了。卢御史不妨让周边府县,把六七年前的失踪案件一并报来,毕竟符合一女一童一家人同时失踪两人的案子并不多见,排查起来不难。” 卢承泽颔首道:“说的是。” 签押房里,王加逸心思急转:“临安周边府县并不太远……,所以,将功赎罪,贬官发配时不会发付到太远的地方?” 杨沅在案后坐下,信口问道:“王加逸,你是绍兴十七年任勘印房主事的?” 王加逸看了眼侧方负责笔录的卢承泽的书案,上边放着四五页的笔录,墨迹淋漓,将干未干。 王加逸道:“杨佥宪,不等卢御史笔录么?” 杨沅一下子被提醒了,便随口道:“哦,那你就稍等片刻。” 王加逸一见他如此敷衍的态度,心中更加紧张。 当年我是勘印房主事,何逍只是一个管库,论身份论职权,我在他之上。 如今,我是副承旨,他是押衙官,我还是在他之上? 为何杨沅对他礼遇,对我刻薄? 难道何逍已经供出了什么? 第564章 她是谁? 杨沅对王加逸的审讯显得非常敷衍。 他问的还是之前询问何逍的那些问题,王加逸因为心神已乱,临时想出的答案要比何逍的回答漏洞更多。 但杨沅就像是没看出来一样,只管继续询问下一个问题,以至于连做笔录的卢承泽都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王加逸正觉惊慌,无法自圆其说之际,杨沅却打断道:“时隔六七年,记不太清也情有可原。王副承旨,时任勘印房主事的你,于此案确实一无所知?” “不错,下官……” 杨沅却不想问了,微笑道:“好,你去看看笔录,若是无误,签字画押吧。” 王加逸正要辩解,却被杨沅一下子堵住,心里着实有些憋的慌。 他走过去拿起笔录阅览着,眼神儿却不由自主地看向桌上。 桌上有何逍方才所做的笔录,已经摞起来了,上边压了镇纸。 字体和王加逸视线呈相反的方向,他也看不清什么。 但是何逍心思缜密,每一页都签了字、画了押,那鲜红的印迹,他却看的清清楚楚。 “看完了么?没有问题的话,就签字吧。” 杨沅又催促了一句,王加逸把笔录放在桌上,提起笔来,笔尖触到纸上,却迟迟难以落笔。 卢承泽不悦地道:“还在迟疑什么,哪里记述错了你就指出来。没有问题那就画押,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王加逸心头一个念头不断地盘桓着: 为什么何逍的笔录足足四五页,而我的笔录只有一页?他究竟说了什么? 为什么他们询问我如此简单,而且这么快就急于让我签字画押? 这念头盘桓在他的心头,令王加逸愈发多疑。 卢承泽眉头一皱,把印泥往前推了一下,沉声道:“王副承旨,请画押吧!” 王加逸颤颤巍巍写下一个“王”字,额头忽然就有汗水滴了下来,“嗒”地一声落在纸上。 卢承泽双眼不由一眯,抬起目光去看王加逸的脸。 王加逸现在杯弓蛇影,别人任何一点无意义的举动,他都能做出诸多的解读。 卢承泽这微微仰视的表情落在他的眼中,却似一個耐心的猎人终于等到猎物踏进他的陷阱时的感觉。 得意、强忍的笑意、狠毒的杀意…… 王加逸手指一颤,笔尖便在纸上哆嗦出了一条小蛇似的痕迹。 王加逸急忙退了两步,惊恐叫道:“不,我不签,我不签……” 卢承泽一愣,冷冷地道:“王副承旨,你这是何意?” 杨沅道:“本官依例询问,王副承旨依例回答,此事既然与你无关,你看笔录也记得清楚,为何不画押?” 他抻个懒腰道:“快签字吧,天色很晚了,大家都很乏,赶紧画了押,咱们都能早点歇歇。” “我不签!” 王加逸激动了,把笔往地上狠狠一掼,冷笑道:“伱们这些酷吏,好歹毒的心思!居然诱供! 想让我承认无罪?王某一旦拒不认罪,你们就可以为我罪加一等了是吧?” 杨沅与卢承泽飞快地对视了一眼,蹙眉道:“王副承旨,你这话……本官不是很明白啊。” “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王加逸冷笑连连。 看到杨沅与卢承泽飞快对视的一个眼神儿,王加逸立刻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何逍真的招了,他们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 可是这两个酷吏却不肯让他与何逍的供词对质。 为了扩大自己的功劳,他们想诱使自己坚决不认罪,到时候自然可以罪加一等。 涉案的人罪责越重,他们这些破案的这些官,功劳自然也就越大。 自觉已经掌握了他们心理的王加逸沉声道:“王某和你二人无怨无仇,多加我一个,又能增加多少功绩? 王某是迫于上司权力,不得不屈从于他。天理昭彰啊,你二人身为宪司,正该秉公执法,为何竟想陷害于我!” 卢承泽拍案而起:“王副承旨,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王加逸蓦地退了一步,回头冲着外边大叫起来:“我招!我全都招!我主动招供啊!” 杨沅向卢承泽递个眼色,和他打配合的卢承泽一脸的不情愿,慢慢坐了回去,从笔架上又拿起一支笔,饱了饱墨,冷冷地看着他。 一见他声称要招供,卢承泽居然不见喜色,反而有些懊恼,王加逸愈加相信了自己的判断。 他爽快地供述道:“勘印房夹层藏尸,是被时任宣旨院长的张宓所杀。” 卢承泽一边记录,一边想要问话,却听杨沅抢先道:“时间,地点。” 卢承泽笔尖一停,想想自己要问的话,不禁暗赞了一声。 果然,还是杨沅的话术有技巧。 杨沅这么问,就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要和他进行必要的确认似的。 自己本打算问的话,其实和杨沅相似,但是听在此刻心思极度敏感的王加逸耳中,却很容易让他察觉,其实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绍兴十九年八月的事情,具体哪一天,记不大清楚了。 那天下午,张院长忽然找到我,叫我带上何逍,帮他去角门儿接个妇人到他签押房,还吩咐我尽量小心……” 杨沅剔着指甲,若无其事地道:“你是张宓办进枢密院的人,对他一向言听计从,算是他的心腹,没错吧?” 这一点本不是什么秘密,现任的勘印房主事徐洪诚就对杨沅介绍过。 但此刻听在王加逸耳中,显然是何逍的供词了。 王加逸也不再隐瞒,爽快地点头道:“正是,所以下官不敢怠慢,马上带着何逍赶到角门,寻个由头支开门子,把人接了进来,却不想除了一个小妇人,还有一个几岁的儿童……” 王加逸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了那天。 具体的时间是哪一天他不记得了,却记得那一天的天色晦涩阴沉,大雨将至。 他让何逍把门子支开,是为了防止那门子登记进出人员。 接到那女人时,见是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妇人,还带着一个幼童,王加逸顿时恍然大悟。 难怪院长叫他如此小心,这别是院长养的外室找上门来了吧? 自以为猜到二人关系的王加逸更加小心,急忙领着那小妇人,还替她抱着孩子,抄了条宣旨院中人不大走的偏僻小道,拐进了张宓的签押房。 然后,他就识趣地离开了。 临近放衙的时候,忽然有吏员来找,叫他跟何逍去见张宓。 他二人在宣旨院是张宓的心腹,一向受张宓庇护和关照,他们在外面接的那些勘印的私活儿,就是张宓招揽来的生意。 张宓吃肉,他们跟着喝汤,倒也很是赚了些钱,与张宓的利益早已绑定。 听闻张宓相召,王加逸不敢怠慢,急忙喊上何逍,去了张宓的签押房。 他还以为张宓是叫他们再把那小妇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角门,结果在签押房里,他们却看到了怵目惊心的一幕。 那小妇人额头染血,倒在地上,幼童软绵绵地趴在她的身上,一样没了气息。 当时,王加逸真的被吓住了。 其实下边基层衙门的小吏,反而可以更加心黑手辣。 就如张宓在临安府想要陷害杨沅家的产业时,找手下胥史们商议,就有人直接出主意,花点钱买通一个丐头儿,就能整几个乞儿弄死在杨家饭馆里,用人命借题发挥。 可是像王加逸这种一开始就到较高层次的衙门做事当差的人,反而不大可能接触到这种用低端手法解决问题的手段。 但,出卖张宓,他下不了这个决心。 他一个考中过举人的人,能进入宣旨院做事,虽说是送了钱的,终究还是靠的张宓。 这靠山要是倒了,他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如果自己出卖了靠山,日子更是难上加难。 如此情形下,在张宓又对他承诺,一定找机会破格提拔他之后,王加逸终于答应帮张宓善后了。 何逍做事胆大心细,甚至比他更早一刻答应了。 这一点,王加逸在供述时,是再三强调了的。 他说他是担心那时如果拒绝,张宓跟何逍甚至有可能杀他灭口,他才不得已屈服,是最无奈的一个协犯。 王加逸是勘印房主事,何逍是勘印房的管库,张宓是承旨院院长。 院长在这段时间内不下发勘印的任务,作为勘印房的主事和管库,就完全可以保证偌大的勘印间在这段时间内,谁也不会去。 他们故意捱到放衙,等宣旨院的人都走了,冒着大雨把那妇人和孩子运到了勘印房。 他们先用绳索把人吊上房梁,放在粗大的梁木上,身上撒了石灰。 高处、阴凉、通风、空旷,再加上勘印房储放的油墨有浓重的臭味,同时除了他们在这段时间内没人来勘印房,这便保证了在这段时间内,两具尸体一直搁在房梁上,却没有被人发现。 随后,他们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内,贴着勘印房最内侧的一堵山墙,又砌起了一道夹墙。 他们还用糯米汁、熟石灰和泥沙制造灰浆,作为砖墙的黏合剂和缝隙的封涂层。 在即将封顶的时候,他们把尸体封了进去。 按照张宓的说法,有着官不修衙的规矩,有朝一日这宣旨院的官舍不得不修的时候,他们这辈人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 再加上这堵夹墙在房舍内部,贴着山墙夹壁出一尺多宽而已,人一旦进来,根本不会注意到少了一尺有余的距离,所以绝对安全。 王加逸知道元祐年间苏东坡任杭州知府,曾有官衙倒塌压死了人,申请维修朝廷都没有照准,所以对张宓的话深以为然。 待夹墙封闭,迄今已经快过了七个年头,他们早就把此事抛在了脑后,可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出了刘商秋这样的一个奇葩,他竟然自费修官舍。 而且这幢大屋本还结实,并不是危房,刘商秋只是为了自己住的更舒服些,就如此大兴土木。 结果本该一百年甚至两百年后才可能重见天日的一堆枯骨,居然提前被人发现了。 而杨沅居然在发现尸骨的当天,就精准地找到了他们,害的他们连商量串供的机会都没有。 杨沅听罢沉默了片刻,一时间房中只有一旁卢承泽还在书写的声音,和王加逸粗重的喘息声。 半晌,杨沅才缓缓道:“何逍说,他不清楚那小妇人的真正身份,你可知晓?若是说出来,还可以将功赎罪。” 王加逸摇了摇头,他能如此坦率地说出来,一方面是担心何逍抢了先,会有立功表现,把他当了踏脚石。 一方面也是因为,既已事发,他只是帮人匿罪、藏尸,终究不是自己害了人命,不至于有杀头的罪过,没必要坚不吐实,和杀人凶手一起扛。 既然已经说了,他巴不得能多说一些,以求宽大处理,奈何他是真的不知道啊。 王加逸想了一想,道:“下官不知详情,但……下官猜测,那女人应该就是他的外室。” “何以见得?” 王加逸道:“下官带那小妇人去张宓的签押房,小妇人一见张院长,便噙泪轻呼:‘夫……’ 是张院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小妇人这才收声不语的。” 杨沅听了,又沉思起来。 卢承泽问道:“张宓此人,可有惧内的毛病?” 王加逸作为张宓的心腹,对其家事自然了解。 他摇了摇头道:“张院长并不惧内,他有六房妾室。而且,其中只有两房是他夫人为他张罗的。其余四房,都是他自己看中的。” 说到这里,王加逸的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 如果张宓不惧内,喜欢了带回家就是了,何必要养在外面,甚至有了孩子也不敢带回家去? 卢承泽对杨沅道:“佥宪,依下官看来,蓄养外室的,不外乎这样几种情况: 一是他本人没有纳妾的资格; 二是惧内,夫人不同意或者甚为不喜此女,不许过门; 还有一种,就是此女身份特殊,不方便养在家里。” 杨沅乜了卢承泽一眼,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小卢不是在点我吧? 应该不是,他又不知道刘贵妃和我的关系。 杨沅便放宽了心,问道:“所以,你怀疑是第三种情况?” 卢承泽道:“下官以为,不仅如此。而且,张宓杀人,很可能与此女的特殊身份有关。因为两人的关系一旦败露,会让张宓身败名裂,所以他才情急杀人。否则,一个小妇人,能有什么事威胁到他?” 杨沅点点头,叫王加逸签字画押。 这回王加逸非常的爽快,看完笔录,痛快地画了押被带下去。 卢承泽道:“还不要重新提审何逍?” 杨沅道:“此人所知,不会比王加逸更多。回头拿王加逸的口供,去与他对质便是。天色已晚,对他就不必忙于再审了。 咱们今夜就宿在枢密院,明日一早,你去张府,控制张府上下,就按你的思路,好好查上一查。 那女子若是和张宓交往日久,连孩子都有了,就算限于身份,不便纳入府中,他府中未必就没有人发现过一些蛛丝马迹。” 卢承泽一听大感兴奋,这场案子办下来,他的兴趣大增。 跟着杨沅断案,竟然如此的不觉枯躁,这斗智斗勇的过程,实在是太合他的胃口了。 而且,他与杨沅不合,这一点彼此都心知肚明。 但杨沅并未因此压制他、排挤他,甚而还把这个最有希望破案的突破口,交给他去调查,这让卢承泽更加舒心、愉悦。 卢承泽欣然答应下来。 他不想表现的比杨沅弱,状元怎么啦,文无第一! 他要好好准备一下,明日他卢探花定要一鸣惊人! …… 天亮了,卢承泽精神抖擞地带了一班人马,请徐洪诚徐主事引路,往张宓的府邸而去。 徐主事逢年过节都要往张宓家里去拜会送礼,认得张家的住处。 张府虽然看着不大,内里却甚是华奢,一舍一阁、一亭一池,俱都十分精美,可见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听到卢承泽说明来意,张府上下顿时慌了神儿。 张府里,张老太爷早已过世,如今只有老夫人健在。 张宓的妻子前年春上也因病去世了,这也是他曾经打过薛冰欣主意的原因。 他觉得,自己有一个正妻的位子空在那儿,想娶薛冰欣为续弦,薛冰欣应该是求之不得的,所以才大胆骚扰于她,结果被杨沅胖揍了一顿,还得了个“摸臀手”的绰号。 如今主持张家的,就是张老夫人和张宓的二夫人。 二夫人是张宓纳进门儿最早的妾,虽然不能扶正,但是平时主持张府事务,俨然和夫人无异。 但是这张夫人和二夫人,面对都察院登门的官员,也是有些不知所措。 廊柱间,卢承泽带来的人快速散开来,控制住张府各处,官靴踏在青石地板嗒嗒直响。 府上的亲眷家人都被集中在院里,一脸的惊慌。 二夫人扶着张老夫人,旁边还有张宓的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孙儿辈也有三四个,最大的有十五六岁了。 卢承泽笑容可拘地道:“张老夫人不必慌张,我问,你答,只要此事与你们无关,这样一桩案件,并非十恶不赦的大罪,朝廷是不会株连家人的。” 他向四下一扫,道:“张府上下,尽皆在此了吗?” 张老夫人定了定神,问道:“这位官人,我儿究竟犯了什么罪?” 卢承泽摆手道:“老夫人,是我问,你答,而不是你来问我。你家所有的人,俱都在此了吗?” 二夫人忙拉了拉老太太,老夫人这才勉强对卢承泽道:“老身的长孙,现为成都彭山县令,不在府上。我那孙媳,是昆山县人氏,现在住在娘家。” 卢承泽点点头,忽然道:“绍兴十九年,贵府担任张宓车夫者何人、书僮者何人,可在府上?” 张府上下没想到这位都察院官员集中了全府的人,却不向他们问话,先去询问一个马夫、一个书僮。 他们面面相觑一番,便有两个人怯怯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向卢承泽施了一礼。 其中一个老苍头儿道:“大官人,老朽就是老爷的车夫,从绍兴十二年至今,一直为我家老爷赶车。” 另外一个青年人也急忙答道:“回大官人,草民高辛,绍兴十九年时,是我家老爷的书僮。” “很好!” 卢承泽淡淡一笑:“其他人等稍候,本官要一一问话,你二人随我来。” 卢承泽就用张家客厅做了公堂,先把那车夫唤进去,仔细盘问起来。 …… 杨沅这边,却是一大早就另带了一拨人,去了临安府衙。 临安府上下都认识杨沅,一见刚刚从临安府通判位置上迁至都察院作官的他,带了大批人马而来,颇感惊奇,却不敢询问。 杨沅是掐着点儿来的,这个时间正好是临安府官员上衙,却还来不及离开府衙去做事的时候。 他一进府衙,马上带人轻车熟路地直扑佥厅。 尾随跟来的临安府大小官吏、胥吏片刻之后,就看见张宓被抓了出来。 张宓嘶声大叫着:“本官何罪之有?杨沅,你挟私报复!” 都察院的差官反扭着他的双手,牢牢地控制着他。 张宓一脸的惊恐,却又强作愤怒,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一见杨沅站在院中,他立即就要扑上去,却根本挣脱不了那两个差官。 刘以观闻声从他的签押房里出来,见此一幕,颇为惊讶。 他走到杨沅身边,拱了拱手,道:“子岳,这是……出了什么事?” 杨沅还礼道:“刘兄,张宓是枢密院藏尸案的元凶,小弟特来拿人。” 刘以观吃了一惊,失声道:“此案,竟和……他有关?” 杨沅道:“已经有了人证,小弟先将他拿住,免得他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事来,随后再做谳定。” “你放屁,你这是挟怨报复,陷害本官。本官没有杀人,本官没有罪。杨沅,本官要告你,告你!” 张宓声嘶力竭地叫着,几近疯狂。 杨沅却理也不理他,只对刘以观道:“刘兄,此案发生于绍兴十九年八月,小弟没记错的话,那时你是临安府司法参军事。 还得有劳刘兄,帮我查阅一下在绍兴十九年八月前后失踪人口的报案情况,尤其是一个二旬到三旬之间年轻女子,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童,二人一起失踪的案子。” 张宓正在色厉内荏地大骂,忽听杨沅准确地说出“绍兴十九年八月”,不由猛然一个哆嗦,若非左右有人架着,只怕就要瘫倒在地了。 刘以观瞟了一眼张宓,对杨沅肃然道:“这是为兄份内之事,自当查个清清楚楚。” 此时,乔贞闻讯从都厅那边急急赶了过来。 杨沅一见,连忙上前拜见。 照理说,出于对乔贞的尊重,杨沅要来临安府拿人,应该先去拜见乔贞这位正印官,提前和他通个气儿。 不过,以杨沅如今的身份和地位,不跟他先打招呼,倒也不怕他有什么不满。 而且,以杨沅对乔贞为人之了解,先把人抓了,才更合乔老爷心意。 果然,乔贞见了杨沅,毫无不满之意。 他只是表示了一番震惊和不敢置信,然后握住杨沅的手,当着张宓、刘以观和临安府上下大小官员、胥吏的面道:“张监州在我临安府一向秉公持正,并无不法之举。 这凶手到底是不是他,还请杨佥宪认真查勘。本府会对此案持续保持关注,若是冤枉了张通判,本府可是不依的哟。” 这一个“哟”,整段话便半真半假,带了玩笑的性质,既不会开罪了杨沅,又表现了对自己下属的关心和责任。 杨沅对于乔贞的心态一清二楚,却也并不点破,只是对他承诺一番,便把张宓押回了都察院。 杨沅从枢密院带走了宣旨院副承旨王加逸和押衙官何逍,又从临安府带走了通判张宓,这在临安府和枢密院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一时间,整个临安行在的大小衙门,各种风言风语传播不断。 各种由张宓和那神秘的被杀妇人和孩子编织出来的离奇故事,也是传的到处都是。 都察院都御史朱倬有些吃不住劲儿了,刚刚过完大年,再有几天就到正月十五。 去年官家参加元宵灯会,却遭遇了暗杀,可新官家却执意要维持元宵观灯的传统,并且出宫游幸。 这个关键时刻,突然出了这么一桩令朝野震惊的大案,若不能办的漂亮,这对刚刚改制组建的都察院来说,可是无法承受的重大事件,会遭到早就视都察院为眼中钉的各方官员们反扑的。 “亚相放心,张宓就是杀人真凶,此事王加逸先招了,现在何逍也招了,张宓是跑不了的。” 杨沅见朱棹脸色凝重地翻阅着卷宗,忍不住说道。 朱倬放下卷宗,沉声问道:“被害女子和儿童究系何人,如今可已查明了身份?” 杨沅道:“还没有。下官已经拜托临安府排查那段时间报失人口的记录,卢御史也在张府进行调查。” 朱倬点点头,道:“此事必须要调查清楚。如果找不出那个女人的身份,无法查清她和张宓之间的联系,此案纵然有了人证,还是缺失至关重要的证据,恐怕无法定张宓的罪。” 杨沅信心满满地保证一番,把朱倬送出了签押房。 当天傍晚,卢承泽一身疲惫地从张府回来了。 他花了一天的时间,把张府上下仔细盘问了个遍,却始终没有拿到想要的口供。 张府上下众口一辞,“从未发现张宓蓄养外室”。 卢承泽昨夜苦思冥想,觉得张宓如果养有外室,他的贴身书僮和车夫应该是最有可能知道的。 所以到了张府,卢承泽最先就提审了他们,然而一番盘问之下,却全无发现。 这个车夫直到如今还是车夫,那个书僮已经长大,因为识文断字,从书僮转为了一个小管事。 这种程度的提擢,完全符合贴身书僮这种身份的发展,甚至还压的有点低了。 不像王加逸跟何逍二人,因为参与了张宓的阴谋,便得到了破格的提升。 所以,二人的供词应该是可信的。 但,做为张宓的车夫和书僮都不清楚此事,那就说明张宓真的没有养外室了。 那么,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杨沅得到卢承泽的汇报,便只能把希望寄托于临安府的刘以观了。 次日上午,刘以观匆匆而来…… 第565章 张院长的秘密(为JJM盟主加更) 次日一早,刘以观赶到了都察院。 一份详尽的调查报告放到了杨沅桌上。 临安府从绍兴十九年到绍兴二十年两年中,所有人口报失案件全都登记其上了。 其中,母子同时失踪的案件一件也没有。 由于妇人失踪案要少于幼童失踪案,因为幼童更容易被拐走,所以刘以观重点核查了接到报案的女性失踪案。 其中年龄在二十到三十之间的一共十六人,已经查到结果的有七人,其余九人迄今下落不明。 但是从这九个人的个人履历来看,和张宓产生交集的可能性不大。 不过具体如何,还是需要走访这九人家庭,拿到具体情况再说。 杨沅见刘以观两眼通红,十分抱歉地道:“如今年节期间,诸多公务本就繁忙。 小弟这点事,还要麻烦刘兄。看你劳累若斯,小弟真是过意不去。” 刘以观摆手笑道:“子岳,我熬了个通宵,却与你无关。 这些资料,为兄只需吩咐书吏调出那些陈年卷宗,逐一查阅记录下来就是了,并不需要我亲自动手。 我昨日熬夜,实是因为另一桩案子。” 说到这里,刘以观深深叹了口气,脸色凝重地道:“民间发现了假会子和假交子。 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假会子不仅多,而且足以乱真。” 杨沅顿时目光一凛,道:“民间发现了假会子?” 刘以观道:“不错,昨日有两個商人去兑现时,这才发现是假会子。 对了,子岳家里也有些生意吧?须得吩咐账房小心了。” 刘以观顿了一顿,又无奈地摇头道:“不过,注意了怕也没什么用处。 那纸张、油墨、图案、钤印,便是最有经验的老账房也看不出有假。 除非拿到会子后,先不让客人离开,拿着会子立刻去票号兑现,凭着会子、交子上边的编号,才能察觉有假。” 刘以观一边说一边摇头,显然这么做并不现实。 刘以观道:“此事,我临安府正在秘密展开调查,你知道此事就行了,切勿张扬出去。 否则一旦被市井间知道,会子、交子将无人再敢使用,我大宋贸易立即坍塌,所造成的损失会远远超过假会子、假交子所造成的损失。” “明白,这件事,小弟绝不会张扬出去,令天下动荡的。” 杨沅一直在调查会子务离奇失火,铜版被掉包的案件,迄今还没有进一步的线索。 不想现在竟已发现了足以乱真的假会子,这让他心中很有一种紧迫感。 不过他的发现,目前还不能告诉刘以观。 不是杨沅不信任他,而是杨沅怀疑,制造假会子不是为了牟利。 那样的话,寇黑衣的身份就更加复杂了,他们制造假会子的目的也更不单纯。 而临安府调查这种案件的手段,一定会打草惊蛇。 杨沅暂且搁下此事,将刘以观叫人整理好的材料浏览了一遍。 那九个尚不明确下落的失踪女子,从其人生履历、居住地址等方面来看,确实不太具备成为他人外室的条件。 杨沅一边看,一边道:“刘兄,如果有人寡居,平素不与人来往,那么即便失踪,应该也没人知道吧?这样的人家,会有人来报案么?” 刘以观道:“这样的人家也有,一旦死亡在家中或是失踪了,的确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被人发现。 但天长日久,厢公所就不可能不有所察觉,一旦发现,还是会报官的。 只是如此一来,时间隔的就会比较长了,有可能此人今年八月失踪,来年六月才被人发现。 如果你所查的这个女子属于这种情况,我们可以再把绍兴二十一年、二十二年里失踪人口的案子再统计出来,不过这需要一些时间。” 杨沅道:“谨慎起见,还是要查的,有劳刘兄了。” 刘以观笑道:“这是公事,本是份内之事,何须言谢。” 这时,卢承泽走了进来,似乎有事要禀报杨沅,见刘以观也在,便先向刘以观见了礼。 杨沅拿起那份记录,道:“刘兄在临安府,一直负责司法刑狱,治理的非常好啊。 看看,两年间,失踪的妇人一共才不过十六人,对于一座百万人口的大城阜来说,已经殊为难得了。” 刘以观摆摆手,不以为然地道:“子岳有所不知,这只是报了官的,在失踪人口中,只占极少一部分。 还有那家中自有亲眷族人,却出于种种缘故,并不报官的。 又有那报了官,随后发现只是一场虚惊,却不来撤销案子的。 总之,民间种种情形,绝非你我在纸面上能够看到的那么简单。” 刘以观随口便说起了淳化年间临安府发生的一桩人口失踪大案。 当时适逢乡试,浙江各地生员纷纷赶到杭州考试。 其中一些富有人家,不仅自己来考试,还带着夫人、奴婢、管事、书童、仆从一大帮人。 一则对他的生活起居可以有更好的照顾,二则考试之后,他正好携家眷游览散心一番。 就是在此期间,在成千上万的考生中,居然有十多个考生的女眷,在他们游山玩水或者去寺庙上香途中离奇失踪了。 这些人都是读书人,都是大户人家子弟,都是有见识的,也是在自己找了两三天,实在寻不到下落之后,才去临安县、钱塘县报官的。 但是报官之后,也还是全无线索,为了让那些捕快用心找人,三不五时的还要许以好处,赏赐的银钱倒是如流水一般。 这些学生都以为这种倒霉事儿就只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官府找寻不力,他们也无计可施。 他们是来参加乡试的,虽然家里丢了人,满怀的心事,可是必要的应酬和聚会还是要有的。 就是在一些考生聚会中,有人闷闷不乐地说出了自己妻子失踪的事情,结果另有考生也遭遇了这样的事情,他们这才发现,原来这种事不只发生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们向同科考生纷纷发起联络,竟然发现有十多个考生失踪了女眷。 这一下就不是个体的事件了,十多个考生一起去找到杭州学正哭诉。 学正官听了如此离奇的案件也是大吃一惊,马上领着他们越过县衙,直接找到了临安府。 若只是一家失踪了人口,那只是一桩寻常案子,可是这么多人家还都是体面的诗书人家同时丢失了女眷,这案子可就大了。 当时的临安知府吓了一跳,立即把辖下各县的知县全部召来府衙,声严色厉地命令他们限期破案,否则严惩不贷。 那些县令见知府大发雷霆,此事再不解决,只怕就要闹上朝廷,变成一桩泼天的大案,一个个的也都紧张起来。 回去之后他们二话不说,先把三班捕头喊来,每人各打二十大板,然后让他们拖着血淋淋的屁股去破案,声言此案不破,一日一打。 结果,这案子第二天就破了。 作案的就是一群当地的流氓泼皮。 乡试时,许多富家公子都会携女眷赴杭州考试。 他们是外乡人,在杭州人地两生。 而且因为家境富有,所以他们的女眷大多貌美。 这些人发现这一特点后,就冒充轿夫、脚夫等容易接近的身份,接触他们。 在他们游山玩水或者去寺庙上香的时候,趁其不备,将女子掳走。 掳走的女子他们找到买家之后就会高价卖出,找不到买家的就卖到外县的青楼里去。 当地的捕快衙役都是地头蛇,他们对此事真的毫不知情吗? 知道当然是知道的,只是有机会勒索好处,于他们而言这是合则两利的事,谁会用心破案呢。 他们是捕快,是贱役,就算立了再大的功劳也还是捕快,上升渠道是封死的,捞钱就成了他们的唯一追求。 于是一个睁一眼闭一眼含糊其事,一个为所欲为肆无忌惮,便酿成了这样的大案。 虽然那些学子家境富裕,在他们自己地头上颇有能量,到了杭州府也无计可施,最多到县衙报个案,实在找不到人,也只能自认倒霉。 若非这一次有学生在聚会时偶然说出此事,又恰巧碰到其他苦主,于是联合起来串联了更多的人一起越过县衙联名上告,这么大的事儿依旧会不了了之。 刘以观讲罢,叹息道:“此案破获时,那些被掳的女子有些已经被卖掉,找不回来了。 有的不堪其辱已经自尽,只挖出一具腐烂的尸骨,只有不足两成的女子侥幸获救。 唉,这些女子家里,都是地方上有财有势有地位的人家,尚且是这般结果,那寻常人家呢? 许多人家见过别人家丢失了人口,报了案也找不回人,反而被勒索去许多钱财,闹一个人财两失,以至于他们家里失踪了人口时,根本就不报官了……” 杨沅眉头一皱,道:“刘兄的意思是,小弟不该从这个方向查证那女尸的身份?” 刘以观坦率地道:“不错!这个思路原本是没有问题的。 但,前提是,官府能够确实掌握所有失踪人口的确实信息。 然而,我临安府在那两年中,一共只有十六个符合条件的失踪女子。 可事实上,在这两年期间内,失踪的年龄符合的女子应该十倍于报官的,你怎么查证?” 杨沅的脸色凝重下来,他还是忽略了时代的限制。 这个年代,官府的掌控力度,信息的透明程度、消息的全面搜集等各个方面,和后世有着天壤之别。 杨沅的思路,若是放在后世,就是最有效的查证手段,但是在这个时代却根本行不通。 何逍那厮当时正在负隅顽抗,他怎么可能会为杨沅提供有效的破案思路。 一旁,卢承泽也是如听天书,大为震撼。 杨沅是作为一个后世之人,之前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他则是作为一个大富子弟,同样没有见识过基层如此之黑暗。 这还是发生在首善之地的临安府,天下其他地方又该是何等模样。 刘以观见二人神情有异,忽然觉得自己所言似乎抹黑了地方官府,忙又挽尊道: “我方才所说的,只是那报了案却全无结果的,还有那报了案,却只是虚惊一场的。 比如昆山高氏,前几年就来报过失踪案。 其女的夫家在临安,那女子从昆山省亲回来,到了临安便不知所踪了,夫家根本未见其人。 当时本官正任临安府司法参军,负责调查此案。 正奔走不休之际,妇人家里却又来撤销了案子。 原来那女子回城时,偶遇闺中好友,想着反正不曾告知夫家自己的归期,就去好友家中住了两天……” 刘以观摇头苦笑道:“有时候,官府接到人口报失,不是不肯全力以赴。 实在是人手有限,寻人却如大海捞针。倒不全是胥吏贪婪,沆瀣一气。 总之,以我断案多年的经验来看,伱们还是得从张宓本人下手,逼他招供,才能破局。” 杨沅叹息道:“刘兄说的是。只是此案一旦确认,张宓便是死罪,他岂肯招拱。” 刘以观微微一笑,脸上的法令纹又深刻了几分:“若叫他生不如死,他还会不招么?” 叫他生不如死,那就是用刑了。 三木之下,何不可招? 你想要什么口供,他就能招出什么口供。 这世间,能够抗得住酷刑痛苦的能有几人? 而且这个时代审讯犯人,并不禁止用刑。 不过,杨沅对此自有他的顾虑。 如果张宓受刑不过,招了,案子移交给大理寺宣判时,他再突然翻供怎么办? 杨沅和张宓有过恩怨,这会让他陷入被动。 别看他现在正风光无限,等着抓他小辫子的人多了去了,只是还没等到出手的机会罢了。 不过这种顾虑自然没必要说给刘以观听,杨沅谢过刘以观,和于承泽一起把他送出了签押房。 目送刘以观离去,卢承泽沉声道:“佥宪,我想再次提审张府的人。” “哦?你可是有了什么发现?” 于承泽道:“方才,刘通判说到一桩先报失了人口,又撤销了报失的案子,提及该女子是昆山高家的人。” 于承泽思索地道:“下官记得,昨日去张府调查,有两个人不在府上。 其一是张宓的长子,现为成都府眉山县令,另一个是张宓的长媳,昆山人氏,现居于娘家。” 于承泽道:“下官昨日去张府调查时,一门心思要知道张宓在外面有没有私蓄外室,却不曾想过,他这个女人,有没有可能就是张家的人! 如今想来,昨日盘问张府中人时,有些人神情是颇有怪异的,似乎是有些惶恐。 但是当下官询问张宓有无外室之后,他们反而松了口气,神色平静下来,岂不可疑。” 杨沅目光闪动了几下,忽然想到了孔彦舟。 孔彦舟那禽兽不如的东西,连自己亲生女儿的主意都敢打,这个张宓,会不会真的和他的儿媳…… 他的长子在眉山作官,而宋朝自仁宗以后,地方官赴任就可以携带家眷了。 那么张宓这长子为何没有携妻子同往眉山赴任? 是为了让妻子替他在父母身前尽孝? 就算他有这个心思,或者想表现自己是个孝子,可张宓还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膝下并非无人照顾。 做为长辈,也大可不必接受儿子的好意,谁会希望自己的儿媳和儿子长期两地分居呢。 别的且不说,起码影响他们张家开枝散叶吧? 当然,前提是,张宓家的这个长儿媳,就是刘以观方才信口说出的例子中,曾经报失过人口的昆山那户人家。 而这,是非常容易查到的。 等等,刘以观刚才真的只是信口举个例子吗?还是他在有意暗示什么? 杨沅眯了眯眼睛,沉声道:“好,你派人去,把张家上下人等,除了那位老夫人,尽皆唤至我都察院,再审问一遍。” 卢承泽振奋道:“我这就派人。” 杨沅又叮嘱道:“宣旨院中的老人,尤其是勘印房的人,全部唤到都察院来,询问与张宓相关事宜。” 卢承泽对此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突破口应该着落在张家人身上。 不过,杨沅既然这么吩咐了,他也不必就这么点事再提出异议,卢承泽便一口答应下来。 杨沅道:“本官再调四名御史,由你负责,协助你审问这些人,你要拿到详尽口供。” 卢承泽答应下来,杨沅便叫人唤来四位监察御史,吩咐一番,让他们跟着卢探花匆匆离去。 假交子,已经出现了吗? 卢承泽离去之后,杨沅缓缓坐下,思索着让刘以观为之头疼的假交子案。 造假程度足以乱真? 杨沅觉得,就凭这样的造假工艺,一定和他正在暗中调查的案件有关。 寇黑衣那边一直被老苟叔带人监视着,却一直没有收获,如今看来,是因为寇黑衣得手之后,马上就把铜版交出去了。 铜版交出去以后,除非另有任务,否则寇黑衣就会一直静默下去,不会再有行动,自然也查不到他的把柄。 不过……,宣旨院勘印房里发现的油墨…… 如果那油墨真是用来印刷交子的,那就是第二条线索。 油墨是易耗品,潜伏在勘印房兑制专用油墨的人,一定会再有行动。 这个人就算不是寇黑衣,可寇黑衣就在枢密院,这是巧合吗? 还是说,寇黑衣是其团伙之一? 这些油墨的制造,竟然放在枢密院这种地方,只要运送者不是寇黑衣,老苟叔又怎么可能查得到? 想到这里,杨沅扬声唤道:“大壮,大壮!” 杨沅把刘大壮唤到堂上,问到:“左藏库那边可已有了回信?” 杨沅在离开枢密院后,就把他在勘印房那张满是油墨的工作台上撬下的木片,秘密送到了户部左藏库做鉴定。 刘大壮答道:“还不曾有消息传来。” 杨沅道:“你去门口守着,左藏库一旦有消息传来,立即报与我知道,不得延误。” 刘大壮答应一声就跑到门下,像条忠心的狗子,眼巴巴地守在了那里。 …… 都察院大牢里,张宓疑惑地抬头看看天窗上透进来的天光。 从这天光的明亮度来看,已经日上三竿了。 为何杨沅把我抓进大牢之后,却一次也没有提审我? 张宓已经想好了一肚子理由,准备用来搪塞杨沅。 可是他是昨天被抓进都察院的,直到现在都没有人来审他,这就很是匪夷所思了。 杨沅的反常,令张宓惴惴不安起来。 …… 张府家眷被带到了都察院,卢承泽反思了一番自己昨天的审讯,发现自己还是冒失了。 就如杨沅之前审问王加逸时一样,在不知情的前提下,问的越是含糊,越不容易让受审者弄清楚你的底牌,你能盘问出来的问题也就越多。 但他昨天信心满满地盘问,开口就是“张宓在外面,有没有私蓄外室?” 如果对方心中的秘密与此无关,反而容易被掩饰过去了。 因此,今天的盘问,卢承泽充分汲取了之前的教训。 他还是第一个提审的张宓的车夫,待那车夫走上大堂,卢承泽便笑吟吟地道:“我们又见面啦。” 车夫苦着脸道:“大官人,小人真的不曾发现张院长养有外宅啊。” 卢承泽摆手道:“他并没有蓄养外宅,你当然没有发现。昨日本官那么问,只是掩人耳目罢了。” 车夫脸色一变,吃吃地道:“掩……掩人耳目?这是为何,小人……小人不甚明白。” 卢承泽道:“不明白,是吧?呵呵,从绍兴十二年开始,你就为张宓赶车,是吧?” “是!” “绍兴十二年,到现在,已经十四年了啊。” “是啊。” “你日薪多少?” “二百七十文。” 卢承泽摇头叹息:“十四年了,你依旧还是一个车夫,每日的工钱不足三百文。 我家一个门房,每日的工钱都有三百五十文呢,你说你一天才两百多文,你玩什么命啊?” 车夫脸色发白,紧张地道:“大官人,您……您在说什么,小人实在不明白。” “不明白是吧,带他下去,让他明白明白。” 两个差官走过来,一把擒住车夫的肩膀,就要把他拖下去。 那车夫慌张起来,急忙道:“大官人,大官人,小人愚钝,您再问,您问清楚些,说不定人小人就能明白了。” 卢承泽挥了挥手,两个差官放开了车夫。 卢承泽笑吟吟地道:“本官问你,张宓的长媳,叫什么名字啊?” 那车夫一愣,浑身簌簌发抖,这位官人直接问到了少夫人,这是……这是真的已经知道了什么? 车夫讷讷地道:“我家少……少夫人姓高,她的闺名……小人实在是不知道,这是真的不知道。” 卢承泽听了心中不由一动,昆山高家,果然有关。 他强抑激动,语气平静地道:“那就将你知道的,说与本官听听。” “小人……小人知道的吗?小人想想……” 卢承泽不耐烦地挥手道:“拖下去,打到他想起来为止!” “别别别!” 车夫“卟嗵”一声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道:“少夫人,我家少夫人她,她有……六年多音讯皆无了。” 卢承泽摸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淡定地抹着嘴巴,籍以掩饰那疯狂上扬的唇角。 “你看,乖乖招供不就好了,不然,皮肉受了苦,你那一天两百多文的工钱,买不买得起金疮药啊?” 卢承泽呶了下嘴儿,示意一旁的书记继续记录,自己则往官椅上一靠,懒洋洋地道: “你家少夫人已经嫁作人妇,却六年多的时间音讯全无,去哪儿了?张府里就没有个说法?” 车夫结结巴巴地道:“有……有的,老爷说,少夫人不守妇道,跟一个伶人私奔了,这是丑事,不许外扬!” “那……高家呢?高家的闺女不守妇道,跟人家跑了,他们对张家就没个交代?” 车夫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情,回答道:“高家……高家来府上闹过一场,当时……” “等等,高家的闺女不守妇道,与人私奔,她的家人反而到婆家来闹?” “呃……因为老爷觉得家丑不可外扬,高家当时还不知内情,所以才登门来闹,询问少夫人下落……”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小的就不知道了。高家与我们老爷家一向交好,想来是老爷对高家说了实情,此后高家便再未登门吵闹过。” 卢承泽道:“是么?张宓许了高家多少好处,换他们闭嘴啊?” 那车夫大惊,只是看到卢承泽渐渐锐利的目光,却是打了个冷战,垂下头,怯怯地道: “据小人所知,临安城中有两处张家的店铺,六年前过户到高家了。 老爷还为高员外的儿子在礼部谋了个令史的差使。” 卢承泽又问了几句,从这车夫嘴里已经掏不出有用的消息,便叫人把他带了下去。 卢承泽坐正身子,沉声吩咐道:“下一个,提张宓二夫人上堂!” …… 宣旨院勘印房的人都被请到了都察院。 他们只是来配合调查,并无罪名在身,因而是客人,被留在二堂的厢房里,还给他们上了茶。 杨沅闻讯后赶到二堂厢房,把宣旨院勘印房的主事徐洪诚喊到了外面。 “徐主事,昨日本官勘查此案时,多亏你全力协助了。” “不敢,不敢,这本就是下官份内之事。” “今日邀请宣旨院的人来,只是配合调查,一会儿还请徐主事和宣旨院各位同僚通个气儿,叫大家不必抵触。” “好好好,应该的,应该的。” 杨沅道:“张宓此人,自知罪孽深重,一旦罪证查实,他便没了生路,因此对于讯问,是坚不吐实。 而本官与张宓是有一些私人恩怨的,想必徐主事对此也有所耳闻。这般情形下,本官是不方便对他用刑的,否则难免遭人非议。 我请都察院的诸位同仁过来,就是想请诸位协助我都察院,撬开张宓的嘴巴。” 徐洪诚为难地道:“杨佥宪,我等对于张宓的事情,实在是所知有限,该说的昨天都已说过了呀。” 杨沅摇头道:“不不不,本官的意思是,今天请诸位来,问的可未必与他杀人一案有关。 只要涉及张宓有罪的事,各位什么都可以说。” 杨沅道:“张宓拒不认罪,是还抱着万一脱罪的希望。 像他这种人,本官可不信他在其他方面就能奉公守法。 只要能找出他的诸般罪状出来,认不认罪都在劫难逃的时候,你说他还会不会坚不吐实呢?” 徐洪诚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下官明白了。” 杨沅道:“正所谓攻人攻心,本官需要的,是一个切入的楔机。 等他心防已开,再想撬开他的嘴巴,那就容易多了……” 徐洪诚欣然道:“下官明白了,杨佥宪的意思,下官会告诉各位同僚的。” 杨沅微笑道:“有劳徐主事了。” 这时刘大壮跑了过来,一见杨沅身边有人,便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杨沅见了,便对徐洪诚道:“本官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宣旨院的各位同僚,还请徐主事费心,叫他们打消顾虑,尽管畅所欲言。张宓此人,是出不来的!” 杨沅走到刘大壮身边,对他递个眼色,制止他当场禀报,把他带回了签押房。 一进签押房,刘大状便举起一份公函道:“老爷,户部左藏库的回函到了。” 杨沅一听,连忙接了过来。 户部的回函非常正式,杨沅先验过火漆封印,再剪开封口,从中抽出一份文件。 这竟是一封正式的“爰书”,勘验人的签字画押以及户部左藏库的大印都加盖了的。 上边白纸黑字写的很清楚,经户部左藏库检验,杨沅提供的木片上的油墨,正是官方用以印刷会子、交子的独门配方所配制的。 后面,还很贴心地写上了这种油墨的使用历史。 这种油墨是北宋年间官办交子开始以后,成为官方专用油墨的。 时至今日,知道这种油墨配方的,除了大宋朝廷由左藏库管理的一些官匠,金国那边也能制造。 原因是金国打下汴梁后,大批汴梁官匠被金人接收,这种油墨配方也就被金人掌握了。 而这种专用油墨配方可不是想换就换的,好在防伪方面除了油墨,还有纸张、雕版等技术门槛,所以大宋这边就没有更换油墨。 金人那边利用宋国工匠研发出来的这种油墨技术,还印制发行了金国的“交钞”。 目前在金国,他们的交钞使用也很普遍。 不过在本来的历史上,几十年后金国各地都拥有印钞权之后,金国的纸币制度就彻底崩坏了 没有足够的准备金,千万别发行纸币,这种血淋淋的认识,就是在古人一次次滥印,严重打击了国家经济,甚而成为亡国的一个主因之后,才成为后人的宝贵经验的。 在调查张宓藏尸案的过程中,杨沅已经对宣旨院勘印房的日常运作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 想不引人注意地在勘印房里调制印钞油墨,勘印房的管库和主事,应该是无法回避的两个人。 所以,刚刚那位徐洪诚徐主事,呵呵…… 再想到身份诡谲的寇黑衣,杨沅忽然觉得,大宋枢密院简直就像一个筛子。 当然,枢密院这种军事机要部门,本来就是敌国间谍重点渗透的衙门,这是一个原因,但也不无大宋重文轻武的原因。 文官看不起军人,甚至许多主战的爱国文官,也一样轻鄙武人。 因为在他们的认知中,士兵也好,武将也罢,就那么回事儿。 决定战场胜负的关键,是他们这些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文官。 这就导致,其他的文官衙门,想要做官是很难的,走科举几乎是唯一的途径。 而科举那真是过五关、斩六将,层层审核、重重淘汰。 外国间谍如果想渗透到这种衙门,占据一个比较关键的位置,可能得提前三十年开始布局,就这还不能保证一定考得功名。 而枢密院呢,因为是一个军事衙门,文官只是把持了这个衙门的最上层,中级和低级官职,只能让渡给真正的武官。 又因为他们对于武官的轻鄙不屑,反而造成了中下级武官晋升和管理的松散、随意。 杨沅凭着肥玉叶帮他炮制的一份甲历,又有郑元东这个进士出身的文官认可,立即就能任职于枢密院,而且是到机速房这种要害部门任职。 这在其他文官衙门,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大家都是凭功名进来的,规则就得一体遵守。 寇黑衣能成为其中要害部门的一个中级军官,这个徐洪诚徐主事也大概率有问题,都是源于这个原因。 只要枢密院中占据了上层位置的某位文官赏识他,或者愿意帮他疏通关系,就很容易进来。他们破坏的是武官的晋升渠道。 如果,会子务的印刷铜版,是寇黑衣伙同他在“会子务”的内奸盗取出来的; 宣旨院勘印房利用他们的便利调件,私下兑制出了足以乱真的印钞油墨,那么专用纸张呢?印钞地点呢? 老苟叔的监视再严密,也无法到枢密院里去盯梢,看来我得拉个人,配合我做调查了。 杨沅马上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刘商秋。 刘商秋,用着放心,而且分润功劳给他也不心疼,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卢承泽兴冲冲地拿着张家车夫和二夫人的口供,就来找杨沅。 等他赶到杨沅的签押房时,就只看到大壮那孩子坐在阶上,无聊地托着下巴发呆。 “杨佥宪呢?” 刘大壮起身道:“卢御史,我家老爷有事出去了。 老爷说,卢御史这边若有发现,可自主决断,尽快追查,以免贻误了时机。” 卢承泽一愣,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杨佥宪要本官自主决断?” 大壮点点头道:“是啊,我们老爷说,他和张宓有旧怨,要卢御史你多承担一些,才免得有人说闲话。” 大壮的眼神中透露着清澈的愚蠢,非常真诚,卢承泽被深深地感动了。 杨佥宪顾虑的虽然自有他的道理,但是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把这件事交给萧毅然来办。 那么这么大的一桩政绩,不就落在了他的拥趸手上了么? 杨佥宪他真是…… 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杨佥宪他做到了! 卢承泽感动地道:“好,等杨佥宪回来,请你转告他,卑职卢承泽,往昆山县提调高家人证去了。待卑职归来,再将案情向佥宪做详细汇报!” 第566章 由于勘印房夹壁墙里发现了死尸,施工被暂时中止了。 杨沅赶到枢密院,找到“雀字房”拥挤不堪的签押房里一问,袁成举悄悄告诉他,鉴于“雀字房”眼下事务不多,办公场所又过于拥挤,刘承旨“摸鱼了”,现在在家里呢。 杨沅了然,也不说破,便又往刘府赶。 离开枢密院大门时,门房老秦只是冲他呲牙一笑,却并没有像平常一样凑上来说说话。 虽然大家并不觉得杨沅抓捕张宓有什么问题,甚至私下里对此事津津乐道,但是一见杨沅,大家还是会本能地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不是因为和张宓产生了共情,有了同仇敌忾之意,而是单纯地对一个有能力猎捕他的人,所产生的本能的戒备。 因此,就连一向对杨沅很殷勤的门房老秦都保持了距离,看在眼中的人都觉得理所当然,正该如此。 不过,只有老秦和杨沅心知肚明,这只是因为杨沅已经对老秦的儿孙做好了安排的缘故。 杨沅罚过不隔夜,赏功也是毫不拖沓,在他从老秦口中问到想要的消息次日,就让鹿溪给老秦的儿孙安排好了去处。 门房老秦现在对杨沅不知有多感恩戴德,可是恰因为有了这样亲近的关系,反而在人前刻意疏远了些。 这是担心二人之间的私密关系被人发现的一种本能反应。 这种本能,体现在男女关系上时更是如此。 如果一对男女有了特殊关系,限于某些客观条件,这种关系又是不能公开的,两人在人前相遇时,甚至会表现的比正常关系的一对男女还要客气、更加疏远。 比如,刘婉容。 杨沅来了刘府! 刘婉容知道以后,抓心挠肝,坐立不安。 她和杨沅私下相见的时间有限,如今又是恋奸情……,又是如胶似膝的时候,如果没机会相见也就罢了,可人就在她家,那叫人如何忍耐得住? 这一点她就比不上李师师,李师师那么率性的人,如果觉得不适合在这种场合下相见,她就不见;如果想见,她就不在乎别人有什么看法,那就去见,洒脱的很。 但,刘婉容从小所受的礼教教化,使得她很难鼓起勇气做出那么冒昧的事来。 这时候,她的“及时雨”来了。 “六姐,二郎到府上来了呢,坊间有许多二郎被困北国时的奇闻逸事,如今正主儿来了,咱们一起去见见呀,正好听他当面说说。” 好人呐! 刘婉容一把执住了玉腰奴的手,心中感激不尽。 她决定了,不管是小弟以后娶的正妻性格凶悍,亦或是小弟见异思迁冷落了玉腰,她都一定要维护这个女子,绝不叫她受了委屈。 “好,我们这就……,你先等等,我去稍作打扮,以免在二郎面前失礼。” 刘婉容说着,便一阵烟儿地飘进了内室。 玉腰奴看着她急急消失的倩影,轻轻叹息了一声。 方才看见刘婉容那刹那之间,如牡丹花开的惊喜之色,她就心中笃定了,果然啊,六姐这是暗恋了人家二郎。 唉,你喜欢了谁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二郎呢,人家在仕途上正是一片光明,而你曾经的身份…… 造孽啊! …… 刘府后宅,一座轩厅。 杨沅和刘商秋在厅中坐着,桌上两盏茶,四碟干果蜜饯。 刘商秋瞪着杨沅,眼睛瞪的比铜铃还大。 “所以,宣旨院勘印房主事徐洪诚,极大可能牵扯到假会子案?” “不错!” “蝉字房的掌房寇黑衣,很可能也牵扯其中?” “不错!” “嘶~,张宓也是枢密院的,这枢密院里,还有好人吗?” “当然有,我就是枢密院里出来的,你现在正在枢密院啊。” “那倒是!” 刘商秋松了口气,欣然接受了杨沅的说法。 他想了一想,脸色又难看起来:“二郎,我如今奉命重组雀字房,把它打造成专门针对西夏的谍报司,这其中可有不少外务谍探,是从原蝉字房拨过来的。” 杨沅道:“原蝉字房的外派谍探,并不是寇黑衣的心腹和党羽,怕什么?” 刘商秋道:“问题在于,寇黑衣知道这些人的存在。你刚刚说,这个寇黑衣的身份很可能不那么简单。 如果……如果他不仅有问题,而且不仅仅是伙同他人,为牟不义之利而枉法,而是有着金国间谍的身份,金国和西夏可是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好兄弟啊……” 刘商秋越想越不安,猛然起身道:“不成,我得马上回枢密院,对寇黑衣知道底细的所有密谍做個调整……” 话未说完,他就猛地打过,摇摇头道:“也不成,现在我突然对这些人大作调整,寇黑衣必然警觉……” 杨沅道:“如果寇黑衣只是一个贪墨枉法者,这些外派的秘谍根本不需要动。 如果,寇黑衣真是金国间谍,这些被他知道底细的谍探,也未必就没有用处。” 刘商秋先是诧异地看了杨沅一眼,旋即醒悟过来,迟疑道:“你是说……” 杨沅颔首道:“寇黑衣如果真是金国秘谍,为了继续潜伏下去,定然不会对他知晓底细的这些秘谍轻易下手,以免暴露他自己。 那么伱通过这些实际上已经暴露的秘谍,就可以对金国、对西夏做出误导的判断。 哪怕你什么都不做,至少他们眼下也是安全的。 什么时候拿到真凭实据,决定抓捕寇黑衣了,再马上派人传出消息,命令所有寇黑衣知道底细的秘谍紧急疏散也就是了。” 刘商秋仔细想了想,缓缓坐了下来,脸色凝重地道:“我明白了。 那么,接下来,寇黑衣、徐洪诚二人在枢密院中的举止,就由我来监视吧。 只要他们真有问题,我一定能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 正说着,一对玉面狐狸就袅袅娜娜地沿着林间曲径而来。 一对玉人,都是云鬟雾鬓的小妇人打扮。 少女的灵秀、少妇的妩媚集于一身,柔腴秀润的体态,沁髓入骨的风情。 来者正是刘婉容和玉腰奴。 …… 今天是正月初九,是个开张的好日子。 九为数之极,代表着永恒,这一天开张做生意,自然是极好极好的。 寒千宸对药师洛承安就是这么说的。 所以,初九这天,仁美坊杨家大宅仅一道之隔,由某户人家一个跨院隔断出来,单独成为前后两进宅院的“洛记医馆”,就正式开张了。 王长生、寒千宸、萧千月、曲大先生都赶来祝贺了。 曲大先生从自己家院里种出来的葫芦里选了一只最大的,用红丝巾系了,当作贺礼送给洛药师,把葫芦挂在了医馆的大门口。 萧千月则亲手制做了一枚精美的“金鱼符”,当作医馆开张的贺礼,同样挂在了医馆的大门上。 “鱼”和“愈”是谐音,所以药葫芦和鱼字符,就是这个时候医馆的标配。 王长生什么都没带,洛承安这座医馆就是他帮着免费改建的,还送什么礼。 至于寒千宸,寒兄比较寒酸,这都给你卜算了开张吉期,没收卦金,不送礼也合情合理吧? 最厚重的一份礼物,倒是杨家大娘子鹿溪送的。 洛药师这几位“继嗣堂”南宗后人的朋友,都和杨家有着密切的关系。 洛承安这药堂又开在杨家旁边,鹿溪知道了,自然要送一份厚礼。 “欣闻先生在此开设医馆,悬壶济世,造福乡里,郎君与妾身不胜欢喜。 只是郎君公务在身,不能及时赶来道贺,特意吩咐妾身,送上一份心意,还请洛药师笑纳!” 虽然宋老爹和老计也是贺客,但鹿溪是嫁出去的姑娘,今天来,她代表的可是杨家。 鹿溪从阿里虎手中接过礼匣,双手奉与洛药师。 洛承安连忙谦笑着道谢:“公主殿下如此客气,老朽一介草民,怎么敢当,怎么敢当啊。” 曲大先生笑道:“大娘子的一番美意,你就不要客气了。” 鹿溪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如今嫁作人妇,称一声大娘子就算了,以公主之号恭敬相称,未免就见了外。 洛承安连忙道谢,将礼匣接过,转身交给了医馆伙计。 这伙计相貌平庸,人看起来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但是胜在一个老实听话。 此人正是颜青羽,现在他不扮游学书生了,摇身一变成了洛记医馆的学徒、伙计兼打杂。 店里还有一个女小二,正是刚刚潜入大宋时还是猎户身份的岳佩莹。 岳佩莹一身青衣,布帕包头,一只碾药的青石碾子被她有力的双臂推送的辘辘直响。 他们两个相继赶到临安后,便与洛承安取得了联系。 得知洛承安要在他们的掳掠目标杨沅府邸旁开设医馆之后,二人便灵机一动,干脆加入了医馆。 洛承安想把杨沅安全无虞地掳去西夏,那就不可能公开动手。 就算暗中动手,也得巧做安排,尽量争取让杨沅失踪被人发现的时间越迟,才越有利于他们脱身。 所以,就算今天登门贺喜的是杨沅本人,他此时也是不会下手的。 因此,对于登门道谢的杨夫人宋鹿溪,洛承安表现的十分自然,没有透露出半点敌意。 王长生在为杨家修建大宅时,和宋鹿溪也是非常熟稔的,这时忙为老友吹捧道:“洛药师医术十分高明。 老计在他医治调理一下,现在身子已经大好,再也不用一遇阴雨连绵天气,便身上贴满膏药了。这两天,他正为令尊和老曲调理身体呢。” 鹿溪听了,对洛承安甚是感激,连忙道谢不止。 洛承安笑道:“老夫是医士,治病救人,乃是本份,公主殿下不必言谢。 听老曲说,令尊还有一位姓苟的老友,也是一身的伤病?” 鹿溪道:“是啊,苟叔与家父一样,都是多年从军落下的伤病。 只是他如今正因一桩生意,在外地忙碌着。等他回来,还要有请医生,一并施以妙手,为他诊治才是。” 岳佩莹坐在医馆一角,一身神力的她,双臂一推一收,把那药碾推送来回,呼呼直响,碾子里的药材片刻功夫就被她碾成了细细的粉沫。 她却没看眼前的碾子,只是暗暗盯着正与洛药师交谈的宋鹿溪。 宋鹿溪原本是一个娇小轻盈的可爱女子,如今居养体、贵养气,举止又凭添了几分稳重和雍容。 但岳佩莹却能隐隐感觉到,这位大宋的长公主殿下,或许没有多么高深的功夫,却修炼过高明的武功。 她修习的,十有八九是一门极高明的内家功夫。 因为她修习的就是内家功夫,才能敏锐地察觉到鹿溪的与众不同。 “有趣,想不到这位小食神还是个练家子。 她那老爹,虽有一身不俗的外功,却并不曾修习过内功。 所以,她这功法,应该不是跟她爹学的,那么……会是谁?” “如果……她的功夫是习自于她的丈夫……” 岳佩莹忽然觉得有些棘手了,难不成那位大宋的状元公,竟是一位精于内家功夫的技击高手? …… 刘商秋在和杨沅商讨正事之前,就已授意玉腰奴去接六姐过来了。 玉腰奴纵然有心成全刘婉容,对于撮合丈夫姐姐和杨沅这种事,也是不敢擅作主张的。 这种事,只能刘商秋来拿主意。 刘商秋并不看好六姐和杨沅能有什么结果,但……终究是不忍心。 杨沅既然登门了,就寻个由头让六姐见见,一慰相思之苦吧。 之所以他早早就让玉腰奴去请六姐,是因为从小生活在女人堆里的刘商秋太了解女人了。 他知道,哪怕六姐再如何急于要见到杨沅,知道她能见到的时候,也一定会先去梳妆打扮一番。 哪怕她原本的打扮,就已无懈可击。 果不其然,他这提前量打的非常好,他这边正事都谈完了,六姐才姗姗而至。 四人在亭中又小坐闲谈了一阵,便移驾小花厅了。 虽然江南的冬天并不算十分寒冷,却也不适合在室外用餐,酒宴就设在小花厅里。 有六姐在场,刘商秋和杨沅绝口不再谈起公事,四人只拣些轻松的话题闲聊。 听杨沅说到棋盘山会唔东京留守完颜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时,刘婉容和玉腰奴都不禁花容失色。 刘婉容不敢置信地道:“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偏执的女子,真是太可怕了。” 玉腰奴道:“人家倒有些佩服她的敢爱敢恨。” 刘商秋道:“明明就是个疯女人,这算什么敢爱敢恨了。 偏执,疯狂,不知所谓,如果是我遇到这种女人,必然敬而远之。” 玉腰奴向他扮个鬼脸道:“妾身也知道她这样不对,但至情至性,总还是叫人钦佩的。” 刘商秋冷笑一声,道:“若是一个女子,明明不喜欢一个男人,那男人一厢情愿地喜欢了这女子,就自觉人家亏欠了他,从此要死要活的,实在得不到,就杀了人家再自尽,你怎么说?” 这…… 玉腰奴名声大噪,成为临安大家之后,石榴裙下又何尝少过追求爱慕者? 只是那时她已属意于刘商秋,对那些男人都不假辞色,不曾发生过纠缠罢了。 这时候代入了一想,如果自己碰上这样一个男人……他么的这可不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疯子? 玉腰奴顿时哑然,只好白了刘商秋一眼,却自知理亏,不再争辩。 刘婉容柔柔地道:“人家不喜欢她,她当然依旧可以对人家一往情深。 但她只要默默地守护好她的喜欢就是了,因为她喜欢,就要人家一定有相应的回报,否则就恨天恨地的要去杀人……” 刘婉容摇摇头,道:“这不叫至情至性,也不叫敢爱敢恨,只是她性格过于强悍刁蛮,她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什么。 别人不给就抢,抢不到就仇恨人家,宁可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报复人家罢了,这种人,妾身不喜欢。” 刘商秋听了,顿时鼻子一酸。 “只要默默地守护好她的喜欢就是了”,这……是六姐在说出她的心声吗? 六个姐姐,本以为六姐嫁的最好,想不到最后却…… 六姐好可怜,可是……人家二郎前程似锦的,你这做过当今皇帝小娘的女子,真要是跟了二郎,而且还是做妾,你让官家这张脸往哪搁?必然影响到二郎的前程啊。 一时间,刘商秋愁肠百结。 杨沅听到刘婉容微带伤感的话语,忍不住伸出手去,在桌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四目相对,杨沅轻轻捏了捏刘婉容的柔荑。 办法,他一定会想的,他也坚信,一定能想得到。 他杨沅一个搞危机公关的,能替别人解决各种看似无解的问题,还解决不了自己身上的麻烦? 只是,当着刘商秋的面,自然是不能说出来的,但眉眼传情,他相信善解人意的刘婉容明白他的心意。 刘婉容看到杨沅深情款款的目光,不由得心中一甜。 虽然她现在的处境艰难,听说明天爹娘又应了上门保媒的人见面,但至少她喜欢的男人对她的深情是有回应的,比起那上官明月,不知道幸运了多少倍。 刘婉容轻咬樱唇,轻轻抬起腿,在桌上暧昧地蹭了蹭杨沅的小腿,向他含羞地一笑。 玉腰奴小腿忽然被人上下蹭了几下,顿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绝对是有意的调戏,不是无意中的碰触,二郎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咦? 忽然看到对面六姐眼中,那骚骚的妩媚一闪即逝,玉腰奴一下子明白过来,那是六姐的脚。 六姐……六姐的胆子都这么大了吗? 杨沅没事,刘婉容也没事,玉腰奴却不免心惊肉跳起来。 第567章 躲过了‘十五’ 卢承泽的昆山之行非常顺利。 新科探花的含金量还是很高的,尤其是状元和榜眼没有同行的时候。 级别上和卢承泽同级的昆山知县,亲自接迎了这位京官。 得知他的来意之后,知县不敢怠慢,立即把他请到了高家。 高家家主叫高玉珩,今年不到四十岁,父亲早亡,少年时就继承了家业,是昆山极有实力的一个大地主。 昆山的丝绸和刺绣也很有名,高家在当地就有很大的丝绸作坊和刺绣作坊,并且在临安还开设了店铺。 等卢承泽亲自到了高家,一番盘问,不等他要求“请出令妹高素莹当面对质”,高玉衍就已精神崩溃,下跪请罪了。 原来,高玉珩的妹妹高素莹嫁到了张家,成了张宓的长儿媳。 张宓的长子当时正在日夜苦读,备战科考,新婚燕尔之后,就恢复了头悬梁、锥刺骨的备考生活。 当时张宓才三十多岁,每日看到这个年少貌美的儿媳,竟而对她起了歹意。 高素莹被自己公公强行占有后,因为如此有悖人伦的丑行实在难以宣之于口,她又岂敢声张,只能以泪洗面。 张宓眼见儿媳柔弱,不敢反抗,遂更加变本加厉。 这种事,想长期瞒过家里人是不可能的,但张宓在家里一向说一不二,他那夫人也不敢与他计较。 而他儿子知道之后,虽然悲愤欲绝,同样进退两难。 古代礼教是禁止子告父的,除非是十恶大罪。 偏偏这时,他又考中了进士,虽然是三甲,可那也是进士。 这要是告了张宓,他这个当儿子的也要名声和前程尽毁。 百般权衡之下,他就只当没了这個媳妇,朝廷分配官职之后,远赴他乡作官,从此再不回来。 这种情况下,张宓干脆父占子媳,把高素莹当作了自己的禁脔,阖府上下又有何人敢言。 张宓那妻子早逝,未尝没有因为此事整日心情郁郁的缘故。 再后来,这儿媳有了身孕,张宓竟异想天开,想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在他想来,阖府上下都畏他一人,待孩子分娩之后,随便指一个妾室充作孩子生母也就是了。 可这时,他被调进临安,升官了。 孩子还没生,举家就要迁往临安,大腹便便的如何遮掩? 儿子早就去了千里之外做官,儿媳又不曾千里迢迢前往探亲,虽然可以虚言遮掩,可就怕有心人较真儿,一旦探访此事,难免坏了他的前程。 毕竟,不仅本地官员中有他的政敌,朝廷那边他更是人地两生。 如果把一部分家人先留在当地,等孩子分娩再说,作贼心虚的他又担心自己不在近前,事情会脱离掌控,丑闻最终还是会传扬开去。 偏生这时欣闻张宓高升,他那亲家,儿媳的亲哥哥高员外又赶来庆贺。 人家的亲哥哥来了,没有不让人家妹妹相见的道理。 而他原本打的主意,是孩子生下来之后另指一个妾室冒充孩子的母亲,所以儿媳有孕一事,一直秘而未宣。 结果现在亲家来了,如何解释他妹子身怀六甲的事情? 一步错、步步错、昏招迭出的张宓把心一横,就跟亲家直说了。 反正现在的情况就是:你告我,我完蛋,你妹婿完蛋,你妹妹也完蛋,你丢人,大家谁也没有好处。 你不告发,默许了此事,咱们还是好亲戚做着,强强联合。只要外人不知道,大家就还是体面人,你看着办。 高员外纠结了一夜,权衡了一夜,最终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了此事。 张宓这一下便拿捏了高家,反而让高家以省亲为由,先把大着肚子没法瞒人的儿媳接回了娘家。 此后,孩子顺利出生,但是因为张宓之前一系列的骚操作,估计还有不敢太刺激他那已经远避他乡的长子的原因,张宓也不敢公然把这孩子落到儿子名下,认作自己的孙子。 张家、高家都知道了这桩丑事,但是出于各自的利害关系,都隐瞒了此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一天天长大,原本逆来顺受的儿媳心态却发生了变化。 这桩丑事,两家人都是知情的,她和孩子从小就受人岐视,包括自家亲人尤其是亲眷的孩子。 哪怕是不太知情的,眼见这个身分不明的孩子不受人待见,也会欺凌于他。 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儿了,可孩子怎么办? 他再长大些,又该如何处置? 万般无奈之下的高素莹只能逼张宓想办法,可事已至此,张宓又哪有好办法? 他不想冒险,在他看来,拿捏一个好欺负的儿媳,比冒着暴露的风险去寻求一个解决办法要容易的多。 所以张宓对她只是百般敷衍。 一次次失望之后,高素莹忍无可忍了,她声称要带着孩子从娘家去婆家,进了临安城后,却甩开高家护送的家人,悄悄去了枢密院。 她想“逼宫”,逼着张宓给她儿子一个交代。 张宓起初还赔着笑脸低声下气地哄劝,可高素莹这一遭也是铁了心,伱不给我一个具体可行的办法,那我也不忍了,立即就在这枢密院中张扬开来,叫你身败名裂。 高素莹作势要出去高喊,恼羞成怒的张宓当了真,情急之下抄起一方砚台,砸在了她的头上。 其实当时高素莹还没死,只是头破血流昏厥了过去。 可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哪懂得那么复杂的事情,见自己母亲头破血流躺在地上,他唯一的反应就是号啕大哭。 这可是张宓的签押房,这孩子一旦哭闹起来引来旁人,那时如何收场? 张宓先是去捂他的嘴,被他咬了一口后一发狠,硬生生把自己亲生骨肉扭断了脖子。 这时再看高素莹还有气息,张宓也就一不作二不休,用砚台又砸了她两下,把她活活砸死了。 高员外对卢承泽垂泪道:“家人寻不到妹妹下落,情急之下报了官。张宓为掩人耳目,求上门来,跪地请罪。 在下思来想去,两家终是姻亲,若是声张开来,妹妹死后还要声名受损,所以……所以……” 卢承泽脸色发青,冷冷笑道:“所以,你就接受了张宓的美意,用你妹子的命,换了两处临安的店铺,以及拿捏了张宓的短处,以后你这亲家对你高家更加的庇护,是么?” 高员外垂首道:“在下只是一时糊涂……” 卢承泽呲牙笑道:“不不不,你可不糊涂,你聪明的很嘞。” 旁边的昆山县令脸色也很难看,他刚刚向卢承泽介绍这位高员外时,还夸他是本地首善来着,这脸被打的…… 卢承泽道:“你知胞妹被人逼奸,却不予告发,此谓知情不报。知道胞妹母子被杀,却仍代为隐瞒,更是包庇之罪。跟本官去一趟临安吧。” 高员外大惊失色,颤声道:“被害的……被害的是小民的妹妹和外甥啊,小民是苦主啊。” 卢承泽厉声道:“你说你是苦主,你问问你妹妹还有你外甥,九泉之下的他们,认吗?” 高员外一下子萎顿在地,胯下淌出一滩水来。 卢承泽用手帕掩住鼻子,厌恶地道:“押下去!” …… 高员外被卢承泽带回了临安城。 “枢密院一日现两尸,杨状元两天破大案”的消息,瞬间席卷了全城。 临安的勾栏瓦子又有素材了,杨沅身上此时又加了一个“断案如神”的标签。 岳家杂剧团连夜编写剧本,连夜排练,抢在元宵节前公开演出了。 探花卢承泽被塑造成了开封府公孙策一般的人物。 后来,卢承泽无意中发现了此事,悄悄看了一场戏后,还给岳班主提供了一些更丰富的素材,指导他修改了剧本。 新的“杨沅断案”上演以后,佯作不知情的卢承泽还请了不少知交好友,去包了场子。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有了高玉衍、王加逸还有何逍三人的口供,此案已成铁案,张宓再也回避不得,只好招供。 不过,直到此时,他也不肯甘休,但能抵赖的,依旧要垂死挣扎。 他坚称不是他强迫儿媳,而是儿媳不守妇道主动勾引了他,这才酿成后来一系列事情。 由于那女子已不在人世,这盆污水他泼出去了,也没什么证据能够辩驳。 不过,这只是小节,张宓连害二命这是事实,案子被迅速移交给了大理寺,供其判案。 杨沅这边了结了一桩大案,开始筹备自己的纳妾之礼。 纳妾不像娶妻,朝廷是不会给假的。 鹿溪选在元宵节时让杨沅纳丹娘、薛冰欣、冷羽婵和乌古论盈歌过门儿,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四女俱非凡人,都是郎君的贤内助,虽然是以妾的身份过门儿,太潦草了只怕她们心中也不高兴。 尤其是丹娘与她早已情同姊妹,总要顾虑到她的心情。 元宵有七天假,虽然“京城”的很多衙门不放假,有些衙门甚至比平时更忙,但是像都察院这种衙门,再忙也忙不过临安府去。 下值放衙的时间怎么也能比平时早些,可以让杨沅多些时间陪陪这几位美娇娘。 杨沅也想着能多陪陪她们,反正事是做不完的,有张有驰也不是坏事。 今儿是正月十四,他打算装个病,虽然明天只有半天班,他也不想上了。 “大壮,把毛巾投投水,给我换一条来。” 杨沅让刘大状投好了毛巾,又搭在额头,病怏怏地仰躺在座位上。 他打算等再多几个同僚看见他的惨状之后,就去向朱倬告假。 这时,卢承泽脚步轻快、满面春风地走进来。 这桩大案破获之后,他在都察院成了风云人物。 这厮生性好斗,原来他梗着个脖子想跟杨沅斗,结果却斗了个灰头土脸。 如今他忽然发现,跟着杨沅一起斗别人,也蛮有趣的,于是愈加的意气风发起来。 “杨佥宪,你……你怎么了?” “哦,是小卢啊……” 杨沅有气无力地冲他摆了摆手:“没事,这几日为了张宓的案子,风餐露宿的,想是有些劳累过度了,偶然感了风寒。” 卢承泽很是诧异地看了杨沅一眼,风尘仆仆赶去昆山抓人的是我,点灯熬油地夜审张府家人的还是我; 移交大理寺的咨文、爰书、口供共计一共五十七份,一百六十六页,全是我带人一起整理的,你很累吗? “大壮,给卢御史上茶。” 杨沅虚弱地说完,按着额头的毛巾道:“小卢啊,有什么事吗?” 卢承泽自袖中取出一份咨文,道:“哦,没什么大事,枢密院对张宓的案子判结了。” “哦?” 杨沅一把抓下了头上的湿巾,这下可算是双喜临门了。 杨沅也不看那回文,便笑道:“大理寺这一遭判的倒是够快。” 卢承泽道:“咱们都察院如今风头甚劲,大理寺那边自然也不想被咱们比了下去。 再者,马上就是上元长假,许多衙门不上值或是人手不全的,他们自然也会着急。” 杨沅叹息道:“只是上元佳节在即,斩立决是不可能了,不能为了他一人,扫了全天下的兴,还要容他在牢中苟活几日。” 卢承泽一呆,讶然道:“斩立决?杨佥宪,你想什么呢,张宓不是死罪啊。” 杨沅一愣,道:“连杀两人,一妇人,一幼童,如此恶贯满盈之人,竟然不是死罪?” 卢承泽道:“那妇人是他的儿媳,幼童是他的骨肉,杀的不是外人。 囿于孝道大礼,父杀子和子杀父,那罪责是完全不同的。 再者,朝廷不杀士大夫,此乃祖制……” 杨沅气冲斗牛,立即截口打断卢承泽的话道:“大理寺对张宓的判决究竟如何?” 卢承泽道:“贬送新州(今广东新兴)管制。” 编管是宋朝惩罚犯人的一种方式,将犯官编入地方户籍,由地方官吏加以管束。 被编管的官员通常有两种结果,一种是朝里有人,上下打点一番,那就只是被贬去地方,帮着地方官做些文教方面的事情,实际上是个不带官职的管,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的。 另一种就是朝里无人,甚至有仇人,那日子就过得比较苦了。 但也只是比较清苦,当地官员轻易也是不愿被编管的犯官,在他管理之下出了人命的。 杨沅听罢,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张宓强占儿媳,有悖人伦。再害其人,杀其子,两条人命在身,就只是判了个编管?” 卢承泽耐心解释道:“不杀士大夫乃是祖制。再者,张宓杀的不是外人。而且究系张宓逼奸,还是高素莹与他主动勾搭成奸,此亦成谜,不可辨证。有鉴于此……” 杨沅冷笑道:“祖制?勒石三诫是吗?谁看到了?” 在骆听夏成为保龙殿主之后,杨沅和他的来往就少了,因为做为皇帝安全最后一道防线的负责人,与外臣过从甚密的话,对彼此都不是好事。 不过,杨沅在御龙直的时候,可是和骆听夏又有过交流的。出于好奇,他也向骆听夏求证过,根本就没有什么太祖石碑,那完全是民间传言。 杨沅又道:“杀的不是外人,杀的就不是人了?岂有此理!” 他从桌上一把抄起卢承泽拿来的大理寺咨文。 大理寺在案件审理清楚之后,还会把判决结果送至都察院进行监督审核,这是都察院的监督权利。 都察院照准批复,此案才正式谳定。否则,就会发付回去,要求重审。 杨沅提起笔来,便在大理寺送来的判决书上写下了四个大字:“发回重审!” 卢承泽歪头看向杨沅的大字,嗯,其字形神韵,不及于我多矣,状元公也有不如我卢探花的地方嘛! 等等!发回重审?需要这么刚的吗? 卢承泽犹豫了一下,好言劝说道:“杨佥宪,大理寺是依律断案,纵然发回重审,只怕还是一样的结果。 实不相瞒,因为究系高素莹主动和奸,还是被张宓逼奸尚且存疑,大理寺中原还有官员认为应该慎刑,处治再轻一些的。 这,已经是从重了,如果咱们触怒了大理寺,结果依旧如此还则罢了,就怕……还不如一审结果,到时杨佥宪面上须不好看。” 杨沅一愣,看向卢承泽。 卢承泽诚恳地道:“杨佥宪,您要推翻的,可不是张宓的罪责,而是……大理寺的面子,还有……大宋的法!” 杨沅眼神错动了一下,缓缓坐下,道:“以量刑过轻为由,先发回重审。” 卢承泽松了口气,看来自己的劝说,这杨佥宪是听进去了。 只是碍于面子,他还是要驳回一回,等大理寺陈述更详尽判案依据,也就顺水推舟了。 只是,心里又有些失望,是怎么回事? 杨沅则在想,大理寺的面子算个屁,这刑不上大夫的混账规矩,算是被大宋朝的士大夫们玩的明白了。 开封府的三口铜铡,全是后人的一厢情愿,就这般混账的法,一年到头,哪有几个人容得他包黑子去铡? 子虚乌有的“勒石三诫”,如今居然被人真真假假的都当了真,拿着天理人心世间公道为游戏! 老子要砸了这并不存在的诫石碑! 要不然,今天就算弄死了张宓,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再出现一个李宓、王宓! 不过,老子明天要迎佳人过门儿,咱们过了“十五”再说! 第568章 兵马未动 杨沅病怏怏地赶去向朱倬告假了。 一见杨沅这副模样,朱倬丝毫没有怀疑,立即准了假。 左副都御史肖鸿基,右都御史谈琦,还有左佥都御史王晨坤听闻杨沅生病,还特意赶来探问了一番。 杨沅如今可是都察院之星,很是给都察院挣了脸面,这些同僚对他的观感都很好,至少表面上如此。 杨沅与众同僚寒喧一番,就带着刘大壮脚步虚浮地出了都察院。 大壮特意给他雇来的一辆步辇就停在那儿。 杨沅被刘大壮扶上步辇便扬长而去。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回家养病去了,但杨沅却很快就出现在了晋王府。 “什么?你要纳妾?我家小妹过门儿才半个月吧,你这就要纳妾了?你纳妾也就算了,别声张啊,你还要请我去吃酒?” 晋王赵璩一拍几案:“杀人还要诛心?” 杨沅诧异地道:“大王,反应不至于如此激烈吧?你说你自己都多少个侍妾了,伱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呗?” 坐在赵璩怀里的菡萏姑娘吃吃地笑道:“二郎你不有所不知,我家大王啊,可是看上过冰欣姑娘的,结果冰欣拒绝了我家大王,现在倒甘心为你作妾了,你还要请我家大王去吃你的喜酒……” 竟有此事? 杨沅讶然看向赵璩。 赵璩老脸一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看什么看?” 杨沅笑道:“我在看君子,君子怀中有个淑女。” 菡萏听了,便掩口吃吃一笑,媚眼儿向杨沅一瞟,腰下的圆臀扭动了几下,故作娇羞。 赵璩被她磨得吃不消,一巴掌就轰走了她,杨沅这才神色一正,道:“下官还有一事,想先和大王你说一声,让你有個准备。” 赵璩哀叹道:“我就知道,你来找我,绝不只是喝顿酒的事儿,你又有什么麻烦要我帮忙了?” 杨沅肃然道:“这件事,是下官的大麻烦,但是一旦促成,却是一件让天下百姓满意、天下武将满意、我大宋皇室更加满意的大事!” 赵璩立即坐正了身姿,饶有兴致地道:“说来听听。” …… 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 岳观岳班主连夜写的本子,打算排练成新剧,在正月十五的时候正式推出,因此这一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他正忙着,就被两个神秘人带走了。 然后,他就出现在了晋王府。 一见是晋王殿下要见他,岳班主马上叫苦道:“大王,小人现在听劝了,就只拍您说的那个那个什么,哦,对了,甜剧和爽剧,可是一点儿都不演虐的了。 不但小人戏里的主角不虐,主角的女人不虐,就连主角的身边人都不敢虐了,大王为何又来寻小人的晦气?” “鹅鹅鹅鹅,岳班主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本王有说过你演个剧都不许虐吗?艺术创作是自由的,本王怎么会横加干涉呢?” “呵呵,是。” “本来就是嘛,一切剧情都是要为剧的主题宗旨服务的,必要的虐才能叫人记忆深刻嘛。” “呵呵,大王说的是。” “呐,本王现在有个故事,想让你虐一虐,不是,想让你演一演?” “哦?” 岳班主马上警惕起来,这位大王那脸是属狗的,说变就变,不能不防。 晋王道:“最近枢密院修缮官舍,意外在夹壁墙内发现两具尸体,一个妇人、一个孩子。 这事儿,你听说过吧,本王想让你把这个故事拍出来。” 岳班主一听大喜,忙道:“大王,小人正在筹备新剧啊,正是以这件事改编的。” 晋王两眼一亮:“竟有此事,你打算怎么拍,快说说。” 岳班主难得和晋王看法一致,立即抖擞精神解说起来。 晋王听罢连连摇头:“肤浅、幼稚,你拍的便是再精良,也掩盖不掉它廉价而敷衍的本质。” 岳班主懵了,我这剧可是忠实遵照真实事件拍摄的呀。 从发现尸体到破案,不过二十四时辰,最后把真凶绳之以法。 剧情环环相扣,紧凑无比,内部排练的时候就看到人眉飞色舞呀。 它……它有大王说的这么差吗? 晋王道:“那坏人被绳之以法了,然后呢?他是被判了死刑还是怎样?你写了吗? 要深刻,要让人反思,要让人愤怒,普通人的正义没有光环,如果有,那就是愤怒,愤怒就是正义的力量。” 虽然赵璩自己对这句话也是一知半解,但是他觉得跟老和尚打机锋似的,听着就有格调。 所以刚刚杨沅说过之后,他就牢牢记了下来,现在一说,就把岳班主听傻了,晋王殿下见了,优越感顿时油然而生。 岳班主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依大王之见,要如何才……才显得深刻呢?” 赵璩又“鹅鹅鹅”地笑了起来:“本王给你出个主意,你按本王说的拍,你要让每一个看完你剧的人,都像愤怒的河豚一样冲出你的勾栏,那么你这部剧就算成功啦!” …… 朝廷“进奏院”的监官苏乔,今天已经放假了。 不过,他还有个副业,“临安小报”的主编纂。 他正在家里编撰明天的小报内容,朝廷可以放假,他的临安小报可是不放假的。 只是,年节期间,实在没有太多新奇有趣的事情要讲,版面上还差着一大块空白。 他正琢磨要不要编一段艳情故事凑数,便有人来报,曲大先生来访。 曲大先生现在是临安伶人界的名人,他的几部书,不知养活了多少说书人。 依据他的评书,衍生出来的杂剧、歌曲、舞蹈,更是不计其数。 这等优伶界的闻人,苏主编哪有不认得的道理。 他赶紧把曲大先生请进书房,奉上茶水之后,笑问道:“曲大先生,今日何故来访?” 曲涧磊道:“苏兄,曲某虽是一介匹夫,却也看不惯这世间有太多不公。 今日听闻一事,心中甚是不平。只是,要以说书的方式控诉其非,见效未免缓慢。 因而今日拜访苏兄,希望苏兄能够利用小报之力广为传播。” 苏乔大喜,这小报正开天窗呢,曲大先生就送了故事来。 苏乔赶紧问道:“曲兄听说了什么不平事,快说来听听。” 曲涧磊道:“今日,都察院封还了大理寺的一份判决,原因是……” 苏乔越听,眼睛越亮。 都察院跟大理寺掐起来了? 好事儿啊! 事儿大? 他个办小报的,唯恐事儿不够大,大了好啊,我还嫌不够大呢! 枢密院藏尸案我们已经报过了,那两天的小报卖的特别好。 却不想这事儿还有后续,哈哈哈,报!必须报!还要添油加醋地往大了报! …… 西子湖畔,水云间。 即将被纳进杨家门的丹娘整日的坐立不安。 虽然早就和杨沅有了夫妻之实,她也笃定杨沅不会负了她,可这个正式的名份,还是让她激动不已。 曾经与她共过患难的宋鹿溪现在是不方便来陪她的,但也派了自己的贴身丫头阿里虎和阿它来帮着丹娘张罗。 丹娘坐在卧房里,看着镜中自己美丽的容颜,各种饰品拿起来比划一下再放下,桌上已经摆的满满的,却还没有凑出让她满意的一套。 明天薛冰欣、冷羽婵和乌古论盈歌也要过门儿呢,她可不能让那三个女人比了下去。 “师父啊,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的,老爷他这个人最是念旧,你早该看出来了。 师父你跟老爷他相识于微末,这份情,就不是姓薛的姓冷的还有那个金国女人能比得了的。” 小青棠一屁股坐到丹娘的榻上,宽慰着心怀忐忑的丹娘。 “虽然薛冰欣有冷羽婵,冷羽婵有薛冰欣,她们不仅情同姊妹,而且一起做过女官,还是干爹的同僚,对老爷来说,一定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虽然,那个乌古论盈歌有个陪房丫头阿蛮,更是主仆一心,同进同退。 可师丈和干娘你相识于微末呀,青棠相信,姐夫他还是最喜欢你的。” 丹娘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镜中还在小嘴叭叭的青棠。 这个臭丫头,那算盘珠子都要崩我脸上了,还在那叭叭叭的。 丹娘一边试着首饰,一边道:“我原打算等你再大一点儿,便为你物色一户人家嫁出去。” 青棠一听,顿时不再说话了。 她的手指紧张地缠着腰间蓝底白花的细带,一脸忐忑地看向丹娘,一双灵动的杏眼,露出了几分紧张的怯意。 丹娘窥见镜中她那小可怜儿的模样,不忍心再逗她了,便道:“不过,你要是愿意一直陪着我,那就陪在我身边好了。” 青棠一听,顿时回了魂儿,欢喜从榻上一跃而起。 丹娘的纤纤玉指拈着一件珠钗,抵在了她初现规模的酥胸上: “呐,为师只能帮你到这儿,其他的我可管不着,你家老爷愿不愿意收了你,那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青棠一听这话,顿时又紧张起来,纠结地道:“啊?姐姐你不帮我啊,那……那人家能行吗?” 丹娘水灵灵地乜了一眼镜中的她,说道:“哪个猫儿不吃腥,就看你够不够腥喽。” 青棠听了,顿时振奋起来,握起小拳头道:“阿蛮腥,我也一定腥。青棠一生,不弱于人!” 第569章 实况转播 杨沅的纳妾之礼,请的就只有走动比较多的一些朋友了。 晋王赵璩依旧是最尊贵的那位客人。 中书舍人直学士院张孝祥排在第二位,近来有风声说张孝祥将被外放至建康府任建康留守。 建康当初被秦桧渗透的很厉害,因为秦桧想把建康打造成他的根基之地,必要的时候,方便掳走赵璩另立朝廷。 如今秦桧已经垮了,但秦桧在建康的党羽还没有完全肃清,那边只是换了几个重要职位。 这个时候把张孝祥派去独当一面,这固然是对他能力的认可,也是对他绝对的信任。 官家显然希望他去了建康之后,能正本清源,彻底肃清秦桧在建康府的余孽。 当初为了让杨沅离开临安,保守派是想让杨沅去建康的,理由也很充分,这就是其中一个重要理由。 状元当然也是可以外放的,但是一开始就放外,和在京里历练几年再外放,所能掌握的政治资源可是大不相同的。 现在,这一任务由张孝祥担任了。 他正是在临安已经历练了几年的一位状元。 此外,如新科榜眼萧毅然,还有刘商秋、寇黑衣、樊举人、王大少等,这些是杨沅官面上的朋友。 武将那边,如禁军的罗克敌、御龙直的莫龙等,也都受邀而来。 同罗克敌、莫龙等人亲近,是杨沅有意为之。 接下来他要砸了那子虚乌有的“诫石碑”,是绝对离不开军队支持的,如今有了借口,自然是要多亲近亲近。 不过,今晚皇帝要游览御河观灯,这两位都有职司在身,所以没在杨府耽搁太久,便匆匆回去执行公务了。 由于丹娘、冷羽婵、薛冰欣现在各自负责杨氏产业下的一些生意,因此听闻风声的许多商贾也送了礼来。 只是被留下喝酒的就只有龙江王老太爷、萧山南风员外,蕃坊铃木太郎,还有爪哇商人言甚等人了。 杨沅在前厅陪伴客人吃酒,丹娘、羽婵、冰欣和盈歌则被引到内宅,于正房堂屋拜见大妇鹿溪。 鹿溪一见丹娘她们进来,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迎上前去拉住丹娘的手,又向其他三女笑颜寒喧,十多天不见了,她对丹娘等人还颇为想念。 丹娘赶紧示意阿里虎和阿它把鹿溪搀回座位坐下,然后依照规矩,一一上前,对她盈盈福礼,敬茶致意。 鹿溪为了表示自己对她们并没有摆谱的意思,这茶可不是呷上一口意思一下了事,四碗茶都是喝了個干干净净,小肚子都微微撑了起来。 夜晚,红烛高燃。 薛冰欣只着亵衣,侧卧榻上,完如一尊白玉美人儿,曲线跌宕。 冷羽婵坐在梳妆台前,正用象牙梳子梳理着刚刚沐浴过后还有些湿润的长发。 她们从头到脚,全套的睡衣,都是品质、做工最好的湖丝珍品,只这一套内衣,便抵得寻常百姓人家一年的花用。 这是鹿溪送给四位妹妹的,每人一套,尺寸大小、颜色花纹各有不同,但质量和做工是一样的。 镜中一张俏颜,半裸酥胸,烛火之下,有种雪团晕霞,粉光致致的感觉。 薛冰欣托着下巴,纤细的小蛮腰下,如同流畅的山泉跌宕而下突遇一方圆滑的大石,又奋然扬起的曲线,她的另一只手,便搭在这样的髋部上,涂了豆蔻的纤纤玉指宛如花朵一般。 修长的双腿,在薄薄的亵衣下慢慢地磨蹭着,感觉着自己肌肤如同玉石上涂了滑石粉一般的幼滑,冰欣不禁说道:“早早歇了算啦,今夜郎君未必会来。” 冷羽婵道:“依他的性情,第一个去的自然是丹娘那里,可我们也是今天过门儿啊,为何会不来?” 薛冰欣嗔道:“你当他是铁打的呀,一晚上全跑一遍,吃得消吗?精打细算,油盐不断。这要是涸泽而渔……” 冷羽婵乜了镜中的卧美人儿一眼,道:“平时和人家争二郎时,也不见你谦让几分,今天倒知道心疼他了。” 薛冰欣吃吃地笑起来,她已经解了抹胸,这一笑,便是一阵波涛汹涌,卷起千堆雪。 “才不是和你争,人家没你那么大的韧劲儿嘛,一个人对付不了他,总是拉你助拳,你可不要得了便宜卖乖。” 薛冰欣属于人菜瘾还大的典型,体质比较敏感,没几下就丢盔卸甲,瘫在那儿扮死猪了,拉上羽婵才能勉强抵受。 薛冰欣道:“主要是丹娘一看就是个狐媚子,偏还带了个小狐媚子做陪房丫头,我看二郎今晚就要交代在那对骚狐狸手上了。” 冷羽婵哼了一声,道:“口是心非,伱当二郎的蛰龙功是假的,那厮就跟个活牲口一样,你就等着哭叫求饶吧。” …… 酒宴散了,送走客人,杨沅稍作沐浴,第一个去的就是丹娘的卧房。 丹娘这卧房还是大宅仍在改建、装修的时候,鹿溪和她一起选定的房间,距鹿溪的主卧最近。 一进门,正陪坐在丹娘身边说悄悄话的青棠便像中了箭的兔子似的,嗖地一下跳了起来,俏脸飞红。 “你去歇着吧。” 杨沅摆摆手,打发她出去。 “奴奴……奴奴留下侍候老爷。”青棠红着脸答了一句。 杨沅皱皱眉:“你还小。” “人家怎么小了?” 青棠很是恼火,挺起胸膛:“姐夫你偏心,人家这年纪,早就可以嫁人了。青石巷上和奴奴年岁相当的女子,都有当娘的了。” “那是别人家,咱家不行。” 杨沅说着,已经在丹娘的侍候下解下外袍。 丹娘只是吃吃地笑,也不赶青棠出去,也不帮杨沅说话。 青棠更不服气了:“咱们家有这规矩吗?那奴奴倒要去问问阿蛮了。” “阿蛮……纯属意外。你去问吧。” “我不去!我现在不去!” 青棠黠笑:“我明儿再去。” 说着,小青棠自顾宽衣解带,就要往床里爬。 杨沅一探手,握住她纤细的足踝,就把她小猫儿似的拖出来,熟练地往膝上一摁,就打起了屁股。 小青棠小屁股翘的更高了,扭过头眉眼如丝地看他,涎着脸儿道:“亲达达,你要打就用力些,活活打死奴奴算了~” …… 正月十六,一大早。 杨府的奴仆下人搬着梯子,一处处地把燃了一夜的灯火熄灭。 正月十五夜观灯,普通人家也要留一盏灯,让它彻底不熄。 舍得灯油钱的大户人家,那更是彩灯处处,彻夜不熄的。 盈歌和小阿蛮正在侍候杨沅穿衣打扮。 盈歌昨夜早早就睡了,她如今有孕在身,本以为杨沅是不会来她房中的,却不想杨沅最终还是来了。 今天日子特殊,杨沅又怎会冷落了她。 盈歌固然是心满意足,只是苦了阿蛮,毕竟是她承担了最猛烈的火力。 她们近乎一夜没睡,不过清晨起来却是神采奕奕。 因为昨夜杨沅传授了她们一门功夫,名叫“蛰龙睡丹功”。 杨沅手把手地教,指点了她们半夜,盈歌主仆才算是刚刚入门儿。 盈歌有孕在身,不喜走动,阿蛮对杨府却还不甚熟悉,心中好奇的很。 所以侍候盈歌早餐,又陪她在小院儿里散步一阵,等盈歌有了倦意,回房歇下,阿蛮就四处遛达起来。 此时已然是日上三竿,阿蛮刚出她们的小院儿,就看见小青棠撇着两条腿,迈着八爷步,慢慢腾腾,如同蟹将军一般走过来。 小青棠刚刚挣扎爬起,就迫不及待地向阿蛮示威来了。 看到阿蛮,小青棠立即昂起了头,把纤细的颈项上清晰的吻痕炫耀给她看。 小青棠永远也不会产生和鹿溪争宠的念头,她也不会对丹娘、冷羽婵这些女人产生敌意。 竞争意识只会产生于对等者之间。 …… 大理寺少卿赵世平显然就是把都察院佥都御史杨沅当成了他的一个对等的对手。 虽然赵少卿的级别要比杨沅高,他的职位相当于都察院的副都御史。 可是杨沅那一身耀眼的光环和他的深厚背景,足以让大理寺少卿赵世平把他当成一个对等的官员看待。 虽然卢承泽在杨沅亲笔签下的“发回重审”四字之后,很是贴心地模仿杨沅的笔迹,又加了几条具体的理由。 理由虽然有些牵强,至少不会让“发回重审”四字显得那么简单粗暴,可赵世平还是一看就火冒三丈。 他觉得杨沅不识好歹,逾越了! 案子是你破的,不假。 你破案神速无比,也不假。 可是这风头你也占了,还有何不知足的?我大理寺如何断案你也要干预? 你这手伸的未免太长了! 赵少卿接到都察院驳回的公文,冷笑一声,提笔也写下四个大字:“维持原判!” 大理寺寺正滕藤觉得自家少卿如此回复过于刚烈了,大理寺和都察院同为三法司之一,实在没有必要闹得这么僵。 所以,他又贴心地给自己少卿的“维持原判”加了几条理由,其实依旧是老生常谈,甚至是原断案理由的详细注解,但也算是给足了都察院面子。 批文再度转回都察院,劳模杨沅已经带病返回了工作岗位,一见回文,立即批复:“量刑过轻,发回重审。” 卢承泽看罢,只好又为自家杨佥宪填充了许多的详细理由,发回了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赵世平看罢,提笔写下八个大字:“法有可依,维持原判!” 大理寺寺正滕藤又给自家少卿写了许多理由,重点提及已经无法证实的“高素莹主动勾引公爹”,据此认为用刑应谨慎,如果高素莹有罪在先,对张宓便应网开一面。 公文返回都察院,杨沅提笔写下十六个大字:“杀媳杀子,丧尽天良。悖伦之辩,安能抵命?” 卢承泽看罢,绞尽脑汁,引经据典,给自家佥宪充分补足了注解,再度发付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看罢,马上也写了十六个字。 滕寺正看了,只好提起笔来,又为自家少卿做详细解释。 杨沅和赵世平隔空斗法,可把卢承泽和滕藤两个人给累坏了。 判案书被反复驳回三次,依例,必须换人再审。 由于张宓之案影响太大,大理寺这边一开始就是由大理寺少卿赵世平牵头审理的,这时候总不能找一个官职还不如他的官员去复审吧? 于是,此案就移交到了大理寺卿吴书这边。 吴书作为大理寺卿,主持整个大理寺的工作,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亲自断案了。 这一回他抖擞精神,详尽查阅各方证据,依旧得出了与赵世平相同的结论:编管发配。 不过,为了息事宁人,吴书大笔一挥,把发配地点从新州(今广东新兴)改成了儋州(海南岛),环境更加的恶劣,算是让了一步。 大理寺这边已经是由大理寺卿亲自主审了,而都察院这边则还有回旋余地。 老奸巨滑的朱倬因为三次驳回了大理寺的判决,也把此案易人复核了,不过他自己没接手,而是转给了左副都御史肖鸿基。 这肖鸿基是万俟卨一手栽培起来的心腹,在清理万俟卨一派势力时的漏网之鱼,隐藏颇深。 案件转移到他手中后,肖副宪马上不耻下问,请来杨沅询问他驳回的理由,听杨沅一番慷慨陈辞之后,肖鸿基深以为然,于是再度驳回了大理寺的断案书。 大理寺卿吴书看罢回函火冒三丈,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严重挑衅。 于是,如同杨沅和赵世平之间隔空斗法一般,吴书和肖鸿基也隔空斗起法来。 这时,被关在牢中的张宓、高玉珩、王加逸、何逍不知从哪儿听说了风声,于是不约而同地翻了供,他们说是受到都察院严刑拷打,这才被迫认罪。 吴书立即据此为由,对都察院发起反击,并把刑部拉下了水。 刑部尚书析折是保守派,对杨沅这种激进分子本来就不感冒,自然是乐得插上一手。 这时朱倬坐不住了。 这是一场较量,是对刚刚建立的都察院权威的挑衅。 失败了,三法司里,都察院将成为垫底的存在,再无威信可言。 再者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在看着呢,这个时候绝不能认怂。 于是都察院都御史朱倬也赤膊下场,加入了战团。 三法司一时间打成了一锅粥,而民间对此事的关注和舆论更是甚嚣尘上。 “临安小报”如有神助,总是能第一时间就拿到三法司各方的反应信息,并且详尽刊登在他们的小报上,临安小报一时卖脱了销。 而岳家班的杂剧也正式开始公演了,整个剧目基本就是按照岳班主之前写的三段式爽文剧情进行的,只是在最后又加了一个第四幕。 第三幕结尾,杀媳杀子的大恶人被绳之以法,第四幕却只是判了一个“编管”,逃出了生天。 当那大恶人猖狂大笑,扬长而去的时候,舞台上雪花飘零,六月飞雪,可谓天下奇冤。 愤怒的观众冲上台去,把扮演大恶人的岳班主给痛殴了一顿。 最后是扮演高小姐和那幼童的演员出面,将他头脚护住,这才保住了他的一条狗命。 三法司的罗圈架,最终被送到了最终的裁决者——皇帝的御案之上。 一时间,朝野瞩目。 第570章 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 这桩明明并不复杂,判决却一波三折的案子,最终被送到了官家的御案之上。 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各有各理。 张宓等人该不该死此时已经不重要了。 三法司之间变成了纯粹的意气之争,他们在争话语权,在争谁说了算的问题。 以前的御史台虽然有权力监督大理寺断案和刑部执法,但是这个监督权实际上很少使用。 实在遇到案件特别重大、影响过于广泛,各方意见又不统一的事情,来个“三司会审”,三方共同协商也就解决了。 但是现在御史台改成了都察院,如果你只是改个名字也无所谓,可你还真要对我们指手画脚了? 这是权力问题,这是领地意识,今天让一步,明天你就要骑到我们头上拉屎撒尿了。 所以,三法司之间寸步不让,满朝文武则围观看戏。 毕竟,谁也不愿意被人约束着。 从根儿上讲,三法司都不招文武百官们喜欢。 只不过平时没有切身的矛盾,不会表现出来而已。 都察院都御史朱倬年逾七旬,白发苍苍。 他是大宋都察院首任都御史,史书上是要留下浓重一笔的重要人物。 他绝对不允许都察院的权威在他任上受损。 否则,来日都察院在三法司中的地位最低,他就是都察院的第一罪人。 老朱白眉耸立,声若洪钟,那气冲斗牛之势,完全不像個垂暮老人:“官家,都察院监察天下,弹劾不法,何错之有? 监督,本就是朝廷赋予都察院的权力,我都察院察觉大理寺断案不公,就有权制止他们的错误判决! 都察院不秉公执法,而循私情,何以震慑四方、肃清朝纲,为官家所用,为大宋朝廷所用?” 大理寺卿吴书掸了掸紫色的官衣,缓步而出,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呵呵,亚相此言差矣,我大理寺决断案件,就不能惩治奸邪、平反冤狱,维护国法了? 监督监督,只是监督,而你都察院现在俨然是凌驾于我大理寺之上,直接干涉我大理寺执法了。” 刑部尚书析折紧随其后,沉声道:“臣仔细看过张宓诸人的罪状,其行为固然是人神共愤,但法就是法。 不管是出于公心还是私意,违背法令凭一己好恶而执法,无论结果善恶皆是枉法。 都察院意气用事,若是这一次朝廷放纵了,今后又如何保障命令之贯彻,王法之尊严?” 三人各站立场,据理力争。 这三位都是饱学之士,满肚子文章,言语之犀利,单听其中某一个人说的话,都叫人觉得大有道理。 这一番争论,整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三方都喷得声音嘶哑,口干舌燥,尤自不肯罢休。 赵瑗只听得头大如斗,便出言制止道:“三位卿家不要着恼,今日之争,不是为了权柄,而是为了天下公义。 众卿之所言,皆是国之大义。众卿家亦当以大局为重。对于三法司的意见,朕会深思熟虑,再作决断。你们先退下吧。” 三位老臣无奈,只好恭应一声,退出大殿。 吴书还想过来跟朱棹唠上两句,大家都是为了公事,没必要剑拔弩张的。 可朱倬马上就要告老还乡的人了,哪还管你这个。 朱倬把大袖一拂,冷哼一声,便扬长而去。 “嘿,这老匹夫……” 吴书闹了个没脸,不禁恼羞成怒。 析折走到他身边,微笑道:“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人家现在就是随心所欲了,随他去吧。” 吴书道:“这老东西,临了临了,也不考虑留一份好人缘。都察院而已,有事没事的给官家进个言,弹劾个官员也就算了,现在还真想插手我们两司的细务了。” 他看向析尚书,强调道:“如果我大理寺今日被都察院压了一头,任由他们插手进来,下一个可就轮到伱们了。” 析折道:“本官自然明白。此事,还需你我两司联手,务必要打压一下都察院的气焰,他们太嚣张了!” …… 虽说已经过了正月十五,但临安城的繁华热闹,比节前也差不了几分。 街上车水马龙,人潮涌动,店铺门前还挂着元宵节时的大红灯笼,走在街上的人,脚步并不匆匆,人人喜气洋洋。 街道两旁,摊贩们叫卖声不绝,茶楼酒肆之内,聚会饮酒的朋友,都在高谈阔论。 如果你仔细听的话,会发现他们讨论的大都是张宓这桩案子。 内河边上,柳条轻拂着水面。 有农家女在河边浣衣,捶打、聊天。 她们如今的聊天内容也少了家长里短、男人孩子,聊的最多的,同样是张宓这桩案子。 民意重要吗?重要,却也不重要,看你能够运用到什么程度。 许多事情,如今都在发酵中。 临安小报每日连篇累牍,集中报道此案相关与进展,都快变成临安法制报了。 临安的勾栏瓦子,各家杂剧团,都在演岳家班排演的“杨沅探案”,并且每家依据自己不同的演出风格和特长,在不断丰富、改变它的内容。 比如那习惯于用下三路吸引眼珠的,就把节目的重点放在了张宓如何强占儿媳上。 有那习惯拍鬼神戏的,就改编了原剧情,增加了杨佥宪接受高素莹母子冤魂报案,从而开始破案的情节。 在这家戏班的故事里,大恶人没有受到国法制裁,是遭到了鬼神报应,却也格外受人欢迎。 当然,所有这些剧目里的人名大多做了改变,不过谁人一看,都知道这是演的什么故事,原型又是何人。 民间对此尚且如此热议,官员们自然更是对此话题乐此不疲。 他们上衙当值时辩论,私下聚会饮酒时还是会辩论,其中与同僚、与友人争的面红耳赤、坚持张宓应该处死的官员不在少数。 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不断发酵,就等着炸缸的那一刻了。 …… 夜幕降临,远处的雷峰塔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庄严而神秘。 孤山上的亭台楼阁沐浴在夕阳之下,远处正有兴尽而归的游船在水面上缓缓而行。 不过,如果有船向孤山这边靠的近了,就会马上有一艘小船迎上去。 三言两语之后,那艘游舫就会改变航向,驶离孤山水域范围。 因为拦截游船的,是便衣的皇城司亲从官。 孤山上,一座小亭。 骆听夏站在亭外,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 亭中,探出两根鱼竿,亭外就是湖水,鱼线就探在那湖水中。 赵瑗和赵璩,一身公子袍服,并肩坐在亭内,手持一根鱼竿。 赵瑗眉头紧锁,目光透着凝重的忧思,缓缓地道:“璩哥儿,一个张宓的生死,并不重要。 皇帝可以因为水灾、旱灾而大赦天下,也可以因为太后的诞辰、皇子的诞生而大赦天下。 如今自然也可以下旨,法外加刑,置张宓于死地!”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法外’。法外杀和法内杀,意义大不相同。 子岳这一回是想借助此案,撬动不杀士大夫的规矩。 而士大夫又是国家之根本,我不能不予担心呐。” 你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又说刑不上大夫,两者冲突吗? 不冲突。 同罪,可他不同罚呀! 大宋士大夫的特权之一,就是犯罪成本极低。 而张宓案迄今为止,还集中在三法司之间撕逼,是为了各自的尊严与权利,互相撕打争吵阶段。 满朝文武对此乐得看笑话。 但是随着杨沅的推动,很快就要上升到士大夫犯了死罪,受不受死罚的问题。 到那时可就捅了马蜂窝,今天还在看戏的文武百官恐怕要纷纷下场,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局面,殊难预料。 赵瑗是皇帝,是天下共主,他担心的是,士大夫阶层的强烈反应,会让随着金国的内乱,形势一派向好的大宋也陷入混乱之中。 赵璩没搭理他,赵璩刚看到自己的鱼漂颤动了几下,他觉得快有鱼要咬钩了。 赵瑗沉吟片刻,又道:“我朝自立国以来,一直是以文治国,以德服人。若无士大夫之效力,何来今日之繁华?我担心,会不会操之过急了?” 鱼漂不跳了,赵璩提了一下竿,看到饵被吃掉了,却没咬钩。 他一边收竿挂饵,一边横了赵瑷一眼,道:“如果诸国归附,你的威望如日中天之际,都不能挟此威势而变易规矩,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改?” 赵瑗苦笑道:“你倒洒脱,我是担心,如果与士大夫产生激烈矛盾,或许会让如今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因此不敢不慎。 我是皇帝,士大夫枉法,亦可判死罪,这是强化皇权的事,我有不愿意的道理?如果不是为此担心,我为何要犹豫? 什么勒石三诫,我还不知道咱们大宋从来就没有过那玩意儿吗?谁会给自己的子孙头上,套上这么一个枷锁? 太祖在位时,杀的贪赃枉法的官可不少,太宗在位的时候也是如此,真宗朝的时候,文官犯了死罪,一样是杀。 直到仁宗年间,才开始对文官法外开恩了。仁宗啊,这个谥号,是文人士大夫们白送的么? 只是,士大夫的力量日益庞大,列代先帝长于深宫,早已失去了开国二帝时的杀伐果断,皇权被重重束缚,假的慢慢就变成了真的,法外就变成了法内。” 说到这里,赵瑗深深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就是宋仁宗心太善,耳根子太软,被士大夫集团给pua了。 不过,他也没有立下过“士大夫有罪不杀”的制度,只是事实上,在他任皇帝期间,是这么干的而已。 随后的一代代皇帝更加软弱,士大夫的影响力进一步加强,皇帝的不作为就使得“不杀士大夫”成了一条士大夫们炮制出来“祖制”。 赵璩奋力一甩鱼竿,说道:“既然知道,你还怕什么?” 赵瑗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遭到强硬反抗,只怕两败俱伤,等再恢复元气,怕要错过收复故土的大好时机。” 赵璩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不如你先躲开,如果这篓子捅大了,真的补不上的时候,你再回来收拾残局。你给我一个‘监国’,我来做。 我要真的没做好,你回来后,削了我的亲王爵位,贬个郡王,士大夫们也就息怒了。” “嗯?” 赵瑗诧异道:“你让我去哪?” 赵璩道:“去哪儿不行?你先出杭州,这边让我来折腾,我不怕他们,他娘的,谁怕谁?” 赵瑗想了想,此法大有可为啊。 这就像当初两兄弟都是储君人选时,只能故作对手一样,倒不失为一种策略。 赵瑗遂一拍额头道:“倒也可行,只要我不是最后的决策者,眼见事机不对,我再收拾残局也就是了。那……我去径山寺逛逛?” 赵璩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道:“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就去个径山寺,从临安到余杭是吧?来回快一点就一天的路程?” 赵瑗老脸一红,道:“那你说,我去哪?” 赵璩想了一想,两眼一亮,道:“去成都怎么样?” 赵瑗一愣,道:“这么远?” 赵璩道:“你要走,就走远些,省得那些士大夫三两天功夫就能找到你哭诉一番。 再一个,成都府乃国朝重镇,现在又有西夏蠢蠢欲动,你去巡幸成者,就近接见边军诸将领,必然会给西夏和金国一个错误判断。可谓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好?” 赵瑗听了大为意动,皇帝说是普天之地,莫非王土,可皇帝却大多只能困于深宫,一辈子也没离开京城多远。 宋朝的皇帝尤其如此,出过远门儿的除了开国二帝,还有远赴泰山封禅的第三帝真宗,也就是先帝赵构了。 他的江山究竟是什么样子,这掌控江山、治理江山的皇帝全凭想象。 赵瑗道:“这……倒也使得。不过,百官一定会劝谏不许的吧?” 赵璩更不耐烦了:“偏你担心那么多,他们不想你出京城,你找个他们拒绝不了的理由嘛。” “比如说……” “比如说,太皇太后身体有恙,夜梦金甲神人谕示,须得官家亲往……嗯……,成都青羊宫上香,方能痊愈。官家要尽孝道,怎么啦,谁敢拦阻?” 赵瑗欣然道:“此计可行!只是,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舟车劳顿的,万一……” “那就皇太后,皇太后年轻,还一身武功呢,老闷在宫里也不是办法,正好请她老人家出去散散心。” 赵璩一拍大腿,道:“对!太后更合适,我去跟太后说。” 吴太后是赵璩的养母,与他感情最为深厚,由他出面说项,自然没有问题。 亭外,小骆的耳朵微微一松。 皇帝要巡幸成都了啊,我也可以跟着去巴蜀走走了。 只可惜,去了巴蜀,就无法看到杨沅如何捅篓子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也。 …… 杨沅今日放衙之后,邀请了国子监司业晏丁饮酒。 晏丁这位司业,在国子监里就相当于“教导主任”这么个职务,同他以前的临安府通判的权力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不过日子久了,便也安之若素了。 虽然他是因为杨沅而离开了临安府,但是一番接触下来,对杨沅倒也没有什么恶感,两人反而交情不错。 今天杨沅请晏司业吃酒,为的就是把“张宓该不该死,能不能判死”这个话题,引入到“不杀士大夫”这个主题上。 这个话题,由士大夫的预备军,太学生还有国子监生们提出来,最合适不过。 虽然他们就是未来的士大夫,可少年人的理想感、道德感更纯粹,没有人认为自己学业有成,入仕作官之后,是奔着做一个赃官贪官去的。 他们尤其地痛恨败坏了士大夫群体、败坏了官僚群体的那些贪官污吏。 不过,杨沅在国子监除了晏丁,没有别的人脉。 所以,他只能借助晏丁的帮助,引导国子监监生们主动介入。 对于晏丁这样一个在临安府通判位置上,就尸位素餐、懒政怠为的庸官,你和他谈正义谈公道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谈改革弊政利国利民,那无异于对牛弹琴。 所以,杨沅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用这样的办法去说服他。 什么东西都是有价格的,只要你能拿得出叫人动心的筹码。 杨沅当然是有筹码的,对一个仕途无望,数着日子等致仕养老的庸官来说,他最需要什么,杨沅恰好就有什么。 所以,这顿酒两个人喝的很开心。 第二天,杨沅就给到了晏丁他想要的一切,晏丁马上就利用他国子监司业的身份,技巧地引导起国子监的学生来。 学生们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张宓一案,他们也都听说过。 但是他们原本也没有想及那么深的根源问题,而是把论点集中在了张宓这一个例、这一个人身上。 晏丁只是在每月小考的时候,把这个月小考的试论题考题,和张宓杀人藏尸案联系了起来,并且在题目中提到,试论此案令三法司争执的根本原因与“不杀士大夫”的传统理念之间的联系。 小考结束了,但是这个话题才刚刚开始,它就像决了堤的洪水,成了整个国子监争论热议的焦点。 在杨沅款待晏宁的时候,王大少和樊举人也宴请了曾响应杨沅,为岳飞鸣冤的太学学生程宏图、宋芑。 作为学长,王大少请这两位一腔热血、满心正义的学弟喝了顿酒,席间只一番议论,程宏图和宋芑就成了两个火种。 随着他们的归去,“不论何种情形,都宽赦不杀士大夫”的利与弊,就成了太学的议论焦点。 张宓倒下了,那座无形的诫石碑,现在驮到了他的背上,能否随之倒下,就和张宓个人的生死,密切地联系了起来。 这时,枢密院勘印房也有动作了。 勘印房主事徐洪诚把一批油墨悄无声息地运出了枢密院,早就在盯着他和寇黑衣的刘商秋,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刘商秋马上亲自跟了上去。 一共十四桶油墨,在临安城中兜兜转转的,奔了“李巧儿书坊”。 李巧儿书坊负责“临安小报”的印刷,李巧儿是苏乔苏主编的合伙人。 李巧儿书坊图便宜,勘印房这种闲衙门想搞创收,所以两边合作,一个调制印刷油墨,一个购买印刷油墨,合情合理。 近来“临安小报”的销量暴增,油墨用量增加,也属寻常。 每一个环节,看起来都没有问题。 但是,当天晚上,就有六桶油墨运出了“李巧儿书坊”。 老苟叔的人马上跟了上去…… 第571章 妙笔如花 近来“临安小报”大卖,油墨的需求量激增,所以“李巧儿书坊”多进购一些油墨实属寻常。 但是“李巧儿书坊”又运出了六桶油墨,这是什么意思? 其中有没有可以用来印制会子和交子的专用油墨? 又或者说,这六桶运走的油墨全都是印钞专用油墨? 老苟叔安排在“李巧儿书坊”附近的探子马上跟了上去。 书坊里,苏乔苏主编把今天刚刚写就的稿子递给了李巧儿,李巧儿马上分发下去,让雕刻师傅们立即开始刻印。 小报不太要求印刷质量和纸张质量,而且它是每天一版,因此也不太在意雕版质料的易损坏性。 刻字师傅们选择了比较容易雕刻的质地较软的木板,由不同的刻字师傅每人负责一块雕版。 他们将不同的文章雕刻上去以后,再把几块雕版像“华容道游戏”的拼图一样,拼接在一起箍紧了,就是一块完整的印版,印刷出来,就是小报的一版内容。 雕刻任务分发下去以后,刻字师傅们立刻紧张忙碌起来。 李巧儿与苏乔离开了油墨气味浓厚的刻字房。 李巧儿对苏乔嫣然笑道:“近来咱们小报的销量数倍于从前,生意好的不得了,这可多亏了苏老爷您一支妙笔呢。” 苏乔笑道:“近来朝廷多事,此等有悖人伦的大案又是民间热衷于谈论的事情,小报刊载的及时,自然就会有许多人急于从小报上获取消息的进展了。” 李巧儿问道:“这件案子,还能撑多久?” 苏乔顿时眉开眼笑:“三法司各持己见,互不相让,依老夫看来,一时半晌的,是不会有结论的。” 李巧儿喜上眉梢,道:“那可好极了,此案明明凶手已经就缚,偏偏审断上出了纠纷,这案子最好拖个三年两载,那咱们临安小报可就大卖特卖了。” 苏乔哈哈大笑起来,说道:“除非这案子跌宕不断,否则久了大家自然也就疲了,拖的再长也不会引人注意的,老夫还得注意搜集些百姓喜闻乐见之事才成。” 李巧儿停下脚步,媚眼如丝地道:“比如说呢?” 苏乔的思绪一时还没抽出来,诧异地问道:“比如说什么?” 李巧儿娇娇软软地凑到苏乔身前,呵气如兰地道:“比如说,貌美如花的寡居书坊女东主,与某苏姓大官人苟合,百姓是否会喜闻乐见呢?” 苏主编顿时淫笑起来:“只怕还不够。” 李巧儿便向苏主编抛个媚眼儿,手掌软绵绵地搭在他的胸上,昵声道:“那就看你苏老爷一枝妙笔怎么写喽。” 苏乔飞快地向旁边扫了一眼,低声道:“杨雷峯今日不会来吧?” 李巧儿吃吃一笑,道:“放心吧,他一个月顶多来個三五回,多了恐家中悍妇起疑心,今儿不会来的。” 说着,李巧儿便扯起苏主编的手,柔声道:“今儿晚上,让奴奴好生慰劳一下妙笔如花的苏老爷。” 片刻之后,李巧儿的闺房房门紧闭,窗扉上却亮起灯光来。 苏主编衣衫半裎,手提一杆兔毫,冲着软软倒在榻上,双腿却已岔开的李巧儿笑道:“看老夫我今日妙笔如花。” 一支毛笔轻轻地刷下去,房中立即响起了柔媚而旖旎的喘息声…… …… 那拉着油墨桶的车子出了“李巧儿书坊”,便奔了湖边码头。 码头上停着一条临安常见的乌篷小船,油墨桶被搬上船去,小船便驶离了岸边。 “同舟会”的探子汲取了上回的教训,已经在岸边备了船,小船马上跟了上去。 此时,华灯初上。 城中内河两岸灯火迷离,各种游船、货船穿梭往来,丝竹歌乐之声不绝于耳。 那撑船的艄公十分的警惕,与船头一个护航的头戴竹笠的人分别注意着头尾左右。 后边跟踪的船便不敢靠的太近。 那船一路行去,通过密如蛛网的江南水网,渐渐驶离了临安城。 小船进入萧山水道一个岔路口时,几条小船分别从不同方向驶来,一时拥塞在那儿,把“同舟会”跟踪在后面的小船挡住了去路。 两条小船上的艄公因为碰撞互相吵闹大骂,探子无奈,还得与另一条船上的客人出言解劝一番。 好不容易劝得各方分开,得以通过,前方却已经失去了跟踪的那条船的踪影。 他们不死心,又追了一阵,眼见前方河道不止一条岔道,根本无法辨别那条船驶向了哪条岔道,又唯恐探查的行为被人查觉,只好放弃了追踪。 为谨慎起见,他们没有马上返回,而是先寻到一处灯火明亮处上岸,寻到一处酒馆,点了几样小菜,耐心吃了顿酒,这才登船离开。 消息报到老苟叔那里,老苟叔断定那个假会子印制的赃点,应该就设在萧山,但他没有马上派人前往萧山调查。 以这个时代的特点,哪怕是萧山这种比较兴旺繁华的地方,若有外人走动探查,哪怕不曾向当地人询问什么,也必然会引起有心人警惕。 老苟叔隐约记得,杨家的产业似乎与萧山这边有些联系,便回来询问鹿溪。 老苟叔从鹿溪这里了解到,杨家的确有些丝绸方面的上游产业,是与萧山首富南风迟有合作的。 于是,老苟叔便安排了一些探子扮作小二伙计,跟着鹿溪派出的两位管事去了萧山。 管事以和南风迟家订购货物为由前去,只消寻个理由在该地多住几日,这些随从中的探子就有机会散布于镇上,秘密查访可疑的人家了。 …… 老苟叔这边开始追踪印钞油墨去向的时候,朝廷中三法司为了张宓案也是愈争愈是激烈。 大理寺少卿赵世平祭出了孝道大旗:张宓杀人,有罪。 但他所杀者,一为儿媳,一为其子,以父杀子,不当死。 你反对,就是反对孝道。 寺正滕藤引经据典,为自家少卿寻找了论据。 他用了大宋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两起案件作为论据。 而藤寺正所举的几个例子,后来曾入选宋人编撰的《名公书判清明集》。 也就是说,这是被公认的作为正面典型的优秀判例入选的。 其一是阿张案。 女子阿张,嫁予男子蒋九,不过一年,夫妻便分家另过。 公公蒋八告儿子与儿媳不孝,当地官府便抓捕了蒋九夫妻。 讯问之下,小夫妻给出的理由是,公公蒋八对儿媳不轨,小夫妻只能分家另过。 而官府的最终判决是:公公是否曾对儿媳不轨,已难以查清。 儿媳应视公公如亲父般孝顺,父母有错亦该隐瞒。 你在公堂上说出这件事来,让你公公声名扫地,这就是不孝。 公公纵然果真图对你谋不轨,你拒绝就是了。 何况他身为人父,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这肯定是伱们不想赡养父亲,故意污蔑于他。 于是,判决如下:妇之于舅姑,犹子之事父母。孝子扬父母之美;不扬父母之恶。 使蒋八果有河上之要,阿张拒之则可,彰彰然以告之于人,则非为尊长讳之义矣。 况蒋八墓木已栱,血气既衰。岂复有不肖之念? 最后强令阿张夫妻离婚,阿张杖责十五大板,发配军营作为役妇。 蒋九杖责六十,回家继续侍奉父亲,再有不孝举动,绞杀。 滕寺正用这个案子举例,是因为张宓案中,涉及到的张宓与高氏的私情,现在就是一笔糊涂账。 当初究竟是张宓用强了,还是两人合奸,现在说不清。 毕竟高氏当时没有举告,就和阿张当时隐忍下来,只与丈夫搬家是一个道理。 之后你再拿此事说事儿,如何能够证明你是诬告? 而用强与私通,那罪由起源不同,便会影响到后续的惩罚力度。 另一个案例就是用来辩解为何不判张宓死刑了。 滕寺正所举的第二个案例,大体就是:一个寡妇与道人通奸,嫌弃儿子碍事,就想伙同道人杀死儿子,但道士拒绝了。 因为列朝列代,对于父母杀害子女,虽然刑罚严宽不一,但没有一例是判死刑的,很多朝代甚至不予处罚。 可那个道人没有为人父母的特权啊,他若帮忙动手,一旦事发岂不是死罪? 所以他给那寡妇出了个主意,让她去举告儿子不孝。 不孝是死罪,哪怕只是骂了母亲一句也是死罪,这样就能借国法的刀杀掉她儿子了。 那寡妇听了就去官府报案说儿子不孝,问题是她这个儿子太孝顺了,在乡邻之间的口碑极好。 而且那个寡妇与那道人的丑事,很多乡邻都知道,大家为这个儿子鸣不平,纷纷告上官府。 官府这才没有枉杀孝子,调查清楚后,杖毙了出主意的道士,至于那个想杀孝子的母亲,严辞责训一番,让她儿子领回家好生奉养,以尽孝道去了。 请注意,在这整个过程中,那个儿子都是知道母亲不守妇道与人私通的事情的。 但是限于亲亲相隐的孝道原则,他一直没有声张,也无法出面制止。 在母亲诬告他不孝,想借助国法杀他的时候,他依旧不说出母亲的丑事,只是流泪认罪。 要不是乡亲邻里们实在看不过去,跳出来主持公道,他就死定了。 也因此,他受到了官府的表彰,认为他是真正完美尽了孝道的一个大孝子,把他的事迹写入了县志。 那么现在再回到张宓案,张宓案中,高氏是张宓的儿媳,是父子关系。幼童是张宓的私生子,也是父子关系。 所以张宓杀了他们,虽然有罪,当罚,但因为是“父杀子”,所以不能判死罪,否则就是破坏了孝道。 赵少卿和滕寺正也很聪明,没有把“不杀士大夫”当成理由公开说出来。 因为“不杀士大夫”只是在一代代士大夫们的不懈努力之下,在朝廷上形成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你翻遍大宋的所有律法,都绝对找不出一条正式列入律法当中的“不杀士大夫”这样的法律条款。 这分明就是特权嘛! 现在这桩案子已经在朝野传遍了,也不知道是谁在不断地向外透露消息。 今天堂上刚刚辩论的内容,明天就能如实出现在临安小报上,搞的他们很被动。 以前关起门来问案时,大家都是官对官,还可以堂而皇之地拿“不杀士大夫”这个理由说事儿。 现在民怨沸腾,朝野关注,这条理由就不好公然拿出来讲了,于是就祭出了更有力度的孝道大旗。 可是这孝道大旗一竖,就把都察院惹恼了,你这不是耍无赖吗? 说好了大家拼刺刀的,你动用核武器。 都察院可是有着三杆本届科举最强笔杆子。 状元、榜眼、探花,一甲三名,如今都在都察院任职,就你大理寺有妙笔在手? 萧毅然正式加入了都察院的辩论团队。 他和卢承泽点灯熬油的一番准备,第二天两人就分别拿出了自己的反驳文章。 如果直接对孝道提出质疑那是相当不理智的。 虽然在现代人看来,把孝提到这样不讲理的地位实在不可理喻。 可是在那个时代,哪怕你是皇帝,你也不敢公开否认孝道,质疑孝道的权威性。 但是,“辩经”而已,谁不会啊。 萧毅然一篇文章,直接就把董仲舒给搬出来了。 他举了大儒董仲舒断的一个案子:甲生子而不养,送于乙。子长大后,甲看见儿子,自称其父,就被儿子打了一顿。甲去官府告儿子不孝,但儿子拒绝承认与他的父子关系,只认养父乙。 此案如何判决关乎到孝道,地方官员不敢大意,遂层层上报。 最终董仲舒裁断:甲虽生子而不育,于义已绝,子父当为乙。 所以这只是一桩寻常斗殴案件,正常处理就行了。 萧毅然据此大大地发挥了一番,其意思就是:血缘不是亲子关系的唯一依据。 当为父不仁时,也就是亲子关系不复存在的时候。 因此,当张宓以公公的身份,占据儿媳身子开始的那一刻,双方就已不复公媳关系。 张宓之后杀人,就不能以孝道作为宽宥他的理由。 卢承泽更狠。 萧毅然和卢承泽有点像赵瑗和赵璩。 赵瑗做事方正,想达到目的,基本上会遵循正规的途径。 赵璩和杨沅是一个想法,只要达到目的,那就成了。 卢承泽也是一样。 他翻查高玉珩的口供,发现高氏有孕在身,而当时高家还不知情,张家妻子尚未被张宓摆平的那段时间里,曾把高氏寄放在一处小道观里。 因为张宓是当地官员,比较引人注意,所以选择的这处小道观里,只有老道姑一人。 而这个老道姑,现在已经去世了。 于是,卢承泽就在此事上作起了文章。 断绝“父子关系”的方式还是有那么几种的,其中最简单且有效的一种就是:出家。 一旦出家,那就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因此,卢承泽认定,当时高氏承受奇辱含忿出家了,她是出家人了,不需要再对张宓承担“父子关系”的义务。 滕寺正扯起孝道大旗咆哮,尔等欲推翻孝道乎? 萧榜眼就端起董仲舒的牌位,你在质疑“董子”对孝道的理解? 卢探花则笑若天官赐福,出家人你还不放过? 你问问天下间佛道两家哪个同意? 双方代表至此都祭出了“核弹”,一时间各有忌惮,马上回去号召本院所有笔杆子,集思广益,寻找新的突破点。 苏主编对此很失望,你们都消停了,我这临安小报写点啥? 大家对此都很关注的好吧? 这时候,不甘寂寞的刑部跳了出来。 刑部当然也是针对都察院的,只不过现在站在正面和都察院硬刚的是大理寺,刑部纯粹成了一根搅屎棍。 这根搅屎棍提出了三个问题: 一问,张宓翻供不承认杀人,是否应发回都察院重审? 二问,张宓究竟是和奸还是强奸。 三问,在这整个案件中,被所有人忽略了的张宓的儿子,现在仍在成都路任职的张佑该如何处置? 为父相隐本无可指摘,但是当事情发生之后,他不该休妻吗?为什么要让父亲和妻子继续这种丑行? 他真是出于孝道为父相隐吗?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声名和前程,选择了默许与纵容? 刑部这么干的本意是为了打击都察院的气焰,但是第一条的话,大理寺就不愿意。 张宓翻供,他翻个毛啊,大理寺又不傻,这案子翻不了的。 如果把他打回都察院,天知道他又会招些什么出来,到时候大理寺岂不是更加为难? 所以大理寺的笔杆子们还得分心出来,抗辩刑部的质问。 而对于第二条和第三条,都察院也自有解释,三家掐起了罗圈架。 这时礼部不甘寂寞,也插手进来。 礼部是站都察院的,但是司法的事情,本来是轮不到礼部出头的。 不过你们既然都在拿孝道说事,那能把我礼部抛到一边儿吗? 所以,礼部堂而皇之地杀入了战团。 “临安小报”写的飞起,原有版面已经不够用了,居然开了增刊。 这个时候,都察院冲在最前沿的,是榜眼萧毅然和探花卢承泽,状元杨沅忽然又神隐了。 但是因为三方辩论之激烈,各方都忽略了他。 既便偶尔有人想起他来,也认为是因为他与张宓众所周知的恩怨,为了避嫌,才脱身事外。 这倒是让大理寺和刑部松了口气,因为他们都认为,杨状元的一支妙笔,比萧榜眼和卢探花加起来还要犀利。 如果杨沅也出面,那就更加招架不住了。 而杨沅这段时间实际上正在筹谋着另一件事,他如今怎么可能手上就只一件事,了结一件再办一件。 赵瑗打算去巴蜀一带巡幸,这在大宋历史上都是很罕见的行为。 皇帝一旦成行,对于金国和西夏来说,必然会有一番解读。 要让对方做出什么样的误判,这就要对巡幸过程中做些什么进行巧妙的设计了。 其二就是,皇帝避开临安这个风口,是出于谨慎原则,留下一个可以收拾残局的人。 所以,赵瑗不在临安期间,副皇帝阁下可以干些什么,可以干到什么程度,给官家预留哪些扣子,一旦事不可为时,好让他及时回来收拾残局,这些都要预先进行设计。 所有这些,都要考虑到宋国与金国、西夏三方的关系和力量对比。 还要考虑大宋内部涉及的各方势力,这些派系势力的立场、实力,其领袖人物的性格可能产生的反应等等,都要考量在内。 所以,不是仅仅擅长危机公关手段,就能解决好的。 杨沅在此过程中,顶多是利用他所擅长的东西,从常人不太容易考虑到的角度,去进行技巧设计。 至于朝堂上三法司的争执,以及越来越多赤膊下场的官员们之间的激辩,杨沅浑不在意。 他在等,等国子监和太学的学生们砸破这口酱缸,揭开“不杀士大夫”的遮羞布。 国子监和太学加起来两千多名学子,这还不包括国子监下设的武学的几百名武举。 他们虽然是武举,可也都是要学文的,如今自然也加入了对于“不杀士大夫”这一律条上没有,实际上却在执行的国策的讨论。 而且,他们将来成为武官,是不受这一潜规则庇佑的,所以反应尤其激烈。 这两千多名学生,只是在校的还没有毕业的学生. 他们还有学长呢,还有没有考入国子监和太学的老同学呢,这个面儿就扩大的太多了。 杨沅正在等着他们充分发酵,他们现在还仅限于在校园之内的学术上的讨论。 当他们走出校院,上书言事,干涉不平的时候,现在朝堂上正在争论的话题就不足为道了。 那时才是杨沅集中全力,发起总攻的关键时刻。 而现在,他正在协助皇帝和晋王,以及兵部和枢密院,策划这几件事情: 一、缩减宰执任期,避免久居相位者形成盘根错节的势力。 二、裁汰冗滥,先从临安府试点,罢逐青吏(州县职役)、裁汰冗官、限制恩荫官的数量。 三、军制改革,推行义兵制,调整武官选拔标准,考核现有武官。 四、等皇帝从巴蜀归来,于临安举行一场盛大的阅兵式。 第572章 对症下药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四件事,赵瑗都是做成了的。 裁汰冗滥,他顺利完成了。 军制改革,他也顺利完成了。 阅兵方面,他曾在五年内举行了三次大阅兵,他还调整了将领的选拔标准和选拔途径,使得宋军的战斗力较之从前大为提高。 缩短宰相任期这件事,他也做到了,因为在缩短宰相任期的同时,他还分润了一部分宰相的权力给执政。 这样一来,不但进一步减小了宰相的影响力,也使得缩短宰相任期的改革进行的非常顺利。 因为宰相自己是不方便为了保证他自己的任期更长而跳出来据理力争的。 士大夫把自己的形象塑造的太过伟光正了,这种“人设”在给了他很多好处的同时,反过来也变成了他的一种束缚。 他想反对,就只能借助于他人之口。 但是,执政可以掌握更多的权力,他为什么要支持延长宰相的任期呢? 当然,在本来的历史上,这些大刀阔斧的改革集中发生在二十多年后。 那个时候,正是赵构去世的时间。 也就是说,他熬了二十多年,忍了二十多年,直到把赵构这个高寿的“婆婆”活活熬死,他才真正的能够大展拳脚。 士大夫们有他们的人设,有他们的“偶像包袱”,赵瑗也一样。 赵瑗的“至孝人设”,给他带来巨大好处的同时,同样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束缚。 可是现在不同了,赵构走的很仓促。 赵瑗的改元之年,又接连迎来了金国的示弱,新金的亲近,还有高丽的臣服。 他这个孝子头上不仅没有一個太上皇压着,个人威望也达到了顶点,因此要推行这几件事便不再为难。 赵瑗打算在他去成都之前,就把这几件事做好。 作为一个年轻的天子,他最大的追求,就是作为一个帝王,能在史书上留下他的丰功伟绩。 这些事情得以成功推动,他就是有为之君,他自然不愿假手于人。 所以,在朝廷上因为张宓案,把不同立场、不同心思的官员纷纷拉下场的时候,赵瑗也开始了他的改革。 他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四件事中最困难的一件事,就是缩短宰相任期。 但是如前所述,赵瑗先接见了众执政,参知政事汤思退、张浚、陈康伯,陈俊卿听了官家的改革意见之后,一体表示赞成。 这其中陈俊卿是新晋的宰执。 他原是赵瑗做普安郡王时的王府教授,等于是赵瑗的一位老师,在宰执中资历最浅,却是赵瑗的铁杆。 现如今,两位宰相皆为保守派,但执政之中,除了一个汤思退,其他三人都是主战派。 能够忠实贯彻赵瑗意志的力量正在增强。 得到众执政的支持之后,赵瑗便召开了御前会议,公开了他对于宰相任期改革和权力划分的意见。 一、缩短任期,以法律的方式明确下来,最长不超过五年。 二、分润权利,将本属于宰相的部分权力,划分给执政。 实际上因为各种缘故,宰相任期超过五年的人还真不多。 很多宰相任职从几个月到三四年不等,任期过长的本就没有几个。 任期长的比较有名的,唐朝时候有个李林甫,宋朝时候有个秦会之,恰巧都成了反面典型。 如今皇帝同意,晋王同意,执政们拥护,沈该和魏良臣两位宰相年纪又大了,本也干不了几年,争执心不强,且也不便相争,所以这最难的一关,解决的非常顺利。 在对宰相任期做出改革,权力也重新划分之后,赵瑗就进行了第二件事:裁汰冗滥。 这一点,倒是没有遇到什么阻力。 因为冗官问题,是很多有识之士的共识,不只一个朝廷大员曾大声疾呼,痛陈利害,建议裁汰冗员。 比如宰相魏良臣,他就一直坚持认为冗官现象太过严重,恩荫滥赏也太过严重,因此一直呼吁应该予以改变。 很多官员们,你不能说他们毫无私心,但也确实不是所有决策,一味只为自己私利打算的。 况且,恩荫制度对于这些高官们来说,本就属于一个鸡肋的选择。 因为恩荫选官没有晋升机会,它的上限最高就是七品。 所以这些高官极少愿意让自己的子侄走恩荫之路。 哪怕是一时考取不了功名,暂时以恩荫入仕了,他们也依旧要求子侄不懈学习,以求取功名,否则终非正果。 因此,裁汰冗滥的事阻力主要来自下边,上边全都赞同,也就积极推行了开来。 这时候,还是南宋第二代皇帝刚刚登基的时候,南宋的冗官现象比起北宋末年时,其实要轻微的多。 毕竟汴梁被金人攻占,皇室都被一窝端了,那些大臣又能跑掉几个? 南宋朝廷,等于是一切从零开始,所以到现在为止,它的冗官现象还不是特别严重,并且主要集中在临安地区。 这样一来,赵瑗以临安为试点,进行裁汰改革,一旦成功,也就等于在全国取得了成功。 改革实施后,第一批就罢逐了青吏三百多人,朝廷百司各个衙门里只领俸禄不干活的冗官七百多人。 这些还只是严重不符合留用条件,根本无需仔细勘筛,就属于完全不合格的人员。 不过,赵瑗本以为裁撤的青吏会比较多,毕竟官员应该比吏员更符合常理。 结果……这一次,吏员只裁了三百多,裁撤的冗官却有七百多人,竟然比裁汰的青吏多了一倍还不止。 这倒是让赵瑗对于大宋的冗官现象之严重,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识。 官员竟然比吏员还多,动口的比动手的更多。 衙门里一个一个的全是官,干活的却没几个,简直是岂有此理。 再想到大宋名目繁多的俸禄待遇,除了正职俸禄之外,还有匹锦、职钱、禄粟、增给、公用钱、给券等诸多名目发放的钱财。 而这些冗官,也都在享受着这些待遇,一向忠厚的赵瑗也不禁发起狠来。 他对赵璩道:“璩哥儿,你帮为兄记着,等裁汰冗滥官吏的事情顺利完成之后,朝廷就要着手改革支出冗滥的问题,糜费甚巨啊!” …… 杨沅是在放衙回家的路上,接了樊举人上车的。 牛车驶过一个路口,早已等在那里的樊江便一猫腰,趁着车行缓慢,进了车子。 他现在还在临安府任职。 杨沅刚刚调去都察院,如果每到一个地方,就把自己人马上调过去不太妥当。 而且樊举人起点太低,去了都察院的话,连个监察御史都做不了,还不如留在临安府。 在这里他职低而权重,临安府的大事小情,都瞒不过他的耳目,而且还都能插上手。 杨沅坐在车中,问道:“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樊江兴奋地道:“进展非常顺利!” 樊江就把这些时日以来,国子监、太学、武学诸学子们就张宓一案的判而不死,继而上溯根源的事情对杨沅介绍了一遍。 学生们引经据典不断“考古”,发掘出许多对士大夫阶层“法外开恩”的案件。 通过这些案件,他们确信,正是因为这种不合理的规矩,使得许多官员贪赃枉法肆无忌惮,沉重打击了朝廷律法的威严,使得百姓深受其害。 临安府一连出现的几任贪官,诸如张澄、曹泳等人,斑斑劣迹,难以尽数,可最终呢? 他们都将家产转移,然后罢官为民,亦或贬官地方,就算是受到了惩罚。 这和太祖、太宗时候、真宗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时贪赃枉法严重的官员哪个不是死刑。 等等,太宗?真宗? 不是说太祖皇帝立过诫碑,勒令后代皇帝“不杀士大夫”吗? 太祖皇帝自己不遵守也就算了,太宗皇帝是他的弟弟,不遵守勉强也能理解,可真宗皇帝没道理也不遵守啊? 到底有没有这块碑? 学生们的精力旺盛,同时也有的是时间,几千名学生整日研究这个问题。 他们遍翻各种史籍,结果还真被他们考据出了一些东西。 在这个没有电脑,各种资料的储藏和检索极其麻烦的年代,也只有这些学生,才有这个条件去进行如此详尽有力的质证了。 他们发现,这个所谓的太祖誓碑最初的源头,竟是通过建炎元年从金国逃回宋国的大臣曹勋之口传出来的。 也就是说,在此前的一百多年,全无记载。 这么重大的事情,你纵然对外秘而不宣,但是起居录等重要的宫内记录上也不应该没有啊。所谓保密问题,对于史官可是从不保密的啊。 而且,后来的皇帝并不是不想杀啊,学生们在翻阅典籍的时候发现,宋仁宗庆历年间,曾经发生一桩案件,高邮知军姚仲约放纵盗贼。 事情发作,皇帝震怒,宰相富弼认为该杀了他以儆效尤,但是名臣范仲淹上书反对,并且说服了仁宗。 而范仲淹与富弼针对量刑问题辩论的原话是有记载的,范仲淹是这么说的: “祖宗以来,未尝轻杀臣下,此盛德事,奈何欲轻坏之?且吾与公在此,同僚之间,同心者有几?虽上意亦未知所定也,而轻导人主以诛戮臣下,它日手滑,虽吾辈亦未敢自保也。” 首先来说,祖宗以来,真的是未尝轻杀臣下吗? 太祖、太宗可都没少杀,也就真宗朝变少了。 然而天下已经传了三代,一切相对稳定下来,刑狱较之从前变少了,本也正常。 再者说,就算如此,当时范仲淹说的也是“祖宗未尝轻杀臣下”,而不是不杀。 他的理由更是“轻导人主以诛戮臣下,它日手滑,虽吾辈亦未敢自保也。” 这……,这和祖制就没什么关系了吧? 这纯粹是站在士大夫群体的利益上,力促对他们这一群体废除死刑,给他们这一群体留后路而已啊。 接着精力旺盛的学子们便发掘出了更多的疑点。 曹勋说“艺祖受命之三年,密镌一碑,立于太庙寝殿之夹室,谓之‘誓碑’” 时间,地点,后边还有那碑的长宽、内容,俱都说的十分详细。 可就有那好事的太学生去查阅了关于大宋太庙的资料。 太庙建于太祖元年,沿袭唐和五代“同殿异室”制度,初始只有四间,面阔十二间。 也就是说每室恰好分为三间,分别供奉僖祖、顺祖、翼祖、宣祖四庙,此后太祖一生再没有过太庙扩建动工的记载。 那么太祖时候哪来的夹室。 这夹室是后代皇帝扩建后才有的,这分明是曹勋造谣时,不知道太祖时候的太庙没有夹室,所以编出了漏洞。 再者,后来太庙虽然有了夹室,可夹室是干什么用的?是收纳宝物用的。 伴随着大宋的发展,例朝天子祭礼时奉献的宝物越来越多,以至于夹室杂乱不堪。 又有学生查到,当时曾有宗正寺奏言: “伏缘旧殿六室宝册法物甚多,自来皆于夹室内地棚床架阁,已满。 切虑将来真宗神主升祔之后,法物愈多,安置不尽,欲乞于夹室内各置板棚、胡梯。” 就这等杂乱不堪的夹室里,宝物堆的乱七八糟,都架置板棚和胡梯往上堆了,居然还有一块高七八尺、阔四尺有余的石碑矗在那儿? “及新天子即位,谒庙礼毕,奏请恭读誓词。”就让刚登基的皇帝跪在乱七八糟的杂物堆里背诵誓词? 而且,太庙是有人打理的啊,还有负责管理的宗正寺官员,他们满屋子珠宝都看到了,就是看不见那面那么高大的石碑?怎么全无记载呢? 而且宗正寺一开始还只是皇室旁系人员担任,后来都是由朝廷官员兼任的。 这种情况下,韩琦、富弼、王安石、文彦博、司马光、吕夷简这些宰相,大胆到戏谑太宗的丑闻佚事,他们都敢在自己笔记中记载并且刊印出来。 可是对他们这些士大夫如此有利的誓碑,他们居然只字不提? 接着又有国子监生考据出,靖康之变,二圣被掳,当时的记载是太庙“门皆洞开,人得纵观”,那些这些去围观的百姓都没有看到几吨重的那么大一块石碑? 他们都没说过呀。 金人掳了二圣之后北归,之后又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汴梁又回到宋国的控制之中。 当时的守将宗泽、杜充等官员,以及其他往来于汴京和南京之间的诸多大宋官员,全都没有提及过这块石碑。 建炎元年七月,高宗赵构派人到汴京“奉迎所藏神主赴行在”,这些官员把太庙都搬空了,可石碑呢? 所有搬迁的东西都录了名册,唯独这么重要的一件东西,名册中还是完全没有提及。 再者,这誓碑的内容根本没有必要保密啊。 尤其是太祖皇帝是从周室夺取的江山,周室旧臣充斥于朝野,这等优待前朝皇室的的誓词一旦公诸于众,就能更加收买人心,把它藏之太庙密而不宣是何道理? 又有学子查出,曹勋归国之后,是带回了徽宗御书的,御书就写在他的衣衫里衬上。 上面有宋徽宗亲笔写下的“可便即真,来救父母”、“见康王弟言有清中原之策,悉举行之,毋以我为念”等语。 当时高宗曾将徽宗御书遍示于群臣,那御书中对于誓碑一事也是没有半字记载。 更有人发现了时间上的一个疑点,曹勋当时并没有提及誓碑,他是归国之后又过了几个月,才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似的,这才有了这样一段“口头转达”。 如此种种,莫不证明,这根本就是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 富有正义感的学子们愤怒了,他们觉得不仅天子受到了愚弄,整个天下都受到了愚弄,包括他们。 为了一击必中,他们现在正在准备非常详尽的材料,务求以无可辩驳的事实,叫那些巧言令色的士大夫哑口无言。 “好!” 杨沅听得眉飞色舞,还得是这些学生啊。 要是让他去翻阅故纸堆,找出这么多无可辩驳的疑点,那真要皓首穷经,不知几时了。 杨沅道:“他们打算什么时候上书言事?” 樊江道:“国子监生正和太学生们进行联络,准备在二月二‘挑菜节’时,公开上书请愿。” 二月二,龙抬头的说法源自于元朝,在宋朝时是没有的。 不过宋朝时二月二也是一个节,谓之“挑菜节”。 因为这是挖野菜的时节,百姓们挖取的野菜会被人当成一个游戏,叫家里人逐一进行挑选辨认,设个彩头作为赏罚。 宫里在这一天也会举办“挑菜宴”,将各种野草的名字写在斛里,不同的野菜比如荠菜、马齿苋等分别按照名字插在斛中。 然后会叫后妃、皇子、贵主,婕妤们对野菜进行辩认,认错了不罚,认对了有赏,以此为游戏。 二月二么? 杨沅听罢点了点头,这个日子倒还合适。 他这边有些计划就按照国子监生和太学生准备发动的声势浩大的行动进行微调即可。 士大夫的继承人,即将成为他们的掘墓人了。 杨沅坐正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看着樊江,沉声道:“我有一段话,在必要的时候,你可以用你的名义说出去。” 樊江马上也坐正了身子,集中精神道:“司公请讲!” 杨沅道:“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学子。学子智则国智,学子勇则国勇;学子强则国强,学子雄于天下,则国雄于天下。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樊江闻言大喜,他们也不是不懂号召,本来是准备了“横渠四句”的。 这四句话对这些学子来说,可是能激励的他们嗷嗷叫的大杀器。 不过,司公这番话也不差啊,最重要的是,它对情绪的激发作用更强大啊。 这番话一气呵成地说出来,那气势就不一般,那些学子还不听得血贯瞳仁? 樊江微闭双目,默默背诵,不消片刻,便背的滚瓜烂熟,睁开眼睛,振奋地道:“卑职记下了。” 杨沅微微一笑,道:“这番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此事成,伱则为天下名士。此事败,你也要受牵累。其中利害,你自己把握。如果觉得不妥,可以不署名地张贴到国子监和太学中去……” 樊江亢奋地道:“不!有了这段话,当不当官的还算什么?这段话,必须由卑职来说,谁也不能抢!” 杨沅笑道:“好,你自己决定就是。” 樊江兴奋地拱手告辞,待他下了牛车,一路行去时,犹自念念有词,唯恐忘记了。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他娘的,我老樊三十多岁的人了,听得都热血沸腾。真不敢想象,到那一天,数千学子走上街头,听到这番话时,会是怎样一番景像!” 杨沅掀开窗帘,看着樊江大步远去,回过头来,才发现为了让他和樊江在车上议事,大壮把车子绕了个圈子,沿着内河的另一侧走的。 此时要过了河,才会驶入仁美坊,而这一侧,正是“拈花小筑”所在地。 杨沅一拍额头,忽然记起之前曾经交代了贝儿一件事,如今诸务缠身,自己竟然忘记了。 杨沅便道:“且不忙过河,先去拈花小筑。” 大壮答应一声,本欲拐弯过桥的车子,便继续往前驶去。 贝儿近来尤觉冷清。 其实她并非无事可做,白天她要去帮助肥玉叶联络安排输运新金的军需物资。 抢在正月十五之前驶往新金的货船,现在应该已经分别在九连城和钝恩城完成了卸货。 待他们的船只装满当地货物,就会踏上归程,很多下一船的准备工作,现在就要开始了。 由于冰欣和羽婵刚刚进了杨家的门儿,肥玉叶准了她们一个大假,叫她们出了正月再回来继续做事。 如此一来,诸多细务就全压在了肥玉叶和艾曼纽贝儿的身上,她们是很忙的。 回到拈花小筑以后,也还有六七个依旧常住于此的蕃国女伴,她又哪里冷清了? 只是,那种冷清寂寞的感觉,却是越来越深。 因为,她发现一直热衷于向她“催婚”的海伦、热巴等人,在冷羽婵和薛冰欣还有乌古论盈歌搬离后,就开始摆烂了。 大家平时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说生意上的事,说做生意时遇到的一些奇葩客人,就是没人再提起让她嫁给杨大人。 就算是这些姑娘们有了比较合得来的男友,彼此间正在尝试接触,其他女子饶有兴致地询问双方接触的一些细节,也不会因此问她和杨沅之间是否有进展。 这让被她们催婚时既懊恼又烦躁的贝儿感受到了深深的失落。 那种空虚,是什么也无法填满的。 她坐在旁边,似乎成了一个被抛弃的局外人。 今晚还是如此,大家一起用晚餐的时候有说有笑。 但事务上,她和这些女子是完全不同的,没有共同语言。 情感上,大家又刻意绕开她,似乎生怕说及她会伤害了她似的,这让她格外不自在。 所以,餐后姑娘们聚到一起谈天说地的时候,她找个借口就回了自己的菊庭。 “我们这药,是不是下的太狠了?看得出,贝儿很失落。”海伦叹息地说。 蒂尔热巴道:“不下猛药,怎么治得好她的大病?再这么下去,她和杨先生之间的可能就越来越渺茫了。” 阿法芙道:“是啊,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管用。” 这时候,一道挺拔的身影走进了拈花小筑的后苑。 “杨先生!” 海伦从窗中看见,讶然站起身,就要迎出去,却被阿法芙一把拉住了。 “不要去!” 阿法芙盯着那道径直走向菊庭的身影,缓缓地道:“万一,咱们这剂药,已经起作用了呢!” 第573章 朝、野 杨沅走进菊庭,站在院中,先扬声喊了一句:“贝儿!” 稍捱了片刻,他才举步往房中走。 贝儿闻声迎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雪舫纱的睡衣,宽松的袖子,紧窄的腰部,丰隆的髋部…… 金发碧眼,肌肤细腻,宛如一位冰雪公主。 这是贝儿她们开设了裁缝店后,为自己打造的更具西方风格的睡衣。 只是把亚麻、羊毛等材质换成了丝绸而已,因而显得更加轻软和柔滑。 带着褶皱起到蕾丝效果的领口和袖边,则缀着一颗颗小粒的珍珠,熠熠生辉。 但那光彩,根本比不过从她身后照过来的灯光,透过薄软的丝质睡袍,对她身体曲线的勾勒的精彩。 杨沅微微一呆,目光顿时透出几分灼热…… 这样的一副情景,真的是相当令人惊艳,纵然是杨沅这样曾经沧海的人,也难免欣赏之意。 虽说这个年代的西式睡衣,同样很严密,不至于有露胸露腿的设计,但是这种欲露还掩,却更有魅力…… 她怎么这么一身就出来了,因为这拈花小筑后宅住的都是女人,贝儿没有意识到的缘故吧。 想着,杨沅便大方地一笑,说道:“贝儿还没有睡下吧?” “没有,贝儿正在做先生交给我的任务,已经快要完成了。先生请进。” 艾曼纽贝儿笑靥如花地把他迎进进门去,一位金发碧眼、高鼻深目,充满异域风情的美人儿,穿着一袭西方风格的丝制睡袍,袅袅婷婷地走在前面。 杨沅有种走进了一座城堡的欧洲女主人卧室的感觉。 艾曼纽把杨沅请进了书房。 书桌上正摊着一本簿册,旁边有研好的墨汁,毛笔正搁在笔架上。 她没有撒谎,确实正在写东西。 旁边就有一张茶盘。 艾曼纽贝儿拿过一只空杯,给杨沅斟了杯茶。 杨沅已在书案后坐下来,顺手拿起了那本簿册。 只匆匆浏览了两页,杨沅的眉头就已欣赏地挑了起来。 他从金国回来后,就曾见过贝儿,对她详细述说了一个要求:杨沅要她帮助乌答有珠珠,创建一个全新的萨满教教义和教规,以及布道发展的计划。 杨沅让贝儿结合她所信奉的教派,把一些能够凝聚人心、加强组织、强化统一的方法和理念,结合萨满教可以继承和发展的教义特点,构建出一套可以为杨沅所用,且又切合金国实际情况的全新理论。 对于贝儿来说,要理解并解析萨满教并不难,除了杨沅对她的介绍,在西方那些部落式政权里,同样有巫师,有类似萨满的存在。 她能理解杨沅所描述的那些会跳神的巫师和巫婆是什么样子,他们在部落中又是有着怎样的权力和地位,如何发挥他们的影响。 所以对他们进行优化改造,对贝儿来说毫无困难。 她把茶端到杨沅身边,杨沅端起茶,一边喝茶,一边翻阅贝儿为这個新萨满教写下的教义。 贝儿就站在一边,一双蓝宝石般灵动的眼眸,时而落在纸上,时而移到杨沅的面庞上。 那眼神儿不时闪烁一下,似乎在探询杨沅对她所写的东西的态度,但又似乎……像是在窥视一只猎物。 “好!非常好!” 杨沅此时尚无暇细看,但是匆匆浏览下来,感觉是完全符合自己所需要的。 他合上簿册,抬起头,赞赏地说了一句。 只是这一抬头,他才发现贝儿靠的太近了,因此一扬眸间,只能看到两座雪山,以及两山夹峙间,那精致的下巴和一个如锥的鼻尖。 与此同时,一抹刚刚才意识到的幽香正沁入心脾。 贝儿似乎意识到自己靠的太近了,所以往后挪了一步,露出她那张线条分明却又不失柔美的精致脸庞。 杨沅道:“等商船回来,我就叫人把它捎上,下次带去上京,交给那位乌答有。” 贝儿微微露出讶意,睁大眼睛道:“先生不是说,要让贝儿过去协助那位珠珠姑娘,建立新萨满吗?” “本来我是这么想的。” 杨沅沉吟了一下,说道:“不过,仔细想来,这个打算是欠考虑的。如今再看你写的足够详细,那个珠珠是个很有智慧的女巫,她看了应该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贝儿眨了眨眼睛,问道:“贝儿不是很明白,先生所说的欠考虑……是什么意思?” 杨沅叹了口气,望着贝儿道:“因为,你太美丽了。” 贝儿好看的眉微微地弯了起来。 杨沅道:“在如今这个世界,大多数地方,一个只拥有美貌的女人,很难拥有自保的力量。” 贝儿却微微眯着笑眼,心情愉悦至极。 杨沅说的话,她有她的解读,她只知道,杨沅在夸赞她的美丽,并且非常的珍视她。 贝儿想了想,问道:“那个女巫,她漂亮吗?” 杨沅道:“漂亮,她有一种……野性的美。不过,你要知道,她是一个强大部落的巫师,她有自保的能力。而你不同,我担心你一旦过去,她无法保障你的安全……” 贝儿满心欢喜,轻轻垂下头道:“如果这件事对先生非常重要,贝儿愿意冒险。” 杨沅立即摇头:“我不愿意冒险。” 贝儿雪玉似的双颊微微染上了一抹胭脂红:“所以,贝儿对先生来说,比这件事更重要,是吗?” 杨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容易啊,从去山阴开始,现在贝儿终于要放下一个女骑士的矜持和一个虔信者的坚持了吗? 杨沅轻笑起来,点点头道:“是的,在我心里,伱非常重要!” 贝儿咬了咬樱红的唇,对杨沅道:“那么,贝儿想……想要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 她像一朵白云,盈盈地矮了下去:“先生传授给贝儿的蛰龙功,是一门很神奇的功夫。我知道,要想把它练到极致,我还需要……” 贝儿伸了出手,红着脸,仰起眸,看着杨沅,低声道:“修习最后一个步骤。” “贝儿……” 杨沅虽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却有些意外于她的主动和大胆。 贝儿埋下了眼帘,低下了头,就像臣服于她的主意。 她的肩头,就像一个受剑的骑士,正在虔诚地接受压来的宝剑,恭驯而主动地耸起。 她的双手,轻轻地珍视地捧起她心心念念的权杖,就像一位刚刚加冕的女王。 贝儿努力回想着小姐妹们私下里聊天时说起的一些叫她一知半解的羞人的事情,揣摩着应该可以采取的行动,俯首相就…… 这功法的最后一个步骤,练起来真是好辛苦。 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神迷乱、樱唇微肿的贝儿已经覆压在她写成的经义上,双手牢牢地抓着桌沿。 她有一双浑圆的长腿,这样俯卧案上,毫不吃力。 忽然,她就秀眉蹙起,一只柔荑放开了桌沿,胡乱地攥住了垂在在颈间的十字架项链儿。 哦,我的上帝! 原谅我,宽宥我,救赎我吧…… 随着结实的书案发出的惨叫,贝儿也在心中不停地呼喊。 曾经叫她百思不解的一些教义,现在她霍然开朗。 苦难就是祝福,主诚不欺我! 忍受苦难的人是有福的,经过苦难以后,我就得到了生命的冠冕,这是主应许给我的幸福…… 渐渐苦尽甘来、飘飘欲仙的贝儿,在心中如是吟咏。 不知什么时候,一团狼籍的书房,就只剩下了一团狼籍。 杨沅和贝儿已经转移到了她的卧房之中。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团狼籍的卧房,也在一团狼籍中安静下来。 杨沅躺在榻上,如抱一天明月,满怀的冰雪,她太白了。 粉光致致的一团晶莹,尽在怀中。 贝儿微阖双眼,唇边含笑,容颜上薄染着一层雨润之后的红姿娇。 这个法兰克少女果然有着与纤巧娇柔的中土女子完全不同的异域风情,有种别样的风流。 而且,她的耐受力很好。 睡意朦胧的贝儿偎在杨沅怀里,迷迷糊糊地想,等天亮了,先生离去之后,我再烧赎罪券吧。 万一……明早起来,先生又想要了呢? 现在烧,可就多浪费了一张。 …… 这个夜晚,于杨沅而言是幸福的,于寒千宸而言,却是很痛苦的。 他就是那七百多名第一批被裁撤的冗官之一。 枢密院在接到要清理冗官的命令之后,便调出所有按月领取俸禄的官员花名册,逐一进行了排查。 这时他们才惊奇地发现,枢密院里还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官职——尅择官 所以,寒千宸就光荣下岗了。 他家里已经做了几辈子的官啊,这个职务,他还打算将来传给自己儿子,一代代传下去呢。 寒千宸觉得非常沮丧。 被遣散后,寒千宸一连几日闭门不出,王长生这才知道他被裁撤的事情。 王长生觉得这种事完全无所谓啊,这样鸡肋的官儿做不做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凭寒千宸的本事,以后在“同舟会”之下,和他一起安心经营匠造,还怕不能日进斗金? 听说寒千宸为此沮丧不已,不以为然的王长生便去找了他,一起到药师洛承安那儿,三个老友小酌了一番。 在二人开导之下,寒千宸终于放开心事,醉醺醺地被王长生送回家去。 “爹,爹啊,你这是去哪儿?” 整个托着个罗盘,跟他爹学堪舆的儿子寒光,正在院子里团团打转,一见父亲回来,急忙迎上来,顿足道:“母亲……母亲回娘家了啊。” 寒千宸打个酒嗝儿,醉眼朦胧地道:“回娘家急什么?你娘不是经常回娘家吗?” 寒光哭丧着脸道:“这一回不同啊,娘是回了娘家,再也不回来了。” 寒光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递给父亲,道:“喏,你瞧瞧,这是娘留下的‘和离书’。” 寒千宸大吃一惊,赶紧回到堂屋,点亮了灯,就着灯光看起来。 这是寒千宸那悍妻留下的一份“和离书”,只要寒千宸签了字、画了押,即时生效。 古时候丈夫休妻的权力要大于女子休夫的权力。 但男子休妻也有“三不去”的条件,女子但凡符合“三不去”,丈夫是休不了的。 女子休夫的权力在宋代以前都是比较大,她不满意就可以休夫,不需要理由。 唐后宋起,限制就多了,需要符合一些条件,才可以休夫。 比如丈夫犯罪入刑的,被夫家近亲属侵犯(包括未遂)的,丈夫三年不回家的,没有能力养老婆的…… 寒千宸那悍妻和离的理由就是用的这一条:她男人养不起她。 寒千宸看罢,顿足大骂:“无耻!无耻!寒某俸禄虽然不高,可是养家绰绰有余。 那悍妇,三不五时就把我寒家的钱拿去给你几个舅父家用,搞到咱家一盆如洗。 她还有脸说我寒某人养不起她?我找她去理论!” “父亲不要去!” 寒光赶紧把寒千宸拦住,哭丧着脸道:“娘亲说了,她说,她说……父亲若还要脸面,就把和离书签了,大家好聚好散。父亲若是不签……” 寒千宸瞪眼道:“不签又怎样?” 寒光道:“娘说,父亲若是不签,她就天天回来闹,闹到寒家日日不得安宁。” “她敢!” 寒光木然道:“娘说,她会带五个舅舅还有所有的表兄表弟一起来……” 寒千宸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两眼发直。 他那班亲戚是个什么德性,他再清楚不过了,真要让那班无赖闹上门来,寒家真要永无宁日了。 王长生一听勃然大怒:“这等货色,你不签做什么?留着她过年吗?签!你不签,老子都看不起你!” 寒千宸被他一激,老友面前丢不起脸面,遂把桌子一拍,恨恨地道:“我签,取笔墨来。” 寒千宸刷刷刷地签完名字,画了押,把那张“和离书”丢给儿子,恨恨地道:“明日,你去官府报备吧。” 那时休妻或休夫,乃至妾室的纳聘和休弃,甚至另置房产安置而不和大妇同居一宅,都要上报官府,说明理由,由官府登记在案。 寒光满脸苦涩地捡起“和离书”,心中倒觉得轻松了几分。 有他那样的一个母亲,不仅父亲深受其苦,他这儿子也是痛苦不堪。 奈何父亲懦弱,在母亲面前敢怒而不敢言,他是儿子,连“敢怒”都不可以,又能如何? 现在,倒是觉得轻松了呢。 寒千宸签完了“和离书”,犹自气的呼呼直喘。 “嗯?” 寒千宸忽然觉得椅子有些硌的慌,低头看看,诧异地道:“椅垫呢?” 寒光涩然道:“今儿父亲和王伯父刚走,几个舅舅和表兄表弟就来了,拉了两辆大车,把家里能搬的都搬走了,就连父亲刚才画押的笔墨,都只留了儿子用的这一套。” 寒千宸大怒,拍案道:“混账!混账!她……” “哗啦!” 桌子塌了,寒光阻止不及,这才道:“堂屋里的桌椅也都搬空了,这一套是坏了还没修的那套,儿子搬来暂用的。父亲轻着些,一不小心,椅子也要塌的。” 寒千宸醉眼一打量,这才发现,堂屋里的客桌客椅果然就只剩下现在正用的这一套了,刚才竟未发现。 寒千宸大怒而起:“把‘和离书’还我,不离了,老子要找她讨还家产去。” “可拉倒吧你,拿走就拿走吧,只要能打发了这等无良的悍妇走了,比什么不强?” 王长生不高兴地道:“你又不是个没本事的,以后就跟着我一起干,保你富贵起来。 还有啊,你身边没人侍候了不是吗?明儿我就给你送两个小妾来。 嘿!全是十六七八溜光水滑的东瀛女子,不比你家那悍妇强?真是的!” 寒千宸一听,立马向儿子问道:“为父的被褥,你娘留下了几套?” 寒光涩然道:“只留下破烂薄衾一套。” 王长生翻个白眼儿道:“被褥是吗?老子送你三套。你说,还差什么,我都送你。” 说到这里,王长生又气又笑:“这他娘的算是个什么事儿,老子赠个妾,怎么跟嫁女儿一样了,还带陪送的!” …… 寒家发生的事,只是大变革下,影响到的诸多小人物的一个缩影。 福焉,祸焉,见仁见智吧。 朝堂上,三法司的争执依旧不断。 大理寺又找到一则成例,用来抨击都察院。 话说宋神宗年间,有一官员张仲宣,任金州知州。 此人贪污贿赂,徇私枉法,按照《皇宋刑统》当判死刑。 但法官援引之前宽宥其他官员的旧例,判他主刑为流刑,流放海南;附加刑是脸上刺字,另打三五记大板。 神宗皇帝觉得判的太轻,发付百官评判,结果大臣苏颂带头上书,反而认为判的太重了。 宋神宗弄巧成拙,实在抗不住百官的压力,只好退了一步,声言不打板子了。 结果百官认为,黥字也不合适,官员怎么可以和强盗蟊贼一样处置,这样显得朝廷太没体统了。 最后,此人被改判为“免仗黥,流海外”。 但是按照《宋刑统》:“诸监临主司受财而枉法者,一尺杖一百,一匹加一等,十五匹绞。” 这个张仲宣贪污的的钱又何止15匹?如果是在太祖朝、太宗朝,甚至是真宗朝,都是必死无疑。 可是,到了宋神宗时候,就已经是“命官犯赃抵死者,例不加刑”,且“永为定制”了。 为什么官员们认为判重了呢?因为宋仁宗时候…… 嗯,又是仁宗。 当时有个宣徽南院使,名叫郭承祐。此人不仅“坐盗金银什物”,而且随意决配士兵和百姓,害死了多条人命。 除此之外,他还有诸如“且擅留粮纲,批宣头,不发戍还兵”、“借用翰林器,出入拥旗枪”等罪。 也就是说这个人贪赃、公器私用、僭越,手上有多条人命。 当时负责审理此案的是包拯,包拯磨刀霍霍的就等杀人了,结果案子闹上朝廷,由皇帝裁决。 仁宗皇帝判了个“罢宣徽南院使,许州都总管,徙节保静军、知许州”,也就是说,最终只是给此人贬了官,到小一些的州——许州当知州去了。 跟此人的处置一比,张仲宣这个大贪官当然判重了,他喊冤似乎都合情合理。 临安小报把大理诗这番辩论一字不落地刊载了出来,顿时朝野大哗。 因为这段时间里,临安的勾栏瓦子通过评书、杂剧和歌曲,已经不停地告诉老百姓,以前,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祖制! 太祖时候不是这样,太宗时候不是这样,真宗时候也不是这样。 这哪是什么祖宗规矩? 临安小报面对的主要群体,比勾栏瓦子里看戏听书的主要群体层次还要更高一些。 但是临安小报上的很多事情,他们也没听说过,但是现在,他们知道了。 于是,临安百姓愤怒了,国子监生和太学生们愤怒了。 二月二,火被点燃了。 大批太学生忽然聚集起来,涌出了太学。 匆忙追出来的太学学官们,诧异地站在太学门口,看着汹汹而去的学子们。 武学沸腾了,武学的举子们内着箭袖短打,外罩长衫儒袍,也纷纷冲上街头,迅速与太学生们汇合起来。 然后,他们就一起赶到了国子监,冲进了孔庙。 从唐太宗李世民时开始,朝廷就单立孔子庙于国子监之内了。 太学、武学的学生,和已经等候在这里的国子监生一起冲进孔子庙,将孔子,以及这个时代被配享孔庙的十哲:颜子、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宰我、子贡、冉有、子路、子游、子夏,共十一尊雕像,全都抬了出来。 国子监的学官们匆匆赶来,大声呵斥阻止,可他们还没喊两声,就被一群武举冲上去捂住嘴巴,钳住胳膊,给押在了一边。 随后,十一具雕像被临安三大最高学府的学子们抬着,高呼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口号冲上了街头。 很快,就有大批民众响应起来,跟在了他们后面。 樊江今天就没去当值,一早他就换好儒袍,等在了国子监外,尾随着队伍而行。 当队伍走上御街时,樊举人一撩袍裾,就冲进了上书言事的学子队伍。 他举起钵大的拳头,用那浓郁的关中腔,大声疾呼起来:“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一支洪流,浩浩荡荡地向大宋皇宫的丽正门涌去…… 第574章 总攻 孔丘与十哲的塑像被抬到了丽正门前,孔老大在前,十哲在后,一字排开。 再其后,则是数千名目前虽然还不是官,但已经拿着朝廷俸禄,成为预备役的学生们伏阙上书。 在这数千名学生后面,则是数万名为之欢呼呐喊、进行声援的临安百姓。 朝堂之上,闻讯后顿时大乱。 今日,是皇帝临朝的日子。 大宋的皇帝上朝不像明清时候那么频繁,赵瑗登基后比赵构勤快些,但一个月也不过临朝六七次。 每个月的一号,一般是上朝的固定日期,但是昨儿个赵官家“身体有恙”,所以朝会被推迟了一天,恰恰就应在了众学子上书的这一天。 赵瑗叫太监匆忙出了丽正门,向众学子询问来由,然后把他们的上书接了,又返回金殿。 众学子的上书内容一公布,朝堂上顿时就炸了。 沈该怒道:“学生们不在学校专心学业,竟敢忘议国政!” 杨存中道:“首相何必动怒,朝廷设立太学之目的,就是要培养国家所需要的治术人才和贤人君子。 因此,自太学开设之日起,太学生便注定了是未来为国治政的人才。 他们关心时政,学有所用,上书言事,有何不可呢?” 张浚道:“我大宋台谏,允许官民上书言事。太学生不属于官,也属于民吧?上书言事,理所应当。” 杨存中是個专职的武将,站出来呛沈该毫无问题,而张浚是进士出身。 不过,他很早就专门任职于武事,几十年下来,已经成了事实上的武将。 出身也大不过掌握着兵权这一事实,因此他也是完全站在武将这一边的。 不过,朝廷高级职事多为文人,文人虽然并不全都赞同对文人犯法宽容以待,但这种立场的毕竟占了多数。 因此二人此言一出,立即遭到众多官员的指责。 丽正门外,正有无数人伏阙上书,朝堂上却已经吵成了一锅粥。 杨沅早就知道阻力会很大,阻力主要来自于上层。 这也是他第一次采取迂回之策,先从下边发动的主要原因。 不过,他知道坐在最高位置上的那一位,也是倾向于这次民意所属的,这就是他的底气所在。 朝堂之上的激辩随着双方下场的人越来越多,形势也愈发地混乱。 原来朝堂上泾渭分明的两大阵营,主要是保守派和激进派,可是现在,它们再度分裂了。 因为保守主和派中也不都是文官,而激进主战派中也不都是武将。 现在太学生们上书要求取消“不杀士大夫”的弊政,这两大阵营中有人赞成、有人反对,于是自然就产生了分裂。 更加微妙的是,今日这个议题的起因是大理寺和刑部与都察院撕逼,就张宓该不该死的问题争夺话语权。 但是当一个更高层次的论题摆在面前时,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内部也产生了分裂。 一部分司法官认为不能废除对士大夫的优容,另外一些司法官则认为应该废除。 这其中,一部分人纯粹是出于公心,但也有一部分人,是认为废除这一条款,会提高三法司的地位和权力。 所以,不要简单地把它看成两个对立的阵营,同一阵营里的人诉求也不一样,会随时产生再分化。 “萧御史!” 萧毅然正要挺身而出加入战团,就被杨沅一把摁住了。 杨沅摇了摇头,道:“今天的风太大,你兜不住的,让我来吧。” 杨沅拉开萧毅然,挺身向前走去,卢承泽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话。 萧毅然和卢承泽是之前和大理寺打嘴仗的主辩手,此时此刻虽然被太学生引申的主题改变了,可他们自觉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因此,不仅萧毅然决定下场激辩,卢承泽也有点上头了。 可是,此时本可继续避居幕后的杨沅却挺身站到了他们的前面。 卢承泽之前和大理寺打嘴仗的时候出尽了风头,作为一个都察院的新人,一个在监察御史中资历也最浅的年轻人,算是彻底打响了名声。 也因此,今天他不能回避,这是一个人有所得的时候必须要做出的付出。 可他没有想到,本可以避居幕后进退自如的杨沅,偏偏选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 都察院副都御史肖鸿基眼见双方争吵的面红耳赤,不禁眼珠一转,便想把战火引到杨沅身上,此时此刻,怎么可以让杨沅这个罪魁祸首置身事外,务必要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才对。 不过,肖鸿基不想暴露自己的立场,否则以后他在都察院的处境堪虞。 肖鸿基急急思索了一下,想到了一个巧妙的话引,便往前一站,举起双手,大喝道:“诸位,都静一静!诸位都是朝廷大臣,御前喧哗,成何体统!” “大家都静一静,我都察院有话说!” 朝堂上的喧哗声一停,所有人都向肖鸿基看来。 肖鸿基正要铺垫几句,便把战火引到杨沅身上,杨沅这边摁住了萧毅然,已然挺身而出。 “官家,臣以为,反对取消这一弊政的官,朝廷都该好好查一查,我都察院,愿意担当此事!” 杨沅语出惊人,本来尚有些许未曾平静的声浪也瞬间消失了。 肖鸿基站在一旁,顿时如芒在背。 他刚喊了一句“我都察院有话说”,杨沅就来了这么一句,倒像是他和杨沅意见一致,杨沅是受他指使才出头的,偏又不宜解释,着实郁闷。 杨沅走上前,向众大臣扫视了一眼,沉声道:“如此惧怕惩治枉法士大夫的,会是一群什么人呢?难不成是有人心中有鬼,在给自己预留退路?” 汤思退脸色一冷,沉声喝道:“你放肆!杨沅,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杨沅缓缓转身,面对这位宰执中排名第一的人丝毫不惧,反问道:“难道下官的推断不合情理吗?” 汤思退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士大夫以直言谠论倡于朝廷,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向来是临难不屈,匡直辅翼,忠义气节,与寻常人自然不同!” 杨沅颔首道:“下官也是读书人,汤参政所言,下官深以为然。但是,汤参政所说的以直言谠论倡于朝廷,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向来临难不屈,匡直辅翼,忠义气节的士大夫,也包括那些贪赃枉法、罔顾人伦、杀害人命的犯人吗?” 汤思退吱唔道:“这……他们虽然犯了错,可他们毕竟读过圣贤书……” 杨沅很不理解他的脑回路,截口道:“所以呢?《礼记·曲礼》中有言:“八十、九十曰耄,七年曰悼。悼与耄,虽有罪,不加刑焉。此为何意,还请汤参政教我。” 汤思退晒然道:“《周礼·秋官·司刺》有‘三赦’之规。‘一赦曰幼弱,再赦曰老耄,三赦曰蠢愚。’也就是说,幼小者与老年人还有痴呆者,有罪时当赦免或减刑。你是状元,难道连这也不知道?” 杨沅反问道:“那么,士大夫犯法,他是老糊涂了,太小不懂事,还是痴呆了,所以要宽宥吗?” 汤思退一呆。 杨沅提高声音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读书才明白吗?士大夫习圣贤书,更应知教化。 结果有些人做了什么?其行径畜生不如。这岂不正说明,这些人接受了圣人教化,依旧教化不了,是枉披了一张人皮的禽兽?” “这……你……” 汤思退顿时语塞,饶是他擅辩,可是这种人的所作所为实在理不直气不壮,无从辩起。 杨沅转向御座,拱手道:“官家,太学生们上书言事,不计个人利害,这是忠于官家、忠于大宋的义举。 如今他们正拜伏于宫门之外,朝堂之上一闻上书,便先自争吵起来,难道不该听听这些太学生究竟是怎么想、怎么看的吗? 官家何不从太学生中择其几员请上殿来,让众文武也能明白他们的所思所想。如此,再有决断也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晋王赵璩马上道:“臣附议,杨佥宪所言有理,官家应该听听太学生们的心声才是。” “嗯……” 赵瑗向众文武扫了一眼,说道:“来人,命太学生推举几人,上殿言事。” 当下就有内侍急急奔去丽正门,随后就有几名有声望且善辩的太学生被学生们推选出来,进入了皇宫。 皇宫这种地方,他们还是第一次来,心情满是新奇、激动与惶恐。 可是,因为上书言事,得以进入皇宫,在官家和朝廷诸公面前侃侃言政,这让他们愈发觉得自己使命神圣,热血也为之沸腾起来。 四名由太学、武学和国子监推选的代表进入大殿,向官家见礼,阐明了来意。 吏部尚书谭鹰炆立即驳斥道:“荒唐,我大宋祖制,优容士大夫与上书言事者。否则,就凭伱一学生,不思学习,妄议国政,先就要被开革出太学了,如今却在这里胡言乱语,要求废了祖制。” 那太学生叶荃听了顿时热血上头,抗声道:“祖制?请问我大宋哪一条祖制,对于枉法的士大夫不予严惩了?优容士大夫和纵容士大夫中的枉法者,是一回事吗?” 谭尚书被一个太学生直斥,老脸顿时挂不住了。 他沉下脸色道:“你年纪轻轻,懂得什么?我大宋祖制,尽人皆知,你不知道,那是你学业不精。回太学去,好好请教一下你的老师,本官可没有教导你的义务。” 叶荃是个学霸,这时热血上头,也顾不得对方是朝廷大员了,马上道:“祖制尽人皆知?学生对于祖制,倒也略知一二。 我大宋太祖,深恶赃吏,内外官犯赃罪者,多弃市处置。建隆二年,商河县令李瑶,坐赃杖死;庚寅,供奉官李继昭坐盗卖官船弃市。建隆三年,蔡河务纲官王训等四人,坐以糠土杂军粮,磔于市。 …… 乾德四年:光禄少卿郭玘坐赃弃市。乾德五年:仓部员外郎陈郾坐赃弃市。开宝五年:右拾遗张恂坐赃弃市;殿中侍御史张穆坐赃弃市。开宝七年:太子中舍胡德冲坐隐官钱,弃市;太子中允李仁友坐不法,弃市…… 一句句弃市(公开处死),听得众大臣异常刺耳。 这些史实,就算谭尚书知道,做官这么多年也早忘光了,听的他一愣一愣的,根本无从反驳。 国子监生是弘毅一看,哪能让太学专美于前呢,于是也上前一步,朗声道: “太宗朝太平兴国三年,泗州录事参军徐璧坐监仓受贿出虚券,弃市;侍御史赵承嗣坐监市征隐官钱,弃市;中书令史李知古坐受赇擅改刑部所定法,杖杀之;詹事丞徐选坐赃,杖杀之。 太平兴国六年,监察御史张白坐知蔡州日假官钱籴粜,弃市。雍熙二年,殿前承旨王著坐监资州兵为奸赃,弃市。淳化二年:监察御史祖吉坐知晋州日为奸赃,弃市……” 武学的武举生辛云飞能被推选出来,当然也是文才比较出众的,要不然金殿之上又不能打架,武举们推选他出来干什么。 他虽不如这两位熟记经史,勉强也能记住一二,马上不甘示弱地上前道:“真宗朝,咸平五年,知荣州褚德臻坐盗取官银,弃市……” 魏良臣大怒道:“住口,住口,你们所言,难道本官不知道吗?须知开国初,当用重典,太平盛世时……” 杨沅突然道:“魏相,你说……太平、盛世?天下太平了吗?已经盛世了吗?你我如今,可是正站在临安行在啊,咱们大宋的国都还在金人手中呢,比之太祖太宗时,咱们已经是太平盛世了?” 魏良臣顿时哑然,这又是一个任他舌灿莲花也无法辩驳的事实。 杨沅转身面向皇帝,沉声道:“官家,诸位大臣口口声声说,祖制不可违。可什么是祖制?这大宋,是太祖皇帝建立的,大宋的祖制,当然就是太祖定下的规矩。 那么,我等君臣,是不是应该一体遵守太祖皇帝钦定的《皇宋刑统》呢?” 几名太学生并不认识这位年轻的绯袍官员是谁,但是见他站在自己这边,顿时心生知己之感。 武举辛云飞马上高声道:“要说祖制,我大宋祖制就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 是弘毅也激动了,振声道:“我朝自太祖殡天,帝皇之位便转移到了太宗一脉。 当今圣上乃太祖血裔,如今帝皇之位复归于太祖后人,太祖之制亦当恢复才是。” 叶荃马上道:“请官家恢复祖制,朝廷上下人等,当一体遵从《皇宋刑统》!” 杨存中、张浚等人闻言,马上说道:“臣附议!” 汤思退怒道:“太祖誓碑不用遵守了吗?” 杨沅立即大声喝道:“子虚乌有的誓碑?汤参政,它在哪里?” 杨沅毫不退让,跨前一步,厉声道:“史书不见有载,百官不曾见过,例代先皇不曾说过,一个从金国逃回的曹勋信口言之,就成了祖制了,可有任何佐证?” “这……,许是金人占据太庙时,将之毁坏或者运走了……” “或是将之毁坏或运走了?如此重大之事,全无证据,就凭汤参政一句或许? 太庙中诸物,金人少有损坏,除了掳走了珠宝祭器等财物,余者皆在,后被朝廷运过江来。 那块重达数千斤的巨大石碑,于金人毫无价值,谁去把它一锤锤砸成齑粉,又或者为何要把它千里迢迢运去上京?” 杨沅转向赵瑗,拱手道:“官家,汤参政若是不信,臣以为,可以派他前往新金,到上京城里亲自看一看,访一访。 对了,朝廷还应该找一块高九尺,阔四尺,厚一尺的石碑,让他押运去上京。或许汤参政一路押送时就能想明白,金人为何要如此无聊,把它砸成粉末,亦或不辞辛苦地把它运去上京!” 谭尚书厉声喝道:“杨沅!你不知商鞅作法自毙的故事吗?” 杨沅看向谭尚书,目光如剑:“所以,谭尚书你是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枉法呢,还是认为官家是个昏君?” “你……你……” 谭尚书气的老脸通红,指着杨沅不停地哆嗦。 大理寺卿吴书一见,连忙出班奏道:“官家,朝野动荡,皆因张宓。张宓之罪,已然惹得天怒人怨。臣以为,官家当下旨加罪,判其死刑,以息天下之怒。” 太学生叶荃马上道:“张宓固然该死,可朝廷律法,为何判不得他死?学生们今日上书官家,正是因为张宓该死而未死,他为何该死而未死,这才是臣等上书的原因,不可因张宓追判死刑而本末倒置!” 吴书的官帽气的都要耸立起来了。 张宓,张宓,这个张宓,真是该死啊! 当初我们大理寺怎么就没判他死刑呢! 现在我想判他死刑了,可这些读书读傻了的混账学生,反而不依不饶了,真是岂有此理。 沈该等人慌了,大势恐已不可逆了,他们也要因为这件事成为天下人嘲笑的对象了。 可是杨沅眼见如此一幕,眉头却是微微一皱,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哪里不妥?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陡然,杨沅心中灵光一闪,他终于明白,问题出现在哪里了。 这里边有着一个重大隐患,是他此前谋划此事时不曾想到的。 如今身临其境,他才突然想起哪里出了问题。 他是搞危机公关出身的,习惯站到不同立场的当事人的位置,去揣摩对方的心思,据以思索更加妥当的解决方案。 这已成了他处理事情时一种本能的思考方式。 方才,他隐隐有些不安,代入赵瑗的立场对于此情此景进行一番分析之后,他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于是,杨沅马上补救道:“官家今日俯徇舆情,勘察民意,百官与学子,皆已痛陈利害。 其中利弊得失,还需官家权衡思量之后,慎作圣裁,以明正法典! 臣以为,朝议今日至此可矣!” 鹅王诧异地看了杨沅一眼,眼看风向已转,正该趁胜追击啊,只要大家再鼓一把劲儿,皇兄就可以顺势恢复真正的祖制了,二郎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他是以退为进? 赵璩仔细看了杨沅一眼,杨沅若有所觉,马上回了他一个眼神儿。 赵璩顿时明白过来,二郎是认真的。 虽然不理解杨沅为何要这么做,但赵璩相信杨沅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于是,赵璩马上道:“官家,文武百官和上书的太学生们都已阐述了各自的见解。但兹事体大。 官家总揽乾纲,政自己出,更该慎作决断。因此,臣亦以为,还请官家三思,而后行之,更为妥当!” 赵瑗眉头微微一皱,这是增强皇权的事情,他也求之不得,恨不得马上做出改变。 眼下形势大好,何必节外生枝? 不过,他自然不便显出迫不及待的意思来,想了一想,便点头道:“众卿所言,各有理据,朕已悉数知之。此议,待朕思量之后,再作裁决吧!” 第575章 恩,当自上出(为JJM盟主加更) 丽正门外的太学生们,等回了他们送进宫的四位代表,四人带回了官家的旨意。 学生们将四个人分别围住,听他们大声讲述着在朝堂上的所见所闻。 这些人都是每天专注于读书的人,又值青春年少,记忆力远超常人。 所以他们复述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把朝堂上双方的谈话说了个八九不离十,诸般细节,历历在目。 原本听到皇帝没有当场响应民意做出裁断,太学生们还心有不甘,但是听说促使官家做出这一决定的是杨沅时,大多数学生激愤的心情便平息了下来。 不管是做为三元及第的状元,还是自入仕以来所做种种,杨沅都已是这些学生们心目中当之无愧的英雄,是他们的偶像。 而且,今日这般举动的促成,杨沅也是关键。 如果不是他迅速破获了枢密院夹壁墙藏尸案,如果不是他愤慨于大理寺的不公判决,坚决与之抗衡,又怎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况且,今天朝堂之上,杨状元显然也是完全站在他们这一边儿的。 所以,杨状元既然这么说、这么做,虽然大家不理解,却还是觉得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利用思维相对简单、而且很容易热血上头的学生来做一些事,通常都会成为一柄双刃剑。 他们有满腔的热血,有正义感、有责任感,但是哪怕他们通古博今、学富五车,在阅历、经验和沉稳上,却是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大多数人所不具备的。 这样,他们的行为就很容易失控。 所以,别人很难能够成功利用他们的力量,因为这把火点起来容易,却很难在需要的时候再把它平息下去。 可杨沅是個例外。 人群中,樊江听说最后关头是杨沅出面,将他们只要一豉作气,就能促使天子下旨的局面缓和下来,虽然不解其意,却也坚信杨沅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自己只是过于愚钝,难解其中道理罢了。 于是,樊江马上也出面劝说大家隐忍,官家既然说尽快做出决断,那么大家就安心等候天子下旨好了。 因为一句“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樊江现如今在学子中也是声望甚高的儒士。 他的许多金句已经被学子们牢牢记在心上,既然做为自己阵营的一员,他也是这么认为,那就很有说服力了。 这般情况下,虽然还有少数学生亢奋过头,总想干点什么,但大多数人都已决定回去等候消息,他们也就翻不起什么风浪了。 众人准备散去的时候,太学、武学、国子监的教授、学官们,骑驴的、坐轿的,先后赶了来,一个个气急败坏的。 待见伏阙上书已然结束,天子并没有龙颜大怒,学生们也正要返回学府,他们又不禁转怒为喜,连忙对各自学府的学生夸耀慰勉一番,然后便哄着他们赶紧回去。 …… 朝会结束了,百官纷纷退出金殿。 鹅王赵璩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那种感觉,就像今年秋上,他刚刚纳了一个年轻貌美的高丽婢时一样。 当时,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尝个鲜,携美登榻,一番鏖战,正要攀上极乐之巅,他那年仅四岁的三儿子赵师沦,突然就跑进来了他的卧室。 临门一脚被打断了,害得赵璩不上不下的,说不出的难受。 此时的情形,何其相似。 “子岳,你站住!” 杨沅还没走到金水桥,就被赵璩追上来喊住了。 “子岳,你是怎么回事,我们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呀!只要大家再加把劲儿,本王顺势敲个边鼓,官家就能一言而定,为何你要劝阻官家,容后再定呢?” 杨沅微笑着向他施了一礼,道:“大王,我等君臣所为,都是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不是为了个人的快意恩仇。 如果趁着众大臣措手不及,仓促通过新制,我们固然达到了目的,可是他们回头想来,必然心有不甘,到时或再上书反对,或者阳奉阴违,遗患岂不无穷? 如今他们的气焰已经被打击下去,而且对士大夫犯法也可以优容……,不,不是优容,那是包庇,本就名不正言不顺。 他们所谓的祖制,也被这些精于考据的太学生们驳得体无完肤。这个时候,他们心虚的很,再想反驳,理不直气不壮,节外生枝的可能并不大。 到那时,官家再做出公断,以《皇宋刑统》对我大宋四民一视同仁,便能叫他们心服口服。于国、于君、于民,于新制的推行岂不更好?” “嗯……我是个急性子,恨不得今日事,今日了……” 赵璩挥了挥袖子,对于杨沅的考虑,他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不过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便点点头道:“那就先这样吧,我去寻皇兄商议一下。” 杨沅道:“好,这‘不杀(枉法)士大夫’的所谓祖制,终究还要官家斟酌,最终决断。 如今大势,下官倒是可以借用一下,下官先回都察院,启动都察院的督察并参与断案之权,趁热打铁,敦促大理寺做出一个上合天心、下合民意的公正裁决!” …… 杨沅乘车离开皇宫,沿御道行不多远,路边便有人喊:“司公。” 杨沅听到声音,便知是樊江在等他,便扬声道:“上来。” 车子停了一下,轿帘一掀,离开学子队伍后,便满腹疑惑地候在路边的樊江登上了车。 杨沅向侧边指了指,让他坐下,不等他问,便笑道:“你是在疑惑,即将大功告成之际,我为何突然勒马?” 樊江拱手道:“正是,学生知道司公必有深意,只是学生愚钝,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想请司公解惑。只是其中缘由若不便让学生知道,学生也是不敢动问的。” 杨沅摇头道:“我原本是打算一鼓作气,鼎定大局的。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颇为不妥,这个原因,对你倒是不必瞒着……” 杨沅的真正理由,对赵璩是不方便说的。 不是他不信任赵璩,而是由于赵璩特殊的身份和立场,有些话不适合说给他听。 但樊江,他就不必有此顾虑了。 而且,接下来他还要靠樊江去做一些事情,若是樊江知道他的顾虑所在,做事也能更好的拿捏分寸。 车轮辘辘,渐渐驶入一片喧嚣之中,已经进入御道的闹市区了。 杨沅道:“你可记得,上一个伏阙上书的人是谁?” 樊江微微一愣,想了一想,回答道:“太学生陈东?” 杨沅点了点头,道:“不错,本官原定的计划,琢磨了所有人该有的立场和反应,唯独少算了一人。金殿之上,我突然想起了曾经伏阙上书的陈东,这才临时改变了计划。” 樊江讷讷地道:“司公,学生……还是不太明白。” 杨沅摇摇头,道:“陈东和结局如何?” 樊江恍然,这才明白杨沅在忌讳什么,但他不以为然,他们怎么能和陈东相比呢? 樊江道:“司公,陈东是因为上书请求天子复李纲官职,罢黜黄潜善、汪伯彦两个庸官,并且一力主战。 如此种种,有悖于高宗皇帝的心意,因而才遭致杀身之祸。可我们请求撤销对于士大夫违法的优容特权,这对皇帝也是有利的呀。” 杨沅摇头道:“李纲是臣,黄汪二人也是臣,用谁不用谁,也都是臣。黄汪二臣又不是高宗皇帝的心头好,陈东上书言事,指斥二臣之非,高宗又何必动怒杀人? 战是国策,和也是国策。是战是和,全看天子权衡利害,以及对于自己所掌握的力量的强弱的评估。 即便官家认为自己不具备一战之力,却也清楚上书言事的陈东,完全是因为忠君爱国之心,纵然他的上书不合自己的心意,又何必为此杀他,惹得一身骚?” “这……” “陈东先后六次,领数百上千的太学生,裹挟数万百姓伏阙上书,他请复李纲官职,请诛六贼,在遭到拒绝后,激愤的民众还曾打死宫门外十几个太监,砍了他们的人头,提头宣讲,慷慨激昂。 李纲最终被复职了,六贼也陆续被惩办了,陈东呢,不仅依旧是太学生,而且还加授了迪功郎、赐了他同进士出身,又赐大宅一座,结果很圆满对吧? 可是,他第六次伏阙上书时,只是为再次被罢官的李纲鸣不平,其言其行,比起前五次闹出的动静要小的多了,怎么就会被杀了呢?” 樊江皱起了眉头。 杨沅道:“我想了想,换作是我,我也要杀!” 樊江大惊,愕然看向杨沅。 杨沅道:“都察院中有监察御史萧毅然,卢承泽,皆为本官下属。本官决定重用卢承泽,伱和王烨然觉得本官所用非人。 于是,你们带人围了我的府邸,打死我家门子,逼我重用萧御史,只因你认为萧御史一贯拥戴本官,用他对本官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你觉得,本官该如何待你?” “这……” 樊江忽然便浑身燥热起来。 杨沅道:“本官知道你不惧生死,全是为了本官好。于是,捏着鼻子认了,遂了你的心意。 又过几年,本官决定弃文就武,接受军职。可你觉得本朝崇文,从军不是好前程,于是又领了一群人,再度围了我的宅子,逼我就范,你觉得本官又该如何对你?” 樊江额头已经沁出了涔涔冷汗。 杨沅叹息道:“有悖上意,并不是陈东被杀的理由。就算他每次伏阙上书,全都合乎天子的心意,他也一样要死!” “朝廷大员的任免,怎么可以任由他裹挟民意,逼迫天子就范呢?你今天可以胁迫天子从了你这件事,明天是不是就可以胁迫天子从了你另一件事? 当李纲复职不是来自于天子之意,而是因为受到了一些人的裹挟,他的二次免职就已无可避免了。 所以,陈东看似挽救了李纲的仕途,实则是断送了李纲真正起复的可能。所以李纲复职为相仅两个月,便再次遭到了贬谪。 所以,当陈东第六次伏阙上书的时候,高宗皇帝已经忍无可忍。所以,陈东那一次的事由明明比前五次要轻微的多,但他还是死了。” 杨沅盯着樊江的眼睛道:“恩,当自上出。” 杨沅的这句话,深深地烙印在了樊江的心里,此后一生,他再未忘记。 第576章 春入临安 赵璩找到赵瑗,便把他和杨沅的对话对他说了一遍。 赵瑗点点头,欣然道:“杨卿此举虽然未免过于谨慎。 不过,他如此年轻,就能老成持重,深谙治大国若烹小鲜的精义,甚好。” 赵璩仔细想了想他结识杨沅以来,此人的所作所为,老成持重吗?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赵璩道:“今天朝堂之上,打了百官一个措手不及,如果给了他们时间,会不会节外生枝?” 赵瑗道:“这种事,妙就妙在,他们也知道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实在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便只能拿祖制来说事儿。 可是太学生们一番考据,已经找出了所谓誓碑的太多破绽。 他们要是再敢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那么不但所谓的誓碑谣言将大白于天下,而且…… 所有曾经信誓旦旦地拿这块并不存在的誓碑说事儿的官员,都要因此蒙羞。到那时,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赵瑗自信地道:“他们已然明白朕的心意,明白了民意所向,明白他们炮制出来的所谓誓碑已经不能再拿来压朕。 那么他们又如何上书劝阻朕,去接受一件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会觉得荒唐的事情?” 赵瑗拍拍赵璩的肩膀,笑道:“璩哥儿,你就放心吧。 他们缓过神儿来,纷纷上书反驳的情况是不会发生的。 他们顶多是找几个人来充当马前卒,上一封奏疏试试水。” 赵瑗笑道:“这也好办了,子岳不是说,他会敦促大理寺尽快定案吗? 朕会下旨,由三法司联合重审张宓一案,你来主持,速战速决!此案一定,上书的自然就停了。” “好!” 赵璩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转身刚要走,忽又想起一事,回身说道:“对了,皇太后说,这两天她就可以‘生病’。” “好!” 赵瑗欣然答应一声,抬起头,把目光投向了宫外湛蓝的天空。 他轻轻吁了口气,心驰神往地道:“自六岁入宫,我便再也不曾见过临安以外的世界啦……” 赵璩毫不留情地抢白道:“可拉倒吧你,入宫之前,你也就是住在秀州(嘉兴),水田里的泥鳅,你见过啥世面啊?” 赵瑗面无表情地道:“晋王大不敬,罚俸半年,充入朕西游之资。” …… 杨沅的担心果然是有道理的。 学生们要鼓动起来容易,要想再摁下去,就很不容易。 热血斗志已经被点燃的学生们,神圣的使命感加身,顿时亢奋无比。 胜利的曙光,更让他们觉得胜利在望。 即便是杨沅这种在他们这個群体中声望甚高、影响力甚大的人物,也不能让所有的学生们都冷静下来。 既然要等消息,不能再伏阙上书,一些学生便选择了走上街头。 他们走上街头,在闹市区演讲,还张布揭贴,引经据典地抨击士大夫群体,尤其是对子虚乌有的誓碑,进行了嘲笑一般的揭穿。 这让心怀不甘的一些官员和儒士感觉尴尬,甚而恼羞成怒。 民众此刻最朴素的反应就是:伱反对,你就是贪官。 你一定是干了跟张宓差不多的丑恶勾当,怕受到严惩,所以你才站出来反对。 魔法遇到了魔法,这顶道德大帽子扣下来,谁能吃得消。 确实有些大臣想指使亲信上书反驳试试水,可是肯为此上书的官吏都没有几个了。 因为,一旦上书,同僚们看他的眼神儿马上就有些不正常了。 他们所树立的这一制度,太过于依赖那块“誓碑”。 当“誓碑”被证明不存在,他们所有的理论都失去了依据。 这时谁敢强出头,不仅会被人当成贪官污吏,而且还会有人就此深挖,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贪赃枉法。 至少用一块并不存在的誓碑包容贪官污吏,有欺君罔上、官官相护之嫌。 …… “大王,大王,国子监生在御街演讲,阻塞了道路。 临安府通判刘以观驱散监生,还把为首者抓回国子监去了,说要勒令他当众检讨。” 皇太后吴氏已经传出生病的消息,做戏做全套,赵璩这个孝子,当然得时常进宫探望。 这不,从宫里回来时,经过御街,看到人声鼎沸,赵璩叫人去询问了一下,便得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混账!学生们心怀大义,忠君爱国,当众表述又怎么啦?” 赵璩愤愤然:“摆驾国子监,我倒要看看,他刘通判是何等的威风!” 晋王仪仗立即转了向,奔着国子监走去。 行过了两条街,前方忽然传来喧哗声,车马受阻,又前进不得了。 不一会,前方侍卫来报:“大王,路口有太学生二人当街演讲,指斥朝廷弊政。 都察院佥都御史杨沅恰好遇到,各自打了他们五板,如今正在当众教训,围观者众,所以阻了道路。 大王,卑职要不要驱散他们?” 车上沉默有顷,传出了赵璩的声音:“嗯……,既然道路难行,那就回府吧!” …… 杨沅今日路经此地,是去了一趟大理寺。 明日就是三法司会审的日子,杨沅以接洽相关事宜为由,去大理寺拜见大理寺少卿赵世平。 接洽相关事宜是假,缓和双方关系是真。 都察院已经打赢了这一仗,也树立了都察院的权威和影响,没必要因为一个张宓,和大理寺的关系继续僵硬下去。 而这个台阶,必须他都察院来搭。 都察院和大理寺争执最为激烈的阶段,是萧毅然和卢承泽这哼哈二将出马的,杨沅当时一直隐于幕后,没有出声儿。 所以,这时候由他出来给大理寺搭台阶,就比较合适。 若是换做萧毅然或卢承泽出面,只怕双方又要当场大吵起来。 杨沅这个善于揣摩人心的家伙,有意放下身架的时候,还很少有人抵挡得了他的春风拂面。 更何况,现在的情况是,朝野风向皆已倒向都察院,朝野关注的重点,早已不在张宓身上。 当初那些最不想张宓死的人,现在是最恨不得让张宓去死,让张宓早点去死的人。 所以,对于笑脸迎人主动搭梯子的杨沅,赵少卿也就顺势踩着走下来了。 顺利解决了大理寺之事,回程之中,杨沅就遇到了这两个不安分的太学生。 打他们那五板子,杨沅是示意过部下的,所以那板子抡得呼呼生风,打在他们的屁股上也就稍稍麻了一下。 换个官员责斥他们,两个太学生必然梗着脖子不服。 可是有着偶像光环的杨沅打了他们板子,他们趴在那儿却是满心的欢喜: 杨佥宪这五板子打下来轻飘飘的,他果然是爱我们的! 打完了板子,杨沅又是一番训斥,挨了板子之后心平气和的两个太学生便唯唯接受了,乖乖返回太学去了。 杨沅看看天色,因为这一番耽搁,再回都察院,只怕他到了也就放衙了,遂吩咐仪仗返回,他去仁美坊。 行至拈花小筑时,杨沅停了一下,先到门上问了问,结果贝儿并不在府上。 贝儿配合肥玉叶,负责着对新金的军事援助事宜。 如今春暖花开,正月时前往上京的船队快要返航了,筹备下一批物资的任务也就繁重了起来,所以早出晚归的,此时尚未回来。 倒是马克神父在,听闻杨沅来了,赶出来见了见杨沅。 杨沅实在不放心让贝儿前往上京,去指导乌答有珠珠组建新萨满教。 但是只凭一本册子,珠珠究竟能否领会其精髓,其实杨沅也不确定。 纸上写的东西,终究是简明扼要的,具体问题复杂无比,不可能在纸上完全找到答案,弄不好还要弄巧成拙。 这时,贝儿便想到了马克神父,她建议让马克随船去新金,对于这方面的心得体会,马克神父比艾曼纽贝儿还精通、还擅长。 马克神父欣然同意,他独自一人流落东方,一直陷于迷惘之中,他不明白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现在他终于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去帮助一个地方的一个人,去建立一个新的宗教,这何尝不是一种布道? 马克神父顿时斗志昂扬,他觉得,如果他圆满完成这桩使命,他的名字前边,应该可以被冠上一个“圣”字。 圣马克大萨满,听着也不错。 马克神父信心满满地对杨沅道:“杨先生,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随时可以前往遥远的北方!” 杨沅想到那些给发鸡蛋和小饼干做礼物,才会兴致勃勃去听道的中老年妇女,不禁抽了抽唇角。 “那么,祝你成功了,马克神父。” 到时候,杨沅还会给乌答有珠珠写一封信,叫她注意这一点。 她需要的,只是马克能够提供的,如何把一个松散的自然神崇拜的原始宗教,渐渐规划设计成一个更能发挥作用的宗教。 金国上层,现在佛教和道教渐渐占据了主流,原始的萨满教被打压的渐渐失去了生存空间。 加入一个有凝聚力的新萨满教,“三国争锋”,更符合杨沅的需要。 至于说西方教想来分一杯羹,还是算了。 杨沅倒不觉得那里有适合它存在的土壤,单纯只是因为不喜欢。 没能看到贝儿,杨沅稍稍有些遗憾,他现在不方便让贝儿进门,毕竟才刚纳了四美。 因此,相见贝儿,就只能忙里偷闲了。 在他的女人当中,贝儿是最具异域风情的一个,人种的不同,也给了他很多奇异新奇的感觉。 贝儿不仅有金发碧眼的异国情调,还有她的天赋异禀。 她很快就无师自通了高深的吞剑术,可以直吞至柄。 大洋马毕竟是大洋马。 告别了即将变成萨满导师的马克神父,杨沅带着刘大壮过河进了仁美坊。 穿过状元牌坊,将至侯府时,杨沅就看到计老伯正坐在“洛记医馆”门前的一张摇椅上,悠然地晃着。 杨沅初见他时,心头便是一紧,难不成家里有人生了病? 待见计老伯悠然的神态,杨沅这才放下心来,他翻身下马,把缰绳甩给大壮,上前唤道:“计老伯?” 老计睁开眼睛,见是杨沅回来了,便向他笑了笑,抬手往医馆里一指,道:“鹿溪、丹娘她们在医馆里呢。” 看到老计的笑脸,杨沅问道:“她们没什么事吧?” 老计神秘地一笑,道:“你看我老计这般模样,像是有事么,你去看看,一见便知。” 杨沅心中好奇,马上快步走进了医馆。 医馆是两进的院落,前院三间的房,正屋迎面就是药柜,左右两边则挂着珠帘和帷幔,是分别给男女诊视的地方。 此时右边一侧的诊室,帷幔挑着,里边莺莺燕燕七八个人。 杨沅定睛一看,由近及远,青棠、阿蛮、薛冰欣、乌古论盈歌、丹娘、阿里虎、冷羽婵、鹿溪,八女都在。 此时,冷羽婵的手正搁在几案上,药师洛承安以两指按在她的脉门上。 杨沅眉头微蹙,讶然要问,鹿溪看见她来,却是竖指于唇,马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杨沅见了,便捺住了性子,安静地站在一边。 过了片刻,洛承安收回手指,轻轻摇头,道:“小娘子,你还没有什么。” 冷羽婵一听,顿时面露沮丧之色。 杨沅见可以说话了,这才对洛承安笑问道:“洛药师,这是……怎么啦?” 洛承安呵呵一笑,抚须道:“此事,不如就由杨官人的内眷亲口说给你听吧。” 鹿溪起身道:“多谢洛医师了。” 她走到杨沅身边,一拉他的衣袖,悄声道:“二哥,咱们回去说。” 眼见杨家一群人走出医馆大门,在墙角碾着药材的岳佩莹皱了皱鼻子,对一旁青衣白围裙、小二打扮的颜青羽道:“这个杨沅要不要这么厉害啊。” 颜青羽掐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半晌方道:“不对啊,按照日子,这些女子刚过门儿也没多久,不该有了身孕才是。” 岳佩莹翻个白眼儿道:“这有什么百思不解的,还没过门之前,他就占了人家的身子呗。” 岳佩莹冷哼一声,唇角一翘,道:“分明就是一头压宝猪嘛!” 压宝猪,是这个时代种猪的俗称。 颜青羽转向洛承安道:“洛叔,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洛承安端着茶水,淡淡地道:“如今临安春寒寥峭,西北仍旧雪地冰天,冰雪初融,道路泥泞,尤其难行。 我们搜集的情报也差不多了,等道路彻底好走了,便掳他回去。” 说到这里,洛承安语气一顿,道:“到时候,小颜,你押车带他回去。我和小莹继续留在这里。” 岳佩莹张大眼睛道:“咱们不一起走么?” 洛承安道:“如今这个身份,很是难得,仁美坊中又多是官员居住,平日里来此看病抓药的,多是宋国权贵,通过他们之口,我们多多少少总能搜集到些有用的消息,难得啊。” 岳佩莹撅起了嘴儿来:“洛叔,我不要。我想回去,谁要天天在这儿扮个小医女啊,好无聊。” 洛承安瞪了她一眼,无奈地道:“那你就和青羽一起回去,老夫留下。” 岳佩莹眼珠转了转,道:“洛叔,你不想走,不会是舍不得你那些老朋友吧?” 洛承安若无其事地道:“怎么会呢?不过,我继嗣堂后人,各有绝技在身。 要是真能说服他们加入我们,‘继嗣堂’重现荣光的那一天,或许会来的更早一些。” …… 杨沅一路询问,鹿溪只是不说,其他几女也是吃吃偷笑,却不答杨沅的话。 杨沅虽然一头雾水,却也看出并不是坏事,他甚至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 回到杨府后宅,在花厅里坐了,杨沅立刻迫不及待地道:“是不是盈歌怀的是男是女,被洛医师看出来了。” 鹿溪惊奇地张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二哥,你早就到了,偷听我们说话了?” 杨沅摊手道:“当然没有,不过看你们神秘兮兮的样子,想也知道了嘛。” 丹娘眉眼盈盈,含笑说道:“夫君慧黠,果然瞒不过你。” 杨沅迫不及待地道:“快说快说,盈歌怀的是男是女?” 盈歌有孕在身,这是很明显的事了,既然去让洛医师看,看的当然不是怀孕与否,那就只能是看男孩女孩了。 盈歌眉眼含笑,满脸的幸福,虽然显怀还不严重,却轻抚着小腹,羞喜地看了一眼杨沅,又瞟一眼鹿溪,说道:“夫君猜猜看。” 杨沅叹息道:“又……又要我猜啊?男孩喽。” 他差点儿便脱口说出“又是男孩”,亏得话到嘴边,猛然警醒过来。 丹娘诸女张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杨沅:“夫君这也猜得出来?” 杨沅道:“还还用猜么?你看盈歌那眉开眼笑的样子,如果是女孩,她不会让我猜的。” 男子负有撑门立户,传宗接代的责任,于大户人家而言,男丁越多,家门才兴旺,当然更喜要男孩。 当然,像刘国舅家那种神奇现象是比较少见的,况且虽然如此,刘老太爷也嫌家里男丁太少。 丹娘忽然眨了眨眼睛,道:“夫君说到男孩为何要叹气?难道……夫君更喜欢女孩?” 杨沅道:“男也好女也好,是我的孩子,我都喜欢,不过,男儿少时顽劣,还是先有个乖巧可爱的女儿,才叫人更舒心啊。” 乌古论盈歌皱了下鼻子,哼道:“口是心非。” 丹娘却松了口气,道:“夫君若都喜欢,那样便好,害得奴家好担心呢。” 杨沅一愣,睁大眼睛道:“什么意思?不会是你……你也有了吧?” 在这些女子没过门儿之前,杨沅比较注意,虽然紧要关头拔刀出鞘的方式并不是绝对保险,但概率毕竟会大幅降低。 临近快要纳她们过门儿时,他才不再防范,如今想来,除了那极少概率也中了招的盈歌,也该有别的女子有孕了。 至于李师师,那是因为杨沅当时是第一次开荤,还没有生起防范意识。 丹娘甜甜地点了点头,道:“嗯,洛医师说,人家也有了身孕,只是时日尚短,还看不出男女,洛医师要奴家过一个月再去看看。” 杨沅哈哈大笑,道:“好,好,丹娘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果不其然。” 他拉了一下鹿溪的小手,安慰道:“喏,你才刚过门,不要急。” 鹿溪轻啐了他一口,红着脸羞嗔地道:“人家才不急呢。” 薛冰欣挺起绝不会苦了孩子的丰满粮仓,傲骄地问道:“夫君这么会看,那你觉得,人家是不是好生养的样子呢?” 杨沅福至心灵地张大了眼睛:“不会是你也有了吧?” 薛冰欣嘻嘻一笑,向他扮个鬼脸儿道:“你猜。” 鹿溪笑道:“好啦,就不要让二哥猜个没完了,我来说。” 她拉过阿里虎,对杨沅笑道:“恭喜二哥,二哥威武,盈歌、丹娘、冰欣,还有阿里虎,全都有了身孕。” 杨沅顿时目瞪口呆,惊喜都快变成惊吓了。 鹿溪道:“只是除了盈歌,其他的孩子时日都还短,洛医师现在看不出是男是女,最快也要再等一个月才能见分晓。” 杨沅定了定神,忽然想起他对大哥说过的话了,这还真的要一语成真了? 忽然想到九个月后,杨家一下子多出四个孩子,那哭声都此起彼伏的蔚为壮观…… 好可怕。 鹿溪道:“阿里虎已经有了夫君的孩子,回头给她一个名份吧。” 阿里虎有些担心与期待地看向杨沅,杨沅颔首道:“理当如此。” 随口答着话,杨沅还是晕乎乎的,犹如作梦一般。 这突然之间,就开枝散叶了? 杨省还不会叫爹爹呢,这就雨后春笋一般,一下子给了他四个弟弟妹妹? 冷羽婵在一旁气鼓鼓的,什么嘛,这回怎么会被冰欣那只小猪猪给压过去了? 明明那丫头很不抗打,每次三五下就兵败如山倒,全靠自己苦苦支撑。 结果可好,偏偏是她先有了孩子。 羽婵不服气的很,她就看不得冰欣得意,输给谁也不能输给她。 你不就是占了个‘先’吗?老娘要靠数量争回来! 第577章 三司会审 三法司会审,哪怕已经是预知了结果,仍然令朝野瞩目。 大理寺门口聚集了许多听消息的百姓,其中不乏权贵之家派出的家仆。 刑部和都察院都派员来了大理寺,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和都察院陪审并监审。 张宓被押上大堂的时候,已然是面如死灰。 他被羁押这段时间,心境随着外界的变化忽起忽伏,时而充满希望,时而心如死灰,那种折磨,真比死还难受。 如今还未上大堂,他就已经知道结果了,忽然间竟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三法司会审,杨沅就够不上台面了。 他也只能做为都察院的属官,在左右做些辅助的事情。 上首坐的三位,中间是大理寺卿吴书,右边是都察院都御史朱倬,左边是刑部尚书张方旬。 虽然人人都已知道结果,但是必要的流程还是要走的,第一个证人同时也是犯人的高玉珩先被提了上来。 他对张宓杀人重罪知情不报,而且被杀者是他的胞妹,血亲之仇,知情不报,罔顾人伦,罪加一等,也是要受到严惩的,大概率一个流放是跑不了了。 本就富甲一方,却试图以胞妹的死,作为拿捏张宓的手段,从而利用这个官员的权势,给自己谋取更多的好处,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而且,其行其为,太过令人鄙视,就算同监的犯人都看不起他。这位高员外在牢里,也是受尽了苦头。 …… 刘府,萧山丝绸商人南风迟欣然登门了。 前番他托请刘媒婆为他保媒,刘媒婆登门后,把南风员外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刘太公夫妻二人对南风迟也很满意。 南风迟刚过四旬,不算太老,曾经考中过举人,知书达礼,又是萧山首富。女儿嫁过去,可以继续优渥的生活。 只是老两口试着探了探女儿的口风,却遭到了刘婉容的坚决反对。 刘太公这些儿女,脾气秉性都执拗的很,刘太公怕自己一意孤行,女儿一旦发作起来,到时大家难看。 不过在他老两口看来,这南风迟各方面条件,真的是相当不差了。 现如今皇帝已经改元,开启了新朝,自己女儿嫁的又是一個商贾,只要不大操大办,也不至于引起各方瞩目,奈何女儿不愿意啊。 可是女儿还这么年轻,难道就要从此孤老? 想来是女儿不曾见过那南风员外的模样,把人家想像的不是白发苍苍,就是大腹偏偏,所以刘太公就想寻个由头,把人请到家里来,让女儿相看一下,说不定就能回心转意了。 既然打的幌子不是相亲,那就不妨多请几个了,总有一个是女儿能看得上的吧? 所以,刘太公就把他精心挑选过的,条件让他满意的三个“候选人”,全都约在了今日,请到府上做客。 第一位也是老两口最满意的一位,就是南风迟了。 南风迟不仅各方面条件都不差,而且人就在萧山,住的不远,将来女儿回来省亲也容易。 第二位是刘家大姑爷张嘉诠给介绍的,名叫林夕秋。 林夕秋是国子监的一位教授,年纪比较大了,不过,他是治学的人啊。 在刘太公老两口看来,人家经史子集,博览群书。自己女儿也是从小就诗词歌赋无所不精的乖乖女,想必与这样的儒雅读书人是最对胃口的。 所以,他虽年纪稍大了一些,今年五十有二了,也被刘太公两口子列为了前三之选。 第三位候选者,是刘家二姑爷郑则名介绍的。 郑则名现在是临安市船务的判官。他结识了一位海外侨民。 据郑则名所言,此人不仅极其富有,而且还不到四十岁,他的家族本是五代时的闽南大族,底蕴深厚,才华横溢。 刘老太公听说此人是个侨居海外的汉人,那女儿一旦嫁过去,可不就再也见不到了,因此直接否决了的。 但郑则名说此人已经有意回归故土,在临安置产办业定居下来,刘老太公这才同意一见。 南风迟先到,接着林教授就被大姑爷领来了,也被领进了刘家后花园的栖云轩。 大姑爷张嘉诠就相当于国家图书馆副馆长,身份清贵。 二姑爷郑则名就相当于海关总署副署长,权柄甚重。 刘家的六姑娘刘嫣然虽然离开了皇室,不复皇妃的尊荣,可是另外五个姑娘也嫁的极好,刘家的地位在临安依旧是稳如泰山。 三位客人除了南风迟早就见过刘婉容,心仪之下主动请媒婆登门,其他两位都还不曾见过刘嫣然的模样。 不过,对于刘嫣然的相貌身姿,他们根本不用担心,能够成为先帝最宠爱的皇妃,岂有不是人间绝色的道理。 林夕秋林教授见了南风迟便是一怔,南风迟看见林夕秋也是一愣。 张嘉诠笑着把林教授介绍给自己的岳父和连襟,又对南风迟做了一番介绍。 此时,林教授和南风迟已经镇定下来,含笑见礼一番,便各自入座了。 林教授身份清贵,自然坐在比南风迟上首的位置。 南风迟虽然是萧山首富,却也没有丝毫不悦,微笑地请他上坐了,这才在下首坐下。 刘老太公看在眼里,暗暗点头。人家林教授道德文章自不必说,涵养必然也是好的。 倒是这南风迟,毕竟是个商贾,一开始刘太公还有些担心,可如今看来,也是极为谦和知礼的一个人。 这两个人各有优劣,一时间倒不知谁更合适了,待会儿还是让女儿自己相看一番吧。 林教授和南风迟心中是有些尴尬的,只不过以这二人的城府,都不至于当众表露出来。 原来,这两个人彼此认识,不但认识,他们还大有渊源。 林教授在府学时,南风迟是他的学生。 今天师徒二人竟要相看同一个女子,这就有些叫人难为情了。 好在,两人也没难为情多久,因为郑则名陪着第三位客人来了。 此人乃是爪哇巨室富商,言家的言甚。 南风迟一见言甚,顿时又是一呆,偌大一个临安,怎么就这么巧? 跟我争女人的竟然一个是老师,一个是朋友? 言甚不是与狮峰李夫人非常投缘么,怎么今天又到刘府相亲来了。 其实,这种事要说巧也巧,要说正常也属正常。 毕竟,临安虽大,可是能符合刘府择婿要求的,也就是那么一个小圈子里的极少数的一拨人。 他们之间彼此不相识或不相知那才奇怪。 言甚看到南风迟,心中也甚感诧异。 郑则名这厢为他们互相引见,二人忙收拾了情绪,含笑见礼,佯作不识。 桌上摆了干果蜜饯还有茶水,众人入座便闲谈起来。 刘太公虽然早已了解了几人的情况,还是当场技巧地打探了一番。 林教授有两子一女,俱已婚嫁。 南风员外尚有一子不曾婚配,如今一十七岁,倒也不用操心。 言甚在三人中最为年轻,今年才只三十八岁,而且,他还不曾娶妻,这就让刘太公高看了一眼。 虽然像这样的巨室豪门子弟,未成亲不代表没有女人,可是比起续弦的林教授和南风员外,终究是个加分项。 获悉了三人的一些基本情况后,大姑爷张嘉诠、二姑爷郑则名便寻些话题,热起了场子。 这种场合,自然要谈论诗词歌赋。 这方面的学问,林教授驾轻就熟,言甚也不遑稍让,南风迟虽然弃学久矣,不过走南闯北的见识不少,却也足以掩拙。 刘太公见三人侃侃而谈,儒雅大方,不禁暗暗点头。 嫣然从小温柔乖巧,喜欢的必然也是温文尔雅的彬彬君子,这三人在这一点上倒是都挺符合的,且看女儿最喜欢哪一个了。 他却不知,他心目中那个从小乖乖巧巧的温柔女儿,却偏偏被一个黑巾蒙面、杀人果决,粗暴占有了她的无法狂徒掳获了身心,从此深陷情网,不能自拔了。 此时,原本存了较量之意的三个候选佳婿越谈越是投机,张嘉诠见状,便叫人送上文房四宝,几人吟诗作画起来。 刘家花园里,梨花白,杏花红,满园芳菲。 轩前有一湾池塘,曲水潺潺。 几人在飞檐高翘的轩厅内赋诗、作画、题字写诗,极尽风雅。 这时,一叶小舟自春花烂漫中荡漾而来。 刘婉容今天很开心,容光焕发的宛如一位新嫁娘。 因为,今夜郎君会来。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时节,刘嫣然也似那枝头的一枝杏花,眉眼之间,满是春意。 母亲方才唤她同来游园,刘嫣然欣然应允了。 和自己母亲在自家园中游赏,自然不必过于打扮,因此她只是穿着常服,发髻也是比较简单的堕马髻,纤腰楚楚,亲切妩媚。 南风迟正正在画前前方的一片杏花,忽见杏花林中驶出一叶小舟。 后边坐的老妇人和撑篙人顿时被他忽略了,入目的只有船头一人。 冰清玉润,素如春雪,霞映澄塘,月射寒江…… 美人如花娉婷来,此是人间最上景。 南风迟笔尖一顿,忽然就觉得这满园芳菲都不香了。 饶是他这半生见多识广,这一刻也不由得目眩神迷。 林教授刚刚题了一首诗,才把毛笔搁下,就看到了船头的刘嫣然。 这女子看起来只有双十年华,花容月貌,明艳娇美,娉婷间自有一种入骨的妩媚。 原本对于续弦无可无不可的林教授,忽然就萌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此等美人,若取回家中,便少活十年,他也心甘呐! …… 三法司共审,摆明了今天是要以雷霆之势,从速了断此案。 面对铁证,张宓本就无可辩驳,何况他本就是官,自然明白今天既然摆出了这样的架势,他就是想抵赖也不可能再拖延下去。 因此,张宓被人架着,颓然在认罪书上画了押。 大理寺卿吴书当庭宣判,张宓处弃市之刑,高员外及协同张宓藏尸的两人该流放的流放,该坐牢的坐牢,也是判了重罪。 随后,三法司便一同入宫请旨。 赵瑗对三法司道:“我大宋狱体,自三代以来,刑惩愈轻。更有人务徇私邪,曲为占庇,上昧圣德,下欺僚寀,致使狱官无由对定,罔然案牍,喑默而罢。 如张宓之流,逆人伦,害人命,弑血亲,悖国法,其罪万死不赦,朝廷对此犹有议论,宽纵若斯,如国体何,如朝法何,如公议何,如庙社何,如四方何! 法不严,不足以禁群邪;律不密,不足以匡正义。朕痛定思痛,自即日起,凡我大宋子民,士农工商,一干人等,但有触犯刑律者,皆依《皇宋刑统》,复太祖之制!” “终于还是来了……” 刑部尚书张方旬暗叹了一声,与大理寺卿吴书、都御史朱倬齐齐长揖到地,恭声道:“官家圣明!” 赵瑗提起朱笔,在判决书上张宓的名字之上,刷地一笔勾去,沉声道:“张宓弃市,立即执刑!” …… 刘婉容不意竟在院中,见到父亲和两个姐夫款待客人,她本欲走避,只是身在船头,想走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彼此已经打了照面,再佯作未见故意回避,未免就失礼了。 再加上父亲在轩中召唤,刘老夫人便让舟子驶到轩旁石阶下,和女儿下了船,进入轩中,见过客人。 刘嫣然还真没怀疑今天这场偶遇是父亲故意为之。 因为以前父亲虽然也有领人回来叫她相看的时候,好歹每次只有一人,相亲哪有一下子找来好几个的。 所以,她真以为这几人是两个姐夫的好友,因此落落大方,并不羞涩。 刘太公笑道:“女儿,你也是诗词歌赋,无所不精,你来瞧瞧,这三位先生的书画诗词如何?” 刘婉容只道这是姐夫的客人,自然不会拂了人家面子,对林教授的诗、南风员外的画,她虽然并不觉得有什么惊艳的地方,还是浅笑恭维了一番。 林教授怡然自得,捻须微笑,越看刘婉容越是满意。 此女不仅容颜妩媚,而且知书达礼,实为本教授之良配也! 南风迟倒是看出刘嫣然只是礼貌性地应付,不过却也只是付之一笑,并不以为然。 林老师偌大的年纪了,又是个究酸,他不相信年轻貌美,习惯了优渥生活的刘嫣然会选择林夕秋。 言甚倒是比他更年轻些,家境之富有在南洋一带也是有名的,可他的家族毕竟已侨居海外。 他就算在临安置业,难道还能从此远离家族? 如今有着自己这个萧山首富对比,不管是身材、相貌、家底儿,刘嫣然心里,必然是自己更有竞争力的。 刘嫣然随口点评了几句南风迟画的杏花,再去看言甚的诗。 言甚微笑拱手道:“言某才智笨拙,一时吟不出合适的诗词来,便写了一首前人佳作,以抒心情,让嫣然姑娘见笑了。” 刘嫣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字,讶然道:“言先生这字,是鹤体?” “鹤体”就是“瘦筋(金)体”的雅称,宫里和官方,都是对宋徽宗独创的这种字体尊称为鹤体的。 刘嫣然自幼入宫,自然习惯了这样的叫法。 “鹤体……” 听到这两个字,言甚的目光忽然有些恍惚。 他略一定神,眸光重新清明起来,微笑道:“不错,正是鹤体。言某年轻时,曾游历于东京,对这种字体甚是喜爱,临摹研究多年,嫣然姑娘觉得,可有几分鹤体的神韵?” 刘嫣然惊叹道:“与徽宗御笔相较,也是几可乱真了!言先生尽得鹤体真髓了!” 刘嫣然将那张写了诗的纸捧起来,念道:“寄花寄酒喜新开,左把花枝右把杯。欲问花枝与杯酒,故人何得不同来。” 这是唐人司空图所写的一首《故乡杏花》,言甚是侨居海外的汉人,这园中又正是杏花绚烂的时节,因此用此诗抒怀,倒也应景。 只是,此诗其实也算一般,可今日三人所展才艺中,倒是言甚的书法,让在宫里时就熟悉了徽宗书法的刘婉容惊艳了一回。 言甚笑道:“听嫣然姑娘言语,对这鹤体字似乎也颇有心得,可否请嫣然姑娘题诗一首,让我等欣赏一下?” 刘嫣然只当他们今日算是一场小型的“雅集”,所以只是略一思索,便嫣然道:“如此,嫣然献丑了。” 言甚很是惊喜,连忙给她铺开纸张,以镇纸压住,便退到一旁,为她研墨。 刘太公见了,便与夫人飞快地对了一下眼神儿,看来更得女儿青睐的,还是这个言甚啊。 刘夫人则是微现得意之色,因为之前老两口点评这三个女婿人选时,她就觉得,女儿会更喜欢言甚多些,谁不喜欢更年轻些的呢? 何况三人之中,这个言甚容貌最是清秀俊逸。 言甚写了一首唐诗,刘嫣然便写了一首宋诗。 这是北宋时一位名士陈与义的诗,此人曾官至尚书,因其诗中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名闻天下,被时人赞为“红杏尚书”。 刘嫣然写这诗是为了展示书法,她用的也是瘦金体。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言甚为她研墨,正好站在她身边看她写字,那瘦金体的字,以言甚的眼光看来,比起他虽然要稍逊一些,却也相差不多了。 而且那字虽美,身畔的美人儿却更美。 方才刘嫣然站在船头,自杏花林中穿出时,已然令他惊艳了一回。 此时二人站的很近,言甚只一抬眸,就能看到刘嫣然那莹润如脂玉的肌肤。 那肌肤隐隐透出艳艳的晕红,脂凝玉润,艳若杏花,便是天然一段儿勾魂摄魄的风流。 再看她微凝着蛾眉,玉指纤纤提笔挥毫,隐隐然又有一抹幽香透衣而出,简直是柔媚入骨啊! 言甚不由得怦然心动。 原本,他千方百计地接近刘家,只是看中了刘家的人脉,对于他立足临安的作用甚大。 但是现在,他又多了一个动力。 此女之美,令她心折。 尤其是她的身份,她是皇妃,是赵构的女人,所以……她就是我的…… 一想到他和刘皇妃的身份,一种异样的禁忌快感便一下子充溢了言甚的身心。 这一刻,他真的生起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望,他想要这个女人! …… 对张宓的执刑,简直如雷霆一般。 临安府在三司会审之前,就由刘以观亲自带队,在后市街和御待的交叉路口建起了刑场。 皇帝御笔勾决,旨意一下,张宓就被立即押赴了刑场。 高玉珩、何逍等三人虽然未判死刑,却也被拉来陪绑、观刑。 长街之上,人山人海。 当街砍头这种事,本就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一种娱乐活动,更何况临安百姓还真没太多机会,可以见到当街处刑这种戏码。 就连刑部对于当街执刑都有点陌生了,他们是临时恶补了一下当街行刑的规矩流程,这才操办起来的。 而今天要处死的张宓,他的恶行近来可是传遍了全城,不知遭到了多少人的唾骂。 他的行刑,自然格外引人注目。 四名犯人被押到刑台上,一个待斩,三个陪跪。 刑部的监斩官还没念完判词,台上的垃圾已经堆得快有跪在那儿的四个人高了。 “岂有此理,尔等不得喧哗,不得扬灰于市,要罚钱的。” 监斩官大怒,吩咐捕快差役道:“去,叫百姓们肃静。刽子手,刽子手呢?” 刽子手为了避免误伤,已经逃下行刑台,跑到一边儿去了。 一听监斩官喊他,正从肩头往下摘菜叶子的刽子手连忙提着刀跑过来:“小人在此。” 监斩官喝道:“去,立即行刑!” “午时三刻”什么的,只有明朝有这个规矩,其他朝代并不会刻意选在这个时间。 不过,行刑大多是在中午前后,这倒是真的,但不是因为什么中午阳气重,所以要选在这个时间。 而是因为从早上升衙当值开始,提调犯人,运抵法场,公开执刑,差不多也就到中午了。 太早了要提前上班,太晚了要耽误下班,都是打工人,古人也是一样的不爱加班啊。 此时,已经是午后未时二刻有余了。 监斩官抛下亡命牌,刽子手立即提刀走上台去. 四下里的百姓们被官差们盯着,一则担心乱丢垃圾被罚钱,二则该丢的也丢的差不多了,再丢只能撬砖头,所以也就安分下来,一个个兴奋着,只等着那不是人的畜生人头落地。 岳班主挤在人堆儿里,认真观察着萎顿在垃圾堆里,面无人色、体若筛糠的张宓,暗暗点头。 如果不是今日来观摩一番,他又怎么能够演绎得出如此传神的表现呢? 这《杨沅智断藏尸案》的下部,马上就可以编排成杂剧,他这个饰演张宓的重要配角,自然不能放过这个难得的采风机会。 现在,老戏骨心里有数了,他相信,他一定能把张宓演绎的很好。 刘府这边,刘嫣然题诗之后早已随母亲离开,茶水蜜饯、文房四宝撤下,刘太公热情款待了三位客人。 从他席间频频和言甚对话、吃酒,林教授和南风员外就知道,恐怕刘老太公是相中了言甚。 酒席宴尽,告辞之际,言甚忽然道:“贵府嫣然姑娘,一手鹤体字飘逸若仙,独具韵味,学生很是喜欢。 不知老太公可否将嫣然姑娘的墨宝赠与学生,让学生好鉴赏学习一番。” 刘老太公听了,不禁莞尔一笑。 女儿一向对陌生男子不假辞色,今日却为言甚和诗了一首。 这言甚如今又索要女儿写的字,看来这是两情相悦了啊。 刘太公老怀大慰,女儿的终身终于有了着落,以后只需要操心那个不省心的儿子了。 他欣慰地一笑,说道:“自无不可,这字,言公子只管拿去。” 林教授和南风迟站在旁边,什么城府都已兜不住他们难看的脸色了。 第578章 一幕毕 一幕启 夜色已深,仁美坊中一片寂静。 中瓦子却是一派繁华。 岳佩莹和颜青羽久居北地,后来又去了西夏,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繁华如昼的夜。 颜青羽只是好奇,岳佩莹则是女孩子喜欢逛街的天性。 所以两人相约,在医馆闭馆之后,便到了中瓦子。 买些小玩意儿,吃些小吃,忽然看到一处勾栏,挂着“杨公智断夹墙案”的牌子。 杨府里那帮女眷,以鹿溪夫人为首,居然正往里走。 岳佩莹抿嘴儿一笑,道:“杨家这几位夫人真是有趣,到勾栏里看别人演她们男人。 也不知道这杂剧班子找个什么人演杨沅,走,咱们也去看看。” 二人特意等着鹿溪、丹娘她们把已经显怀的盈歌护在最中间,进入勾栏以后,他俩才走过去,也买了张票进去。 后台,卢承泽一身儒衫,正拉着贴了两撇鼠须即将登台的岳班主说话。 “今儿下午,我看过你们那场演出了,很多地方都不够准确,也不够细腻……” 岳班主翻个白眼儿道:“你哪位?” “咳,我乃都察院中一小吏,就在杨佥宪、卢御史他们身边做事的。 关于这桩夹墙藏尸案的始末,我最清楚不过,我觉得你可以把你的剧再改改,将会更加生动。 尤其是配角的刻画,配角不仅能够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使情节更加精彩,还能够通过与主角的互动,丰富人物之间的关系。 一个有血有肉、生动鲜活的配角,才能让主角也更加鲜活,正所谓红花还需绿叶陪衬……” “班主,该登台了!”杨沅扮演者出现了,冲着岳班主脆生生地叫了一声。 岳班主本就听的不耐烦了,但……人家是都察院的人,哪怕只是一個小吏,于他而言也是官人,不好冒犯。 这时可算有了借口,忙赔笑打断了卢承泽的话:“这位官人,小老儿马上就要登台了,实在抱歉。 而且你看,现在每场演出都是爆满,小老儿实在无暇再改‘剧籍’(剧本)了。” “无妨!” 卢承泽微微一笑,便从袖中顺出一本由他亲笔所写的“剧籍”。 “我甚喜看剧,对杂剧亦颇有研究,这是我以你现在的剧情为基,重新编写的剧籍,送给伱了。” 还有这好事儿? 岳班主赶紧接过来,顺手翻了翻,字字工整娟秀,一水儿的小楷,比印刷的还规整。 随意扫了几句台词儿,太有感觉了,同样一句话的意思,从这本子上的台词体现出来,就格外地有感觉。 这可是当朝探花郎很是用心地创作的剧本,以他的才情文笔,又确实是了解整个案子详细内情的人,那写的还能不好? 可以做为公案剧的经典,流传千古了好嘛。 岳班主大喜道:“官人不要润笔之资?” “不要!” “那么,请问官人尊姓大名,小老儿给官人题上名讳。” “呵呵,送你了就是你的,某不必留名。” “好好好,小老儿这杂剧班子,一天演出两场,下午一场,晚上一场。 今夜,小老儿就好好拜读大作,若来得及,明天上午,小老儿就重新编排剧情。” “好!过两天,我再来看你们的戏!” 他的剧本,的确比岳班主写的生动多了。 岳班主的剧本里,一共只有两个角色比较生动,一个是青天大老爷杨沅,一个是丧尽天良的张宓,其他角色都是脸谱化的陪衬人物。 当然,剧里对于这些人名都做了谐音或谐意的改变。 而在卢承泽笔下,里边诸多人物都有自己行为的底层逻辑,因而使得诸多的配角也瞬间生动起来。 比如其中有一位探花出身的监察御史,他刚正不阿,威武不屈,他以笔为枪,他不畏权贵。 面对级别远高于他的大理寺官员,他据理力争,堪称强项,是杨青天最得力的助手。 反观另一位萧姓御史,人品虽然不差,但是性情暴躁、鲁莽冲动,经常好心办坏事,让杨青天陷入被动。 戏开演了,卢承泽微微一笑,拂袖而去,深藏功与名。 第一幕就是刘国舅修衙,为了剧情的紧凑,与刘国舅是好友的杨青天正好就在案发现场。 杨青天一出场,就引起了杨家一众女眷的兴趣。 青棠、阿蛮、小阿它三个年纪相仿的小姐妹更是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被后排的观众喝斥了几句,这才乖乖坐下。 青棠喜笑颜开:“台上这位杨青天还蛮俊俏的诶。” 阿蛮瞪大眼睛看了看,恍然道:“原来是女人演的,难怪如此清秀!” 鹿溪、丹娘、冰欣等人看到台上的“杨沅”一亮相,面如敷粉,长眉入鬓,眸若秋水,一表人才,心中便生出几分欢喜。 人人都知道这个杨青天演的就是她们男人,要是长的丑的岂不可恶? 待看出是个女子扮的,她们便更觉有趣了。 颜青羽和岳佩莹坐在后边,也是看的津津有味。 身边常见的人物被搬上舞台的感觉,还蛮新奇的。 …… 台上的杨沅在审贼,台下的杨沅却在扮贼。 一身青衣、青巾蒙面的杨沅轻车熟路地潜入刘府后宅,轻轻一推刘婉容给他预留的窗子,便翻进了窗内。 刘婉容一身宝蓝彩绣牡丹织金锦的宫装,正俏生生地坐在梳妆台前。 宫装并不是说只能在皇宫里穿着,只不过它是一种非常正式的华丽装束,最常出现的场合,就是宫廷里一些庆典、宴会等场合,因而名之。 宫装里三层外三层的十分繁琐,裳、裙的做工极其精致,不仅衣料昂贵,而且都会大量采用刺绣和珠宝进行装饰,极尽奢华。 此时此刻的刘婉容便如一朵盛开的牡丹,极显雍容尊贵。 杨沅一呆,奇道:“今夜怎么如此盛装?” 刘婉容睇着镜中的杨沅,嗔道:“还不是为了恭候你这个没良心的小贼。” 杨沅掩好窗子,笑着走上前去,道:“我怎么没良心了?没喂饱你么?” “去,别弄乱了人家的妆容。” 刘婉容娇嗔地推了他一把,不想他把自己精心挑选的钗饰步摇弄乱了。 刘婉容从锦墩上扭转身来,对杨沅道:“今天,爹爹又给人家相亲了,三个。” 杨沅发愣道:“什么三个?” 刘婉容白了他一眼,娇嗔道:“当然是男人啦,爹爹一气儿找了三个人来。” 当时刘婉容虽然以为和南风迟、言甚等人是偶遇,但三位客人离开后,母亲马上就来问她对这三个人的观感,她自然也就明白,这又是爹娘给她安排的相亲了。 杨沅在旁边椅上坐下,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现在他的确不方便和刘婉容公开关系,不然的话…… 你说他见了鹅王、见了官家,彼此不尴尬吗? 对了,鹿溪还被官家认作义妹了,他纳了官家的小妈过门儿,官家又是他大舅哥…… 见杨沅面露难色,刘婉容心软了,袅袅娜娜地走过来,坐到他怀里,揽住了他的脖子。 刘婉容柔声道:“好啦,人家也知道不是你想负我,我这身份,若是随了一个官人,难免叫人难做。” 杨沅揽住她柔软的腰肢,道:“其实,我并非没有想过办法。而且,我已经想出了好几个办法……” 刘婉容两眼一亮,杨沅却道:“只是一番推敲,终究不太合适。 比如说,叫你改名换姓,那以后和父母家人,要想来往,就得偷偷摸摸。 又比如,你就在我宅子旁边另起一幢宅子,宅中修个院门儿,自可来往。” 刘婉容咬了咬唇,道:“那样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奴奴要的是能大大方方站在郎君身边的那份坦然呀。” 杨沅道:“我知道,所以,这些想法我自己就否决了。 你放心,我已不知为人解决了多少疑事难事。 我就不信,轮到我自己时,就想不出一个妥贴的办法。 只是……,需要时间,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茅塞顿开了。” “嗯,人家跟你说起此事,只是想你帮我想个什么法子,不要让我爹娘老是这般为我安排了。” 刘婉容叹息道:“爹娘为我奔走操劳,奴心中不忍。 而且,屡屡被引去见些无聊的男人,也着实叫人懊恼。” 杨沅道:“这倒好办,交给我了,我只略施小计,就能让他们先去操心青阳娶亲。” 刘婉容吃地一声笑,道:“那要委屈七弟了,先叫他替姐姐挡在前面吧。” 说着,刘婉容就似坐不住了似的,从杨沅腿上向下滑去。 杨沅道:“你的袍饰……” “别动,就要这样。” 刘婉容仰视着杨沅,眉眼盈盈,含羞一笑。 金步摇簌簌地晃动起来。 不知何时,刘婉容已然起身,双手扶住了一根梁柱。 那华丽而繁琐的华丽宫裙,就堆笼在她的脊背上,如云一般,唯现一轮明月。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双柔荑似乎没了力气一般,软软地去抓帷幔。 结果帷幔毫不受力,如轻烟般飘落,将一双人儿笼罩其中。 仿佛钱塘江上来了大潮一般,起伏,动荡。 这正是“乖乖巧巧、温柔娴静”的刘婉柔最喜欢的风格。 …… 勾栏里,一场大戏落幕了,戏台上,丧尽天良的张宓被公开处斩。 岳班主演绎的张宓受刑时的表现是如此传神,观众们都很满意。 走出勾栏时,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的。 瓦子里的大戏落幕了,宫里的大戏却刚刚拉开帷幕。 前几天就有风声说,皇太后病了。 为此,晋王殿下每日进宫探望,官家也为此辍朝,榻前侍候汤药。 百官对此自无异议,还纷纷上书问候太后病情,褒扬天子至孝。 于是,这一天官家忽然下旨,太后病体不愈,夜梦神人指点,须亲至成都青羊宫,上香祷告,方能凤体安康。 官家决定,与皇后侍奉太后,同往成都青羊宫,由晋王赵璩监国。 旨意一出,朝野震动。 大宋皇帝御驾离京的情况非常少,许多官员一听,本能地就有了抵触。 但是提起笔来,想要上书劝谏时,却忽然发现——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并不是找不出理由,而是所有的理由,都大不过一个“孝”字。 你想让官家不孝吗? 尤其是还有那么多官员,刚刚上书赞美了官家的孝。 至于说劝阻皇帝,太后有恙那就有病治病,不要折腾,舟车劳顿的更不妥当…… 可是提出要去成都青羊宫的是太后本人,是梦中有金甲神人晓谕太后的,你怎么辩驳? 万一你不让去,皇太后也就真不去了,回头病情加重甚至有性命之危呢? 你的劝谏奏章就是抄家灭亡的铁证,是你谋害了太后。 太乙宫,佑圣观、显应观、四圣延祥观、三茅宁寿观、开元宫、龙翔宫、宗阳宫、万寿观…… 诸多道观的观主集体兴奋了,纷纷上书表示支持。 这可是宏扬道家影响的一个大好机会。 成都和成都的青羊宫,都是很神奇的存在。 在中华大地悠久漫长的历史中,无数的地方都曾改过名字,可是成都却历经数千年,从未改过名字。 而青羊宫也是如此,青阳宫建造于周朝,也是传承最为久远的道观。 所以,太后梦遇神人指点,要前往这最古老的道观去上香,似乎也说的通。 因为改元以来,金国、新金、高丽相继递国书重新确立了双方关系,官家声望大振。 之后他又缩短宰相的任期,分宰相之权于执政,裁汰庸冗,以《皇宋刑统》为祖制等一系列行为,使得他的威望进一步大增。 再加上他祭出了“孝道”这杆无往而不利的大旗,一时间竟令得百官哑然,上书劝止者寥寥,皇帝陛下的成都之行,顺利得以贯彻了。 洛氏医馆里,送走一位抓药人后,岳佩莹和颜青羽双双站到了洛承安面前。 “大宋皇帝西行,沿途戒备,愈加森严,此时绝非动手时机!” 洛承安沉声道:“国相要的如果是杨沅的人头,那好办。 可国相要的是一个全须全尾活的杨沅,那我们就只能继续潜伏下去,等候更好的时机。” 颜青羽道:“大宋皇帝西巡,真的是陪太后去祈福吗?会不会……他的目标是我们大夏?” 洛承安道:“不无可能,如果大宋皇帝西巡的真实意图,是针对我大夏。 那也就意味着,大宋已经明白,有我大夏牵制着,他们无法针对金国,所以大宋想先解决我们这个心腹之患。” 颜青羽道:“大宋皇帝西巡,大队人马相随,行进不会很快。 我们应该立即派人返回大夏,禀报国相,早做应对。” 洛承安点点头,道:“陛下虽有‘飞鹞子’潜伏于大宋,但‘飞鹞子’不归国相节制。 我们是该派人回去,通知国相,早做准备。” 他们是任得敬的人,任得敬和西夏皇帝李仁孝一直在暗中争权。 如果李仁孝提前知道了大宋的动向,而任得敬不知道,那么李仁孝就可以预做筹谋。 待大宋皇帝西巡,宋夏边境局势紧张之际,李仁孝就可以迅速安插他的亲信将领攫取兵权,让任得敬陷入被动。 想到这里,洛承安果断地道:“马上报讯回去,你二人……谁愿一行?” 第579章 选择 皇帝御驾西巡,为皇太后祈福。 此行,皇太后、皇帝、皇后,次相魏良臣,参知政事张浚,兵部侍郎兼权直学士院沈虚中随行。 御龙直都指挥使莫龙统殿前司兵马为内卫,赵密、罗克敌统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司精锐。 所有兵马,合计三万人。 当初真宗封禅泰山时,带了一万五千名精锐禁军。 成都到临洮的距离,比起泰山到幽州可远的多了。 可是考虑到如今宋夏之间的形势,比真宗封禅时的宋辽形势要更加紧张,所以为安全起见,还是加派了一倍的兵力。 监国晋王赵璩,率领满朝文武送皇帝出城,声势浩大。 御街之上,许多百姓都在围观这样难得的场面。 人群中,洛承安翘首看着皇帝的仪仗缓缓出城而去,轻轻吁了口气,对一旁的颜青羽道:“按照脚程,小莹已经到洛阳附近了吧?” 颜青羽点点头,低声道:“差不多,皇帝御驾启程晚,行路缓慢,她能抢出足够的时间让国相应变的。” 洛承安谨慎地四下看了看,转身走去,对紧跟上来的颜青羽道:“皇帝一日还在西南,边禁便有十倍的森严。我们现在不仅要等机会,还要等时间。这段时间,谨慎一些,切勿露出马脚。” “洛叔放心。” 顿了一顿,颜青羽道:“我就是奇怪,国相为何非要一个活的杨沅?而且连伤都不许伤他?若非如此,我们早就可以下手了,现在却是畏首畏尾的。” 洛承安淡淡一笑,道:“你我听命行事而已,哪来的那么多为什么?走吧,回去,医馆该开门了。” 赵璩送走皇帝,至十里亭而止,兄弟二人一个在车上,一个在马下,四目一对,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轿帘徐徐放下,御驾向西,缓缓而去。 赵璩率文武长揖到地,缓缓直起腰来时,看着面前脚步铿锵的士兵列队而过,赵璩对伺候在身边的王府内侍总管低声道:“暗谕三法司,去晋王府候着。” 百官比皇帝出城的时间足足早起了两個时辰,这才完成诸般繁琐。 如今终于送了皇帝离开,个个疲惫不堪,毕竟能做到这个位置的官,大多年纪都大了。 武将们还好,天天操练武艺的,体质好。 文官里面,可能也就参知政事汤思退依旧精神奕奕,毕竟他现在还不到四十岁。 都说杨沅平步青云,速度奇快,可这汤思退也是个有大气运的。 他是绍兴十五年中的进士,不到十年就官至礼部侍郎、继而升端明殿学士了。 秦、万两奸相垮台,牵累了一大批官员,致仕的致仕,流放的流放,腾出了很多空缺,他又顺理成章地被提拔为执政。 杨沅去年刚中的进士,如果每个职位上盘桓两三年,不断往上升,十年内都未必能达到汤思退的高度。 吴书、朱倬、张方旬这三位法司大佬年纪都不小了,其中朱倬都是个七十岁的老人家。 皇帝御驾前行,后方的兵马还没走完,他就两脚发酸,不得已唤过自己的贴身小厮,叫他跪趴在身后,借他的后背当椅子,这才勉强支撑着。 待晋王下令各自归衙,朱倬忙不迭让自己小厮搀扶着,将远远随行的车轿唤到近前。 朱倬爬上车子,脱了官靴袜子,把酸痛欲裂的双脚直接放在清凉的地板上,刚刚舒坦地吁了口气,就有人到了车外,轻轻叩了叩轿厢。 朱倬掀开轿帘儿,就见一个小内侍站在外面,欠身道:“大王请亚相到晋王府一叙。” “唉!” 朱倬叹了口气,摆一摆手,把轿帘儿放下,有气无力地吩咐道:“去晋王府。” 然后他便蜷起身子,侧卧在座位上,利用这回城的时间短暂休息一下。 老东西真想乞骸骨啊,可是之前向官家递过两回辞呈,官家却一再极力挽留。 如今他已是七十高龄的老人家了,却还是不能回家养老,实也无奈。 …… “近来,官家施行了一系列清理弊政的措施,推行的过程尚还叫人满意。” 晋王府里,赵璩请三法司大佬入座,奉上茶水后,连一句客套话都没,就切入了正题。 他从小就没想过要当皇帝,虽然希望他当皇帝的人,远比支持他大哥赵瑗的多的多。 所以,他虽聪明绝顶,却是懒得去研究帝王心术,也不需要摆出一副“圣心莫测”的模样来驭下。 “欲行新政,莫不从整顿吏治开始,整顿吏治,莫不从清理贪腐入手。” 赵璩看看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方大佬:“就如那张宓,此人道德败坏、目无法纪,诸般恶行,劣迹斑斑,早该被人发现才对。 而此人原为秦桧门下走狗,依附秦氏,受其包庇,当今圣上登基以来,内政外交,诸般事务缠身,一直也没顾得上清理这些奸佞余孽。” 赵璩端起茶来,却没有喝,而是加重了语气道:“现在看来,秦桧余孽,远没有清理干净,不知遗下了多少漏网之鱼! 朝廷推行新政,有赖诸司衙门,诸司衙门若想顺利贯彻新政,少不得你们去清理蠹虫、揪出祸害。 都察院需从清理秦桧余孽、查办贪腐着手,给朝廷来一场大清扫。都察院该查的查,不管他是多大的官。 大理寺该判的判,尽依《皇宋刑统》,从重从快。刑部核刑要快,执刑也要快,官家回京之后,是要举行盛大阅兵之礼的。 到时候,本王希望,朝堂之上,站着的都是衣冠,而无禽兽!” 三法司大佬心里全都清楚,这位晋王殿下虽然做事不太着调,但他虽然恣意狂放,其实行事却有分寸。 今天召集他们三个,说出这番话,绝不是晋王一时心血来潮,恐怕官家离京之前就已有所安排了。 官家出巡,随侍大臣是谁来着? 次相魏良臣,参知政事张浚,兵部侍郎兼权直学士院沈虚中。 这三位…… 此时再想想他们一贯的立场和行为,显然他们是官家要保的人,不想他们受牵连,所以才带走。 那么留下的大臣中,又有哪些是官家让晋王磨刀霍霍,想要针对的人物呢? 一时之间,他们想的还不是那么透彻,但心中已隐隐有了寒意。 接下来,怕是不太平了。 赵璩密授机宜一番,便叫人把三法司送出了王府。 贪腐,当然是要抓的,但它不是朝廷亟需解决的主要矛盾。 水至清则无鱼,眼睛里一点沙子都不揉的话,杨沅那小子也一样有小辫子可以抓。 曾经依附秦桧的,也不尽是奸臣,也不尽是庸臣。 当初只为自保,迫于形势,苟且于秦氏门下的,也不是一定就要清理出去。 其中很多人,其实还是很能干的,留下来有大用。 现在以清理秦桧余孽为借口,以查贪腐为理由,主要针对的就是保守派、绥靖派、投降派。 这三个不同立场的派系,所要打击的力度也是不同的。 投降派要坚决清除,绥靖派不能占据重要位置,保守派就得又拉又打。 这里边,情况太复杂了。 就比如那主战和主战,主和者有战略主和者、战术主和者、投机钻营主和者。 主战派也有战略主战者、战术主战者,同样也有哗众取宠,以其为进阶捷阶的投机派。 纯粹的同一派系者中,还有各自的小山头,有各自不同的利益诉求。 三法司只是一口斩乱麻的刀,斩哪个位置,斩断哪根线,这却需要掌握着这口刀的人,自己来把握了。 鹅王只是一想,就觉得头大如斗。 他忽然觉得,让大哥去西南躲一躲,由他来扮黑脸,简直就是自讨苦吃。 …… 汤思退送走皇帝之后,没有回衙门里去,而是以身体不适为由,直接回了自己的府邸。 近来,汤思退正在闹情绪。 他从中了进士开始,不足十年间,便如坐了火箭一般,青云直上,仕途顺利的简直如气运之子。 这也让年不足四旬的他,养成了心高气傲、目无馀子的性格。 可是前几天,在金殿之上,在讨论是否复《皇宋刑统》为祖制,辩论誓碑存在与否时,却被杨沅一个佥都御史当众呛声,这让汤思退有些下不来台。 其实,赵构驾崩,新帝刚刚登基的时候,他还是非常谨慎的。 因为他之前仕途一帆风顺,多有赖于秦桧的庇护和扶持。 当初科举殿试时,汤思退考中的是博学鸿词科的第一名,这让“求贤若渴”的秦桧甚为欣赏,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秦桧也曾如是这般地招揽过状元张孝祥,但张孝祥没有接受,而汤思退的选择是:接受。 也因此,他做为秦桧甚是器重的人开始被重点培养起来。 秦桧佯装重病,以退为进,半年多不上朝的时间里,为了做戏做的更像,曾经把汤思退和他重点培养的另一位官员先后招至府上。 秦桧对他二人各自馈赠以千两黄金,俨然有托付后事的意思。 似乎,他真的要不久于人世了。 当时,这两个官员做出了全然不同的选择。 另一个官员选择了接受,他觉得,这是对秦相示之以忠。 但,汤思退选择了拒绝。 他声泪俱下地恳请秦桧收回成命,他说:若他接受这笔馈赠,无异于盼着秦相早死,所以万万不敢接受。 这一次,他的选择又对了。 秦桧垮台,受其牵连被贬谪的官员很多,但汤思退因为这件事而安然无恙,甚至还更进了一步。 因为他拒受秦桧馈赠的举动,被解读为与秦桧划清界限。 现在,他是执政中第一人,在他头上,只有沈该和魏良臣。 这两个人年纪都很大了,所有人都清楚,或许就在三两年之内,他就能成为当朝宰相,甚至是首相。 可能到那时候,他才刚满四十岁。 年纪,也是一份重要的政治资产。 所以,很多想要找一条粗大腿抱的官员,都纷纷投到了他的门下。 他如今在朝廷中的影响力和权势,已丝毫不亚于日暮西山的沈该和魏良臣。 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杨沅区区一个佥都御史,竟然敢向他当众发起挑衅。 杨沅只比他小十多岁,他当初依附的是权倾朝野的秦相,杨沅背后有无意政务却对皇帝有着极大影响力的晋王。 他们两人的晋升速度和风格都有些相识。 为此,汤思退对杨沅早已有了一丝敌意。 只是两人的地位相差甚远,他作为当朝执政,堂堂的副相,实在没理由去主动针对一只小虾米。 可现在小虾米主动向他发起了挑战。 人常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汤思退自忖气量也绝对不小,但是换个人忤逆他,他可以一笑置之,杨沅不行。 因为别人忤逆他,那是蚂蚁撼树,他犯不上计较。 可杨沅,真的让他感受到了威胁。 他需要好好考虑一下今后的事情。 杨沅,他现在就要开始盯住了,杨沅既然爱出风头,喜欢为了迎合上意而做些哗众取宠的事,总有出纰漏的时候。 他会好好地盯着,只等杨沅犯错,才会出手。 对这种人,不出手则已,出手就得是致命一击,将他彻底打翻在地,叫他永不翻身,才能永除后患。 不然,焉知他拜相之后杨沅会不会紧跟着爬上来,成为他一生之敌? 既然道不同,就得消弭祸患于未然。 而另一件事,则叫他更困扰,一直委决不下。 他现在又要面临一个重大选择了。 高宗在世时,乃至新帝登基后,他都是坚定地站在主和立场上的。 这和秦桧无关,他因为投靠和立场受到了秦桧的重用。 但他的立场,却不是为了迎合秦桧,而是他自己的看法。 在他看来,大宋的国力弱于金国,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种情况下,大宋就该以保境安民为国策,对外推行议和绥靖的策略。 轻启战端,在他看来,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虽然才不到一年光景,天下大势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他并不认为,大宋就有资格激进起来。 金国虽然分裂了,可分裂之后的金国,依旧拥有着远比大宋更广袤的领土,金强宋弱的格局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高丽、新金对大宋的亲近与臣服,于实质上对大宋又有什么帮助呢? 更何况,金国还出让了临洮给西夏,使得西夏与大宋重新接壤了。 西夏一旦与大宋接壤,便是心腹大患。 当初大宋奈何不了西夏,现如今只剩下半壁江山,就能对付西夏了? 简直是胡闹! 所以,他觉得他的选择并没有错,大宋就该韬光隐晦,坐看风云变幻,不要轻易涉入乱局。 虽然他早就知道赵瑗这位官家个性比较坚毅,即位之前就表现的对金国比较强硬,但也不是太过分。 汤思退觉得,等赵瑗真正即位,看清楚内忧外患,再有沈相、魏相还有他们这些老成谋国的贤臣劝谏辅佐着,会成熟起来,稳重起来。 可他没有想到,当真成为皇帝之后,这位赵官家却变得愈发激进了。 原本,主和派占据了朝堂最主要的声音,官家孤掌难鸣,还是能被他们摁住的。 谁料,现在却被打破了这种局面:武将们得到了重用,并且在皇帝的支持下开始发声,文臣产生了分裂,一部分主和派随着天下大势的变化倒向了主战的立场。民间的声音也直接传进了官家的耳朵,使得官家明白,他并不孤单,他底气十足。 官家如今的声望,甚至比一手重建了南宋半壁江山的高宗皇帝还要高,逼得他们只能步步退让。 难道,真的是我错了? 我要不要重新做一个选择? 汤思退隐隐觉得,皇帝西巡,只怕并不只是为太后祈福那么简单。 而他,正好可以趁皇帝不在京中,好好理顺一下自己的思路,如果应该重新做一个选择,那么趁着官家不在京中,也可以顺势调整过来,等官家归来,也就自然而然了。 坐着轿,一路往家中赶去,汤思退便在轿中认真地思索着。 但是在他心里,还是认为大宋积弱,弊端无数。官家意图清理冗官、革新军政,恐将会遭到强烈反弹。 即便这些新政能够得以贯彻,也需要至少十年到二十年的时间,才能彻底贯彻并得到稳固。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那个弹丸之地的新金还会存在吗? 西夏与大宋在这十年间,会不会在西南重启战端,陷入无休止的拉锯战中,不断消耗大宋的国力? 他现在已是执政中第一人,三五年内必定拜相,这些事都将发生在他任相期间,都会变成他的责任 他现在已经从被一棵参天大树庇护其下的人,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了。 所以,他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以后他是不可能随意变更自己的立场和阵营的。 否则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会抛弃他。 这一次的选择,真的好难。 可……他的哪一次重大选择不难呢? 秦桧势焰滔天之际,在民间的名声却是低落到了尘埃里,他选对了。 秦桧垂垂将死,官家意图趁机收回权柄的时候,他再一次选对了。 这一次…… 难道他赵瑗还强得过高宗的帝王心术,强得过秦桧的老谋深算? 汤思退唇角漾起一抹不屑的笑意。 做选择题,他相信他这个如有神助的气运之子,不会输。 轿子回到汤府,刚刚落轿,门房便到了面前,恭声道:“老爷,有闽南言氏上门寻亲了。” 汤思退一愣,闽南言氏?闽南现在还有个言氏?我们汤家什么时候有这么一门亲戚了? 汤思退好奇地问道:“人呢?” 门房道:“已经被夫人延请到中堂款待了。” “哦?” 汤思退这一下倒真觉得自己家应该是有这么一门亲戚了,不然夫人不会把人请到中堂款待。 他点点头,下了轿,便迈步踏过了门槛,说道:“待我看看,究竟是哪一门亲戚。” 这时,杨沅一身玉色便袍,刚刚踏过萧山欢潭南风员外府的大门。 在他身后,姗姗地跟着一对无暇玉人,李师师和肥玉叶。 这一对本是干娘和义女的关系,只是李师师如今愈发显得年轻,和肥玉叶站在一起,宛如一对姊妹花。 同样的朱唇皓齿,同样的笑靥妩媚,恰如秋月春花。 如果说区别,可能就只是二人的风情各有不同,一个醇浓如酒,一个清澈如泉。 南风迟陪在杨沅身边,心中暗暗苦笑,难怪李夫人对我一向不假辞色,却原来竟是他的禁脔。 第580章 请君入瓮 南风迟曾在杨沅成亲的时候,前往杨府送过礼,并且留下吃了顿酒。 但当时去杨府贺喜,是通过李师师和杨家产业建立的拐弯抹角的关系。 因此杨沅此次与肥玉叶同来,还是需要李师师代为引荐更合适一些。 很快,从新金返回的货船就会抵达临安了,继续发往新金的物资正在紧张的筹措当中。 这一次,马克神父也要随船北上,去实现他的圣马克大萨满的梦想。 皇帝西巡,这个消息金国那边很快就会获悉。 北国的春天比江南来的晚一些,所以完颜亮的北伐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毕竟冻土都还未化,此时行路、扎营、攻城,都会徒增很多障碍。 不过,一旦得知大宋皇帝西巡,那也就意味着,皇帝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宋国绝对不可能对金国发动大的战争。 最多也就是在边境上制造冲突,小打小闹地牵制一下。 这样一来,金国的春季北伐,将不会受到来自宋国的太多干扰,新金必然要迎来较大的压力。 因此,这一次输往新金的物资,主要就是弓和箭。 战场上所有武器中,箭矢的作用和杀伤效果是最好的。 其次是长枪大戟,这是无数次战争得出的结论。 宋国不可能援助新金战弩,那是宋国保证远程火力优势的关键武器。 他们只会向新金提供军弓和弓的消耗品——箭矢。 而箭矢是不允许民间作坊生产的,临安军器监对于弓箭的产能又有限,正从各地匠作营向临安抽调。 杨沅今天休沐,特意关心了一下军需物资的筹措情况,得知这一情况后,偶然想起了一件东西:丝绸。 宋国对金国分裂双方接下来的局面做出了判断,继而得出结论,新金需要大量的弓和箭。 金国那边北伐,必然也会大量装备弓箭。 而丝绸是防范弓箭的一种极好的“软甲”。 新金现在还不具备为全军装备甲胄的能力,无论是生产能力还是财力。 丝绸再贵,装备一个人的丝绸,也比不了装备一个人的甲胄昂贵。 而且丝绸轻便,不影响士兵的灵活性,装备起来也简单,到手后扯一匹丝绸,把身躯要害一层层地缠上几圈儿就行。 丝绸防箭,就是这么用的,而不是制成衣服。在内里穿一件丝绸内衣,仅仅一层丝绸,它防不了箭矢。 多层丝绸就能起到软铠甲的作用了,箭簇被丝绸影响,入肉不深。 而且由于丝绸的包裹,箭头的倒刺无法勾扯大片血肉,很容易拔出来,创伤的破坏度不大,愈合起来就会更快。 此时,金人还没有发现丝绸在弓箭战中的这种效果,因为没有人突发奇想,会试验用丝绸去抵挡弓箭。 它对箭矢的防御效果,是蒙古骑兵无意中发现的。 当时的蒙古骑士一路烧杀抢掠,靠的就是轻骑兵的闪电战术,本就不着重甲。 他们抢掠来的财物中包括丝绸,把丝绸缠在身上携带,也比驮個马包在马屁股上省力。 它防范箭矢的妙用,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偶然被士兵发现的。 不过,即便发现了这一妙用,它也从未成为普遍装备军士的一种物资。 因为,那个时代没有“每位士兵的生命都是重要的,应该努力减少士兵受伤乃至战死的几率”这个说法和客观条件。 那时候,一条人命比一匹丝绸廉价,一条牧奴的命甚至抵不过农妇织出来的一匹粗布,三个南下抢劫的牧奴的命,也换不来一袋大米。 如果蒙古人有钱让全军每人都装备一匹丝绸,他们也不用劫掠天下了。 牧奴和签军一旦受了伤,他们就会抛弃不管,任其自生自灭,否则哪来的“闪电战”,要被伤兵拖累死了。 正因如此,杨沅丝毫不担心女真人提前掌握这个小知识,他让肥玉叶准备些丝绸,打算装备给新金的将领们使用。 当然,肥天禄及肥天禄的那支人数不算很多,却能如臂使指的兵马,是都要装备起来的。 做为供应方,宋国这边很容易把这批物资送到肥天禄的手上。 事关自己老爹,肥玉叶自然是百分百的尽心尽力。 由于事情紧急,同时也不需要印染过的或者织造时就有精美暗纹的丝绸,只需要强调它的柔韧和细密,所以肥玉叶才紧急联系了干娘李师师,让她引荐自己去见萧山大丝绸主南风迟。 也不知道肥玉叶怎么想的,大概是还想找机会看看干娘与杨沅的激情一幕? 她突然脑子一抽,邀请杨沅同往,杨沅正值休沐,也就一起来了。 “玉叶姑娘是说,你需要四千匹丝绸,不需要提花织纹,不需要印染,就要最纯净的本色,只需更加柔韧、密度更高?” “是!放眼整个临安,能在短时期内按照这一要求提供充足货物的,大概也只有南风员外你了,因此我才托请李夫人引荐,求助到南风员外这里。” “嗯……” 南风迟捻着胡须沉吟起来,微露难色。 李师师看在眼中,已经明白南风迟在顾忌什么,不禁莞尔笑道:“价格,可以按照你们现在出手的丝绸价格确定。” 南风迟先是一讶,随即大喜:“当真?若是如此,那就没问题了。” 南风迟为难,是因为丝绸不愁卖。 不愁卖的前提下,人家从蚕茧收烘、缫丝、绢纺、织绸一道道工序流程执行下来,只需要织绸环节加点织造工艺,就能卖出很好的价格。 这时你却要求降低织绸步骤的一些工艺,那价格降不降? 在不愁销路的前提下,人家辛辛苦苦完成了前述各道工序,为何要在这里减少工艺难度,便宜卖给你? 此时一听李夫人承诺,仍按他们现在的价格收购,那织工们就没问题了。 南风迟笑着解释道:“实不相瞒,南风虽然号称是萧山最大的丝绸主,却也只是笼络着本地大大小小的丝绸作坊,乃至许多在家庭中织造的织工,集中收购他们的织造物。 如果叫他们吃了亏,他们就宁可另寻销路了,未必还愿意由南风收购。” 南风迟的意思是,他不是在本地开了个几百上千号织工的大作坊,织工们领着工钱,丝绸织物完成就已属于他。 实际上南风迟相当于萧山地区丝绸产业一条龙的总包工头,他向下分解需求,收购成品。 他对外承揽订单,再将集中收购的成品交付给丝绸商。 其下实际的生产者,有本地大大小小的私营作坊主,还有以家庭为单位的小丝织户,是一种很松散的组织。 如果他让旗下的这些小作坊主感觉利益受损,可能就会拒绝这样的订单任务,甚至不再接受他的统购统销。 肥玉叶见南风迟这么说,就晓得他应该能在下一批货船前往新金前提供足够的丝绸。 肥玉叶心中甚是欢喜,此事关乎爹爹兵马的战斗力,进而让爹爹更加安全,肥玉叶敢不尽心? 肥玉叶便道:“如此甚好,时间还早,员外可否带我们去一些大的作坊看看? 我家开着绣坊,丝绸常见,却还不曾见过它是如何织造出来的呢。 今日正好见识一番,也好向织工们当面说明一下织造的要求。” 南风迟笑道:“自无不可,南风这就安排。” 他只道是肥玉叶担心他今日夸下海口,到时候却不能按时交货,便叫人准备车马,领着杨沅、李师师和肥玉叶,就近去几家较大的蚕茧收烘作坊、缫丝作坊、绢纺作坊和织绸作坊参观一番。 肥玉叶本来兴致勃勃,因为“陌上花”绣坊就是经营丝绸绣品的,进货的丝绸她从小就见到,却还从不曾了解过它制造出来的过程。 只是,想象总是美好的,真的去看时,却让肥玉叶大失所望。 南风迟领他们去的,是当地产能比较大的几处作坊,这也是为了向杨沅、李夫人他们证明萧山丝绸织造的实力。 只是,那蚕茧收烘和缫丝过程,不但不美,而且气味极是难闻。 一堆堆蚕茧,浸泡在黄黑色的水里,发出阵阵臭味儿。 谁能想到,柔滑精美的丝绸,竟是这样涅槃而生的呢? 南风迟见李夫人和肥玉叶都微微地掩着鼻子,不禁哈哈一笑,道:“咱们大宋,远销海外者,有三宝。 瓷器、茶叶和丝绸。除了茶叶,长在树上时就娇嫩欲滴,其余两种,都是这般脱胎换骨的。 那瓷器,薄如纸、声如磬、质如玉,可是烧制出来以前,不过是一块瓷石、一团泥巴。丝绸也是如此……” 南风迟笑吟吟地道:“南风请诸位来,只是让诸位看看,你们尽可以放心,四千匹丝绸,时间虽然紧迫了些,但我萧山织坊加把劲儿,也是能及时织造出来的。” 他肃手道:“诸位这边请,一墙之隔,就是另一家作坊,他们是负责印染的,那边就好看多了。” 南风迟向这家缫丝作坊主打个招呼,让他去忙自己的,便领着杨沐一行人往印染作坊走。 因为两家合作很多,两家作坊之间的围墙上开了一道门户,方便一些货物的搬运。 这道门上工时就开着,放工时才锁上,南风迟就转车熟路地领着他们走向那道门,过去就是印染坊。 杨沅走着走着,忽然在路边停下了。 旁边地上就有一个浸泡蚕茧的大坑,里边浸泡着许多蚕茧,气味难闻。 此时,正有两个缫丝的工人,用长柄的大爪篱捞着浸泡在里边的蚕茧,应该是已经浸泡到了可以抽丝的程度。 他们用大爪篱这么一捞,那死水搅动,臭味就更加浓郁了。 李师师看见,不禁掩着鼻子在他身边停下,轻笑道:“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这也看的津津有味?” 杨沅笑了笑,跟着李师师继续向前走去,低笑道:“男儿至死是少年嘛。” 李师师瞟了一眼他的脸,又瞄了一眼他的下面,似笑非笑地道:“真的吗?我不信。” 杨沅已走到她身边,并肩而行,目不斜视地道:“挑衅我?等着,今晚收拾的伱喊达达。” 李师师吃吃地笑,对他媚眼儿一瞟,昵声道:“真的吗?我还是不信。” 跟着南风迟走在前面的肥玉叶将要迈步过了门槛时,回眸望了一眼。 就见杨沅和干娘并肩而行,有说有笑,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可是肥玉叶偏偏就有一抹不正常的感觉。 杨沅走到门槛处时,蓦然回首,又望了一眼那处浸泡蚕茧的地坑,眸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老苟叔告诉他,自从那批印钞专用油墨进入萧山后消失,他们用了很多办法明查暗访。 当地的书社、造纸作坊、学堂、私塾,甚至有能力自己印刷经典的寺庙,他们全都探查过了。 离群索居的一些人家,他们也暗中调查了一番,还是没有消息。 如今,他们甚至怀疑,有可能萧山也只是他们故布疑阵的一处所在。 他们很可能是穿萧山而过,将油墨运去了临安之外的下辖府县。 杨沅看到那沤茧的大坑,嗅着那难闻的气味,却忽然想到,有没有可能,这与印刷交子风马牛不相及的丝绸作坊,也可以做为一处极好的隐饰行藏的所在? 杨沅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再抬头时,便似一脚踏进了七彩云中。 院中,满是一幅幅晾洒的印染后的丝绸,在风的微拂下起伏,赤橙黄绿,满目缤纷。 师师和玉叶已欣然漫步其中,宛如一对天仙。 …… 汤府书房内,汤思退与言甚相谈甚欢。 汤思退回府之后,见到了言甚,一瞧那尚未撤下的礼物,便知道夫人为何对这位言先生如此礼遇了。 双方见面,一番寒喧,追溯过往,两家还真是亲戚。 这言氏是闽南大族,而汤思退的祖上是青田县人。 青田东接温州,属于闽中,五代时两家曾经联过姻。 依照祖谱论下来,两人竟是表兄弟。 而且两人都是生于北宋政和七年,同岁。 论了论月份,言甚早汤思退两个月出生,是为表兄。 这关系要论起来,似乎有些久远,但是由于中国一系相承的历史文化太过久远,很多事情,几百年的时间跨度,也会让人有种“就在昨天”的感觉。 尤其言家是五代乱世时离开中原的,如今回到中土,寻到曾经的姻亲,这不到两百年的间隔,于这些侨居海外的人来说,还真就衔接起来仿佛昨日了。 言甚谈吐气质,俱皆不凡,一番接触下来,汤思退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真的亲近起来。 言甚道:“言家当年虽因中原板荡,迁居海外,但无一日忘了中国。 我言家子孙,每一代男丁,都要在年轻时候赴故土游历,才能举行加冠礼。 此番表兄回归故土,却不是为了游历,而是替家族先行回返,探查情况。 因为,爪哇如今,甚是不太平……” 言甚叹了口气,便把爪哇国如今的情况说了一遍。 爪哇虽小,却也有三个国家,分别是西部的塔鲁纳国,中部的马打兰国,还有东部的谏义里国。 东爪哇国势力渐渐膨胀,不再安于现状,意图扩张领土。于是一面讨伐中部的马打兰国,一面向另一个岛国三佛齐发起了挑战。 结果,东爪哇不敌三佛齐,国王兵败被杀,王子率残部仍在苦苦抵抗,三佛齐已经侵入爪哇,爪哇随之战乱四起。 汤思退听到爪哇国这般情形,不禁拍案道:“穷兵黩武,好战必亡,不外如是啊。 我大宋如今局势,与那东爪哇何其相似,西有大夏纠缠,还想北伐于金? 但凡有战,必使民力疲乏,战败则亡。若是战胜,天子气盛,愈发骄矜,以骄主治疲民,依旧是取死之道。” 汤思退站起身,激动地走来走去:“不成,我为执政,焉能坐视!定要劝阻天子,息兵罢战,保境息民,方为国家长久之略。” 言甚听了,吃惊道:“进之,我大宋也要对外开战了么?” 汤思退摆手道:“天子刚刚登基,意图有所作为。便有幸进之臣迎合上意,怂恿天子征讨四方。 表兄放心,朝中持重老臣不会坐视,自然会劝阻天子,让官家不为小人蒙蔽。” 汤思退问道:“表兄如今可已有了住处?” 言甚道:“为兄现在住在蕃坊,本意是先安顿下来,然后择一大屋,接来家族。 只是现在还不曾找到一处合适的所在。而且家族迁居海外久矣,恐难取得大宋国民资格,更不要说买大屋迁族人了……” 汤思退摆手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表兄应该早些来找我,弟为执政,这点事还不好解决么?” 汤思退略一沉吟,道:“这几日,弟先替兄长解决身份问题,再派人帮表兄寻找合适的大屋,实在没有合适的,便买地自建。” 汤思退欣然道:“弟还要带兄长多多接触我朝大臣,兄长正好把爪哇形势说与他们知道,叫他们晓得其中厉害。 兵者,凶器也,不可不慎用。知古可以鉴今,知外又何尝不是一样的道理。” 言甚欣然道:“如此,就麻烦进之了。至于说结交贤友,兄正求之不得。 我言氏本为闽南大族,如今既然决意归来,自然也该竭尽所能,为我大宋效力!” 汤思退听了大为欢喜,眼下正好利用言甚所知的爪哇情形,用来警示朝中大臣,说服他们谨慎兵事。 而且,言家本是闽南大族,如今与表兄一番谈论,见识不凡,可见言氏并未因为侨居海外两百年便失去了底蕴。 这样的话,将来言氏家族大可选其贤能,成为朝廷栋梁。 而他不但与言家大有渊源,更是言家的领路人,以他四旬上下即可拜相的资历,言家将会成为他的一个强力臂助。 想到这里,汤思退暗暗下定了决心,就算不考虑两家祖上的渊源,对于言家也要大力栽培扶持。 …… 杨沅一行人萧山之行圆满结束,返回临安时已近傍晚。 李师师与肥玉叶同车,笑道:“天色晚了,城中游人稠密,行不得快路。 你若回‘陌上花’,还要穿过半个临安,不知几时才能到家,可要去干娘那里歇宿一晚?” 肥玉叶飞快地瞟了一眼乘在马上的杨沅,对李师师嫣然道:“好啊,玉叶正想去陪省儿玩耍。” 李师师笑道:“你不嫌他闹腾就好,不过这孩子渐渐大了,夜里也就起夜一回,吃奶一次,倒也不会吵了你休息。” 肥玉叶心想,今日你都与干娘同行了,没道理今晚不来干娘这里吧?也不知今晚我会看到些什么。 想到这里,肥玉叶忽然间便是一阵心猿意马,脸上都燥热起来,忍不住便扭过脸儿去,让晚风拂在面上,这才觉得清凉了几分。 车马进了城,经过御街前时,杨沅便勒住坐骑,对李师师和肥玉叶一本正经地道:“天色已晚,你我就在此处分别吧。” 李师师促狭地瞟了杨沅一眼,准确地说,应该是两眼。 一眼看他的脸,一眼扫向了他骑在马鞍之上的位置。 大抵是在戏谑他今晚到底能不能让自己跪着喊达达。 肥玉叶佯作看向杨沅,眼角余光却在瞟着李师师。 二人眉眼传情的一幕,早已被她看在眼中,肥玉叶便暗暗冷笑起来:“好会装样的两个人儿,还就在此处分别,演给我看是吧?” 双方在路口分手后,李师师的车驾继续前行,往仁美坊去了。 杨沅却是先去了一趟青石巷。 杨沅在风味楼见到宋老爹,把“同舟会”之前调查油墨去向时,忽略的丝绸作坊提示给他。 杨沅让他安排老苟叔他们针对萧山的丝绸作坊,尤其是缫丝作坊,再进行一番重点调查。 宋老爹听了女婿的话,不禁憬然道:“不错!这缫丝作坊,更是掩饰油墨气味的绝佳所在。 小苟子这个蠢货,这么大的一处可疑所在,竟然被他疏漏了!” 杨沅笑道:“老苟叔本是背嵬军,侦察窥探方面,自然远不及岳丈您的本事。 岳丈还请叮嘱老苟叔,行动务必谨慎,不要被人发现了。因为……” 杨沅的目光蓦然深沉起,道:“一旦确认了他们印制伪会子伪交子的所在,我要用它,钓一条深藏沟底的泥鳅出来!” 第581章 老兵的尊严 杨沅走后,宋老爹马上就去找了老苟叔。 老苟叔听了宋老爹传的话,顿觉脸上无光。 一个老军,自有老军的尊严。 虽然他在军中并不是做斥候的,不擅长刺探消息也属寻常,可是现在被一个小辈如此提点,他也觉得老脸火辣辣的。 老苟叔安排人开始准备,要他们次日以“陌上花绣坊”派出,监制特定丝制的名义,进驻萧山地区。 而他自己,更是仗着一身高明的身手,连夜就赶去了萧山,进入欢潭古镇。 月色如霜,洒照在大地上,一片清明。 有薄薄的雾气,袅袅在夜色当中。 三更天刚过,小省儿醒过了一回。 玉叶给他把了泡尿,又麻利地换了襁褓,才递给李师师。 李师师给孩子喂了奶,放进吊床哼着歌谣哄了一会儿,省儿便又沉沉睡去了。 肥玉叶和李师师仍旧睡在一张榻上,玉叶睡在里边。 虽然她说过要哄孩子,李师师当然不可能自己这个当娘的呼呼睡大觉,真把儿子丢给她管。 再说,儿子夜里醒了,不是撒尿就是吃奶,吃奶这活儿又不能假手于玉叶。 两人先前本已睡下,被省儿的哭声吵醒的,如今侍候好了这位大少爷,两人重新登榻,便也没有多话,直接睡了。 榻上二人呼吸渐渐平稳之后,又过了片刻,李师师的呼吸忽然便是一顿。 她从枕上轻轻抬起头来,侧耳倾听了片刻,这才扭过头去看了一眼。 玉叶背对着她,睡如一张卧弓,呼吸平稳而悠长。 师师微微一笑,只是笑容有些诡谲。 她悄悄下了地,鞋子就在榻边,但是穿上鞋子行走,显然声息会更大一些。 所以师师只是提起鞋子,先走到吊床边,又看了眼儿子,见他仍在酣睡,这才蹑手蹑脚地向外走去。 师师轻轻坐起的时候,背对她而睡的玉叶便已悄悄张开了眼睛,心跳也随之加快了许多。 她觉得很羞耻,自己一個未出阁的大姑娘,也不知道究竟想看什么。 明知道干娘和杨沅是那种关系了,难不成还要求证一番? 上一次看到,还可以说是意外,但这一次竟然就是为了偷窥而偷窥,这就实在没有借口了。 可是,曾经见过的那一幕,明明已经过了许久,印象都模糊了许多,偏偏这件事在她脑海里就是挥之不去。 近来更是常常想起,惹得她辗转反侧,非得默运“蛰龙功”才能入眠。 可怕的是,因为当初所见的一幕已经模糊了许多,可她现在却已知道那棵樱桃树下荷花缸前的男人是谁,她的记忆竟自动补充了许多…… 画面中的那个男人,不再只是一个赤裸而健美的背影了。 有了具象的零碎画面,在她脑海中不断回忆,让她就像是上了瘾、着了魔。 她一面唾弃着自己,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一面却又紧张而兴奋地悄悄蹑了上去。 师师提着鞋,玉叶赤着脚,轻盈若猫。 因为师师府上现在新招了三个女仆,一楼已经没有空房间,但二房却有。 与师师的卧房中间隔着书房,还有一间客房,这间房有两个门,外门直通屋顶花园儿。 客卧的房门轻启着一道缝儿,有灯光从里边照出来。 师师的耳朵忽然动了动,似乎听到了什么,脸上不禁微微泛起一抹红晕。 但她没有回头,而是悄悄向前走去。 门开了,师师如游鱼一般,翩然而入,将门轻轻一掩。 但也不知是门轴较轻,还是手指带了一下,房门没有掩紧,还是留下了一道缝隙。 杨沅躺在榻上,看着闪身而入的师师,眼中露出一抹惊艳。 哪怕两人已经如此熟稔,师师依旧每每都能给他一种惊艳至极的感觉。 此刻的她,一手提着鞋子,只着一袭柔软薄透的丝袍,妙相朦胧。 秀发在睡觉时已经散开,流瀑一般披在她的肩上,衬得雪玉的脸蛋、如画的眉眼、猩红的樱唇,愈发明艳而妩媚。 杨沅忍不住轻笑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师师轻啐了他一口,脸上的红晕更浓了几分。 这小贼随口吟了句江南国主的词来调侃自己,可他哪里知道,这词正是自家祖宗写的。 幸好,他不是自己的姐夫,而是自己逆推的一个小贼。 门外,又一个小贼悄悄地靠拢了来,见那门竟露出一隙,顿生天意如此的感觉,忍不住就把眼睛凑了上去。 也不知她看到了什么,一双眼睛蓦然张大,柔荑下意识地掩住了嘴巴,似乎生怕自己发出声音。 这一夜后,她那挥之不去的记忆,只怕又要丰富了许多画面。 只是,这些画面可不是她胡思乱想的补充,而是真真切切的看见过。 玉叶的心防,受到的冲击更大了。 …… 五代十国战乱频频的年代迁离闽南的言氏家族,有意从海外归来了。 这件事很快就登上了“临安小报”,上边还详细介绍了言氏家族曾经的辉煌与荣耀。 在汤思退的引介下,言甚见到了晋王赵璩,受到了晋王的款待。 “临安小报”上说,当初中原板荡,四方不宁,迁居海外的豪族非只一家。 如今闽南言氏决定重归故土,这是对大宋强大而稳定的认可。 继金国将叔侄之国改为兄弟之国,新金建立之初就和大宋建交,高丽国改认大宋为宗主国,现在流亡海外的豪族也要回归故土了,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晋王亲自接见,有着很重要的政治意义。 随后,便由汤思退亲自安排,协助言甚在天庆坊购买了一幢大宅,并邀请同僚好友、临安仕宦,同往言家做客。 言家在爪哇已经营两百年,如此庞大的一个家族,要重新迁回宋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据说需要一年多的时间准备,言家才能陆续结束他们在爪哇的产业,逐批返回宋国。 言甚就是言家派回大宋,提前进行安排的,据说仅只临安这一座府邸,也住不下言氏家族那么多人。 言家还要将很多族人安排回闽南,在故乡重建家院。 曾经的闽南豪族,当今第一执政汤思退的姻亲挚友,就连晋王殿下都接见过的人物设宴,大家自然要卖这个面子。 而这言甚也不愧为高门世家的后人,才学谈吐,莫不令人折服。 很多权贵大儒,本来只是看在汤思退的面子上往言府贺乔迁之喜。 结果一番接触下来,言甚令人心折的风度便征服了他们,很多达官贵人都把他奉为座上宾,言甚顿时成为了临安名士。 …… 打铜巷,翠玉楼。 水芙穿着一条绯色的灯笼裤儿,上身系着一条湖水绿鸳鸯绣的诃子,扭着她的水蛇腰,袅袅娜娜地走到榻边,将一杯水递了过去。 汤思退接过水杯,将水一饮而尽,发干的喉咙顿时得到了舒缓。 水芙柔声道:“相公还要喝么?” 汤思退摆了摆手,高卧在软绵绵的榻上,闭着双眼,一脸满足之后的惬意。 水芙把接回的杯子扭身放在床头几案上,折腰坐在榻沿儿上,向汤思退怀里一伏,吃吃笑道:“汤相公方才何等神勇,怎么现在烂泥一般。” 汤思退有气无力地道:“小妖精!” 汤思退没有睁眼,只是抬手在水芙的翘臀上拍了一巴掌。 汤思退年纪虽轻,身体却比较弱。 许是读书太多,用脑也太多,又仗着年轻,平日不做运动,因而四肢非常孱弱,稍有举动就心跳如鼓,耳鸣喉干。 哪怕是那闺中之乐,因为他这身体也常难以尽兴,直到……他遇见水芙。 水芙那条水蛇腰,扭动起来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 而且她大抵是会内媚之术,只要她想,可以在极短时间内,就把汤思退送上极乐之境。 而且全程不需汤思退费一丝力气,他只要躺在那儿,就能得到酣畅淋漓的享受。 从此,他便再也离不开水芙了。 好在他于女色并不热衷,偶尔有了需要,才会乔装改扮往翠玉楼一游回。 “去,我的鞶囊里有样东西,送你的。” 水芙又是吃吃一笑,在他死蛇一般有气无力的地方掏了一把,这才姗姗起身,去把汤思退的鞶囊取来。 汤思退的衣袍挂在衣架上,鞶囊也挂在上面。 这是男人佩戴的一种腰包,平时就系在革带上。 它从周代就出现了,汉代时成为舆服制度的一条确定下来。 唐代佩戴的人群最多,但是宋代已经从舆服制度中取消,从此佩戴与否,全凭个人喜好了。 水芙取了鞶囊,回到榻边坐下,这才打开鞶囊。 “呀!” 水芙一声惊呼,看着手上的东西,满眼的喜悦。 那是一对手镯,用一股股纯度极高的黄金扭结起来,结合处有精美绝伦的花纹,中间镶着一颗猫眼大的红宝石。 如此一对手镯,不仅叫人惊艳,而且充满了异域风情。 汤思退睁开眼睛,微笑道:“这是我表兄言甚送给我的,据说来自遥远的波斯帝国,而且是什么萨珊王朝时期的名匠打造,很是有些年头了,喜欢么?” “喜欢,奴奴好喜欢。” 水芙惊喜地扑过去,在汤思退脸上啄吻了一下,又迫不及待地坐起,将一对手镯戴上,举起一双皓腕,娇笑道:“好看么?” “呵呵,好看,这双玉手与这宝钏,最是相配了。” 水芙将一双戴了金镯的手放到汤思退胸前,纤纤十指如同“手舞”,攸张攸合,宛如兰花绽放。 水芙一边向他展示着自己双手的美丽,一边道:“那人是相公的表兄,定也不是寻常人物了。” 汤思退笑道:“那是自然,我这位表兄,乃是曾经的闽南言氏嫡支后人。 他们家族于五代乱世时,为避战乱而侨居海外。 如今该国却又动荡不宁,恐有亡国之虞,所以欲重返大宋,这才与我取得了联系。” 水芙妙目一闪,道:“相公表兄的家族,怕是回来的不是时候呢。 当今陛下志一区宇,坊间都说,陛下很快就要发兵北伐,收复汉家故土。到时候,咱们这儿怕是也不太平了。” “嗯?” 汤思退目光一凝,说道:“水芙,你觉得,官家该不该北伐?” “呀,这是国家大事,是官家和相公您考虑的事,奴家一介女流,哪里理会得这些。” 汤思退笑道:“无妨,这是你我私下议论,有什么不好说的?” 水芙犹豫了一下,便道:“朝廷该不该出兵北伐,奴家不晓得。 奴家只知道,奴家生在江南,长在江南,汴梁也好、洛阳也罢,都是故事里的名字,和燕京啊、上京啊什么的,听起来没什么区别。 想必,北方的汉家子,看我临安、金陵,也是一样的感觉。 如今大家各安其命,好好过活自己的日子就是了,今天你打来我,明天我打过去的做什么? 现在这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闹个物价高涨,民不聊生么? 哎,汤相公,你有所不知,民间物价,现在就已开始飞涨了。 奴家还好,吃用的起,可不知道多少人家,柴米油盐,现在都要一省再省了。” 汤思退脸色凝重起来:“本相前几日看到度支司和户部上报的消息,也曾提到物价浮动较高,想不到已经如此严重了么?” 汤思退皱起了眉头:“若有天灾人祸,影响收成,有人趁机哄抬物价,倒也事出有因。 可是近来却并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么物价高涨,必然是因为百姓担心一旦战争,物资匮乏,纷纷匿积粮食,这才引得诸般物资纷纷涨价了。 不成,明日本相就得去拜访晋王,务必把人心稳住。” 水芙眨了眨眼,担心地道:“相公,难道朝廷真要对北国出兵了么?” 汤思退摇摇头,道:“我看官家是有这个志向的,但是三五年内,一定不会对金国用兵。” 汤思退冷笑道:“裁汰冗滥,那么容易裁汰的? 等到闹出乱子,官家就会明白,祖宗制度,是不能轻动的。 还有那调整军制,惩治贪腐,虽然不是坏事,可动起来,都是要伤元气的。不过……” 汤思退目光闪动,道:“朝廷对西夏,倒是有可能……,不,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会用兵。 不过,你不必担心会对我大宋影响太多,大宋与金国相互牵制。 不管是我大宋对西夏,还是金国对新金,只要不能以迅雷之势灭其国,战事很快就会结束,谁也不会深陷其中的。” 水芙趴在汤思退的胸口,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听着,等汤思退说完,便柔媚地一笑,昵声道: “人家才不担心呢,人家有汤相公这条大腿抱着,天塌了,也不怕。” 说着,她的身子就像一条水蛇似的扭动着,向汤相公的大腿滑去…… …… “我找到了!” 老苟叔对萧山地区重新展开调查的第六天,便神气活现地出现在了杨沅的面前。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借口,把计老伯、曲大叔和宋老爹都喊了来。 他要证明自己的本事,老军不老,宝刀犹利。 “嘁!还不是小沅提醒的伱,神气什么?”计老伯丝毫不给面子,立即揭他的老底。 老苟叔顿时破防,就要与计老伯再度吵闹,曲大叔脸色一沉,喝道:“说正事。” 在军中时,曲涧磊的官职就比他们三个高,严肃起来时,还真能管住他们。 老苟叔恨恨地瞪了计老伯一眼,这才对杨沅道:“萧山有大小缫丝作坊二十六处。 我带人逐一查访,白天寻找各家作坊可疑之处,夜晚由我亲自出手,潜入调查疑点最多的所在,嘿嘿……” 老苟叔说着,又不禁得意起来:“用了这个办法,只查到第六家,也就是昨夜所查的那家,我就找到了。 那家作坊在一处河边,是一家不大的缫丝作坊,坊主叫何七七,一共二十多个缫工。 这家作坊储放蚕丝的仓库,分为前后两个部分……” 老苟叔绘声绘色地讲着他如何利用高明的身手,夜探“何七七缫丝作坊”,如何拿到了真凭实据。 最后他摸出一张假会子,递给杨沅,道:“他们印制的假会子假交子很多,我从裁剪好的会子里抽了一张,不会被发觉的。” 杨沅将那张会子接在手中,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又拿出一张新的,对比了半晌,竟然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假钞流入市场,如果谁收了这样的会子交子,若不急着去兑换,那绝对不会发现有假。 曲大先生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拿他们一个人赃并获。” 杨沅摇摇头道:“这事儿不归我管。我若出手拿人,便是犯了规矩。我去找个可以管的人。” 杨沅将那真假会子都揣在怀中,便马上出了门。 刘府后花园,栖云轩。 刘婉容陪着杨沅扶栏而立,杨沅手中托着鱼食袋子,不时往水中泼洒一些。 刘婉容就站在他旁边,香肩挨着杨沅的身子,指点着水中争抢鱼食的游鱼,笑靥如花。 远处,一丛花木后边,刘老太爷携夫人,猫在那儿鬼鬼祟祟地看着。 刘夫人道:“老爷,我就说不对劲儿吧。这杨侯爷和咱们家小秋关系甚笃,时有来往倒是正常。 可是每次只要侯爷来了,小六一定会因为种种缘故出现在他面前,并且留下来作陪。 上门相亲的那些男子,我不哄着她骗着她,想让人家见她一面都难哩!” 刘老太爷皱着眉头,捋着胡须,道:“听你这一说,还真是。 杨侯来时,还没到放衙的时候,他不去枢密院找小秋,跑到咱们家来做什么? 来就来了吧,本是老夫作陪的,小六莫名其妙就跑了来,还寻个借口把我支开,他们俩指定有事儿。” 刘夫人一听,顿时紧张起来,道:“冤孽啊,如果他们二人当真有了私情,那可怎么办?” 刘老太公瞪眼道:“什么怎么办,咱们女儿是被宫里遣散的好吗?嫁娶听凭本愿好吗? 只要有人敢要,咱们女儿就敢跟着,要担心也该是杨侯担心才对。 坊间都说,他可是有机会拜相的,还有人打赌,赌他和汤相公谁能在更年轻的时候拜相呢,他都不担心,我们担心什么?” “对啊!我真是老糊涂了!” 刘夫人一听,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咱们家小六有了宫里这一遭经历,我这当娘的,还真就不求别的了。 只要小六有个男人疼,能够对她好,能让她开心,怎样都成。这位杨侯爷……” 刘夫人转头向凭栏而立,玉树临风的杨沅看去,越看越是欢喜。 “老爷,你说……咱们小六和杨侯爷到了哪一步了?” 刘老太公一脸深沉地道:“郎有情,妾有意呗。 不过,也就仅止于此了,他们又没什么机会私相接触,哪能更进一步。” 刘夫人一听,又发起愁来:“这可怎生是好。 老爷,你快想个法子,让他们有机会私相接触才好。 难得有个小六自己看上,对他千肯万肯的男人,可别让他跑了。” 第582章 彩云霞中见白隼 刘商秋近来很忙,他本就负责组建针对西夏的谍报织“雀字房”。 如今大宋皇帝西巡,谍报尤其重要,他不仅要加强机速房对于西夏的谍报安排,还要与西军的边防斥候机构加强合作。 放衙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他才得以离开机速房,回到刘府。 一进自己的住处,玉腰奴就告诉他,杨沅来了,现在正由六姐陪着。 一听这话,刘商秋便不着急去见他了。 六姐心仪于杨沅,可两人相见的机会又少,他这做弟弟的该给姐姐多制造些机会才是。 却不想家中管事却及时赶来相告,说是杨侯说过,若公子回来了,尽快与他一见。 刘商秋这才知道,杨沅不是寻个借口来见姐姐,而是真的有事找他,便赶去了栖云轩。 花木丛中,刘老太公两口子也不嫌累,在那儿津津有味地看了许久。 老两口觉得,自己六个女儿,除了老六,婚姻生活都很幸福,他们老两口着实有些对不住老六了。 要知道,老六是六個姑娘里最小的一个,也就是说,老六入宫的时候,五个姐姐都已嫁了人。 所以,五个姐姐嫁的非富即贵,还真不是沾了这个皇妃妹妹的光。 但另一方面也就说明,刘家早就既富且贵了,实在不需要非得让女儿入宫。 如果当初他们不想让女儿入宫,要想点办法避免入宫其实很容易。 大宋宫廷选秀,并不需要在全国筛选,只是按照黄册,择京城及附廓州县的适龄未婚少女进行挑选,扰民程度不是很高。 但它也一样需要经历四个选拔阶段。 第一阶段,由内廷太监负责,考察秀女的相貌和声音。 相貌(发、耳、额、眉、目、鼻、口、颔)和身材(肩、背、腿、脚)不优美者不要; 嗓音不好听的不要,不会说官话,一口浓重方言的不要。 二审还是由太监负责,考察秀女的身材和礼仪。 这一阶段就不是目测了,而是要动用量具。 手、臂、腰、腿、脚,尺寸超出设定范围的一律淘汰;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不合乎礼仪规范的不要。 三审测评由宫中女官负责,因为涉及一些私密了,要考察器官、体味、智力和生活习惯。 不是处子不要,口臭、狐臭、脚臭的不要,身上有疤的不要,脑子太笨的不要,睡觉时咬牙放屁说梦话的不要…… 过了这三关的,才由太后和皇帝进行终选,这一关选谁不选谁,就全凭太后和皇帝的眼缘了。 所以,刘家若不想让女儿入宫,只要在前三个挑选阶段的任一阶段,花钱贿赂一下主持太监或者女官,都能让女儿顺利地被裁汰下来。 可是,老两口觉得自己的女儿无比优秀,做皇妃才配得上她的天姿国色。 再说,当时皇帝才四十岁上下,以皇帝的尊贵身份,这个年纪实在不能说老。 所以,老两口自以为是替女儿做了一个最好的选择。 谁能想到这个皇帝这么短命啊,不到五十岁就崩了,害得女儿要守活寡。 而且,恰因为他的皇帝身份,大大限制了自己女儿再次选择良人的范围。 老两口嘴上虽然没说,心中却认定都是他们的错误选择,才害的女儿年纪轻轻就要独守寒衾。 他们老两口现在都顾不上给儿子催婚了,一门心思要给老六挑个女婿,就是因为愧疚所致。 因此,眼见女儿有了喜欢的男人,而且这杨沅非常年轻,甚至比女儿还要小一两岁。 杨沅还很英俊,甚至比自己的宝贝儿子还要英俊几分。 同时,他还是大宋朝堂上同一品阶实权在握的官员中最年轻的一个,他还是个侯爷…… 这些条件算下来,是现在的六闺女万万配不上的,做人家妻子本来也不可能。 当然,去给别人做个续弦,那和给人做妾也是大有区别的, 可……杨侯的正室夫人是大宋长公主啊! 如此一类比,这跟做个皇妃,上边有个皇后,貌似也没多大区别了。 因此上,种种心理作祟,老两口对于接受杨沅可谓是毫无心理压力。 他们现在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什么权势、地位、身份、名份…… 他们只想小六以后能每天快乐、开心。 老两口在那儿偷窥着,看到杨沅和小六偷偷亲了个嘴儿时,直把老两口喜得眉开眼笑。 偏这时,不开眼的刘商秋走向了栖云轩。 刘太公顿时老脸一沉,满心不悦。 “这孩子,真没个眼力见儿,我去支开他。” 刘老夫人道:“天色不早了,正好留杨侯晚宴,我去张罗一下。” 栖云轩中,忽然看见小弟走来,刘婉容唬了一跳,赶紧把偎进杨沅怀里的身子拉开了些距离。 她早就嘱咐过了,丫鬟下人是不会无端闯来的,却忘了这时弟弟已经放衙,时间过的好快。 刘婉容不太自然地抬手理了理鬓边的青丝,见小弟没有看到自己方才偎进杨沅怀里的一幕,羞意这才敛去。 刘婉容故作大方地道:“小弟来的正好,二郎有事寻你呢,你们聊着。” 说完,她又转向杨沅,一本正经地道:“天色已晚,二郎就请在府上晚餐吧。你们既然有事,正好边吃边谈。” 杨沅也一本正经地向她还礼:“如此,有劳六姐姐了。” 刘商秋微笑颔首:“是啊,这个时间,你可走不得。正好我刚得了一坛好酒,你我品尝一下,呵呵。” 方才走来,刘商秋一眼就看见六姐正一脸娇羞地蹭进杨沅的怀抱,而杨沅的手则揽向了六姐的纤腰,把他也给吓了一跳,慌忙就扭过了脸儿去。 他也不知道杨沅和六姐是否发现他发现了二人的举动,只好佯作不知,待六姐匆匆离去,便正色问道:“二郎今日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正是,有一桩大事!” 杨沅如今也是个老六,他和师师欢好时,明明察觉到外面有人,甚至知道是什么人,都能佯作不知。如今只是一些亲昵的小动作,在刘商秋面前自然更加不会露出慌乱的神情。 杨沅坦然道:“青阳兄,我对你说过的那桩大功劳,现在来了。” 刘商秋一听顿时大喜,还是这个没有姐夫名份的姐夫好,别的姐夫只知道送我好吃的好玩的,只有六姐夫知道我喜欢建功立业。 他连忙斟了杯茶,递与杨沅道:“姐……桀桀桀,太好了,我早就摩拳擦掌,就等这一刻了。二郎,伱辛苦了。” “呵呵,不辛苦。” 杨沅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把萧山“何七七缫丝作坊”有所发现的事情,对刘商秋说了一遍,然后又把他的打算也一并告诉了刘商秋。 “好!” 刘商秋兴奋起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自从知道寇黑衣这个人有问题,刘商秋大抵是有些“郑人疑斧”的心态了,明明寇黑衣在枢密院里什么可疑的事情都没做,刘商秋看他也是处处鬼祟。 现在终于可以把这条大鱼收入网中了。 不远处,刘太公终究是晚来了一步。 眼见儿子进了栖云轩,小六则避嫌地离开,刘太公不禁恨恨地跺了跺脚。 “要不……晚上我多灌杨侯他几杯酒……” 这想法刚一闪过,就被刘太公从心中排除了。 哪怕女儿再是如何千肯万肯,他这当爹的也没道理做这种事啊,太跌份儿了。 还是以后想办法多给他们制造些接触机会吧,这种事,总要顺其自然才好…… …… 次日一早升衙,刘商秋便去了“八绂堂”。 消息的具体来源,他没有说。 但是随着西夏占据了临洮,皇帝发起西巡,大宋与西夏发生冲突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这种可能性现在已经超过了和金国发生战争的可能。 因此,机速房把组建对西夏谍报的任务放在了首位,大力扶持雀字房的组建。 现在雀字房正在迅速扩充,其成员有从蝉字房抽调来的,有从鱼字房抽调来的,有从御前弓马指挥所抽调的,还有刘商秋从皇城司熟悉的老部下中抽调来的,成员非常复杂。 其中鱼字房和皇城司都是对内的谍报组织,如果从中抽调的人员有人有所发现,便也不稀奇了。 因为临安物价如何,市场状态等等,本也是皇城司日常监督和观察的内容。 其中若是有人发现了假交子的流动来源,自然也不无可能。 朝廷此时已经知道有假交子在流通了,而且伪造程度极高。 可是这件事一旦宣扬出去,所造成的市场恐慌产生的损失,还要远远大于假会子、假交子的流入,所以只能控制了这个消息,只在暗中紧锣密鼓地进行调查。 郑远东听了刘商秋的汇报之后,马上把鱼字房和蝉字房现任的承旨官都叫了来,其中蝉字房承旨官,就是寇黑衣。 因为发现假会子伪造之地的线索是由刘商秋提供的,因此这次抓捕就由刘商秋主持了。 雀、鱼、蝉三房承旨官当着郑都承的面,就抓捕行动进行了一番缜密的推敲与安排。 行动计划得到郑远东首肯之后,三房承旨官便返回各处的签押房,开始了紧张的调度和安排。 晌午前后,寇黑衣走出了枢密院,似乎是择地用餐去了。 情况紧急,寇黑衣已经来不及通过正常的消息联络渠道,向何七七缫丝作坊示警了。 他只能冒险自己走一趟。 什么异地用警啊,行动之前所有参加行动人员留置待命不许外出啊、收缴一切通讯工具啊,就算是在现代社会,那也是很晚才渐渐摸索总结出来的一些制度。 在这个时代,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意识,所以寇黑衣的离开,本来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眼下的情况是,如果寇黑衣不去示警,“何七七缫丝作坊”就来不及转移,势必人赃并获。 寇黑衣若快马赶去萧山,完全可以抢在傍晚行动之前回到枢密院,神不知,鬼不觉。 “刘掌房,您叫的索唤!” 门房老秦提着一个食盒,走进了雀字房的承旨签押房,向刘商秋递上食盒的时候,悄咪咪地说了一句:“寇承旨离开了枢密院。” “有劳了,这是你代垫的饭钱和索唤钱。” 刘商秋笑吟吟地将一个银角子塞给了老秦。 刘商秋没有吃午餐,待门房老秦一出去,他就转身又去了一趟“八绂堂”。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便立即召集雀字堂一众精锐准备行动了,时间,已经提前。 与此同时,鱼字房承旨官也被唤进了“八绂堂”,郑都承神色冷厉。 雀字房的精锐集中到承旨签押房时,他们却发现,左右押衙官袁成举和郭绪之不在。 他们可是刘承旨的左膀右臂啊。 不仅他们不在,雀字房里一些身手比较高明的同僚,此时也都没有出现。 …… 寇黑衣匆匆出了临安城,快马加鞭直奔萧山。 时间紧促,他只来得及贴了两撇假胡子,扣了一顶笠帽稍作掩饰。 不过,他没有进欢潭镇,何七七缫丝作坊在欢潭镇外,比较偏僻的一处所在。 事实上,所有的缫丝作坊距离住宅区都比较远,因为沤发蚕茧的气味着实叫人闻着不舒服。 何七七缫丝作坊同样毗邻着一家印染作坊。 缫丝工序完成之后,蚕便成了丝。 而丝绸的印染工艺,有织前印染和织后印染两种。 织后印染,通常整匹丝绸都是同一种颜色。 织前印染则是把蚕丝染色,织绸时直接挑选不同颜色的蚕丝,通过经纬织绸,最终形成精美的图案。 后一种织成的绸缎,市场价值最高,所以一般中大型的缫丝作坊,旁边直接就会配备一个印染作坊。 有的是两家合作,有的两个作坊就同属于一个东家。 寇黑衣没有直接从缫丝作坊闯进去,他策马赶到缫丝作坊后面的印染作坊,把马留在墙外,越墙而入,便是印染作坊了。 印染作坊院中,搭着一排排的架子,上边晾晒着印染好的蚕丝和丝绸,随风轻拂,宛如云霞般绚丽。 院中自然是有人看守的,主要是防止有人盗取丝线和丝绸。 但,寇黑衣从印染作坊与缫丝作坊相连的那道门儿快步走过去时,却并无人阻拦。 因为他走的落落大方,而且两手空空。 印染作坊的人以为他是缫丝作坊的人,缫丝作坊的人以为他是印染作坊的人,自然无人拦他。 何七七是个很“少兴”的名字,但这位坊主却已有五十出头了。 此刻,他正背着手,在缫丝棚下和几个缫丝工聊着天。 此时的缫丝方法是把沤过的蚕茧浸泡在热水中用手抽丝,卷绕在丝筐上面,形成一卷卷蚕丝。 棚下有二十多个缫丝工,其中大部分都是妇人。 这种活儿女子做来细致耐心,而且不是重体力劳动,她们也吃得消。 何坊主是个很和气很大方的东家,这些缫丝工对这位东家观感都很好,与他有说有笑的甚是融洽。 寇黑衣快步走到缫丝棚前,一看何七七的衣着,就晓得他是此间坊主。 寇黑衣与何七七是没有直接打过交道的,所以他还是唤了一声以作验证。 “何七七坊主?” 何七七正与一个缫丝的妇人说着话,忽然听到有人唤他,回头一看,眉头便微微一皱。 外边站着一人,微微垂着头,头上扣了一顶笠帽,不像个上门谈生意的。 何七七微微提起了几分小心,走出去道:“正是老朽。不知足下是……” 寇黑衣上前一步,何七七马上退了一步,依旧与他保持着距离。 寇黑衣一见,也不怕棚下的缫丝工们是否有耳朵灵敏的能够听见了。 反正此处已经暴露,必须马上转移,到时候何七七的金国间谍身分一样会为人所知。 寇黑衣沉声道:“你不必管我是谁,马上转移!” 何七七一呆,怔声道:“什么?” 寇黑衣道:“此处已经暴露,今晚会实施抓捕。铜版和造纸匠人必须立即转移,迟则危矣。” 寇黑衣说罢,转身就走。 他不需要跟何七七说太多,他能说出这些关键的东西,何七七就没有理由不信他。 寇黑衣急急循原路而走,何七七惊怔了一刹,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他立即快步赶向缫丝仓库。 缫丝仓库设在作坊的一角,这里是储放成品蚕丝的所在,只有他这个东家掌握着库房的钥匙。 缫丝工们为了避嫌,平时也不会过来。 何七七匆匆打开两把大铜锁,门都来不及关,就冲了进去。 他从堆放蚕丝筐的木架子中间穿过,来到尽头的第二道门户前,再度掏出了钥匙…… 寇黑衣循原路返回,也不管院中此时是否有人看到了他,纵身一跃,伸手在墙头一搭,便敏捷地跳了出去。 尚未落地,寇黑衣脸色就是一变。 这面墙外原本野草丛生,只有一条小径。 但是野草地上,现在却肃立着二十多个身着公服的官差,人人按刀。 在这二十多人的最前面,并肩站着两人。 寇黑衣认得他们,这两人赫然就是雀字房承旨刘商秋的左膀右臂,袁成举和郭绪之。 “寇承旨,你……” 袁成举满脸揶揄的笑容,但他刚说了半句,脸色就变了。 寇黑衣跳出来了,双脚刚一落地,便是一个旱地拔葱,手掌在墙头上一搭,一丈多高的墙头,他又翻回去了。 整个过程无比丝滑,没有半分迟疑、没有半分停顿,没说半个字。 “追!” 郭绪之又气又急,他没想到寇黑衣竟是这般反应。 正常情况下,他不该大惊失色,然后一番唇枪舌箭,接着刀枪并举,厮杀起来么? 不过,他的反应也不慢,立即扑向那堵高墙,纵身一跃,足尖在墙上一蹬,瞬间又窜升了一截,手掌在墙头上一扣,整个人就跟秃鹰似的跃过了墙头。 人在空中,他就看到,寇黑衣人影一闪,刚从拂动的一片丝绸中间穿过。 “寇黑衣,你跑不了!” 郭绪之甫一落地,拔足便追,一头撞进了一团晾晒的丝线当中。 丝线可不比织好的丝绸,郭绪之顿时被搅和在其中,那蚕丝浑不着力,一时之间摆脱不得。 “真是个蠢货!” 袁成举也跳过来了,一看郭绪之的狼狈相,懒得上前帮他拉扯蚕丝,只是嘲讽了一句,用刀挑开一匹丝绸,就追了过去。 后边,一个个雀字房的好手相继翻过墙来,四下一散,分头搜寻。 郭绪之好不容易把缠了一头一脸的丝线扯开,气极败坏地喝道:“砍断竿子,不要让他藏匿起来。” 寇黑衣一瞧墙外那阵仗,马上就知道自己暴露了。 被暴露的这一幕虽然刚刚才发生,可是在寇黑衣的预演中却已不知发生过多少回了。 他从西夏成功打入金国“血浮屠”时,就有想过身份被揭穿的一幕。 他被“血浮屠”派往大宋,顺利顶替一个良家子的身份,再因个人条件出色,被招募入皇城司时,也曾想象过自己被揭穿的一幕。 如今这一刻真的来了,他反而不紧张了。 就像,悬了许久的那只靴子,终于落了地。 “走,马上脱身!”寇黑衣心中,此刻只有这一个念头。 那些金国秘谍逃不逃得了,此时已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他要逃。 “嗤”地一声,一根竹竿穿过一匹丝绸,猛然向他刺来,又快又准又疾。 丝绸轻软浑不着力,可是那根竹竿刺的太快了。 轻软的丝绸甚至来不及卸力,就被竹竿刺破,扎向寇黑衣的左肋。 寇黑衣正在两排彩云般的丝绸间疾走。 忽然,他听到一丝声息,立刻像炸了毛的猫儿似的,垫步腾挪,佩刀出鞘。 “嚓”地一声,竹竿被他的手中刀削去一截,变得愈发锋利了。 寇黑衣不是察觉到了竹竿的动静,如果是听到竹竿的动静,再想闪避就来不及了。 他是听到了持竿人足下发力时,靴底踩压地面的沙石发出的细微声音,便已即时做出了反应。 “嗖嗖嗖”,那根竹竿又是一连三刺,分别刺向了不同的方位。 寇黑衣闪过了一次,竹竿刺空了一次,被他的刀劈断了一次。 两人之间那匹丝绸上边固定的竹夹已然绷开,光滑的丝绸飘向地面。 丝绸还在空中,刚从竿上滑下,对面那人刚刚露出他的发髻、额头、双眼…… 丝绸滑落的高度还未露出那人的嘴巴,寇黑衣的目芒便是一缩,缩如针尖。 杨沅! 寇黑衣认出了险险一竿洞穿他肺腑的人,杨沅。 丝绸落下,尚未飘落到杨沅的颈部,刚刚露出他的嘴巴,杨沅的唇角便是一勾,那根竹竿又刺了过来。 这次,它是刺在如云飘落的彩绸之上,直指寇黑衣的咽喉。 寇黑衣因那一怔,动作慢了一瞬。 只是一瞬,锋利的竹枪便已袭来。 寇黑衣避之不及,只得把腰刀一竖,刀锋朝向杨沅,向前奋力一推。 竹枪应刃而裂,发出裂帛一般的声音。 寇黑衣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推着刀背,人随刀走,向前扑去。 “喀喇喇……” 竹竿应刃分裂,眼看将及杨沅的手掌,寇黑衣的锋刃随着那开裂的竹劈,也推到了杨沅的虎口之间。 第583章 风波难息 杨沅立即撒手放开竹竿,竹竿炸成了两片,分裂向左右。 杨沅倒身后仰,一道雪亮的刀光随着他的仰倒反撩了上来。 这一刀,可以把寇黑衣自胯至额,劈成两半。 但,寇黑衣居然同样做了一个倒身后仰的动作,一道寒芒贴着他的身体反撩而起。 刀尖勾到了寇黑衣的竹笠,竹笠被掀上了半空。 寇黑衣那口刀即将破开杨沅的虎口之际,他居然顿了一顿。 就因这一顿,使他有了足够的时间和距离,避开了杨沅反撩的一刀。 杨沅一刀未中,左手在地上一撑,后仰的身子跟个不倒翁似的又弹了起来,手中刀一记横削,划向寇黑衣。 寇黑衣却并不接招,而是转身就走,身子向前一撞,穿过了一片云霞般轻柔的丝绸。 杨沅衔尾急追,也怕他猝然反击,人未至,刀先出,刺破了丝绸,但寇黑衣已经穿过下一竿悬挂晾晒的绸缎。 二人一个追,一個逃,以悬挂的丝绸和丝线为掩护,如猫捉老鼠一般倏左倏右,流窜不休。 这时袁成举、郭绪之带着人也冲了过来,只是在冲开丝绸之前,他们也不知道会撞见谁,一见人影便仓惶出刀,有时一刀劈出,才愕然发现,对面竟是自己人。 而寇黑衣则不然,除了他自己,目之所见皆敌人,出手自然毫无顾忌。 随着他的满场游走,叮叮当当兵刃撞击时不绝,寇黑衣毫发无伤,反倒是机速房的人被打倒了一片。 “刷~” 一根长竿自尽头处被砍断了,悬挂的长长一排丝绸飘然落地。 “刷~” 又是一根长竿倒下。 杨沅站在院落尽头处,将十余根间隔在五尺左右的高竿全部砍断。 就见五彩缤纷的丝绸纷纷飘落向地面,鼓着风,起伏不定,宛如在众人脚下汹涌的五彩泉水。 彩色的蚕丝被风卷上了天空,院落的上空就像是一团怒绽的秋菊花的丝蕊。 这一幕是瑰丽的,只是持着刀站在其中谨慎四顾的雀字房干员们,还有那些正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人,未免煞了风景。 杨沅看到了寇黑衣。 他在院这头,寇黑衣在院那头。 隔着中间鼓荡起伏的一匹匹丝绸,寇黑衣向他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转身冲了出去。 他是从缫丝作坊回来的,此时冲过去的依旧是缫丝作坊。 杨沅纵身而起,踏着那一匹匹尚未稳稳落地的丝绸,就像踏着彩色的浪,猛然向他追去。 倒在地上的人纷纷被同僚扶了起来,他们有的痛到肩骨欲裂,那是被刀背斫到了肩膀。 有的扶着腰呼吸有些岔气儿,那是被寇黑衣一脚踹飞的缘故。 但是,杨沅一路奔去,目光所及,他们身上都没有见血。 何七七挟着两块铜版,急吼吼地跑出了缫丝仓库,回头急叫道:“快快快,带上铜版就走,会子交子都不要了,只要人在,再印便是。” 何七七吼完了转身就跑,刚跑出两步,就见向他示警那人跑了过来。 那人的竹笠已经掉了,两撇胡须也只剩下了一撇,但身形衣着还是让何七七一眼就认出了他。 何七七惊讶道:“你怎又回来了?” “前路不通,我另寻出路。” 寇黑衣从他身边跑过去的时候,对他信口答着,还对他笑了一笑。 “啊?” 何七七茫然地向寇黑衣来路看去,就见一人穿着一袭公服,手持一口利刃,正狂奔而来。 在他后面,还跟着一群公人,一个个手执利刃,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那场面,就像村里的一头恶犬领着村里的一群恶犬,正扑向一个潜进村子的小偷。 何七七怪叫一声,扭头就跑。 从缫丝仓库里边钻出七八个人来,手上染着油墨,手里提着筐子,抱着铜版。 忽然看见呼啸而来的公人,一个个顿时傻在了那里。 何七七抱着铜版狂奔,眼见那个报信人跑得飞快,把他远远抛在了后面,一时间只恨爹娘少给他生了两条腿。 他正拿出吃奶的劲儿飞奔,忽然屁股上挨了一脚,整个人便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 “卟嗵!” 何七七砸进了浸泡蚕茧的路边大坑,无数只蚕茧壳儿被他这一摔,带着臭水一下子溅到了空中,然后又像雨点一般向他砸去。 杨沅一脚踹飞了何七七,毫不停留,继续追向寇黑衣。 河边滩涂上,杨沅终于追上了寇黑衣。 寇黑衣眼见前方已是一条宽广的河流,至少这七八丈的距离他是不可能跃过去的,脚下不由一缓。 杨沅冷笑道:“怎么不跑了?” 寇黑衣喘息的比较激烈,相较于他,修习了上乘内家功夫的杨沅就从容了许多,气息依旧平稳。 寇黑衣大口地喘息着,慢慢回过身来,看了杨沅一眼,笑道:“不错,你比我厉害一些。” 杨沅把刀一横,缓缓逼近,他察觉到,脚下的泥土比较松软,一旦用力,更会产生泥泞,这会延滞他的身法。 不过,这环境同样也会影响寇黑衣,寇黑衣比他站的更靠河边,脚下泥土只会更加湿润。 杨沅道:“你通敌卖国,罪大恶极,如今已是插翅难逃,束手就缚吧!” 寇黑衣坦然道:“我可没有卖国,我为我的国潜入你的国,我做的越多,功越大,何罪之有?” 寇黑衣丝毫没有为他目前的处境担心,又或者被抓或者能够逃走,于他而言都无所谓。 他眸中甚至还带着笑:“你的甲历中说,你曾潜伏于北国十年,并成功进入架阁库这等机要之地,伱在金国的罪,就是你在宋国的功。我,也一样。” 寇黑衣笑着道:“我不是宋人,所以,我只有功,没有过。” 杨沅的脸色沉了下来,一字一句地道:“我大哥的死,也是你的手笔?” 寇黑衣脸上的笑还未敛去,眸中已掠过一抹痛意。 “他的死,与我无关。” 寇黑衣顿了一顿,缓缓道:“杀害他的,是你们宋人。” 杨沅相信他的话,因为之前他就已经查到了真相。 现在一问也只是想知道,寇黑衣在其中有没有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宋国和金国,都有许多对自己的国家立有大功,最后却被自己的国家葬送的人。 那样的人,才是心最痛的吧? 杨沅缓缓举起了刀,对寇黑衣道:“那么,你比我哥幸运多了,好歹将要杀你的,不是你的自己人!” 说着,杨沅就扑了上去,寇黑衣马上举刀迎了上来,依旧带着笑:“多谢你的好意,可我还不想死!” …… 机速房这边开始了行动。 “蝉字房”被郑远东亲自带人控制住了,所有“蝉字房”人员全部控制起来,等候调查。 “蝉字房”对外间谍名单被调取出来,启动了最高级别的示警。 所有接到警讯的谍报人员,将会立刻采取转移、逃归等措施,与其现在身份做彻底的切割。 只是大宋在金国多年以来营心经营的谍报网将要毁于一旦了,再想重新建立起来,还不知道需要多久。 临安城内也开始了抓捕行动。 机速房的人牵头,御前弓马指挥所和皇城司抽调了大批人马,开始对涉案人员实施抓捕。 勘印房主事徐洪诚是第一个被控制起来的。 他被抓起来的时候,正一个人躲在勘印房里调配印钞油墨,可谓是人赃并获。 会子务官员杨雷峯也被抓起来了。 他被抓起来的时候,正美美地想着今夜去寻李巧儿快活。 昨儿晚上他就告诉家中那位悍妻,今夜将由他在会子务值宿。 会子务并不需要官员值宿,但是杨雷峯自己编造了这么一个值宿制度。 多年下来,他的妻子早就深信不疑。 李巧儿书铺被查封了。 李巧儿本人、印书铺管事,以及老苟叔发现储藏专用油墨的那间仓房里的印书匠们,全被带走了。 “进奏院”的监官苏乔也被带走了。 他被带走时正在上值摸鱼,偷偷编撰着新一期的“临安小报”。 苏乔与此案是否有关,此时尚不确定。 但是作为一个与案犯来往密切的人,他理所当然要接受调查。 打铜巷翠玉楼的水芙姑娘也被带走了。 机速房官差闯进房间时,刑部右侍郎费力沙正打马扬鞭,试剑江湖。 忽然间就被一伙提着明晃晃的刀子的机速房探子闯进来,吓得费侍郎差点儿萎了。 欢潭镇上,南风迟员外也被带走了。 何七七缫丝作坊并不属于他,只是众多由他做“总代理”的作坊中的一家。 但是此案关系重大,他也得被带去衙门接受调查。 一时间,欢潭镇上流言四起。 南风迟还没证实有罪,关于他是金人间谍,他家院子里埋满了尸体的流言已经传遍了欢潭。 …… 河边,杨沅和寇黑衣兔起鹘落,身形敏捷,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 但是事实上已经因为地面的影响,让二人的动作都已大打折扣。 二人穿的都是官靴,沾上泥巴之后极难甩脱,让二人的脚也是越来越沉重。 这时候,已经夕阳西下,一轮红日托在水面的尽头,随着波浪起伏。 滩涂上有稀疏的芦苇,在晚风中轻摇曳着。 杨沅和寇黑衣就在这红日芦苇前竭力厮杀着。 寇黑衣已经气喘如牛,但后劲儿仍然很足。 杨沅的呼吸也已急促起来,但比寇黑衣要绵长许多。 再打下去,显然寇黑衣要落下风,可这时候,一条船摇了过来。 船上一个货主,一个艄公,他们由于角度的问题,直到驶近了,才发现在岸上激战的两人。 艄公惊咦一声,把长长的竹篙往水中一扎,船儿定了下来。 那货主也惊讶地向岸边看来,一脸的兴奋。 这样的戏码,当然是不常见的。 袁成举领着七八个人,提着刀追了过来。 郭绪之带人留在缫丝作坊,控制作坊上下人等,清抄仓库深出那间用来印制假交子假会子的所有工具。 袁成举带着人,刚刚追错了方向。 他们沿着从作坊出来的路追下去几里地,发现不对,这才又追回来。 这一次他们直接穿过荒草滩涂地面,循着那条排放泡茧污水的小河,跑到了这里。 寇黑衣和杨沅兵刃相交,擦出一溜儿火星,双方掌中刀交错到了对方兵刃刀锷的位置。 两双冷厉的目光一碰,杨沅冷笑道:“你逃不掉了。” “未必!”寇黑衣突然一按刀柄上的卡簧,“绷”地一声,抽剑便刺。 杨沅愣了一刹,因为寇黑衣的刀还格架在他的刀上。 就只这一迟疑,寇黑衣的“刀中剑”便在他的上臂刺了一剑。 一剑刺出,寇黑衣转身便走,在滩涂上一连迈出五步,却不是走的直线,而是一道弧线。 五步之后,他的脚就踏在了滩涂的一块石头上。 这块石头,刚刚交战中就被他发现了。 寇黑衣奋力一踏,纵身一跃,就像一只黑色的大鸟,腾空而起。 那条看热闹的船就停在河心靠这边一侧的缓流中,距岸边约两丈的距离。 在船上艄公想来,这个距离已经绝对安全,却没想到搏斗双方之一,竟尔冲到河边,猛然跃来。 杨沅强忍臂上疼痛,手中刀使一个黏劲儿,将尚未及落地的“剑鞘”急旋了三匝,向前一振,便朝空中那只“大鸟”射去。 “噗!” 寇黑衣以刀作鞘的“剑鞘”刺中了他的后心,却并没有发生杨沅预料中的透体而入。 “剑鞘”刺中寇黑衣的后心,便弹落了下来。 寇黑衣“轰”地一声,重重砸在那船侧三尺左右的地方。 只见他一手握剑,仍是双臂奋力挥动,双腿踢踏着水面,借着余势未尽的冲劲儿,迅速涌到了船边。 寇黑衣伸手往舷上一搭,便带着一蓬河水冲上了船去。 这船不大,被浪一冲,又吃寇黑衣一撞,立即剧烈摇晃起来。 那艄公还好,那位货主却是站立不稳,晃了几晃,惊呼一声,就一头栽下水去。 吃瓜的变成喝水的了。 杨沅这边一见“剑鞘”明明刺中了寇黑衣的后心,居然没有伤了他,不由惊咦一声,手中刀马上掷了出去,直奔寇黑衣的后脑。 寇黑衣借着一冲之势,向前一窜,手扣住船舷,猛地向上一窜,人刚窜上船去,杨沅那口刀就刺中了他的大腿。 寇黑衣痛哼一声,一个翻身,便摔到了艄公脚下,手中剑向上一指,正顶在那艄公胯下:“开船,走!” 那艄公吓的魂不附体,这么锋利的一口剑,就抵在他的胯下,哪里还敢反抗。 艄公慌忙答应一声,拿出吃奶的劲儿提篙一推,船便向对岸荡去。 寇黑衣坐起身来,与追到岸边的杨沅四目相对。 杨沅一手按着手臂,指间血迹殷然。 寇黑衣大腿上插着一口刀,虽未伤及骨头,却把大腿刺穿了。 他咬着牙,把刀一拔,撕下袍襟迅速地裹扎了一下伤口,看着愈来愈远的杨沅,忽在咧嘴一笑。 夕阳下,一口白牙,森森然仿佛狼的獠牙。 …… “我的伤不重,只是臂上中了一剑,未曾伤到骨头。” 杨沅说着,还轻轻抬了抬手臂,向刘嫣然姐弟示意了一下。 “你们看,伤势不重,我打算明天就回都察院上值了。” 他怀疑寇黑衣那冷不防的一招“刀中藏剑”手下留情了。 从事后的调查来看,也印证了他的这个想法。 枢密院派去抓捕寇黑衣的人伤了不少,但没有一个是被他用刀砍伤的。 被迫用刀时,他用的也是刀背。 “那就好!” 刘商秋松了口气,瞟一眼姐姐,决定助攻一下:“我六姐听说以后,慌得跟什么似的,生怕二郎你有个好歹,不亲自来看看你,那真是茶饭不思了。” “嗯?”鹿溪、丹娘、羽婵、冰欣等女听了,不约而同把一双妙目向刘婉容看去。 刘婉容嫩脸儿一红,掐死弟弟的心都有了,连忙掩饰道:“二郎对奴家有救命之恩,二郎受伤,奴家岂能不予关切。” 杨沅打个哈哈,道:“追捕寇黑衣的人还没找到踪迹?” 因为杨沅受了伤,现在养伤在家,所以很多事情他了解的不是那么及时。 刘商秋道:“没有消息,这小子一下子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杨沅点点头道:“他在皇城司经营多年,后来又去了机速房。 他不仅了解我大宋谍探各种手段,对于各处关隘也知之甚详。 他想藏匿或潜逃,自然不易抓捕。” 杨沅沉吟了一下,道:“寇黑衣身份已经败露,留在临安再无意义,所以他一定会走。 追捕还要继续,尤其是通往金国的各处要道,要严加盘查。” 顿了一顿,杨沅又解释道:“此举,未必能抓到他,但是可以给他或他的同党制造障碍。 以前为了不暴露寇黑衣,哪怕金国那边已经知道咱们的秘谍身份,也不会动他们。 现在不同了,让寇黑衣及其同党的消息轻易传递不回去,才有助于咱们的人及时撤离。” 刘商秋颔首道:“我明白,郑都承也是这么吩咐的。” 杨沅道:“金国和西夏穿一条裤子,西夏秘谍那边……” 刘商秋道:“你放心,自从我知道寇黑衣此人可疑,就已对他知道底细的派遣西夏的秘谍,全部做了调整。” 杨沅松了口气,道:“不管如何,现在挖出了潜入机速房的金国秘谍,又解决了假会子案,临安可以安稳些时日了。” 刘商秋却脸色凝重地道:“可是,枢密院提审何七七和他手下那些匠人,从他们口中得知,在他们被抓捕前,已经运出了大概两百万贯的假会子、假交子。” 杨沅听了不禁皱起了眉头。 北宋时期平均年财政收入在六千万贯上下,南宋时土地和人口虽然比北宋时少了,但财政收入却常年保持在一亿贯以上。 按照这个比较,两百万贯似乎不多。 但足足两百万贯本不该存在的货币流通于市场,尤其是只流通于临安一带的话,那么造成的冲击还是很大的。 更何况,之前这些金国秘谍可以源源不断地制造假会子,所以朝廷这边对于市面上出现大量足以以假乱真的假会子一事进行了封锁,金国间谍那边也不会张扬。 可现在金国间谍已经失去了继续造伪钞的能力,这两百万贯假钞虽然会对大宋经济造成一定的损失,以大宋庞大的经济体量也还是消化得了的。 这种情况下,如果金国秘谍主动自曝,让百姓们知道会子、交子已不可信,恐慌会让货币流通陷入停滞,那时造成的损失将不可计数。 杨沅心中的危机感又起来了,沉声道:“所以,金国在我大宋,还另有一伙人,他们是负责把假会子、假交子散布到市面当中去的人……,必须得把他们揪出来,而且要快!” 刘商秋道:“是的,此事非常严重,沈相、魏相、汤参政都分别下达了命令,机速房、皇城司、户部、临安府,四方各派干员,正在联手侦破此案。” 杨沅想了一想,缓缓道:“要想把大量的假交子假会子顺利散发到市面上,最好的渠道就是通过商贸……” 杨沅摇了摇头,道:“我看,我且不忙着回都察院上值了,就以伤势未愈为由再捱些时日。正好趁机暗中查访。” 杨家现在有很多生意,涉及到诸多方面,如果想从商业渠道查找假会子的来源,杨家天然有着优势。 鹿溪等女听说杨沅要以剑伤未愈为由暂不上值了,心中顿觉欢喜。 夫君若不去都察院上值,哪怕需要私下去查访假会子的来源,留在家里的时间也比点卯上值要多的多。 正值青春年少的她们,哪能不希望自己的夫君多些时间陪伴她们呢。 …… 刑部大牢外,进奏院监官苏乔、南风迟员外,相继被放了出来。 经过仔细调查,这两位确与此案没有关系。 走到阳光下,苏总编不禁仰天唏嘘,他也就是上值时摸摸鱼,一门心思编小报,怎就受了这等无妄之灾? 南风迟却是满怀的庆幸,他是个商人,而且是个很有实力也很有名气的大商人,交游自然广阔。 可他哪能知道他接触的那么多人,究竟是人是鬼? 何七七在他印象里,是个很和气也很讲诚信的作坊主。 谁会想到,他竟然是个金人,竟然潜伏大宋已经这么多年呢。 二人正唏嘘间,他们各自的家人便涌了过来。 苏总编的夫人、南风迟的儿子,手里分别拿着柳枝,要先为他们扫去一身晦气。 二人一个站在道左,一个站在道右,正由家人扫身,一乘二人抬的小轿就从道中间忽闪忽闪地走了过来。 二人抬眼望去,就见这顶从刑部大牢里抬出来的轿子上,坐着一个极妖娆的女子。 眼如秋水,眉如细柳,腰肢细细,不堪一握。 和他们一样,也是从牢里出来的,可那轿中佳人却不似他们一般沮丧。 虽然,女子那身烟云纱的轻衫,也因住了几天大狱有了褶皱,但她的神情却依旧婉约从容,犹如一朵风中的芍药,妖娆而又不失雍容。 苏总编的八卦心再度暴发了,动容道:“此女是谁,她的小轿竟可直趋狱中相接?” 正为他“扫晦气”的夫人顿时恼了,手中的柳枝便由扫改成了抽:“还看,还看,你这记吃不记打的老东西,若不是你和李巧儿勾勾搭搭的,怎会有这牢狱之灾。” 水芙一双妙眸瞟来,看见苏总编老夫妻的这番举动,不禁莞尔一笑,便风姿优雅地过去了。 第584章 徐徐展开 水芙坐在辇轿中,唇边带着一丝淡淡的笑。 小轿转上了大街,行人渐渐稠密。 人群中,来自于临安十几位高官权贵家的小厮、书僮、车夫,在看到水芙姑娘已经出狱后,便悄然散去,给自家老爷报讯去了。 水芙被抓后,不少高官权贵明里暗里向都察院施压,要求放人。 他们的理由是,水芙乃临安名妓,迎来送往的不是高官就是名士,交游者都是这一层次的人,其中有人出了事,与水芙姑娘何干? 况且,水芙姑娘作为十二花魁之一,名头甚是响亮,无端把她抓起来,已经引得民间非议之声四起。 因此,他们要求,若都察院有证据,那就尽快提交证据交有司审判。若是没有证据,便须尽快放人。 都察院当然拿不出证据,这位水芙姑娘有什么私密的事情,大抵都是在床闱之间与人谋划的。 无论什么行动,都不是她亲自去做的,要找她的证据,何其难也。 也许,真正能证明她是谍探的,只有寇黑衣一人。 但寇黑衣又迟迟不曾落网,就算落了网,他也得肯招出水芙才行。 因此,在机速房始终拿不到水芙涉案的证据的前提下,郑远东亲自拜会了都察院朱倬,二人一番商量,既然如此,莫如放了水芙。 现在还有两百多万已经印制完成的假钞在外面,这些假钞要流入市面上,也需要一个缓慢的过程。 因此,不妨把水芙放出去。 如果水芙真是金国间谍,现在配合她的人抓的抓,逃的逃,许多事她就得亲力亲为,到时候不仅能把她再抓回来,还能通过她揪出更多的潜藏者。 水芙坐在轿中,随着轻颠的轿身,轻盈的身子也是微微上下起伏着。 她知道,她虽然被放出来了,而且有许多人替她上下打点了,机速房和都察院怕也不会轻易打消对她的怀疑。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以为,老娘与那不见下落的数百万贯假钞有关系? 呵呵,不好意思,老娘真正的任务只有一个:陪达官贵人上床。 水芙唯一的使命,就是利用色相和高明的床技,吸引诸多的达官贵人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然后,或者用话术引导,或者用关怀体贴,做这些达官贵人的倾听者。 听他们得意洋洋时的吹嘘,听他们失意沮丧时的抱怨,听他们尔虞我诈时的互相贬低…… 或关乎民生、或关乎经济、或关乎治安、或关乎军事,或关乎朝臣们之间微妙的关系,亦或是一些官员对天下大事的态度和立场…… 她提供给那些达官贵人的,不只是绝色的容颜和曼妙的身体,还有叫人身心愉悦的情绪价值。 而她获得的,就是在这样的倾听中,获取的大量最真实的,通过其他方式根本了解不到的重要情报。 请问,你怎么抓我的把柄,又怎么防? 想到这里,水芙微笑起来。 那迷人的微笑,看花了路人的眼。 一个挑担的路人,随着她的辇轿依依不舍地扭头,一脚踏上了路边摆摊小贩的干蘑菇上面。 …… 晋王、沈该、魏良臣、汤思退几個人在晋王府开了一个小型会议。 晋王虽然摄政了,但也只是在朝会的时候入宫,在皇帝的御座旁边放一把椅子主持朝会。 平时他是不会擅入皇宫的。 这位鹅王虽然放荡不羁,但是大事从不含糊,他才不会恃宠而骄,做出太过分的事儿来。 他们四位大佬召见了机速房都承官郑远东、皇城司提举木恩还有临安府通判刘以观。 这三位现在是负责调查假会子案的三方主要负责人。 但是听取三人汇报后,几位大佬的脸色却不太好看。 这个案子虽然破了,后续也不会再产生新的假会子,但是现在还有两百多万贯假会子没有投入市场呢。 他们吩咐机速房、皇城司还有临安府必须联起手来,尽快追缴散佚在外的两百余万贯假交子后,又有一位大臣被请了过来。 这位就是现任的权户部侍郎兼枢密都承旨钱端礼。 他是吴越王钱俶六世孙,荣国公钱忱之子,后以荫入仕。 以恩荫入仕者通常最高也就只能做到七品,而且不能是重要职司衙门的正印官,但钱端礼却是个例外。 因为他科举考试的话可能不是很厉害,未必就能考中个进士,但是对于搞财政,他真的是一位杰出的高手。 他是以恩荫入仕的,但是能破格走到这样的高位,却是凭着实打实的政绩过于辉煌,实在遮掩不住。 钱端礼本身就已高居户部侍郎,如今又需要他来想办法平抑物价,关于假交子的事自然也不能瞒他。 所以,沈该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向他咨询解决办法。 钱侍郎思索良久,向晋王和三位宰执献上了四条对策。 第一条,抑制物价,由稳定粮价入手。 粮食价格的稳定,对于农业经济为主导的时代来说,再没有比它更有效的经济手段了。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粮价飞涨,就会刺激其他货物跟着一起上涨。 因此,首先是设定上限,禁止粮商、粮店不断提价。 但这个方法简单粗暴,治标不治本,只是为了争取解决办法的时间而采取的权宜之计。 与此同时,加快从南洋、从宋其他地方的粮食输入,限制粮食的外流。 比如对新金的军援物资中,就得把粮食这一项彻底拿下来。 其二,暂停新会子的印制和发行。 金人印制假会子,是为了扰乱大宋市场。 既然他们印制的假会子足以以假乱真,而且他们制造的假会子流入大宋市场,但由此换取的货物,也依旧在大宋国内流转,并不能运出大宋去。 那么…… 官方停印会子交子,就当是金国帮助他们印制、发行本就该发行的会子和交子了。 其三,由于金人对于假会子假交子的投放,速度要快于正常的官方投放速度,而平抑粮价的作用也需要时间,不能立竿见影。 那么,加税并且降低支出。 一些税种,可以适当调高税率,尤其是商税,特别是商税中非民生必需的奢侈品的税率。 其四,立即设计新的会子和交子雕版。 本来皇帝改元,这些事就要做的,现在要加快速度。 完成之后,立即回收旧交子,发行新交子,彻底杜绝后患。 端侍郎一边说出自己的建议,一边逐条分析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说的清楚直白,就连一贯不关注这种事的赵璩也听的明白。 几位大佬听罢,立即决定照此办理。 以上四桩要务,就由钱侍郎主持。 离开晋王府,登上自己的车轿时,汤思退往靠背上一倚,轻轻地吁了口气。 今天听了钱侍郎献上的四计,他焦灼的心情算是舒缓了许多。 这时,贴身小厮在轿帘儿外轻轻回复了一句:“老爷,水芙姑娘已无罪释放,回去翠玉楼了。” “嗯……” 汤思退露出了微笑,心情更加愉悦了。 “持我拜帖,请参政陈康伯、吏部谭鹰炆、户部析折、刑部张方旬、临安府尹乔贞、直学士吕柱维、叶荃,言甚先生,明晚赴翠玉楼饮宴。” “是!” “走吧!” 汤思退惬意地靠在了椅背上,随着车子轻轻的颠簸,离开了晋王府。 …… 龙山市上,王老太爷带着账房和几个家丁,抬着一口箱子,走进了挂着“寄付兑便钱会子处”匾额的店面。 这是官方设置的会子、交子的兑换、兑现、过户、回收换新等业务的所在。 在全国会子、交子广泛流通区域,皆有设置。 龙山市原来没有“会子处”,要办理这些业务需要去城里。 大概三个月前,龙山市设立了“会子处”,这极大方便了当地商贾和南北客商。 “王员外,今天办些什么?” 王家是龙山首富,“会子务”的人早就认识他了,一见他来,便热情地打起了招呼,并请他就坐,送上了香茗。 王老太爷跷起二郎腿,抿了口茶,笑道:“把会子、交子统一换成面额更大的会子,其中取出五千贯现钱来,月底了,老夫也该发薪了。” “好,王员外请稍等。” “会子务”的人把王老太爷的账房和抬着一箱会子、交子的随从领进带栅栏的柜台后面,锁好了门,便召集人员,开始为他们清点、整理经商而来的各种交子、会子。 那些面额不一、新旧不一的会子、交子俱都清点之后,柜员麻利地登记,并且给他全部换成了崭新的会子和交子。 待他的人出来,账房对王员外道:“老爷,都更换完成了。” 王员外对那掌柜笑道:“老夫收的会子没有假的吧?” 掌柜笑眯眯地道:“王员外怕是说笑了,以你王员外在龙山市上的名号,谁做生意,敢欺骗您老人家呀。” 王员外笑道:“老夫也是偶然听说,如今市面上有些假会子,没有就好。” 掌柜的道:“造假会子是要杀头的。虽然说,一直就有人甘冒杀头之险,但也只好去乡镇地方骗骗没见识的,咱们临安府这边这等事情可不多。” “那倒是。” 王员外点了点头,朝廷上面正在压制这个消息的流传,有所发现者都被勒令禁言。 他虽接到杨沅指示,要他日常注意这些事情,也没必要把这件事透漏给“会子处”的一个小小公员。 他收的这些会子和交子,提前都按编号详细记载了来路。 若不做记载,会子混收之后,真有问题也查不到来路了。 他本想着在“会子处”更换时能够有所发现,以便按图索骥。 如今证明他交来的钱全都是真的,王员外心里还小小的有点失望。 杨佥宪说过,此案已经惊动朝廷,就连晋王和几位相公都如临大敌。 如果能在我手中抓到线索,那是多大的功劳啊。 可惜,老夫没那个福分呐! 王老太爷悠悠一声长叹。 王老太爷回到府中刚刚把钱收了柜,他那二公子王烨凡就跑了来。 “爹,爹,爹啊……” “没死呢,有屁放,没屁滚!” 王老太爷翻个白眼儿,没好气地骂道。 他这二儿子王烨凡,就是现在临安府做官的王家大少王烨然的胞弟。 王大少走了仕途,王老太爷就得努力栽培二儿子学习如何经商打理生意了。 不过这二儿子从小不大管束,王家大少都那副德性了,这个二儿子更是不堪,简直就是上辈子的债主投胎,就会花钱,不会赚钱。 王老太爷见了他自然没有好气。 王烨凡嘻皮笑脸地道:“爹爹,孩儿哪来的那么多屁,孩儿找您,是有正经大事。” 王老太爷乜了他一眼,端起茶道:“什么事?” “要钱!” 王老太爷额头青筋暴起,他闭了闭眼睛,缓缓吐纳一番,然后才神色不善地瞪着儿子: “要钱?三天前,你才要走了三百贯,才三天啊,又要钱。” 王二少正色道:“舍不得小钱,怎么能赚大钱?孩儿真是有正经用处。” “什么正经用处?” “孩儿要去翠玉楼,见见水芙姑娘。” “噗!” 王老太爷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立即左顾右盼:“藤条呢?把藤条拿来,老子要抽死这个小畜生。” “诶诶诶你别急啊爹。” 王二少一面做出要逃跑的动作,一面解释道:“爹,你听我说啊,我去见人家水芙姑娘,可不是想睡人家。 就人家那临安一等一的红倌人身份,光有钱,想挨着人家一手指头都不可能。 人家水芙姑娘肯迎做入幕之宾的,不是达官贵人,也得是博学鸿儒,光是有几个钱儿,连人家的面儿都见不到。” 王老太爷是个暴发户,就是因为吃了家族底蕴不足的亏。 暴发之后,发现自己钱是有了,却还是爬不到更高层面上去。 痛定思痛,他才逼着大儿子去国子监就学,如今跟了杨佥宪,还真做了官。 二儿子这话,他信。 一等一的临安名妓,还真不是伱有钱就能见得到的。 王老太爷动作一顿,问道:“那你去做什么?” 王二少道:“孩儿通过我大哥,结识了几位国子监的朋友。前不久他们伏阙上书时,我帮着他们张罗过一些事情,因此有了交情,做了朋友。 通过这几位朋友,我又认识了几位临安权贵家的公子。前几日,翠玉楼的水芙姑娘无辜受人牵累,被抓去了刑部大牢,如今查明无辜,无罪开释了。 水芙姑娘相好儿的恩客们,呼朋唤友的都要去她的翠玉楼饮宴呢。这也是为了替水芙姑娘正名和扬名。孩儿想着,这样的好机会,不能错过啊。” 见王员外不再生气了,王二少凑过来道:“爹,你想,我要是跟着去了,那么多的达官贵人,我哪怕只结识一个,这对我将来也有莫大的帮助啊。” 王老太爷哼道:“仕途有你哥在走就行了,难不成你们兄弟俩还都想做官?老子这家业,以后谁来继承?” 王二少道:“非也非也,那些达官贵人、风流名士,谁家不做个生意啊?孩儿是想广结人脉,以后在生意上和他们建立联系。” “嗯……” 王老太爷神色缓和下来:“这个想法倒是对的。儿啊,你也不必贪多,诸多权贵中,你只要能结交一个,能和人家建立合作那就成了。 只要你和这一家合作顺利,自然而然就能通过他,结识更多需要做生意的权贵。 切忌贪得求全。天道忌满,人道忌全,想太圆满,往往顾此失彼,一无所得。” 王二少一听,爹爹这是同意给钱了,连忙乖巧答应。 王老太爷道:“到时,要真是攀上了人家,可以合伙做个生意。第一次能取得成功最为重要,切忌贪功冒进。最好先定一个能达到的小目标,比方说我先挣它十万贯……” 王二少只管点头答应,表现的十分乖巧。 王老太爷满意起来,扬声唤道:“管家,管家……” 王二少喜道:“爹,人家要去见的,都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太寒酸了也拿不出手,这次……人家支取五千贯可以吗?” 一见王老太爷向他瞪来,王二少心里就虚了:“那要嫌太多,从孩儿下个月的支用里扣掉就好了。” 王老太爷恨铁不成钢地道:“听你方才所言,你要去接触的,那都是什么档次?五千贯虽然也不算少,可是够资格叫人家记住你吗?一万贯,必须给老夫花干净了!” 王二少这一喜,都以为自己是在做白日梦了。 王老太爷毫不含糊,马上叫账房从刚刚拿回来的一箱会子中,支取了一万贯,交给了儿子。 栽培儿子成材,他舍得花钱。 …… 杨沅确实在养伤,但他也没闲着。 他像坐镇在一张网上的蜘蛛,暗中动用着他能调动的一切力量,在临安城中四处搜集着可能的线索。 翠玉楼的水芙姑娘被开释了,杨沅也不确定这位名妓到底有没有问题,因为想要求证实在太难了。 杨沅已经把之前派去监视水芙的人全撤回来了。 她已经被抓进过一次刑部大牢,就算她真有问题,这段时间也必然会蛰伏下来,直到彻底打消别人的怀疑。 这段时间她就算有问题,也不可能查到问题,不必在她身上浪费功夫了。 派往新金的商队,这几天就要回来了。 商队派出的先行快船,昨晚已经抵达了临安,向他报告了这个消息。 冷羽婵和薛冰欣还有贝儿都去帮助肥玉叶,在龙山仓码头准备货物去了。 冰欣已经有了身孕,其他三女谨小慎微,生恐她出点问题,本想要她在家歇养的。 但,冰欣想去,杨沅也同意。 有了身孕,当然应该对孕妇更加的呵护关怀,但也真没必要这么早就把她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且不说薛冰欣身具高明的武功,现在这身子依旧轻快的很,就算只是一个寻常女子,保护过甚对她也不是什么好事。 世间所有事都是过犹不及。 那种怀孕两个月就连二斤葡萄也不许她提,邻居用个wifi就紧张到要人家禁用,去单位上班就紧张兮兮地朝肚子上捂个什么防辐射内衣…… 就像“精养”的孩子和“放养”的孩子,一个弱成豆芽菜,一个精壮结实虎头虎脑。 无菌室里养出的只能是弱不禁风的娇花。 杨沅对此很是不以为然。 不过,他不想自己家里出一朵弱不禁风林黛玉似的娇花,所以让冰欣跟着去了码头,家里倒是来了一朵娇娇弱弱的小花。 嘉国公主赵宁儿来了。 一见那棵小豆芽菜,杨沅就有点牙疼。 他悄悄拉过鹿溪,小声道:“你怎么把她领回来了?你也看到了,皇后娘娘是把她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小心的不得了,这要是皇后回来,怕不是要怪罪咱们。” 鹿溪一脸无辜,道:“人家也不想的呀。人家就是去宫里给太皇太后请安,另外给宁儿带些亲手做的点心,结果她就想跟我出宫来看看。” “那你也不能听她的呀,太皇太后怎么说?” “当时晋王也在的呀,他听了就说:‘去去去,小孩子哪有不喜欢玩的,叔父答应了。’ 太皇太后就说:‘那就听监国的’。” 杨沅瞄了眼园中,小青棠、阿蛮和阿它正陪着嘉国公主赵宁儿在池塘边玩耍。 一群小姑娘,不是在采花,也不是扑蝶,她们在……钓蛤蟆。 赵宁儿小姑娘一蹦一蹦的,比蛤蟆还欢实。 杨沅嘴角抽了抽,道:“这位小公主,胆子可够大的,我看到蛤蟆,都觉得头皮发麻。” “是吗?” 鹿溪顿时两眼放光:“原来二哥怕蛤蟆呀,嘻嘻,亏你还是个大男人。” “难道你不怕?” “不怕呀,就连蛇人家都敢抓。” 杨沅登时变色。 鹿溪奇怪地道:“二哥不会还怕蛇吧?” “哈,怎么会呢,像我这样的男人……” 杨沅为了男人的尊严,正想胡吹几句大气,府上管事便领着一个手执拂尘的内侍太监急急走了过来。 一见杨沅和鹿溪,那太监便躬身施礼道:“奴婢见过长公主殿下,见过侯爷。” 杨沅紧张地道:“什么事,可是宫里要嘉国公主马上回宫?” 那太监一愣,道:“奴婢是晋王府的内侍,不是宫里出来的。” 杨沅这才认出来,还真是晋王身边的随侍太监,他见过的。 只是,对于晋王身边的随从,他又怎会在意,一时竟没认出来。 杨沅忙道:“晋王有何谕示!” 那太监道:“晋王殿下说,有十万火急大事,请侯爷您立即赴晋王府商议!” 第585章 文魁与花魁 杨沅听说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却也并不紧张。 因为在鹅王的概念里,“十万火急”的定义可能和别人不太一样。 他的“十万火急”指不定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过,待杨沅赶到晋王府一听,还真是“十万火急”的大事。 有人造反了! 又又又有人造反了! 而且还不只一处,三份奏章、三处造反,还俱都是临安附近州县。 就连一向轻佻的晋王脸色都凝重起来,再也发不出潇洒的“鹅鹅鹅”的大笑。 杨沅把三份奏章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第一处造反的,是婺州(金华)。 目前,开始裁汰冗员的是临安行在及其附近州县,婺州就在其中。 婺州府被裁汰的几名吏员都是坐地户,家族人丁兴旺,被裁汰之后,那几个吏员鼓动族人乡亲两百多人,围了婺州州衙。 第二处造反的,是东阳。 东阳有一处税关,被裁汰的三个税官带着十几个被裁汰的税丁,强占了一处桥梁。 他们打跑了真正的税官,依旧在那儿向过往行人收税。 以前是向过往货物征税,现在他们是向所有过桥人收税,而且所收的税全部据为己有。 大宋有一种税,叫过桥税,实际上是向商贾征收的一种税。 最初,大宋采用的是一对一的方式,逐一上门收税。 但是这种方式,需要大量的税丁,支出甚大。 而且,基层官吏的素质当真是一言难尽。 一点小小权力在手,他们就能发挥出十倍、百倍甚而是千倍的能力,近乎“土匪化”的征税和抢劫也没甚么两样了。 在这种背景下,大宋不再上门征税,而是诞生了一個新税种:“过桥税”。 “过桥税”几乎就相当于现代的“过桥费”。 你既然做生意,货物就不可能不流动,直接控制桥梁,第一更容易避免逃税,第二可以避免税丁抄家式征税。 当然,税丁吃拿卡要问题,一些地方多设关卡的问题也依旧存在,但比起之前的扰民程度,终究是大大降低了。 再加上宋廷明文规定了货物过境每千文征二十,店铺营业每千文征三十,小商小贩免征。 这种情况下,底下的人想占便宜,也不能公开违抗税法,再如何巧立名目,能够做手脚的空间也有限了。 毕竟,商贾也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你太过份,他们未必没有渠道报到上官那里。 现在,那十几个税吏税丁,居然强夺了一处桥梁,向所有过桥人征…… 这不就征税了,他们已经不是税官,征上来的税也不上缴官府,这分明是抢劫。 第三处造反的发生在会稽。 一个被裁汰的主簿忧愤交加,沽酒买醉,结果下楼时一脚踩空,跌断了脖子,死在了当场。 他的家人借机发作,抬着尸体占领了县衙大堂,打跑了知县和一众衙役,把县衙大堂设成了灵堂,正在大做法事。 杨沅看完了三份急奏,眉头不由一挑。 赵璩紧张地道:“子岳,你看我该如何处置?” 杨沅把三份奏章又翻回去,刷刷刷地翻了一遍,仔细看了看上边的公章和签字。 这奏章报上来,每经一道衙门,有相关人员接发,都有签字盖章的。 杨沅道:“婺州这份奏章,是前天送达临安的,东阳这份奏章,也是前天送达的。会稽这份奏章,是昨天送到的。可是直到今天才一起送来,什么意思。” 赵璩一听,目中便闪过一丝憬然。 杨沅道:“下官看这签押,最后是从汤参政手里转过来的?” “不错!” “两位宰相为何没有签押。” “汤参政把奏章递给了沈相,沈相听说事涉造反,立即转来了晋王府。” “呵呵……” “你笑个屁啊!” 赵璩没好气地道:“我知道,这帮老东西就是想拿捏我一下,看我如何处置。 不过,现在不是跟他们计较这个的时候,有人造反了,不尽快处理,难免事态扩大。 那些混账东西要如何整治,也得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说。” 杨沅想了一想,对赵璩道:“大王想如何处理?” 赵璩道:“按照惯例,应该先派员招抚,若招抚不得,再调兵征剿。 打败他们之后,依其罪孽深浅,或严惩,或招抚……” 杨沅用奇怪的眼神儿看着赵璩,道:“大王,这可不像你一贯的风格啊。” 赵璩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又何尝不怒。 只是,我现在是替大哥看家,如果他不在临安的这段时日,我把天下搅和成一个烂摊子,等他回来,我如何交代?” 杨沅道:“所以,大王也想依照成规处治?” 赵璩道:“我如果想按旧例办理,又何必找伱来?我就是心有不甘,不想被这些奸佞小人胁迫,但又不好把握这个度,才找你来商议。” 杨沅想了一想,道:“要论冗官之严重,未尝有如我大宋者。但是冗官,却不是我大宋独有。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他也遇到过朝中冗官处处的现象。 用他当时的话说就是,十只羊,九个人赶,冗官之弊,一至于斯!” “十羊九牧?” 赵璩隐约有点印象,不过他不好读书是真的,尤其是枯燥的史书,记不清这是什么朝代的什么具体事儿了。 “所以,他想改变这种人浮于事的情况,他就裁汰冗官了!冗官们当然不服,也是用了各种手段向朝廷施压,最极端的手段,就是造反!” 赵璩明白他在说什么,这个例子举出来,应该是想让自己效仿之。 赵璩便顺着他的话道:“那么,那个人是怎么做的?” 杨沅道:“他把其中带头闹事,嚷嚷造反的一个郡王,赐了毒酒,给了个全尸。 另一个真的带人闹腾起来的,公开处斩。 这个公开,不是在闹市街头,杀给百姓们看。 而是他召集了皇亲国戚、满朝文武吃酒,酒席宴间,当着他们的面,公开处斩。” 不学而有术的鹅王殿下眨了眨眼睛,道:“结果呢?” 杨沅摊摊手道:“结果就是裁汰冗官顺利执行,整个朝廷,所有在籍文武官员,精简之后,只剩下六百四十三人。” 赵璩道:“他是谁?” 杨沅目中带笑,道:“他……和你一样,都是排行老二。他是李二,你是赵二。” 赵璩沉默良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你说,我赵二该怎么办呢,杨二!” 杨沅道:“大臣们既然故意袖手,首相也态度模糊,都希望大王你做给他们看,大王怎么可以让他们失望呢?” 赵璩负着手,来来回回地踱了几步,忽尔停下脚步,道:“本王分遣三路兵马,以三位学士带队火速赶往三地,征抚相济,不从立剿,如何?” 杨沅摇头道:“如果人家从了呢?大王要如何抚之?因为他是冗官,才被裁汰。 就这么一闹事,你就官复原职,甚至还要升官,你猜接下来还有多少府县有人闹事?” 赵璩目光一沉,道:“那么子岳的意思是?” 杨沅道:“人家送上门来让你立威,百官故意袖手为了大王你放开手脚,大王怎么可以让他们失望?” “你比我狠呐……” 赵璩叹息地说了一句,忽然站定了身子,沉声道:“本王直接调兵,分赴三地,抓捕首恶至临安问罪,如何?” 杨沅摇了摇头:“李二拿到众文武面前问罪的,是皇亲,是郡王。这三处地方,闹事者最大才一个区区税官,他也配?” “立拿悬斩?” “还要枭首示众!” “你……确实比我狠呐!” “大王错了,下官这是大慈悲。今日手段狠辣一些,来日不知要少死多少人。” “好!” 赵璩目中闪过一丝厉色,笑得有些狰狞起来。 他本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如今倒不是沉稳了,而是因为是替他大哥当着家,所以才瞻前顾后,考虑的多了起来。 此时他那浑不吝的性子,又被杨沅激起来了。 杨沅道:“仅此,还不够。” 赵璩惊道:“这还不够?” 杨沅道:“不错!因为这几颗人头,太廉价了些。所以……” 杨沅压低了声音,又与赵璩细细密谋一番,敲定了诸多细节。 待杨沅离去,赵璩马上传枢密使杨存中、殿前司赵密赴晋王府议事。 大宋军制,调动兵马超过三百人,就得皇帝允许,并且颁下兵符。 但是一则这三处所谓的造反,也就大宋把它定义为造反,实属小打小闹,根本无需派太多兵马。 况且,赵璩现在是监国,赵瑗对他非常信任,兵符令箭都是交给了他的,他自然有权调兵。 更何况,五代十国的乱世阴影,再加上赵构自己遭遇的兵权,使得大宋皇帝对于军权,一向抓的甚是紧密,这为赵璩越过朝廷直接调兵遣将,制造了极大便利。 大宋的军事制度,是军权三分的文官掌军制度。 调兵权归枢密院(文官)、统兵权归三衙(武将)、作战指挥权归帅臣(文官)。 枢密院掌握发兵权,但无统兵权; 三衙掌握统兵权,但无发兵权。 作战指挥权由皇帝临时任命的帅臣(主要是文官)掌握。 枢密院现在由杨存中掌握着,他是大宋历史上极罕见的以武将之身担任枢密使的人物。 他本来是秦桧父子谋反被杀后,临时被安排到这个位置上,起“保驾护航”的过渡作用的。 现在还不时有朝廷和地方上的文官上书弹劾,认为他不该担任枢密使。 这上书人中甚至包括杨沅的好友陆游。 他们上书的目的,不是对杨存中这个个人有什么看法,而是担心这种制度一旦遭到破坏,后患无穷。 虽然总是有人诟病文人治军的弊端,但是哪怕是杨沅这个有着后世见识的人,他心底里也认同陆游等人的观点: 武将若掌握了最高兵权,弊就是大于利,它给国家带来的祸害,要远远大于它的益处,远远大于文官掌握兵权。 不过,至少在眼下,杨存中控制着枢密院,为赵璩这次调兵“平叛”提供了莫大的便利。 枢密院杨存中顺利下达了调兵令,统兵三衙的赵密顺利派了兵。 至于作战指挥权,如果需要,赵璩就从都察院调人,把杨沅、萧毅然、卢承泽派出去。 新科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同时带兵出京,何~~其壮观。 好在,前两关过了,任命主将的权力是皇帝(监国)手中,他一个地方才派了一千人,实在无需派个文官去押阵。 秦桧都能不声不响地越过皇帝,调动正将辛立率领麾下一千兵马出京,远赴地方平叛,事情过了好几个月,赵构才偶然知道。 当时秦桧也不过是控制了枢密院而已,现在枢密院和三衙都在手中,赵璩自然可以做的比秦桧更有力度。 …… 翠玉楼自建立以来,也不曾有过如此辉煌的一刻。 诸多朝廷大员齐聚翠玉楼,满堂朱紫,贵不可言。 临安十二花魁,彼此间本是竞争的关系,但今天却全部来到了翠玉楼。 听到翠玉楼的给她们报上的一个个响当当的达官贵人的名字,哪怕她们之间与水芙明争暗斗,这个机会却也不想错过。 花魁们不但来了,而且一个个极尽排场,衣着、首饰、妆容,极尽妍丽之态,都想着能压别人一头。 一楼大厅里就座的,都是临安的贵介公子、青年才俊。 王家二少在这群贵介公子、豪门阔少们中间,大抵扮演了秦桧当年在国子监时的角色:长脚。 二楼一处处雅间里,就更是高堂满座了。 只不过现在雅间的隔断全都拆掉了,一片通透,更显敞亮。 汤思退、陈康伯两位执政,吏部谭、户部析、刑部张三位尚书,临安府尹、临安百姓的老父母乔贞,直学士吕、叶二人,还有近来风头甚劲、名满临安的高门名士言甚…… 在他们之下的,还有侍郎、主事、郎中等许多官员。 十二花魁把这儿当成了较技场,争奇斗艳。 官员们也是把这儿当成了一座示威的舞台。 他们此来饮宴,真的是为了给无罪开释的水芙姑娘洗尘么? 不过是显示聚合的力量,向近来咄咄逼人的激进派施加压力罢了。 夜色下的临安城,笙歌处处,彩灯高悬。 翠玉楼二楼,乔贞端座其中,与身旁陪侍的南鸢姑娘谈笑风生,频频举杯。 乔贞是临安府尹,比起其他诸位大臣,和临安百姓的关系更为密切,若能攀上他,对自己的助力最大。 所以从其他各处青楼被邀请来的花魁姑娘们,不管是清倌人还是红倌人,第一个就盯上了他。 结果,最后却是被年初新晋的十二花魁之一的南鸢抢了先。 能成为花魁的,才情、气质、相貌、身材,不但俱都不凡,而且人前时优雅若仙,你在她们身上绝对看不到半分的风尘气。 南鸢姑娘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罗裳色如水,人也清柔如水,谈吐之优雅、举止之优美,较之大家闺秀,犹有过之。 毕竟,就连丹娘那样的江湖大游手,都要精心学习、设计在人前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她们这些能成为花魁的女子,哪个不是琴棋书画、行止坐态,俱都认真学习过的。 她们能成为花魁的难度,丝毫不亚于科举高中,考个进士。 不仅是外在,还有她们的内涵,那也是各有绝活。 “世上没有人永远18岁,但永远有人18岁”,她们是吃青春饭的,想多红几年,自然不能只倚仗外表和身材。 南鸢姑娘显然就不是一个只有好皮相的人,她已经十九岁了,在青楼业中,这个岁数已经快要步入下坡路。 而且她还是一个清倌人,至今不曾“梳拢”,为的就是卖个真正的高价,找一张一辈子的优质饭票。 此刻伴在乔老爷身旁,而乔老爷恰好又不太老,四十出头,保养得宜,正是男人成熟魅力的巅峰期。 所以,南鸢小鸟依人般,对乔贞使出了浑身解数。 乔老爷虽然不是未经沧海的人,但是花魁级别的温柔体贴,显然也不是经常能享受到的。 所以,宴会还没召开多久,乔老爷就被南鸢哄得心神俱醉了。 他频频举杯,已然喝的醉眼迷离,一双醉眼只在南鸢姑娘香香软软的身上打转。 “忠节,这还没有多久,你可喝的有点多了啊。” 忠节是乔老爷的字。汤思退在水芙的陪同下,逐桌向同僚朋友们敬酒,瞧见这宴席还没开多久,乔贞已经都要坐不稳了,不禁失笑。 汤思退和乔贞是“同年”,是同一科的二甲进士,不过以前两人并没有太多的私交。 要论仕途之顺,汤思退可比乔贞强多了,他现在已经半只脚踏进宰相之阁了。 不过,乔贞如今能成为临安府尹,在汤思退的“老同学”里边,也算是后劲儿十足。 因此乔贞到临安任职之后,汤思退就有意亲近。 二人原本有着同年之谊,这关系便渐渐熟络了起来。 因此今日之宴,汤思退也是下贴子把他请了来,以壮自己的声威。 乔贞哈哈大笑,对汤思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嘛。” 水芙促狭地道:“只不知乔老爷这知己,是汤相公呢,还是南姑娘。” 南鸢听了,便娇羞低头:“水芙姐姐偏来取笑人家,乔老爷的知己,自然是汤相公。” 说着,她瞄了乔贞一眼,娇声道:“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乔老爷该和汤相公喝上一杯。” “哈哈哈,好好好,满饮,满饮。” 乔贞马上举杯,向汤思退一迎。 汤思退笑道:“我干了,忠节已经有醉意了,意思一下就好。” 说罢,他一口干了杯中酒。 乔贞道:“相公干了,某岂有不喝之理?干了干了。” 他也一口喝掉杯中酒,醉眼乜着南鸢姑娘道:“汤相公是博学鸿词的状元,南鸢是倾国倾城的花魁,乔某与状元干了一杯,与花魁也当满饮一杯才是。” 其他客人顿时起哄,道:“既如此,你二人当饮交杯酒。” 南鸢面带羞意,却是落落大方地站起来,道:“交杯就交杯,鸢儿才不带怕的。” 她先为乔贞满上,双手捧杯奉上,柔声道:“老爷,请。” 乔贞接杯在手,二人便环臂交杯,共饮了一杯,四下里顿时一片喝采。 乔贞满面红光,哈哈大笑着坐下,脚下一个不稳,坐偏了,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急忙住桌上一撑,又把自己面前的碟子按翻了,菜汁溅到了袍子上。 南鸢一见,连忙扶住乔贞,道:“乔老爷喝多了,奴家扶他下去歇息一下,吃碗醒酒羹来。” “不不不,我没醉,我没醉,只是一个不小心……” 汤思退看的好笑不已,他这个同年,在同科进士里,一直不算特别显眼的一个,所以以前他也不甚关注。 现在看来,果然是个不够深沉的。 不过,这样也好,偏他命好,如今稳稳坐在临安府尹的位置上,将他拉拢过来,为我所有,便是一个强大的臂助。 “南鸢姑娘,好生服侍我们乔老爷哟。”汤思退一语双关,微笑地说道。 在这等场合,这些达官贵人们虽然个个有美人作伴,但只是谈论风雅,不会做出些粗俗之事。 不过,私下里么…… 大家都是人,很多高官恣意放纵,还不如个常人。 众人听了大笑起来,南鸢的粉颊顿时如同抹了胭脂,看来这回是真的羞了。 她微微低着头,挽着踉踉跄跄犹自一脸不情愿的乔贞便走开了去。 这翠玉楼中,自然是有供客人休息的客房的。 乔贞被扶进一处客房,被南鸢姑娘扶向卧榻时,迷蒙的双眸中,迅速闪过一抹精明。 他喝多了么? 确实喝多了。 不喝的难以自控,如何瞒得过这些成了精的人。 不过,乔贞有一样极强大的本事,他只醉身子,不醉心。 哪怕喝到烂醉如泥,他始终能保持心志的清醒,或许会表现的比平时更加恣意奔放了些,但绝不至于意识模糊。 汤思退是执政中第一人,位高权重,半只脚拜了相的人物,他绝对得罪不起。 可朝中风向,现在分明的刮的是东南风,往北边吹的风,他也不想冒险。 尤其是,殿前马军司今日一连派出三个千人队,全是骑兵,分赴三个方向去了。 这件事旁人暂还不知,毕竟马军司驻扎在西溪。 可他是临安的父母官,旁人不知道,他又怎么可能不清楚。 他是因为京中风浪太大,掀翻了很多人,才从山阴任上调进京来的。 眼看着京中风浪又起,他可不想成为被掀翻的那个人。 人既然不能不来,那就只能尽快退场了,尽量减轻自己在今日之宴上给人留下印象。 乔贞躺在榻上,迷迷糊糊地想。 然后,他的手就被人抓了起来,然后放在了一团绵软光滑弹性十足的所在。 “嗯?” 乔贞睁开朦胧的醉眼,就见怀中已经偎依着一个褪去了罗裳的美人儿。 她向乔贞含羞一笑,昵声唤了句“老爷”,便向乔贞怀里又靠了靠。 纤纤玉手,隔着他的袍子,轻拢慢捻地向下探去。 打铜巷,翠玉楼。 翠玉楼外,五匹马,五个人。 五个青年才俊,勒马停住,齐齐往翠玉楼的门楣上一望,便翻身下了马来。 “看起来,今天的翠玉楼很热闹啊!”杨沅笑吟吟地道。 萧毅然笑道:“热闹才好,正好为我等贺安国兄主政于建康增添些气氛。” 来者五人,分别是前科状元张孝祥,今科状元杨沅,榜眼萧毅然、探花卢承泽,雌雄难辨一枝花的刘商秋。 杨沅笑道:“既如此,咱们便去凑个热闹!” 一行五人,便往楼中走去。 第586章 翩翩公子,五位 翠玉楼大门洞开,张孝祥,杨沅,刘商秋,萧毅然,卢承泽五人昂然而入。 其情其景,杨沅觉得,如果此时配上一首《唐伯虎点秋香》里四大才子出场的bgm蛮合适的。 张孝祥久在御前行走,比他们性情沉稳一些,本不想如此招摇。 奈何左边是杨沅、刘商秋,右边是萧毅然、卢承泽,他们四人“勇往直前”的,张孝祥如果走慢一点,就像是人家在给他左右开路,那就更显招摇了。 所以……张大状元也只好从个众。 五个青年人,一水儿的玉树临风,当然,这玉也有美玉和璞玉之分。 论颜值,五人从左往右,依次而下。 最左边的是刘国舅。 刘国舅倒未必就比杨沅英俊,但是他雌雄难辨的气质太醒目了,所以也最为吸睛。 大堂中一位贵介公子率先站起,讶然拱手道:“可是安国先生?” 这位贵公子是一位中书舍人家的公子,曾经跟着父亲见过张孝祥一面。 张孝祥如今的官职是中书舍人兼直学士,相当于皇帝的大秘,清贵的很,而且听说他马上就要外放去建康,做建康留守了。 只是这位公子与张孝祥只见过一面,所以一时有些不确定是不是他。 张孝祥微笑还礼道:“某正是张孝祥,足下可是……镜缘兄?” 方镜缘顿时受宠若惊,张孝祥竟然还记得他的名字,忙不迭笑道:“正是在下。” 他却不知,张孝祥在御前行走,作为皇帝的大秘,最厉害的本领就是博闻强记。 他这个强记可不只是对于才学知识的记忆,记人的本领那也是一等一的。 座中还有人不知道安国是张孝祥的表字,便听那知道张孝祥底细的人介绍,这才知道是张状元来了。 张孝祥的大名他们自然是知道的,顿时为之动容。 汤思退在二楼看见几人,不由微微一讶。 张孝祥等几人他都认识,只不过他可不认为这几個人是来赴他的酒宴的。 汤思退执杯走到围栏边,扶栏下望,笑吟吟地道:“安国,子岳,青阳……,倒是好巧啊。” 张孝祥来之前还真不知道汤思退在此,一见他在楼上,大感惊讶,连忙拱手还礼。 两下里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这么大声的一来一回对答了几句,堂上的客人们听着,也就明白了这五位公子的身份。 嚯!两个状元,一个榜眼、一个探花,还有一位国舅爷,哪怕是过了气的,那也是国舅爷。 最高兴的当属翠玉楼掌柜了,经此一夜,翠玉楼怕不是要成为临安第一青楼了吧? 店小二急忙上前,赔笑道:“五位公子,实在对不住,本店已经客满,您各位看……” 掌柜的一听,差点儿撅过去。 这个混账东西,没有位置,怎么挤、怎么拼,咱也得加一张席位出来啊,这也能往外赶么? 翠玉楼确实客满了,除了那些带卧室的房间大多还空着。 不过,汤思退一开始就没有包场。 因为他今天广邀宾朋,目的就是要起到一种对监国晋王的无形示威,其目的与阅兵大同小异。 那就要让人看到,才能起效果呀。 所以,他一开始派人来订酒席的时候,就特意说明,不要因为汤相公在此饮宴而扰民,若有剩余席位,客人来了,只管迎进来。 掌柜的事先得了这句话,自然是想留住这几位少年公子的。 他连忙抢步上前,赔笑道:“贵客稍候,小老儿马上给各位客人安排。不知各位是喜欢清静一些,还是……” 他还话没说完,王家二少王烨凡已经站起身来,大声叫道:“杨佥宪,某这里有座位,请杨佥宪和您的各位朋友这边来。” 与王烨凡同桌的几位衙内顿觉愕然,这里哪儿还有位子? 不过,他们也想与张孝祥他们亲近亲近,回头出去一说,那可是很抬身份,很有面子的事儿。 于是,便有人道:“对对对,咱们挤一挤,叫人再拿几副碗筷来。” 王二少冷笑一声道:“挤什么挤,这席位是我订的,这酒菜是我买的,你们几位可以走了。” 今儿晚上,可把王二少恶心坏了。 他是真心想巴结这些衙内,可这些衙内也是真心没把他放在眼里。 席位是他订的,钱是他花的,可这几位似乎受其所请就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入席之后,他们反客为主,把王二少呼来喝去的,就像是在使唤一个打杂的小厮。 王二少不但坐在最边儿的位置上,而且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这些人只有使唤他的时候,才会跟他说一句话。 而且这些人对他不要说客气点的称呼了,就连他的名姓都记不住,直到现在还一口一个“王市户”的叫他。 市户,也就是商人。 王二少在家里那也是威风惯了的人物,他就知道,今天这钱算是白花了。 他一介白身,花再多钱,也别想这几位目高于顶的衙内高看他一眼。 只是事已至此,他也发泄不得,唯有怒火越积越深。 这时忽然听说那几位公子身份,晓得其中一位就是他大哥追随的杨沅,王二少头脑一热,便发作起来。 同席那几位衙内脸色一变,有些不敢相信他们听到的话。 其中一个衙内厉声道:“王市户,你说什么?” 王二少白眼一翻,晒然道:“我说,你们这些目高于顶的东西我高攀不起,你们可以走了。还有,我不叫王市户,我叫王烨凡!” 几个衙内大怒,可是眼见四下里各桌客人都闻声往这里看来,一个个还窃窃私语的,他们更觉脸上无光。 王二已经撕破了脸,可今晚这席位酒宴,确实都是人家订的,争吵起来只会更丢脸,只能愤然拂袖而去。 王二少对那小二道:“酒菜统统撤了,重上一桌!” 然后他赶紧上前,对杨沅施礼道:“在下王烨凡,家兄王烨然,杨佥宪,您和您的朋友若不嫌弃,今晚就由在下作东了。” 杨沅曾经前往山阴探马皇弩案时,借用过王烨凡的身份。 这时听他自报家门,不禁笑道:“原来是王大少的兄弟,安国兄,咱们也不要拂了王二少的好意,同去就饮,如何?” 张孝祥见这楼中气氛时就想离开了。 不过,杨沅这么说,他倒是不好推辞了。 刘商秋、萧毅然、卢承泽三人眼见如此局面,心中立时明白,不能走。 不然,众目睽睽之下,指不定就传出什么流言去,此时若掉头离去,便要挫了锐气。 所以,王烨凡一请,杨沅一说,他们三人已经走了过去,还纷纷向王二少拱手道谢。 张孝祥见状,不禁微笑了一下,颔首道:“自无不可,多谢二少盛情。子岳,请。” 做秘书的,大多谨小慎微,行事圆滑。 但张孝祥不然,他做事的确是谨小慎微,行事却绝不圆滑。 张状元也是一个锋芒毕露、立场分明的人物。 他不爱惹事,但绝不怕事,既然杨沅这样说了,他也就不再拒绝。 于是,几个伙计过来飞快地清理了桌面,王烨凡就把几人全都请到了座位中去。 几人落座以后,附近就座的客人便纷纷过来向几人捧杯敬酒,自我介绍,显得十分热络。 这五个人,任哪一个拿出来,都是值得他们攀交的人物。 两位状元、一位榜眼、一个探花,这四人自不待言,将来的成就,不出意外的话,最低也是四品以上的前程。 至于刘国舅,他六姐虽然已是过了气的皇妃,可他还有五个姐夫。 这些姐夫分布在政、军、经、教各个方面,都是有实权的官员,一样是他们值得巴结的人物。 二楼那些官员们,如今的官职普遍要比这一席五位公子要高,再说他们是受汤思退邀请而来,自然不可能下楼相见。 这里边执政、尚书、侍郎好几位,执政那已经是正二品的大员了,品级与宰相相同,必然是要杨沅他们上楼来敬酒,才合乎道理。 只是,张孝祥、杨沅等人就座以后,与前来敬酒的客人热闹一番,便自顾入座谈笑,始终没有到楼上来的意思。 汤思退脸上的神色便渐渐有些挂不住了。 席上客人自然也都察觉了这一点,只是这个话题谁也不好揭开,只能强打精神,制造气氛。 然而那种尴尬的氛围还是影响了众人,大家说起都不自然起来,有种强找话题的感觉,讪讪的叫人不自在。 大理寺少卿赵世平见此,眉头不由一皱,便打个哈哈道:“萧、卢两人也来了啊,前些时日,为了一桩案子,本官和他们可是没少打笔墨官司,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本官去瞧瞧这两位后进之秀。” 赵少卿向同席官员递了个眼色,便向楼下走去。 同席的官员便知道,这是赵少卿去点拨张孝祥、杨沅等人了。 赵少卿下了楼,走到杨沅等人桌前,笑道:“不意今日竟在此处遇到你们啊。” 张孝祥等人纷纷起身与赵少卿见礼,赵少卿空着手来的,并未敬酒。 他与张孝祥等人笑谈了一番,便压低了声音,以一副长辈关怀呵护的口吻低声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有些不知礼数,既见执政与尚书们在座,怎好不去敬杯酒呢。” 萧毅然硬梆梆地道:“少卿,正因楼上诸公皆为朝中大臣,某为宪官,才该避嫌。” 卢承泽瞟了萧毅然一眼,笑吟吟地道:“卢某亦然。” 赵世平眉头一皱,看向张孝祥。 张孝祥微笑道:“下官乃御前行走,不便结交大臣,还祈少卿见谅。” 赵世平指指杨沅,淡笑道:“杨佥宪也算一位大臣了吧?” 五品以上就可以称为大臣,杨沅目前的确是压在大臣这一级别的下限上。 张孝祥微笑道:“子岳是下官的朋友,下官调任建康在即,今日是子岳为下官提前举办的饯行酒,自然不同的。” 赵世平长长地吁了口气,又看了眼刘商秋,眼中意味不言自明。 刘商秋对他翻了个比女子还要娇俏的白眼儿,说道:“刘某只是一个低阶武官,够不着各位执政尚书,若去敬酒,可就不知分寸了。” 赵世平听的连连摇头,他自觉全然出于一番好心,不想这些人因为礼数的问题,惹得楼上诸位高官不悦,却不想这些人竟然是油盐不进。 看起来,一切症结都在杨沅身上了,毕竟张孝祥方才也说了,今日是杨沅为他举办饯行宴。 赵世平还想劝劝,便和颜悦色地对杨沅道:“杨佥宪,虽然都察院是宪官,不宜与朝臣多有来往。偶然席间遇见了,上前敬一杯酒,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杨沅微笑道:“赵少卿说的是,杨某本也想上楼敬酒的。” 赵世平大喜,道:“如此甚好啊,那伱我一起登楼……” 杨沅叹了口气道:“可是礼数它不允许啊。” “啊?什么?” 杨沅道:“公事上,自然是要论个官秩高低。可是这酒桌上……,杨某是开国侯,超品的。超品去敬二三四五品,这是乱了礼数,坏了尊卑吧?” 赵世平默然片刻,对王烨凡道:“借足下一杯酒,可否?” 王烨凡听他们一番对答,知道这位竟然是大理寺少卿,饶是他一向驴性,也不禁规矩起来。 一听赵世平如此客气地对他说话,忙不迭道:“使得使得。” 他赶紧取过一个空杯,斟满酒奉与赵世平。 赵世平执杯在手,对杨沅道:“侯爷,赵某敬你一杯。” 杨沅取杯在手,笑道:“赵少卿客气了,同饮,同饮。” 二人碰了杯,一饮而尽。 赵世平放下杯子,退向一步,向杨沅拱拱手,转身就走。 自从赵世平下了楼,注意到他行踪的二楼各席客人,就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楼下的动静。 他们都清楚,楼下这几位,基本上就是当今皇帝登基以后培植的亲信,是朝廷新贵。 他们的立场和楼上的这些位大臣,基本上是完全相反的。 这种泾渭分明的立场,就算是天天同席喝酒,也是不可能调和的。 但是,一个成熟的官场中人,哪怕立场再如何相悖,这种公开场合也是要维系表面的和气的。 他们能够攀上如此高位,那都是宦海沉浮,久经磨砺的,也都认同这样的处世哲学。 他们不相信这些锐气正盛的青年官员,就敢挑战这样的官场规矩。 如今赵少卿下场,给了他们台阶,他们也威风过了,就该上楼敬酒。 结果,他们就看到赵世平神色有些僵硬地敬了杨沅一杯酒,转身就上了楼,而杨沅等人居然重新坐下了。 这一下,二楼的官员们便有些绷不住了。 窃窃私语声四起,每一声,都像是打在汤思退脸上的巴掌。 饶是汤思退一向以度量自诩,可那微显僵硬的神色,席中的官员与姑娘们也都看得出来。 二楼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十二花魁和翠玉楼的那些美人儿,本就负有活跃气氛的责任,当即满场游走起来。 这里巧笑嫣然两句,那里娇声沥沥一杯,总算把场子又渐渐活跃了起来。 王二少很高兴,杨沅一点都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 张孝祥、萧毅然、卢承泽和刘商秋这些不是衙内,却有资格生衙内的官员,也没有瞧不起他。 他们谈笑间不会冷落了王烨凡,更不会把他当成一个店小二般,指使他干这干那。 今日王烨凡定这席位,加上换过一次的两桌酒菜,也不过才花了几十缗钱。 只是吃喝花销的话,这已经是天价了,只有临安一等一的大酒楼,消费才这么贵。 真正花钱的地方在于美色,那要花多少可就不好说了。 几十贯也能办,几百上千上万贯也是它,全看你召来陪酒的是什么人。 王二少手里头还攥着九千多缗钱,还没完成他爹交代的必须花光的任务。 他本来是想等那几位衙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喝的差不多了,再请几位名妓侍酒,然后顺理成章地把他们“送作堆儿”。 不料,那些人太过目中无人,让他憋了一肚子气,后来见到杨沅等人,他也就不忍了,把那些根本养不熟的混账东西给赶跑了。 这时与杨沅等人相处愉快,他便借着尿遁悄悄溜到一边,喊来一个小二,让他去招请美人儿过来侍酒。 王二少跟伙计定了六个美人儿,每个一千贯,说好了要先陪酒,再侍寝,这一千贯一个人。 一千贯的身价,挑的姑娘,论姿色身段可就丝毫不逊于十二花魁了。 她们只是在才艺上略逊一筹,西湖竞美的时候没能入选前十二名罢了。 如果能请动十二花魁中的人前来陪侍,那就每个花魁再加一千贯。 谈好了价钱,王二少付了钱,小二便赶紧去安排了,王二少便笑吟吟地往回走。 还没走到自己的席位前,王二少就呆住了。 他看到了十二花魁中的知晚姑娘。 元宵夜选花魁的时候,他也去了,还打赏给他欣赏的女子,助其入选。 知晚正是他竭力打傍的那位姑娘,是他最喜欢的一款,有着明媚、艳丽的容颜,又有娴雅、知性的气质。 知晚姑娘带着一个小俏婢,款款走到他们席位前,巧笑嫣然地与杨沅等人说了几句话,便很自然地坐了下去,坐到了王二少的位置上。 王二少的位子左手边是杨沅,右手边是张孝祥,知晚姑娘一坐下,娇躯就贴向张孝祥一边,眉眼脉脉,仿佛会说话一般。 “‘天上张公子,少年观国光’,奴奴早就听闻张公子的大名了,今日有幸一见,奴奴不知有多开心。奴奴借花献佛,敬公子一杯,请公子满饮。” 王二少的偶像知晚姑娘,满面柔媚地睇着她的偶像张孝祥,盈盈举杯。 这时,十二花魁中的箫韵姑娘也带着她的贴身侍婢,如同仙子谪凡一般飘然而至,走到了杨沅身边。 “奴家箫韵,见过侯爷。侯爷一言合纵,一指开疆,是箫韵心中第一名士,第一英雄,今日得谒尊颜,奴奴好不欢喜。” 萧毅然、卢承泽哈哈而笑,拍掌道:“从来只见男儿心仪美女,今日却是美人儿心慕英雄,两位状元,叫人艳羡呀。” 说是这么说,两人心里都有点酸溜溜的,名次就差一名(两名)而已,差距这么大吗? 箫韵姑娘直接就奔人家去了,看都不看我们一眼的。 其实,人家箫韵姑娘是看了的,在楼上时就看过了。 谁更英俊,她们早就看在了眼中。 最让她心折的,当然是杨沅,其次是张孝祥。 结果知晚那小蹄子抢先下了楼,她还生怕是跟她抢杨沅呢,结果知晚仰慕张孝祥,那她还不赶紧下手? 至于刘国舅…… 刘国舅那张脸对女人来说,太具攻击性了,谁要跟他“好姐妹”贴贴啊,箫韵心中最先被涮掉的就是他。 这时候,眼见有人先采取了行动,其他姑娘们也按捺不住了。 花魁玉钩也迫不及待地往楼下走来。 十二花魁被请来翠玉楼,可没指定她们必须陪侍哪位,反正除了汤思退是由今天的正主儿水芙姑娘陪侍,她们就是负责暖场、活跃气氛。 而且,给她们的“出场费”还真不高,只是因为要接待的人物级别够高,这也是巩固她们花名的事儿,各取所需罢了。 但是,这五位公子一到,姑娘们的想法就不同了。 同样是官宦名士,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和前程似锦的少年郎,给她们带来的声望是差不多的。 但是从情绪价值上来说,那当然是俊俏少年郎更高。 更何况,能成为花魁的,自然都是绝色,都有一身才艺,但是能脱颖而出,还因为她们名气本就够大。 当初玉腰奴想竞争十二花魁,就是提前用新歌,不停地打响自己的名声,争取拥趸,这样竞争花魁时才有人望。 而这些花魁姑娘学习才艺需要时间,容颜身材绽放最具魅力的时段需要年龄,打响名声更需要时间,所以全都是十八九岁以,甚至二十出头了。 年纪上,在这一行当里,马上就要走下坡路了。 名声地位上,她们已经登顶了。 接着就该是趁着自己最有身价的时候多赚点钱,物色个如意郎中了。 能成为官宦的如夫人,就是她们最好的出路。 如果这个官宦不仅有前途,而且很年轻,那岂不就是最好的目标? 知晚坐到了张孝祥身边,箫韵的侍女很有眼力见儿地给她搬来了座位,叫她挤到了杨沅身畔。 玉钩姑娘姗姗而至,对卢承泽嫣然道:“这位就是以慧为剑,以笔做刀的卢探花了吧?探花郎为高家小娘子主持公道,坚持判张宓死刑的义举,奴家久已而闻了,还去看了岳家杂剧班演的戏,对卢探花仰慕已久了呢。” 她们个个都是有备而来,下来之前,早就向小二打听清楚了五人的身份,所以无需询问。 萧毅然颇感诧异,两位状元都有主了,轮也该轮到我这位榜眼了啊,怎么她去找探花了? 芝兰玉树、翩翩美少年的青阳公子无人问津,却丝毫不以为意,他早已看穿了一切。 这些小婊砸,不就是嫌弃本公子换上女装比你还美吗? 嘁,谁在乎! 王二少眼睁睁地看着楼梯上又有姑娘下来,人都麻了。 他忽然就想,我是不是该去找那小二,把钱要回来? 眼见众花魁迫不及待地去向那五人献殷勤,汤思退脸上的神色更难看了。 侍候在一旁的水芙也不禁小心翼翼起来,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这时却有一人登上楼来,四下一看,找到汤思退的位置,便匆匆赶来,向他拱手示意,道:“处州(丽水)故友有一言相告。” 汤思退沉着脸一招手,那人便靠近来,贴着他的耳朵低语了几句。 水芙为汤思退斟酒,竖起耳朵细听,却只听到“流通”两字。 汤思退听了,顿时脸色大变。 侍卫亲军马军司一日之内,连派三路精骑离开临安行在,每一路人马不下千骑? 他们去哪了?去干什么?如此大事,为何本官一无所知? 谁敢越过本执政擅自调动如许之多的精锐禁军! 汤思退顿时就坐不住了,便对同桌几位尚书侍郎拱手道:“汤某刚刚收到一桩紧急消息,需要马上返回处理,实在抱歉的很。” 众人正觉此时气氛尴尬,一听汤思退要走,正好求之不得。 便有人道:“吾已不胜酒力,正要与汤相公告辞。” 那个便说:“老朽年纪大了,早就支撑不住了,汤相公这是体谅老朽啊。” 于是一行人纷纷起身。 待他们走过一路大厅时,张孝祥、杨沅等人便也站了起来,向他们微笑拱手。 王二少那钱已经花了,再想要回来怎么可能?小二有赏钱的好吧。 于是乎,现在张孝祥、杨沅等人,每人身边都挤了两三位姑娘,挤的都坐进他们怀里去了。 卢探花和萧榜眼的脸上还印着几个鲜艳的唇印,就连王二少身边,都挤了三位姑娘。 唯有刘国舅,被怕“撞衫”的姑娘们有意地回避着,留得一身清白。 汤思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别人听不见的冷哼,收回目光,便快步离去。 保守派的先生和激进派的后进,随着汤思退等人的半路退走,便让汤思退对晋王示威施压的目的彻底破灭了。 待汤思退等人离开,众人重新落座,卢承泽便道:“佥宪,汤相公匆匆而走,似乎有什么大事啊?” 杨沅就着箫韵姑娘的手,吃了一勺蟹黄,又就着念卿姑娘的手,抿了一口黄酒,这才淡淡地道:“汤相公国之重臣,公务繁忙一些,那不是应该的么?” 口中这样答着,杨沅便想,汤思退忽然如此仓惶,只怕是禁军出京的消息,被他知道了吧? 那个送信人…… 杨沅忽然记起,方才跟在汤思退身后的那个送信人,似乎有点面熟。 杨沅马上告一声罪,离席而起,走出“翠玉楼”大门,门侧立即闪出一个人来。 杨沅道:“汤相公身边有个送信人,盯着他,我要知道他最终去向。” 那人二话不说,返身便走,此时汤思退的马车刚被翠玉楼的伙计从后院儿驶出来,汤思退刚刚登上车子。 杨沅往廊柱后面闪了闪身子,沉思地想: 这个时辰才来报信,显然不是有意盯着禁军。 并非有意盯着禁军,却能知道禁军出动了人马…… 难不成是临安府? 不会是乔贞的人吧? 翠玉楼的一间卧房里,红烛已燃过半。 乔老爷倚坐在榻上,接过南鸢姑娘奉上的醒酒汤,看一眼身着轻袍、秀发披肩、一脸婉媚的她,神情有些复杂。 南鸢柔声道:“已不烫了,老爷把醒酒汤喝了吧。” 乔贞欲言又止,看一眼榻上的斑斑红梅,道:“你……想不到……,哎,你……可愿脱籍从良?” 南鸢大喜,守了这么久的身子,今天赌出去了,求的不就是他这句话么? 南鸢忙道:“奴奴愿意,愿从此侍奉老爷。” 乔老爷仰天长叹了一声,幽幽地道:“南鸢啊,你有所不知,本官虽略有经营,家里小有积蓄,可是以你花魁的身价,本官也不知够不够为你赎身之用。” 南鸢笑靥如花,柔声答道:“奴奴略有积蓄,平日里都交给庙里放‘长生库’生息呢,老爷若有需要,奴奴支用便是。” 第587章 猛药 轿中,汤思退端坐其上,送信人跪坐于毡毯之上,把马军司派出了三路精骑离京的详细情况对他说了一遍。 汤思退沉吟道:“三路人马,三千兵马,分赴不同的方向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汤思退陡然想起了他为难晋王赵璩,故意送去让晋王处理的三桩“造反案”。 难不成…… 不应该啊! 我大宋对于造反,一向是能抚则抚。 这三桩事件我都仔细看过了,最严重的也不过就是赶走税丁了,占桥收税,也不是严重到需要出动禁军的大事啊。 他不该着令地方抽调厢兵和差捕,去软硬兼施解决此事吗? 汤思退早就想好了对策,他要用这三桩案子为难一下赵璩。 与此同时,他在这里召集群僚,欢歌畅饮,也是对晋王赵璩一种无形的示威。 大宋惯例,对于这种围攻地方官、起衅闹事者,一向都是能抚则抚。 纵不能抚,这点小事儿,实则也只是地方官治下的一桩小事,着令地方官解决即可。 而他则会授意这些地方官,拖延不办甚至激怒那些乱民,让他们把事情再闹大一些。 到时候,他们就可以趁机在朝堂上向晋王施压了。 晋王束手无策之后,这个案子还得交给他来办理,他就可以对这几处起衅闹事的汰官裁吏大加优抚,平息其事。 然后…… 然后官家摩拳擦掌要裁汰冗滥的新政,便会就此夭折了。 可如今…… “本执政知道了,回复你家老爷,守好临安府。裁汰冗滥,令得民怨四起,地方上时有骚乱,但临安行在……不许乱!” “小人遵命!” 送信人恭应一声,退出车去,那车仍缓缓而行,他就利落地跳下车去,快步离开了。 暗中,两道人影交替跟蹑着,这人浑然不觉,带着两道人影儿,一直来到一户人家。 他叩了叩朱漆大门,大门未开,只开了一道角门。 开门的门子一见来人,便闪身让他进了门,再探头左右看看,然后把角门关上了。 暗中两道人影又捱了片刻,才悄悄走近过来,站在门口,抬头向门楣上看去。 “刘府!” 这是临安府专司律法事的监州通判刘以观的府邸。 两个人影互相打个手势,悄然退回了夜色之中。 …… 杨府,正房。 室中灯光柔和。 帷幔之中,突然探出一只柔荑,胡乱地想要抓住点什么,可实在没什么可以攀附的。 那素手便先抓住了床单,揪得床单团起,终忍不住,又一把扯住了床帷。 她硬生生扯下半扇帷子,露出一张潮红的俏脸,眼神儿迷离,额上细汗涔涔。 “姐……姐姐救我,丹娘……姐姐……” 鹿溪气喘吁吁地开始呼救了。 外间卧室里,阿里虎听到了自家大娘子的呼救。 可是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便果断放弃了“救主”的想法。 还是自己肚子里这個更重要啊,主母大人,对不住了,你……你再坚持一下,撑一撑也就过去了。 杨沅今夜没像萧毅然、卢承泽一样半推半就地留宿于娼家,可也被箫韵、漪菊、茶靡三位欢场高手撩的火起。 回来之后,便是鹿溪承受了这样无情的鞭挞。 如今实在捱不住,她就下意识地向丹娘搬救兵了。 当初这座宅子修建的时候,她就和丹娘约好了两人的房间相邻,住的最近不过。 “呀~” 两室之间的暗门儿开了,小青棠跑了过来。 发披双肩,光着脚丫,月白色的灯笼裤儿在足踝处笼了几迭,说不出的可爱。 “大娘子,我干娘说,洛药师说了,头三个月切忌动了胎气,大娘子您只能自求多福了。” 鹿溪就像溺了水,有气无力地招手:“臭丫头,我说……你快救我……” “好嘞!” 小青棠就等这句话了,顿时眉开眼笑,“吧嗒吧嗒”地就跑了过去…… …… 次日一早升衙,汤思退便叫人去请各位参政齐聚沈相官署。 随后他又派一人,去枢密院让杨存中到沈相官署相见。 众执政不知出了什么大事,纷纷赶赴首相官署。 因为次相魏良臣和参政张浚伴驾去了成都,所以赶到首相官署的就只有陈康伯、陈俊卿两位执政。 汤思退一到沈该面前,便怒不可遏地把枢密院擅自调动三千骑兵离开京师的消息告诉了几位宰执。 沈该听了,顿时色变。 枢密院居然绕开他们各位宰执,擅自调动兵马出京,此事可着实不小,一旦放纵,后患无穷啊。 沈该把白眉一耸,沉声道:“立即传杨存中来见!” 汤思退道:“首相,汤某已派人促请了。” 陈康伯和陈俊卿互相递个眼色,默默地坐在一边沉吟不语。 他们两个,陈康伯是坚定的激进派,与沈该、汤思退等不是一路人。 陈俊卿是官家做郡王时的王府教授,官家的铁杆儿,所以也是不会轻易对沈该、汤思退的意见表态的。 不过,对于枢密院越过文官宰执擅自调兵一事,他们其实也有些不满。 这倒不是因为觉得杨存中冒犯了他们的权威,而是因为他们认为如果让将领拥有了这样的权力,后果确实太严重了。 很多人是简单的二极思维,非好即坏,非友即敌,非此即彼。 这个世界是复杂多样的,哪有那么简单。 比如宋朝军事的强干弱枝、守内虚外政策,因为它后来产生的弊端,就被一些人彻底否定,把它从头到脚喷成了一坨屎。 孰不知它也是大宋的统治者汲取前朝的教训,从而做出的精心设计。 大唐的藩镇作乱,尤其是安禄山起兵后,一个月攻下东都洛阳,半年内打下京城长安,大唐名将连连折损,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强枝弱干,重兵在外。 突然冒出个手握重兵的反叛者时,国内根本无兵可用。 唐玄宗当时派出的封常清、高仙芝等名将,统领的都是刚刚成军不到一个月的老百姓,根本形成不了战力。 有了大唐的前车之鉴,又有了五代十国将领们轮番干掉老大,自己坐天下的“习俗”,大宋才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在当时来说,它就是最好的安排。 只不过,任何一种制度,都应该随着时局的变化而变化。 但是任何一种制度,在形成、稳定下来的过程中,一定会形成一大批既得利益者。 到了该做改变的时候,他们就会跳出来成为阻碍变革的阻力。 于是,曾经最优越、最合适于当时的制度,在该改变时不改变的情况下,最后就成了反噬的恶兽。 然后,后来者就把它做为一个教训,再次尝试研究出一种更加先进的制度。 但是,世间没有完美无缺的制度。 每一种汲取了前朝教训的新制度,在完成它的历史使命后,都会再次成为后来者的一个教训。 这个怪圈,一直打不破。 对于宋朝而言,它在建国之初便定下的这种最合适的军事制度,现在已经开始拖后腿,到了可以适度做出改变的时候了。 但是惯性使得很多人对此顾虑重重,不敢轻举妄动。 比如陈康伯和陈俊卿,他们是坚决站在官家赵瑗一边儿的,但他们也忌惮让武将拥有更大的权力。 文官的权力一旦失去了节制,他追求的是权倾朝野、唯我独尊; 武将的权力一旦失去了制约,他会干什么? 适度做出改变? 到什么程度算是适度? 一旦这个适度其实是不适度的,我岂不是成了天下罪人? 因此,陈康伯和陈俊卿也没有即时表态,他们要等杨存中来了,弄清楚原委再说。 杨存中来了,他刚一到,汤思退便咄咄逼人,向他质询起了擅自调兵一事。 杨存中坦然道:“首相、各位执政,杨某并未擅自调兵,杨某是受命于监国晋王,拿到令箭兵符,方才签署调兵之令的。” 汤思退道:“朝廷用兵,向来是枢密掌兵籍、虎符,三衙管诸军,帅臣主兵柄,各有分守。 帅臣概由文官出,战罢缴兵。请问杨枢使,此番调兵出京,以何人为帅臣,为何我等宰执,无一人知晓?” “帅臣由天子任命,这是规矩。帅臣必由文臣出,这可不是规矩。”随着声音,晋王赵璩昂然而入。 他就知道,调兵出京这事儿,瞒不了太长时间。 沈该等人纷纷离座施礼,见过监国。 赵璩摆摆手,走到上首,把沈该的位子占了,说道:“本王受天子所托,今为监国,代持天子权柄。 枢密院是受本监国所命调的兵,三司是受本监国所命出的兵,至于帅臣……” 赵璩向几位宰执看了一眼,道:“本王一共调了三千兵,分赴三处,每处不过一千。 不是甚么紧要大事,甚至用不到粮草辎重,地方官府便足以供应而不伤元气,因此未派帅臣。 兵贵神速,未及告知诸位大臣,这不,昨日发兵,今日本王便来告知了么?” 沈该眉头一皱,道:“不知监国往何处发兵,所为何事?” 赵璩乜了汤思退一眼,道:“这事儿啊,汤参政知道。” 众人一听,齐齐向汤思退看去。 汤思退急了,忙道:“下官也是刚刚知道调兵之事,监国调兵,下官着实不知。” 赵璩笑道:“调兵一事,你确实不知。为何调兵,你应该知道才是。 本王分遣兵马,去了婺州(金华)、东阳和会稽,这回汤参政知道本王为何调兵了吗?” 汤思退虽然早有揣测,还是脸色一变,道:“监国派兵,镇压三地叛乱?” “不错!” 赵璩笑吟吟地答了一句,突然把脸色一沉:“冗官冗吏之害,人尽皆知。官家裁汰冗滥之举,利国利民。 谁敢阻挠大政施行,就是国之罪人!趁机起衅闹事者,须以雷霆之势,迅速弹压,以儆效尤!所以本王不敢迟疑,迅速出兵了。” 汤思退顿时脸色发白,嘴里发苦,他没想到,晋王赵璩这么刚。 不对,不对,我早该想到的。 这位荒唐王爷,什么时候走过寻常路了? 送到面前的皇冠他都不要,派去传旨的太监硬是被他逼到了普安郡王候旨的宫殿,有什么事儿是他干不出来的。 陈康伯和陈俊卿脸色一变,陈康伯已然沉下脸色,对汤思退道:“汤参政,婺州、东阳和会稽有人作乱,为何本参政对此一无所知?” 陈俊卿目光冷厉,道:“汤参政,伱我同为参政,这等大事,陈某也不得与闻吗?此事,你可禀报了首相?” 汤思退慌忙道:“事起仓促,三处作乱,而官家又不在临安,汤某深恐出了乱子不可收拾,所以马上转呈监国处置了。哦,汤某是请示了首相的。” 沈该看了他一眼,抚着胡须,淡淡地道:“哦,汤参政将奏章转呈监国之后,确实向本相报知了此事,怎么两位参政尚不知此事么? 呵呵,本相想着,监国已经知晓此事,且等监国召我等议事时再共议此事即可,却不想监国有如此大魄力,竟尔乾纲独断,火速出兵了。” 沈该才不想替汤思退背锅,虽然他们的基本立场是一致的。 这个年轻人竟想拉他下水,差不多快差了一倍的岁数,跟他老人家打马虎眼? 沈老头儿马上就“声明”,他是在汤思退把三份奏章转呈晋王,造成既定事实之后才知道的。 而且,他不知道陈俊卿和陈康伯两位参政不知道。 但是,毕竟他和汤思退有着共同的对手——晋王。 所以,先刺了汤思退一下,叫他少拿自己做挡箭牌,但还是站在同一阵营,针对了晋王。 “乾纲独断”并不是皇帝的专用名词,不像“朕”这个字后来是从法律上明确做了规定的。 但它已经事实上成了专门用来形容皇帝的,虽然没有法律明文界限它的使用范围和使用人,却是约定俗成的皇帝用词。 可是,老沈头儿也失算了。 鹅王就是个不走寻常路的。 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听着当朝首相笑微微地“夸”他“乾纲独断”,恐怕都会诚惶诚恐。 可是晋王赵璩听了,却“鹅鹅鹅”地大笑起来。 “鹅鹅鹅鹅……,还是沈相了解本王,不错不错,官家仁厚,但太过方正了,做事不知变通,未免死板了些。比起官家,本王就是果敢利落,魄力非凡!” 赵璩洋洋自得地夸了自己一番,弄得众宰执哑口无言。 这本来最招人忌讳的一招,放在这位王爷身上,似乎一点作用都没有。 赵璩夸完了自己,摆摆手道:“所以,你们也不必问询杨枢使了,调兵的命令,就是本监国下的,合法合规,合情合理。” 赵璩冲杨存中一摆手,道:“杨枢使,你且回去吧,本王还有事,与诸位参政商议。” 杨存中微笑拱手道:“是!” 待杨存中退下,沈该白眉一皱,道:“监国,杨存中曾长期执掌三衙,三衙将领都是他的袍泽与部下,此为重大隐患,杨存中不该执掌枢府,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 赵璩颔首道:“沈相老成谋国,此言甚是。之前只因秦桧谋反,先帝驾崩,仓促间需要一位威望隆重的老将镇压三军。 如今,也该另择良臣执掌军机了。诸位宰执有时间可以磋商一下,挑几个知军事且强干的文臣报上来,等官家回来以作定夺!” “本王今日来,是另有一桩要事,须与众宰执商量。” 赵璩的脸色沉了下来:“朝廷裁汰些冗官冗吏而已,上合天心、下顺民意的事情,居然也能激起偌大的事端。 婺州、东阳和会稽与临安行在近在咫尺,尚且有人敢闹事,那么这新政推行开去,其他地方又该闹成什么样子?” 赵璩扫了眼几位宰执,加重语气道:“这件事,必须尽快商量出一个章程明颁天下!” “还有……” 赵璩从袖中摸出那三份奏章,往沈该的公案上一丢,似笑非笑地道:“婺州、东阳和会稽同时作乱,还是三个地方有人商量好了,同时把三份奏章送来?” 汤思退身上顿时一阵燥热,晋王居然注意到了三份奏章的时间差异。 他明着是在说地方上有人故意约好了同时闹事,向朝廷施压,其实是在点我吧? 奈何,公函上的这个时间,他改不了。 人家下边的人报给他的时候,也要签押以作收发,注明接送时间的。 这么大的事,又涉及那么多的环节、那么多的人,他控制不了,谁肯替他背锅。 不过,赵璩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未说破此事。 赵璩拍着桌子道:“我们大宋,年年有人造反,甚至月月有人造反。造反,什么是造反?判断依据,一个是目的,一个就是行为。 婺州府几个被裁汰的吏员领着族人乡亲围了婺州州衙,要求恢复他们的吏员身份,这就叫造反了?这是挟众闹事! 东阳几个被裁汰的税丁强占了桥梁,向路人强征过桥税,据为己有,这也是造反了?这是敲诈勒索,拦路打劫! 会稽一个被裁汰的主簿喝醉酒摔死了,被家人抬上公堂,把公堂做了灵堂,勒索好处,寻衅滋事而已,这也报造反? 身为一方正印官,屁大点小事都解决不了,不管什么事情,都随口冠一个‘造反作乱’的罪名往朝廷一报了事,朝廷要这样的官员何用? 尸位素餐,恬不知耻!历年以来,这样随口妄报‘造反’,懒政怠政庸政的混账官儿,又有多少?” 赵璩的声音掷地有声,在沈该偌大一个签押房里清晰地回荡着。 外堂的公员一个个摒气噤声,不敢言语。 赵璩握起拳头,往案上一捶,喝道:“这种混账事情,不能继续下去了。诸位宰执正好都在,咱们一起商量个章程出来!” …… 婺州府,几个被裁汰的吏员领着族人乡亲已经把州衙围了五天了。 双方非常和平,州衙闭门不署公务,围了州衙的百姓也不闹事。 州衙里有人出来买菜什么的一概放行,有时叫个“索唤”,也是让开道路,允许他们送进去的。 “放心吧,朝廷得了消息,必定派员前来招抚。到时候咱们几个不但能拿回裁汰的身份,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给个九品官当当。” “不错,这是咱们的好机会呀。不过,咱们就算做了官,这吏员的身份也不能丢了。 为官只有一任,这个吏员却是可以代代传承的,一定得交给咱们自己的子侄才行。” “对对对,正该如此。” 州衙里,知州何千臣在后衙里悠闲地喂着金鱼。 这几天不用开衙办公,他都快闲出屁来了,悠闲日子过久了,也觉得无聊啊。 拍了拍手上鱼食落下的渣滓,何知州悠然道:“看时间,朝廷派来的招抚大臣,应该快到了吧?” 旁边幕客师爷笑道:“按惯例,招抚之后,本地怎么也能免去一年的税赋,这可是老爷您对地方的一桩德政啊。 等老爷您离任右迁之际,这万民伞、卓异匾必然是少不了的。” “哈哈哈哈……”何知州笑了起来。 笑声未了,一名衙役便匆匆而至,急声道:“老爷老爷,朝廷来人了。” “哦?”何知州精神一振,道:“到哪里了,本官去……,不!本官被围在州衙里,去不得。你速去,叫围在府前的人,闹起来!” 那衙役苦着脸儿道:“朝廷的人已经到了州衙门口了,要抓捕带头闹事的那几个吏员,还要他们的族人乡亲立即退去,再要闹事,严惩不贷。 有人不听,上前抛掷石头,殴砸官兵,被……被一刀就砍了脑袋。” 何知州大吃一惊,道:“朝廷派来的是哪位招抚大臣,怎么如此刚烈?” 那衙役道:“没有招抚大臣,只有官兵,领头的是一位禁军的正将!” “快,快随本官去看看,祸事了祸事了,他们怎么敢的。” 何知州急急忙忙就往前衙跑,跑得气喘吁吁。 待他跑到前衙,令人抬下门杠,打开大门一看,就见府门前一片狼籍。 地上的铺盖卷儿都还扔在那里,墙根处的便溺,臭气烘烘。 州衙石阶之下,躺着一具无头尸体,脑袋滚在一丈开外。 吓得何知州腿儿一软,险些一跤坐倒在地。 第588章 雷霆(为过尽晓莺啼处盟主加更) 婺州府衙门外,除了甲胄鲜明的官兵,一个围衙的人都看不见了。 倒是那几个闹事的吏员全被摁住,五花大绑起来。 这些禁军,只砍了一个扔石头的混混,其他人便一哄而散了。 府前空地上,跑丢的鞋子都有七八只。 眼见如此一幕,何知州勃然大怒。 看见一人身着将领的冠戴甲胄,何知州立即指着他尖声大叫起来:“你好大胆子,怎敢擅杀人命!本官要弹劾你,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跟出来的州衙差役轰然称喏一声,就要上前拿人。 那位将军把刀一拔,刀只出鞘一尺,便吓得那些差官站住了脚步。 那正将上前两步,上下打量何知州几眼,沉声道:“你是本州知州何千臣?” 何千臣怒道:“混账东西,竟敢直呼本官名讳,既然知道是本官在此,还不跪下请罪!” 那正将一巴掌扇过来,就把他的幞头巾子打飞了出去。 正将厉声喝道:“奉监国谕令,婺州知州何千臣,玩忽职守,触犯‘疲令’,着即拿下,递京问罪!” 他一挥手,几個武士便一拥而上,把何千臣拖下阶去,抄过一条绳子就捆绑了起来。 何千臣又惊又怒,只气的浑身发抖:“反了反了,你们这些武人,这是要造反啊!本官绝不饶你,绝不饶你。” 他虽然嘶吼着,心中却是惊恐不已,难不成……朝廷真要治我的罪? 我大宋,这是要变天了吗? 古代官员理政,如果玩忽职守,也是有相应罪名的。 这种罪名主要包括“犯令”、“废令”和“不从令”。 “犯令”就是不让伱做的事,你却做了; “废令”就是:该你做的事,你却没做; “不从令”就是你虽然做事了,做的却不是你职权范围之内的事。 这几桩罪名,严重者是要入刑事罪责的。 那员正将离开临安之际,就已得了上峰的嘱咐。 不然的话,在文官的积威之下,他还真不敢对一位知州如此不客气。 但是现在他底气甚足,自然毫不畏惧。 一巴掌打飞了何千臣的幞头巾子,那正将只觉身心舒泰,便大声喝道:“闹事的吏员、不作为的知州,全部押回去。 袭我官兵的那名贼子,人头悬于城门之下,以儆效尤!” …… 东阳,九孔桥。 这是一座有九排墩柱的石桥,桥下河面宽二十余丈,最深处数丈。 距此桥上下数十里,也只有这一座大桥可供货车行走。 因此,那几个被裁汰的税官税丁强占了这座桥,两岸行人客商大部分都不得不交钱买路。 原本这桥只向行商收税,现在他们占了这桥,只要有人从桥上走,就得交“过桥钱”,一时怨声载道。 但这些人凶神恶煞的,却也无人敢予反抗,一些人不免就咒骂官府多事。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裁撤了他们? 现在把他们放到民间成了祸害,地方官府却又装聋作哑,只是坑了良民百姓。 因为他们见人就收税,导致这过桥的效率变得非常缓慢,两岸都堵塞了大量的百姓,在那儿缓慢地等待着交钱过桥。 忽然间,马蹄急骤,从两岸大桥通去的方向冲出来大批的官兵。 正等候过桥的百姓慌忙走避两旁,惊讶地看着这些突然涌来的兵马。 大桥两头设卡收钱的前税官税丁,依旧穿着他们在税监时的公服,挎着腰刀,对于交钱磨蹭的百姓打打骂骂的正在发威,忽然看见有官兵来,也是大为惊慌。 不过,他们倒不觉得朝廷官兵能有什么过激行为,甚至都不以为是为了他们而来。 大抵是……过道的官兵? 这个……就不要向他们收“过桥费”了吧? 有的前税丁想着,就扭头去看自己的头儿。 这时一员将领已经快马冲上桥头,勒马站定,拔刀在手,向前狠狠一劈,喝道:“杀!拦路抢劫者,一个不留!” 两侧官兵蜂拥而上,九孔桥上顿时一片刀光剑影。 等当地官员们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官兵也进城了。 那处九孔桥距县城几十里的路程,并不算近。 所以消息传到县衙、税监衙门的时候,官兵已经清理了现场,恢复了交通,载着那些尸体进城来了。 要不是他们在城门两侧立下了高竿,悬挂尸体耽误了些功夫,只怕他们要比报信人来的还早一些。 他们赶到衙门之后,二话不说,就以“废令罪”把县太爷和税监大使一并抓走了。 来时如风,去时也如风。 …… 会稽这边倒是没出人命。 公堂早已做了灵堂,做法事的和尚、道士轮番上阵。 那个醉酒摔死的主簿家人已经盘算好了,这声势要闹的越大越好。 现在付了做法事的费用若是有十贯钱,回头向官府报账就可以报一百贯。 总之,不会吃亏就是了。 前衙闹的欢实,县太爷就关闭了前衙和后宅的大门。 前堂办丧事,后宅里,县太爷还是好端端过他的日子。 那位虚占了一个官职,却只领俸禄并不做实事的主簿,每年都要给他一笔孝敬的。 类似这种塞在各个衙门里只占个名额的官和吏并不少,他们都要给他这位县太爷一些“孝敬”的。 裁汰了这些人,他就少了一笔收入,而且不能塞人进去,损失的还不只是钱,对他广结人脉岂不是也大有影响? 所以,他很默契地让出了公堂,由着那些人闹。 此事,就让朝廷头疼去吧。 按照惯例,相信最后的处置结果一定会皆大欢喜。 但是,他盼啊盼啊,终于把朝廷的人给盼来了。 朝廷的人一到,就以“废令罪”把他给抓了。 那位主簿的家人正披麻带孝地在公堂上轮番号啕,忽见县太爷被打入囚车,顿时目瞪口呆。 这时那领兵的正将走上大堂,一脚踢翻了火盆,用刀鞘扫翻了灵位,冷冷地向他们一望。 连一句话都没说,他们就逃了。 最后还是外面的官兵把他们堵住,他们才想起来,自家老爷还躺在县太爷公案上架着的棺材里面。 他们赶紧把棺材抬下来,一声不吭就跑了。 …… 很快,晋王监国之后,对大宋全国颁布的,加盖了双龙印的第一道“令书”就颁布了。 “令书”是监国发布的政令,其效力等同于诏书。 晋王赵璩在“令书”中严厉批斥了多年以来,各地官员滥用“造反”罪名的现象。 他勒令各地官员从此谨慎甄别,严禁懒政怠政,甚而为谋一己私名,坐视甚至纵容地方事件的发生。 赵璩言辞犀利,毫不掩饰地揭露了一些官员之所以如此作为的私心用意,让一些曾经有过此种作为的地方官员看了,就已羞的无地自容。 在此“令书”之后,还附了婺州、东阳、会稽三地官员当初上奏朝廷有人谋反的奏章抄文,以及朝廷对三地官员的处置结果。 监国晋王对三地正印官做了处置,婺州和会稽两地的正印官皆罢职为民,东阳的税监大使罢官为民,县令不仅罢官为民,且他坐视刁顽拦路打劫却毫无作为,流放五百里。 如此雷厉风行之举,顿时震动了朝野。 吏部趁机发起了第二拨的清冗行动。 而地方上,一些州府县的正印官,也默默地烧掉了因为三个纺工讨薪、五个厢兵酒后斗殴,几十个村民为了争水械斗的“造反奏章”,打起精神,亲自去处理、解决这些纠纷事件了。 杨沅这里,似乎和最近这桩轰动朝野的大事件全无干系。 他看天上的月,吹人间的风,过着他普普通通的生活。 也就是在朝廷处置了几位地方官员之后,杨沅向晋王赵璩举荐了几位官员,认为他们可以胜任这几个空缺出来的职位。 比如陆游、范成大、虞允文、杨万里…… …… 这一日,正值杨沅休沐。 嘉国公主赵宁儿又来了侯府。 从小在母亲令人窒息的呵护之下,赵宁儿无论吃喝还是作息,都有着严格的规定。 她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的天性就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喜欢尝试各种新鲜事物。 可赵宁儿的天性却被束缚住了,以致越是精养,她的身体越差。 这段时间,皇后随皇帝侍奉皇太后离开了临安,赵宁儿可算是自由了。 有叔父赵璩撑腰,赵宁儿时常跑到杨家来玩,和阿蛮、青棠和小阿它成了好朋友。 尤其是阿它,阿它年纪最小,和她最聊得来。 所以今儿赵宁儿又迫不及待地赶了来,她本来和青棠姐姐、阿蛮姐姐她们约好,要一起去拈花小筑玩的。 结果一到杨府,正赶上杨沅要陪诸位夫人去洛氏医馆,赵宁儿就由阿它牵着手,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才几岁年纪,却最怕见郎中,最怕听见药字的赵宁儿,与她们走在一起,却全然没有了排斥的意思,把这也当成了一件有趣的事。 时间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多月了,今儿是薛冰欣她们几人来请洛医师号脉的日子。 洛承安先给丹娘号了脉,丹娘迫不及待地道:“药师,我……我怀的……是男是女?” 洛药师倒是没卖关子,含笑拱手道:“恭喜侯爷,贺喜夫人,如果洛某没有失误的话,呵呵,夫人怀的,也是个男孩。” 第589章 多子(为大禹治閖盟主加更) 丹娘惊喜的差点儿跳起来,腰杆儿挺的那叫一个直。 儿子诶,她一下就有了底气。 薛冰欣迫不及待地拉开丹娘,在椅上坐下,将手腕搁在桌上,对洛承安道:“有劳药师,给奴家看看。” “咦?” 手指刚搭上去,才号了片刻,洛承安便惊咦一声。 这一下薛冰欣不禁紧张起来,杨沅也怕出了意外,目不转睛地看着洛承安。 再号脉片刻,洛承安惊讶地看了一眼杨沅,叹息道:“侯爷您真是鸿运齐天,这是何等多子多孙的命格啊,这位夫人……怀的还是男孩!” 薛冰欣一听,顿时雀跃不已。 她紧紧拉住冷羽婵的手,因为不敢蹦跳,只能抓着冷羽婵的手摇来摇去的,摇得羽婵好不眼红。 鹿溪惊讶不已,加上盈歌的孩子,杨家一下子这就多了三个男丁? 杨氏一族以前一向人丁兴旺,可是到了杨沅这一辈儿,因为战争的缘故,却只剩下了他兄弟两个。 自从杨澈大哥去世以后,杨家更是只剩下了杨沅一人,想不到…… 这是下一代杨家就要重现枝繁叶茂的场面? 眼见阿里虎既期待又忐忑的模样,鹿溪微微一笑,善解人意地拉她上前道:“来,你也请药师看看。” 大腹便便的盈歌对阿里虎也更关照些,急忙道:“对对对,你快坐下。” 阿里虎在薛冰欣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坐下,强笑了一下,对洛承安道:“有劳药师了。” 人家三個女子怀的都是男孩,这让阿里虎心中压力特别大。 这要是自己怀的不是男孩,岂不是显得自己太没用了? 洛承安微笑地点点头,又伸两指,搭在了阿里虎的脉门上。 号了片刻,洛承安眉头一皱,又加了一指上去。 再号片刻,洛承安收回手指,看看杨沅,再看看阿里虎。 阿它忍不住道:“先生,怎么样?” 洛承安捋着胡须想了想,换了只手,重新搭在阿里虎的腕上。 这一回,阿里虎也不禁害怕起来。 刚刚她只盼自己能怀个男孩,现在却怕出了什么意外,心中只盼孩子能平安就好了。 过了半晌,洛承安才收回手,微微蹙着眉,道:“洛某号的未必准确,侯爷回头不妨再择良医,为几位夫人号一号脉。” 杨沅忍不住道:“洛药师何出此言?” 洛承安苦笑道:“因为,洛某为这位夫人号脉,依旧是……男孩。” 一时间,杨家众人全都呆住了。 一连四个,个个怀的都是男丁,有没有这么神奇啊? 不只他们有点懵,洛承安都有点自我怀疑了。 虽然一户人家连生几个儿子或者连生几个女儿的情况并不罕见,但是因为丹娘她们几人是前后脚怀的孕,这冲击力就比较大了。 杨沅也不禁有点怀疑,会不会是洛承安看错了?心里盘算着再去找位名医看看。 不过,这话自然不便当着洛承安的面说,杨沅笑道:“药师医术通神,近来为坊中贵人看病,调治好了不少人的身体。药师既然说是男孩,那必然不会差了。” 杨沅谢过洛承安,付了诊金,就要告辞离去。 赵宁儿好奇地对青棠道:“青棠姐姐,我是要有好多个弟弟了吗?” 青棠道:“对呀,等他们出生了,你可以领他们玩的。” 赵宁儿一听,顿时开心不已。 洛承安听赵宁儿说话,这才注意地看了她几眼。 待他看清赵宁儿的模样,眉头一皱,洛承安对杨沅问道:“侯爷,这位小姑娘是……” 杨沅一看他问的是赵宁儿,自然不会说破赵宁儿的真实身份,便笑道:“哦,她……叫宁儿,是内子的侄女儿。” 鹿溪是官家的义妹,官家的女儿自然也就成了她的侄女,杨家的孩子都是要称她姐姐的。 洛承安恍然,颔首道:“侯爷这个侄女儿,先天体质羸弱啊,应该好好调养一下才好。” 杨沅听了心中顿时一动,洛药师把医馆开在仁美坊,主要顾客就是仁美坊中的住户。 仁美坊的住户,多为达官贵人,其中许多都已年迈,体质较弱,需要调养。 而洛承安这方面特别出色,经他开方调养的人大多见效神速。 所以洛氏医馆的名声,如今已经迅速张扬了开去,许多其他地方的达官贵人,也会闻名而来,请他诊治。 这位小公主十分瘦弱,看着都叫人心疼,说不定洛药师有办法帮她强壮身体? 只是,赵宁儿可不是一般人,他哪敢擅作主张叫人给她医治? 此事,必须得请示了宫里才行。 杨沅心思电转,便道:“洛医师有妙手回春之神技,还请药师给我这侄女儿好生看看。 有什么调养的方法,也请告知杨某。至于是否接受调养,杨某也好先说与她爹娘知道。” 洛承安自然应允,便向赵宁儿招招手,微笑道:“来,小姑娘,到我面前坐下。” 赵宁儿最怕别人给她看病,不过刚刚丹娘她们号完了脉,却是个个喜笑颜开,这让她的恐惧心理大为减弱。 于是,赵宁儿便乖乖走过去,把手腕递到了洛承安的面前。 细细小小一截手腕,雪白的皮肤下面,青筋似的血管都清晰可见,真的是太瘦弱了。 洛承安看了,动作都格外轻柔了几分,把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搭了上去。 …… 两根手指从皓腕上轻轻撤下。 金玉贞微微倾身,问道:“医师,如何?” 那皓首白须的老郎中向金玉贞拱了拱手,笑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以老夫所切脉象来看,夫人怀的必是一个男娃。” 金玉贞微微颔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已经显怀了,此时侧卧在榻上,显得尤其明显。 金老太公和金父、金母,还有她的妹妹泰熙站在一旁,个个欢喜不已。 金老太公摆手让人带郎中下去看赏,金父已然迫不及待地道:“父亲,这已是咱们请来的第三个名医了。 三个名医都说玉贞怀的是男孩,哈哈哈,这可太好了。咱们玉贞王家主母的位子算是稳啦。” 泰熙则雀跃道:“我要当小姨了呢。” 小泰熙刚刚十三岁,身穿一袭传统的月白色高丽袍服,彩色丝带束腰,发梳单螺发髻,瓷白的肌肤,点漆的双眸,小小年纪已经出落的十分美丽。 相对于祖父和父母、妹妹的开心,金玉贞本人就淡定多了。 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个医士告诉她,她怀的是男孩,而她的心脏一向强大。 一连请了三位名医,个个都是这样的结论,这只是让她更加确定了而已。 是儿子吗…… 金玉贞轻轻抚着自己已经隆起的小腹,默默地想着。 真是好麻烦啊,是个姑娘多好,老娘只需要把你养得美美哒,知书达礼,琴棋书画,将来嫁个有本事的男人就行了。 可你偏偏是个男孩儿,王帅那家伙别的都能忍,想让我儿子占据他王家“世孙”之位的话,恐怕这只乌龟也不答应了。 不能打王家的主意,乌龟逼急了也会咬人的。 这个臭小子,老娘还得辛辛苦苦给你挣家产。 想到得给儿子留一份家业,金玉贞便想到了杨沅,孩子他爹总不能置身事外吧? 可是杨沅若介入过多,会不会引起金、王两家的怀疑? 她和王帅可以各取所需,但两大家族还要在高丽贵族中混,一旦传出些风言风语,两家都要丢了体面。 嗯…… 看着跑到面前,满脸欢喜,小心翼翼摸她肚子的小妹泰熙,金玉贞忽然便想,如果为了儿子出卖妹妹,似乎…… 不可原谅啊! 而且有朝一日妹妹知道了真相,一定会反目成仇的吧? 不行不行,这样可不行,我还是另想办法吧。 …… 东海之上,风已变成东南风向。 所以从东瀛往宋国去的船,在海上划着小之字形前进,已经无法像之前一样,鼓足了风帆破浪而去那般迅捷了。 甲板上,姬香和多子正在玩“羽根突”游戏。 这种游戏有点像羽毛球,参赛的双方各持一根木拍,把粘了羽毛的小球拍打过去,对方接住再反打回来,若是失手,就算输了一局。 这种游戏还有另一种玩法,适合风大的情况下玩。 此刻船头有风,她们用的就是另一种玩法,用珠拍把“羽毛球”颠上颠下,谁先接不住掉落在地,谁输。 而输的一方就会由另一方,把一道墨抹在输的一方脸上。 姬香的身手何等高明,她可是剑圣的弟子,真要是正面较量起来,小奈和花音也不是她的对手。 所以,多子皇后不可避免地一输再输。 一开始,姬香给她抹了两撇胡子,输到现在,多子脸上只剩下眼仁儿是白的了,看的姬香拍手大笑。 多子看她乐得跟个二傻子似的,嫌弃地撇了撇嘴,于是又呲出一口小白牙,惹得姬香更是大笑不止。 “撇什么嘴,我渴了,去给我斟茶来!” 看到多子的小表情,姬香立即发了威。 看着乖乖回舱去给她斟茶的多子,姬香往藤编的躺椅上一靠,惬意地悠荡起来。 被多子力压多年的大仇,如今终于报了。 她庇护了多子,避免了多子被她那个变态的侄太子侵犯,不过她也成功地把多子皇后变成了她的女仆,嘿嘿嘿嘿…… “砰!” 一盏茶顿在了她身旁的小几上,热茶溅到了她扶着摇椅的手上。 “哎呀,船有些颠簸,人家站不稳呢,真是对不起,姬香小姐。” 多子有些慌了,连忙谦卑地向她弯腰道歉。 姬香的怒火瞬间平息了,“算啦算啦,毕竟伱也没侍候过人嘛,笨手笨脚的,慢慢学吧,反正你要给我当一辈子女仆的,哈哈哈哈……” 是,我是没侍候过人,我就侍候过你这个女疯子! 多子腹诽着,慢慢退到姬香的摇椅后面,盯着她的头顶,唇边露出一丝诡谲的冷笑。 她随姬香离开京都之后,就去了博多津,现在又随姬香一起赶往大宋临安。 这段时间,姬香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贴身女仆,乐此不疲地使唤她。 而在此过程中,她从姬香和小奈、花音的聊天中,也获得了一个很重要的情报。 姬香被发配博多津后,其实一直混的不怎么样,只是仗着藤原家的名头,她才在博多名流中拥有了一席之地。 后来,她更是险些被大山寺贯主静海和尚谋杀。 她能有今天的风光,让平清盛将军奉其为上宾,让天皇也礼让她三分,是因为她攀上了高枝儿,找了个了不起的宋国男人做靠山。 此次前往大宋,姬香就是去见那个男人。 多子暗想,我逆天改命的机会,就着落在那个男人身上了! 只要我能把他对你的宠爱夺过来…… 多子似乎已经想到了自己慵懒地躺在摇椅上,姬香弯着腰侍候在她身边,像只小狗似的一脸谦卑讨好的模样。 于是,她的笑愈发狡黠而阴险起来…… 第590章 诊疗 清晨,远远的公鸡啼喔声刚刚传来,杨沅便张开了眼睛。 杨沅刚有动作,偎在他怀中假寐的鹿溪便也睁开了眼睛。 杨沅习惯每天早起练功,鹿溪原来经营小食店时养成的习惯,也要早起做种种准备。 现在她虽然是起居雍容、家境豪绰的贵夫人,这早起的习惯倒是没改。 因为她要亲自过问并陪同二哥早餐。 小青棠没回丹娘房中睡觉,小丫头精力再如何旺盛,也吃不消她的达达老爷师公姐夫…… 小姑娘使尽浑身解数,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才撑到主母大人重整旗鼓,然后她就滚到床榻里边呼呼大睡去了。 任凭身畔炮火连天,她都不带睁眼的,实在是太累了。 倒是杨沅,清晨起来便神清气爽、精神奕奕,实在是这门双修功法过于逆天。 鹿溪在大军压境时虽然溃不成军,此时却像雨露滋润之后绽放的鲜花,眼波儿,眉峰儿,柔媚明朗,有着一种气血充盈的健康美。 青棠小丫头也学了蛰龙心法,一样受益匪浅,只是小丫头嗜睡罢了。 鹿溪扭头看看床里,给青棠拉了拉踢开的被子,又在杨沅胸上轻轻捶了一拳,娇嗔道:“二哥好不颠狂,害得人家在青棠小丫头面前丢脸。” 杨沅低笑道:“娘子,二哥可是已经收着力了。” 鹿溪轻啐一声,甜蜜而满足地低笑道:“行啦,说你胖你就喘,二哥你最厉害啦,行了吧。” 杨沅看她羞笑的模样,一双卧蚕眼说不出的甜美,仿佛漾着蜜一般,忍不住俯身过去,轻轻一吻。 鹿溪唬了一跳,生怕一个不慎,惹得杨沅兴起。 若是大清早的再折腾一番,那她可就不只是在青棠一人面前丢脸了,赶紧便扯了扯床前的红绳儿。 外间屋里,小阿它听到铃声,便唤了四个使唤丫头进来,侍候主人和主母沐浴更衣。 阿里虎现在有孕在身,鹿溪打算这几天就让她敬杯茶,给她单独拨个院子,支几個使唤丫头听用。 如今流程还没走,但也不许她再早起侍候了,因此自可睡个懒觉。 杨沅和鹿溪刷了牙、洗手净面,更衣着靴,鹿溪自去过问丈夫的早餐,杨沅就在院中练起拳脚功夫。 等到太阳升起,身子彻底活络开了的杨沅重新洗手净面,把武服换了常服,便赶去花厅用餐。 杨沅家里不是特别讲究尊卑规矩,鹿溪不但深知二哥为人,她自己也不是作威作福的女人,不存在什么主母用餐,侍妾站立侍奉的规矩,都是同桌就坐用餐的。 只是紧挨杨沅右手边的位置一定是她的罢了。 不过,有孕在身的女子都比较贪睡,这么早起来陪着一起用餐的,也只有冷羽婵一人。 阿蛮昨夜虽未侍奉,但她年纪小,也是贪睡的年纪。 杨沅家里现在人口已经多起来了,前院后院儿的奴仆下人,丫鬟婆子,花丁厨子,门房马夫…… 再加上鹿溪是长公主,杨沅是侯爵,哪怕自己不喜欢摆谱,一些必要的规矩也得讲。 所以,杨沅家里现在一个月的日常开销,差不多在一千五百贯左右。 这里边包括各房妾室的月例钱,府中上下人等的薪水,府中每月消耗的柴米油盐,这还不包括赏赐用度,逢年过节的开销等,而且都是省不了的正常花用。 这么大的一个家,这些事就得有账册记录、勾当会计。 鹿溪嫌麻烦,原本想让丹娘管着的,但是丹娘不干。 虽说杨家不养闲人,杨沅这些妾室也都不是养在深闺的金丝雀,她们在外边都有事做,每个人每月收入都远超月例钱数十上百倍。 但管理府中账房、给上下人等发薪,那是当家主母的权利,哪怕杨沅和鹿溪不挑事儿,丹娘在这方面也是一向谨慎的很。 所以,鹿溪那张拈起炒勺时神采飞扬的脸,动辄就在灯下抓过算盘愁眉苦脸的模样,也是叫人忍俊不禁的一副精彩场面。 “夫君,鹿溪姐姐。” 冷羽婵向二人打声招呼,落了座。 看到鹿溪,冷羽婵的心情就好了许多。 毕竟现在不只她一个肚子不争气,大娘子都还没动静呢,她心里也就不那么急了。 她悄悄一个人去找洛药师看过了,洛药师说她身体并无问题,又告诉她这种事并不是夫妇好合了就一定马上就有,一年半载、三年五载才会有孩子其实也是常见的事,她这才放心。 放心只是放心她的身体没有问题,听说可能三年五载,她还是有点急的。 女人家凑到一起,就会喜欢比,仿佛天性使然。 哪怕是跟她好到可以以身代死,可以交托性命的好闺蜜薛冰欣,也不影响她暗暗较劲。 寻常大户人家的内宅女眷也会比,也会争,争男主人的恩宠程度,这与她在府中的身份、地位、权势、话语权,有着莫大的关系。 杨家这方面表现的比较好,杨沅受现代思维熏陶多年,有些东西是浸在骨子里改不了的,不会对着自己的妻妾摆出古代大老爷那种尊卑森严的态度来。 而且鹿溪这位当家主母性情温柔,不摆架子。 还有一点就是,杨沅不但允许他的妻妾出去做事,而且主动给她们找事做。 她们每个人都在不同领域负责着非常重要的事。 一个女人的眼界如果能够看到宅子外面去,而不是整天拘束在那个小园子里,就没有那么多精力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去研究那些毫无格局的宅斗小游戏。 就比如说,丹娘现在有孕在身,冰欣也有孕在身,换作寻常人家,哪怕她们自己性情敦厚,不喜相争,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将来在这个家里获得更多的资源,她们也会本能地去争。 哪怕这种争一开始是有限度的,是不影响彼此关系的,慢慢的也会斗出火气,开始勾心斗角。 但杨家不存在这种情况,你想给自己的孩子争取更好的未来,把你手上的事情做好就行了。 你现在的事业、伱现在的产业,就是他将来最大的凭恃。 所以,把心思多扑在自己的事业上就行了。 因此,现在有孕在身的,倒没太多心思,反倒是鹿溪和羽婵,其实是暗暗有点着急的。 她们已经有了如意郎君,总要再有了自己的孩子,人生才圆满啊。 “今晚二郎该宿在我房里了,趁着冰欣、盈歌她们都有孕在身,二郎陪我的时间多,一定要尽快怀上。” 羽婵一边吃东西,一边暗暗地想。 她就气不过,明明自己承受的比冰欣多,时不时还要替冰欣代打,怎么人家冰欣的肚子就那么争气呢? 杨沅和鹿溪、羽婵三人吃着早餐聊着天,四名丫鬟侍候在左右。 鹿溪知道二哥喜欢吃咸鸭蛋,上了桌后,便先取了一枚咸蛋,麻利地剥了蛋壳,把流油的咸蛋放进他粥里,这才自己用餐。 养生之学讲究早食不可油腻,所以早餐没有太油腻的东西,但品种花样实也不少。 杨家早餐的粥食、面食、馄饨等,都各有两三种。 甜的咸的没馅儿的带馅儿的,点心也有四种,在豪门之中,这已经算是节俭的了。 杨沅先问了羽婵几句和钝恩城、九连城的军需贸易情况,又对鹿溪道:“鹿溪,今儿你进宫一趟。” 杨沅挟了口流油的蛋黄抿进嘴里,对她笑道:“巳时过半再去。” 鹿溪眯起了眼睛,狡黠地道:“巳时过半,那是晋王平时进宫请安的时候了,二哥你又想骗人家替你做什么啦?” 杨沅瞪了她一眼,道:“我有那么奸诈吗?” 鹿溪笑眯眯地对冷羽婵道:“羽婵觉得呢?” 冷羽婵摇摇头,一脸的无辜:“人家都被忽悠傻了,看不出来。” 鹿溪赶紧掩住嘴,便哈哈地笑了起来。 “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杨沅点了点冷羽婵,只换来“涡轮姬”雀舌一探,不屑地舔去了唇边一粒米。 杨沅又对鹿溪道:“是这样,之前你也听到洛药师所说的了,宁儿公主那小身板瘦弱的……,叫人看了就心疼。” 鹿溪恍然,道:“二哥是想征得宫里同意,让洛药师替她调理一下?” 羽婵本就是宫里出来的人,深知皇宫大内的规矩森严,不禁黛眉一蹙,道: “夫君这怕是出力不讨好,除非调治好了嘉国公主。否则,以后公主但有不适,皇后娘娘只怕都会怪罪到你头上。” 杨沅默然片刻,道:“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不过,坦白说,我真觉得,皇后虽然疼女儿,可她的做法,只会把孩子越养越弱。” 鹿溪的脸色也严肃起来,轻轻地道:“人家进宫陪太皇太后聊天的时候,就感觉……官家和娘娘,似乎对宁儿公主能否长大成人都不抱期望……” 杨沅道:“我现在自己也有了孩子,太明白那种心情了。我知道,那么多御医,都没调理好小公主的身体。 我……很可能是吃力不讨好,甚至一旦有变,从此就被皇后衔恨,但……我还是想试试。” 听到这里,鹿溪和羽婵都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鹿溪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为善积福,不昧己心。二哥,我听你的。” …… 满春院的青玥姑娘也在吃早餐。 青楼女子通常是晚上活跃,很少早起。 她们大部分都是过了晌午,才会慵懒地起床,食用“早餐”。 不过,青玥姑娘昨儿晚上收了人家一千贯的钱,却只是在状元、榜眼、探花那几位大才子身边撒娇弄痴,陪侍了几杯水酒而已。 五位公子,最后只有萧、卢两位留宿了,其中卢探花直接把陪他喝酒的三个姑娘全都拉上了楼。 青玥陪的是张状元,人家张状元酒席一散便告辞离去了。 青玥这一千贯赚的便格外轻松。 昨夜睡的早,她今儿起的就早。 青玥一边用餐,一边吩咐贴身丫鬟:“小云,叫辆车子楼前候着,一会儿用罢早餐,咱们先去‘会子库’一趟,再去香积寺上柱香。” 青玥去会子库,是把近来恩客给的钱取现。 她也是个善经营的,才不会把钱放成“死钱”。 她攒多一些就变现,存进“长生库”去吃息。 恩客的赏赐什么都有,金银、首饰、珠宝、会子和交子…… 直接付钱的还真没有,因为她虽然没有名列十二花魁,可也是一等一的名妓。 她的茶围钱就得几十贯,缠头之资最少五百贯起,谁会逛个青楼拿车拖几千斤铜钱来? 所以,她需要把这些东西都兑换成银两,再拿去香积寺存给该寺放贷。 宋朝时候,民间常用交易货币是铜钱和纸币(交子、会子),但金银在大宗贸易时,是可以充作货币使用的。 比如宋金两国清算榷品交易时,彼此不太信任彼国货币,又或者异地商贾有巨额交易时,担心会子、交子的兑换比率有浮动,会影响自己的收益,就会采取更有保障的金银交易。 寺院放贷,除了自有资金,也会吸纳存款,由此放贷获得的“利水”,再与存款者按一定比例分配。 由于放贷风险由寺院承担了,而且寺院有这个实力放贷和收贷,所以存款者收取的利息是小头,寺院拿的才是大头。 饶是如此,手里有大把现钱无处花用的人,还是会心甘情愿去寺院存款,而且是上赶着。 所以寺院要求来存款者统一交付白银,其他一概不收,懒得给他们进行各种汇兑换算,想存钱的人也只能乖乖按人家的规矩来。 …… 青玥姑娘所在的满春院,位于大瓦子。 离大瓦子不远的教睦坊内就设有一处“寄付兑便钱会子处”。 青玥乘着一辆清油车,带着贴身小婢,抱着自己的梳妆匣子,便往“会子处”赶去。 她得早点赶去,兑换了银两之后,还要往香积寺去呢。 等她赶到,教睦坊的“寄付兑便钱会子处”刚刚开张,还没有其他顾客来。 青玥带着贴身小婢便进了门,她也是此间常客了,店里掌柜、伙计都认识她。 一瞧她来,掌柜的便亲自迎出来,笑道:“青玥姑娘,这不是前儿个你刚来过么,这就又要取现了?” 虽然是来取钱的,但是不管是来换、兑还是取现,“会子处”都一样抽取佣金,所以对她客气的很。 青玥蛾眉一挑,矜持地一笑。 旁边小丫鬟便得意洋洋道:“我家姑娘色艺双绝,不知多少贵介公子舍得为我家姑娘一掷千金呢,前儿个才来过有什么了不起。” 掌柜的笑道:“小云姑娘说的是,咱们大瓦子十二楼,青玥姑娘是这个!” 掌柜的竖了竖大拇指,这时伙计给青玥上了茶来,掌柜的便示意可以开始验钞兑现了。 青玥点点头,示意小云抱起妆匣,跟着掌柜的进柜台,她则翘起二郎腿儿,悠闲地品起茶来。 青玥姑娘一盏茶还没喝完,就听柜台内侍婢小云惊呼了一声:“怎么可能!” 青玥疑惑道:“小云,叫嚷什么?” 小云的脸从栅栏处露了出来,小脸胀红着,快急哭了:“姑娘,掌柜的说咱们这会子,是假的。” 青玥一听,也有些懊恼,忙放下茶盏,走过去道:“有假会子?可恶,有几张啊,面额多少?” 小云带着哭音儿道:“掌柜的说,说……” 掌柜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道:“青玥姑娘,不好意思,你今儿拿来的这些交子会子之中,假的足足有一千缗。” “什么?”青玥吃惊地退了两步。 足足一千缗? 这是哪个天杀的坑我! 老娘出卖色相才换来的血汗钱呐! 这都有人坑我?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等等,一千贯? 青玥忽然想到,她昨儿晚上就刚刚收到一千贯。 到了青玥这个级别,是有足够的资本“跳槽”的,所以青楼和她的分成是七三分。 青玥前天才刚来取过现,正常情况不会这么快就又攒出大笔银钱。 就因为昨儿晚上碰上个豪客,一掷千金让她去给状元榜眼那几位才子侍酒,这才很快又攒了一大笔钱。 她图那客人给她的会子都是新的,所以交给满春院的分成用的是旧钞。 别是昨儿晚上收的那一千贯,就是假的吧? 青玥急道:“取来我看!” 掌柜的把假会子摊在柜台上,青玥一看,全都是崭新的,顿时怒火中烧。 果然是老娘昨儿晚上收的那笔款子。 青玥一把将假会子抄在手中,柳眉倒剔,道:“小云,咱们走,去翠玉楼找他们理论。” “慢着!” 掌柜的把脸一沉,道:“青玥姑娘,你不能走!” 青玥横了他一眼道:“怎么?” 掌柜的道:“对不住了,前些日子,临安府已经派人通知我临安所有‘会子处’,但凡发现大宗假会子,必须立即控制兑现者,并向临安府举告,违者与造假者同罪。 老朽也是没有办法,着实得罪了,还请青玥姑娘体谅。” “你……罢了!” 青玥气咻咻地重新坐在了椅子上,道:“你快派人去临安府举告吧,你不去,本姑娘也要去的。 哼!想占本姑娘的便宜,本姑娘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 …… 下午的时候,鹿溪带着赵宁儿和阿它出现在了洛氏医馆门前。 在他们后面,跟着七八名随从。 远处还有人警戒。 鹿溪现在是大宋长公主的身份,出入多些随从实属寻常。 不过,实际上这些随从中,有一多半是宫里的人,是保护嘉国公主的,这一点就不为外人所知了。 今天随在赵宁儿身后的,除了侍婢、侍卫,其实还有四个御医。 其中两个是医女,扮作侍婢. 另外两个是医官,一位是医正,一位是尚药,扮作随从。 鹿溪进宫时和太皇太后闲聊了小半个时辰,鹅王赵璩才姗姗来迟。 见他来了,鹿溪便寻个由头,说起了赵宁儿的身体调理。 太皇太后也心疼这孩子,但毕竟高了两辈儿,她不好表态。 可一生最喜背黑锅的赵璩却马上表示了赞同。 他养孩子倒也谈不上放养,毕竟晋王妃是礼部尚书的女儿,那也是一个贤良温淑的女子,儿女教育问题,她是一把抓的。 但是赵璩的孩子,却也没有一个金贵到赵宁儿这般地步。 结果这般精养,反而把孩子养的跟个小萝卜头似的,瘦得还没赵璩府上一只大鹅重。 如今听鹿溪一说,这位叔父大人的责任心也萌动了起来。 倒是太皇太后谨慎,虽见监国晋王和长公主统一了意见,还是提了建议。 她建议派御医和医女同去,在一旁观察。 如果这位民间神医开的方子,用的诊法,有可能对嘉国公主造成伤害,本着谨慎原则,就放弃诊治,待官家和皇后回来再说。 另外一条就是,可以针炙,可以食补,若开药方,哪怕御医觉得没有问题,方子也先不用,还是要待宁儿的父母回来再说。 赵璩还没说话,鹿溪先应下了。 她虽然疼爱宁儿,可也不愿冒险搭上自己丈夫的前程。 太皇太后的谨慎,也正合她的心意。 反正宁儿不是急病,本就是要慢慢调养的事情,也不差那几个月的时间。 “长公主殿下来了,快请,快请。” 一见他们一行人来,颜青羽赶紧迎出门来。 岳佩莹已经回西夏报讯去了,洛承安对外只说那位学徒小娘子回家嫁人去了,另外物色了一个专司抓药、制药的小学徒. 迎送客人、洒扫医馆一类的活儿,还是由颜青羽负责。 鹿溪轻轻摸了摸赵宁儿的脑袋,柔声道:“不要怕,不给宁儿喝很苦很苦的药汤子的。” 阿它拉着赵宁儿的手,鼓励道:“宁儿别怕,等看完了病,姐姐带你去瓦子里看幻戏。” “嗯!”被她们一鼓励,赵宁儿胆气壮了一些。 洛承安把他们迎到医室,认认真真地望闻问切了一番,了解了一下赵宁儿之前的饮食、作息和调理情况。 亏得她旁边就跟着医正和尚药两位医官,便冒充了宁儿家里的管事,答的清清楚楚。 待洛药师检视已毕,沉吟思索之际,鹿溪歉然道:“孩子从小药不离口,实在受不得那苦了,药师的诊疗之法,最好……能够避免用药。” 洛承安皱了皱眉,但是看看赵宁儿,细细的脖子顶着个大大的脑袋,一双大大的眼睛期盼地看着他,心中便是一软。 他点点头道:“若不用药,调理会慢一些。但……这孩子已经服过太多药物,再用药,实也麻烦。” 他认真思索片刻,说道:“由我每日施以一遍针炙,辅之以食疗。再教她每天练练五禽戏、八段锦一类的健身之术,百日之后,可见效果。” 医正听了,暗暗松了口气,只要先了解一下他的针炙之法,再看看他的食疗单子,应该问题不大。 如果是用药,所担的干系太大,他们也会紧张的。 赵宁儿身后两个医女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便道:“药师,我家姑娘虽然年幼,毕竟也是女子,若是施针,可否请医师隔帘指点,由小女子用针?” 洛承安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是说这位长公主原本只是民间女子么?她这侄女儿家里头,规矩这么大? 洛承安问道:“你懂针炙之法?” 那医女道:“我家姑娘自幼体弱,小女子本就是学医的,被我家老爷聘入府中,一直侍候姑娘。单手针、双手针,九刺法,十二节刺法,五荆法,小女子俱皆精通。” 洛承安听了,欣然道:“既如此,推拿之法,你也应该擅长了?” “正是。” “好,好,既如此,再加上推拿之法,效果更佳。” 那尚药御医微笑道:“那么,就请医师先写下用针之法和食疗之法,我家老爷视爱女如掌上明珠,叫老爷先看过了,也好放心。” 洛承安虽然觉得这一家子有些古怪,不过他行医多年,见过的规矩古怪的人多了。 尤其是那些达官贵人,很多都有怪癖。 所以,他也没有多想,便提笔写了下来。 反正他这用针之法和食疗之方因人而异,随时调整,也不怕被人学了去。 临安府这边,得到“会子处”送来的消息,正苦于假会子泛滥,却始终追溯不到源头的刘以观听说一下子截获了这么多假会子,顿时如获至宝。 他马上亲自带人,快马加鞭,直奔教睦坊而去。 第591章 事发矣 刘以观带着临安府推官、司法参军、捕头捕快等一大票人,匆匆赶到了教睦坊的会子库。 青玥姑娘一见这般阵仗,不禁紧张了起来。 刘以观一到,立即向她发起讯问,青玥不敢怠慢,马上向刘通州说明,这会子是她在翠玉楼接待客人时收到的,并详细说明了当日情况。 刘以观也知道汤相公在翠玉楼宴客的事,还知道杨沅带人也去了翠玉楼,最后竟以汤相公匆匆离场作为结局。 此事,早就在临安官场里传开了。 刘以观如今也不知道出钱让青玥陪侍杨沅等人的,究竟是什么人。 当下不敢怠慢,他立即带上青玥主仆,收缴了假会子,马不停蹄地又赶去了翠玉楼。 翠玉楼中此时十分安静,上午不开张的。 但刘以观一到,直接封了全楼,带着青玥主仆进去拿人讯问。 翠玉楼的人一见是临安府专司律法的刘通判亲自带人赶来,一个个战战兢兢,惶恐不已。 唯有水芙慵懒起身,不以为然。 刘以观知道她是汤相公宠爱之人,却也不敢得罪她,对她十分的礼敬。 青玥姑娘很快就认出了那晚从中接洽,引她下楼款待五公子的那个小二。 刘以观又向小二询问一番,小二听说付给青玥姑娘的会子是假的,顿时害怕不已。 他不敢隐瞒,立即把他所知一一供述了出来。 刘以观听罢,马上叫司法参军带些人,去当日收了会子的其他几位名妓处,查看她们收到的会子是真是假。 刘以观自己则带着那小二风风火火地又奔向龙山市去了。 至于青玥等一干涉案人员,真相未曾查明之前,全部收监待审。 走在路上,刘以观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他觉得,困扰朝廷许久的这桩金融大案,似乎就要在他手中破获了! …… 洛氏医馆里,洛承安将他的针疗之法说了一遍。 两位太医私下交换了一下意见,从洛承安所说的用针的经络、穴道来看,没有对身体有害的地方。 他们甚至能从洛承安所说的针炙之法,大概看出它的用处。 其实治疗不同的病症,涉及的经络、穴道,也就是相对应的一些经络和穴道,并不会因为你的医术更高明,就发明出别的名医压根儿不知道的新的穴位出来。 区别只是,行针手法的选择不同,以及所涉经络、穴位的用针先后顺序和时间不同。 这個才是每个医士凭着自己对医术造诣的深浅,以及对于相应病症的理解,所进行的独门规划。 既然洛承安的医案中所涉及的经络和穴位并没有害处,且太皇太后已经默许,监国晋王已经同意,他们也想看看效果。 毕竟他们俩是不可能天天跟着小公主出来的,看过一次,更放心些。 于是,洛承安便把小公主请进内室,由两名医女侍候。 他则在帷幔之外,按照之前已经讲解了一遍的医治方案指点用针。 杨沅、两位医官、鹿溪、阿它等人就等在帷幔之外。 两个医官小心替公主宽了衣裳,只着小衣趴在医榻上。 尽管还穿着小衣,也可见宁儿那小胳膊小腿儿,瘦的厉害。 一瞧两位医女拿出银针,小公主又慌张起来。 从小不停地用药、针治,让赵宁儿对此充满了恐惧。 以前有母亲陪在身边,握着她的手安慰她还好些,此时陌生的环境,又没有母亲安慰,赵宁儿十分惊恐。 虽然她也知道大家都是为了她好,所以很懂事地没有叫喊、拒绝,可她瘦削的身子因为恐惧和抵触绷得紧紧的,两个医女手中的银针竟然刺不进去。 一番折腾下来,生怕弄疼了小公主的两个医女折腾出一身汗来,赵宁儿体质弱,更是精疲力尽。 阿它隔着帷幔听到诊治不顺利,便掀开帷幔一角,钻进去安慰,结果却还是不管用。 赵宁儿拉着她的手,只是默默地抽泣、流泪,把阿它也弄慌了,忍不住陪着哭了起来。 鹿溪听到动静,忙也进去安慰,还是没有效果。 外边两名太医急得陀螺一般,最后向杨沅道:“侯爷,要不还是算了,小……小姑娘胆子小,抗拒针疗,一旦有个好歹,侯爷也不好向她爹娘交代啊。” 算了,也就意味着放弃,这孩子…… 想到赵宁儿那瘦弱的连她爹娘都绝望的不认为她能长到成年而不夭折的模样,杨沅狠了狠心。 还是再试试吧,洛药师给仁美坊那些老迈苍苍的官绅调养,水平如何,可是众所皆见的。 也许这会是小公主唯一的机会,一旦皇后回来,更不可能了。 可如何哄得小公主听话呢? 杨沅急急一想,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便道:“宁儿,你乖乖听话,放松身子,针炙不疼的。 你若听话,我就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听,好不好?” 赵宁儿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问道:“姑父要讲什么故事呀?” 杨沅清咳一声,道:“这是一个真假千金的故事。有个小女孩,她叫顾晚,是个孤儿,从小被丢弃在慈幼院。她长到……九岁的时候,被亲生父母寻到了,把她带回了家中。” 杨沅想着赵宁儿年纪小,如果说个十八九岁,这位小听众未免没有代入感,所以便选了个只比她大两三岁的年龄。 “顾晚这才知道,她的亲生父亲是临安首富,她还有五个哥哥,每个都很英俊,也很有本事……” 赵宁儿听的开心起来,忍不住接口道:“她以前好可怜,这下终于苦尽甘来了。不过,她家里那么有势力,怎么会把女儿丢了呢?” 杨沅暗赞一声,到底是皇家之女,从小培养,小小年纪,还有这个脑子。 杨沅便道:“那当然是有原因的啦,不过这个秘密要慢慢揭开。咱们先说她被认回去的事。” 赵宁儿柔柔地答应一声,心想,被认回去了,就一家宠、一家爱呗,还有什么事? 却听杨沅道:“顾晚儿回到顾家,才发现她失踪之后,母亲悲痛欲绝,父亲便收养了一个与她同名的养女,名叫瑶瑶。 她的爹爹、娘亲还有五个哥哥,都很宠这个养女瑶瑶。他们怕晚儿回来会让瑶瑶不开心,所以就告诉晚儿,不对外公布她的真千金身份,对外只说她是养女。还警告她,绝对不许惹瑶瑶不开心……” “啊?”赵宁儿听得瞪大了眼睛,脑子有那么片刻,变成了一团浆糊。 她不“李姐”,她完全不“李姐”。 一见赵宁儿的注意力全被侯爷吸引了,两个医女互相递个眼色,急忙按照洛药师所说的步骤用了几针。 赵宁儿浑然未觉,愤怒地道:“晚晚的一家人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呀,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杨沅道:“这算什么,他们还让晚晚住比佣人还差的杂物房,衣服只穿瑶瑶穿过了不要的。 瑶瑶想把真千金赶走,独霸首富之家,她就陷害真千金。 她把娘亲的珠宝放到真千金住的杂物间,说真千金偷的。 她打碎父亲珍爱的古董花瓶,说是真千金摔的。 她故意滚下楼梯,说是真千金推的。 结果她说什么,家里人都信,谁也不相信晚晚的解释。 他们逼她罚跪,抽她耳光,饿她肚子……” 这回,就连鹿溪和阿它都听的怒发冲冠了。 两个医女都差点儿溜了号儿,赶紧打起精神,趁机下针。 外边,洛药师和两个太医已经皱起眉头,从病患的可能,开始琢磨这一家人是不是真的脑子有病! 难不成是疯疾?什么疯疾这般严重? 赵宁儿气的小脸通红,连声道:“姑父,后来呢,晚晚姐姐就这么被他们欺负吗?” 杨沅道:“晚晚从小是孤儿,很希望能有家人,能得到家人的宠爱,所以她一次次地忍了下来,还孝敬爹娘,对几个哥哥巴结讨好,希望他们能喜欢自己一些。” 赵宁儿气到发抖,恨得捶榻道:“可恶,可恶啊!” 接着,杨沅又讲假千金如何一步步陷害真千金,一家人认为真千金如何恶毒、阴险,最后断腿瞎眼,脸被毁容,赶出家门,捡垃圾度日,最后冻饿而死在阴沟里,还被野狗吃了…… 不说宁儿愤怒,鹿溪和阿它都鼻孔冒烟,要化身喷火龙了。 杨沅道:“这时候,被啃成白骨的晚晚,忽然重生了。也许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让时光倒流,顾晚回到了被亲生父母从慈幼院认回领走的那一天……” “然后呢,然后呢?” 赵宁儿和阿它几乎同时追问。 杨沅看了眼洛承安,方才他在讲故事的时候,洛承安就在不断提示着该用的针法和下针的穴位,听他所言,现在应该用针已毕了。 杨沅便道:“重生以后啊……,重生以后的事,咱们明天再说。你现在乏了,推拿一番,先睡一觉。” “姑父,我还想听。” “二哥,我也想听。”帷幔后面,鹿溪也入坑了。 杨沅道:“想听就等明天啊,因为顾晚重生之后,如何一步步复仇,揭穿假千金的险恶嘴脸,让她的父母家人痛悔不已的故事还很长很长,讲个三天三夜都讲不完,慢慢来。” “哦,那姑父明天一定要讲给人家听。” “好好好,一定讲给你听。” 洛承安这边又指点了几句,里边两个医女便为小公主起了针,开始轻柔地推拿身体。 赵宁儿体质太虚弱了,之前紧张挣扎就耗尽了体力,听杨沅讲故事又讲的几乎血管爆掉。 这气愤对她这种常年气虚体弱的人来说,倒是活络了血脉,但身体也更累了。 这时被两个医女一番推拿,眼皮就张不开了。 她迷迷瞪瞪的,犹自呢喃道:“姑父,不应该这样啊。就算宠爱养女,哪有亲生女儿一回来就这样虐待的? 假千金还没陷害她时,亲爹娘就已经让她住柴房了啊,首富之家,有必要这么欺负她么?这得是死仇之女才合理吧?想不通……” 杨沅笑道:“这种故事不需要脑子的,伱把脑子丢了,再听就会很好听了。” “哦,不要脑子,不要脑子……” 赵宁儿昵喃着,终于脑袋一歪,沉沉睡去。 …… 刘以观带着那名指认王二少的店小二赶到龙山市,此时已经是下午。 刘以观连午饭都顾不上吃,立即带人围了王家。 如此浩大的声势,去的又是龙山市上最富有的王家,登时引起了整个龙山市的注意。 许多商贾百姓,都赶来看热闹。 王老太爷闻讯慌忙迎了出来,打躬作揖地道:“官人是临安府刘通判?犬子烨然,也是在临安府当差的,还请官人赏个薄面,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老朽是生意人,搞出偌大的阵仗,可就影响了生意……” 刘以观微微一愣,道:“王主事是你的儿子?” “正是正是,王烨然乃是老朽的长子。” 刘以观双眼一眯,心中警铃大作。 听说这王家是龙山首富,别是他们这财,就是用了这样手段骗来的吧? 他那儿子,在府衙做官,正好做了他的掩护? 等等…… 王烨然…… 似乎是杨沅到临安府做通判时带来的人啊! 刘以观心思电转,脸上的法令纹便抿的更深了,宛如两道沟壑。 “原来如此,王员外,令郎是本官同僚,照理说,如果是小小麻烦,本官不该不予关照。 只是此案重大,别说令郎只是我临安府一主事,就算他是六部中一郎中,今天,也得跟刘某走。” 王员外听的脸色发白,颤声道:“刘通判,我们王家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啊?” 刘以观扫了眼四下围观的百姓,沉声道:“事关重大,在此张扬不得,叫你二儿子王烨凡出来。” 王员外惊道:“是我家老二犯了事?这个混账东西,他又惹了什么祸事了,快,快叫他来。” 王二少昨儿回来的晚,此刻才刚起没多久,穿着小衣,漱洗才一半,含着一口青盐拎着牙刷子就被人带了来。 刘以观把脸色一沉,喝道:“驱散围观百姓,封了王家宅邸,彻查府中一切,王员外父子全部带往临安府听候问讯!” 刘以观带着大队人马匆匆赶到龙山市,围了王府之后,消息便龙卷风般迅速传开了。 龙山市“寄付兑便钱会子处”里,一个来换兑的客人绘声绘色地对掌柜的讲了一番他的所见所闻。 待他一出去,那掌柜的便换了脸色,沉声道:“关门,打烊!” 店里伙计立即挂起打烊的牌子,上了门板,室内马上暗了下来。 几名伙计和账房都赶到了掌柜的身边。 掌柜的冷声道:“临安府偌大的阵仗,还能因为什么?必是咱们兑给王员外的会子,被人看出了真假。” 一个账房道:“未必是因为这个原因吧?那王员外不是要月底发薪吗?一个人领到的薪水能有多少? 拿去花用的话,即便收了会子的人很快就去兑现,应该也是混在他所收的其他会子、交子之中,怎么可能记得假的会子是何人付给他的,官府怎么能那么准确找到王家?” 掌柜的摇摇头道:“谨慎为上,咱们的会子,还有多少?” 另一个账房道:“还有十二万贯有余,再给咱们小半个月的时间,就能全兑出去。” 掌柜的咬咬牙道:“那些会子,慢慢再想办法花出去吧,大家取了财物便分头离开,先各寻去处蛰伏。 十五天后,我会在香积寺东墙外留下记号,你们再循记号与我汇合。” “会子处”里,立即一阵的鸡飞狗跳。 很快,他们挑箱笼的、背包裹的,一个个从侧门儿出去,便匆匆汇入了龙山市上拥挤的人群。 …… 汤府里,汤思退、言甚,还有兵部侍郎张舒宁,坐在汤思退的小书房里,正在吃茶聊天。 在翠玉楼时,惊闻晋王调兵出京,汤思退急忙离开,欲求证缘由,因此让杨沅一行人占了上风。 别看这只是一件小事,双方甚至没有明显的争锋斗气的举动,但是每一个人对它的解读不同。 有些人就是把这件事看成了新臣与老臣的一场交锋,而且新臣赢了,这让汤思退颇感郁闷。 汤思退叹息道:“先帝在时,君相互谐,君臣相契,我大宋朝堂一团和气。 如今官家,年轻气盛,纵容了这些投机钻营,一味迎合上意的佞臣,搞得庙堂乌烟瘴气,长此下去,如何是好啊……” 兵部侍郎张舒宁劝说道:“汤相公不必忧虑,鹰立如睡,虎行似病,似那般人物,不懂‘藏锋’之道,不晓得隐智省身、慎言节情,今日有多风光,来日便会遭受多少反噬!” 言甚目光微闪,也微笑道:“张侍郎所言甚是,纵观古今中外,似此等人物,有几人能得善终呢? 贤弟,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汤思退得他二人相劝,心气儿稍平,点点头,又叹息道:“汤某何尝不明白其中道理,只是蒙官家信任,身居宰执,汤某岂能独善其身便心安理得,坐视社稷被此等得意忘形之小人糟蹋。” 说完,汤思退又扼腕叹息不已。 正此时,府中老管家匆匆而入,走到汤思退身边,附耳窃窃私语了几句。 汤思退眉头一挑,起身对言甚和张舒宁道:“两位且坐,我去去就来。” 汤思退出了小书房,来到前厅中堂。 刘以观正端坐喝茶,一见他来,立即起身,拱手道:“汤相公。” 汤思退摆摆手道:“你我之间,何须客套,可是有什么紧要之事?” 两人是同年,只不过刘以观是三甲进士,官运也不及汤思退亨通。 但二人私交甚笃,只是从不张扬罢了。 偶尔会面,两人都是西湖泛舟,刘以观从不到汤府来。 所以他今日主动出门,汤思退便知道必有非常紧急之事,因此才撇下客人,马上接见。 刘以观肃容道:“汤相公,近来泛滥于市面上的假会子,怕是寻到了源头了。” 汤思退闻言大喜,道:“此案破了?是何人造假?” 刘以观道:“临安府中,正由府衙推官和司法参军对相关人等开始问讯调查,下官之所以匆忙面谒相公,是因为…… 就现在已知的情况,假会子的源头在龙山市上富贾王家,而这王市户……” “王市户怎样?” “这王市户,实则是为杨沅所用的人。杨沅大量生意,不便自己出面,都是由这个王市户替他在前面张罗。所以……” 汤思退的眼睛立即如鹰一般锐利起来。 “那又如何?如今流入市面的假会子,怕不有百万贯了?此等大案,不管涉及到谁,都必须一查到底!” 汤思退急急踱了几步,道:“你放心去查,汤某马上让大理寺和皇城司直接介入此案,辅助你们进行调查!” 汤思退冷笑道:“汤某倒要看看,有谁敢循私枉法、官官相护!” 第592章 目中无人 临安府的几位推官和司法参军分别审讯了涉案的各方人员。 翠玉楼掌柜、老鸨、大茶壶,满春院的青玥和小云,以及陆续从其他青楼提调来的各家名妓,还有敬睦坊会子处的掌柜和伙计…… 对他们的讯问其实只是做一个正式的笔录,过程很简单,所以远成的很快。 这些人的证词全部录完之后,就形成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直指龙山王家。 负责搜查王家的差官,从王家库房里把所有的会子和交子都抄了去,交给“会子务”做鉴定,从中又发现了足足两万贯的假会子。 这个发现,进一步把王家给钉死了。 刘以观从汤思退那儿回到临安府衙以后,就亲自提审了主犯王员外和他的二儿子王烨凡。 王员外的长子王烨然是临安府的一位主事,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他牵涉到案中,但也作为重大嫌疑人,被刘以观派人控制了起来。 王烨然刚被抓走,通判汪紫瑞就一脸阴沉地去了都厅。 一进乔府尹的签押房,汪通判就把乌纱摘了下来: “乔府尹,临安府乃我大宋‘行在’,中枢机要之在。下官才疏学浅、能力平庸,实在无法胜任临安府通判一职,还请府尹允许下官请辞。” 乔贞大感惊讶,连忙离案而起,笑眯眯地道:“汪监州,你这话从何说起呀,快快快,快请坐下,有什么事,慢慢说嘛。” 他把汪紫瑞按坐在椅子上,又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满面春风地道:“汪监州,天子脚下做官,本就不是易事,确实容易憋屈。 你难,本府更难啊。说说吧,你这是遇到什么麻烦了,看看本府有没有办法给你解决,那种负气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汪紫瑞冷笑道:“天子脚下做官,当然不容易,下官也不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京官难侍候嘛。可咱们大家都是同僚,就没必要给自己人再下绊子扯后腿了吧?” 乔贞脸色一变,道:“汪监州这是对本府有什么误会?” “与府尹无关,下官说的是刘黑鲶!” “刘黑鲶他……呸!刘监州他做了什么?汪监州,你别急,先喝口茶,慢慢说。” 紫瑞哪有闲心喝茶,梗着脖子道:“怎么?府尹还不知道吗?那王烨然是我北厅的人,是下官佥厅的一位主事,他刘通判说抓就抓,都不跟我汪某人打声招呼,这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 乔府尹,我的人,他想抓就抓,想拿就拿,我这个通判以后还怎么干?我的部下会怎么看我? 是,他刘通判是临安府老人了,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在临安府做事,树大根深,资历比我老,资历比我老就可以这么欺负人?” 汪紫瑞越说越怒,拍着桌子大叫道:“我汪某人也是两榜进士,是东华门外唱过名的好男儿,他刘以观何以如此欺我辱我!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乔贞忙安抚道:“汪监州,息怒,息怒啊。刘监州这個人嘛,自科举入仕以来,他一直就是负责律法事务。 久而久之,他这个人就变成了一根筋,只知道死扣那条例章程,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的。 本府与他共事久些,深知其为人,此人想来并非蚲有意冒犯汪监州,汪监州你就不要生气啦。” 乔贞好说歹说,一通温言劝慰,汪紫瑞的火气才消了些。 听到乔贞承诺,他会去劝说刘以观放人,便抓起乌纱,重新扣在自己头上,对乔贞拱了拱手道:“好,府尹一番好意,下官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那下官就回去听信儿。 今天晌午之前,下官要看到王主事囫囵个儿回来,要不然……,下官也不劳烦府尹了。” 汪紫瑞狞笑一声,道:“下官召集北厅上下人等,去他东厅抢人!” 乔贞一听吓了一跳,这汪紫瑞看着老实,怎么激怒起来竟是这般驴脾气? 这要真让东厅北厅大打出手,那还得了? 传扬出去成什么样子? 乔贞赶紧又是一番好言相劝,好说歹说才把汪紫瑞劝走。 汪通判气咻咻地刚走,乔贞的脸色就“呱嗒”一下就撂了下来。 假会子案已经有了重大线索? 为何作为临安府尹,我竟毫不知情。 他刘以观擅自抓了北厅的主事,这样的事,竟也不到都厅来向本府汇报一声…… 刘以观啊刘以观,伱还真当本府当成泥捏的了? 乔贞忍了半晌,才把火气压下,想想和气生财,不宜结仇,便出了签押房,往佥厅赶去。 佥厅的东判厅里,刘以观正在亲自提审王员外父子。 王员外听刘以观说,是他二儿子拿去拓展人脉的那一万贯会子是假的,而且从他府上还搜出了两万贯假会子,一下子就想起了龙山市的会子处。 毕竟这钱才刚换回来还没两天,他还没来得及发薪呢,这钱就搁在库房里。 而且儿子要钱的时候,他是特意给儿子拿了一万贯的新会子。 王员外赶紧把龙山市的会子处交代了出来。 刘以观冷笑道:“本官有所询问,你父子二人最好实话实说,免得皮肉受苦。 分明是你们王家印制、使用了假会子,竟然还想推诿到会子处去。 那会子处乃朝廷所设,你是在说,朝廷在印发假会子不成?” 王员外叫屈道:“通判老爷,小老儿所言句句属实啊!那家会子处就在那里。通判老爷你派人去,提了他们掌柜到案一问便知,他若不认,小老儿可以与他当堂对质。” 刘以观冷笑一声,马上唤过一个马快的都头,叫他带人立刻去龙山市,请那会子处的掌柜和王员外提及的相关账房先生以及伙计到案。 那都头刚刚退下,一名幕客就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对刘以观附耳低语了几句。 刘以观眉头一挑,挥手道:“先把王氏父子收监,待龙山市会子处的人到了再升堂问案。退堂!” 说罢,刘以观袍袖一拂,便去了二堂。 二堂里,乔贞一见刘以观,便微带责备的语气道:“刘监州啊,你执法如山、刚正不阿,一贯的铁面无私,临安府上下,谁不知道?就是本府,对你也是素来敬仰的。 可是,大家都是同僚,一点必要的交情还是要讲的。一点必要的面子,也还是要给的嘛。你说你,怎么就擅自拿了北厅的王主事。” 刘以观拱手道:“府尹,那王烨然之父与弟,皆涉及假会子的泼天大案,王烨然也未必清白。 下官如今正在侦破此案,唯恐他提前得到消息,会替他家人毁灭证据,所以才及时把他控制了起来。” 乔贞嗔怪地道:“事情嘛,你做的当然是没错的了。但是,你就先和汪通判打声招呼,又费什么力气呢? 结果惹得汪通判大为不满,如今跑来向本府抱怨,本府怎好不居中调停一番?我临安府同仁,应该一团和气嘛。” 刘以观这才知道,乔贞突然跑来找他,竟是汪紫瑞去向乔贞告状了。 刘以观便淡淡一笑,心中不以为然。 他虽然是地方官,但他一直是临安行在的地方官。 汪紫瑞却是从别的州县调过来的,资历比他浅,在京的人脉也远不及他宽广。 再者,汤相公已经暗示过他了,大理寺与都察院的对峙中落了下风,这让汤相公很不满。 汤相公有意把他调他去大理寺,做个大理寺丞,大理寺的三把手,用以钳制都察院。 所以,这个时候,他是该展露锋芒的时候了,回头与都察院相争,他都要冲在前面,还用在乎一个汪紫瑞? 呸!他什么档次! 再说了,汤相公如今虽然是执政中的第一人,却还不是宰相。 汤相公想调他去大理寺,也不能一言而决,他总要干出点政绩,汤相公才好在首相面前替他说话。 眼下,令朝廷深感忧虑的假会子案,就是实打实的一桩大功绩! 所以,刘以观不以为然地道:“府尹,这假会子泛滥的情况,朝廷是如何重视,府尹你是清楚的。 能让这么多的假会子流通开来,绝非普通的造假者能办到的。下官一旦有了线索,岂有不全力以赴的道理? 汪通判若是为了他的面子便埋怨下官,下官也无话可说,叫我放了王烨然,那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此案重大,就说下官刚把他抓来,转头就放了,下官又如何向部属们交代?下官不去,不能去!” “你看,又急!” 乔贞把刘以观按回座位,笑吟吟地道:“刘监州啊,你这霹雳火的性子,真该改一改了。 都是同僚嘛,不必要如此嘛,这样吧,那你去找汪监州解释一下你的难处,这总可以吧? 大家都是为了朝廷,都是为了我临安府的公事,何必把同僚之间的关系搞的这么僵呢?” “府尹,您一番好意,下官本不该不识好歹,只是下官自问,做事秉持一段公心,从无半分私情,既如此,又何必低声下气去向他解释呢? 他姓汪的来了我临安府才多久?下官在临安府又摸爬滚打了多少年了?让下官去向他低头,府中大小官吏们看了,又会怎么看待下官?下官不能去!” 刘以观正说着,便有一个押司跑进来道:“府尹、监州,大理寺寺正滕藤、皇城司下三指挥使吴一尘求见。” 这两个官儿都是六品,他们来见刘以观,那算是平级之间拜访,依“九见”之礼,用“拜见”就行了。 不过这押司一看府尹也在,便换了“求见”的说法。 州县吏员最是油滑,此中分寸,自然拿捏的极稳。 乔贞愕然道:“大理寺和皇城司派员来我临安府作甚?” 刘以观听那押司说大理寺和皇城司都派了人来,不禁心中暗喜。 汤相公做事果然雷厉风行,大理寺也还罢了,要让皇城司派员前来,是要请示监国的。 汤相公竟然也火速办到了。 见乔贞面露困惑,刘以观先吩咐那押司道:“快请。” 随后他便对乔贞道:“假会子案关系重大,朝廷十分在意。这不,大理寺和皇城司派员,就是来协助下官,共审此案的。 府尹呐,现在你也看出下官的难处了吧?上边的人都在盯着呢,下官岂敢怠慢、岂敢疏忽啊。 你说,那汪通判这种时候,还为了下官抓了那他北厅一个涉案的主事而闹事,是不是不顾大局,不成体统。” 乔贞的笑容有点凉:“刘监州的难处,本府又怎会不知呢?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汪监州那里,本府替你解释几句,你回头若有机会,还是该跟他打声招呼的。 好了,大理寺和皇城司既然来了人,你且去接待他们吧,本府往北厅去一趟。” “有劳府尹,恭送府尹。” 乔贞挥一挥手,无奈地叹了口气,便从东厅后门走了出去。 刚刚离开刘以观的签押房,乔贞的眼神儿就冷了下来。 呵,大理寺和皇城司派员与其一同勘问此案? 我乔贞身为临安府尹,对此竟一无所知。 呵呵…… 乔贞笑着,就去了北厅,一进汪通判的签押房,乔贞脸上的表情就变成了三分难堪三分假笑四分无可奈何。 “汪监州,本府惭愧……” 乔贞与汪紫瑞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直到汪紫瑞答应,绝不感情用事,带人去东厅大闹,这才讪讪地回了都厅。 汪紫瑞送走乔贞,站在门廊下默然半晌,忽地晒然一笑,便叫人把樊江樊主事喊进了自己的签押房…… 乔贞作为府尹,总揽临安府大小事宜,可不只是司法刑狱。 回到签押房,他便开始拟定临安府下一步的主要工作计划。 次日是三月十五,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是衙门“大排衙”的日子,乔贞便向全府公布了两项工作计划。 第一,前两天龙山渡的龙山市上,发生了一场火灾,烧毁了一幢大屋,这让乔老爷他非常重视。 临安建筑多为木制,且屋舍建造的过密集,防火问题非常重要。 一旦发生重大火灾,临安府主管防火的官员包括他这个府尹,都要被问责罢官的。 所以,乔贞让刚刚上任的南院通判冯墨林全权负责此事,带领一名判官、两名推官,以杨沅之前制定的消防条例为准则,对临安府及其附属码头的仓库、场,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消防整顿运动。 皇帝西巡时就已下旨了,待他归来之后是要举行一场盛大的阅兵式的,而且地点就在临安城内。 这就涉及到临安的市容市貌问题了,尤其是御街附近诸多的违建以及占道经营问题都要进行整顿。 这些问题,势必不能等到皇帝回京后再开始解决。 因此,乔贞便委派一名判官签头,由两名推官配合,再加上左右军巡院的人马,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清理整顿活动。 乔贞负责此事的官吏同样下达了严令,若天子阅军时,临安市容和交通出了问题,是要严厉问罪相应官员的。 当然,有罚就有赏。 乔老爷对临安府和三厅的小金库全部进行监管,其中资金,先用于市容美化和环境清理。 因为向户部申请资金是麻烦的,为了尽快完成这些事情,需要先进行垫付。 因此,在此期间,一切福利取消。 当然,如果在市容美化,建章建筑、道路清障和火灾防范方面表现突出的官吏公员,是有奖金的。 对此,“大排衙”时还神游物外,一门心思琢磨着假会子案的刘以观并没当回事儿。 他丝毫没有察觉,通过这两项事务,乔老爷已经把临安府司法系统的人拆了个稀碎。 这些人名义上依旧是由他这个主管司法的通判领导,但是这些判官、推官们,各有不可推卸的重要职责,都是需要直接向府尹汇报、负责的。 而且底下的小吏公员们的福利,也被乔老爷不声不响地控制了。 刘以观一方面是把精力都放在关乎他前程的这桩大案子上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乔贞这位正印官,在他心里一直没什么存在感。 虽然刘以观也察觉乔贞这些举动对他有一定的影响,但这些都不是制度,等事情完成,一切还是要“复原”的嘛。 况且,乔贞现在的所有举动,在他看来,怎么看都是在向官家献媚。 乔贞这些举动,和曾经的临安知府张澄为了讨好秦桧,“穷土木之丽”,为秦桧起造赐第,还有后来的临安知府曹泳,为秦家“童夫人”找猫儿,完全是一个路数。 刘以观对此很是不以为然,他要的是凭着响当当的政绩,堂堂正正地入职大理寺,而不是作为一个遭人唾弃的幸进之臣升官。 于是,依旧稳坐临安府衙署理公务的,除了刘以观和“泥菩萨”乔贞,就只有汪通判一人了。 随后,乔贞又上书监国晋王,保荐隗顺为临安狱的典狱长。 隗顺原是大理寺中一狱卒,当年偷偷背出了岳飞将军的遗体掩埋起来,多年之后待朝廷风向转变,才把遗体埋藏地点报与朝廷的那位义士。 当时,朝廷对他做了赏赐,但是并没有给予他官职。 因为不管怎么说,隗顺都是狱卒,是贱籍,当时他连个吏都不是,更不要说做官了。 况且,他的所作所为,对国人来说固然是一桩义举,但对于大理寺来说,就是个背刺者。 哪怕当时执掌大理寺的已经不是当年陷害岳飞的那批人,他们对此也颇为不喜。 因此,当讨论如何嘉奖隗顺的时候,当时的宰相万俟卨和大理寺的官员都建议给予物质奖励即可。赵瑗当时又刚刚登基,不好为这样的小事与他们争执,也就这么办了。 之后,杨沅担心隗顺继续留在大理寺狱,会受到同僚们的排挤,所以把他调到了临安府大狱,并且给他升了个牢头儿,勉强也算是吏了。 而乔贞此时就上了一本,向晋王历数隗顺之忠义,请求授予他临安大狱的典狱长一职。 宋代入仕,官员分为两种:一种是通过科举当官的,即“有出身”;另一种就是所谓的“杂出身”。 “恩荫补官”就是杂出身,皇亲国戚和中高级官员的子弟亲属都可以被恩荫补官。 但这种官的上限很低,而且一般来说,做不了正印官。 第二种也是科举入仕,因为宋朝的科举不只一种。 不过,只有杨沅他们参加的这种,是“正经”科举。 通过其他杂学科目考中的,只能当基层低级官吏,也属于“杂出身”。 第三种就是“流外入仕”,也就是从吏员“跃迁”为低级官吏。 这种是升迁最有难度的,需要立过大功,甲历上没有任何错误,而且有高级官员保举。 这使得大部分吏员毕生都没机会成为一个官。 因为哪怕他们的甲历清清白白,可是要拥有让朝廷都认为是功绩的功劳,那太难了。 但,隗顺恰恰就有这个资历。 谁敢说他冒死保全了岳帅的遗体不是大功? 所以,乔老爷这份保举奏章递到晋王赵璩那里,直接就通过了。 不过是个典狱长而已,正经出身的官员都不愿意做的小官,都不需要吏部走流程,监国批准盖章,也就即时上任了。 …… 临安府通判刘以观,大理寺寺正腾藤、皇城司下三指挥使吴一尘临手办理假会子案,暂时陷入了僵局。 因为按照王员外的供词,他们派人去龙山市上那处“寄付兑便钱会子处”,却并没有找到人。 他们看到的只是一片废墟。 “会子处”在王员外父子被抓的当天就起火了。 刘以观派员继续调查,竟然发现,这处已经开张数月的“会子处”竟然不是官办的。 会子处是假的,会子处的所谓掌柜、账房、伙计,也从不曾向官府报备过。 就是这样一个假“会子处”,居然堂而皇之的在龙山市正常经营了几个月。 他们换兑、取现,什么业务都能正常处理。 你来兑取现金,他们也会真金白银的兑给你。 所以几个月了,虽然临安市上不时发现假会子,却始终无人发现它的源头竟在这里。 在后世,曾有一位张姓奇人,在西安火车站附近的繁华闹市区开了个假的“派出所”。 结果这个“派出所”每天正常出警、正常办案,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都然没有人识破,也没有人过问。 这间假“会子处”,与之相比,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可是,因为这间“会子处”被付之一炬,相关人员也都人间蒸发了,所以最后的线索,还是只能着落在王家。 王家是龙山首富,钱财进出量大,与这处“会子处”接触最为频繁。 那么,王家究竟是受害者,还是“会子处”的幕后操纵者? 这个一时半晌的就说不清了。 再加上在王家库房里搜出了两万贯的假会子,足以抵得那“会子处”一两天的备用额度。 所以,在“龙山会子处”及其人员全部断了线索的情况下,他们就只能把目光放回到王员外身上。 刘以观从度支司、盐铁司、转运司和户部,借调了多名经验丰富的账房,对王家的所有账目进行了一番彻查。 人多力量大,在如此之多的“算学先生”的稽核之下,仅仅三天,他们就从王家的帐簿中发现了一笔笔数额巨大、数目惊人,但追本溯源,却并不在王家正常经营范围之内的财货流动的线索。 刘以观得到这个消息不禁大喜若狂,他的判断果然是对的。 王家就是伪装成受害者的阴谋者。 那个假“会子处”之所以能在龙山市上立足那么久,蒙蔽了那么多的商人,就是因为王家率先垂范,迷惑了别人。 那个假“会子处”极可能就是王家设立的。 王家的崛起时间本来就短,原本又是做灰色生意的,如今一查,立即就刨出一堆黑历史。 不过,刘以观无心追查王家多年以前从事灰色经营的勾当,他需要的是假会子的来龙去脉。 因此,从账簿中查到大宗来源不明、去向不明的财货记录之后,刘以观立即请来大理寺正腾藤、皇城司的吴一尘,给王员外来了个小型的“三司会审。” 刘以观把查出问题的一箩筐账簿,抬到了王员外的面前,高居上首,沉声喝道:“王莲生,本官查得你家账簿,有大宗财货来源不明、去向不明。你,还有何话说?” 王员外拿起一本账簿,随手翻了一翻,不禁仰天长叹。 刘以观脸色一沉,道:“王莲生,证据确凿,你还不吐实,难道非要受皮肉受苦么?” 刘以观向左右一示意,衙役们拿着拶子凶神恶煞地就要上前。 王员外忙道:“且慢。这些财货,自然是有来处,也有去处的。” 刘以观冷笑道:“那你还不从实招来。” 王员外沉默片刻,艰涩地道:“此事,你们听不得。” 刘以观大怒,拍案喝道:“混账东西,事实俱在,你还要故弄玄虚,来人啊……” 王员外不想受罪,赶紧道:“不是小民不说,实是另有苦衷啊。如果非要我说,那么……” 皇城司吴一尘眉头一皱,问道:“那么怎样?” 王员外吞吞吐吐地道:“那我只能……只能说与沈相公知道。” 大理寺腾藤惊讶地问道:“哪个沈相公?” 王员外道:“自然是宰相沈该,沈相公。” 堂上三人顿时打了个激灵,难不成…… 三人都以为这王员外是沈相的“白手套”,顿时提了几分小心。 大理寺正腾藤小心翼翼地求证道:“你这财货的来龙去脉,难道只能说与沈相公知道不成?” 王员外道:“嗯……,枢密使杨存中也是可以的。再不然,就请晋王爷来,晋王殿下也是可以的。” 堂上三人顿时勃然大怒,刚刚险些被这刁民唬住! 王员外若一口咬定这些财货与首相沈该有关,他们还真就不好审下去了。 这事儿怎么也得报上去,探一探上面的态度再说。 结果这王员外居然又说,枢密使杨存中也可以。 杨存中和沈该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好吗? 你要说他们俩会联起手来做生意,堂上这三位官员是打死都不信的。 更何况,这个王莲生居然还把晋王也给拉扯了进来,这就更加荒唐了。 刘以观抓起惊堂木,愤怒地拍了起来:“用刑,给我用刑!我倒要看看,这刁民的嘴究竟有多硬!” 第593章 几个衙差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控制住王员外,就把他的手指一根根地往拶子里塞。 别看这拶子就是几根木棍两条绳子制成,可十指连心,就只这一桩刑,就没几个人能熬过来的。 受刑之后,犯人的十指十有八九都要残废。 王二少惊的脸都白了,大叫道:“放开我爹,我来受刑。” 但他一动,便被两个衙差用水火棍在膝弯里一点,“卟嗵”一声跪在地上。 接着四根水火棍就交叉而至,将他叉在地上,再也挣扎不起来。 一個满脸络腮胡子的衙役,恶狠狠地把王员外的手指一根根塞进拶子。 王员外年轻时候倒也是个好勇斗狠的江湖人,这些年虽然养尊处优的,身子发福了,可胆气尚存。 他虽然脸色发白,犹自咬牙硬撑着。 这时,那个大胡子衙役却用细若游丝的声音道:“侯爷托我给您带个话……” 王员外愕然抬起头来,张大双眼看向那个大胡子。 大胡子衙役一边低声细语,一边把他的十指夹好,然后把拶子的另一头交到对面衙役手中,往后退了一步。 刘以观狞笑道:“用刑!” 两个衙役刚要作势拉动拶子,王员外便尖声大叫起来:“我招,我招,我招啊……” “啊?爹……” 正在挣扎的王二少忽然一顿,惊诧地看向王员外。 我爹这么没骨气的吗?你好歹受点刑,撑不住了再招,传出去是不是也好听一点儿? 不对,我爹要招什么啊?难不成那假交子真是我家造的?爹啊,你好歹别拿假交子坑你儿子啊…… 王二少这里疯狂脑补,那边王员外已经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双腿发软地萎顿在地上。 刘以观见状,不禁“嘁”地一声,环顾左右的腾藤和吴一尘两位监审官道:“我还当他有多大的勇气,看来也不过如此。” 腾藤兴奋地道:“王莲生,你既然不想再受皮肉之苦,那就快招,这假会子是不是你印制的,还是说你幕后另有其人?” 王员外哭丧着脸道:“什么假交子……小老儿实实在在是上了当啊。这都是那开假会子处的人干的,与小老儿无关。” 吴一尘一愣,问道:“那伱说招,你要招什么?” 王员外垂头丧气地道:“我招,招那大笔财货的来源,去向哇。” 刘以观顿时精神一振,他始终觉得,这王员外就是那制造假会子的同伙。 大宗来处和去处都不明了的财货,意味着就会有相应的大量货币流入市场。 如果这些货币是假的,正好用在这些大宗货物的收付上,也只有这样的大宗货物交易,才容易消化这么多的假会了。 这不正和如今已经大量流通于市场,导致临安物价高涨的现象相吻合么? 刘以观便森然道:“那你就说,你那大宗来源不明,去向也不明的财货,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王员外道:“小老儿……只是替人做事的,这大宗货物是小老儿替人从各地收购而来,集中交予那人,又从那人手中,收取海外珍货,分销售卖与各方,小老儿从中赚个差价而已。” 刘以观听的暗暗心惊,阴沉着脸色对腾藤和吴一尘道:“两位,想不到他们竟有这般手段,如此看来,只怕那假会子,已经大量流入各地方了。地方上的人更难辩识会子真假,我宋国经济,必将因此而遭重创。” 皇城司的吴一尘抱着几分侥幸道:“也未必吧?据我所知,他们印制假会子的铜版,已经被朝廷找回来了。” 腾藤道:“问题是,我们现在不清楚,在那些铜版被起获之前,他们已经印出了多少假交子,已经流出了多少假交子。” 刘以观脸色凝重地点点头,道:“藤寺正所言,正是刘某担心的。王莲生,本官问你,你那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王员外便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三个人的名字。 …… 从日本过来的商船快要抵达临安了。 由于对新金的军援贸易,现在开辟了钝恩城线路和九连城线路,所以高丽的金家和东瀛的藤原姬香,现在各自侧重于一条贸易线的经营。 近来临安物价飞涨,对于肥玉叶负责的物资采购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虽然贩卖“军火”向来暴利,但成本若是高了,官家的“封桩库”赚的银子不就少了? 而且商贾若判断物价还要继续上涨,他们就会惜售,这样一来,肥玉叶就难以购置到充足的货物。 幸亏有王员外这条线,使得他们通过水网,在许多地区建立了贸易网络,这才勉强抵销了临安物价飞涨、物资因之匮乏的影响。 肥玉叶不敢大意,今天正要继续去处理军需物资的采购问题,结果还没出门,就被老娘拦住了。 肥玉叶的母亲谈氏是个非常传统的妇人,性情温柔品质贤淑。 她丈夫肥天禄原是军中一员宿将,后来进了枢密院皮剥所,那是连同僚们都对他深怀忌惮的人物,一辈子强势惯了。 谈氏在丈夫面前,就只管做好一个贤妻良母的本份,任劳任怨的,从不敢干涉丈夫什么。 她这女儿也是个有大本事的,年纪轻轻就被宫里的内尚书折夫人看中,不仅认作干女儿,还支持她去机速房做了女官。 所以对于女儿的事,谈氏也一样从不干涉,毕竟论见识她也指点不了女儿什么。 但,又是一年春来到,女儿都二十岁了啊! 丈夫现在变易了身份,留在北国征战沙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她这当娘的若还不管,那女儿该怎么办?都变成老姑娘啦! 因此,她这个当娘的哪怕性子再柔弱,也不能不鼓起勇气干涉一下了。 谈氏想给女儿找个婆家,“陌上花”绣坊的肥姑娘,相貌人品名闻四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登门保媒的早就快把门槛踏破了。 只是女儿一向不考虑终身大事,丈夫又宠溺女儿,她也不敢说什么。现在丈夫不在家,女儿一到二十岁,谈氏心里的危机感顿时就重了,所以她就拦住女儿,想让女儿见见媒人,或许就有投缘的呢。 但肥玉叶现在满脑子都在盘算着筹措货物的问题,哪有心思琢磨这个,当即一口回绝。 谈氏的眼泪马上就流下来了。 肥玉叶一见也是无奈,只好讨饶道:“好啦好啦,我听娘亲的,见见见,我见还不行么?” 谈氏大喜,忙拾袖拭泪,道:“当真?那母亲马上给你安排……” 肥玉叶道:“我今天有事,明天……明天也不行,后天吧,后天见,成了吧?” “也好。只是……,女儿呀,你现在也不在机速房当差了,还是早出晚归的不着家,你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家,会招人说闲话的……” “娘啊,你再说,我可谁也不见啦。” “好好好,娘亲不说了……” 谈氏一见女儿发嗔,马上又软了,赶紧应承下来。 肥玉叶道:“女儿真是有事,而且是大事,这是对爹爹也大有帮助的事。女儿只能说这么多,娘亲,我先出去了。” 肥玉叶走到花厅门口,“哗啦”一声,刚把房门打开,四杆红缨枪就顶在了她的胸膛上。 皇城司下三指挥使吴一尘,一脸淡定地站在四名皇城司亲事官后面,在他后面还有大队官兵和临安府的捕快。 肥玉叶眉头一皱,道:“你们做什么?” 吴一尘冷冷地道:“肥姑娘,你的事发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吴一尘把手一挥,喝道:“拿下!” 马上就有一个衙役冲上去,“哗愣”一声,就把锁链套在了肥玉叶的脖子上。 …… 后市街上,“三元珠宝行”门口,聚集了大批看热闹的百姓。 大理寺正腾藤负手站在店门外,捕快们把里边的掌柜、账房、伙计们都赶了出来,又把门和窗一扇扇地交叉贴上盖着官府鲜红大印的封条。 “砰!”最后一道门户也关上了,先下了锁,紧跟着,又是两条封条交叉贴了上去。 腾藤看看搜查出来的那一箱箱的账本儿,淡定地吩咐道:“留八名捕快在此看守,把账本和掌柜、账房,带回临安府!” 一行人便押着一众嫌犯,抬着一箱子账本排众而出,扬长而去。 …… 仁美坊,很多人家都有人站在大门口,眺首望向那座极为醒目的“三元及第”状元牌坊。 距离侯府最近的是洛氏医馆,医馆门口,洛承安和颜青羽并肩站在阶上,抻着脖子看向侯府大门。 一队临安府的捕快官差已经围了侯府,刘以观一身官服,肃然站在洞开的朱漆之门之下。 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两道法令纹犹如刀刻斧凿一般森然。 王莲生招供了,隐藏在他背后的是两个女人。 那两个女人,一个是曾经任职于枢密院机速房,现已罢黜为民的肥玉叶。 另一个叫薛冰欣,和肥玉叶一样曾经是机速房女官,现在是杨沅的妾室。 这两个女人背后的那个男人,就是如今的朝廷新贵杨沅。 真是叫人吃惊的真相啊,不过,仔细想来却又非常合理。 如果不是他们这样的身份和背景,又怎么可能从“行在会子务”盗走铜版,有能力制造出印制会子的专用油墨和桑皮纸呢? 不过,考虑到杨沅如今的身份,实施抓捕之前,刘以观还是再次秘密拜访了汤思退。 汤思退一听此案涉及到了杨沅,一双眼睛顿时如同见到了猎物的鹰一般亮了起来。 他急切地向刘以观问道:“你有几分把握,可以确定王员外幕后之人就是制造假会子之人?” 刘以观想了一想,沉声道:“六成!” 汤思退听了,便微微皱起眉来。 杨沅是朝廷新贵,官家和晋王都非常器重,而且此人官声名望实在太高,一旦抓了他,最后却证明他与此案没有关系,那就被动了。 他和这位朝廷新贵之间的关系并不好,一旦证明杨沅是被冤枉的,他堂堂宰执,至少逃不脱一个公报私仇、挟怨报复的名声。 六成的把握……,于他而言,还是太小。 因为他现在正积极筹谋拜相,在此期间,还是谨慎第一。 刘以观见他迟疑不决,便道:“哪怕杨沅与假会子案全无关系,他也犯了大罪。” 汤思退精神一振,忙道:“此话怎讲?” 刘以观微笑道:“大宗财货走的都是暗账,这也就意味着,他偷税了,而且偷了很多税! 汤相公,虽然杨沅偷税的具体数目现在还没清算出来,不过保守估计,也够死刑了。” 古时候对于偷税的处治是非常严重的。 比如唐朝时候,偷逃税赋一百文,就会杖六十,罚两千文。 私贩茶叶超过三百斤,就判处死刑。 宋朝时候,“贩私盐一两者杖十五,十斤以上死”。 三百斤茶的税,和十斤盐的税,对应的税赋才多少钱? 刘以观道:“下官已经查明,杨沅在三元珠宝行的股份占了绝对的大头,因此偷逃的税赋,他当然也占大头。目前粗略估算出的偷逃税额,杀他一百次都够了。” “那就没有问题了!” 汤思退微笑起来:“抓!马上把他抓起来。” 刘以观道:“晋王一向器重杨沅,咱们要不要先禀报晋王?反正他罪证确凿,逃脱不得。晋王也不好再包庇他,咱们先向晋王禀报,也免得晋王恶了相公。” 汤思退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咱们这位晋王,无法无天起来,谁知道他会干什么? 还是先抓人,待把人拿进大狱,某再去禀报晋王。 到那时事实已成,尽人皆知,晋王纵然有心替他开脱,也不好出手了。” 于是,刘以观便亲自带人围了杨府。 杨沅从府中出来了。 不仅杨沅来了,鹿溪、丹娘等一众妻妾全都盛装相陪,来到了大门口。 刘以观僵硬的面皮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下官刘以观,见过长公主殿下,见过杨侯。” 刘以观抱拳长长一揖,再直起腰来,缓声道:“临安府现有一桩大案,涉及到侯爷和侯爷的如夫人薛小娘子,烦请二位随下官到临安府接受问询。” 刘以观围了侯府派人进去通传时,就已说明了来意。 所以,杨沅倒没有再问他因何而来,杨沅踏前一步,看着这位曾经与他合作帮秦桧府找猫,后来又同衙做官的刘以观,拱手道:“刘通判,本侯这位侧室正有孕在身,也要去府衙么?” 刘以观一愣,讶然道:“薛小娘子已经有了身孕?” 他扫了一眼杨沅身后众女子,现在天气渐暖,穿着也单薄了。 以他的眼力,一眼看去,竟有四个美妇显了身怀,只不知其中哪一个才是薛冰欣。 刘以观大吃一惊,对杨沅不禁暗暗钦佩起来。 旁人纳妾再多,也不见得每年都有子嗣诞生。 这位杨状元倒是厉害,生孩子这方面也是状元啊,四个妾室竟同时有孕!放在牲口界这也是要戴大红花的。 薛冰欣上前一步,俏生生站定,道:“妾身就是薛冰欣。” 出来之前,杨沅就已在花厅里对她们做了一番交代,所以对于当下的处境,几女倒是一点不慌。 刘以观眉头微皱,对杨沅道:“杨侯,妇人有孕在身,可有罪而不受刑,分娩百日内,可死罪而不处死。但,堂上听讯,还是应该去的……” 杨沅道:“三元珠宝行里,她只占了百一的股份,是我送她的干股。她并不参与经营,什么都不知道,去了能做什么?还请刘通判通融。” 刘以观听了,不禁低下头去。 他带来的人都是临安府的差官,换而言之,杨沅也曾是这些人的直接上司。 如果自己太不近人情的话,他们会如何看待自己? 再者,她去了府衙,也不能对她动刑,而且更重要的人都抓了,她薛小娘子用处不大。 想到这里,刘以观便抬起头道:“好,薛小娘子可以不去,但是从即刻起,薛小娘子就请留在尊府,不宜出门了,免得叫下官为难。” 鹿溪听了,便道:“刘通判放心,本宫为她作保。” 刘以观忙道:“长公主殿下言重了,杨侯?” 杨沅回身,向鹿溪递个眼色,便步下台阶,道:“走吧!” 杨沅原是临安府出来的官,这些公人全都认识他。 杨沅往前一走,那些捕头、差官便呼啦啦往左右一闪,待他大步走过去,便提着枷梏锁链,挎着腰刀,挟着水火棍,呼啦啦地又跟在了后面。 刑具是不上的,连绑都不绑,看那模样,颇有点杨沅带人清街的气势。 杨沅大步而行,走到洛氏医馆门口时忽然停住,向站在医馆门口的洛承安挥了挥手,道: “洛药师,我那侄女儿来施针时,若不见我便不肯诊治,你就告诉她,等我回来,一天给她讲三回书,一定把欠账给她补上。” 洛承安咧了咧嘴,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笑上一笑。 后边,刘以观听了,却是暗暗一哂,你还想回来? 呵呵,看在长公主面上,或许……你的尸首可以回来! 颜青羽眼看着杨沅被大队的捕快簇拥着离去了,忍不住道:“洛叔,杨沅这是犯事了?” “嗯……,看这阵仗,事儿还不小。” 颜青羽摸了摸下巴,愁眉苦脸地道:“那……要是他被判坐监,咱们岂不是要去劫狱?” 洛承安的唇角抽搐了几下,道:“要是他被判弃市,咱们还得劫法场呢。” 颜青羽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做敌人做到咱们这份儿上,也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了!” 第594章 挖坑(三合一为JJM盟主加更) 杨沅被抓进了临安狱。 走到监狱门口,正好撞见肥玉叶。 肥玉叶见了杨沅,便眨眨眼道:“侯爷。” 杨沅道:“因为我的事,连累你了。” 肥玉叶嫣然一笑,道:“侯爷说的哪里话来,这事儿玉叶也从中受惠呢,今日牢狱之灾,也怨不得侯爷。” 那边牢头儿和吴一尘、刘以观两位押解犯人而来的官员做了交接,便走上前来。 牢头儿粗暴地喝道:“噤声,这里是什么地方?进了大牢,看你们还能不能如此心平气和!带进去,先搜身,换囚衣,入监房。” 吴一尘和杨澈是同僚,也知道杨沅和皇城司关系一向不错,见状不禁眉头一皱,对那牢头儿道:“杨侯是否有罪,尚须勘察,此刻他只是疑犯,无须当成犯人一般严苛对待。” 那牢头儿满脸陪笑,道:“吴指挥说的是,所以小人对杨侯已经是格外客气,吴指挥想是不清楚牢里犯人平日是如何对待的。” 这人虽然满脸是笑,似乎十分恭敬,但那笑容却让人非常的不舒服,敷衍的意味特别明显,但你想挑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吴一尘和他不是一个系统的,本也管不到他这里。吴一尘这番话虽是对杨沅的照拂,见他不以为然,倒也不便再说。 牢头儿一声令下,一道黑色的大门便吱呀呀打开,一群狱卒将杨沅和肥玉叶带了进去。 吴一尘和刘以观对视了一眼,问道:“接下来何时提审?” 刘以观道:“今日抓了许多人,且一一入监,待整理好相应公文、彻查了相关账目再说。升堂问案之前,本官会再遣人知会吴指挥的。” 吴一尘与刘以观平级,但人家是文官,先天就比他优越一些。 而且此案本就是临安府主办,大理寺和皇城司协办,听他这么说,吴一尘便拱手道:“既如此,那吴某就先回皇城司去了,刘监州需要用到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 说罢,吴一尘便带着皇城司的一众亲事官离开了临安大狱。 刘以观看到那黑漆大门缓缓关上,遮住了阴森森的甬道,也自带人回了府衙。 大牢这种地方比较晦气,做官的尤其忌讳。 哪怕他一直负责临安府的司法系统,这大牢他基本上也是没有进去过的,不吉利。 穿过阴暗的甬道,忽然现出一道天井,天井左右各有一处厢房,天井里已经有九个人候在那里。 左边四人,是四个男性狱卒,穿着一身短打,胸前和背后有一個“狱”字。 右边四人,是四个女性狱卒,同样一身短打,胸前和背后也有一个“狱”字。 八人之前,站定一人,穿着绿色的官袍,头戴一顶乌纱。 那满脸横肉的牢头儿一进天井。,便踮着脚尖,一溜小跑儿的赶到他近前,点头哈腰,一脸谗笑:“隗典狱,杨侯和肥姑娘已经到了。” 那位典狱长把他往旁边一拨拉,快步上前,一个长揖到地,恭敬地道:“杨侯爷,肥姑娘,下官多有怠慢,恕罪,恕罪。” 杨沅站住脚步,笑道:“隗顺,是你?嚯!已经做了典狱长了?” 隗顺笑道:“侥幸,侥幸。方才狱门之外,不好表现的对侯爷太过礼遇,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侯爷息怒。” 那牢头儿道:“隗典狱,我杨义远怎敢得罪侯爷,外人面前,只是喳喳呼呼、装装样子罢了。” 杨沅笑道:“隗顺啊,你正常安排即可,不必对我特殊照料。” 隗顺道:“是是是,下官带人亲自洒扫了两间房子出来,分置于男狱、女狱。下官带侯爷去,只是要委屈侯爷一番了。” 在汉代以前,是不分男监女监的,犯了罪,就是抓起来一关,杂居的。 因此一来,常有女犯遭男犯侵犯。 从汉代开始,就开始分设女监了,男女犯人分开关押。 但当时还是男性狱卒管理犯人,这样一来,侵犯女囚的事情还是时有发生。 从宋朝开始,朝廷开始设置女性狱卒的职位,这让女囚受到侵犯的风险大大降低了。 柔弱温和之人,是管不了犯人的,这牢里男监也好,女监也罢,关押的人虽然有少数蒙冤者,大部分确实是罪大恶极之人,你不凶悍一些,如何压制他(她)们。 所以,这四个女狱卒,也是膀大腰圆,满脸的横肉,板起脸来时,那副凶相,一点儿也不比男狱卒差。 不过,此时此刻,他们八人却是笑成了一朵花儿,那热情洋溢的劲儿,可亲的很。 监狱是一个比外面的世界更加现实的地方。 他们典狱长对这两个犯人如此恭敬有加,他们就格外地恭驯。 因为在监狱这个相对封闭的所在,典狱长就是天,对犯人如是,对他们来说,也如是。 杨沅笑道:“这囚服不用换的么?” 隗顺升为典狱长才没几天,可他却是在监狱口干了一辈子的人。 之前他是大理寺的狱卒,而且是子继父业,转到临安大狱便升了牢头儿。 狱里的一切弯弯绕儿,没有他不懂的,想要顺利接掌大狱,于他而言自然非常容易。 隗顺便笑道:“侯爷这么说,可是愧煞下官了。囚衣自然不用换的,若是谁来提人,也要先经过下官的,那时再委屈侯爷换上就是了。” 杨沅摇头道:“这样不妥,还是换上吧。” 隗顺道:“侯爷不必担心,这大狱里,上下齐心,断然不会有人出去胡言乱语的。” 旁边那杨姓牢头儿和女牢头儿也是连连称是。 他们在这儿是一干就一辈子,别无所图,图也没用,也就是物质利益上能得些好处。 谁还没有个需要关照的人? 伱今天敢拆别人的台,明天别人就敢拆你的台,这要是卷起来,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隗顺在大理寺干不下去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哪怕你做的事,他也认可是正义的,是叫人钦佩的,但你坏了规矩,客观上就是卖了同僚。 所以在这牢里头,确如隗顺所说,大家上下齐心,根本不用担心什么。 杨沅笑道:“倒也不是担心,只是我与玉叶姑娘这身衣裳都是上百贯的,不舍得弄一身褶皱罢了。” 肥玉叶瞄了杨沅一眼,轻轻皱了皱鼻子。 就你……,日进斗金的大财主,还心疼这点小钱? 你确定不是在显摆你的人脉? 不过……低头看看自己这身衣裳,她还真有点舍不得。 上边的绣饰,还是她自己绣的呢,那可是超过“陌上花”一等绣师的手艺。 隗顺嘴角抽了抽,这才叫男女狱卒,伺候杨沅和肥玉叶分别去左右厢房更衣。 其实这更衣过程,是要浑身上下仔细搜检一遍的,完事还要用刚打来的冰凉的井水把他们浇个透彻。 但是对这两位,这套手续自然全省了,待二人换了囚衣走出来,又打了个照面。 杨沅看看肥玉叶,换了身粗麻的布衣,胸口一个“囚”字,都撑成了口中有八。 杨沅忍不住笑道:“玉叶姑娘真是丽质天生,哪怕布衣钗裙,依旧天香国色。” 大牢里说这种话,真是大煞风景,怎么着,你还挺喜欢我穿囚服的? 肥玉叶想着,便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没有吱声。 再往前去,便左右分开了,杨沅入男监,玉叶入女监。 隗顺自然是亲自陪在杨沅身边,把他领进了男监。 男监有两种牢房,一种是那种四下全是栅栏,内中一目了然,而且通常会关上一群囚犯的牢房。 另一种就是四面有墙,私密性好,而且通常都是单人牢房的房间了。 隗顺当然是把杨沅安排进了单间。 打开门锁,隗顺把杨沅请进房间,杨沅一看,贴墙一张床榻,被褥齐整。 墙角有个三扇的竖屏,后边应该是放置马桶的所在。 另一面墙前,贴墙放着一张书桌,桌上有茶罐、茶具,想必是怕狱中气味终究不好,还有一只熏炉,熏香正袅袅而起。 床前还有一张小几,几上摆了一盘时令的鲜果。 这……是牢房? 隗顺搓了搓手,抱歉地道:“侯爷,牢里条件有限,下官得知消息又晚,勉强也只能布置如此,侯爷看还缺些什么,只管吩咐下来,下官去想办法。” “这就挺好了,不必再费心思了,有劳了。” 杨沅说着,走过去在榻上坐了坐,嗯……还不错,铺的软硬适中,睡着应该会比较舒服。 嗯? 杨沅又按了按枕头,隗顺马上道:“侯爷可是觉得哪儿不舒适?” 杨沅道:“我不喜软枕,睡着不太透气,而且太矮了,可否换个荞麦皮的?” 隗顺道:“下官去想办法。” 不到一个时辰,隗顺就又到了杨沅的牢房,他给杨沅带来一只茶枕,还提了一袋“决明子”。 如果嫌那茶枕不合适,可以再掺点“决明子”进去调整高矮和松软程度。 肥玉叶那边的待遇,丝毫也不比杨沅这边差。 因为那边的女牢头儿已经知道肥玉叶是因为杨侯的事情入狱的了。 因为杨侯入狱的漂亮女人,那么他们之间,会是什么关系? 当然不能怠慢了。 就算没有隗顺的交代,这边的女牢头儿还是杨沅的“粉丝”呢。 有关杨沅的评书和杂剧,她一个不落全都看了,迷的不要不要的。 从当初杨沅考中状元,跨马游街那一天,被她在街头看见,她就深陷于杨沅的颜值而不可自拔了。 谁说她五大三粗就不能有一颗少女心了? 她对肥玉叶是产生了移情作用的,她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肥玉叶身上,使得“你我一体”。 善待杨状元的女人,就是善待她自己。 担心肥玉叶一个人在牢里烦闷,她还随意委了肥玉叶一个“监工”的差使,可以在牢里随处行走。 杨沅去男监的时候,大牢里犯人比较少,除了死囚等重刑犯,全都不在。 因为他们被临安府衙带出去清拆违章、疏通沟渠去了。 这种不要钱的劳力,为什么不用? 女监这边的犯人也是要干活的。 织布、刺绣、舂米等,比男犯们要轻松许多,但也一样是免费劳力。 那女牢头儿给肥玉叶一个“监工”的差使,本来是怕她闷着。 但肥玉叶这看看,那看看,对女犯们的刺绣手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于是,她便随口指点了起来…… …… 汤思退去了晋王府,带去了刘以观搜罗到的一些证据。 眼下,还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杨沅与假会子案有确实的联系。 不过,刘以观已经说了,哪怕他与假会子案全无关系,如此巨额的偷税,他也死定了。 呵呵,恢复太祖时的《皇宋刑统》,是你杨子岳一力坚持的。 好啊,那咱就按照《皇宋刑统》来! 想不到老夫当初一语成谶,你杨子岳当真是“作法自毙”了。 因为汤思退已经可以确定杨沅有罪,自然不会再留手。 于他而言,这已经不是杨沅一人有罪与否的事了。 政争,从来都是如此。 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政敌就绝不会把它当成一个单一事件处理,而是会充分利用它进行株连扩大,尽量把敌对一方的人拉下水。 汤思退不相信这么大的一桩案子,背后就只有杨沅一人。 就算只有他一人,也可以想办法把其他激进派成员尽量拉下水嘛。 所以,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他要赤膊上阵了。 晋王看着他陈列的证据,久久不语。 汤思退道:“监国一向器重杨沅,想不到他却利欲熏心,做出这样的事来。下官获悉此事时,也是大吃一惊。 此事尚在侦破当中,大王现如今代官家监国,日理万机,本不该在事情全部查明之前打扰监国,只是考虑到杨沅如此善于营造名声,蒙蔽了大王,所以下官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有必要先与大王通个气儿。” 晋王赵璩闭上了眼睛。 他的耳畔,又回响起了杨沅的声音。 “大王,没想到这案子查来查去,倒是把下官自己都绕进去了。不过,这倒是个好机会,下官想利用一下。 弄好了,就可以来个大扫除,尤其是三法司。之后,它就能变成官家手中最得心应手的一口宝刀了,无坚不摧。” “子岳,如果……他们不下场呢?” “他们不下场,也没有什么损失。正好利用我被抓,蒙蔽那些真正的金国秘谍。 我的人已经在盯着他们了,只等一个一网打尽的时机。 如果制造假会子的罪名被安在了我的头上,他们不再那么警惕,也就不会继续蛰伏下去了。” 汤思退见晋王闭目不语,只当他是对杨沅深感失望。 汤思退心中快意,假意劝慰道:“那些作奸犯科,最终被绳之以法的贪官,在暴露之前,哪一个不是光风霁月、一身的正气? 大王不必为此难堪,非是大王识人不明,而是此人过于狡狯,善于伪装罢了。” 晋王道:“本王……还是感到难以置信。汤参政,你可知道,机速房缴获会子印刷铜版,揪出在枢密院勘印房调查油墨的徐洪诚,其中杨沅出力甚巨?” 汤思退大吃一惊,失声道:“怎么可能?” 晋王道:“这是真的,勘印房中发现印钞油墨线索,是杨沅调查张宓案时,勘探现场时发现的。 萧山何七七印染坊中印制假会子,也是杨沅嗅到沤泡蚕茧的浓烈臭味时,心有所感,提供给机速房的探查方向,这才揪出了真凶。” 汤思退喃喃道:“怎么可能,若是这样……” 突然,汤思退两眼一亮,顿时大感振奋。 杨沅那么爱出风头的人,这样的大功劳,这样出风头的事,他怎么舍得退居幕后? 他只是破了一个张宓的案子,就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各种为他自己造势,把他捧为神探。 听说他那些妻妾,包了杂剧团的场子,去看演他的戏。 只怕那杂剧团就是收了他的钱,才编出了捧他的戏来,要不然,那戏中怎么有诸多的官场细节? 那些细节,根本就不是一个戏子所能了解到的。 就这样一个人,这么大的一桩功劳,他居然退居幕后,把功劳和风头拱手让给机速房的刘商秋了? 不合理,太不合理了! 如此不合情理,那么真相就只有一个! 睿智的光芒在汤思退眸中陡然闪过! 本来,他并不确定,杨沅走私大宗财货从中牟利一事,和假会子案是否真有关系。 他敢在不确定的前提下,就把这位新朝宠臣直接抓起来,是因为他有兜底的方案。 哪怕最终还是找不到杨沅与假会子案有关,他偷逃如此巨额的税赋,也足以治他的罪。 但是现在,他一下子信心十足了。 他觉得,假会子就是杨沅所为。 汤思退沉声道:“监国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两件事的线索,都是杨沅提供的,那么他其实是在‘贼喊捉贼’?” 赵璩神色一动,道:“汤参政的意思是?” 汤思退道:“已经造出了足以满足他贪欲的假会子的前提下,朝廷因为铜版失窃,又一直追查不休。 这种情况下,元凶主动提供线索,让朝廷追回铜版,从而放松追查,也是说的通的吧?” 赵璩惊讶地看着汤思退,他这解读……还挺合理的! 汤思退道:“被他利用的人,也未必知道他这个幕后主使的真实身份。 但,这些人逍遥法外,于他而言,终究是个隐患。 这个时候,他悄悄提供线索,把为他做事的这些人,借朝廷的刀一一铲除。 于他而言,便再无后患了。这,也是说的通的吧?” 赵璩道:“鹅鹅……咳,说的通!” 汤思退道:“主动‘送回’铜版,麻痹朝廷,铲除知情者,永绝后患。还能因此立上一功……” 汤思退微微一笑,道:“虽然,他这个功没有对外宣扬,但……官家知道,监国知道,机速房的人知道,这就够了。 他不但邀宠于官家和监国,还让机速房承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这是一举三得呀。” 赵璩捏了捏下巴,听汤思退这么一分析,他都觉得杨沅确实是替金国主持谋划了破坏大宋经济案的谍探头子了,心机深沉的很呐! “本王需要证据!” “下官也一样!临安府、大理寺、皇城司,三方联手,一定能找到真凭实据。” “动刑逼供,可叫人难以信服。” “是,下官一定警告他们,要用铁证让真凶伏法!” 赵璩摆摆手,脸色阴沉:“去吧。” 汤思退微微一笑,拱手道:“下官告退!” “鹅鹅鹅鹅……” 汤思退走后,晋王府的二堂里,便传出了一阵狂笑。 然后,池塘里悠游嬉水的大鹅,便也跟着引吭高歌起来:“鹅鹅鹅鹅……” …… “我叔父呢?” 赵宁儿带着两个医女和一大票大内侍卫赶到洛氏医馆,却不见杨沅,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因为杨沅每天要去都察院当值,所以嘉国公主调整了就诊时间,把时间放在了每天晚上。 可晚上出来诊治,就无法在宫城落锁之前回到大内。 为此,晋王和太皇太后商量了一下,这段时间让嘉国公主留宿晋王府,由晋王妃照顾。 晋王妃是有名的贤妃,太皇太后自然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晋王妃虽然在礼教上受的荼毒挺深,但是日常管孩子,却也没有像皇后那般过份。 其实皇后对其他的孩子也没有如此谨小慎微,实在是宁儿这孩子胎里带的毛病,身子骨太弱了,从小就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还吃奶的时候,就经常吃药。 皇后实在担心这孩子的身体,久而久之,才养成了这样的毛病。 实际上,太医们倒也不是白给的,虽说给皇家的人治病,太医一向是只求无过,不求有功。 但这么多年下来,哪怕只是温和用药,赵宁儿的毛病也好的差不多了。 现在身子这么虚,还真是因为母亲的过度呵护,反而影响了她的健康成长。 如今住在晋王府,还有晋王叔家的几个小孩子一起玩耍,宁儿从情绪上就得到了舒缓,再加上洛药师的调理,气色明显见好,饭量也见长。 毕竟晋王府不会像她母亲那样,吃饭都要像吃药一样,不但计量,而且还要平衡饭菜的种类。 她想吃什么,叔母晋王妃还是挺惯着她的。 只是,因为从小不是吃药就是针炙,她对于用针治病还是本能地恐惧,全靠杨沅那个神奇的真千金怒怼绿茶的故事吸引注意力呢。 如今不见杨沅,宁儿顿时又紧张了。 “呃……宁儿丫头,你还不知道呢吧?” 颜青羽嘴快,而且他也是有意为之,因为这个赵宁儿,明显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这一点,他早看出来了。 现在杨沅被抓起来了,如果能有人施压,叫临安府把他放出来最好。 不然的话,难不成他真去劫狱? 想想都蛋疼。 颜青羽道:“你姑父被临安府抓起来了。” 赵宁儿大吃一惊:“临安府抓了姑父?为什么?” 颜青羽摊手道:“我们也不知道啊,临安府来了好多人,把你姑父抓走了。 哦,对了,你姑父说,叫你听话,好好诊治。等他出狱以后,欠你的书他会一气给你补上。” 赵宁儿听了,转身就走。 两个医女连忙追上去,道:“姑娘,咱们不治了么?” 赵宁儿摇摇头道:“我又不是生病了,晚调理几天也没甚么,我去问问姑姑,看姑父出了什么事。” 两个医女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便带人追向赵宁儿,另一个则转身回了医馆。 晚几天调理当然没有什么,但是中断了要说一点影响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她们两个从小跟在赵宁儿身边,这位小公主性情脾气都特别的温柔,一点儿也不骄横跋扈,她们也是很喜欢的,自然希望小公主的身子尽快好起来。 再者,赵宁儿这些时日的变化,不要说太皇太后和晋王妃那样的外行了,她们两个更能看得清楚。 小公主开始长肉了,脸上也有了红润的颜色,呼吸也开始有力了…… 这才多久啊,她们完全能够想像得出,等官家和皇后回来,看到他们的宝贝女儿健康结实的样子,该有多开心。 到时候,她们两个贴身医女,必然也能得到巨额赏赐。 因此,一个医女追上了赵宁儿,另一个就回去向洛神医请教今天的针法。 因为随着赵宁儿的身体健康程度变易,洛神医每天的行针和涉及的穴位,也是有小小调整的。 赵宁儿见到了宋鹿溪,听说杨沅被抓进了临安狱,罪由还不清楚,顿时就吓哭了。 青棠和阿蛮、阿它,本来还想添油加醋地向小公主告状,见此慌了,反而先要哄她一番。 …… 牢头儿杨义远哼着歌儿,接了两盒“索唤”,就要转身回大牢里去。 典狱长隗顺给杨侯和肥姑娘在外面点了晚膳,他们两个不会跟着一起吃牢饭的。 正要迈步进入大狱门口,一辆马车便停到了大狱门前,马车周围十多个鲜衣怒马的侍卫,以杨义远的眼光,一看就知道不是凡人。 这又是哪路神仙? 杨义远眯了眯眼睛,站住了身子。 不一会儿,杨义远就一路飞奔,提着食盒跑回去报讯了。 又过了一会儿,隗顺领着一票副典狱长和牢头儿,就飞也似地迎了出来。 再然后,杨沅的那间牢房,就从中间挂上了一道帘子。 小公主赵宁儿趴在杨沅那张榻上,两个医女给她用针。 头上、颈上、背上、腿上,一根根明晃晃的银针颤巍巍的。 帘子那边,杨沅坐在桌旁,翘着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说书,正讲到真千金如何当众打脸假千金的桥段…… 远远的,杨牢头儿抻着脖子往那灯火通明的牢房处看看,对左右道:“看看,看看,就人家杨状元这排面,就算咱们典狱长不想关照都不行啊。公主殿下都离不得他,啧啧……” 女监那边,犯人们都回了牢房,派发了晚餐了。 肥玉叶也回到自己牢房,刚吃了两颗枇杷,晚餐就送到了。 一碗用白藕、莲子和米合煮的玉井饭,一碟乳糕、一盘五味杏酪羊肉、一碟莴苣玉蕈,一份醋渍豆芽,一碗莼菜虾米汤。 肥玉叶见了这饭菜,蛾眉不由一挑,急忙向那女牢头问道:“这饭菜,可是我母亲送来的?” 肥玉叶怕胖,吃东西一向注意,量少而精,而且少沾荤腥。 今天这饭菜的量其实不小,但无论饭菜,都回避了她最不喜食用的荤腥,尽量清淡而不失美味。 这也只有母亲才能如此了解她的口味了。 那胖牢头儿嘿嘿笑道:“这是侯爷给姑娘您点的索唤,侯爷说,姑娘您不喜油腻荤腥,要尽量清淡一些。只有一道羊肉,做法也清淡,都是侯爷的一番心意,姑娘您多少用些。” “哦,是他……点的呀。” 肥玉叶看到女牢头儿耐人寻味的笑脸,不禁慌乱地扭过了脸儿去,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慌乱些什么。 杨沅……怎么知道我的口味? 他,早就在关注我不成? 这样一想,肥玉叶心中更乱了,生怕被人看出不自在,便连身子也扭了过去。 …… 临安府后宅,夫人宁氏和侧妻田氏,正陪着小衙内乔元在花园内玩耍。 乔元才刚会走路,跌跌撞撞的,得时刻看着。 暮色苍茫,金色的阳光照得五彩缤纷的花儿,也透着绚丽的美感。 乔贞书房的窗开着,乔贞握着刻刀,正在专心致志地雕刻着一枚核桃。 随着运刀,细沫一丝丝地掉落在桌上,他的心境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是平和。 南鸢点亮了灯,把灯轻轻移到了他面前,柔声道:“天色晚了,老爷当爱惜目力。” 乔贞轻轻嗯了一声,心绪正沉浸在雕刻的专注之中,怡然的很。 南鸢成了翠玉楼酒会的最大赢家,成功嫁入临安府,成了府尹乔老爷的如夫人。 南鸢是个会来事儿的,和宁氏以及另一位侧室田氏相处的都还融洽。 娇妻美妾,夫复何求? 对于朝廷里近来的暗潮汹涌,嗅觉灵敏的乔贞已有所察觉,不过,他是打定主意不愿深陷其中的。 “老爷,南夫人,汪通判求见老爷。” “哦?” 乔贞在才雕刻了一半的核桃上轻轻划下一刀,端详了一下,放到匣中,扣好匣盖,交给南鸢,吩咐道:“快快有请。” 待那管家退下,乔贞便道:“鸢儿,你回避一下。” “是,老爷!” 南鸢柳腰轻折,在乔贞脸上轻吻了一记,才捧着盒子,袅袅婷婷地离去。 待汪紫瑞赶到书房时,窗已关上,刻刀已收起,桌上也收拾干净了,乔贞正握着一卷书,在灯下悠闲地读书。 汪紫瑞见了乔贞,便施礼道:“下官汪紫瑞,见过府尹。” “都是同僚,私室相见,还客气什么。” 乔贞放下书,急忙阻止汪紫瑞行礼,请他坐下,亲手斟一杯茶给他。 乔贞笑吟吟地道:“已经放衙,汪监州却不急着走,偏要来后宅相见,难不成有什么事情,不方便在都厅里说么?” 汪紫瑞道:“府尹明鉴,下官确有一桩事情,一时拿不定主意,特来请教府尹。” “呵呵,汪监州客气了,什么事能让你委决不下啊。” “是这样,奉府尹大人命,我临安府抽调精干,分别组成清拆违建路障和安全防火两路人马,对临安全城进行检查和清理。 在此过程中,发现了一些行踪诡异的人……” 汪紫瑞就把他所了解到的情况对乔贞说了一遍,乔贞略一思忖,道:“那些人行踪诡异,行事警惕,或租房而居,或常住客栈,但……都是萧山何七七印染坊出事之后才出现的人口?” “正是!” “发现有异的人,是樊江樊主事?” “正是。” 乔贞顿时目芒一缩,却又马上恢复从容,轻笑道:“呵呵,那就难怪了。府衙里这些积年老吏,做事一贯油滑。 叫他们抬桌子,他们绝不会去抬椅子,怎么有那个心思,还能利用这个机会,寻找何七七印染坊逃走的人。 樊主事毕竟是在机速房做过事的人,这眼力心力,就不是那些得过且过的人所能比得了。 不过,既然有所发现,为何不传与刘监州知道?我临安司法,一向是由他负责的。” 汪紫瑞掩口清咳一声,道:“府尹,刘通判专司律法,却也不是独司律法。 他抓人也好,问案也罢,最终还是要报到府尹您这儿来的。 如今,刘通判抓了很多人,每日升堂问案,忙得不可开交。 下官便想,不如直接请示府尹,看看该如何处置。 如果需要,下官也可以负责去调查这些人的底细,为府尹分忧。” 乔贞沉吟片刻,向汪紫瑞一笑,示意他喝茶,然后端起茶来,抹着茶叶,慢悠悠地问道:“汪监州把樊主事派去主持清障事宜了?” “是!” “樊主事此人如何啊?” “任事勤勉,心思缜密,是个干吏。” “本府记得,这樊主事是杨佥宪任职于机速房时的旧人,杨佥宪现如今做为重大嫌疑人被羁押入狱,没有影响到樊主事吧?” “没有,杨佥宪带过的人多了,咱们临安府,同样有不少他的同部,他纵然身陷疑案,与这些人又有什么干系呢?” “樊主事没有受到此事干扰?” “没有,樊主事仍然勤于职务,安分做事,不曾受到杨沅一案影响。” “王烨然如今怎么样了?” 汪紫瑞不明白乔贞东一句西一句的在问什么,为何对自己提出的要求避而不谈,却对这两个人如此关心。 但他还是耐心答道:“王主事如今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与刘通判所主持的案件有关,倒是不曾被抓。 不过,因为他的父亲与兄弟身陷此案,真相未明之前,倒不好给他太多差遣,这几天下官把他留在北厅,做些内务。” “他对目下处境,有何反应?” 汪紫瑞叹口气,苦笑道:“叫他做事时,他便去做。没事时就喜欢坐在那儿,大骂刘以观,说他不得好死。 不过,此也是人之常情,他只是私下泄愤,又没出去张扬,下官也就懒得理会他了。” “哦……” 乔贞目光闪烁了几下,呷了口茶,微笑地对汪通判道:“发现可疑人的,是你北厅的人。那么,就由你们北厅去负责调查吧。” 汪紫瑞大喜,连忙答应下来。 那些可疑人是他的人发现的,这份功劳难道要白白送给刘黑鲶那个王八蛋? 从现在开始,有机会他就要搅和,没机会创造机会他也要搅和,跟刘以观这个梁子,他结定了。 乔贞把汪紫瑞送出书房,目送管事引他离开,凝视着他夕阳下的背影,喃喃说道:“你挖你的坑,还偏要分本府一把锹。哎,那就帮你挖深点吧……” 第595章 入彀(为JJM盟主加更) 汪通判得到乔府尹的允许后顿觉振奋,他就是要对刘以观的冒犯还以颜色。 次日,他便召集部属,开始研究如何抓捕在清除违建过程中发现的那几个可疑份子。 通过现有的调查,那几个人确实大有可疑,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汪通判与樊江、王烨然等一众部下商议后,还是先去大牢把在押的何七七提了出来。 随后他们又找来了一名龙山市的商人。 龙山市上被那个假“会子处”坑了的商人可不只有王家,很多商人误把这处“会子处”当成真的。 假“会子处”卷款逃走以后,他们损失惨重,如今都在鸣冤告状。 汪通判派了两名身手不错、为人机警的捕头,亲自押着何七七,带上那名被骗的商人,埋伏在那些人居住点附近的一处楼阁之上。 在那些人进出门户的时候,由何七七和那個商人进行辨认。 最终,他们确定,隐藏于此的就是龙山假会子处的东家、掌柜和账房等人。 汪通判闻讯大喜,马上决定实施抓捕。 临于该处位于一处瓦子,行人稠密,而且那幢宅子后面就是一条内河,不太容易实施包围。 所以他们研究决定,派人以检查违建清理情况为由,进入这户人家,然后突然动手。 随后,埋伏于外的捕快们再迅速闯进去,以此确保抓捕任务的顺利进行。 商讨出了稳妥方案之后,汪通判正要让樊江带人去执行抓捕计划,签押房的大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东厅的刘以观气势汹汹地闯进北厅,向堂上冷冷一扫,寒声道:“王通判,你逾界了。” 汪紫瑞缓缓站起,怒声道:“刘通判,你这是要干什么?” 刘以观带着东厅的一班人,一步步走进来,冷冷四顾,最后再度看向汪紫瑞,嘲弄地道:“干什么? 缉盗拿贼,乃是本官份内之事。假会子案,更是由本官全权负责。 汪通判,本官正要问,你现在想干什么?” 汪紫瑞道:“刘以观,有话你就直说吧,不要阴阳怪气的。” 刘以观晒然一笑,道:“好,那本官就直言不讳了。 你们,是要去抓捕在龙山市上开设假会子处的那群骗子吧? 汪通判,此案是本官职责之内的事,你汪紫瑞发现了线索,不报与本官知道,却擅自调兵遣将,这是想干什么?” 汪紫瑞怒道:“刘以观,本官的人发现的线索,本官想查个清楚,有什么不对? 伱有本事,自己去查啊。” 刘以观也怒了,沉声道:“汪紫瑞,你是朝廷命官,一府的监州,不要学那泼皮无赖,言语无状! 此案既然是由本官负责,不管是民间有人举告,亦或是府中有吏员执役察觉子,都该报于本官处理。” 汪紫瑞仰天打个哈哈,冷笑道:“汪某派人清除违建,中途有所发现,若是半途换人,那贼人岂不警觉? 有鉴于此,本官才要筹谋对他们的抓捕。 此事,汪某业已禀报了府尹知道,合理合法,你纵然质疑,又能怎样?” 刘以观似笑非笑地道:“又能怎样?我刘某负责的事,容不得他人冒犯。” 他一指何七七,喝道:“这何七七是假会子案的重要嫌犯,未经本官允许,谁允许你把人提出来的? 若是不慎纵走了犯人,你吃罪得起吗?” 刘以观大声道:“来人,把犯人何七七,给我抓回去!” 立时冲出两个东厅的差役,就要上前去拿何七七。 汪紫瑞拍案大怒道:“刘黑鲶,你敢!” 刘以观经营临安府司法系统多少年了,乔贞虽然不动声色地拆了他的台子,也只是拆散了他的力量。 不过他总不能把刘以观的人全部调走,让他成为光杆吧,所以刘以观身边还是有人听用的。 这些人都是他使唤了多少年的人,对他的命令自然奉行不渝。 这些人根本不理会汪紫瑞的咆哮,上前就把何七七抢了过来。 刘以观冷眼看了看那名商人,淡淡地问道:“你是……梁俭?” 那商人没想到刘以观竟然认得他,受宠若惊地道:“正是小民。” 刘以观道:“你受人蒙蔽,被开办假会子处的人骗去了许多钱财,本官受理之后,对此案非常重视。 如今本官正在秘密侦破之中,眼看就要有了眉目,没想到你又跑到汪通判这边报案。 梁俭,你这一案两报,可叫本官为难了啊。 你若信不过本官,那么你这案子,本官也就不必受理了。 待本官将一众骗子缉捕归案,追回的赃款,自然会先尽着向本官报案的人给予返还。 至于你么,就往后放放吧,若是他们挥霍之余,返还他人之后还有余款,本官也是会退给你的……” 梁俭一听就慌了,连忙解释道:“刘监州,您误会了,小民可没有一案两报啊。 是汪通判叫小民过来帮着辨认疑犯的。 小民这桩案子,自始至终,都是在刘监州您那边报的。” 梁俭说着,赶紧跑到刘以观这边,规规矩矩地在何七七身边站好。 “欺人太甚,刘黑鲶,你欺人太甚了,如今是公然骑到我北厅脖子上面拉屎撒尿了么? 来人,把人犯给我抢回来。” 樊举人、王大少等北厅官吏听了,立即一拥而上,双方当场拉扯起来。 可怜那何七七带着枷梏,被他们扯来扯去的,手腕和脖子都蹭破了皮,却还不敢大叫。 刘以观指着王大少喝道:“王烨然,你父与弟,皆涉及重案。 如今你又阻挠本官办案,本官怀疑你与你父你弟是同谋! 来人,把他给我一并拿下!” 马上就有刘以观的几个心腹又向王大少冲去。 汪紫瑞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刘以观大骂:“刘以观,你这蛆蝇粪秽之辈,不是人的东西,欺我太甚,欺我太甚了!” 他抓起桌上砚台,就往刘以观劈面砸去。 刘以观多年以来都在司法口办差,那也是从基层官吏一步步升上来的。 他的拳脚虽然不甚高明,却也还是有些功夫在身的。 刘以观一挥袖子,就把那砚台卷开了,不料那砚台刚刚还用来写了字,里边仍有墨汁,这一下就溅了他一脸的斑斑点点。 汪紫瑞一看,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刘以观双眉一竖,眉宇间煞气一闪,沉声喝道:“岂有此理!” 他拔足就向汪紫瑞冲去。 汪紫瑞见状,急忙抄起一根根毛笔投掷过来。 刘以观不管不顾,直冲过去。 汪紫瑞眼见刘以观冲到近前,转身就搬起椅子,大喊一声,向刘以观砸去。 整个北厅,乱作一团。 何七七与梁市户站在墙角瑟瑟发抖。 “统统住手,统统给我住手!” 乔府尹闻讯赶来,一进北厅签押房,便厉声大喝起来。 刘以观正骑在汪紫瑞身上,挥着拳头,冲着他的臀部和后背,砰砰砰地砸个不休。 刘以观虽然气恼,却还知道避开要害。 他在司法口干久了,如何打人不留痕迹,于他而言已经形成一种本能了。 一见乔贞到了,刘以观便放开汪紫瑞,站了起来。 汪紫瑞官袍凌乱,帽翅也断了一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还要冲向刘以观,被眼疾手快的乔老爷一把就给抱住了。 汪紫瑞气的哆嗦,颤声道:“乔府尹,你看到了?他刘以观这是何等的狂妄,你可要为下官作主啊。” 刘以观掸了掸官袍,淡淡地道:“乔府尹,是汪通判先动的手,下官只是自保而已。” 汪紫瑞喝道:“乔府衙,此人真真是个狗彘不如的贼鼠辈!不是他强闯北厅,辱骂下官,下官又岂会动手?” 乔贞还未说话,刘以观便已淡笑道:“乔府尹,是汪通判先动的手,下官只是自保而已!” “啊啊啊~~”汪紫瑞被他激的发疯,就要扑过去和刘以观拼命。 刘以观好整以暇地道:“乔府尹,你看你看,当着你的面,他还如此凶神恶煞的,究竟是谁有错在先,相信府尹你也心中有数了。” 汪紫瑞一听,差点儿没气撅过去。 乔贞沉下脸色道:“够了,你们统统住口。” 他看看混乱的签押房,喝道:“两位监州留下,其余人等退下!” 何七七和梁俭赶紧第一个退了出去,其他人一见从不发火的乔府尹都发了火,忙也纷纷退了出去。 乔贞弯腰拾起地上摔碎的砚台,捡起两枝毛笔,叹惜道:“多好的一方端砚。 哎呀,这笔还是狼毫的,啧啧啧啧……” 乔贞把碎砚和毛笔搁回案上,看看二人,无奈说道:“两位监州,因为何事发怒,说说吧。” 刘以观就把他为何来到北厅的事情说了一遍,汪紫还在盛怒之中,再说他的事乔府尹也知道,因此就没有说话。 乔贞听罢,便道:“刘监州,汪监州并没有说错,此案,的确是本府交给他办的。” 刘以观脸色一沉,道:“府尹,我临安府三位通判,各有分担。 下官不明白,由下官负责的司法事宜,已经就调整到汪通判那边了?” 乔贞笑容可掬地道:“刘监州此言差矣,本府律法事,当然还是由你负责的。 只是近来府中多事,刘监州负责的事情已经够的了。 而且那经营假会子处的骗子是汪通判这边的人发现的。本府便想,让他替刘监州你分担一些……” 刘以观淡淡地道:“下官自问这些事情还忙得过来,实在不需要有人越俎代庖!” 乔贞脸色难看起来:“刘监州你这是在责怪本府了?” 刘以观道:“下官不敢,在临安府做官,就是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做官。 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皇城司就会报到御前去了,谁敢不尽心竭力? 临安大埠,人口百万,每日不知要发生多少刑、民诉狱,但凡有点不妥当处,被官家闻知,就是天大的罪过。 如果府尹觉得下官不称其职,下官愿意将司法刑狱全部交出来,请府尹另任贤明。 如果府尹还要下官负责司法事,那么,下官希望没有别人掣肘。” 说罢,刘以观把乌纱帽一摘,托在身上,就往乔贞面前一递。 刘以观盯着乔贞道:“乔府尹,您是我临安正印,刘某是您的佐贰官,自该向您负责,也向自己负责。 但……,若是还有别人插手刘某负责的事务,那么下官情愿拱手相让。” 乔贞一向不大管事儿的人,现在居然跳出来了,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所以,刘以观就是在“逼宫”,他要逼乔贞做出一个选择。 临安是“行在”,任何一点小事一旦发生,都会被人放大。 如果三不五时就会爆出一些治安事件,那乔贞这个府尹也就做到头了。 临安府尹,罕有坐的长久的。 这个位子太容易出彩,也太容易出错。 所以坐这个位子的,不是不等任期满了就高升,就是不等任期满了就滚蛋。 而一个得力的部下,对于府尹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所以,刘以观有恃无恐,就在要将乔贞一军,看他为了自家前程,是继续替汪紫瑞撑腰,还是保住他这个执法的能吏。 门口,东厅北厅的人虽然都退出去了,却没有走远。 也不知道是谁,还贴心地敞开着大门,一群人就挤在门口听着。 签押房内,乔贞的脸色铁青。 刘以观等了片刻,淡淡一笑,道:“看来府尹对下官负责的司法刑狱之事并不满意啊,下官着实惭愧。 那么,下官这就交出一应职司,请府尹另委贤明吧,下官愿意听凭府尹另作差遣。 如果府尹觉得下官不称其职,也可报与吏部,下官绝无怨言。” 刘以观是临安府尹的副职,府尹有权安排他负责的细务,可没有权力免他除的官职。 而且做为通判,之所以又被称为“监州”,就是因为他对知府是有监督权的。 如果他觉得知府做的不对的地方,需要双方联名签署的政令,他就可以拒绝签字。 他拒绝,这道政令便发不出去,因为无效。 他还可以上书朝廷,直接弹劾自己的正印官。 当然,除非矛盾尖锐到了极致,否则不会有哪个佐贰官动用这项权力。 因为这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最后手段。 但,刘以观现在显然是要撂挑子,打算以“同归于尽”相威胁了。 听刘以观这么一说,乔贞终于变了脸色。 他连忙把刘以观的乌纱推回去,强挤出一副笑脸道:“刘监州,你经营临安刑狱多年,说起来,临安府衙里,就连本府也不及你资历老,怎好就这么撂挑子呢? 朝廷器重于你,才把你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 如今官家不在临安,临安府上下官吏,更该齐心协力,经营好此间一切,为官家分忧才是。” 汪紫瑞不敢置信地道:“乔府尹……” 乔贞抱歉地看了他一眼,对刘以观道:“刘监州,本府让汪监州负责抓捕一众嫌犯,实因他们正在负责清理违障,这是最好的掩护,可以不动声息……” 刘以观见他软了,不禁自矜地道:“府尹,下官处理司法刑狱多年,缉匪捕盗,自有手段,可也不是蛮打蛮干之人。” “嗯……” 乔贞想了想,转向汪紫瑞,一脸歉意地道:“汪监州,司法刑狱,本是刘监州份内之事。 本府要你负责抓捕嫌犯,本意是为刘监州分忧。 不过,刘监州所思所虑,也有他的道理。 如果一桩案子,分由两人经办,彼此沟通不畅,确也容易出问题。 此前安排,都是本府的错,是本府思虑不周,那要不然……,此案还是移交刘监州全权负责?” 汪紫瑞登时气了个倒仰,早听说乔府尹懦弱无能,没想到他怂包到这般程度。 乔贞弱弱地道:“汪监州,你看……” 刘以观淡淡一笑,轻蔑地瞥了汪紫瑞一眼,那讥诮、嘲讽、不屑的眼神儿,让汪紫瑞羞到无地自容。 刘以观道:“乔府尹,既然如此,那下官就当仁不让了。 关于这王烨然……,本来下官这就把他羁押起来待查,也是合情合理的。 不过,下官与汪通判毕竟是同僚,既然有汪通判为他作保,下官也不好太过份。 那么,此人就先交由汪通判管制吧。” 乔贞喜形于色,道:“正该如此,正该如此,大家都在临安府做事,正该齐心协力,一团和气。” 刘以观淡淡一笑,拱手道:“乔府尹,下官公务繁忙,告辞了。” 他不屑地看了一眼汪紫瑞,便拱着手,一步步倒退到签押房门口,把袍袖一拂,转身就走。 门外围观者顿时闪开一条道路。 两旁围观者中,东厅的人一个个趾高气昂,威风不可一世。 北厅的人则是满面羞惭,纷纷低下头去。 刘以观在阶上站定身子,沉声道:“把何七七和梁俭带走,准备拿人!” 东厅的人如雷般轰喏一声,便簇拥着刘以观扬长而去。 乔贞见刘以观走了,便对汪紫瑞赔笑道:“汪通判,本府……” 汪紫瑞忽然双手合什,向着乔贞拜了三拜。 乔贞愕然道:“汪通判,你这是做什么?” 汪紫瑞肃然道:“下官一向敬畏神明,见像必作礼拜,万一真有灵性呢。” “啊这……” 汪紫瑞道:“下官身体不适,向府尹告假几日,歇养一下身体,还请府尹允准。” “这个……” “多谢府尹,下官告退。” 汪紫瑞一拂衣袖,转身便走。 门外留下的都是北厅的人,一见汪紫瑞脸皮子发紫,跟练了“紫霞神功”似的大步而出,众官吏公员不屑地往厅中一瞥,也自纷纷散去。 签押房里,乔贞呆立半晌,往空荡荡的门口看了一眼,忍不住轻声一笑。 他摇了摇头,抚须道:“这个汪通判,倒是一个耿直可爱的人呀。” …… 樊江和王烨然回到了冷冷清清的主事签押房。 因为北厅在东厅面前被压了一头,人人脸上无光。 一众吏员执役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骂人泄愤,嘲讽泥胎木塑的乔老爷。 这种牢骚,当然不适合在签押房里说,因此房中除了他二人,一时别无他人。 王烨然轻嗤一声,道:“府尹软弱,无人不知,不过,软弱到这个份儿上,倒是少见。” 樊举人轻笑道:“这样不是更好?如此一来,刘以观便越陷越深了。 一旦失败,他就会遭遇众叛亲离的反噬,唯有成功才能证明他的正确。 他如今已是有进无退,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如此这般,他才会乖乖钻进侯爷彀中。” 王烨然冷笑道:“我等着看他刘以观改悔不当初的一天!” …… 御街,蒲桥瓦子,燕子坞。 燕子坞是一家经营补品的店铺,这里面主打补品就是“燕窝。” 作为一家高档补品店,“燕子坞”的生意还是不错的。 这两天有个名叫赵宁儿的富家千金,带着青棠、阿蛮、阿它三个小伙伴来,一气儿就购买了十二盒包装精美、价格昂贵的燕窝,说是要送人及自用。 “燕子坞”后堂里,东家岳藏风、夫人百里冰、掌柜的邹毅,三人据桌而坐。 员外岳藏风年约四旬,容颜清朗。 掌柜的邹毅三旬上下,也是容颜方正。 这员外娘子百里冰却是个明艳照人的年轻女郎,看起来顶多二十三四岁年纪,十分的妩媚。 百里冰吃吃笑道:“咱们还不曾使手段呢,那杨沅就先倒霉了,可好,省得咱们动手了。” 岳藏风叹了口气,道:“夫人,上官交给我们的任务,是让杨沅对大宋心灰意冷,逼他主动返回新金。 现在杨沅眼看就要把命都丢了,有什么好高兴的?” 百里冰俏巧地白了他一眼,道:“这儿又没外人,别管本姑娘叫夫人。你都能当我爹了……” 岳藏风听了顿时老脸一红。 咳!虽然是假扮的夫妻,不过…… 就百里冰那俏模样儿,让他心猿意马的,还真想假戏真做起。 可惜一只是稍作试探,就被撅了个没脸,看来希望不大啊。 邹毅蹙眉道:“本来,杨沅可以不死的,大不了发配儋州嘛。 咱们要把人带回新金,也容易的多。 偏是这杨沅作死,他自己就是文官,却硬是改了大宋的制度。 现在一切违法事,尽依《皇宋刑统》,那他还真是死罪了,这不是作茧自缚么?” 百里冰俏盈盈地瞟他一眼,道:“邹大哥,你觉得,杨沅真的制贩假会子了么?” 邹毅道:“那当然不可能,他制贩假会子做什么? 如果说图钱,他对我新金贸易,哪怕大头归了大宋官家的内库,他也可以日进斗金,何况他还有自己的南洋船队。 如果说是帮助金国扰乱大宋,那更加不可能。他图什么? 大宋官家和监国晋王对他信赖有加,我新金太子和诸位公主郡主,还有上官大人对他奉若上宾。 他若图权,哪里不能春风得意,何必冒险替金国做事呢?” 百里冰道:“就冲着他帮助陛下裂土建国,自立为帝,就不可能是金人的奸细。” 岳藏风道:“所以,宋人很显然是冤枉了他。” 百里冰媚笑道:“这不正是宋人最擅长的么?外斗外行,内斗内行,一贯如此。” 邹毅道:“所以,杨沅如今应该对大宋已经非常失望了吧? 我们现在要是能把他救出来,他应该会死心踏地归顺我金了吧?” 百里冰道:“现在害他的,是他的政敌,他对大宋朝廷,仍然抱有幻想。 要等大宋朝廷定了他的罪,他才会真正心死,现在只怕不是时候。” 岳藏风道:“夫……冰姑娘,现在我们都没有好办法把他从宋人的大牢里捞出来,如果坐实了他的罪名,那时我们岂不是更没有机会下手了?” 百里冰道:“那我们也要等,他对大宋的心若是不死,我们纵然把他带回新金又能怎样? 再说,想救人也不是一定就没有办法,哪怕大宋朝廷判他个弃市的斩刑、只要我们能成功劫了法场,我也有办法把人送出去。” 岳藏风眸光一动,忙道:“冰姑娘在大宋这边还有接应的人手?” 百里冰脸色一冷,道:“岳先生,做好自己的事。不该你问的,不要问。” 岳藏风压了压心头的火气,扭过了脸儿去。 他们这一行人,是以百里冰为首的,一切举动,皆由百里冰作主。 百里冰虽然不说,但是显然,她在大宋并不只有他们这个“燕子坞”,这让岳藏风心中有些不太舒服。 百里冰沉吟了片刻,道:“杨沅力主抗金,得罪了绥靖派。 他又力主裁汰冗员,得罪了许多有族人子弟需要照顾的达官贵人。 他力主恢复宋太祖制度,免去对士大夫的优容,得罪的官宦士人更多。 只是他所有的作为,都是对大宋的皇帝有利的。 因此他一日不失势,那些人虽心怀不满,却也不敢有所表露。 可是如果能坐实杨沅之罪,这些人就会跳出来像一群疯狗似的撕咬他。 相信,这也是汤思退等人敢对他下手的底气所在。既然如此……” 百里冰瞟了二人一眼,嫣然道:“你们说,咱们帮他们一把怎么样?” 岳藏风和邹毅面面相觑,邹毅问道:“怎么帮?” 百里冰笑靥如花地道:“自然是帮他们落实杨沅里通外国之罪了。 不过,不是通金,而是通我新金。” 岳藏风沉吟道:“我新金现在依赖宋国处甚多,这样做会不会恶了我们两国的关系?” 百里冰轻轻摇头,莞尔道:“友邦之间也不过是利益关系,你真以为是结义兄弟么? 宋人助我新金,也只是想利用我们来对付金国。 只要金国还是宋国的心腹大患,宋国对我新金的扶持就不会停止。 友好邻邦,难道就不能安排秘谍防范彼此了? 宋金叔侄之辈时,不曾互派过间谍? 金夏一向友好,难道彼此没有刺探? 何曾影响了两国的交情。” 百里冰冷笑道:“你以为宋人就没有在我新金安插秘谍么? 呵,他们甚至扶持乌答有珠珠,在建立一个什么新萨满教。 要不是上官大人暗中观察,觉得此教建立,至少在目前阶段对我新金有益无害,早就出手对付他们了。” 百里冰笑道:“你们就放心吧,宋人发现杨沅已被我新金收买之后,只会判他的死罪,却不会因此对我新金发难。” 邹毅道:“那么,你打算如何着手呢?” 百里冰蛾眉一挑,娇笑道:“这个还不简单? 他汤相公需要一个理由,我们送他一个理由就是了。” 百里冰笑的非常明媚。 一想到杨沅要倒霉,她就开心。 这个杨沅,竟然欺骗她上官弟弟,害他那般伤心。 上官弟弟既然想抓杨沅回去,她会帮上官弟弟达成心愿的。 谁叫上官弟弟那么可怜呢,有个那么极品的姐姐,把上官弟弟当儿子一般掌控。 上官弟弟长到这么大,都没有过什么朋友,难得有杨沅这么个人,是可以让他交心的。 偏偏这混蛋还欺骗上官。 百里冰记得,她和上官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她九岁,上官弟弟只有四岁,生得粉妆玉琢的,好不可爱。 可惜,他那个姐姐太凶了。百里冰只是想带他一起去池塘边玩,就被上官明月板着脸把他教训了一顿,然后扯着眼泪汪汪的他离开了。 现在上官明月那个偏执有病的女人不在了,以后的上官弟弟就由我来保护他、照顾他吧。 我才不要像他姐姐一样,一切都让他按我的心意来。 他喜欢什么,我就帮他拿到什么。 但是,这个杨沅太欺负上官弟弟了,总要让他吃点苦头,再救他回去。 他现在被关在监牢里,日子一定不好过吧? 呵呵,不好过就对了! 谁叫你欺负至情至性、乖巧可爱的上官弟弟的? 百里冰想着,心花怒放。 …… 杨沅此时正在临安大狱里散步,陪在他旁边的则是肥玉叶。 两个人都穿着囚服,不过身边并没有人跟随。 这大牢里的通道设计的都很狭窄,每道门户后面都有照壁,使得人经过一道门户时,看不到另一个院落的情况。 狱墙都很高,而且厚达五尺,墙的内部是流沙设计,可以有效防止犯人挖洞逃跑。 通道之上还架着密织的大网,网上挂着一颗颗铃铛,一旦有人触及,就会发出响声。 不过,召集犯人们训话的那个场院倒还宽敞。 杨沅和肥玉叶,就在这个院落里散步,聊天。 西墙根下,有一座小小的狱神庙。 中间是狱神,面色慈祥,左右两个小鬼,凶神恶煞。 狱神庙的左下方墙根处有一个封闭的小洞,俗称“老虎屁股”。 一时犯人死了,是不能从大门抬出去的,那时就要打开这个小洞,从这里把尸体拖出去。 狱神庙的右侧则是一口井,井口封着一块大青石,取水口只有碗大的一个孔,脑袋都伸不进去,以防囚犯投井自尽。 肥玉叶伴着杨沅,停在了狱神庙前。 肥玉叶穿着寻常衣服时,娉娉婷婷的,显得修长挺拔。 可是穿上这肥腿肥腰的囚衣,也就只有胸部显得壮观了,整个人一下子娇小了起来。 她在牢里倒是没吃什么苦头,一日三餐很是精美,起居作息也有规律,还不用操心那么多的事情,气色看着倒是比平时更好了。 肥玉叶道:“侯爷,他们既然想置你于死地,可是这么久都不提审你,是不是有些蹊跷?” 杨沅笑道:“不奇怪,毕竟他们一开始查这假会子时,没想过会和我扯上关系。 现在突然找到了关联,他们需要好好想一想,要不要把我拴进去,如何把我拴进去。 如果太早提审我,他们担心我把‘走私财货’的事情说清楚了,却和制贩假会子案无关。 那样,他们就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机会。” 肥玉叶柳眉轻轻一挑,疑惑地道:“‘走私财货’这罪名还不够么?非要办你一个‘里通外国’不成?” 杨沅微笑道:“换一个人,这罪名就够了。可是放在我身上,他们担心不够。 我毕竟是为大宋立过大功的,而内子又是官家的义妹,他们担心官家会对我实行特赦。” 皇帝是有法外施恩之权的,也就是赦免权。 赦免权主要分为四种,大赦、特赦、曲赦、赦徒。 大赦天下就是我们大家耳熟能详的那种赦免。 特赦就是针对特定之人所犯的特定之罪实行的赦免,正适合杨沅。 曲赦和特赦区别不大,不过特赦基本用于特定之人,曲赦用于特定地区。 至于赦徒,则是专指赦免犯人的徒刑,对犯人已经判了某种徒刑进行减等或赦免。 杨沅如果只是经济犯罪,难说官家会不会特赦了他。 可要是叛国,呵呵…… 肥玉叶瞟了杨沅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想不到侯爷你这般招人恨。” 杨沅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阻人前途者,尤甚。 我虽不曾与人结怨,可我的仇人,却是不知凡几呀。” 肥玉叶听着,总有一种他在炫耀的感觉。 仇人多,有什么好炫耀的? 想想那些处心积虑要搞死杨沅的人,所图不过是自己群体的利益,肥玉叶不禁感慨道: “这些士大夫,整日里圣人经典,道德文章,没想到心中竟是这般龌龊。” 杨沅笑道:“为了达到一个更大的目的,利用一个契机大作文章,也没甚么。我不也在利用此事作题外文章么? 否则,一个大宗‘财货不明’的事情,我三言两语也就解释清楚了,怎会在这里修身养性?” 肥玉叶深深地看了杨沅一眼,道:“和你作对,还真是可怕。” 说完她又嫣然一笑,道:“幸好,你我不是对手。” 自以为是杨沅对手的刘以观,此刻已经调集了一班精兵强将,往假会子处那班人的藏身之所,匆匆而去…… 第596章 收网 瓦子巷口,一户人家。 白墙黛瓦,门口有一棵香樟,香樟树下流水淙淙。 小溪上覆的一块青石板上,坐着一个头上扣了顶草帽的精瘦汉子。 他面前摆着两口筐子,分别装着桑葚和枇杷。 看起来,就是一个在这里摆摊卖鲜果的寻常小贩。 一个人踱到旁边,看见紫幽幽的桑葚,便蹲下来,拈起一粒丢进嘴里,满意地点点头,问道:“不错,怎么卖的?” 小贩咧嘴一笑,道:“三文钱一捧,自己装。” 说着,他就抽出一张荷叶,在旁边清亮的溪水里清洗了一下,递给行人。 行人把荷叶一卷,成了一個漏斗状拿在手里,就往里边捡拾桑葚。 桑葚已经熟透,大把抓就会抓烂,一次只能拿几个,非常小心。 那人一边捡拾着桑葚,一边道:“官府已经发现你们的身份……” 小贩身子一僵,手下意识地就探向架在小溪上的青石板下,那里正藏着一口刀。 行人继续漫不经心地捡着桑葚,低声道:“再有最多一柱香的功夫,他们就会包围这里,你们立刻走!” 说完,行人也不管已经捡了多少桑葚,站起身来,悠然走去。 那小贩睁大双眼看着他的背影,沉声道:“你是谁?” 那行人没有回答,拈起一粒桑葚丢进嘴里,慢慢走进了人群之中。 小贩想了一想,站起身来,脚步匆匆地进了院子,地上两筐子水果也不管了。 看起来,他是借了人家的门口摆摊卖鲜果的,实际上他就是那伙散出假会子的金国秘谍的一员。 他在门口扮小贩,就是为了把风。 如今一个行人突然透露了消息给他们,此人既然能叫破他们的真正身份,只怕不是假的。 难不成……他是“血浮屠”安插在宋国的某个秘谍? 听说何七七那伙人在被抓之前也曾得到自己人示警,只可惜没能及时逃遁。 小贩进去,立即把此事禀报了他们的首领,龚瑾泉。 龚瑾泉脸色一冷,道:“一柱香?所有人立即散到瓦子里去,若真有官差来时,立即散了,快!” 片刻之后,隐匿此处的金国秘谍纷纷自前门、后门各自走出,很快混入人群之中。 这是一处瓦子,非常的热闹,游人也多,茶楼酒肆遍地都是,想要藏身自然容易。 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果然有大批捕快赶到了。 他们迅速封锁了前门后门,驱散了周围百姓,然后便撞开前门,冲了进去。 街对面一座二层的茶肆之上,龚瑾泉冷冷地看着,见官差果然围了他们租住之处后,便迅速转身,离开了茶肆。 只是,他们自以为撤退的及时,却不知几个首脑身后,都已有人悄悄跟了上去。 那是“同舟会”的探子,宋老爹一手调教出来的斥候。 …… 刘以观亲自带人抄了那处金国秘谍的窝藏点,却只抄出了七八万贯假钞,而那些金国秘谍,却先他们一步逃离了窝藏点。 他们闯进那里屋舍时,里边的茶水还是热的,桌上还有没喝完的茶杯,显然那些秘谍只比他早了一步逃走。 刘以观阴沉着脸色带人回了临安府衙,一到佥厅门口,就见樊举人和王大少一左一右站在门边,跟哼哈二将似的。 樊江阴阳怪气地道:“探子潜伏于敌国,必然十分谨慎的嘛,藏匿之处,岂能没有耳目把风? 大张旗鼓而去,这是生怕人家不知道有人去抓他们么?蠢透了!” “你懂个屁!” 王大少笑骂:“人家一辈子的老公人,办的案子比你吃的饭都多,怎么可能会大意?不是我们太无能,而是金谍太狡猾呀。” 樊江道:“he~tui!别他娘的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无能就是无能,还找什么借口。 这要是依着汪通判的主意,以清理违建为由,先麻痹了那些金谍,怎么可能失手?” 王大少歪嘴道:“说的也是,自吹自擂的,把我也唬住了。仔细一看,废物就是废物,说破天去,他也是废物!” 刘以观突然站住,脸色铁青地看着他们。 樊举人和王大少把肚子一腆,一脸的痞赖相。 刘以观冷笑一声,道:“本官今日去拿人,贼人提前一步逃之夭夭,必然是有人通风报信。” 刘以观向樊江和王烨然一指,道:“这两个人非常可疑,抓起来,好好地审一审。” 他手下那些人正因失手而懊恼,又被这两人一番嘲笑,早就火冒三丈了,闻言立即冲上前去,不由分说就把二人抓了起来。 刘以观大步走向自己的签押房,吩咐身边一个推官道:“关他们一夜,不予水米,治治他们的嘴欠!” 那推官答应一声,退到外面,吩咐一个班头道:“把北厅那两个混账东西拘进班房,叫他们站不得、坐不得,好好吃点苦头,明儿再放了。” 那班头心领神会,马上找到几个衙役,吩咐道:“北厅那两个混账东西不是桀骜吗?给他们熬熬鹰,记着不要留下明显的伤痕,明儿再放了。” 刘以观回到签押房,便阴沉着脸色坐下,半晌不发一语。 今日抓捕金国秘谍空手而归,这不仅是颜面无光的事,而且失去了一个证明杨沅是假会子制贩主谋的机会。 直接提审杨沅? 汤相公吩咐过,不可对他和他的人用刑,朝野上下太多人盯着,一旦授人口实,那就被动了。 可是不用刑,他又怎么肯招? 这时一名书办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刘以观没好气地道:“进来!” 那书办赶忙进来,小心翼翼地道:“刘监州,有几份公函,需要您签署。” 刘以观阴沉着脸色招招手,那书办忙把几份公文呈上。 刘以观接过几份公文扫了几眼,都是由他呈报乔府尹,乔府尹批示同意并加盖了府尹印钤的一些司法口的事情。 宋朝的正印官是不能一手遮天的,许多政令,都需要他和他下边专职佐贰官联手签押方才生效。 不过,事情需要先报给他,他这个正印官签押同意后,对口负责的佐贰官才能附签,这也是上下尊卑的一种礼制。 这些公文本就是刘以观确定的处置方案,再报给乔贞的,他自然无须再多看。 刘以观便打开印钤盒子,取出通判的官印,在乔贞的大印后面加盖上去。 “嗯……” 正盖到一份公函,还没把大印拿起来,刘以观突然心中一动,马上翻回到了这份公文的首页。 这是对“行在会子务”监官杨雷峯的一份判决。 乔贞和他分别用印以后,就能即时生效。 刘以观对杨雷峯的判决是籍没家产,流配儋州。 刘以观想了想,又翻开后面一摞还没用印的判决书,是关于李巧儿、徐洪诚等人的判决。 这些人罪证明确、罪行清楚,已经可以给予判决了。 至于何七七等人,他们是直接的金国间谍,而且涉及他们制造的假会子还没有全部追回,负责散布假会子的金国秘谍也还没有被抓,便不在此次判决之列。 刘以观放下卷宗,挥了挥手,那书办忙欠了欠身,悄然退了出去。 刘以观站起身来,在签押房中缓缓地踱起了步子。 他自入仕以来,当真是一步一个脚印,从一个小小的县尉稳扎稳打,直到如此,成为大宋行在所在地的最高司法长官。 作为地方司法口的官,他已经到头了。还想更进一步的话,只有成为京官,只有进入三法司,才有更进一步的机会。 这就像祁同伟不惜一切也想争取一个副部的机会一样,上去了,也就意味着另外一个更高更长远的政治生涯的开始,上不去,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所以,刘以观才一改之前的沉稳和锋芒内敛,抱住了汤思退这个前程远大、必定拜相的大腿。 他的投名状,就是扳倒杨沅这个激进派树立起来的标杆。 现在,上司和同僚他都已经得罪了,杨沅这个朝廷新贵也被他拘进了大牢。 如果此案不了了之,那么他不要说更进一步了,就算现在的一切也要保不住了。 他最好的结果,也是被“发配”到穷山恶水之地,熬到致仕还乡。 他的下场,将还不如去了国子监做了闲官的晏丁晏通判自在。 想到这里,刘以观便不寒而栗。 他已没有退路可言! 刘以观回到公案旁缓缓坐下,拿起杨雷峯那份判决书,提起笔来,在自己盖好的大印上重重地划了一个叉,然后写下一行小字:“有新线索,需重新调查!” 有新线索么? 并没有。 但刘以观已经没有退路,没有线索,他也得制造出一些线索出来。 …… 赵宁儿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其实大宋皇室的人基本都是这样,罕有飞扬跋扈者。 因为大宋以史为鉴,对皇室的约束一向比较严格。 周朝时分封了诸侯,结果周朝亡于诸侯。 大秦建立后,觉得分封制有问题,所以设了郡县制。 但大秦二世而亡,大汉一看,觉得分封制有问题,郡县制更有问题,于是他既设郡县,也搞分封,最后搞出个只能刘姓称王。 结果只能刘姓称王一样有问题,后来者就继续打补丁。 古人的以史为鉴,就是这么一步步摸索着来的。 到了宋朝时候,对于皇室的约束和管理,较之前朝就更为严谨了。 大部分皇子皇孙的爵位都是逐代递减的,异姓王更是一代而终。 管理宗室亲王的宗正寺,其大宗正甚至都不是赵家人,而是士大夫出身的官员。 而且宋朝的王爷不能像汉唐时候的王爷一样可以带兵打仗当统帅,也不能担任封疆大吏和朝廷要员。 当然,特例也是有的,比如宋朝后来的宰相赵汝愚就因为是宋太宗的后代,所以被韩侂胄弹劾了。 虽然赵汝愚只是宋太宗第八世孙,他爹只是个江西兵马都监,早就没有爵位了,但人家弹劾的也是理直气壮。 赵瑗这一代也有个特例,那就是赵璩。 但是皇子年幼,如果需要有个后备的监国人选,那非赵璩莫属。 再者,赵瑗这个皇位都是赵璩拱手让出来的,你要拿防范他造反来说事,也实在理不直气不壮。 所以朝臣们对此也就默许了,反正也就一代的事儿。 乖巧的赵宁儿知道自己这个公主身份,顶多是让别人有些忌惮,不让她姑父在牢里吃苦头儿。 但是,要想为姑父洗脱罪名,赦他出狱,眼下只能靠她叔父,监国晋王。 因此,趁着她如今长住晋王府,就经常去缠着叔父,央求他搭救姑父。 “我知道伱很急,但你先别急。” 赵璩摸着小侄女的脑袋说道:“你姑父这是以身入局,什么时候放他出来,你叔儿我说了也不算,得等你姑父他自己点头。嗨,你才多大,懂什么以身入局,叔父是说……” “宁儿知道。” 赵宁儿两眼亮晶晶的,原本尖尖的下巴,现在明显有点圆润了,变得更可爱了。 “姑父给宁儿讲的故事里说过,顾晚姐姐就是以身入局,诱骗绿茶暴露了真面目呢。” 赵璩一愣:“绿茶还有什么真面目?难不成还能变成红茶、乌龙茶?” “嗨,你不懂。” 赵宁儿只听了一句“以身入局”,再想到小姑父给她讲的故事,立马就信心十足了。 原来小姑父这是要打绿茶的脸呀! 好期待! …… 刘以观捧着厚厚一摞卷宗,送到了汤思退的案头。 刘以观满眼血丝,胡须凌乱,气色也很差。 连日来,他四处奔波,日夜操劳,还要不时加班提审犯人,技巧性地诱导他们翻供,殚精竭虑,心血耗损过巨了。 不过,现在终于形成了一条无懈可击的证据链,可以召集三法司官员公审杨沅了,刘以观亢奋的很。 汤思退认真地翻阅着刘以观提交的卷宗。 虽然杨沅目前的职位与他一比相去甚远,但这位朝廷新贵的能量却不容小觑。 没有绝对把握,他也不敢轻易发动总攻。 一旦出手,他就要把激进派树起的这杆大旗彻底撅折了,再踏上一脚,籍此对激进派形成彻底辗压。 等官家从成都回来时,大局已定,尘埃落定矣。 金国间谍寇黑衣与杨澈是好友,与杨沅也过从甚密。 两人还曾一起出使北国,虽然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似乎在针锋相对,但其所作所为,可以说是配合默契。 “行在交子务”的杨雷峯被金人重金收买后,故意制造火灾,换取了真雕版。 但具体交付给了何人,他并不清楚。 他只是按照约定,将雕版藏起,等候接应人来取。 而在火灾发生之前,寇黑衣曾借故进入会子务。 火灾熄灭时,杨沅进入了会子务。当时与他同去的,还有时任临安府通判的张宓。 在张宓离开之后,杨沅去而复返,再次进入了会子务,并且带了一名军巡铺的铺丁。 他的理由是,要向会子务官吏传授消防常识。 但刘以观派人去会子务左近所有军巡铺都调查过了,并无一人曾被杨沅调去会子务,杨沅却从一处军巡铺借过一套铺丁的军服。 徐洪诚本是枢密院宣旨院勘印房的一名小吏,杨沅大闹宣旨院,迫使张宓与其一同被贬后,已被金谍收买的徐洪诚,才递位成为勘印房的主事。 机速房雀字房派人去萧山抓捕何七七印染坊的人时,时任都察院佥都御史的杨沅竟也自告奋勇去了萧山,而金谍寇黑衣,正是在他追捕之下成功逃脱的。 金谍寇黑衣曾在会子务失火,铜版调换前后进入会子务,这一关键线索,当时负责会子务管理的通判张宓,也在事后调查中发现了。 并且,张宓与刘以观就此事进行了沟通,由负责临安司法事的刘以观对其进行调查。 刘以观在对寇黑衣进行秘密调查的时候,寇黑衣被杨沅揭穿身份,逃离了临安城。 “杨沅弃卒保帅?” 汤思退看到这里,双眼微微一眯,对刘以观道。 刘以观拱手道:“下官不敢妄自揣测。在寇黑衣被抓获之前,此事只怕已经很难证明。下官只将事实罗列清楚,三法司以公道为心,以事实为凭,当有公论。” 汤思退想了想道:“杨沅秘密经营的大宗财货,来处去向是哪里,背后可还有旁人参与?” 刘以观道:“下官找到几笔账目的出账日期,对临安的浙江渡、龙山渡、渔山渡三大渡口,乃至头渡、周家渡、司马渡、萧家渡、边家渡、睦家渡、时家渡等九处小渡口,那日前后三天内的所有出船信息进行了调查。” “结果如何?” 刘以观微微一笑,道:“没有任何线索。” 汤思退顿时眉头一皱。 刘以观神秘地道:“汤相公,没有线索,就是最大的线索啊。这么多的财货,又是江南水网纵横之地,用车是运不走的,一定是用了船,可大小渡口都没有关于这些船的信息,岂不怪哉?” 汤思退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查无实据,就是查无实据……” 刘以观道:“实据,自然是有的。” 刘以观指了指汤思退翻的眼花的厚厚卷宗道:“汤相公,浙江、龙山、渔兴三大渡的监渡官,不是我临安府的差遣官,而是枢密院差遣的使臣充任监渡和巡检,也是枢密院专差的军兵看守,我临安府插不进手去。 为此,下官便另辟蹊径,调查了这三大渡,尤其是王莲生所在的龙山渡的码头团行的账目。他们每日聚集力夫,为商贾搬运货物,收取酬金,再分发与力夫,自然是有账目的。 结果,在当日账目中,发现搬运大宗财货的箱笼数目记载,而在当日龙山渡提供的监渡船只出入记录中,却根本没有相应的船只!” 汤思退听到这里,不由得目光一厉。 旋即,他又看了刘以观一眼,目中满是欣赏。 这位同年,不愧是在司法口上干了大半辈子的人,思维如此缜密,以后可以作为我的得力心腹加以栽培。 宋朝各行各业的人很喜欢结社,演戏剧的可以结成“绯绿社”,唱曲的有“遏云社”,相扑的有“角抵社”,说书的有“雄辩社”,热爱慈善的有“放生会”…… 北宋时候,有个叫王景亮的读书人闲得蛋痛,与邻里仕族浮薄子数人,结为一社,名为“猪嘴社”,专给官员士大夫起不雅的外号。 可惜不是每个官宦士大夫都能容忍这种戏谑,后来被起了外号的权臣吕惠卿找了个罪名,把王景亮抓了,“猪嘴社”也就解散了。 这些社团有的松散,有的紧密,码头团行就是管理相当紧密的。 你一个靠搬运货物卖力气赚钱的力夫,如果不加入码头团行,你就不可能在码头上找到活干。 码头团行的人会把你打个半死,丢出码头。 因此,码头团行事实上就垄断了码头搬运的生意。 这刘以观也是真有点本事的,龙山渡的监渡官和巡检官是枢密院的差遣使臣,他们不能拘来讯问。 借调账目,又查不出破绽。 换个人可能就要抓瞎了,可刘以观竟能另辟蹊径,从码头团行这种民间组织搬运货物的计数记录上找出破绽来。 刘以观又指指卷宗,道:“下官已详细记述当中,而且下官认真讯问了当时负责搬运的团头儿,他交代说,使船人的形容相貌乃至语言口音,非我中土人氏。” 汤思退缓缓合拢卷宗,闭目思索片刻,缓缓道:“杨沅背后,是否还有他人,尚不得而知?” 刘以观道:“能打通这么多的关节,只靠一个杨沅,不可能。他背后一定还有人,至少……枢密院里就一定有他的同党。” 汤思退睁开眼睛,一字字地道:“杨存中?呵呵……” 刘以观道:“只是,不审杨沅,藏在他背后的人,便挖不出来!” 汤思退道:“三日后,大理寺、皇城司和你临安府三司会审吧!” 刘以观兴奋地道:“汤相公,一应卷宗铁证俱都齐全了,下官明日就可以会审。” 汤思退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三日后吧,想跳出来的,总得给他们一点时间,让他们跳出来!” 刘以观恍然大悟,惭愧地道:“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放出风声去,三日后会审杨沅!” “三天后,要会审杨沅了。” 百里冰吃着燕窝,顾盼左右,笑语盈盈地道:“虽然不是三法司会审,但大理寺、皇城司和临安府三司会审,这般阵仗,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这是要治他的罪了。” 岳藏风道:“大牢防范太严,提他出狱赴公堂问案过程中,要劫他走是最好的机会。” 百里冰微微眯起眼睛,沉吟了片刻,俏生生地道:“咱们如果等他们三司会审,定了杨沅的死罪,再去劫他,时机最好!” 邹毅反对道:“冰姑娘,这样不妥。此人一旦定罪,就要移交大理狱。临安狱派员移送,大理狱派员接收,双方押运人员汇在一起,太多了些,我们一旦失手……” 百里冰皱了皱眉,道:“说的也是。只是,在宋人给他定罪之前便劫他走,我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忽然,百里冰黛眉一轩,娇笑道:“有了,我再给他添点料,坐实他的罪名,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第597章 五方杀神 大理寺、皇城司要和临安府三司会审,这是一个相当明确的讯号。 众所周知,举凡重大事件、案件,除非有一方想搞个突然袭击,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比如杨沅利用张宓案,突然在金殿上提出恢复太祖制度的提议。否则但凡明确了日期而不马上开始的,都是事先做好了准备,甚至已经有了结果。 最终的对公众呈现,只是必须要走的一個流程。 所以,临安府发出三日后会审杨沅的消息后,两府三司六部九卿各个司署,便明白案件一定有了结果。 所以,各路神仙便八仙过海,通过各自的渠道开始打探结果。 不管是刘以观也好,刘以观的直属部下也好,还是提前收到了案卷卷宗的大理寺、皇城司,全都不会直接把他们所了解的情况对人坦白说出来。 但,谁没几个知交,谁没几个故友,谁没几个同僚,谁没几个老上司? 他们只要挑那么三五个甚至一两个绝对信任的人,含糊而又明确地示意一下,对方不但立即心领神会,而且他们也有其他的知交故友同僚上司,所以…… 放出风声的第一天,是各路神仙打探消息的过程。 放出风声的第二天,就有奏疏谏议弹劾本章雪片般飞向晋王案头了。 和杨沅有私仇的还真不多,但朝堂之上,斗得你死我活的对手,又有几人是有私仇的? 政见不同、立场不同,派系不同,就有见到机会便踏上一脚的理由。 更有因为杨沅要求恢复《皇宋刑统》,视他为士林叛徒,嫉沅如仇的, 还有家里有子侄族人本来可以恩荫入仕,因为杨沅的裁汰冗滥建议而断了前程的…… 晋王依其立场、态度、对杨沅所代表的变革派攻讦力度的轻重,分门别类进行登记。 其中表现最为激进,因为杨沅入狱兴奋的上窜下跳、忘乎所以的,作为第一批名单,秘密抄送了都察院。 接着就开始整理第二批…… 都察院这口刀磨了这么久,也该用起来了。 都察院都御史朱倬接到名单,便打开了都察院架阁库(档案室)中保密级别最高的甲字库。 里边是都察院自建立以来,自行勘察的、收到举报的,以及通过其他案件或事件牵连而出,一直尚未及处理或调查的未决案件卷宗。 晋王所传名单中但有涉及到的人,立即提档立案,进行调查。 左副都御史肖鸿基、右副都御史谈琦、左佥都御史王晨坤各自牵头处理涉及六部高级官员的一桩重大案件。 年初的时候,分赴各路巡察的监察御史们也都还京了,他们几乎也是人手一桩案子。 其中萧毅然、卢承泽还有于泽平等,俨然已是杨沅小团体中一员的监察御史,甚至一人负责两桩案子。 这些御史,就相当于一位位检察官,每位检察官都有部属吏役人员可以使唤。 还有辅佐内勤部门,诸如经历司、都事、司务、照磨、检校等官员吏员差役,个个忙到飞起。 肖鸿基看着由他负责的案子,看着整个沸腾起来的都察院,心中暗暗冷笑。 朱倬老头儿这是疯了,眼看着杨沅这杆大旗要倒,气火攻心之下,想对百官还以颜色? 他都七十岁的老人家了,这是豁出去了啊,肖某可犯不着陪你一起疯。 他看了看手上的卷宗,是关于吏部侍郎左选郎中李建武卖官鬻爵的罪状调查。 吏部侍郎左选郎中掌铨自初仕至州县幕职官的考核与任命,是个肥差。 待在这个位置上的,鲜有不栽跟头的。 只要你想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几乎就没有一个禁得起查。 有时候肖鸿基也感觉很奇怪,坐在连续三个前任都栽了跟头的位子上,你还敢贪? 还就真有。 肖鸿基弹了弹卷宗的封皮,淡淡一笑,掀了开来。 杨沅要作法自毙了,他也算报答了万相公的知遇之恩。 吏部是炙手可热的天官衙门,不能往死里得罪,但不敲打一番,他们又如何知道自己卖了他们人情,让他们承自己的恩惠? 这个力度,必须要掌握好。 思索片刻,肖鸿基心中便有了主意: 明日,先往吏部去,调取李郎中负责的初仕及州县幕职官铨选档案,只要他不傻,就会主动找上门来了…… …… 来自东瀛的船队抵达了龙山渡,有枢密院委派的监渡官和巡检官接引,顺利抵靠码头。 但是,他们却没等到负责接应货物的宋国人员。 藤原姬香得到消息颇感诧异,便让火长约束部下,只在码头范围内活动。 这里是枢密院委派官员负责的地盘,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随后,她便带着花音、小奈,乔装一番离开码头,匆匆赶去了拈花小筑。 因为她们在码头上没有见到接应人,倒是多了个心眼儿,到了拈花小筑附近,窥个无人的小巷,自侧墙翻了进去。 她们找到艾曼纽贝儿,便从贝儿口中获悉了一系列她还不知道的消息。 杨沅升官了,杨沅入狱了。 杨沅娶亲了,还纳了四房妾过门儿。 花音和小奈一听,顿时满眼幽怨,瞟着姬香不说话。 看吧看吧,就说该早点回来的,你偏要在京都摆谱,不舍得走,这下子错过了吧? 姬香把眼一瞪,跟个弃妇似的瞪着我做什么,错过了这一拨,再等下一拨呗,耽误你们吃肉了吗? 等等,杨沅入狱了?什么罪过啊,弄不好真没下一拨了。 贝儿就把近来发生的事情对姬香说了一遍。 关于杨沅的具体计划,贝儿并不清楚,但杨沅入狱以后,贝儿很着急,也曾赶去杨府,想找鹿溪、丹娘她们商量一下,看看如何救他出来。 从她们的反应,贝儿就知道,杨沅应该是有惊无险的,这里边只怕另有文章。 所以贝儿心里是不慌的。 不过,因为她不知道详细的计划,自然不能替杨沅打这个保票,所以她只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姬香,并没说出她的分析。 贝儿道:“玉叶姑娘和他一同入狱了,冰欣和羽婵的意思是,这段时间蛰伏下来,暂不做动作,所以我们才没有去码头接应。 因为我们虽然不在其中掌握股份,却一直配合玉叶姑娘做事,她们担心,临安府会派人盯我们的梢。” “明白了,我去找宋鹿溪问个明白。” 姬香说罢,向贝儿挥挥手,三人又鬼鬼祟祟地离开了拈花小筑。 走在前往仁美坊的路上,花音便提示道:“如果贝儿姑娘所言属实,我们这么大剌剌地闯去杨府,会引起有心人注意的。” 姬香道:“我明白,小心为上,我们到了杨府附近,还是先勘察仔细,伱二人在外策应,我自潜入,去见宋鹿溪。” 小奈有些担心地道:“神主,宋姑娘……已经是主人的妻子了,你见了她,须得客气一些,千万……不要冒犯了,宋国人的内室上下尊卑制度森严,不比我日本……” 日本的天皇、权贵们也是姬妾无数,仅仅一个将军身边,就至少有一千个女人随侍左右。 按照他们那边的规矩,女人超过三十岁,就不能再为主公侍寝,但依旧保留妻妾的待遇。 所以为了固宠,很多“夫人”就会提前挑选貌美少女养在身边培养感情,等自己失去侍寝资格,就把自己一手培养的少女奉献上去。 但是他们那边没有严格的一妻多妾制度,妻妾们之间的界限并不森严,主公的宠爱程度,还有她们的家世背景,决定了她们在夫家的话语权。 小奈担心以姬香不吃亏的性格,又不了解宋国制度,一旦惹怒了鹿溪,以后她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姬香傲然瞥了她一眼,冷笑一声道:“宋国制度森严又怎样?我可不是宋人!日本国皇后都做了我的侍女,她一个半路出家的大宋长公主,我会放在眼里?笑话!” “可是……” “闭嘴!” 乔装的姬香三人扮作路人,匆匆自侯府门前走过,拐进一旁小道。 察觉四下无人后,姬香便一搭墙头,极为灵巧地跃进了杨府。 花音和小奈则默契地各自掉头,分向小巷两端缓缓走去。 姬香跃进杨府,才走出几步,就看到了正在浇花的计老伯。 姬香在博多津时就已见识过这位老人的厉害,马上恭恭敬敬地站下,唤了一声:“计大叔”。 计老伯认出了她,毕竟姬香只是换了衣装,容颜未改。 计老伯点点头,道:“跟我来!” 姬香跟上了计老伯的脚步,忽然就感觉花丛中少了几道凌厉的气息。 计老伯带着姬香赶到正房廊下,说道:“鹿溪,东瀛姬香姑娘回来了。” 说完,他回头向姬香示意了一下。 姬香向计老伯颔首示意,举步进了正堂。 鹿溪正和阿里虎和阿它在内室说话,听到计老伯的声音,忙迎出来。 姬香一见鹿溪,立即碎步上前,丝滑地双膝跪地,双手内八字伏于膝前,以额触地,来了一个“土下座”:“姬香见过夫人。” 鹿溪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姬香一见面就行了这么个大礼,跪礼在宋国可也不是常见的礼仪。 但是在东瀛,一个人遇到下位者,是可以把下巴翘到天上去的,面对他的上位者时,他会如同他的下位者见到他时一样,表现的无比谦卑。 这种态度转换,是浸入他们骨髓的一种反应。 鹿溪赶紧上前将她搀起,道:“姬香,不必行此大礼,你我姊妹相称就是。” 姬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扶膝道:“姬香从日本回来了,惊闻三元君为宵小所害,被捕入狱,明日会审。 不知三元君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需要姬香劫狱,夫人但请吩咐。” 鹿溪听了大为欢喜,患难见真情,这位东瀛姑娘听说二哥出事,没有跑路,还能对二哥有这样的心意,那就是好的。 鹿溪对阿它道:“阿它,陪你阿里虎姐姐回房歇息吧。” 阿它答应一声,便挽着阿里虎的手,走出了房间。 鹿溪拉住姬香的手,亲切地道:“来,咱们去内室说话。” …… 会审之日,皇城司下三指挥所的指挥使吴一尘,大理寺的寺正腾藤,一大早便从各自衙门赶往临安府。 临安大狱里,一个个人犯也被提了出来,戴上枷梏,准备押赴临安府衙。 原宣旨院勘印房主事徐洪诚、行在会子务监官杨雷峯、李巧儿、何七七等。 此外,三元珠宝行的掌柜、账房,还有龙山的王莲生、王烨凡等人。 这些人都是要坐大车押往临安狱的。 男监里边,隗顺对杨沅欠身道:“今天要委屈侯爷了。” 杨沅伸出双手,笑道:“与你不相干,来吧。” 隗顺亲手将枷梏给杨沅架在脖子上,锁好。 杨沅注意到,枷梏在脖颈和手腕的位置,都垫了一层土黄色的粗布,与枷梏木料本色相近。 待杨沅从男监提出,就见肥玉叶也从女监被提了出来,隗顺快步上前,将一辆大车帘子掀开,道:“侯爷,肥姑娘,请上车。” 他们坐的不是那种粗木打造的栅栏式囚车,那种囚车通常是往刑场去时用的,在里边站不好坐不下。 如今往临安狱受审,旁的犯人是六个人一批,乘坐一辆敞蓬牛车。 唯有杨沅和肥玉叶,共是一辆加了蓬、带帘儿的牛车,免得一路行去,路人可以随意窥视。 杨沅等这一天,也是等了很久了。 他的所谓大宗财货的来由去向,其实很容易说清楚,假会子更是与他全无干系。 但是,循正常途径清洗这些成分复杂的前朝老臣,太慢了。 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就算不出什么反复或意外,等到大功告成、内部统一之日,只怕金国分裂创造的大好时机,也已错失了。 就算那时候金国没有荡平新金,那种刚刚撒裂时的动荡不安也已消失了,那就会给宋国的北伐制造出更大的困难。 杨沅将错就错,给他们机会,一步步诱引他们越陷越深,等到他们已经无法抽身时,就只能将错就错制造冤案,而这,就是他的机会。 目前临安城里,知道杨沅、肥玉叶负责对新金军援详细计划的,只有晋王、沈该、杨存中三人。 这是最高军事机密。 杨沅并不担心晋王和杨存中那边会出问题,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沈该的态度。 沈该不需要明确说明,他只需要暗示点拨一番,汤思退那班人就不可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放纵下面的人炮制伪证。 为了提防这一点,杨沅也是做了预案的。 但是沈该在此过程中,却一直稳坐钓鱼台,任凭汤思退领着一班人在那儿蹦哒,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是因为缩短宰相任期,分宰相之权给执政的一系列改革,使得沈该和汤思退之间的关系产生了裂隙? 一个年轻有为,对相位虎视耽耽。 一个垂垂老矣,要腾地方也是他这个首相率先回家养老。 所以沈该难得糊涂一回? 还是有着更复杂的原因呢? 杨沅并不清楚沈该的内心想法,但这也让他暗暗警惕。 这种老家伙,都是成了精的人物,他超前的见识和对于人心人性的把握,未必就能对人家形成辗压之势,不可草率大意。 刘以观一早就赶到了佥厅正堂,他换上了一身簇新的官服。 今天是他的大日子,今天之后,他要么跨越天堑,踏上一个更高阶层的坦途,要么身败名裂、坠入无底深渊。 深渊他是不会去的,案子必须办成铁案。 所以,他预备了一记杀手锏,一记让杨沅绝无翻身可能的杀手锏。 近些日子因为羞恼气忿一直称病在家的汪紫瑞销假回衙了。 但是近些日子一直独力支撑临安府大局,确保它正常运作不出乱子的乔府尹,今儿却称病告假了。 嗤! 想到乔贞,刘以观又是一声冷笑。 似他这般能员干吏,如今不过一通判。 乔贞那般泥胎木塑的人物,倒还位居其上,这世间哪有公道可言! …… 姬香带着椿屋小奈、矢泽花音,就像一个富家千金,带了两个半大丫鬟。 小奈和花音身材太娇小了,在宋国街头,那体态真如两个十三四岁尚未长开的小丫头。 姬香倒是苗条修长许多,在宋人中,算是中人体态,显得正常一些。 三人外着寻常女装,内着忍者道服,逡巡在渡子桥附近,这是从临安狱到临安府的必经之路。 昨日见了鹿溪,姬香就知道了杨沅以身入局的缘由和目的。 鹿溪的意思是,按兵不动,静候变化即可。 不过,一想到杨沅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样子,姬香就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 她可没忘了被杨沅欺侮,还被杨沅囚禁在地窑的往事。 杨沅啊杨沅,你也有今天! 所以,她对鹿溪说不放心杨沅,想来就近照看一下,也好及时了解案情变化为由,便带着花音和小奈赶了来。 “神主,你昨儿没有惹怒鹿溪夫人吧?” 小奈伴在姬香身畔,犹自不放心地追问。 这个神主一贯无法无天的性子,连主人她都敢顶撞的,怎么会怕鹿溪夫人? 可是,主人可以顶撞,女主人还真不可以得罪的。 主人好哄,只要使些新鲜手段…… 可女主人得罪了就是真的得罪了,小奈怎么放心得下。 “什么叫我惹怒她?” 昨儿被小奈追问好几回了,还问,姬香不耐烦了。 她瞪了小奈一眼,道:“我需要惹怒她吗?她配让我惹怒吗?你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小了。” “可是……” “可是什么,闭嘴吧你!” 藤原姬香高傲地扬起头了头:“这世间无人可以让独一无二的我,为他低头!” 小奈绝望地叹了口气,看来,臭脾气的神主是真的得罪了鹿溪夫人了。 如果神主真的捅了篓子,也只好由我想办法去弥补了。 也不知道我珍藏的那串银灰蓝的珍珠项链,能否取悦鹿溪夫人…… …… 渡子桥下,一个头戴竹笠的艄公,撑着一条船儿停泊在柳荫下,似乎要在这儿歇歇脚儿。 桥头,一个卖樱桃、莲雾的小贩,安静地蹲在石栏旁。 他笑眯眯地看着过往的行人,并不叫卖,非常闲适。 桥上,一个员外在路人中缓缓行走着。 如果有人有闲心站在桥头数行人,他就会发现,这个员外已经在桥上来回走了三趟。 员外是龚瑾泉、小贩是黄极,艄公是姚坤。 他们还有一个另外的名字:益都、蒲阳温和答不也。 他们三个人都是“血浮屠”,而隐藏在桥上、桥侧的其他人,只是他们从金国带来的随从部下,并非“血浮屠”的正式成员。 他们在龙山市上开设假会子处,将假会子散发出去扰乱大宋经济,只是第一浮屠汤道生派他们来大宋的使命之一。 他们还有着一个更重要的使命,他们是“护道人”,为护道而来。 可是要把他们所护的“道”捧上去,他们就需要先撕裂大宋政坛! 金国的疆土,现在被硬生生地撕裂了。 大宋的体制,使得他们很难用同样的办法让大宋疆土撕裂。 但是他们可以用其他的办法,一旦成功,将比撕裂疆土更加致命。 本来他们有多种预案,其中之一,就是先扰乱大宋经济,继而利用经济的动荡,制造政坛的矛盾。 却不想,宋国新旧两派势力,本就在明争暗斗,这让他们发现了更好的机会。 杨沅是大宋政坛的新贵,是大宋政坛激进派的一面旗帜,对他的审判,实际上是保守派对激进派发起反攻的开始。 可是这个时候,如果杨沅在被送审的路上被人谋杀了,那会怎样? 关乎杨沅的铁证还有说服力吗? 那个比大宋官家更暴躁,行事更肆无忌惮的监国晋王会为此发疯吧? 目前被压了一头的激进派也会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到那时,他们的机会就来了。 把大宋官场中目前数量仍然最庞大的保守派打压到谷底,他们就会接受金国护送来的“道”,让大宋改天换日。 第五浮屠下了命令给他们,冒充宋人,刺杀杨沅,制造混乱! 洛承安和颜青羽做了一番乔装改扮,他们的易容术很高明,洛承安的眼睛甚至都变成了三角眼。 渡子桥毗邻大瓦子,行人稠密。往东走,又是距丰豫门最近的一段路,可以迅速进入西湖,只要行动快些,追兵就只能“望洋兴叹”了,因为他们将无法确定,载着杨沅的船,会驶向何方。 宋国要对杨沅开始会审了,洛承安和颜青羽已经不能再等下去,迫不得已,他们还是选择了一条他们最不情愿的路:劫囚车! 第598章 完美 囚车辘辘,虽然垂着帘子,看不到外边动静,但熙攘的人声,还是让他们就知道,已经进入闹市区了。 杨沅和肥玉叶对面坐着,在他们左右,还各坐着一个押解的差官。 今日押解人犯赴临安府衙受审的,都是刘以观的心腹。 车上这四人更是刘以观心腹中的心腹。 他们是刘以观在下边做县尉时,就开始着手栽培的人。 此后刘以观每有升迁,都会第一时间把他们调过来。 就像杨沅栽培樊江和王烨然一样,他们是刘以观绝对的心腹。 因此车上四人唬着一张脸,对杨沅这位曾经的本衙上官也是毫不客气。 今天是刘以观期待的大日子,是很多人期待的大日子,同样也是杨沅期待的大日子。 他布局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把尽可能多的势力拉入这场纷争,借由金人引起的这桩案件,借题发挥一下,对朝堂再清洗一波么? 所以,他现在的心情好的很。 “玉叶姑娘。” 肥玉叶抬起眼睛。 杨沅笑吟吟地道:“玉叶姑娘因我而入狱,实在抱歉的很。待我洗脱了罪名,一定……” “不可交谈,噤声!” 一旁的捕快马上厉声喝止, 杨沅扫了他一眼,那捕快瑟缩了一下,但又马上恢复了冷厉的模样,毫不示弱地瞪着杨沅。 “叩,叩叩!” 车外,有人叩了两下车板,提示道:“要过渡子桥了。” 杨沅淡淡一笑,收回目光,懒散地往厢板上一靠,闭起眼睛养神。 这模样…… 坐在对面的肥玉叶突然嫩脸儿一红,迅速扭过脸儿去。 然后她又悄悄睃了杨沅一眼,见他脑袋微微上仰,不禁又偷偷看了两眼,脸儿更红了。 这个坐姿……,她见过。 杨沅慵懒地坐着,双腿张开,头微微仰靠在椅背上,惬意地闭着眼睛…… 肥玉叶在干娘那儿见过. 当时,她在门外偷窥。 干娘背对着她,跪坐在杨沅双膝之间…… 此刻,杨沅那动作何其相似,只是身前少了一个李夫人,倒让坐在对面,膝头偶尔就会碰在一起的她,浑身起了战栗。 但……克制不住地,她的眼睛,还是欲盖弥彰地沿着他的膝头,向那尽头悄悄瞟去。 “嗯?” 肥玉叶蓦然看到了一只手,那是坐在杨沅身左的一個捕快的手。 手掩在袖中,悄悄探出半只手,本来毫不起眼。 要不是肥玉叶正在偷偷打量她不该窥视的部位,却又因为害羞,稍有接触便偏离了目光,还真就不会注意到。 那露出的半只手上,戴着一枚戒指,戒指的顶端,分明冒出了一截针尖,正要刺向杨沅的侧股。 肥玉叶厉声道:“住手!” 她抬起腿来,便向那人小腿踢去。 “啊~” 小腿被人正面踢中,又是肥玉叶这样的武道行家,把那捕快疼得一声惨叫,双手下意识地就去扶腿。 杨沅闻声,蓦地张开眼睛,坐起了身子。 一枝利箭自窗外而入,贴着他的耳梢,便飞向对面,“笃”地一声,正刺在肥玉叶肩膀旁边的厢板上。 身旁戒指上戴了毒针的捕快,忍痛又把那只戴了戒指的手,向杨沅挥来。 这时杨沅右手边的捕快,手中也扣了一枚戒指,拍向杨沅肩头。 他是把戒指反戴在手上的,带针的戒面在手掌的内侧,只要拍中,就能刺入杨沅的身体。 杨沅此时还没看清他们要用的偷袭手段,但这并不影响他及时做出反应。 杨沅一低头,枷梏一沉,左边捕快的手正挥在枷梏上,那针尖一下子钉进枷梏,折断了。 杨沅又向右猛地一甩枷梏,粗重枷梏的尖角,重重地磕在了那捕快的脸上,门牙、鼻梁,被磕的稀烂。 “啊~” 那捕快惨叫一声,双手掩向自己的脸,手中那根毒针,一下子拍进了自己肉里。 但是那一磕造成的巨痛,让他根本没有意识到。 杨沅两击结束,就向侧边滑去,把那双手掩面的捕快一屁股撞出了座位,半个身子栽到了车外。 杨沅一边歪身踹向肥玉叶身侧的一名捕快,一面喝道:“避开窗口!” 他们上车时,就被这四名捕快安排在中间对坐,二人脑后正是垂帘的窗口。 当时杨沅也未多想,此时看来,显然是他们有意为之了。 肥玉叶的反应其实比杨沅还要快一些,毕竟她比杨沅更早发现了可疑。 不等杨沅提醒,被冷箭吓出一身冷汗的肥玉叶已经侧身歪倒,两枚银针从她指间一闪而过。 最初想对杨沅动手,却被肥玉叶一脚几乎踹断小腿的那个捕快,登时被两枚银针刺中了眼睛。 他正痛得捂着小腿哀嚎,眼皮是下垂的,那银针就穿过眼皮,钉在了眼球上,登时眼前一片黑暗。 杨沅和肥玉叶入狱时,因为有隗顺在,根本没有人对他们进行检查,所以肥玉叶的护身银针,一直都是带在身上的。 肥玉叶在射瞎那个捕快,肩头撞开另一名捕快的同时,已经让开窗口位置。 这支箭是从肥玉叶那边的窗口射入的,而坐在最内侧的那名捕快,却被杨沅踹在大腿上。 他的身子登时往肥玉叶原本坐着的位置一歪,那枝利箭破窗而入,斜着插进了他的后颈,从咽下冒出了带血的箭尖…… …… 大理寺寺正滕藤和皇城司下三指挥使吴一尘带着各自的人,相继赶到了临安府衙。 临安府佥厅大堂已经布设森严,上首三张公案并排陈列。 正上首就是临安府刘通判的位置,右手边是大理寺正滕藤的座位,左边的公案后面则是吴一尘的座位。 北厅大门洞开,却并没有人出入。 被东厅折磨了一宿,忍饥挨打浑身疼痛的樊江和王大少两位主事坐在各自的公案后面,静静地等待着。 他们知道,今天就是反攻的日子了,此前所受的罪,今天都要一一找回来,连本带息算个清楚。 汪通判签押房里,汪紫瑞泡了一杯茶,安静地坐在公案后面。 他也在等,等着今天的会审。 他并不清楚杨沅的布局,但他不相信杨沅至此就只能一味挨打毫无反击之力。 今天他特意赶回府衙,就是要第一时间看个清楚。 杨沅若有反击之力,他不介意赤膊上阵,助他一臂之力。 杨沅若能反败为胜,他更乐意上去把墙推了,把石头砸进井里,一屁股坐到刘黑鲶的脸上去。 晏丁带了几个国子监的学生,也跑到临安府来吃瓜了。 汪紫瑞接的是杨沅的班,张宓垮台之后,也有一个继任者,名叫李净尘。 李通判接的是张宓的位置,张宓原来经管的主要是临安文教方面的事务。 所以现任于国子监的晏丁寻了个由头,说是要找他商量事情,就来了临安府。 实际上南厅大门开着,签押房的大门也开着,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都在心不在焉地等着东厅的会审。 东厅里面,刘以观与滕藤和吴一尘见礼已毕,就在二堂里小坐了,叫人上了茶水和点心,随意谈笑着。 他们此时未上正堂,等犯人押解到临安府衙,他们才会正式升堂。 但是,今天还会有正式升堂的机会吗? 刘以观和大理寺还有皇城司的两位官员谈笑风生,心中却在暗暗冷笑。 杨沅,不会走上大堂了。 他所炮制的“铁证如山”,任何人看来都是铁证,但变数却有一个,那就是杨沅本人。 他不确定杨沅有没有证据打破他的证据链,哪怕只有一条,打破了他铁证的一环,这件案子就会还有磋磨。 可是杨沅如果死了,那么这件案子就再也没有人能翻了。 但是,在牢里他没机会动手,一旦到了府衙再出事的话,他又难辞其咎,那么押运路上,就是最合适的机会了。 好在,他经营多年,手底下还是有那么几个死心踏地为他卖命的铁杆心腹的。 好在,从临安流配儋州(海南)、雷州(广东)的犯官最多。 临安府差官负责押送,所以从那边搞来了见血封喉的“毒箭木”之毒。 好在,他多年任职司法,手头是有那么几具曾经缴获的,现在查不清来路的私弩。 真正的杀人者在车内,车外射上几枝毒箭配合制造混乱,逃走时再喊上几句金国话混淆视听,简直完美! 想到这里,刘以观的笑容,愈发地轻松而自然。 …… 眼见囚车一辆辆驶上了桥头,百里冰、岳藏风和邹毅等新金派来的以“燕子坞”为掩护的秘谍准备动手了。 从临安大狱出来,到临安府衙的路途中,渡子桥是最好的动手地点。 它一面毗邻大瓦子,那里龙蛇混杂,最为热闹,也最容易制造混乱脱身。 另一面则距西湖很近,从渡子桥到丰豫门非常近,出了丰豫门就是西湖。 而且不仅有陆路可达,从桥下水路进入西湖也快,只要动作够快,追兵便无法确认他们进入西湖后逃逸的方向。 所以百里冰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这里作为动手的地方。 一辆辆囚车都是六人一辆的大车,而且是没有蓬的板车,车上一目了然,所以他们的目标很容易就锁定了那辆有蓬有厢板,还垂着帘子,防护最严密的车辆。 “杀!” 车刚驶上桥头,百里冰、岳藏风和邹毅就动手了。 他们是从桥栏一侧暴起动手的。 不过是些公门捕快罢了,就算是正规的军士,在这样的场合下,他们也不放在眼里。 迅速清理这一侧的杂兵,冲上车子,把杨沅拖下来,往桥下候着的船上一丢,再阻挠一阵追兵,然后迅速散入大瓦子脱身。 而且,冒充金国人,把屎盆子扣在杨沅头上,让他再也辩解不得,除了投奔新金再无任何出路,完美! 他们动手的同时,龚瑾泉(答不也),黄极(益都),姚坤(蒲阳温)也领着一班金国秘谍动手了。 他们要冒充宋人,杀上囚车,砍了杨沅! 杨沅的死,将让互相猜忌、暗斗明争的大宋政坛登时矛盾公开化、激烈化。 这样他们所护的“道”,就可以迅速争取到更多的护道人,从而为大宋改天换日奠定基础,完美! 龚瑾泉(答不也),黄极(益都),姚坤(蒲阳温)是真正的“血浮屠”。 他们内着链子软甲,刀剑难及伤及要害,只消护住头面,区区一群捕快公差,他们可以切瓜砍菜一般,迅速突破。 只要闯上车去,杀了杨沅,立即远遁可也。 在他们动手的同时,百里冰、岳藏风那边也动手了,骚乱顿起。 但一时之间,专注于面前对手的两伙人,都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对方的存在。 他们正在专心对付当面之敌,囚车前后左右的骚动,他们只当是配合自己行动的部下造成的。 从桥头两侧行人中突然射入囚车中的冷箭,也是不约而同地在这个时刻发动的。 大家都把握住了这个最好的机会,也就破坏了彼此的机会。 藤原姬香在囚车驶上桥头的时候就马上瞪大了眼睛。 一辆、两辆…… 车上的犯人的确是身着囚衣、蓬头垢面,可惜里边并没有杨沅的身影。 看到后边驶来的那辆带厢的大车时,藤原姬香不禁大失所望。 居然是坐在这样一辆车上的,那岂不是看不到他的狼狈相了? 就在这时,异变突起。 那辆囚车左侧,突然有一伙人暴起杀向囚车。 囚车前方,也有一群人突然暴起,掣出兵刃杀向了囚车。 这时,从两侧桥头人群中抽冷子射出来的弩箭,也被花音和小奈发现了。 藤原姬香举在手里的伞猛地一旋,“刷”地一声抽同了一柄明晃晃的直剑。 “库所压路,西内!” 藤原姬香大吼着便冲了过去。 这些混蛋,是要杀了三元君吗? 椿屋小奈和矢泽花音立即向两只灵雀似的,分别掠向左右桥头暗中放冷箭的杀手。 此时桥头已经大乱,行人哭喊逃窜着。 还有在桥上摆摊的小贩,因为不舍得自己的货物,急急地还想把货物兜起来背走,结果因此绊倒了不少逃命的行人,一时间人仰马翻。 不过,这两个“奈良飞鸟流”的女忍者身手着实矫健,她们身子还在空中,“苦无”就射了出去。 那发弩制造混乱的杀手刚要功成身退,将弩弃入河水逃走,就被小奈和花音的“苦无”射中,丢了性命。 “刷!” 小奈的足尖稳稳落在桥栏的狮子造型的柱头上,伸手一扯,衣衫化作碎片,飘向悠悠水面。 系在颈间的黑巾向上一扯,小奈就只剩下了一双愤怒的小鹿般的眼睛。 然后,一双不知道从哪变出来的“手甲钩”就套上了她的双手。 那锋利的钩尖比手指长出一截,双手握拳时更显突出。 那“手甲钩”的造型和金刚狼的骨爪异常相似,只不过,小奈用的这副骨爪是四根。 小奈纵身一跃,就扑向了那辆囚车。 这么多坏人想杀了主人,他们都该死! 车里面,杨沅和肥玉叶双手被锁,但还有双腿可用。 他们互相配合,踢踹对方身边的捕快,不消片刻,就把剩下的三个捕快打到晕迷。 杨沅和肥玉叶侧躺在车厢中,杨沅从一个捕快腰间扯下了钥匙,急急为肥玉叶打开枷梏。 两人都带着枷梏,手指虽然能活动,但能探出枷梏的范围有限。 为了能够触碰到肥玉叶枷梏的锁眼,两个人靠的极近,像极了一对交颈的鸳鸯。 只是,这一幕或可于事后回味,此刻生死关头,二人却是没有一点旖旎的心思。 “嚓!” 一把锁头打开了。 肥玉叶急忙缩出手来,马上接过杨沅手中的钥匙,去开自己的另一把锁。 锁头刚刚扭开,枷梏分作两片,“轰”地一声,囚车就被一根铁杵砸飞了顶盖。 姚坤(蒲阳温)手持一根铁杵,杵头上满是肉糜和鲜血。 他一杵砸开蓬盖,看到车中情形,先是一呆,未及多加思索,便挥起铁杵,向着杨沅的脑袋狠狠砸了下去。 同时,他还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处州(丽水)话,这是他学会的唯一一句处州话,因为他要冒充宋人。 肥玉叶未及思索,劈手把半扇枷梏向他掷去。 枷梏砸在他的肩头,令他手中铁杵稍稍一歪,却未受太大的影响。 他内着软甲,要么是极细的兵器,要么是极重的钝器,否则对他伤害不大。 肥玉叶掷出枷梏,弹指又是两根银针,仓促之间未及射向姚坤(蒲阳温)的五官要害,但姚坤还是受了影响。 他的半条臂膀发麻,准头一歪,铁杵砸在了歪倒在旁边的一个捕快脑袋上,登时脑浆迸裂。 肥玉叶趁机抓住杨沅腰带,双腿一蹬车厢椅座的椅腿,拖着他向前窜了出去。 二人刚刚窜出车厢,乔装的百里冰就冲了过来,一见杨沅登时大喜。 她一剑刺向肥玉叶,一手抓向杨沅,想趁机把杨沅掳走。 肥玉叶急急一避,伸手在车辕上一拍,一下子跃了起来,伸手拔下散乱车蓬上的一根檩条,就刺向百里冰。 与此同时,杨沅只道百里冰也是来取他性命的,马上卷腹弹腿,踢向百里冰的小腹…… 刘以观的心腹一伙人、金国“血浮屠”一伙人,东瀛忍者一伙人,新金的“仪鸾司”一伙人,这种种混乱,让来自西夏“一品堂”的洛承安和颜青羽看傻了眼。 “洛叔,这是什么情况?” 洛承安也是一头雾水,但他当机立断地喝道:“不管他们,按原计划行事。” “好!” 颜青羽答应一声,一抬手,一只面口袋就旋飞着扬向了半空。 那面口袋扬到杨沅所在的囚车上方,里边的“面粉”就跟下雪似的,纷纷扬扬地罩落了下去…… 第599章 失控(三合一为JJM盟主加更) 造价高昂上好的迷药,就这样用一只面口袋,以一种平平无奇的方式泼洒了出去。 今天只有微风,正适合把洛承安精心调配的迷药泼洒的均匀一些。 小奈和花音这时已经冲到车子附近,她们看到一个手持铁杵的大汉一连两杵,险些把她们主人的身子给砸烂。 她们还看到一个女人正挥剑刺向主人,情急之下,小奈和花音几乎同时抛出了一枚“鳥の子”。 这是烟幕蛋,因为其形如鸡卵,故而名之为“鳥の子”。 “砰!砰!” 两枚“鳥の子”相继爆炸,登时浓烟四起,混合着颜青羽泼出的迷烟,现场顿时迷雾幢幢。 “咦?迷烟!” 百里冰首当其冲,头脑立即一阵眩晕。 百里冰马上察觉不妙,迅速往嘴里塞了一颗类似橄榄的东西,同时甩出两颗,射向岳藏风和邹毅,低声喝道:“哏住。” 岳藏风和邹毅刚刚接在手中,迷烟就散布过来,二人头脑一昏,赶紧依言哏住了百里冰抛来之物,神志马上又清醒了过来。 百里冰、上官明月、上官骆姐弟,都是“继嗣堂”的人。 “继嗣堂”的北宗成员还没有分裂之前,现在去了西夏的那拨人当时也在北方活动。 年少的百里冰,就是那时从药师叔叔手中,得到的这种化解迷药的药方。 迷药的成分大同小异,通过洛叔叔给她的这个药方制作出来的解药,基本上可以化解所有的迷药。 百里家与洛家的关系不错,两代以前两家还曾联过姻。 洛承安很喜欢百里冰这个小侄女,因而送了她这么个方子。 行走江湖时,对百里冰一个女孩子来说,这便多了一道保障。 却不想,竟是在此时用上了。 百里冰哏住解药后,头脑一阵清明。 这时杨沅吸入了迷烟,动作马上迟缓起来,视线又受了“鳥の子”的影响,看人都雾幢幢的瞧不清楚了。 百里冰立即矮身上前,贴着枷梏,在杨沅后颈上削了一掌,将杨沅一掌砍晕,拖着他便冲向桥栏,纵身向下一跃。 身在空中,她便喊了一声“撤!” “放开他!” 肥玉叶此时也已头昏眼花,可是眼见杨沅被掳走,马上踉跄着追到桥栏边。 她奋力一抓,没有抓到百里冰,却因为头晕目眩,身子向前一栽,一下子翻下了桥栏。 桥下正停着一条小船,百里冰的人正候在那里接应。 船上摆了一排麻袋,像是一条运输货物的平底船,正泊在桥下歇息。 但那麻袋中,实际上塞的却都是软草,百里冰提着杨沅,双双砸落在麻袋上。 百里冰刚要喝令开船,又是一道人影摔下,“嘭”地一声,砸在百里冰脚前的麻袋上。 百里冰惊了一下,手中剑刚要刺出,就见肥玉叶努力坐起身来,摇晃了一下,仰面一倒,就昏死了过去。 百里冰松了口气,喝道:“走,快!” 船头船尾各一个艄公,一个摇橹,一个撑船,把那小船儿使得飞快,沿着河道往丰豫门外的西湖疾驶而去。 这一幕,被“血浮屠”停在桥下接应的船只看见了。 只不过,“血浮屠”的接应人员并不清楚落在船上的是什么人,这一耽误,便追不上百里冰的船了。 岳藏风和邹毅听到百里冰的呼喝,知道她已得手,二人马上向外冲去。 他们口中哏着解药,联手往大瓦子方向冲去。 外围那些官差捕快即便没有被迷药影响,却也拦不住这两个高手,被他们趁机逃走了。 姚坤(蒲阳温)也在迷药泼散的中心位置,所以中招最早。 他可没有百里冰的解药,发觉不对劲后,马上踉踉跄跄地往外跑,跟喝醉了酒似的喘息大叫道:“不好,烟……有毒……” 龚瑾泉(答不也)眼见势不可为,恨声喝道:“立即撤退!” 眼见蒲阳温踉跄着向他扑来,答不也目光一厉,沉声喝道:“老蒲,你先走一步!” 答不也脱手一挥,手中刀就旋起一道刀轮,直往蒲阳温劈去。 答不也知道蒲阳温和他一样内着软甲,所以这一刀直奔蒲阳温的头颅。 蒲阳温又惊又怒,本能地挥起铁杵,迎向劈来的钢刀。 但,中了迷药之后,他的反应已经大为迟缓,那刀“噗”地一声,正中他的面门,深深地斫了进去。 而他抬起的铁杵,在钢刀劈中面门之后,这才举到了格架的位置。 蒲阳温二目圆睁,带着百般的不甘,仰面倒了下去。 答不也一刀劈出,转身就走。 对于蒲阳温,他也心有不舍。 但是蒲阳温如同酩酊大醉一般,带上他,自己也走不了。 而蒲阳温作为护道者的核心成员之一,对于“护道”计划了解的也很多。 所以,他绝不能落入宋人手中。 答不也便只能杀人灭口。 藤原姬香一口直剑十分的凶猛。 她双手握剑,剑势简单、直接、快速,三步杀一人,步步不留行,已然闯到囚车旁边。 这时迷烟、烟幕相继在她头顶炸开,藤原姬香一口气吸进去,脚下顿时一滑,手中剑便劈了个空,险些被对面挺刀杀来的一个捕快趁机捅个对穿。 小奈和花音及时赶到,小奈手中的“手甲钩”像锋利的狼爪似的,自那捕快额头抓下,一直滑到下颌,四道深深的血沟,抓得他皮开肉绽,一双眼睛都抓瞎了。 花音则及时扶住姬香,娇叱道:“我们走!” 用毒、用迷药,本就是忍者的练习项目之一,对于一般毒药的耐药性,以及一些毒药的解药,都是他们所擅长的。 虽然小奈她们所用的解药对洛承安调配的这种迷药不是太对路子,但她们本身就有一定的抗药性,再用了自制的解药,受到的影响便也没有太大,想逃走,还是有余力的。 如今眼见主人已被那个坏女人掳走,桥头的人又都杀疯了,一时分不清敌友,小奈和花音只能先扶起中招的藤原姬香,迅速脱离现场。 方才冲向杨沅的几伙人,在杨沅被掳走后,又纷纷变成了突围逃走的人,那些捕快差官如何拦得住。 颜青羽抛出迷药后,就要冲向囚车,不料却见迷药雾中,竟有两三道人影完全没有受到迷药影响。 他们动作依旧敏捷,迅速掳走了杨沅,通过桥下接应的小船脱离了现场。 这…… 洛承安也是大惊失色,他们人手虽少,可他是个药师啊。 所以,他本以为今天的行动可以万无一失,谁能料想,要抢杨沅和杀杨沅的居然有这么多人。 他更没有想到,居然有人能完全免疫他的迷药。 待他醒过神儿来,杨沅已经被掳走了,受他迷药影响的人正在纷纷四散逃跑。 “我们走!”刚刚当机立断了一回的洛承安再度当机立断,伸手一拉颜青羽,转身就走。 前方囚车处押运的捕快冲过来几个接应的差官,瞧这两人行踪鬼祟,马上就追过来。 洛承安一甩袖子,又是一蓬迷药洒了出去。 他和颜青羽是迎着上风头跑的,这迷药一撒,后边立即摇摇晃晃地出现了一群“醉汉”,最后纷纷扑倒在长堤上,不醒人事了。 …… 临安府二堂上,刘以观和滕藤、吴一尘正在闲聊。 只是三人心中都有事,能想得出的话题也就不多,聊着聊着,便纷纷沉默下来。 刘以观看看天色,暗暗估摸了一下时间,他的人应该已经得手了吧? 通过几枝淬了毒的冷箭制造混乱,车中的押运者趁机下手,箭矢没有射中杨沅也没关系,待他毙命以后,负责押运的心腹自然会在杨沅身上伪造出毒箭的伤来。 杨沅被“金人”杀了,是杀人灭口还是救人失败? 都不重要了。 一个死人是没办法翻供的,到时候他的“铁证如山”会坐实了杨沅通敌之罪。 当然,否定杨沅通敌的理由也是有的。 汤参政曾告诉他,完颜驴蹄和完颜大睿之所以能造反成功,杨沅也从中出了很大的力。 可是,谁说杨沅通的这个“金”一定是完颜亮的金国? 如果他已经被完颜驴蹄笼络收服,他通的是“新金”,是不是就说的通了? 何七七等人是早在金国分裂之前就潜伏在大宋的金国秘谍,完颜驴蹄占据了上京,继承了金国的一部分资源,也就顺利接收了这部分潜伏在宋国的力量,这是不是也能说的通? 这些,甚至不需要他来出面,搅浑水的事情自然有汤相公安排的其他人去做。 宇文虚中那种人物,直到全家百余口为金国所害,宋国这边都有一批大臣仍旧认为他是失节叛金,之所以为金人所害,是因为他参与了金国内部的权谋斗争。 直到杨沅拿出机速房封存多年的密档,再加上新官家急于改变对金政策,所以把岳飞和宇文虚中两个人树立为榜样,朝廷这才为他正名。 杨沅的付出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宇文虚中大吧?他身上的疑点,倒是比宇文虚中还多。 想到这里,刘以观焦灼的心情又安定下来。 他端起茶,悠然地抹着茶叶,淡淡地想,现在……只等杨沅一死了。 杨沅,应该已经死了。 …… “出事了出事了,渡子桥口发生劫杀大案!” 从渡子桥口赶回临安府报讯的捕快,快步冲进衙门口,一边向佥厅狂奔,一边嘶声大叫起来。 一边跟南院通判李净尘扯着闲淡,一边竖着耳朵听信儿的晏丁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李通判的速度也不比他慢,拔腿就往外面冲去。 樊江和王烨然冲出北厅,站在门前阶上瞪大了眼睛,大声叫道:“出什么事了?谁劫囚了?” 话犹未了,后边冲出一个人来,把他们两个撞得踉踉跄跄跌下阶去,差点儿摔个马趴。 汪通判瞪大眼睛喝道:“杨侯出事了吗?” “被掳走了,不知死活啊……”那个报讯儿的捕快随口答应着,就冲进了东厅大门。 乔贞不忿于刘以观的目中无人之后,便开始动了手脚,暗锉锉地给刘以观“拆房子”。 所以刘以观现在能够使唤的人手有限,他留了一部分在衙门里部置会审的公堂,更加亲信的一部分心腹则派去押解人犯回来。 但,他的心腹都守在杨沅那辆囚车内外,其他人犯是普通的临安府衙役,所以对于汪紫瑞的询问,他也不敢怠慢,赶紧答应了。 但他语焉不详的,汪紫瑞听了反而更加糊涂了,立即拔腿就往东厅追去。 刚追出两步,他便醒过神儿来,扭头喝道:“马上派人去请府尹。” 出了这么大的事,府尹可没有理由置身事外了。 樊江答应一声,马上又拉住了一个闻声追上来的押司:“快去,立请乔府尹回衙。” 支使完了,他才追着汪紫瑞和王大少往东厅冲去。 后面,晏丁、李通判、太学生,各房判官、推官、六曹参军、各房主事乱烘烘地都跟了上来。 今天,该出外差的一个没走,只不过在那捕快嚎那一嗓子之前,却又一个人影儿都看不到。 他们都像蛰伏冬眠的虫儿似的,躲在自己的签押房里等消息呢。 这时候一声雷鸣,惊蛰了! 汪紫瑞和李净尘、晏丁三人匆匆而行,跑在吃瓜群众的最前面,看到彼此时,还匆匆拱了拱手,礼数当真是一点也不疏忽。 他们冲进东判的大堂,见上座空空,三位主审全都不在,刚刚一愣的功夫,刘以观、滕藤和吴一尘就从二堂冲了出来。 看见他们,刘以观脸色铁青,连句招呼都不打,就一阵风儿地冲出去。 滕藤和吴一尘倒是冲着汪紫瑞几人点了点头,然后也马上追了出去。 刘以观这边叫人牵来马匹,一行人上了马,乱烘烘地往渡子桥方向就赶。 后边的大小官员骑马的骑驴的,一时间找不到脚力,就在府衙前招了架腰舆的,呼啦啦地跟在了后面。 渡子桥头,一片混乱。 大桥两端,全都被捕快们封锁了,看热闹的百姓把两岸和桥头堵了个结结实实。 附近医馆、药铺的郎中、药师连着小二都被请了来,捕快们正把受了伤,还有气儿的伤者抬出来让他们就地用药、包扎。 前方押运的犯人都被约束在原地动弹不得,等刘以观等人一到,将百姓轰开一条通道,匆匆闯进来一看,伤的死的,都是刘以观的心腹。 因为真正被劫、杀的目标只有杨沅,所有的打斗都是围绕杨沅的囚车进行的。 而杨沅的囚车内外,都是刘以观的人。 死者中倒是还有几具尸体属于劫囚者。 这几具尸体就有点意思了,里边头顶秃秃戴了假发的,分明是金人样貌,其实却是宋人。 其中完全就是一副宋人模样,搏斗时还曾说过宋国某些地方方言的,却是真正的金国人。 只不过,眼下还没有人发现其中端倪。 刘以观匆匆赶到桥头,立即询问情况,那些捕快目睹了整个事件发生的全过程,当即就由一个口齿伶俐的捕头,迅速向刘通判汇报了事发过程。 两侧桥头突然有行人卸下伪装,持劲弩射向杨沅所在的囚车。 随后,一伙人冲向了囚车的左侧。 随后,一伙人拦向了囚车的前方。 他们这两伙人还不是一伙的,因为前方押运的捕快惊愕回首时,发现他们之间稍有接触,也会交手。 再接着,又有三个女人黑巾蒙面,杀向囚车。 这时囚车中的杨沅和肥玉叶突然反杀押解的捕快,从囚车上逃下来。 然后桥头又有两个人,抛出了一口袋迷药,无差别地攻击了参战各方…… 大理寺正滕藤也是做了大半辈子的司法官了,复杂诡谲的案子也不知遇到过多少,结果这位捕头明明说的条理非常清楚,但他听完了,没懂。 刘以观和吴一尘也没听懂。 那捕头放慢了速度,又重新说了一遍。 说这一遍时,汪紫瑞、李净尘、晏丁、樊江、王烨然等人已经追上来,也完整地听了一遍。 那捕头放慢了速度,一边说一边解说,待他说完,大家终于好像听懂了。 现场沉寂了片刻,刘以观缓缓开口道:“杨沅,有一妻四妾,其中薛氏、冷氏、乌古论氏都有一身好武功。” 滕藤道:“刘监州的意思是?” 刘以观道:“本官有理由怀疑,劫囚车的就是杨沅的女人乔装改扮,得马上派人前往杨家查证。 如果是她们,仓促之间,必定留有破绽,说不定,她们此刻甚至还没有回去。来人……” 汪紫瑞马上踏前一步,冷笑道:“刘通判似乎没有听个明白,依邢捕头所言,至少有四路人马要劫囚。 而且四路人马之间是敌非友,互无联系。怎么?刘通判这就认定是杨侯家人劫囚了?” 刘以观道:“总是要查的。至少,杨沅和肥叶玉反杀押解的捕快,这就说明,他们早就知道有人要劫囚,他们是里应外合。” 汪紫瑞反唇相讥道:“理应外合者,不由分说,便先发劲弩射入囚车? 难不成他们的弩箭长了眼睛,知道不会伤了他们想救的杨沅?” 刘以观道:“自然也是有人想杀杨沅的?” “那么这人是谁呢?” 刘以观怒了:“如今形势错综复杂,自然需要一一进行查证。 现在已经有了怀疑目标的,自然就需要先去查证一番,本官如此安排,有错吗?” 汪紫瑞道:“依邢捕头方才所言,车中四名押解官,死了两个是吧? 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杨侯为何要对押解官动手?他们是不是也该查一查?” 刘以观森然道:“查自然是要查的,但事有轻重缓解,先查什么,后查什么,本官负责临安刑狱司法,自然是由本官安排,汪通判你有权力越俎代庖吗?” 汪紫瑞道:“刘通判,临安闹市街头,发生这么大的案子,不但有人公然劫囚,而且死伤这许多人,其中还有潜藏的金人,这事儿,只怕不是你刘以观可以一手遮天的了。” 汪紫瑞看向吴一尘,道:“本官没有记错的话,涉及蕃谍的案子,皇城司应该全权负责的吧?” 刘以观冷笑,不理会他的挑衅,沉声吩咐道:“去几个人,马上去杨家查证!” 刘以观带来的人中,立即有几名捕快答应一声,便往仁美坊方向而去。 刘以观看看堵塞的桥头,道:“所有伤者就近送医,其余人等且押回府衙……” “且慢!” 吴一尘忽然道:“桥头继续封锁,不能动。待调来仵作,勘验完成,方可通行。” 刘以观蓦然看向吴一尘,吴一尘微笑道:“本官职责所在,不敢怠忽。刘通判,这案子,从现在开始,吴某得接手了。” 吴一尘转身吩咐随从道:“立即派人回皇城司,禀报木提举,抽调人手,赶来此处。” 那皇城司随从答应一声,转身便走。 吴一尘又道:“所有伤者、死者,都不要动,等我皇城司派员接收。” 刘以观气的要吐血。 他虽然设局想把杨沅与女真人拴在一起,但他没有叫人扮作金人啊,他只是叫人在箭矢上做了些可以诱导他人联想金人的手脚。 可是地上那具秃着头顶、假发撇在一边的尸体是怎么回事? 刘以观扭头对滕藤道:“滕寺正,你看……” 滕藤皮笑肉不笑地道:“刘监州,朝廷命你我三方,建小三司,会审杨沅。现在杨沅下落不明,咱们审不成了。 桥头劫囚案,那是另一桩案子了。此案既然有金人出没当场,皇城司要进行调查,理所应当,你我也不必定要插手其中了吧?” 滕藤也不傻,虽然要整治杨沅这个脑有反骨的士大夫败类,他是乐见其成的,但是如果有人想拿他当枪使,他也是不愿意的。 此时此刻,他已经察觉这个案子非常复杂,一场劫囚,居然出现了五方嫌疑人,这水也太深了,这是有几方势力博弈其中啊? 这趟浑水,他滕寺正,不趟。 其实,从这个案子,也就更能体现大宋机构叠架、权责不明的弊病了。 假会子案,最初是由枢密院的机速房负责的。 因为机速房有对内对外的谍报侦察机构。 而假会子案,涉及到了金国间谍。 所以,最先发现问题的机速房,直接就派出了刘商秋负责了此案。 但,这又是一桩发生在临安府的经济大案。 所以,在一众人犯被捕后,案子就交给了临安府去审。 结果临安府在办理此案过程中,又揪出了“幕后大boss”杨沅。 因为事发地在临安,发现者为临安府,事涉人员多需临安府来调查,所以继续调查的任务,就交给了临安府。 但是因为杨沅是京官,所以大理寺派员介入了。 又因为此案涉及内外勾结,其中这个外就是金谍,所以专司临安地区谍报事务的皇城司也派员介入了。 由此,构成了小三司会审。 现在,在渡子桥头发生了劫囚事件,而且现场就有金人特征的劫囚死者,皇城司又有官员就在事发现场…… 作为专门负责皇城刺探监察、宫城安全的皇城司,由于它不隶台察,也不受三衙节制,也就是说文官管不到它,武官也管不到它,它直属天子。 所以皇城司一直受到朝廷官员们的排斥,职权本就局限在临安城一地了,如果这时皇城司还要置身事外,那它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吴一尘此时若敢不作为,回去就能被木提举寻个理由贬了。 说不定也像原下一指挥所第三都都头张艾博一样,被贬去临安马递铺当个驿夫。 张艾博是因为聚众赌博被发配的,他今天要是敢不作为,那就是刨了皇城司的根儿,只怕下场还不如张艾博。 因此,吴一尘敢不出头? 一时间,五路劫囚嫌疑人还没搞清楚谁是谁,这承办此案的究竟该是临安府还是皇城司,倒是先生出了争执。 刘以观哪肯就此把办案权交给皇城司。 他本来只是派人简简单单放上几枝冷箭,制造一场骚乱,然后内应弄死杨沅,案件做死了铁证,剩下的事就与他无关了,而是庙堂之上的新一场博弈的开始。 结果现在杨沅失踪了,只有他的尸体出现在现场,他的案子才能结案啊,现在犯人不见了,审也审不下去了。 如果此时相关人等由皇城司接手,万一查出和他有关联的线索怎么办? 四个押解的心腹现在死了两个,另外两个重伤晕迷中。 他们对自己忠心耿耿,而且他们也清楚,一旦暴露真相,下场会如何,所以刘以观倒不担心皇城司能从他们口中轻易问出什么,可问题是…… 这不是他的人简简单单动手失败啊,而是莫名其妙地跑出了好几路人马。 刘以观现在连其中任何一路的底细都不清楚,如果案子接下来由皇城司负责,那种失去把控的感觉,会让他非常没有安全感。 刘以观还想争取一下,因此沉着脸色道:“劫囚者中,既然出现了金国人,皇城司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不过,此案发生在本官即将审理此案当中,被劫走者,就是本官正要审理的嫌犯,本官更有多名部属因此死伤,所以本官也要参与此案的侦缉,吴指挥,你不会反对吧?” 刘以观说的有理有据,周围的捕快们听说刘通判不甘心部属们的死伤,更是对他投来感动钦佩的眼神儿,吴一尘又如何反对? 皇城司的存在,独立于台察和三衙之外,本就是朝臣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谁也不喜欢这么一支不受他们约束的力量。 如果他拒绝,不知道要为皇城司招惹来多少麻烦,弹劾皇城司的奏章,只要又要堆满监国的案头了。 想到这里,吴一尘道:“自当如此,此案如此复杂,有刘监州、有临安府参与一同办案,才更容易早些查个清楚,吴某求之不得。” 刘以观顿时放下心来,只要他也参与办案,那么就可以和他的人及时沟通消息。 查案过程中如果有什么他的人行动时留下的破绽,他也能及时帮着扫清手尾,避免查到他的头上去。 心情一懈,刘以观也就轻松下来,道:“吴指挥方才所言有理,还是等仵作勘察了现场,再放百姓通行妥当。” 刘以观马上转身吩咐自己一名心腹:“燕捕头,你马上回府衙去,把我临安府最好的仵作调来,进行现场勘验。 邢捕头,你立即带人疏散两岸百姓,在路口立下牌子,叫他们绕道通行,免得堵塞于此。” 两个捕头纷纷应下,立即各自去办理差使。 刘以观又主动道:“吴指挥,不如你我对伤势较轻者及时进行询问,以便了解更清楚些。 邢捕头毕竟是押运前车的,了解的未必仔细。” 吴一尘深以为然,能一路升到指挥使,他也是办过许多案子的。 他也知道,案子的侦破,要越早发现线索,才越容易破案。 一旦拖久了,很可能许多线索就因为失去了时效性变成了无效线索,从而导致案件变成悬案,从此悬而不决。 大理寺正滕藤只觉得这汪水太深,能躲就躲远点儿,马上就向二人拱手告辞,回大理寺向他的上官汇报去了。 汪紫瑞却是跟刘以观较上了劲儿,他寸步不离就跟着刘以观,你问你的案,我旁听总可以吧? 吴一尘不说让汪紫瑞回避,刘以观就算想赶也赶不走他。 汪紫瑞可以不走,李净尘和晏丁、樊江、王烨然等人也就厚着脸皮留在了现场。 结果刘以观和吴一尘要向直接与劫囚者交过手的人询问消息,后边跟着一大群“陪审员”。 刘以观特意挑了个未曾得过他授意的捕快先行询问,这也是在询问过程中,让他的心腹们做好心理准备,想好如何回答。 不料,那个捕快才只说到百里冰等人从桥栏左侧突然暴起,杀向囚车,与此同时,桥头两侧有暗箭袭来,便听到“铿铿铿铿”的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桥头众人顿时一阵骚动,纷纷向声音传来处看去。 此时,邢捕头已经带人将两侧桥头看热闹的百姓和行路至此堵在那儿的行人商贾都疏散了。 就见一队官兵头戴厚毡红缨笠帽,身穿窄袖战袄,人手一杆红缨枪,战靴踏地,铿然有声地列队跑了过来。 前方一员将校,骑在一匹马上,他是披着甲的,肋下佩一口刀,到了桥头,便厉声大喝: “奉,监国晋王令,临安城门、水门,全部封锁。 大小要道,概由殿前司接管。所有人等,公员各归各衙,百姓各归各宅,凡有不从禁令擅自行走者,立斩不赦!” 说罢,他把手一挥,由他带来的殿前司官兵,就向桥头呼啦啦地散布开来,开始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地控制现场。 紧接着,沿着桥头长堤,又有一队人马匆匆而来,他们身穿黑衣中衣,外罩大红无袖的外袍,拼皮革腰、铜扣护腕,腰佩长刀,一看就是皇城司的亲事官。 “奉监国晋王令,有外谍于临安街头劫杀要员,当众逞凶,由皇城司全面负责缉凶拿人,侦破此案!” 说罢,那领队的都头便带着人快步走上桥头。 吴一尘满面惊讶,快步上前,问道:“程都头,监国下了谕令?” 那程都头一见吴一尘,忙站住施礼道:“吴指挥,监国今日临朝,本欲等候临安府会审消息。 听说发生劫囚大案,监国勃然大怒,谕令我皇城司立即缉拿凶手,解救杨侯。 我皇城司五千亲事及黄院子、皂院子、入内院子、快行、长行等已全体出动。 稍后,木提举会亲自赶来,今令我等先接管现场!” 吴一尘听罢,点了点头,转身看向刘以观。 刘以观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心中自是懊恼,但事情至此,已经由不得他了。 好在他反复思量,破绽应该没有,此时也只能强作镇定,颔首道:“既然监国有令,我临安府自该退出,此处,就交给皇城司负责了。” …… 百里冰并没有逃远,小船出了丰豫门,向前驶出不远,便向左拐去。 西湖上船只很多,尤以小船居多,一叶小舟,本也不会有人格外注意。 很快,小船就停在了雷峯塔下。 雷峯塔对面不远处,就是杨沅曾经化名宋钟潜伏其内的齐云锦标社。 那里由于出了很多人命,直到现在还没兑出去,偌大一座弓箭社,已经颇显凋零。 百里冰等人把昏迷不醒的杨沅和肥玉叶弄上岸去,沿着荒草丛上去,很快就消失了踪迹。 他们悄然进入了雷峯塔的地宫。 雷峯塔是吴越国王钱俶为供奉佛螺髻发舍利、祈求国泰民安而建的高塔。 塔有七层,北宋宣和二年的时候毁于火灾,现在孤零零矗立在那儿的。 只有火烧不掉的塔身,内里的木制建筑已经全部毁坏,塔尖也不复存在了。 这座塔,要再过十多年才有高僧募款重建,此刻这里就是一处罕有人至的破烂废墟了。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这座高塔,下边其实是有地宫的,而百里冰却知道。 因为为吴越国王设计建造雷峯塔的,是一位姓雷的建筑大匠,这位大匠是“继嗣堂”的一员。 当初的“继嗣堂”,势大财雄,当真是笼络了天下太多的英才,其中只是精于建筑设计的就有雷姓和王姓两大家族。 王姓家族的后人,就是现在的王长生。 而雷姓家族有一位后人,现在就跟在百里冰身边,随她一同潜伏在“燕子坞”中。 这地宫,百里冰已经事先让人打扫过,可阴冷气息强烈,杨沅和肥玉叶便相继醒来。 杨沅刚刚张开眼睛,百里冰便一捏他的下巴,把一枚药丸丢进了他的嘴里…… 第600章 归流链接 “你……给我吃了什么?” 百里冰是掐着杨沅的腮帮子,直接把药丸丢进他嗓子眼的。 看着杨沅不自觉地产生吞咽动作,将药丸吞下,她才放手。 这女人一点也不“怜花惜玉”,掐得杨沅两腮酸疼。 “放心吧,不是杀人的毒药,也就是让你软手软脚,免得起了坏心思再去害人。” 百里冰冲他抛个媚眼儿,烛光下看去,分外妩媚。 她又从发髻中抽出一截钢丝,对着杨沅枷梏上的锁眼一通鼓捣,很麻利地就替他打开了枷梏,扭身又去检查肥玉叶的状况。 她扳着肥玉叶的肩头让她半坐起来,看清肥玉叶的模样,便是啧啧两声:“很漂亮的姑娘啊,你的女人?为了你还真拼命呢。” 杨沅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百里冰在那儿自说自话:“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男女通杀的万人迷呢。 萍儿公主,秀宁郡主,清露郡主那些小丫头,一个个对你念念不忘。 上官骆那傻小子对你也是念念不忘,回到宋国来,你还能招惹这么漂亮的姑娘……” 杨沅顿时惊讶起来:“你……是新金的人?” “准确地说,我是新金仪鸾司的人,本姑娘百里冰,算是仪鸾司的一位供奉。” 百里冰给肥玉叶嘴里也投喂了一枚能让她软骨卸力的药丸,顺手把她袖口、衣领和发髻中藏的银针也都搜了出来。 她把肥玉叶放回地上,转身看向杨沅,柳眉一剔:“没想到吧?上官骆眼中神机妙算、无所不能的状元郎。” 杨沅呆了片刻,道:“纵然是神仙,也做不到算无遗策。 新金会派人掳我,我是实实在在的没有想到。你我两国是盟友,你们为什么要掳我。” 百里冰“嗤”了一声,道:“你该谢谢我,不是本姑娘把你掳走,你今天怕是要死在桥头了。” 杨沅从车中撞出来时,就看到外面一场混战,根本不知道足足有五方人马。 但是押送他们的捕快想要杀他,这他倒是清楚的。 如今听百里冰这么一说,杨沅不禁双目一凝,问道:“你知道他们意图对我不利?” 百里冰撇嘴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事先知道。 只是你命好,本姑娘本想去劫你的囚车,却不想正有人要杀你,适逢其会罢了。” 她看看杨沅笑道:“你究竟是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儿,怎么那么多人想杀你?” 杨沅还没意识到她说的那么多人是指好几伙人,只道是说刘以观安排的人马众多,杨沅便道:“你刚刚还说我是万人迷呢。” 百里冰嫣然道:“万人迷是不假,万人恨也是不假,加上我们,足足有四拨人想打你的主意,你真了不得。” 杨沅这才意识到不对,失声道:“有四拨人?” 百里冰道:“不错,我本以为只有我想打你的主意,谁料埋伏在桥头的居然有四股势力……” 百里冰不知道车中捕快也想杀了杨沅,而桥头的冷箭,她也只当是其他三拨人马中的一伙制造混乱的手段。 百里冰就把她在袭击囚车时,发现的三伙势力的情况对杨沅简单说了一遍。 杨沅听了,顿时心中一动,听她的描述,那两个黑衣女子和使直剑的女子,应该就是姬香和花音、小奈了。 她们已经回临安了? 算算时间,货船应该也就这几天到达,她们搭乘货船过来也是可能的。 但,另外两伙人又是谁? 其中一个在车头处想用铁杵砸死他的人,他是看到了的,当时以为是刘以观的安排。 至于百里冰说的站在桥头抛洒迷药的人,他都没有看到,如今听百里冰一说,他才知道。 那些人既然不分敌我地抛洒迷药,显然是自成一派势力。 我赴临安府衙受审而已,牵扯出这么多方的势力吗? 一时间,杨沅也弄不清那些势力的来历,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在百里冰身上,问道: “你还没有回答我,大宋和新金现在是盟友,我对新金颇有帮助,你们为何要对付我?” 百里冰瞪着杨沅,幽幽地道:“难道你不知道,你欺骗了上官弟弟么?” 杨沅皱了皱眉,上官骆? 他当然知道,不过这件事他从未放在心上。 他对新金的帮助那可是实实在在的。 上官骆从一个原本扶保完颜雍,与越王完颜驴蹄家族作对的失败者,最终成为新金帝国的开国功臣,年纪轻轻,位居礼部尚书,还执掌了仪鸾司这样紧要的衙门,还不是因为有他的帮助? 他只是向上官骆隐瞒了他仍心在大宋,北国事了之后就会功成身退的打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对上官骆又没什么伤害。 和他给予上官骆的一切相比,这样一个对上官骆完全无害的隐瞒,也能成为上官骆对付他的理由? 如果上官骆是个女人,而且自己欺骗了他的感情,那他怨恨自己倒也情有可原。 可上官骆是个男人啊,他就这么一点与人无害,纯属自保的小秘密,瞒了他又怎样? 百里冰道:“上官弟弟很伤心、他气不过。 你是他第一个如此信任、如此信服、如此亲近的朋友,但是你骗了他,你把他当成了一个小傻瓜。” 杨沅听的张口结舌,他知道上官骆有个病娇姐姐,但是他真的不知道上官明月也有个病娇弟弟啊! 神经病吧他,就为了这么点不值当的破事,他就耿耿于怀,甚而派人来大宋绑架他? 他就不怕因此破坏了宋国与金国的联盟关系? 杨沅忍不住道:“上官骆……他究竟想怎样?” 百里冰媚笑道:“上官弟弟可比你有良心多了,你这么对不起他,他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他只是希望把你带回上京城,以后同朝为官,同殿为臣,同僚共事,手足相处。” 百里冰又拍了拍杨沅的脸颊,警告道:“你给我记住,以后可不许再骗他,不许再欺负他,上官弟弟很可怜的。你若是再骗他,我可不依。” 杨沅彻底懵了,不是……你也有病吧?这都什么破事。 百里冰道:“宋人对不起你,你立了这么多的功劳,还是有人要算计你,想让你锒铛入狱,甚至要杀了你,你说你还替宋国卖什么命啊。” 她站起身道:“这些天呢,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等风头过去,我就把你带去上京。” 百里冰又乜了一眼躺在旁边的肥玉叶,道:“喂,醒了就别装睡了。 你呢,既然是杨沅的女人,我会把你一起带回上京的,谁叫上官弟弟把他当成个大宝贝呢。” 肥玉叶见被人识破,也就张开了眼睛。 百里冰“啧啧”两声,道:“可怜仪鸾司里那些姑娘,还对她们的杨老师念念不忘呢。 他在宋国倚红偎翠的倒是好不逍遥。” 忽然,百里冰的一个部下快步走过来:“冰姑娘,官兵往这边来了。” “那就先委屈你们两位一下了,虽然你们现在虚弱无力,但是……” 百里冰摆了摆手:“把他们绑起来。” 一条麻绳,把杨沅和肥玉叶绑了个结结实实。 杨沅瞪大眼睛抗议道:“哪有你们这么绑人的?你们很缺绳子吗?” 肥玉叶背对着杨沅,紧贴在他怀里,两人双腿在足踝处用绳索绑在了一起。 杨沅的双手绕过肥玉叶的后背,环握在她的胸前,和她的双手手腕也紧紧地绑在一起。 这般紧密的接触,弄得肥玉叶面红耳赤。 她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她一动,就难免要和杨沅有更多的接触。 “得啦,先凑合一下吧,你俩之间又不是外人,还装什么装!” 百里冰不以为然地摆手道:“我们走。” 杨沅和肥玉叶如被绑在一起,抬到了一张榻上。 倒是贴心,毕竟这地宫里,还是比较阴冷潮冷的。 不过,这塔基下边隐藏的密室空间着实不小,百里冰早就打算把这里当做藏人的地方,因此早早就做了准备,日用必需品齐全,就连床榻都给他们搭了一张。 随后,这些人便匆匆离去。 他们虽然笃信这里不会被官兵发现,但也没有必要冒险。 如果他们留在地宫里,而且这里还真就被官兵发现了,那岂不是要被瓮中捉鳖,想跑都跑不了。 地宫里顿时寂静下来,肥玉叶僵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羞窘的无地自容。 杨沅被绑在她身后,仿佛紧紧搂抱着她一般。 虽然杨沅没有刻意去贴近她,但……温香暖玉在怀,尤其是那柔腴丰隆之处,就抵在他的身上…… 杨沅紧张起来。 官家已经到成都了吧? 上官骆这么病娇吗? 这一趟过来的商船是上京航线的,也不知船主是谁。 薛街子说哪天家里杀猪,请我过去吃杀猪菜来着…… 没用,他拼命地胡思乱想,转移着注意力,但是…… 杨小沅还是坚韧不拔地、不屈不挠地、义无反顾地开始展露峥嵘,就像……雨后的一支笋! …… 破败的雷峯塔一侧密林中,一个年轻人像只变色蜥蜴似的,安静地伏在树干上。 他身上有五彩斑斓的保护色,哪怕有人靠的很近,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在这里,也很难发现他的存在。 他看到雷峯塔一侧忽然出现了几道人影。 那几个人往湖上观望了一下,搜巡的船只正往这边赶来。 于是他们便向着另一侧快步走去,那一侧就是“齐云弓箭社”的方向,看样子是想从那边离开。 这里已经变成一片废墟,草木浓密,藤萝缠绕,在其下匆匆而行,从西湖那一面看过来,是看不到其下有人活动的。 眼见他们走远,树干更高处便滑下一个人来,身上同样罩着五彩斑斓的保护色丝绸披风。 那人低声道:“豹子,我没看清他们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安静伏在那里的人皱了皱眉头道:“其下一定有秘密机关。” 他们是同舟会的人,由宋老爹一手调教出来,而且他们两个还是亲兄弟,一个叫萧虎,一个叫萧豹。 方才他们就是一路追蹑而来的。 他们本来是按照杨沅的安排,在盯梢龚瑾泉(答不也),黄极(益都),姚坤(蒲阳温)等人。 这些设立假“会子处”散布会子扰乱市场的金国秘谍,在刘以观前往龙山市抓捕王员外时,便举火烧了假会子处逃之夭夭,那时他们就被“同舟会”的人盯上了。 樊实根本不是在清理违建时意外发现了什么线索,而是在此之前,“同舟会”的人就在盯着龚瑾泉他们。 刘以观从汪紫瑞手中夺过抓捕权的时候,是老苟叔派人提前一步,向龚瑾泉的人示警,让刘以观扑了个空。 为了给他的政敌挖坑,杨沅隐而不发,故意让这些人继续蹦跶,但最终还是要把他们绳之以法的,自然不能让他们真的脱离控制。 因此,老苟叔一直在派人盯他们的梢。 谁料,盯来盯去,他们居然想闯上渡子桥头刺杀杨沅。 刘以观利用假会子案给杨沅挖坑,杨沅利用这些金谍引刘以观入坑。 而这些金谍,却想利用杨沅的死,促成宋国两大对立势力入坑,三方可谓各有图谋。 老苟叔派去盯梢的人意识到对方出现在渡子桥头的真实意图后,刺杀已经开始了。 桥头所发生的一切,其实是很短时间内的事。 杨沅被掳走后,他们负责盯梢的一共三人,一个继续盯着龚瑾泉等人离开了,萧虎萧豹便追蹑了下来。 只是他们追蹑到百里冰等人消失处却没有找到入口,因为怕被人发现,只好先隐藏起来。 这时见百里冰等人离开,二人便滑下树去。 他们在刚才观察到的百里冰等人出现的位置又仔细搜索了一遍,这里就是一片很寻常的废墟,没有发现什么打开过的痕迹。 “虎哥,官兵靠岸了。” 萧豹发现搜寻的船只已经泊岸,忙对萧虎说了一声。 萧虎恨恨地道:“我们先走,回去请王长生、寒千宸两位前辈过来看看。” 二人趁着那些官兵要搜寻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匆匆离开了原地。 登岸搜寻的是临时征用了游船的一群官兵。 其中有殿前司的禁军,有皇城司的亲事官,还有附近厢公所派来的巡检、街子等坊巷治安人员。 他们是不太相信掳走杨沅、肥玉叶的歹人会藏匿于此的,因为这里距事发地太近了。 通常作案人不会藏匿在距事发地这么近的地方,人会本能地逃得越远越好。 不过,他们采取的是地毯式搜索,整个临安内外所有坊巷街道全都要搜,这里自然也不容错过。 …… 渡子桥头,皇城使木恩亲自赶了过来,他还带来了几个仵作。 仵作正式成为一个协助官府勘验现场、检查尸体的行业,正是从宋朝开始的。 涉及刑事的衙门,都有自己用惯了的更为信任的仵作。 他们一到,就开始对桥上的一切勘验起来。 木恩立即召来经历了劫囚事件的当事人,逐一进行盘问。 皇城司是直属天子的谍报组织,这样一支力量的首领,必然是要安排官家最信任的自己人。 照理说,赵瑗成为天子后,马上需要更换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大内总管,一个就是皇城使。 大内总管张去为是赵瑗第一时间就换掉了的,而木恩却依然稳坐皇城司提举之职。 因为深受赵构信任的张去为与秦桧关系密切,这是赵瑗绝对不能容忍的。 而木恩在任皇城司提举的时候,与当时的普安郡王赵瑗走动就很近,并且联手办过案子。 而且他是旗帜鲜明的激进派。 因此种种,赵瑗暂时就没有动他,因为赵瑗对他是信任的。 但木恩清楚,官家虽然信任他,这耳目的紧要位置,最终也还是会交到官家从小到大用惯了的人手上。 现在皇城司两位副使,就已经是原普安郡王府的人了。 其中一位韩荐松韩副使,今天就跟着他来了,想必等这两人熟悉了皇城司的辅佐官和指挥使,了解了皇城司的各种运作,也就该替换他了。 在此期间,他若能多办几件漂亮案子,那么他卸任皇城使之后,就能去一个更满意的所在。 “提举,初步检验,小人发现了一些问题。” 一个老仵作把木恩领到那辆残破不堪的囚车前。 临安府的人救助伤者、搬运尸体,已经对现场造成了一些破坏。 但经验老到的仵作,还是能从诸多的痕迹,查验出许多东西。 那仵作指着搬回来的一具捕快尸体道:“这具尸体的左小腿,曾经受到屐鞋的踢打,在这个位置。” 仵作蹲下,撩开那具尸体的衣袍下摆,指着他小腿上的淤伤痕迹,肯定地道:“就是死前刚刚受的伤,所以淤伤的肿胀程度不大。 提举,您再看他自后颈射入的这支箭……” 老仵作准确地模拟出了当时的情境: “他应该是坐在这个位置,突然受到斜对面犯人的踢打,身子向这一侧倾斜过来。 囚车外恰有冷箭穿窗而入,射中他的后颈,所以他中箭的角度才会如此诡异。” “提举再看,他腿上的淤痕,这是男人鞋子的尺码,所以坐在他对面的,应该是嫌犯杨沅。 而他这一侧挟坐于中间背后是窗口的,就应该是女犯肥玉叶了。” 犯人入狱,换穿囚服,鞋子也要换。 屐鞋就是木底鞋,上边绑了几条带子,犯人穿了这种鞋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走动时会发出声响。 这就使得他们如果要越狱会增加很大困难,因为很难不惊动狱卒。 也因此,这种屐鞋给人体造成的伤痕也很容易辨认。 另一个老仵作也不甘示弱:“提举,这个死者死状很是奇怪。 提举您看,他的面门遭受了重击,鼻骨碎了,门牙崩了,但这伤虽重却并不致命,然而他却死了。” 那仵作抓起那个被杨沅用枷梏的尖角狠狠撞过面门的死者的右手: “提举请看,此人手上戴了一枚戒指,奇怪的是,戒指上有突起的尖锐。 老朽嗅过了,上边有辛苦的气味,当为一种剧毒。 老朽现在还不能确认这种毒物是什么,但是老朽在死者脸上,发现了针痕,提举请看……” 他指着这个因为剧痛,下意识地双手掩面,结果戒指上的针尖扎进自己脸颊造成的伤口,做出了结论: “戒面上的针尖是朝内的,老朽以为,他戴着这枚藏有剧毒针尖的戒指。 这时面门突然遭受枷梏重击,剧痛难当,所以双手掩面,而淬了剧毒的戒针,就此扎进他自己的脸颊,因而造成了他的死亡。” 木恩目芒一缩,道:“针尖之小,淬了毒也有限,竟有如此剧烈的毒性!” 一直只是观摩,极少说话的皇城司副使韩荐松点了点头,道:“提举是北人,想来不曾见识过此等剧毒。 下官是南人,倒是听说过南方瘴疫之地,山中多有奇毒,其中有一种毒木,其汁液见血封喉,叫做‘七上八下九倒地’。” 木恩道:“此言何意?” 韩副提举道:“意思是说,往上走的话只需七步,往下走的话只需八步,平地而行只需九步,就会倒地毙命。” 木恩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 往上走最为耗力,气血流动最快,往下走比往上走略省力些,平地行走最是心平气和,却也只需九步,那这毒当真厉害了。 木恩双眼微微一眯,道:“这个捕快戴上淬了剧毒的戒指,想要拍在杨沅身上? 结果杨沅先有察觉,虽然双手被枷,却以枷梏反击,撞伤他的面门。 这捕快剧痛难当,以手掩面,却忘了自己戴着毒戒,结果反而自己中毒,因而死亡?” 那仵作赔笑道:“老朽只就勘验所见奉告于提举,不做揣测。” 韩副提举淡淡一笑,笑容却不及眼底,显得有些冷意:“押他赴审的捕快,为何要置他于死地?这就有点意思了。” 韩副提举是赵瑗的心腹,赵瑗任普安郡王时他是郡王府的通直郎,赵瑗的侍从武官。 他当然知道官家是如何的器重杨沅,现在小三司要会审杨沅,临安府派出的差役捕快,竟然想途中暗杀杨沅,韩副提举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淡淡的杀气。 木恩看向邢捕头,淡淡地问道:“车中押运者一共有四个人?” 邢捕头站在一旁,听着他们方才这番对话,已经骇的冷汗涔涔了。 他是真没想到,车中四个押运的捕快,居然参与了对杨沅的谋杀。 他们是受谁指使? 刘以观的名字,迅速跃上了他的心头。 听到木恩询问,邢捕头结结巴巴地道:“是,是的……” “把没死的那两个押过来。” “他……他们受了重伤。” 韩副提举道:“不是还没死么?带过来!” 第601章 四方云动 两个身受重伤的捕快被人拖了过来。 他们伤的还真是蛮重的,原本坐在肥玉叶左手边的那个捕快,被杨沅一脚便踢断了三根肋骨。 此时他一喘气儿就呕血,向他问话时,更是呕个不停。 坐在杨沅左手边那位,不仅小腿被肥玉叶给一脚踢折了,他的双眼还被肥玉叶的银针射破了眼珠。 此刻银针虽已拔下,他却成了瞎子。 好在,他人虽瞎了,心却未盲,在被拖过来之前,就赶紧把手上那枚戒指摘下,急急藏进了袖袋。此时目不能视,四周情况不明,他可不敢乱扔。 他们两个心里都清楚,咬死了自己是被杨沅偷袭的,那就是因公负伤,如果说出实情,至少也要坐牢。 因此二人面对询问,一口咬死了是杨沅和肥玉叶突然发动袭击,他们随后就遭到了劲弩袭射,这是里应外合,试图越狱。 至于那个中了自己毒针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二人一推二五六,只是辩称不知。 “所以,你这手上的一圈伤痕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瞎子正手舞足蹈,一脸激愤,突然便被木恩扼住了手腕。 他的手被迫举了起来,一根手指上赫然有一圈深深的印痕,隐隐有血丝泛现。 他在囚车上时,戴上毒戒意图暗杀杨沅,却一针磕在杨沅的枷梏上,把毒针折断了,手指也因此勒破了肌肤。 这瞎子听了顿时色变,手?我的手怎么了? 这时他才感觉手指上有隐隐的痛感,之前因为小腿被踢断,痛楚难当,手指上的小小痛感竟被他完全忽略了。 木恩冷冷放开他的手腕,喝道:“搜他的身!” 很快,一枚只微露一小截折断针芒的戒指,从瞎子袖袋中被搜了出来。 韩荐松韩副提举扭头向邢捕头问道:“邢捕头,你们是奉谁之命押运疑犯回衙受审的?” 邢捕头又不傻,事到如今,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慌忙解释道:“卑职等是奉东厅刘通判之命,从临安狱押解疑犯回衙。哦,他们……,他们四人直属东厅,和卑职不一样的。” 韩副提举没有理会他的解释,而是对木恩道:“提举,咱们应该先去临安府,免得那位刘通判做些什么手脚,给咱们后续的查办凭添了麻烦,您觉得呢?” 邢捕头听的心头发冷,刘以观好歹也是临安府衙的二把手啊! 这位的语气,这可是直接就把刘通判当成嫌犯了。 上头的斗争,已经如此激烈了吗? 木恩颔首道:“韩副提举所言有理。来人,把一应人犯稍作救治包扎,全部押回皇城司狱,严加看管。吴一尘……” 下三指挥使吴一尘连忙上前,道:“卑职在!” 木恩道:“你带人继续勘验现场,不可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线索。” “卑职遵命!” “韩副提举,咱们走。” “提举请!” …… 杨沅府上,燕捕头领着一群捕快,直闯了进去。 “长公主殿下恕罪!” 燕捕头抱拳而入,身量虽然不高,却走出了曹孟德睥睨天下的气势。 因为他认为,杨家要完了! “卑职等奉临安府刘监州之命,要求立即见一见薛冰欣、冷羽婵、乌古论盈歌三女。” 鹿溪站在阶上,沉着俏脸道:“那是我杨府内眷。” “卑职等怀疑她们刚刚参与了渡子桥头劫囚大案,如果殿下不让她们出来一见,只怕这事儿,你们侯府就说不清楚了。” 鹿溪吃了一惊,道:“渡子桥头劫囚?何人被劫?谁劫囚了?” 燕捕头把头高高昂起,道:“此案尚在勘办之中,殿下不是朝廷中人,更非相关司法衙门,无权过问。还请立即让薛……” “我们在这里!” 花厅里呼啦啦走出一群人来,莺莺燕燕,群雌粥粥。 今天临安府会审,杨家这些女人都在花厅聚集听信儿呢,这时一听消息全都出来了。 燕捕头道:“冷羽婵是哪位!” 冷羽婵长腿一迈,就看到了他的面前,俯视着只到她胸部的燕捕头,冷冷地道:“我就是!” 燕捕头本来就是昂着头、仰着脸儿的,正对上俯视下来的一双眼神儿。 他急忙退了两步,这才拉开距离,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这女子身材修长,光是一双长腿,怕是都高过他的肚脐眼儿…… 事发时他就在桥头,那三个女子身材最高的都也没这么高,太明显了啊。 “薛……薛冰欣又是哪位?” 燕捕头的声音都结巴起来。 “我在这里,怎么了?” 薛冰欣也踏前了一步。 燕捕头开始感觉不妙了,这腰身……,这女子都显怀了啊。刘通判你这不是坑人嘛。 他吃吃地道:“那么……乌……乌古论盈歌,又是哪位?” 阿蛮扶着大腹便便的盈歌向前走了一步,傲然道:“我家夫人在此!” “此中,此中或许是有些误会。” 燕捕头额上冷汗涔涔,对鹿溪抱拳道:“卑职还另有要务在身,查验已毕,这就……这就回府衙禀报。” “慢着!” 鹿溪脾气再好,这时也恼了。 再说,这个捕头说什么劫囚? 现在他跑到我家来查验三位妹妹身份,明摆着被劫囚的人就是二哥。 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哥计划之中,并不包括劫囚啊。 二哥不是要在今日会审时,一举翻案么? 究竟是谁突然跑来救走了二哥? 此人虽是好意,如此一来,岂不坏了二哥的大计? 鹿溪放心不下,她想第一时间了解案情的发展,如今临安府既然找上门来,正是借口。 鹿溪便道:“你们查验过了?只怕查的不太仔细吧?就不怕她们几人怀里揣的是个枕头?” 燕捕头结结巴巴地道:“不会不会,春衣单薄,看的出来。再说卑职缉拿匪盗、侦缉勘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鹿溪冷笑道:“你放心,本宫可不放心。既然你们临安府怀疑我杨家大逆不道,闹市劫囚,那这事儿还务必要查验个清楚了。姐妹们,我们走,去临安府让他们查个明白,还我杨家一个公道。” “走!” 杨家众女一呼百应,跟着鹿溪向外就走。 几个孕妇挺胸腆肚地走在最前面,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殿下殿下,各位夫人……” 燕捕头急忙追上去,在心中大骂:“刘以观,刘黑鲶,老子被你坑苦啦……” 鹿溪领着一家人走出府门,府中管事忙着去准备车马。 斜对面,洛药师带着小学徒颜青羽站在石阶上。 “公主殿下,这是要出门啊?” “哦,原来是洛先生。” 鹿溪对他浅浅点头,隔空交谈了几句,燕捕头站在一旁,慌的跟什么似的。 不一会儿,一辆辆牛车备齐,杨家诸女分别上车,浩浩荡荡直往临安府而去。 燕捕头带着一班捕快,赔着笑脸,满面窘迫地追在车旁,就像是一路清街开道似的。 …… 雷峯塔下,地宫里面。 二人被百里冰那般捆绑着,已经叫人极是难堪了,偏生…… 肥玉叶原本想“装死”的,可是实在是装不下去了。 从身到心,她都“装”不下去了。 肥玉叶脸庞火辣辣的,咬了咬嘴唇,终是忍不住,羞窘地道:“侯爷,你……” 杨沅不等她说完,就尴尬地解释道:“我也控制不住,它……不听使唤啊。” 肥玉叶暗啐了一声。 自从服了百里冰那药,她手软脚软的全无气力。 他可倒好,该有力气的地方没了力气,那里倒是全然不受影响。 这事已经非常难堪了,若是再就这事掰扯一番,如果说的出口。 而且杨沅已经做了解释,肥玉叶实在不好就这事儿再做理论,只好羞红着脸装鸵鸟。 只是,那种异样的感觉实在是越来越强烈了,导致她的身体也发生了异样的感觉。 肥玉叶生怕杨沅有所察觉,若真被他察觉,羞也要羞死了。 她忍不住稍稍扭动了一下身子,想让双方的接触错开一些。 只是稍稍一动,身后便传来“嘶”地一声,喷在颈上的气息愈发灼热。 原本不动还好,这一动弹,给它腾挪出了伸展的空间,一下子抵了个结实。 肥玉叶修长的颈项一挺,宛如中了箭的天鹅,全身僵硬,动也不敢动了。 身后,杨沅尴尬地道:“玉叶姑娘,你……你不要再动了。” 肥玉叶又羞又气,赶紧找个话题,化解这份尴尬。 肥玉叶道:“你我被困于此,只怕朝廷还会以为我们是作贼心虚,指使同伙劫囚救人,这罪名一旦落下来,我们可就辩解不清了。” “倒也没那么容易,我们不在,这案子便审不下去,打口水仗是有可能的,一时之间,却也落实不了我们的罪名。” 杨沅倒不担心,上边许多大佬都没下场呢。 原本他们就是指使下边的小弟出马,自己垂拱于后。 这样真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儿,也好及时切割,撇清自己。 现在他失踪了,缺了当事人,案子定不下来,那些幕后之人又不想错过这个机会,那就只能赤膊下场。 他们的能量,自然不是一个临安府加上大理寺、皇城司派出来的两个陪审官所能比拟的。 说不定这桩案子,就能以“缺席审判”的方式继续推动,最终给他定下罪名。 如果,他真的被掳去北国的话,这还真能成功。 所以,他只要能尽快脱困,这一出被掳的肥戏反而成了好事。 可是,如何尽快脱困呢? 杨沅忽然想到一个办法,不禁惊喜道:“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或可使你我脱困。” 他这一感惊喜,身子便是一动,肥玉叶现在也敏感的很,娇躯禁不住便是一颤。 反过来,这一颤又给了杨沅一种异样的滋味。 不过,两人现在都抱着一种“掩耳盗铃”的心态,只是装聋作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肥玉叶沙哑地清咳一声,才咳了一半,身体的颤动就让她咳也不敢咳了,只是哑着嗓子道:“什……什么办法?” 耳畔传来杨沅的声音:“我有一篇功法,名曰‘蛰龙’。” 肥玉叶脑袋“轰”地一下,蛰龙,蛰龙,不就是干娘说的可以返老还童、青春永驻的那门功法? 杨沅继续道:“你我若是双修的话,相信可以凭这功法,将药力驱散,使你我恢复行动能力。” 肥玉叶紧张的无以复加,只是期期艾艾地道:“真……真有这般神效?” 杨沅道:“应该错不了,此功法有叫人脱胎换骨之奇效。以前我曾受过致死的重伤,修练此功法,也很快就痊愈了。虽然,我只用它治疗过外伤,但这种内门功法,应该也能驱除体内之毒。” 肥玉叶心乱如麻。 要答应他么? 蛰龙功青春永驻的效果,她是从干娘身上亲眼见证过的,没有哪个女人能抗拒这样的诱惑力。 何况,她对杨沅本就有好感。 只要没有厌恶感,这样的暗室相亲,紧密接触,就足以动摇一个人的意志了。 更何况还有那功法神奇能力的诱惑? 只是……只是为了脱困才……,好不甘心呀。 早知难逃这一“劫”,当初不如认了宋老爹为义父呢。 杨沅道:“只不过,这功法有些……呃,有些不太好说的怪异影响,而且它是双修功法,双修……,你懂的吧?” 肥玉叶面红耳赤,低声道:“不必细说了,我……我听干娘说过的。” 杨沅听了,不由眉头一挑,难怪在师师那里时,这丫头会大胆偷窥,原来师师告诉过她? 哎呀,师师有没有传她这门功夫,如果已经传了给她,我倒是省了很多言语。 杨沅赶紧问起,肥玉叶正在又慌又怕,道:“干娘……只传了我上篇……” 杨沅道:“既然如此,我可以传你下篇,只是……你既然知道它会产生的影响,还须你同意才是。” 杨沅心想,这功法邪门的很,我一人修习,同样修练了这门功法的女人离的近了都会受其影响。 如今需要与她手掌相握,肢体相缠,彼此更加亲近,神交的冲击力会更加强烈,也不知她愿不愿意。 肥玉叶心乱如麻,心中只想,难不成,我今天真要吃了这根“千年何首乌”不成? 好像……好像也不太吃亏。 啐,我在想什么,怎么就不亏了? 哎呀,不对,我们……我们俩绑成这样子,根本……根本没办法合体吧? 难不成,他说的是等那百里冰回来,给我们解开绑缚之后,才…… 杨沅在她耳边道:“玉叶姑娘,你愿意吗?” 肥玉叶咬了咬嘴唇,幽幽地道:“事到如今,你还叫人家玉叶姑娘,未免生分了。” “呃?那我……” 肥玉叶心想,一旦与你双修,我还做什么姑娘? 她便低声道:“你……你叫人家玉叶就好。” 杨沅喜道:“这么说,玉叶你同意了?” 肥玉叶觉得自己的脸皮子一定已经发紫了,不禁烫,还涨得慌。 她咬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忽又觉得他应该看不到,便低低应了一声:“好!” 杨沅喜道:“既如此,我先将下篇功法传你。” 杨沅想着,先将功法与她解说一篇,然后就可以与她一起行功运法。 如今虽然受药物影响,调动不起多少气力,但是以双修之法,勾动彼此气机,应该能把内息调动起来,进而达到驱散药力的效果。 肥玉叶可不知道杨沅的想法里,并不需要她真个去做些什么,虽然那意识似真似幻,与真的感受也没多大区别。 听他说要先传自己心法,那么吃何首乌的事就可以先拖拖,玉叶不禁暗暗松了口气,轻声道:“好。” 杨沅对她念出几句下篇的功法口诀,肥玉叶听在耳中,想着需要配合这些气机运行的相应动作,便愈发地羞窘起来。 正在想入非非的当口儿,地宫入口传出一阵吱轧之声,一道光束透入,百里冰娉娉婷婷地走了下来。 “呵呵,那些官兵果然发现不了如此巧妙的机关。杨老师,你饿了没有啊,本姑娘给你们带来了一些吃食呢……” 正在想象如何吃何首乌的肥玉叶被打断了思绪,忽然就觉得,巧笑嫣然像个妖精的百里冰,非常的欠打。 …… 今天乔贞告假,虽然他是有意避开小三司会审的修罗场,不过也真是有个正当的理由。 乔老爷今儿要给孩子“抓周”。 他的妾室田甜给他生的第二个宝贝儿子刚满周岁。 而“抓周”的习俗正是起自江南,这里的人在孩子周岁的时候,大多会举办“抓周礼”,测一测孩子将来的志向。 乔贞的妻室、妾室田甜、新纳的妾室南鸢,才两岁有余的长子俱都在场。 中堂之上,烧香秉烛,摆着果儿饮食,父祖诰敕、金银七宝、文房书籍、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等子、彩段花朵、官楮钱陌、女工针线、应用物件、并儿戏物…… 偌大一张席上,摆的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因为长子抓周时,抓的是“拨浪鼓”,这意味着将来不会从事正当职业。 而这个年代唯一的正当职业自然是“考公”,也就是做官,因此惹得亲戚朋友们笑话了一番。 故而这次抓周,乔贞便没有声张,就只自己一家人悄眯眯地就办了。 刚满周岁的儿子被放到了席子中间,一家人紧张地看着他。 小娃儿被置放在各种物件中间,见四周围的都是极熟悉的亲人,所以倒也一点不慌。 他极感兴趣地打量着许多他以前都没见过的稀罕物儿。 乔老爷瞪大了眼睛,紧张地看着儿子。 那些不太吉利的物件儿,他都特意摆在了较远的位置,想来儿子不会去拿吧? 小娃儿寻摸了半天,两眼突然一亮,迅速就往一只包子处爬去,一把抓在手中,咯咯直笑。 乔贞立时拉长了一张脸,这是个吃货啊! 南鸢一看老爷脸色,忙道:“孩子这是将来衣食无忧,大有口福呢。” 乔贞不听,道:“孩子还没看全四周的东西呢,不算不算。” 他跑过去从儿子手中夺走包子,把他重新放回席子中间。 孩了倒也没有哭闹,自己老爹抢走的包子嘛。 他四下看看,又对一只酒盅来了兴趣,爬过去抓了在了手中。 乔贞:…… 南鸢赶紧补救:“老爷你看,奴家就说,咱们二少爷衣食无忧,吃喝不愁吧?” 乔贞道:“孩子都没细看,这把不算,重来。” 第三次,他那儿子抓了个“千千车”,也就是小孩子抽打游戏的陀螺。 乔贞依旧不算,第四次抓了根竹笛…… 这是吃喝玩乐俱全啊,乔老爷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南鸢也不知道该怎么帮田甜姐姐圆了,想了一想,只好道:“能吃喝玩乐一辈子,一定是因为咱们乔家将来大富大贵,应有尽有。” “这个不算,再来!” 乔贞把孩子重新抱回席上,把官印、经书、毛笔,全都摆了他的左右。 乔贞想了想,实在不行,武官也成啊,于是又把一柄木刀也放在了他的面前。 “宝贝儿子,快抓个叫你爹满意的出来……”田甜也有些恼了,表面给儿子加油,暗挫挫地讽刺乔贞。 乔贞咬牙切齿地道:“最后一把,这把一定算数。” 结果,他还没看到儿子又抓了个啥,前衙的宋押司就跑了来。 宋押司告诉他,押赴府衙的囚犯在渡子桥头遇劫,要犯杨沅、肥玉叶被劫走,捕快死伤多人,现场还发现了金人尸体。 乔贞吓了一跳,怎么劫囚车这种事都发生了? 现场还发现了金人尸体? 乔贞慌里慌张地让南鸢服侍着他换好官袍,就往前衙冲去。 正堂里,他那抓周的宝贝儿子抱着个“不倒翁”,又心满意足地玩耍起来。 田甜为难道:“姐姐,你看这……” 乔夫人也不耐烦了,一把抱过孩子,对田甜和房中侍候的几个丫鬟道:“老爷回头要是问起,就说宝儿最后抓了个大印,明白了吗?” …… 枢密院门口,龙山渡监渡官取出腰牌,向门卫和门房亮明了身份,便领着一行三人进了枢密院。 这三人,中间一人穿着一身鲜丽的和服,裹着凹凸有致的好身段,脚下一双木屐,踩出来的脚步声都带着一抹妖娆的味道。 左边一人短衣长裙,头戴圆筒黑笠,一副高丽武士的打扮。 右边一人辫发垂肩,头顶秃秃,两耳戴着一对大金耳环,俨然便是个女真人的模样。 藤原姬香回到龙山渡,迷药的余毒刚刚清理,便立即换去乔装,穿回了正服。 她逼着枢密院辖下的龙山渡监渡官领她来到了枢密院,要直接面见枢相杨存中。 杨沅都被人掳走了,她还隐忍什么,她要以大宋秘密合作伙伴的身份,向大宋朝廷发出质询! 第602章 衙中乱 藤原姬香带着一个高丽人和一个女真人出现在了枢密使杨存中的签押房内。 藤原姬香向杨存中亮明身份,严词质问,为何他们的船只抵达龙山渡后,始终无人前去接洽。 他们运来的货物堆积在船上不能处理,本该运走的货物也无人送来。 那高丽人便按照藤原姬香的交代,抱怨沿途一切安排,全都是按照时间节点提前做了准备的。 需要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如果因为宋国的原因导致时间行程有变,那么相应的糜费支出应该全由宋国负责。 女真人则大谈这批军需对于新金春季战事的重要性。 如果因此酿成了严重后果,那就是宋国背信弃诺。 使得新金遭受重大的损失,宋国要负责任,此事将严重影响两国之间的关系和新金对于大宋的信任云云。 杨存中被三人一番口诛笔伐,有些吃不消了,便好言宽慰三人一番,领着他们去见沈该。 沈该虽然是对新金军援的幕后三巨头之一,但他一直以来就只是挂了那么一个“牵头人”的身份,实际上并不需要他做什么。 做为大宋的首相,他有太多的国家大事需要处理了,尤其是官家离京之后,晋王又是个懒的,很多事情都堆在了他的身上。 但是这时人家直接找到了他的头上,沈该也只好把手头的事情放下,先来解决这件事情。 “诸位,此中是有重大误会的。” 沈该微笑道:“对新金之援助,我宋廷一向是有专人负责,也一向做的很好,所以本相便没有插手。 如今偶尔出些小纰漏,也是在所难免,及时补救就是。 杨枢使,不如你我带藤原夫人和高丽、新金两位使者去见见监国? 此事关系重大,你我也不好擅作决定,还是请晋王一同参详才好。” 于是,沈该和杨存中,便又领着藤原姬香一行三人奔了晋王府。 …… 乔贞从后衙赶到都厅时,刘以观、汪紫瑞等人已经从渡子桥回来了。 皇城司已经接管了案子,殿前司的禁军封锁了全城,他们没有理由再留在那儿。 乔贞忙向他们询问事由经过,但刘以观现在也是一头雾水,说不明白。 可以说,杨沅被掳一案的参与各方,包括杨沅这个当事人,到目前为止全都是一头雾水。 杨沅没算到刘以观竟然如此胆大,竟然在会审开庭之前,就想置他于死地。 在他想来,刘以观借职务之便,必然会罗织出足够的证据。 在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只有晋王、沈该和杨存中才知道的杀手锏的前提下,这就已经足够了。 却不料,刘以观虽然不知道他还有一道杀手锏,却本着谨慎原则,还是想让他无法开口。 这也是因为杨沅给刘以观造成的心理压力太大。 杨沅自入仕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和他作对的都吃了瘪。 刘以观作为一个老刑狱,早就谨慎惯了,对这样一个人物,自然格外谨慎。 杨沅做为当事人,知道自己做成的每一件事都是费尽心机,绝不容易。 但刘以观看到的只是结果,只有杨沅的顺风顺水,自然不敢小觑了他。 只是刘以观也没有想到,他的计划本来天衣无缝,竟然半道杀出好几路人马和他抢生意。 当街袭击公人、掳夺囚犯这种事儿,居然都能发生。 类似这种挑衅官府的重大事件,发生的概率本是极小的。 上上回还是施全刺杀秦桧,上回则是秦桧刺杀官家,这才隔了多久啊,又来了一出! 而且,这一次,动手的还不只是一方势力。 那几方势力分别出自何方,刘以观到现在也是全无头绪。 至于说怀疑杨家女眷行凶,那只是他故意搅混水,诱导他人产生误判罢了。 他一直在派人盯着杨家,岂能不知杨家近的况。 而百里冰、龚瑾泉、洛承安这几方人马,也是全未料到还有别人动手。 汪紫瑞可算逮到了机会,刘以观吱吱唔唔的说不明白,他便抢步上前,挟枪带棒、含沙射影,字字句句都在暗指刘以观。 还别说,虽然他和刘以观一起被驱离了现场,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可他还真说对了。 刘以观自然是坚决否认的,虽然事情已经不可控制,恐怕会留下很多破绽,也不知道皇城司能否发现,但是只要一刻还没暴露,他也是坚决不认的。 就算暴露了,他也依旧是不会承认的。 于是,刘以观就和汪紫瑞当场发生了冲突。 汪紫瑞身边有樊举人和王大少,汪紫瑞做为主攻手负责开篇立论,矛头直指。 樊举人做为二辩拾遗补缺,灵活反击。王大少做为三辩插科打诨、冷嘲热讽。 刘以观这边就相形见绌了,因为他的几位副手,判官、推官,全都不在。 他们被乔贞以搞市容建设、清理违建、疏通街巷、检查消防等名义全都打发出去了。 此时刘以观身边倒也不是无人可用,只是剩下的只是听命行事的捕头吏员,他们可没有能力和对面那三位进行辩论。 刘以观只好亲自出马,以一敌三,舌战北厅。 南厅的李净尘和国子监的晏丁就在一旁看热闹。 乔老爷按下葫芦起了瓢,正忙的不可开交,便有一个衙役“噔噔噔”地跑来禀报:“府尹,永宁长公主到了。” “永宁……” 乔贞愣了一愣,才想起大宋现在除了嘉国小公主,还有一位永宁长公主。 乔贞心头一紧,赶紧离案而起,匆匆赶去迎接,众官员呼啦啦地都跟在了后头。 他们本以为来的只是宋鹿溪一人,待他们赶到仪门外,才看见一群娘子军。 乔贞一见便是一阵头疼,不过头疼归头疼,他心里倒也不慌。 大宋帝国的士大夫连皇权都压制的极为厉害,更不要说皇室和国戚了。 见了他们该有的礼遇和尊敬是有的,但要说他们就能闯进公衙,凭借皇亲国戚的身份指手划脚干涉国政,那也是不现实的。 在乔贞想来,宋鹿溪此来,应该是为了杨沅被掳走的事情。 本来嘛,你官府说他有罪,那你审啊,只要铁证如山,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大家也没话说。 但现在人在你们手里丢了,人家作为苦主上门讨人,那也是应该的。 乔贞便满面赔笑地上前见礼,不等宋鹿溪询问,便抢着汇报道:“杨侯赴衙路上被人劫走,事关重大,监国晋王已然命令殿前司官兵封锁了全城。 如今皇城司全体出动,正在追查下落,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了,长公主殿下您不必过于担心。 那歹人既然只是劫走杨侯,想来是不会加害性命的。” 鹿溪也觉得二哥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小奈事后潜回杨府,已经把桥头发生的一切告诉她了。 劫走二哥的人,虽然不知所属不知目的,至少对二哥是没有杀心的。 不然,当场杀人可比带着一个大活人逃走容易多了。 因此,鹿溪淡淡应道:“此事本宫已经知晓。侯爷下落有皇城司追查,本宫也放心。只是……” 宋鹿溪提高了声音道:“临安府刘通判,怀疑侯爷被劫有我杨门女眷动手,派人前往杨府进行盘查。 本宫只好把阖府女眷全都领来,请乔府尹你逐一查个清楚,也好还我杨家清白。” 宋鹿溪这话一说,临安府上下官吏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杨沅可是在临安府做过一任通判的,而且时隔不远。 大家曾同衙为官,这便是一份交情。 而且,你看看长公主殿下领来的都是什么人呐,一群娇滴滴的娘子军,哦,还有几个黄毛丫头。 最叫人不忍心的是,里边还有几个大腹便便的孕妇…… 这么欺负人家一群女眷,这就过分了吧? 你看她们哪个像是蒙面女贼,江洋大盗? 这不就是六亲不认,一味只想往上爬的酷吏吗? 临安府一众官吏衙役再看刘以观的眼神儿,便有些不对劲儿了。 乔贞还没平息东厅和北厅的冲突,现在又来了杨家一群娘子军,不禁头大如斗。 杨夫人可是官家的御妹,不是寻常百姓人家,是这么好拿捏的? 这刘以观,看着精明,这一次怎么就昏了头。 无可奈何之下,乔贞只好把宋鹿溪一行人请上大堂,低声下气地道歉,劝她领人回去。 宋鹿溪却不罢休,非要他临安府审个清楚,如果杨家女眷有罪,只管当场拿下。若是无罪,你得给个说法。 乔贞哪肯担这个责任,若说杨家女眷清白,万一杨家女眷深藏不露,真有一身好武功,出现在现场的女劫囚者就是杨家女眷呢? 若说杨家女眷有罪,那证据呢?红口白牙的,就是寻常百姓,你判了冤案,依大宋律法,主审官也要罢官受惩的,何况这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吗? 你刘以观牵了驴,想让我乔老爷给你拔撅儿? 所以,乔贞只管一味道歉、劝慰,就是绝口不提杨家女眷清白与否。 实在受逼不过,乔贞便把脸一扳,对刘以观道:“刘监州,此案一直是你全权负责,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再也无人比你清楚。 遣人往杨府调查,也是你刘监州的意思,想来你刘监州是有所发现了?” “下官……” “既然如此,就请刘监州应长公主殿下所请,速速勘察一个明白吧。” “下官……” 乔贞又转向宋鹿溪,点头哈腰地道:“殿下请移步佥厅,我临安府刘通判,定会给公主殿下一个交代的。” 丹娘冷冷地看了一眼刘以观,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一看就不招人喜欢,明显是个酷吏。 丹娘便凑到鹿溪耳边,轻声道:“姐姐,咱们去佥厅,你也不用说话,叫姐妹们好好折腾折腾他。” 鹿溪刚要起身,就听一声朗笑,有人说道:“我道为何府衙里一片冷清,原来这人都到佥厅来了。” 随着声音,木恩、韩荐松领着一群亲事官,便呼啦啦地就闯了进来,邢捕头陪在一旁,满头大汗。 自知惹了祸,追着鹿溪从杨家回来的燕捕头正在一旁装死,一见邢捕头,便向他发出一个疑惑的眼神儿。 邢捕头皱着眉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燕捕头看明白,邢捕头在“说”:一言难尽…… “乔府……” 韩副提举刚说了两个字,就看见永宁长公主坐在上首。 作为官家的心腹,韩荐松是全程经历了宋鹿溪被认作御妹,受诰封册为公主的全过程的,自然认得她。 韩荐松赶紧上前见礼。 木恩本来还在好奇上首端坐的女子是谁。 宋鹿溪一身真红大袖衣,红罗长裙,红霞帔,头戴花钗冠,分明是朝廷命妇,品阶还不低。 只不过,品阶高的命妇服饰都差不多,区别主要是通过花钗冠的花钗是几株来识别的。 宋鹿溪是长公主,应戴九株花钗冠,木恩一眼看去,哪里就能马上分辨出来是几株花钗。 这时韩副提举抢先一步上前见礼,口称“长公主”,木恩方才知道是谁,忙也上前见礼。 得知鹿溪来意后,韩副提举便道:“公主殿下,监国晋王已经把此案交由我皇城司负责。 据木提举和下官调查所知,当时出现在桥头的劫囚者涉及到多方势力。 他们的来历,我们如今还不曾完全查证清楚,但是其中有一伙想置杨侯于死地人,我们倒是已经确定了他们的身份。” 宋鹿溪心中一紧,她身后的杨门众女眷也都提起了精神。 虽然她们已经知道杨沅被人劫走,劫走他的人没有杀害他的意图,但是对于想置杨沅于死地的人,依旧是极为痛恨。 现在听说皇城司已经查出了其中一股势力的底细,岂能不予关注。 鹿溪急忙问道:“敢问韩副提举,他们是什么人?” 木恩摆手道:“带上来!” 后边几名亲事官,立即把押解杨沅时待在囚车里的四个捕快拖了上来。 两具尸体,两个身负重伤者。 一见这四人,公堂上便是一阵哗然,刘以观的脸色刷地一下苍白如纸。 临安府的人,少有不认识这四个人的,毕竟是刘以观身边的亲信,平时招摇的很。 纵然有不认识他们的,一瞧这四人一身捕快的衣袍,也大致明白了他们的身份。 木恩上前一步,直视着刘以观道:“刘通判,他们可是你东厅的捕快?” 刘以观迅速调整好了心态,故做惊疑地道:“不错,他们正是我东厅捕快。” “此四人意图刺杀杨沅!” “什么?这怎么可能!” “冤枉,我们冤枉啊,刘监州,您要为卑职做主啊!” 两个捕快拼尽全力挣扎起来,其中那个瞎了的更是嘶声大吼,显得极为激动。 刘以观眉头一皱,道:“韩副提举,他们在我厅里做事,一向倒还勤勉任事,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韩副提举微笑道:“我皇城司已然有了确凿的证据,他们抵赖不得的。” 这几个捕快能被刘以观委以如此重任,自然是他的绝对心腹。 刘以观还在地方上任县尉的时候,就已把他们揽为心腹了。 这些年来,刘以观一方面小恩小惠不断地喂着,另一方面,把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由小到大,由轻到重地叫他们替自己做着。 这些人也就越陷越深,时至今日,他们已经和刘以观紧紧绑在一起,再也脱身不得了。 就算没有这次替刘以观杀人的罪状,把他们之前的恶迹劣行暴露出来,同样没有好下场。 如今这般情形,他二人心中也清楚,就算是把刘以观招出来,对他们也没有半分好处,倒是努力把刘以观撇清,还能受到他的关照。 “我……我们是受金人收买的,我们收了他们的钱。” 那瞎了眼的捕快把心一横,大叫起来:“我们只是一个捕快,才挣几文俸禄?金人给了我们许多好处,我们自然为他们卖命!” 他知道,若是坚不承认,难免一顿刑讯。 他们自己就是捕快,太清楚刑具的厉害了。 既然自己意图刺杀杨沅的事已经推脱不得,那就一口咬死是金人重金收买了他们,免得先受一番刑罚再招认,白受一番皮肉之苦。 方才在桥头时,他们就已经听说死者中有金人,如今往金人那边一推,想来便可死无对证。 韩副提举被他们气笑了,真当你们抵死不认,韩某就拿你们没有办法了? 韩荐松赴任皇城司以后,曾经送一名要犯去过皮剥所,对这个众人讳莫如深的所在,韩副提举好奇的很,曾经进入其中参观过。 出来以后,足足有半个多月他吃不了肉,一尝到肉味儿就生理性呕吐。 皮剥所是专门收拾汉奸的,他们既然自己承认是被金人收买了,那就把他们送去“皮剥所”,只怕不等用刑,只让他们看上一看,他们就不敢胡乱攀咬金人了。 韩荐松微笑道:“你们是受了金人收买? 奇怪,现在不是指证杨沅受金人收买,为金人做事么,金人为何要收买你们,刺杀杨沅?” 另一个捕快也反应过来,大声道:“那是因为……因为金人要杀人灭口! 他们怕杨沅受审时把他们招出他们来,所以要杀人灭口。” “啪,啪,啪,啪……” 木恩听到这里,都不禁鼓起掌来。 “尝闻‘吏滑如油’,当真名不虚传。木某一生从军,军中虽有痞赖之徒,与你们一比,也要相形见绌。 韩副提举,我们就不要和他们废话了,且把他们押回皇城司,慢慢讯问便是。” 韩荐松从善如流地摆了摆手,几名亲事官就把活的死的四个捕快都拖了下去。 哪怕死了,那也是证据,自然不会留在这里。 木恩对刘以观道:“虽然他们自承是受金人贿买,但他们四人是你东厅属吏。 如今他们已经承认,是受人指使,意图刺杀杨沅。真相未明之前,刘通判,只怕你也得跟我们走一趟了。” 刘以观脸色铁青,说道:“木提举,是本官查到杨沅通敌的线索,也是本官苦苦调查,查到杨沅通敌的铁证。 本官有何动机,有何目的,要刺杀杨沅?” 木恩淡淡一笑。 这案子早就成了朝争的工具,双方大佬隔空斗法。 现在杨沅丢了,要不是被他们发现了这些捕快意图刺杀杨沅的证据,那激进变革派就要彻底陷入被动。 到了这般地步,同样属于激进派阵营的他,也没有必要再客气了。 木恩脸色一冷,道:“所以,木某只说要带你回去接受调查,可没有定你之罪。 监国已把杨沅被劫一案,交由我皇城司负责。凡有涉案嫌疑者,不论涉及到谁,我皇城司都有权先拘后审。” 刘以观霍然回首道:“皇城司到我临安府擅自拿人,本官堂堂通判,他们不经台察,不问刑吏,想抓就抓,乔府尹,你怎么说?” 乔贞义正辞严地道:“官家巡边,晋王监国,代理一切国务。 监国既然将此案全权授予皇城司负责,刘监州,你只管去!我临安府绝不授人口实。 本府相信刘监州你一贯以公处人、以勤处事、以廉律己,正所谓清者自清,是非自有公论。此去,也好证明你的清白。 若有人互乱诬攀,毁你清誉,本府就是豁出这顶上乌纱,也要为你争个公道!” 刘以观气了个倒仰,他就不该指望这个忘八蛋! 木恩脸色一沉,肃手道:“刘通判,请吧。” 刘以观目光一闪,道:“刘某要带上卷宗,内中一切,自可证明刘某的清白。” 木恩颔首道:“可以!” 刘以观沉声道:“来人,取本官今日升堂所备卷宗来!” 东厅书记急忙把那早就备在案上的卷宗取来。 刘以观正一正衣冠,接过卷宗,沉声道:“走吧!” 木恩和韩荐松冷眼看他装模作样地故作冷静,见他已经接了卷宗,便要带他离开临安府。 忽然一名中官领着四名禁军,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奉监国口谕,命临安府乔贞、刘以观,速往晋王府觐见。” 堂上众人听了齐齐一怔,刘以观时心中大喜,莫非汤相公出手了? 乔贞则是暗暗懊恼,晋王殿下召我何事?这里边没有我事儿啊! 韩荐松一看那中官乃是晋王府的太监,与他一向相熟,急忙上前询问。 二人窃窃私语一番,韩荐松便回来对木恩低声道:“详情不明,但沈相和杨枢使都去了晋王府,你我不如同去看个究竟。” 他两人此来就是为了带刘以观走的,自然不能就此放过,便要跟着那中官一起去晋王府。 鹿溪见状,便起身道:“姐妹们,咱们也去,这里给不了公道,我便去问晋皇兄!” 第603章 狡辩 晋王府,凝清殿。 晋王赵璩坐在上首,右手边依次坐着沈该、杨存中,对面则是藤原姬香,和高丽人王寿、女真人弗昂枯。 中官匆匆上殿,向赵璩欠身道:“大王,临安府乔贞、刘以观带到了。” 顿了一顿,他又道:“皇城司提举木恩、副提举韩荐松也来了。 另外……,永宁长公主殿下带着杨家女眷也在殿外。” 赵璩还不知道皇城司找到了临安府捕快参与刺杀杨沅的证据,想了一想,便道: “请王妃先接长公主去敬亭轩小坐。木恩和韩荐松……” 赵璩沉吟了一下,对沈该道:“依本王看,就让他们也进来听听吧。 如果不是咱们太过于保密,也不会搞出这般误会来,皇城司还是信得过的。” 不过,这句话说完,他就想到了寇黑衣。 寇黑衣虽然是在枢密院暴露的,可他最初却是在皇城司,而且做到了都头的位置。 赵璩又补充道:“木恩与韩荐松,皆为忠耿之臣,可以相信。” 沈该欠身道:“监国说的是。” 赵璩便摆摆手,那中官会意,忙退出凝清殿,先使人去后院禀报王妃,引宋鹿溪一行人去敬亭轩。 乔贞、刘以观、木恩、韩荐松依次进殿,一见晋王赵璩、首相沈该、枢密使杨存中俱都在坐,对面还坐了三个人,看服饰特征,分明是日本、高丽和女真人氏。 乔贞等人虽然奇怪为什么在这儿出现了这些人,也不清楚为何晋王、首相和枢密使俱都在座,但还是先行上前见了礼。 赵璩摆摆手道:“都坐吧,本王召你们来,是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要说与你们知道。” 赵璩看向乔贞道:“乔贞,本王刚刚得到大理寺呈报,临安府追查假会子案,之所以查索到杨沅头上,是因为龙山王市户府上,搜罗出数万贯假会子。 而王家辩称这些假会子,是从假会子处兑换而来。 可临安府追查龙山假会子处,假会子处已提前得到警讯逃之夭夭。 临安府掉过头来再查王市户家,发现有大宗神秘交易,来历不明、去处不详。 因而认为所谓假会子处,本就是王市户玩的障眼法儿,真正制造散布假会子的,就是王家。 而王家这些神秘大宗交易,实则属于杨沅,王市户只是被杨沅推到前面代为操持者。 因之,追查到了杨沅头上,可是如此?” 藤香听了,一双明媚的大眼睛忍不住看向赵璩,蛾眉微微一挑。 常听人说这位王爷生性风流、行事荒唐,这说话不是挺有条理吗? 乔贞欠了欠屁股,对赵璩拱手道:“监国,临安刑狱诉讼司法事,概由通判刘以观负责。 循例,通判东厅审结此案后,方将一应证供、判决,呈报下官审核。 下官审核,若遇翻供或不当,便驳回再审,补充证据。 若审核无异议,方做签署,呈报大理寺。 此案今日本是会审之期,案件尚未终结,所以下官这里尚不知详情。” 乔贞看了刘以观一眼,刘以观忙拱手道:“监国,下官问案,一向谨慎。 此案起由,确如大王所说。但,仅凭此,自然无法证明杨沅与假会子案确有关系。 下官有所疑惑后,又将假会子案涉及的杨雷峯、徐洪诚、何七七等一应人犯复审了一遍,拿到了一些证据。 今日下官正要就这些证据,与大理寺、皇城司会审杨沅。只是…… 杨沅突然被人劫走,所以,杨沅如今只是重大嫌犯,下官尚未谳定其罪。不过……” 刘以观话风一转,又道:“即便杨沅与假会子案无关,籍用权柄,贩卖私货,逃避税赋,金额巨大,此人也是罪大恶极。” 赵璩点了点头,无奈地道:“关于王市户账簿中涉及的神秘大宗财货出入,实与假会子案无关,也与贩私逃税无关,你们不必再查了。” 乔贞、刘以观和木恩、韩荐松尽皆一惊,诧异地看向赵璩。 沈该掩口轻咳一声,慢吞吞地道:“此事,实乃朝廷最高机密。 官家将其委于监国、本相和杨枢使,其他人概不知情。今日说与你们知道,切记守口如瓶。” 说罢,沈该就把对面坐着的日本、高丽、女真三位客人介绍了一遍,说道:“这是我大宋对新金的军援。 因为不便让金国判断出我大宋明确立场,故而此事只能秘密进行。杨沅,就是负责调度此事的人。” 杨存中淡淡地道:“至于相应的税赋,所有交易,并无偷逃。 我枢密院派遣于渡口的监渡官和巡检官,对每一笔财货都有详细记录,相应税赋皆解送‘封桩库’了。” “封桩库”是大宋皇帝的内库,赵匡胤时建立,最初的财富来源是消灭其他国家搜抄来的对方皇室的财富。 建立它的目的是打算攒钱向契丹人赎回后晋皇帝石敬塘割让给契丹的燕云十六州。 如果契丹人不肯放手,就用这钱充作军费,武力夺取燕云十六州。 其实纵然没有这个理由,历朝皇帝也是设有内库的。 安史之乱时,唐玄宗在长安仓促募兵平叛,就是动用内库的钱招兵买马。 但赵光义一败再败之后,北伐契丹这件事就不复有人提起了。 此后,这“封桩库”就成了皇帝日常支用和百官的提款机。 举凡朝廷用兵、水旱灾祸、庆赐赏赍,诸衙门有了亏空,都向内库要钱。 起初还说是向内廷借贷,等朝廷收取的赋税有了富余就还,但也只是说说。 到了仁宗时候,就连这个借字都不提了,毕竟仁宗好说话。 朝廷缺钱了该追讨的不追讨,哪浪费的不检讨,只管向内库伸手,所以到了仁宗朝时,“封桩库”的钱就给花没了。 赵瑗登基称帝后,又重建了“封桩库”,其动机是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刘以观听了晋王、沈该和杨存中这番解说,只惊得冷汗涔涔。 他本以为自己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哪怕假会子案不能成功扯上杨沅,也能置杨沅于死地。 只要杨沅是死罪,那么不管是因为什么罪名,他的整个办案过程就不会再有人去推敲。 一个偷逃巨额税赋而被判处死刑的人,试问谁还会去给他翻案?去计较他的罪名是多上一条还是少上一条? 可是,没想到这大宗不明来历的财货,居然是大宋对新金的军援。 这杨沅,好阴险! 他一直不说此事,就是为了引我入彀吧? 他要在三司会审的时候,打我一个措手不及? 想到这里,刘以观又痛又恨,他忽然发现,自己把自己给玩死了。 如果杨沅活着出现在临安府公堂之上,他在公堂上当众亮出罗织的诸多“铁证”,杨沅就会“被迫”交代这些财货的真实来源、去向和用途,那这所谓“铁证”就会成为他构陷大臣的证据。 所以,他必须得让杨沅暴毙。 但是,他出手了,却失败了。 他不但失败了,还因为冒名其妙的跳出来的多方势力搅混水,搞得他安排的人连善后都没做好,被皇城司抓到了证据。 这真是进也不对,退也不对,我……我当初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地跳出来? 还不是为了向汤执政献投名状,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跳过龙门,进入三法司,进入一条新的赛道? 汤相啊,我太想进步(部)了。 结果却是…… 一时间,刘以观的面庞忍不住地扭曲起来,他满腔的懊悔与愤怒,却不知道该向何人发泄。 乔贞捻着胡须,喃喃自语道…… “搜呆斯噶!” 他一句“原来如此”还没说出口,对面坐着的那个日本女人已经一脸惊讶地叫了出来,还掩着口,惊讶地张大眼睛。 嗯,她多少是有点故意的。 赵璩道:“杨沅被不明来历的人劫走,此案要继续追查。 假会子案,还是要着落在那些开办假会子处的人身上,你们临安府也要继续查。 龙山王市户一家人,以及三元珠宝坊的所有被捕者,需立即全部释放。 否则一旦影响了军需的输运,将可能影响北方战局,破坏我大宋国策,也破坏了我大宋与新金的关系。” 乔贞看了刘以观一眼,起身施礼道:“下官回去就办。” 刘以观仍旧呆呆地坐在那儿,他知道,不管如何,他是完了。 不管是他迫不及待地交到大理寺滕寺正和皇城司吴一尘手中的卷宗,还是他留在渡子桥头的暗杀杨沅的人证物证,都将成为他无法辩驳的罪证。 木恩与韩荐松对视了一眼,韩荐松向木恩客气地肃了肃手。 两人心中都明白,韩荐松去皇城司,就是为了接木恩的班。 不过,两人之间倒也没有私人矛盾,而且木恩只是调离这个对皇帝来说太私人的岗位而已,既不是失宠,也不是贬官。 现在木恩还是皇城司的正印官,韩荐松只要尽好一个佐贰官的本份就好,倒也不必抢人家的风头。 木恩便站起身来,对晋王拱手道:“对新金的军援既然如此重要,乔府尹应该带领这三位客人马上回去,当堂释放负责提供军需的相应人员,以免贻误了军机大事。” 乔贞一听,身子向前一窜,非常丝滑地站到了木恩身边。 他一个长揖到地,整个动作行动流水。 那模样,就像一个名角儿,哪怕再急再快的动作,由他施展开来,都是清清楚楚、极尽优雅,让人看不出一丝急促的感觉来。 “木提举提醒的是,下官这就回临安府,下官会亲自负责,协助办理相关事宜,把耽误的时间抢回来。 监国大王、沈相公、杨相公,下官会巧妙安排,此事的真相,绝不会从下官这里散布出去。” 杨存中诧异地看了乔贞一眼,又看了刘以观一眼,这个刘通判如此木讷吗?该他应承表态的时候,怎么都是乔贞在出头? 乔贞说罢,便对着姬香、王寿和弗昂枯满面堆笑地肃手道:“三位,请。” 待这几个人向晋王等人拱手告辞退出凝清殿,赵璩也发现不对劲儿了。 因为……那个刘通判还坐在那儿,呆若木鸡。 赵璩皱了皱眉,看了木恩一眼。 木恩自然不会当着三个外邦人说出大宋的丑事,直到姬香他们跟着乔贞离开,木恩才把他在渡子桥头勘验现场时的发现,对赵璩做了禀报。 赵璩听罢,倏然变色,凌厉的目光立即看向刘以观。 刘以观从椅上缓缓站起,木然对赵璩拱手道:“杨沅在渡子桥头被何人掳走,又是何人想要杀他,其中真相仍需调查。 关于假会子案,那些逃走的假会子处人员,也要继续进行缉捕。 但,下官以为,杨沅此人,并未就此摆脱嫌疑。” 赵璩冷冷地道:“刘以观,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刘以观点点头,道:“下官当然知道。 下官调查此案,提审徐洪诚等一干人犯,其中每每都有杨沅的身影,这不能不叫人心生疑惑。 那么,杨沅有没有可能,利用替朝廷暗中主持对新金军援的机会,在做对我大宋不利之事?” 沈该白眉一抖,迅速瞟了刘以观一眼。 刘以观的思路愈发清晰了,还在努力做最后的挣扎。 刘以观道:“杨沅被金国叛军渡海掳往辽东时,一直被他们奉若上宾。 杨沅能说服新金,向我大宋称臣,籍以得到我大宋援助。 那么,有没有可能,在此期间,杨沅已被他们恩威并施加以笼络,投靠了他们?” 刘以观越说越自信,声音也越来越铿锵有力:“杨沅自北国南返时,身边携有一妾,乃是女真人。 这是不是新金人放在他身边的一个耳目?” 沈该眉头一皱,淡淡地道:“刘以观,你是说,那假会子仍然是杨沅主持暗中施展,坏我大宋经济。 只不过,他不是为金国完颜亮所用,而是为新金的完颜律逖所用?” 刘以观振声道:“我大宋对新金军援,是为了扶持他们,让他们牵制金国后方,为我大宋营造机会。 新金文武都是蠢的吗?难道他们看不出我大宋的用意? 他们就不能一面将计就计,接受我大宋军援,遂我大宋心愿,与金人抗衡。 一面对我大宋暗中袭扰,疲弱我大宋国力,让完颜亮觉得对我大宋有可趁之机,他新金从中渔利?” 杨存中道:“你授意亲信暗杀杨沅,又作何解释?” 刘以观正色道:“下官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那暗杀杨沅的捕快已经招供,乃是受了金人贿买。” “只不过,是新金收买了他,意图杀人灭口。 还是金国收买了他,想干掉这个新金在大宋的内应,此事还需下官进一步调查。” 赵璩气的头上冠戴都往上冲了一下,他扭头去看沈该,说道:“沈相公,你以为如何?” 沈该微笑道:“刘以观不愧是干了一辈子的老刑名,这套说辞,逻辑自洽,听来颇有道理。” 赵璩点点头,道:“有道理,那就查。皇城司,你们听到了?给本王好好地查,认真地查。” 木恩和韩荐松齐齐欠身施礼:“下官遵命。” 赵璩一指刘以观:“把这个刘以观给我拿下。 押解杨沅赴审的人多为他的心腹,这么多的人,本王不信审不出个结果,给本王好好地查!” 木恩和韩荐松再次齐齐欠身施礼:“下官遵命。” 刘以观变色道:“大王,尚无确证指认下官,朝廷就要拘押下官么?” “杨沅尚无确证时,朝廷不也先行拘押了么?” “那是因为杨沅事涉金人,案情重大……” “如果杨沅清白,你千方百计给他罗织罪名,而且授意亲信暗杀杨沅的现场,还有金人出没。那又何尝不是事涉金人,案情重大?” 刘以观听了,顿时哑口无言。 …… 地宫里面,在官兵搜索无所发现,从这里撤走后,百里冰就又带人回了地宫。 瞧见二人被绑在一起的样子,百里冰就吃吃地笑了起来。 “曲大先生说的《白蛇传》,你们听过没有啊?书里说这雷峯塔镇压着白娘子呢。 我这一瞧,哎哟,这哪是镇压啊,这分明是塔底藏娇啊,杨老师,不是,法海老师,你说是不是啊。” 肥玉叶面红耳赤地瞪着她,只能强作镇定。 好在,跟杨沅捆在一起这么久了,该受的刺激都受过了,该羞窘的也都羞窘过了。 要不是百里冰这番调侃,她此时也不会这般羞怩了。 百里冰摆了摆手,道:“给他们解开吧,还得在这儿关上些时日呢,了。 要是把咱们杨大官人给绑坏了,回去上京之后,不知多少人要找本姑娘算账呢。” 百里冰的随从上前给杨沅和肥玉叶解开捆缚,两人的腿脚都有些麻了,半晌才能分开,活动一下。 百里冰笑嘻嘻地看着,道:“我打算过个十天半拉月的,再带你们回上京。 不过你们放心,今儿是因为官兵搜山,本姑娘不敢大意。 平素的话,是不会绑着你们的。 反正你们服了本姑娘的软筋散,是没有力气打开这地宫的门户的,沉重的很呢。 喏,这里边有歇宿之处,有饮水和盥洗、方便之处。 饮食呢,我不方便每餐送来,一次最少也得给你们备一天的饮食。 你们二位且受些苦,等咱们回了上京,就不会再遭罪了。” 杨沅活动了一下手脚,对百里冰沉声问道:“现在外边情形怎样了?” 百里冰眨眨眼道:“奴家也不太清楚呢。朝廷出动了禁军,大街小巷,处处都有官兵,奴家也不好派人去打听。 不过倒是不禁出入,毕竟这么大的一座城池,人口百万之众,真要是封城,这上百万人的吃喝拉撒,可没人承担得了。 只是,进城宽松,出城严查,但凡出城的,不管水路陆路,不问人货牲畜,查的那叫一个仔细。” 百里冰抻了个懒腰,把婀娜的体态大大方方地展示在他们面前:“奴家一会儿游湖晚归,也不晓得会不会有官兵搜身,趁机揩油。” 百里冰显然是因为顺利抓到了杨沅,异常愉快,所以在他们面前,得意洋洋,像只开屏的孔雀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一名随从走进地宫,对她说道:“冰姑娘,游船已经抵达湖畔,咱们可以走了。” 百里冰笑吟吟地道:“朝廷正在逐门逐户地盘查,本姑娘得回去应卯了。 要不然,我家少了好几口人,还不被人翻个底朝天儿呀,等有机会,我再来看你们。” 百里冰欲行又止,又似笑非笑地道:“两位在这里,可得节制一下。 我看杨老师挺能生的,可别到了上京,就带去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仪鸾司里那帮丫头会吃醋的。” 百里冰说完,就笑着走向石阶。 杨沅脸皮厚,倒不在意,肥玉叶却是被她调侃着涨红了俏脸。 “砰”地一声,石门重重地关上了。 杨沅立刻赶到石阶之上,耳朵贴在头顶石盖上侧耳倾听着。 肥玉叶此时也能行走自如,感觉只比常人稍稍体弱一些,但是想调动更多力量,却是根本提不起气力来。 她也赶到阶下,满眼希冀地道:“怎么样?” 杨沅侧耳倾听一阵,道:“上面还有一道门户。” 说着,他用力推了推头顶的石盖,又用手拍了拍,那石盖纹丝不动。 杨沅从石阶上走下来,对肥玉叶摇了摇头:“石门很沉重,以你我现在的气力,推不动的。而且,我怀疑上面还有石闩。” 肥玉叶听了,不禁颓然坐了下去。 从上边开门,应该有借力的方式,但大抵也就是类似杠杆原理的运用。 杨沅府里就有一座巨大的地宫,王长生和他说过,无法采用机括之力轻易打开。 因为使用机括的话,就得时常有人维护打理,否则很容易损坏。 常年不做打理,时隔数十年甚至上百年还能用机括之力打开的石门也是有的,但那都是利用流沙作用,只能打开一次,不可能反复开合利用。 所以,经久耐用的方式,就是最平平无奇的原始方法。 这座地宫本就不是经常使用的样子,它的门户开合方法,必然也是最原始的方式,靠力气。 二人沉默了一阵,杨沅道:“我们不能跟着他们去上京,这一走,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肥玉叶道:“朝中视你如眼中钉的,也不知有多少。 不用去上京,只要你我三五日不露面,那百里冰若是再放出些谣言,我们就坐实了通敌卖国之罪了。” 杨沅道:“我们只能自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我之前说的办法……” 肥玉叶脸儿一红,因为百里冰的一番调侃,再说及此事,她又有些吃不消了。 她悄悄扭过脸儿去,期期艾艾地道:“你……你继续说吧,前几句功法,我已经记住了。” 杨沅见她答应了,不禁心中一宽,便把那下篇功法一句句地说给她听。 肥玉叶边听边记,到底是做过女官的,记忆力本就非凡,又有久习上篇的基础,过了小半个时辰,肥玉叶便道:“我已记下了。” 杨沅道:“那……我们这便开始?” 这句话出口,杨沅的心跳也有些快了。 虽然只是神交,但那似幻似真的感觉,他在孤山上与师师练功时,可是不止一次体会过的。 肥玉叶沉默片刻,也不说话,起身便往前走,走到榻边,背对着杨沅,红着脸道:“你……你先把灯熄了。” 杨沅有些遗憾,他还想偷窥一下肥玉叶那时的神态呢,这点福利都不给。 算了,她感觉羞窘也是正常的,我们还是“梦中”相见吧。 杨沅依言吹熄了烛火,这地宫之中,一旦灭了灯光,那可真是漆黑一片,一点光线都没有,杨沅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正摸索着想靠近床榻,却听肥玉叶颤声道:“你……等会儿再过来。” 杨沅无奈地站住,当初在自己面前多么霸气凛然的一个姑娘啊,这时候怎么这般忸怩? 还要先做一番心理建设不成? 但是,接着他就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宽衣声,杨沅的眼睛顿时睁大了,虽然他此时什么都看不见。 玉叶她……她不会以为,双修就必须得…… 很显然,肥玉叶就是这么认为的。 半晌,杨沅隐约感觉被褥也扯开了,接着黑暗中便传来一个微颤的声音:“我……我好了,你过来吧。” 第604章 杨沅“开天” “同舟会”的人先行了一步,此时临安城中尚未实施封锁。 但是等他们找到曲大先生禀报发现时,临安城便已在禁军的完全控制之下了。 曲大先生听说他们找到了杨沅的下落,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马上找来王长生和寒千宸,同时让人去杨府报个平安。 但这时他才发现,如今想在城中行走,太难了。 哪怕只是一人独行,都要时时处处受人盘问和检查,一两个人同行,寻个理由勉强也可通行。 可他们人手多了,那只怕是寸步难行,必然会成为重点盘查对象,甚至禁止他们通行。 无奈之下,曲大先生忽然想到了刘商秋。 他知道刘商秋与杨沅相交甚笃,而刘商秋做为机速房雀字房的承旨官,想在城中行走还是很容易的,毕竟枢密院的军人与禁军同脉。 当下,曲大先生便派出两人,一个往枢密院请人,一个去杨府报信。 临安城中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刘商秋又岂能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他已经暗锉锉的把杨沅当成了他的六姐夫,这时听说杨沅被劫走,生死不知,下落不明,不禁大感焦急。 杨沅要是有个好歹,我六姐怎么办? 正在这时,门房老秦忽然报来了消息,说是门前有人找他,那人有杨沅的消息。 刘商秋急忙出了枢密院,向来人问明情况之后,不禁心中大喜。 他急忙回去,立刻从雀字房调了袁成举、郭绪之等心腹,带着他们匆匆离开了枢密院。 刘商秋先使一人回刘府报讯儿,主要是临安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六姐也知道此事了,赶紧去报个信儿,免得六姐担心。 他自己则带着一群官兵去了曲大先生处。 此时,曲大先生这边,也把王长生和寒千宸找了来。 两边人马汇合在一起,便匆匆赶往西湖。 这一路上,大街小巷,已经俱由殿前司的禁军官兵接管了。 但,刘商秋是枢密院的军官,是禁军的直管衙门的官员。 刘商秋所带的几十号人,其中大部分都是官兵,自然不会受到刁难。 一行人赶到“齐云弓箭社”门前大道上,便纷纷下马,钻入丛林,往那雷峯塔的废墟处赶去。 他们不知道此处是否留有歹人的暗桩,因此刘商秋带一路人直奔雷峯塔,郭绪之和袁成举各领一路人马,从左右包抄。 待他们汇合到雷峯塔高大巍峨的废墟之下,“同舟会”的人便向王长生和寒千宸说道:“他们就隐藏在这里。 我们当时在远处树上盯梢,他们就是在这里消失的,但是我们查看过了,没有找到秘密门户。” 雷峯塔即便只是一处废墟了,那面积也是极大,地基的范围抵得上一座小一点的府宅面积。 此处废墟杂草丛生,藤萝攀绕,如果想要逐步清理,那也需要很长时间。 王长生看了看那高矗的废塔,绕着它转悠了小半圈儿,喃喃地道:“雷峯塔,似乎是雷家祖上设计建造的?” 寒千宸正在一堵残破的砖墙处弯腰检查着什么,听到他的话道:“没错,就是雷家先人建造的!” 王长生道:“魏晋之前,高僧舍利常敬奉于塔刹之顶,魏晋其后,便常以宝函藏于地宫了。这雷峯塔本是为了敬奉佛螺髻发舍利而建,所以它地宫的惯用通道,应当在塔内。” 寒千宸看了看那座巨大的宝塔废墟,当初大火之后,高处砸落了许多东西,已将地面埋得严严实实。 寒千宸道:“此处若要清理,不是几个人几天之内就能办到的。如果动用大量人手,也早被人发现了。” 王长生颔首道:“所以,地宫的日常通道早被埋在了废墟之下,他们走的一定是备用通道。” 王长生观察了一下宝塔临水的一面,和上方临路的一面,道:“雷家建筑,最讲风水。千宸,你看看,吉门当在何处。” 王长生也懂风水,但是这方面可比不上寒千宸专业。 寒千宸四处观察环境,口中念念有词:“不问青龙白虎,水来谓之天门。不见源流天门开,正身结穴,是为大龙……,弯环缠绕不见其源,悠扬畅达而揖穴者上佳,天门方位在此……” …… 地宫之中,只有一道灯影自一间宫室中透出来,在对面墙上现出一道投影。 黑暗之中,有双眼睛被微弱的灯光映着,忽闪在夜色当中,看着墙上那道投影。 虽然因为距离和角度的位置,投影有点变形,但依旧可以叫人感觉到她的纤细苗条、凹凸有致。 肥玉叶正在那间宫室里沐浴。 这地宫中有活水流动,自上而下,注入西湖暗河之中。 一般来说,哪怕炎炎夏日,地下暗河的水也是冰寒入骨。 不过由于这处地下水不是太深,上游大部分还是在地上的,所以虽然凉,倒还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他二人早上离开临安狱之前就已沐浴过了,本来是想清清爽爽赴临安府衙展开反攻。 不料半途囚车被劫,二人被藏进了雷峯地宫。 此时夕阳西下,雷峯晚照,二人一番欢娱之后,哪怕水凉一些,玉叶也是要清洁的。 哪怕二人已经有了最亲密的接触,玉叶也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此时模样,因此她是提着灯,摸索到了沐浴盥洗的宫室位置,这才把灯点亮的。 只是,她却没有注意到,灯光在墙壁上投下了她的身影,还是多少暴露了些许春光。 …… 寒千宸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走来走去:“水去一边为地户,地户高嶂紧密,闭塞重叠,有水而不见水,此为上吉。真龙结穴,生气止聚而不泄,是为大贵……” 寒千宸忽然站住,看着一片茂密的藤萝,哈哈一笑,道:“难怪此处全无痕迹,你们中了障眼法儿了。门户并不在这里,跟我来!” 说罢,他便猫腰向那片藤萝之下走了过去。 寒千宸一边走一边道:“门户在这边,因为上方有藤萝遮掩,很难发现他们真正出入的地方。” 寒千宸沿着那幽仄的小径走出数十步远,忽然在一处杂草丛生但没有高大树木的所在停住。 这里有一道砖墙,似乎是此处易于滑坡,所以堆砌起来的,上边覆盖着密密的藤萝。 寒千宸道:“把藤萝尽数扯去。” 雀字房几名兵士冲上去去,用刀斩切着,很快把那长着尖刺的藤萝清理了出来。 王长生和寒千宸上前仔细观察一番,王长生道:“千宸,这里有异。” 寒千宸忙赶过去,观察一番,喜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那里分明有一道缝隙,但是它外边有一层砖墙,让缝隙参差不齐。 如果不是知道这里有地宫,看到错乱的浅隙,也只会以为是天长日久砖墙因为压力产生了裂痕。 寒千宸道:“此处当为第一道门户。” 刘商秋皱眉道:“只是第一道?” 寒千宸道:“不错,地宫应该正对着塔基之下,由此过去,不下百步,按照规矩,开了石门,应为一条隧道,隧道之中,当有石门三道……” 他说的这三道石门,从数字上当然也是有佛家讲究的,但这时却不必与刘商秋详细解释。 寒千宸弯下腰,仔细搜索一阵,便找到了开启的机关。 他把一块突起的石头用力踩下去,里边应该是用了跷跷板一类原理的装置,那堵砖墙忽然便向外裂出,露出一道缝隙。 这时,就能清楚地看到裂开缝隙的砖墙侧面有新近的摩擦痕迹了。 寒千宸道:“来两个力气大的,把它拉开。” 袁成举和郭绪之把钢刀还鞘,抢上前去。 …… 肥玉叶用地下河水清洗着身子,水很凉,但心里身上,却都是一片火热。 她还是第一次体会鱼水之欢,但是因为所修功法的影响,能让极乐直抵心灵,倒是不觉破瓜之苦,反而在第一次就体会到了那种乐趣。 “难怪干娘……,啐!难怪师师乐此不疲,原来……原来此中之乐竟如此奇妙。” 肥玉叶恍惚地想着,明明因为双修已经祛去了药性,恢复了气力,却只觉骨软筋酥,似乎反而更加乏力了。 暗中,杨沅也有回味无穷之感。 因为极致的黑暗和极致的安静,他无法拥有一场视觉盛宴,但触觉和听觉却因此无限提升,让他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 那感觉……,很润! 不管是听到的,还是感触到的。 一时间,杨沅似乎也想不出更多的形容词汇了,就只有这两字,便生出浮想无数。 …… 乔贞是和刘以观一起离开临安府的,但回来的却只有乔贞一人。 藤原姬香和王寿、费昂枯身份特殊,一身装扮叫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宋人,所以乔贞嘱咐他们等在外面。 宋押司见只有乔贞一人回来,忍不住对左右的吏目们道:“我临安府风水似乎不太好啊,前几年是府尹们一任任地被抓,这两年是通判们一任任地坐不稳,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众吏目差役听了,也是七嘴八舌议论不休。 后边厢房之内,原临安府通判晏丁听着外边吏员们的议论,不禁深以为然。 咦?这么一看,自己能去国子监做个闲职,倒还算是全身而退了? 忽然间,晏丁心中所有的不平便烟消云散,甚而有些庆幸起来。 一旁,南院通判李净尘的脸色却有些不自然起来。 还别说,临安府现在就剩下两个通判了,他和汪紫瑞。 一个刚调来大半年,一个才调来一个多月,临安府果然风水不好么? 汪紫瑞忽然凑上前来,眉开眼笑地道:“李监州不必胡思乱想,以观祭天,法力无边。从此临安府一定如意顺遂。” 李净尘下意识地拱手道:“承汪监州吉言,但愿……呃……” 这时他才回过味儿,听清汪紫瑞究竟说了什么。 …… 乔贞回到都厅,立即传见了一干人等,把王员外父子、三元珠宝行的掌柜、账房一干人,以及其他因杨沅而牵连入狱的生意人,俱都当堂开释。 杨雷峯、徐洪诚、李巧儿等人瞪大了眼睛,只当自己的案子也要峰回路转了。 却不想乔贞一口气儿把那些人都开释了,便把大袖一挥:“其余人犯,俱都移交皇城司。” 杨雷峯等人顿时傻了眼,这还不如把他们关在临安狱呢,移交皇城司的下场只怕要更难过吧? 王员外等人忽然开释,自是喜出望外。 王二少扶着父亲走出大堂,王大少马上迎过来,扶住王员外另一边手臂,低声道:“东瀛商船已到龙山渡。乔府尹要我们尽快完成交接,抢回耽误的时间来,哪里有麻烦,临安府会全力相助。” 王员外道:“我们已经开释,杨佥宪当也无恙了吧?可把人找回来了?” 王大少也是满怀担忧,但他不能再让父亲也跟着操心,便含糊地道:“父亲既然无罪开释,杨佥宪那边自然也就无恙了。朝廷连禁军都出动了,第一时间封锁了全城,掳走他的人又怎么走得了。” 王员外一听,欣慰地道:“那就好,那就好,经此一劫,咱们王家才是真正绑定了杨佥宪这条大腿。儿啊,你可要抓住这个机会,有杨佥宪提携,你必能更进一步。” 王大少笑着答应下来,心中却暗暗发愁,那也要杨佥宪安全归来才好。 杨佥宪……他应该吉人自有天相吧? …… 地宫之内,刘商秋等人已经连过三道石门,赶到地宫的真正入宫。 这三道石门都是一样的模式,每道门分为左右两扇,以大石凿制而成,左右门枢以铜皮包裹,安在铜制的坎儿上。 左右石门下角处,凿有两个约有半个西瓜大小的石坑,门轴就顶在其中,使石门可以推动。 石门一扇便有一人多高,厚有一尺有余,十分沉重。 不过在场之人大多习武,两人同时动手,再用尖锐之物撬动门缝,自可将之打开。 这石门如果是帝王陵寝的地宫石门,那么每扇石门后面还会有预制西瓜大小的石球一个。 石门关闭时,会留有一道缝隙,用长柄钩从缝隙伸入,把石球沿着凿好的小坑勾进门内深槽。 这样一来,除非用攻城槌一类的重物把石门硬生生撞碎,否则根本就打不开了。 他们来到地宫入口,便是向下的一道石盖,揭开石盖就能沿石阶步入地宫。 结果,偏偏这最后一道门户,打不开了。 刘商秋举着火把,看着地面严丝合缝的石盖,上边分明是有可以抓握用力的石槽把手的,可是袁成举、郭绪之等人已经换了两拨力气大的人,就是拉不开。 旁边有石闩,可石闩分明已经拨开了呀。 寒千宸摸着胡须,一脸的莫名其妙:“没理由啊,老夫古今大墓,都不知道摸……咳咳咳,以老夫对机关之学的造诣,这道石盖不该如此难以打开啊,难不成下边也有石闩?” 王长生阴沉着脸色道:“下边若有石闩,那就证明地宫里有看守的人。” 刘商秋一听,顿时紧张道:“里边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我们包围了。外面有八百禁军,你们插翅难逃,立即打开石室,弃械投降!” 里边,杨沅将两条石闩全都拨进槽内卡住,双手再死死拉住握手,阻止上边打开石盖。 他哪里能想得到,自己想用蛰龙功恢复气力,为的就是打开这道石门,从里边逃出去。 结果现在他居然要用尽全身气力,阻止外边的人打开它? 肥玉叶一听外边足足有八百多人,差点儿没吓晕过去。 “怎么办,怎么办,人家头发还没干呢,这副样子被他们看到,人家还要不要活啦。” “你不要怕,洗个头怎么了,被关着就不能洗头了?” “都怪你,人家都洗好了,换你去好好沐浴不就行了,偏要拉扯人家,逼着人家又做些羞人之事……” 杨沅只穿着一条犊鼻裤,做“盘古开天”之状。 他脚蹬石阶,双手“托”盖,只不过人家盘古是奋力往上推,他是用力往下拽,用力的角度有点不一样。 杨沅道:“我这样子被他们看到才不好说,你去把我的衣袍拿来,帮我穿上。” “哦,好好!” 肥玉叶也顾不上害羞了,急忙返回去把杨沅衣袍取来,慌里慌张地帮杨沅穿戴起来。 杨沅察觉上边不曾使力时,便突然一伸手,穿进一只衣袖。 再窥一个空档,便猛然一抬腿,插进一只靴筒。 幸亏方才换他去沐浴时,尚未散开发髻,也未掬水淋头。 他只是清洁了身子,便起了歪心思,哄着玉叶过来,一把拉住了她。 这时身上穿戴整齐,看起来也就没有异状了。 上边还在喊话威胁,隔着厚重的石盖,兼之严丝合缝,声音虽然不大,却还听得清楚。 肥玉叶全没了主意,只是慌张地向他问道:“接下来呢?” 杨沅眼珠一转,道:“你回去,依旧到盥洗台边,装作刚刚洗了头发。切记,你身上药性未退,正虚弱无力。” 肥玉叶毕竟聪慧,一听就懂了,急忙跑回充作盥洗室的石室之内。 她在机速房做过数年女官,又有一手炮制假公函的本事,所有的经验心得,缜密的思虑,这时全都爆发出来,将现场伪造的天衣无缝,任谁也看不出半点不妥的蛛丝马迹。 “我……我准备好啦……” 肥玉叶从石室探出头来,小小声地说了一句。 杨沅这边立即拨开石闩,往石阶上一趴,无力地捶了几下石盖,虚弱地叫道:“开门~,救我……” 第605章 反击之始 听到石盖下面传来隐约的拍打声,上边的人激动了起来。 这时,去外边伐木的人弄来了几根粗细适当的木头,他们将一侧削得正好插入握槽,借助工具之力奋力一撬,那一直纹丝不动的石盖终于撬了起来。 众人合力将石盖揭开,火把照耀之下,就见杨沅正虚弱地趴在石阶上。 刘商秋欣然叫道:“子岳无恙,侥天之幸!” 杨沅和肥玉叶被救了出来。 此处是必然要被官兵仔细搜查的,但是曾被肥玉叶垫在臀下的小衣,早已折叠整齐揣在身上,自然不会有人去搜她的身,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什么破绽了。 杨沅软手软脚地被人从地宫扶出来,他已告知众人,他和玉叶姑娘被人硬逼着服下了软骨卸力的药物。 不过这种东西都是有时效的,效力过了气力也就会恢复,所以众人倒也没有惊慌。 杨沅被扶上车子的时候,嘱咐刘商秋道:“可在左近埋伏些人马,掳走我们的人说过明日会来送饭,到时可以将他们当场抓获。” 忽然想到那些人的身份,杨沅又嘱咐道:“要抓活的,切勿伤他们性命。” 刘商秋闻言大喜,这可又是大功一件啊。 刘商秋连忙安排下去,让他最信任的袁成举和郭绪之各领一队人马,就埋伏在雷峯塔附近。 但是西湖上远远有一叶小舟,早已将此处情形看在眼中。 那操舟人马上摇着橹,向丰豫门方向的内城河缓缓驶去。 杨沅和肥玉叶正“周身无力”,双双被送进车里,杨沅掀起窗帘,对外吩咐了一句:“去临安府。” 外边答应一声,杨沅放下窗帘,看向肥玉叶。 肥玉叶微微低头,双膝并紧,腕伸膝上,一副也不知道是乖巧还是羞窘的模样。 杨沅看她如此模样,想起两人初相识时,她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的霸气情形,顿生扬眉吐气之感。 杨沅一挑眉,轻笑道:“记得初相识时,肥承旨说过,你在我之上。如今呢,我在你之上试过了,我在你之后也试过了,倒是不知几时才能让我试试你在我之上啊……” 肥玉叶顿时大羞,本来刚刚破瓜,身子仍有不适,如今听他这般调侃,却是不能忍了,抬腿便是一脚踢来。 在囚车上时,她一脚就踢断了对面捕快的小腿,这时那脚却是软绵绵的,既没有速度,也没有力道,不晓得是不是真的中了“软筋散”。 杨沅一伸手,就将她一只纤美的天足据在了手里。 杨沅轻轻一捏,一股异样的滋味透体而入,肥玉叶顿时又是一阵酥软。 杨沅笑道:“肥承旨这是恼羞成怒了么?” 肥玉叶抽不回脚来,只能红着脸嗔道:“非得这般称呼人家吗?人家哪儿肥了?” 杨沅色兮兮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肥玉叶被他看得仿佛有蚂蚁在身上爬,这才悄声道:“该肥腴的地方,都挺丰润的。” 单纯的肥玉叶顶多也就想到了胸,饶是如此,也被羞红了脸儿。 不过,情感这东西,一旦捅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瞬间就能有亲密无间之感。 肥玉叶此时身心俱都笼在一种温暖幸福的感觉之中,杨沅的调笑虽然叫她有些羞涩,却不再觉得是一种冒犯,倒是别有一种窃喜在心头。 她娇哼一声,嗔道:“放开啦,人家……还不舒服呢。” 这一声娇嗔,荡气回肠,别有一种娇俏旖旎的味道。 杨沅放了手,心中却是一阵的意马心猿。 …… 那艄公是个钓鱼人,一叶小舟,一只鱼篓,篓中还有鲜鱼七八尾。 一路虽有盘查,但他船上并无藏人之处,而且他是进城不是出城,所以盘查倒也并不繁琐。 待他进了城,沿着曲绕复杂的水网,约大半个时辰之后,就到了“燕子坞”。 “不可能,那雷峯塔下地宫入口十分隐秘,官兵怎么可能一来就直奔入口,这么快就找到杨沅,这不可能。” 百里冰闻讯大惊失色,目光凶狠地看向左右道:“我们的人,不会是有吃里扒外,向宋国告密的奸细吧?” 岳藏风道:“冰姑娘,如果我们之中有内奸,我们现在就已经被包围了。” 百里冰不服气道:“不是内奸,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发现入口?他们根本不该知道雷峯塔下有地宫才对。” 邹毅摸着胡须想了想,迟疑道:“会不会是姑娘你从那儿离开时,留下了什么痕迹?” 百里冰也不确定了,思索道:“本姑娘已经非常小心了,怎么会……” 岳藏风道:“不管是因为什么缘故,杨沅被人救出已成事实。 而且,冰姑娘曾在杨沅面前露过脸儿。 杨沅状元之才,绘画之技必也擅长。 如果他把你的模样绘影画形交给官府,那就不妙了。” 邹毅震惊地道:“不错,我们当务之急是马上善后。” 百里冰恨恨地道:“罢了,对杨沅,我们再另想办法吧。我马上离开。” 百里冰本是“燕子坞”东家岳藏风夫人的身份,但她平时出入极少,出门则必乘车,逛街则戴帷帽,倒也没几个外人见过她的模样。 此时知道杨沅被救走,而杨沅见过她的模样,百里冰便马上离开了“燕子坞”,一个新的“岳夫人”悄然顶上了她的位置。 虽然离开了“燕子坞”,但百里冰现在是不方便离开临安城的,只是另寻了一处地方藏身,免得牵连“燕子坞”这处已经经营下来的秘密联络站。 杨沅既然已经被找回,临安的封锁会很快解除的。 虽然抓捕劫囚的人也很重要,但是比起全城流动受阻的重大损失来说,显然优先满足后者更为重要。 那时她就可以趁机出城了。 …… 乔贞快刀斩乱麻地开释了该放的人,把其他人犯打包送去了皇城司。 他又笑眯眯地安抚了汪通判和李通判一番。 至于他释放一些人犯,转交一些人犯的理由,并没有对这两位通判透露,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刘以观如今的处境。 汪紫瑞听罢,满面红光地道:“临安府近来多事,亏得府尹如巍巍砥柱立于中流,才使得上下安定。 今晚‘华觞楼’汪某作东,向府尹聊表谢意。李监州,须得同去才成。” 乔贞摆手道:“哎,两位监州正以处心,廉以律己,乃是本府的左膀右臂。 若非两位尽心扶助,乔某一人哪能稳得住临安局面。今晚饮宴,须得本府作东。” 三人拉扯一阵,最终还是依了汪紫瑞,这一局由他请。 汪通判虽然要破费,心里却说不出的高兴。 今日乔贞本是告了假的,所以送走两位通判,他便回了后宅,好在前堂后宅相距不远。 乔贞一到花厅,就见一妻两妾,正在厅中闲聊叙话。 田甜抱着孩子,长子则被老妈子领去花园玩耍了。 乔贞急忙问道:“怎么样,怎么样,我儿最后抓了个什么东西?” 乔夫人和两个妾室早就统一了口径,乔夫人笑眯眯地道:“这孩子最后抓了个大印。” 乔贞大喜道:“我就知道,我儿天庭饱满,耳珠肥大,鼻梁高挺,乃为官之相。他的大名,就单取一个印字,叫做乔印。” 田甜听了不禁暗暗庆幸,幸亏听了大姐的话,如果如实告诉老爷,我这儿子的大名岂不是要叫“乔不倒”了? 忒也难听。 乔贞心满意足,抚须笑道:“今晚汪紫瑞作东,邀我‘华觞楼’饮宴,你们……” 他刚说到这里,宋押司便狂奔而入,惊喜地叫道:“府尹,杨沅找到了,杨沅到府衙来了,汪通判和李通判正陪杨沅在二堂吃茶,着卑职来,请府尹速去前衙一见。” 乔贞听了,顿时又惊又喜又是头痛,怔忡片刻,方才站起,快步走出花厅。 杨沅是来临安府衙受审途中被劫走的,他现在的身份还是待审的重大嫌犯。一旦获救,自然要来临安府报到。 杨沅才不会在这件事上遗人口实,只不过谁都知道,这一回有人针对杨沅的举动已然失败。 虽然杨沅和乔贞完全是两种作派,乔贞是不沾因果、不惹尘缘、八面玲珑,圆滑低调。 杨沅却是一路走来风头甚劲,每每都是风口浪尖儿上的旗手,但杨沅偏偏气运加身,每每逢凶化吉。 汪紫瑞和李净尘已然是存了巴结之意。 乔贞赶到前堂见到了杨沅,他派出的人已经快马加鞭去了晋王府。 刘以观既然成了构陷同僚的重大陷犯,被皇城司拿了去,那杨沅自然就无罪了。 可是杨沅的身份不是王莲生等人可以比拟的,是否无罪,他可不敢擅作主张。 不过,他也知道去晋王府请示监国,只是讨要那么一道明确的谕令,这人是必然要开释的。 所以,他往前衙来时,便先打发宋押司去了晋王府,到了佥厅又先唤出樊江,叫他立即做出一份开释杨沅的“爰书”。 他到了佥厅二堂,对于杨沅此前被羁押、被调查的事,自然如汪、李二人一般大表同情,并隐晦地表达了一番刘以观上头有人,他老乔爱莫能助的无奈。 汪紫瑞和李净尘便也不失时机地当着乔府尹的面儿,把乔府尹不动声色,削弱刘以观力量的举动,告诉了杨沅。 言外之意,如果不是乔老爷釜底抽薪,刘以观有足够的人手可用,桥头行刺的计划必然更加缜密完善。 如果是那样,可能就不是现在这般结局了。 杨沅则对三人不肯阿附权贵,明里暗里对自己多有照顾的事含蓄地表达了谢意。 花花轿子众人抬嘛,一时间满堂和气,大堂里三司会审的公案还未撤下,二堂里已然是称兄道弟,如手如足。 肥玉叶现在不是官身,便在厢房里等着. 樊江知道她是杨沅身边的近人,而且青年男女,男俊女俏的,要说他们俩之间没点什么特殊关系,樊江是不信的。 没看见肥玉叶在机速房时的左膀右臂,已经成了杨沅的宠妾娇鸾么? 这位原鱼字房肥承旨,大抵也逃不出杨子岳的魔爪。 所以樊江照着模板匆匆备好“爰书”,马上就来肥玉叶这边嘘寒问暖。 晋王府那边得知杨沅获救,赵璩顿时大喜。 若非他现在是监国的身份,不好表现出对杨沅有失君臣之制的关照,他就直接跑过来了。 当下,他就派了一位中官亲自赶到临安府,向乔贞传达了监国的“令书”,杨沅应当无罪开释。 乔贞得了监国的“令书”,立即叫人唤来樊江,在早就备好的“爰书”上盖上大印,开释杨沅。 杨沅都开释了,肥玉叶自不待言,乔贞对她直接开释了。 临安府尹领着南判北判以及府衙诸幕职官、诸曹官,把杨沅热情洋溢地送出了府门,宛如送瘟神一般欢天喜地。 刘商秋等人还等在外面,杨沅今天刚刚被掳,他们可不希望杨沅再次出事,所以决定把杨沅一路护送回府。 杨沅先让他们等在一边,对肥玉叶道:“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回去?” 肥玉叶嗔道:“无名无份的,人家不要面皮的么?” “咳!且给我几天时间,我自有一番安排。” “你不安排,难道还要我安排不成?” 肥玉叶抢白地送了他一个白眼儿,道:“你不用管我,我自回家去,先和母亲报个平安,免得母亲惦念。” 肥玉叶转身欲走,忽又停住,对杨沅道:“你这人,做事不知收敛,许多人把你视为异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你……平素最好多带些人在身边。不要自恃武力,须知人有失手……” 大宋官员出门,哪怕级别很高的,虽然带着随从与小厮,也只是出于排场和使唤方便,极少是出于保护目的。 当初就连秦桧出门,都不曾考虑过这一层原因。 他那次上朝时被施全持一口铡刀袭击时,身边前呼后拥的也是有数十名随从。 不过他的随从当时皆未带兵刃,全靠棍棒招呼,要不然施全还真未必能对他造成威胁。 自那以后,他出入的护卫才佩刀带剑,防范严密起来。 杨沅平素出入不但没有护卫,甚至连随从小厮他都懒得带。 一方面是因为他自恃武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觉得拘束。 他只是偶尔有目的的去做一些事时,才会吩咐“同舟会”暗中随从。 这一次的事儿给他提了醒儿,如果当时中了迷药后,靠近他的不是百里冰呢?那他现在岂非早已身首异处? 所以不用肥玉叶提醒,他也明白今后该调拨一些人手,做为他的随从了。 那些人可能武功不及他高明,可人家的身份就是保镖,会时时刻刻关注周围的一切动静,他却不能把心神一直放在这方面。 不过,心中虽也认同了肥玉叶的提议,杨沅面上却是一片轻松,轻笑道: “不如你来做我的贴身侍卫啊?你那一手银针神乎其神,有你在,我一定安全的很。” “美得你,欺负了本姑娘,就要人家做个侍卫?” 肥玉叶嗤之以鼻:“不给本姑娘一个满意的交代,本姑娘的银针就会招呼在你身上了,让你也知道知道,被人扎着有多疼。” 这句话说完,肥玉叶突然就满面通红,忙不迭转身道:“我走了。” “等等。” 杨沅唤住她,又走过去对刘商秋低声说了几句话,叫刘商秋派出一队人马,护送肥玉叶回去。 其实,现在满城的禁军还未撤走,要说安全,没有比这个时候更安全的了。 但是,有些事它的意义,可不在于它这件事本身。 看到杨沅居然调了一队官兵护送她回家,肥玉叶的心情果然莫名地愉悦了起来。 一路上,肥玉叶便盘算好了,明儿就去找干娘,请干娘替她主持公道。 宋老爹那边,她是绝不会去的。 一贯心高气傲的她,如果拿着父亲的书信找上宋老爹,以后在鹿溪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不是要一辈子低人一头? 所以,这事儿就得由干娘出面,由干娘去找宋老爹交涉。 干娘本就疼她,又有把柄在她手里,只要她稍稍暗示,干娘一定会替她撑腰的。 刘商秋一直把杨沅护送到杨府,才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方才对雷峯塔那边只匆忙做了一些安排,漏洞还很多。 明日,如果前往地宫的人发现不妥,从水路逃走怎么办? 又或者来人武艺高明,埋伏在雷峯塔左近的人不足以留下他们怎么办? 他需要回去连夜完善埋伏,补充力量。 此时,杨家一众女眷,正从晋王府赶回杨家,急急迎出来的是守护杨府的计老伯等人。 杨沅看着拨马离去的刘商秋一行人背影,对计老伯道:“老伯,龚瑾泉一行人,没有跟丢吧?” 计老伯道:“他们又换了一个落脚之处,但仍在我们的监视之下。对了,在桥头对你动手的人中,就有他们。” 杨沅点了点头,道:“路上,我已经问过咱们的人了。 现在看来,桥头对我动手的人,至少摸清了四路人马的底细。 其中一路,是新金仪鸾司的人。另一路,是刘以观的人。 第三路,是姬香和花音、小奈。还有一路,就是以龚瑾泉为首的金国‘血浮屠’。” 计老伯道:“如今不明底细的,只有在桥头抛洒迷药,对所有各方发动攻击的那两个神秘人了。” 杨沅缓缓点头:“是啊,我只想给汤参政挖个坑儿,想不到竟引出这么多的牛鬼蛇神。” 杨沅之前命“同舟会”的人追蹑刘以观的人,已经查到他和汤思退关系密切。 杨沅就此也就知道,真正在对付他的人是这位汤参政了。 单凭一个刘以观,可没有扳倒他的实力。 他将计就计,就是为了让汤思退越陷越深,引出更多大佬下场。 不然的话,单凭一个他,想扳倒汤思退,那也是痴人说梦。 杨沅想了一想,道:“老伯,找个机会,把龚瑾泉等人的下落所在,透露给刘商秋。 这些人,已经不需要继续蹦哒了。” 计老伯答应了一声,杨沅正要转身回府,就看见路口对面医馆门口,洛药师和他的小徒弟颜青羽正站在那儿。 见杨沅向他们望来,洛承安长长一揖,高声道:“侯爷,您平安回来了啊!” 杨沅看着这对师徒,目光晦暗地一闪,脸上便漾起了笑容:“是啊,本侯受谗言中伤,桎梏于牢狱之灾,如今洗脱冤屈,已然无恙了。” 第606章 车错毂兮短兵接 夜晚的龙山渡,比起白天别有一番味道。 白天的龙山渡是繁忙的,而夜晚的它,过的才是生活。 码头上,各色小吃摊贩,应有尽有。 还有价格低廉的流莺穿梭其间,向摊上吃饭的船工们搔首弄姿。 饮食男女,或许在这里,才有最充分的体现。 靠近码头左侧的一片区域,相对安静了许多。 这一片是官船停泊的区域,晚上也有渡口的执役看守。 这里船上的人想去码头上用餐,需要领了腰牌,走出“禁区”才行。 但是,这禁区的设置,只是不准小商小贩进入该区域罢了。 以龙山监渡吏员执役们的能力,当然阻挡不了杨沅的潜入。 杨沅这回听劝了,主要是他不听劝的话,鹿溪及众女都不答应。 所以他带了侍卫。 潜入“禁区”前,杨沅留了两名侍卫在外接应。 赶到东瀛大商船下时,杨沅又留下两名侍卫,然后独自一人翻到了船上。 “哈哈哈哈……” 大船,顶舱,姬香和花音、小奈的专属区域。 姬香的笑声猖狂而得意:“你小子也有今天!哈哈哈哈,被人抓去坐牢,还被人打劫,哈哈哈哈……” 一见杨沅,姬香便极尽嘲笑,仿佛在杨沅失踪,全无消息的时候,那只焦躁暴怒的母老虎不是她似的。 “你给我闭嘴!”杨沅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姬香笑的更欢了:“有没有被人打呀,让我康康,哎呀,没有受伤呢,好没意思……” 她看杨沅脸上没有伤,就去掀他的衣裳,也没发现创伤,不禁大失所望:“你们中土连盗匪都这么斯文的吗?居然不对你用刑,太叫人失望了。” “聒噪!” 杨沅正事还没谈呢,因为他倒了霉,就开心的上窜下跳的姬香便嘲笑个不停。 杨沅一压她的肩膀,判了她个“罚蹲”,姬香就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了。 杨沅的耳根子总算清净了一些,对花音和小奈道:“你们这次过来,是要随船去上京吗?” 花音道:“姬香已经铺设好了整条贸易线路,我们只需居中调度,偶尔解决特殊的麻烦,并不需要亲自押船了。” “嗯,干的不错。” 杨沅听了,拍了拍姬香的后脑勺,夸奖了她一句。 姬香朝他翻了个白眼儿,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 杨沅道:“所以,你们这次可以在临安待比较久的时间了?” “是的主人!”花音和小奈含情脉脉地回答着。 “好极了,有件事,你们两个去做,再合适不过。” 杨沅愉快地说道:“你们安排好船上的事情,就去我府上居住,就近帮我盯着旁边的一处医馆。” 花音问道:“医馆的人有问题?” “也许有!” 杨沅道:“那间医馆,你们着重盯两个人,一个是药师,一个是他的徒弟。” 花音和小奈一听要住进杨府就已心花怒放了,马上没口子地答应下来。 很快,在说完正事以后,她们两个就跟坐不住了似的,也滑下了身子。 一时,三姝争艳。 …… 汤府,书房之内。 灯光很暗,汤思退大半个身子都隐藏在暗影之中,静静地坐在圈椅内,一动不动。 没有人能算无遗策。 杨沅没有算到,他被押赴府衙小三司会审的时候,居然会有人行刺他、掳走他。 汤思退也没有算到,杨沅竟还有后手,他是一直在故意隐忍示弱,误导他们,让他们以为自己确实有重大把柄,引诱他们放开了胆子动手脚。 结果,现在搞成了这般局面。 如果,刘以观不是得意忘形之下,提前把整理好的卷宗抄送了大理寺和皇城司,而是只有他知道的话,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可是现在杨沅贩运私货的最大把柄已经被推翻,那份“言之凿凿”的卷宗就成了可笑的反证。 刘以观入狱只是一个开始,汤思退很清楚,对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眼下抽身“断舍离”,损失会很惨重,他该如何应对? 许久,汤思退慢慢倾身向前,轻轻摘下灯罩,把灯捻挑高了一些,书房内一下子亮堂起来。 汤思退重新罩好薄如蝉翼的灯罩,眼中的光芒坚定了下来。 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是半个屁股坐上了宰相之位的人,绝不能因此断送了大好前程。 既然他们掌握的最大把柄,已被证明是一个笑话。 那么,就将错就错,把这一潭池水搅混吧。 现在,的确没有证据证明杨沅与金人有勾结了,但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们没有勾结,不是么? 杨沅出使北国期间所立下的最大功劳,就是扶助了新金的建立,促成了新金与大宋的联盟。 但是,大宋从中获益了,新金的获益却更多。 那么,谁敢说,杨沅不是被新金收买,已经成为新金的间谍呢? 汤思退想起了宇文虚中。 宇文虚中全家百余口,都被金人活活烧死了,在此期间,他不知扶持了几支游击抗金的武装力量,向大宋传递了多少金国的情报,不还是被人攻讦,说他是金国皇帝与乱臣贼子之间的双面间谍? 这件事,杨沅说不清楚,那这就是杨沅的软肋! 三人成虎,众口烁金,只要官家和晋王对杨沅有了哪怕一丝的疑心,这个裂隙就会越来越大,终有一天成为埋葬他的深渊。 想到这里,汤思退脸上露出了阴冷的笑意。 …… 翌日一早,都察院都御史朱倬、大理寺卿吴书、刑部尚书张方旬,就被请进了晋王府。 晋王赵璩把刘以观的那份本该出现在小三司会审公堂上的卷宗,推到了他们三人面前。 “杨沅与假会子案并无干系,但是这份卷宗,字字句句都在指向杨沅。目的何在,幕后何人? 三位,以都察院为主,大理寺和刑部为辅,把它查个清楚。 本王已将此事快马禀报与官家,在官家回来之前,这件事必须要有一个结果!” 朱棹率先离座,拱手道:“下官遵命!” 朱倬老头儿的前程,基本上已经确定了。 他年纪已经大了,再为新建立的都察院保驾护航一阵,也就该急流勇退了。 他能否以三公的荣耀致仕,能否得到一个公爵的封赏,全都取决于他致仕之前这最后的机会。 朱倬本就是一个嫉恶如仇的廉吏,于公于私,他都只能全力以赴。 吴书和张方旬双双离座而起,肃然长揖道:“下官遵命!” …… 袁成举和郭绪之领人埋伏在雷峯塔附近,一个负责陆路,一个负责水路,直到第二天傍晚,也没等来“送饭人”。 第三天,他们又守了整整一天,终于确认,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不可能等来那伙劫掠杨沅的歹人了。 消息报回枢密院,刘商秋便让他们撤回去,但是要通知当地厢公所,派吏员再去盯几天。 袁成举和郭绪之领兵在外守了两天,人困马乏,兼之夏季夜晚蚊蝇肆虐,哪怕防护再好,也难免有被咬到的时候,身上多多少少都有蚊子咬过的包,疲惫不堪地往枢密院撤。 “官兵,你们是官兵啊。” 他们正走在路上,忽然就有一个挑着青菜担子的年轻人把挑子匆匆往路边一放,欢喜地拦住了他们。 此时,临安府的封锁已经因为杨沅的寻回而撤走了,临安城基本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虽然暗中的追查仍在紧锣密鼓,但是表面上,却已恢复了歌舞升平的气氛。 “我们是官兵,怎么了?” 袁成举又困又乏,只想着赶紧回去交差,然后找一家“浑堂”,好好泡个澡,再回家歇息一番,因此很不耐烦。 “太好了,小人是卖菜的,方才去凤凰山下蕃坊里卖菜,到一户蕃人开的客栈里送菜的时候,无意间听到店里几个杂役说话,有人称呼另一个人的时候,喊的是金狗的名字。” “什么?”袁成举一下子来了精神。 宋国虽然有不少蕃人胡商,可金人还真不多。 毕竟以两国这种关系,住在宋国是很有风险的一件事。 所以临安能看到的金人,基本上就是每年因为使团交流,住在班荆馆的金人使节。 他们虽也常去临安城中游逛,可是留在临安,而且去蕃坊做杂役,这就不大可能了。 “你说仔细些。” 袁成举一把抓住那年轻人,郭绪之本已领着些人走过去了,一见袁成举拉住一个路人说话,又走了回来。 “我……我也没听到太多,我当时从角门儿进去,到厨下送菜,就听见他们有人喊另一个人‘阿胡迭’,旁边马上就有人骂他,便急忙改叫了汉名。 我当时也没多想,送完菜出来时,还听见他们聊天,说什么渡子桥头,可惜没能杀了什么的话。小人想起官府前两天封锁全城缉拿金国间谍的事,就想着,他们会不会有问题啊?” 袁成举看了看走过来的郭绪之,嘴巴咧开来:“他只是叫阿胡迭的话,问题还不大。” 郭绪之接口道:“可他们提到了渡子桥,那我们就要问个清楚了。” 袁成举对那卖菜人道:“你带我们去。” “我……我还要卖菜呢,我把那家店的名字告诉各位官爷不就行了?” “那一挑子菜才值几个钱?” 袁成举翻了个白眼儿,大宋朝廷对于举报都是有重奖的,举报走私贩私,举报造假币,举报金人间谍等等…… 袁成举道:“这菜你不要管了,快带我们去,真要是金人的间谍,少不了你的赏钱。” 二人不由分说,一呶嘴儿,便有两个军士冲过来,推着那卖菜汉子跟他们走。 “诶诶,我的菜,我的菜啊……” 卖菜汉子依依不舍地被他们带去了蕃坊。 蕃坊一如既往的热闹,白皮高鼻的、裹着头巾的、肤色黎黑的,各种叫人听不懂的语言,汇合成一波波嘈杂的声音。 街巷上,奶酪、蜂蜜、麝香和胡椒混杂在一起的奇怪气味,夹杂着身边各色蕃人的汗味,那感觉真是说不出的酸爽。 这蕃坊中也有好几条巷子,波斯邸、大食巷、擢甲里、玛瑙巷、扶桑巷等。 一家波斯人开的客栈后巷里面,一个肤色黎黑的五旬老者,持着一根竹杖,安静地站在那里。 曾经在龙山市上一身员外袍,扮作会子处东家的龚瑾泉(答不也),此时则是一身杂役装束,他的背后就是客栈的后门。 这条巷子很窄,主要是各家店铺馆舍运送货物所走的后门小道。 小径狭窄,偶尔会有一些图省事的伙计趁着夜色在墙上撒尿的痕迹。 肤色黎黑的老者说了几句什么,顿了顿竹杖,便慢悠悠地向前走去。 龚瑾泉脸色难看地站在那里,许久才转过身走回客栈后院儿,有点神魂不属的样子。 黄极(益都)迎了上来,小声道:“方才那人是谁?” 龚瑾泉木然道:“第五。” 黄极怵然一惊:“第五浮屠也来了宋国?第五大人有何吩咐?” 龚瑾泉欲言又止,只冷冷地道:“做好你的事,不该问的不要打听。” 看着龚瑾泉的背影,黄极冷哼了一声,脸色冷下来。 在桥头,他可是亲眼看见龚瑾泉杀了蒲阳温,就因为蒲阳温中了迷药,无力逃走。 虽然作为血浮屠,他们都是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的勇士,但是龚瑾泉那般冷血地杀死一个自己人,还是让他很不舒服。 是不是如果我有落入宋人之手的可能时,我也要死在他的手上?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他不怕死,可是被自己人为了灭口而干掉,他不甘心。 你怎么就能确定,我熬不住宋人的酷刑,最终会交代咱们的底细? 眼见龚瑾泉对他摆架子,黄极满心不悦地走开了。 龚瑾泉在后院角落里坐了下来。 一想到第五大人的交代,他的神色便黯淡下来。 这,就是我最后的使命吗? 龚瑾泉淡淡一笑,慢慢抬起头来,仰望着屋檐之上的天空,知了的鸣叫忽然就叫人异常烦躁起来。 他想家了,上京的夏天,要比湿闷压抑的这里舒坦太多了。 卖菜汉子领着袁成举、郭绪之及一票雀字房官兵,赶到了那间波斯邸的巷口。 他远远指着那幢有着异域风情的客栈道:“官爷,就是那家店。你们看到旁边那个小巷口了么?小人送菜,都是从那儿进去,由后门出入的。” 袁成举目光一寒,对郭绪之道:“老郭,一前一后,你选一个。” 郭绪之舔了舔嘴唇,嘿嘿笑道:“你由前入?” 他刚才可是听那卖菜汉子说了,那些可疑人在这家波斯邸里是杂役。 那么日常在后院活动的可能就更大一些。 所以,从后边攻进去,率先抓到那伙人的机会就更大一些。 他现在是押衙,也想进步呢。 袁成举一挥手,领着一群士兵,就向那座波斯邸冲去。 他一面走,一面厉声吩咐道:“冲进去立即控制所有出口,勒令所有人原地待命,等候检查,有妄动及反抗者,杀无赦!” 他手下一队人轰然称喏。 袁成举才不在乎是前是后,他们现在都还不能确认那些人究竟是不是他们的目标。 谁知道那卖菜汉子听到的是真是假,亦或并不完全? 前两天发生的事,已经闹的满城皆知。 如果真有女真人在这里做杂役,因为事情牵涉到金国,他们私下里讨论,并且担心惹祸上身,那也是合乎情理的。 所以,既然不是闯进客栈,第一时间便动手拿人,那还分什么前后? 如果那些人果然有问题,谁知道他们会从哪边突围? 老郭欠了我人情,那么下次吃酒,须得让他买单才成。 嘿嘿! 郭绪之拍拍那卖菜汉子的肩膀,嘱咐道:“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 说罢,他一挥手,便一马当先,领着他的一队人冲向那间客栈的后边小巷。 “哎呀,我的菜,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捡走……” 最后冲出去的几个官兵,看到的就是那卖菜汉子急的团团乱转的一副样子。 袁成举失算了。 他本以为,前门后院,会被他们封锁,然后对店中所有人逐一进行排查。 可事实是,他从前门冲进去,安排手下封锁了出口,刚刚喝令掌柜的出来,就听到后院叱喝连天,兵刃撞击,已经打起来了。 袁成举不敢把全部人马带去后院,他怕前店也有金国间谍,被他们趁机跑掉。 袁成举安排了一半人手依旧守住前店门户,这才带领剩下的一半人冲去后院。 首功,终究是因为他的小聪明,拱手让给了心眼更直的郭绪之。 这顿小酒的代价,太大了。 郭绪之从后门闯进去的时候,才忽然醒觉,他又被老袁给算计了。 只是这时也计较不得了,他只好大声叫喊,勒令后院所有人等一概原地待命,接受官兵检查。 不料,他的话还没有喊完,龚瑾泉就提着暗藏的兵刃冲了出来。 黄极本来还想麻痹一下官兵,待他们靠近了再出其不意发动反击,谁料龚瑾泉竟这般沉不住气。 人家刚喊了一声,他就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黄极无奈,只能恨恨地咒骂一声,也急急返身,取出暗藏在屋檐下的兵刃,向“雀字房”的官兵冲去。 迎面两杆红缨长枪,疾如闪电,交错而来。 脚下,两个持刀的官兵单肩着地,滚趟而来,雪亮的钢刀凶猛地扫向他的胫膑…… “波斯邸”被大宋官兵查抄了! 这个消息,把蕃坊中许多行商坐贾、游玩的客人都吸引了来。 几条街道上,路人挤得满满当当。 但是那间波斯邸范围之内数十步,却是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蕃长铃木太郎闻讯后,马上领着蕃坊中负责治安的一帮人,浩浩荡荡地跑来协助官兵拿贼。 由于宋国对新金的秘密援助,中间要由东瀛和高丽经手,加之上游物资的采购,用到这蕃坊中很多人。 所以,这蕃坊已经东风压倒西风,曾经称霸蕃坊的大食商人,现在影响力日趋薄弱。 原本被大食商人排挤打压,只能住在蕃坊贫民区的东瀛人和高丽人,倒是扬眉吐气起来。 这不,铃木太郎已经成了蕃坊的新任坊正,“掌坊门管钥,督察奸非“。 当然,他们也只是鹿溪的白手套,站在台前替鹿溪掌控蕃坊而已。 宋老爹当初替女儿撑腰,那雨中惊艳的一刀,直到现在都让铃木太郎记忆犹新。 而且他们跟着鹿溪夫人,还真混上肉汤喝了,自然是甘心为其所用。 现在有人在蕃坊生事,连官兵都招来了,这不是给他们找麻烦吗? 所以一听消息,铃森坊正立即把他的打手们召集起来,赶来参战。 他这一伙打手,东洋的、西亚的、高丽的、西洋的、南洋的、吕宋的,虽然五花八门,倒是绝不至于和女真人搞混了。 于是,在这帮亡命之徒的帮助下,只用了小半个时辰,波斯邸内的战斗就结束了。 死伤者被抬出来,生擒的金人则五花大绑。 浪人武士们以蕃坊的治安官自诩,得意洋洋的承担了押解的任务。 身上的创伤和血迹,就是他们的勋章,一个个炫耀的很。 郭绪之手臂上挨了一刀,已经包扎过了。 带队走出波斯邸时,他忽然想起还有个卖菜汉子。 人家举报属实,这是大功,官府要有奖赏的。 可他走到那巷口张望了半天,却已不见那卖菜汉子的踪迹。 之前看到那卖菜汉子模样的一个士兵说道:“郭押衙,那汉子别是担心他的青菜,跑回去找他的担子了吧?” 郭绪之听了不禁大摇其头,这么大的功劳,官府的赏赐顶他一百担、一千担青菜了。 他要是知道官府有奖赏,及时回来还好。要是他不知道有这回事儿,那可亏大发了。 郭绪之找不到人,只能折身回来,安排把人犯押回枢密院的事情。 “贪小便宜吃大亏,鼠目寸光啊!” 郭绪之感慨地叹息了一句,听到了这句话的袁成举马上敏感地向他瞪过去。 什么意思,嘲讽我是吧? 我也是抓……砍死了一个金谍的好吧? 第607章 大宋监察的崛起 枢密院机速房抓到了“假会子案”中最关键的一群人——开设假会子处的那群金国秘谍。 这件事不仅让临安府感觉脸上无光,也让皇城司感觉脸上无光。 临安府查了那么久,结果就只罗列出了一堆直指杨沅是幕后真凶的“铁证”。 “假会子处”的开办者,作为此案最关键的一群人,他们只有过一次抓捕的机会,结果还被这些人提前逃走了。 而皇城司在接手此案时,正值渡子桥劫囚风波之时,满城的禁军巡弋,他们也没能趁此机会抓出这群人来。 最后,却是枢密院机速房的人把他们绳之以法了。 而且,找到杨沅下落,把杨沅从雷峯塔地宫救出来的也是枢密院机速房,这就让皇城司上下很难堪了。 可是,再难堪,这些犯人总是要去讨要过来的,难不成还等着人家主动送上门? 多大的脸! “韩副使,你继续追查涉案人物及其相关线索,本提举去枢密院走一趟吧。” 木恩善解人意地主动提了出来。 他都快要从皇城司退下来的人了,不如和韩副使结个善缘。 韩荐松还要在这个职位上干下去的,很大概率要接他的班儿。 这么丢人的事儿,就不必让韩荐松抛头露面了。 枢密院这边,杨存中春风满面地接待了木恩。 杨存中和一直排挤、打压机速房的秦熺不同。 秦熺因为机速房不受他的控制,作为异己,必然要打压的。 杨存中却无所谓机速房是否有绕过他直达天听的权力,在他看来,机速房的荣光就是他枢密院的荣光。 所以,他一面为刘商秋、袁成举、郭绪之等人请功,一面亲自接见木恩,很爽快地把一群金国间谍交了出去。 皇城司被这些金人搞的好没面子,把他们接回皇城司之后,自然是立即开始了拷问。 负责审讯他们的是下三指挥所的吴一尘。 由于他之前参与了该案的审讯,所以顺理成章地负责了此案。 审?且等等,先用上一遍酷刑再说。 吴一尘一向觉得,他皇城司虽然没有皮剥皮那么高超的剥皮技术,但是拷问犯人的本领,可比皮剥所更专业。 他皇城司,不弱于人。 …… 时隔多日,杨沅带着小厮刘大壮,重新回到了都察院。 都察院仪门之外,左佥都御史王晨坤领头,其后是以萧毅然、卢承泽、于泽平为首的一百多名监察御史。 他们尽皆冠戴整齐,肃立于仪门之外。 他们像迎接一位凯旋的大将军似的,把右佥都御史杨沅迎进了都察院。 都御史朱倬、左副都御史肖鸿基,右副都御史谈琦三位大佬,都在朱倬的签押房里等着,待杨沅唱名而入,便请他上座,又对他各自慰勉了一番。 一番客套之后,杨沅回到自己的签押房,萧毅然、卢承泽和于泽平三位监察御史早已单独等在这里。 时至今日,他们身上已经明明白白地打上了杨沅的烙印,无需藏着掖着了。 “佥宪,您蒙冤入狱之后,总宪大怒,立即调取了所有悬而未决的卷宗,我都察院所有御史人手负责一桩案子,这是正在调查当中的所有案件。” 萧毅然把他整理出来的疑案在办表放到了杨沅的公案上。 卢承泽笑道:“刘以观编排佥宪的诸般罪名被推翻之后,监国大怒,已着令三法司共同审理此案。刘以观如今就拘在我都察院,佥宪要不要提审他?” 前几日刘以观还是堂上主审,杨沅是阶下疑犯,现在二人的身份已经颠倒了过来。 杨沅道:“刘以观一案,我司现由何人负责调查?” 于泽平道:“现由王佥宪负责此案。” 杨沅听了便摆手道:“那我们就不要干涉了,王佥宪心思缜密,办案严谨。何况以我和刘以观的关系,也不方便插手。” 他喝了一口茶道:“我都察院自成立以后,倒也做成过几桩大案,此番总宪发雷霆之怒,更是全面开花,这是好事,能叫人乱了阵脚,看不清我们的指向。不过……” 杨沅看了眼这三位亲信:“你们应该明白,所谓假会子案,所谓刘以观的栽赃陷害,还有各官署衙门对我都察院的排斥和提防,都是为了什么。” “要说我都察院权柄太重,督察百官惹人生厌,但我都察院还是要遵循纲常法纪的,我们调查的案子,也是要经由大理寺和刑部才能落实的,远比不上皇城司直属天子更遭人忌惮。 可是为何有人对我们的防范和排斥,犹在皇城司之上呢?” 萧毅然、卢承泽和于泽平当然明白,都察院是在御史台的基础上改组出来的。 而抛开表面上那些可以宣之于口的理由,它的设立真正原因只有一个: 皇帝需要一口锋利的刀,为他斩断推行新政的过程中,麦芽糖一般粘住手脚,拉着丝地阻滞他的那股力量。 这是路线之争。 皇帝想往左走,但是觉得右边更加美好的那些人,却拖住了他的车轮,硬要把他拗到右边去。 同时,这也是权力之争。 自古帝王,未尝有像宋朝天子一般受到的约束之重。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最早是汉朝时就提出来的,但也只是表现了一种对于士大夫器重的态度。 它真正被人捧到台面上来,是宋真宗时。真正得以贯彻,是宋仁宗时。到了宋神宗时,才成为上下一体尊从的制度。 但,士大夫眼中的天下又是谁的天下?是万千黎庶的天下吗? 宋神宗时,王安石眼见弊端重重,意图变法,遭到诸多保守派大臣反对。 时任宰相文彦博就对神宗皇帝说,祖宗法制都在,没有必要改动,免得失去人心。 神宗反驳说:变法或会让一部分士大夫不满,但是对百姓们并没有不妥啊。 文彦博就直言不讳道:陛下,您是和士大夫共天下,不是与百姓共天下! 神宗回答说,也不是所有的士大夫都反对变法,还是有很多士大夫认为应当变法的。 这段对话,是堂堂皇皇的当众君臣奏对,毫无遮掩。 从这段对话就可以看出,神宗皇帝时,已经接受了“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准则。 从这位宰相的话里也可以看出,他们眼中的“与士大夫共天下”,就是指的他们士大夫这个群体,就是他这个代表着士大夫群体的宰相,与天下百姓无关。 他说的动摇人心,只是指士大夫的心,与天下百姓无关。 变革对天下百姓是否有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士大夫们满不满意。 有些人一厢情愿地以为士大夫同皇帝争权,是为他们做代表,可人家士大夫根本没把他算个“人”。 本质上,它只是皇权与士大夫的权力博弈,更具象的表现,则是君权与相权之争。 但是,赵瑗这位年轻的官家,显然对于如此之重的掣肘有些不耐烦了。 从律法上把对士大夫享有的特权废除掉,恢复“皇宋刑统”,恢复太祖制度,于维护士大夫利益的群体而言,就是一个危险的开始。 固然,现在所改变的只是对犯了罪的士大夫不再“法外施恩”。 可接下来呢? 大宋都察院建立的目的,就是要加强皇权,削弱相权,削弱士大夫的权力。 削除士大夫犯罪时高于法律的优容,只是第一步。 小心翼翼的缩减宰相任期,这是第二步。 接下来,都察院这口刀,显然要发挥更大的作用才行。 这一点,其实各方都很清楚。 所以,有人要搞杨沅,那么多朝臣真的都不知道罪证不实吗? 沈相公对于这样一桩闹的满城风雨的大事件,真的毫无耳闻吗? 他们只是故意装糊涂,寄望于有些人的反击,让能都察院知难而退,然后跟他们一起“和光同尘”。 而其最终目的,就是让皇帝知难而退,老老实实效仿仁宗以来的各代皇帝,好好跟他们共天下就行了,不要总想着标新立异。 但,他们没想到朱倬那么刚,这个“士林败类”居然敢全面开花,还以颜色。 他们也没想到,杨沅自蹈险地本就是有预谋的。 所以,现在才先失一子。 但是对杨沅而言,他认为这个时候就该目标明确地发起反击。 朱倬这种全面开花的反击,固然表现了都察院不容轻侮的气势,但打的全无章法。 老朱未必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看着声势浩大,却不能真正打痛了对手。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考虑,杨沅这个从殿试时就跳出来的急先锋,显然还是要继续担当急先锋的角色。 萧毅然、卢承泽、于泽平听了杨沅的话,脸庞一下子涨红了起来。 他们还年轻,不在乎那些弯弯绕绕和进退的权衡,他们愿意一战。 杨沅当初建议赵瑗任命这些“基层检察官”的时候,尽量挑选入仕时间尚短的年轻人,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萧毅然的手指点在了他刚刚递给杨沅的名单上:“佥宪,下官以为,可以从这桩案子开始。” 杨沅的目光落在了萧毅然所指的位置:吏部考功员外郎邱舜泉。 一个六品官,一个位低而权重的官。 萧毅然道:“吏部是天官衙门,权柄最重。举凡官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莫不出于吏部。下官以为,从吏部着手,事半功倍!” 杨沅眉头轻轻一挑,现在监察部门在手,就可以对各个衙门进行监督、审查。 这的确会让他们非常头疼,但是光是这样显然不够。 不是每个官员都有罪责,也不是每个有罪责的官员都能暴露出来。 可是如果把组织部和人事部控制住了,那些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官员还不服气? 吏部负责官员的选拔和任命;负责对官员的政绩和德行进行评定;负责官员的升降与调动;负责官员的勋赏和封赠;负责官员的俸禄评定;甚至就连他们告假或致仕都要负责。这是可以拿捏他们为官一切的衙门。 杨沅仔细看了看此人的罪状,因为只是一份表格,上边记述的非常简单。 杨沅问道:“你选择此人的原因,除了他是吏部官员,还有什么?” 就算扳倒了一个人,也撼动不了整个吏部,更不要说掌控了,所以他需要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 萧毅然微微一笑,道:“理由就是,他做的许多事,只凭他一个员外郎是做不成的。” 懂了。 杨沅略一沉吟,便抬起头来,沉声道:“你们三人,马上把你们目前所负责的案子交出来,本官会转给他人负责。从现在起……” 杨沅提起笔来,在邱舜泉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儿,道:“你们三人,随本官一起,调查此人!” …… 杨沅这边确定了行动目标的时候,直学士吕柱维和叶荃也在写奏章。 馆阁学士用在一些有了具体职务的官员身上,那就是一种荣誉贴职。 如果他就是一个学士,那就是皇帝的出入侍从和顾问,无法直接插手朝廷事务。 但是这就有一个好处,他们如果想表达什么意见,可以作为一种学术研究,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后果,毕竟这不属于正式的弹劾。 所以,受汤思退示意,吕学士和叶学士便先跳出来试水了。 现在他们能够针对都察院和杨沅的措施不多,毕竟都察院监摄百官这是份内的职责,人家查的也只是有罪的官员,这一点你无法指摘。 而拿捏杨沅的最大罪状,现在虽然没有对朝野公开理由,却已由监国、首相和枢密使盖章认证,确认无罪了。 至此,六部以上的官员,其实已经猜出了大概。 那么,他们能做文章的,就只有死抓住刘以观泼给杨沅的那盆污水做文章了。 虽然目前并没有证据证明杨沅有罪,但是从他出使金国再返回大宋的一切举动,确实让新金获得了巨大利益。 并且,随着大宋与新金的来往愈发的密切,杨沅在辽东和上京地区的一些事迹也开始流传到了宋国。 那些传说中,他可是甚受新金高层器重的。 那么,有没有可能,杨沅确实被新金收买了呢? 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吧? 所以,在不能确定之前,我们不能无故加罪于他,但是为了防患于未然,是不是应该把他调出太重要的衙门? 两位学士就是以这样一种“学术研究”的口吻,开始写他们的奏章。 这可不是那种“一张邮票八分钱,要让纪委跑半年”的低劣诬告,那种只能恶心恶心人,折腾你一下。 他们开了这个头,其他官员就有理由加入讨论了。 讨论的人多了,皇帝心中不会生出一根刺吗? 杨沅再做任何事的时候,担心引起上面的怀疑,就得畏首畏尾。 它是有实际效果的。 奏书分朝奏、明奏和密奏三种。 密奏就只有皇帝看到了,明奏则是经过朝廷相应的阁部衙门层层登记、呈递。 奏章还没传到皇帝手上,过手的各部衙就已知道内容了。 朝奏就是“有本早奏,无本退朝”时递上的奏书。 是在朝会上公开上书,并且当着满朝文武阐明内容的。 这两位学士,就是选择的这种方式。 还有两天就是七月十五,七月十五是月中,监国需要召开朝会,他们打算到时就在朝会之上,向杨沅开炮。 七月十五,也是中元节。 中元节时,鬼门关开,除破屋坏垣,余事勿取。 不过两位学士觉得他们就是拆杨沅的房子去了,这时间,恰恰好。 …… 玉叶被护送回“陌上花”绣坊,母亲谈氏见她归来,不禁喜极而泣。 她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传统女子,这是造了什么孽,嫁个丈夫喜欢打打杀杀,原来从军做武将也还罢了。 后来调职皮剥所,做了京官,表面身份又是绣坊的坊主,算是过了一段安生日子。 结果,如今去了一趟北国,又不安分了,居然隐姓埋名留在了那边。 这就够叫她操心的了,结果这女儿也不省心,这都变成老姑娘了也不考虑嫁人,整天还要出去张罗生意。 结果,先是坐了大牢,后又被人掳走,差点儿没把她活活吓死。 是咱们肥家的钱不够花么?你说你个姑娘家,赚那么多的钱有什么用。 谈氏一边哭一边骂,一边骂一边埋怨,最后又扯到了嫁人生子,好好过日子上。 肥玉叶赶紧告饶:“娘啊,女儿知错了,女儿……明天就去找李干娘,请李干娘帮忙介绍个靠谱的男人,早日嫁人,早日让娘抱上外孙,成了吧?” 谈氏一听,瞬间云收雨住,惊喜道:“当真?你说的明天,就是真正的明天吧?大宋隆兴元年七月十四?” 肥玉叶哭笑不得,道:“是是是,就是明日,七月十四。” 谈氏强调道:“是大宋隆兴元年七月十四。” “嗯嗯嗯,大宋隆兴元年七月十四!” 谈氏打了个哭嗝儿,瞬间舒坦了许多:“这就好,这就好,女儿终于肯安份下来了。其实娘亲这里,也有几户合适的人家……” 肥玉叶急忙道:“女儿说了要请李干娘帮忙的,娘亲这边的,女儿可不见。” “真是的,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娘还能坑你不成。” 谈氏喜孜孜地道:“请你干娘帮忙也成,李夫人那般人物,帮你物色的人,一定不会差了。” 肥玉叶眸波一闪,狡黠地道:“干娘若觉得好,娘亲就不反对是吧?” 谈氏好不容易哭的女儿肯嫁人了,哪里还敢反对。 再说,李夫人那等人物,她给女儿相看的男人还能差了? 谈氏便眉开眼笑地道:“那是当然,只要是李夫人介绍的,你自己相得中,娘绝不反对。” 肥玉叶冲着母亲呲了呲小白牙,心虚地道:“女儿先去清尘堂泡个澡儿,洗洗身上晦气,一会再陪娘亲用膳。” 说完就一溜烟儿地逃走了。 第608章 乱拳打死老师傅 杨省系着肚兜儿、光着屁股坐在凉席上,一个人玩着玩具。 一个小丫鬟就坐在席边,笑吟吟地照看着他,免得他不小心跌下榻去。 窗边,李师师正俏生生地坐着,一边喝茶,一边翻着账簿。 自从有了儿子,她往茶场跑的时间就少了。 茶场的日常事务,她都尽可能地交给了她物色的两位管事去打理。 李师师一直专注于经营茶叶、瓷器和丝绸。 这三者之中,茶是她的主业,瓷器和丝绸都是参股于他人的经营。 不过,何七七印染坊出事以后,南风员外主动向她出让了更多的股份,现在二人合营的丝绸业,就变成以师师为主导了。 李师师经营的都是奢侈品,而且和鹿溪经营的香料、珠宝、餐饮等行业并不冲突,双方反而互补。 所以对海外市场,她们就联手经营,现在已经渐渐追上了大食商人的规模实力。 毕竟她们占据着地利和人和的优势,拿到的货物成本更低,在海外便形成了倾销之势。 在大宋国内,她们则各自发展。 如今大宋这边,杭州、金陵、明州是师师第一批设店的地方。扬州、襄阳和成都则成了第二批。 从唐朝时候起,就有“一扬二益三襄”的说法,这是当时仅次于西京长安、东都洛阳的大城埠。 扬是扬州,益是成都,襄就是襄阳,这些地方到了宋代,也依旧是大城埠,奢侈品的消费能力是非常巨大的。 这边老娘认真的看着关于以上三地新设店铺的营收情况,努力为儿子打江山。 浑然不知自己一出生,就坐在了金山上的小杨省,则兴致勃勃地玩他的玩具。 凉席上放着各种玩具,人马转轮、八宝纹纸格、玳瑁盘、小陀螺、红色佛塔、黄杨木的小象、陶制的小猴…… 肥玉叶拿着一只“磨喝乐”脚步轻盈地走进来,小丫鬟一见急忙起身。 她正要施礼,肥玉叶便竖指于唇,让她噤声,然后向外摆了摆手,小丫鬟便会意地退了出去。 杨省还在专心地摆弄他的玩具,浑然不知旁边换了人。 师师倒是抬头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又去看她的账本儿了。 肥玉叶把“磨喝乐”递到杨省的面前。 “磨喝乐”是梵文的音译,是小孩造型的一种玩具,算是大宋时代的“芭比娃娃”了。 这东西有便宜的也有昂贵的,值钱的只一只就需要数千文钱。 所以寻常百姓家、富有人家乃至皇室家的孩子,都有“磨喝乐”的忠实用户。 杨省忽然看到一只新的“磨喝乐”,立即小手一伸,把它抓在手中,这才乐呵呵地抬起头来。 这一看,杨省便屁股一墩一墩地欢叫起来,一双藕节似的小手也挥舞着:“姨姨,姨姨!” 小杨省现在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词汇了,摇摇晃晃的也能走上几步。 肥玉叶是李师师家里的常客,小杨省一见她就很亲热。 玉叶格格地笑着,把小杨省抱了起来,杨省抱着“磨喝乐”,偎依在玉叶怀里。 肥玉叶看着席上的玩具,笑道:“呀,这么多的新玩具,谁给你买的呀。” “爹爹,爹爹,买。” 杨省在她怀里一窜一窜的。 爹爹对他最好啦,每次来都陪他玩,不是给他带好吃的就是带好玩的。 尤其是糖,娘亲不让吃,爹爹都是趁娘亲不注意,偷偷往他唇上抿一筷子蜂蜜。 所以一提起爹爹,他就开心。 爹爹? 肥玉叶眯了眯眼睛,便抱起杨省走向李师师:“干娘~” 肥玉叶拖着长音娇滴滴地叫,一般她这么对李师师撒娇的时候,就是要有事相求了。 只是以前她这么对李师师撒娇也没什么,但现在李师师的模样分明就像她的姐姐,这称呼也只好私下里用了。 两人一起逛街购物的时候,她便只能以姐姐相称,要不然商家和路人都会感觉奇怪。 “一边贱去,等我忙完。” 李师师头也不抬,依旧专注地看她的账本儿。 肥玉叶撇了撇嘴,便抱着杨省回到席上,陪他玩耍。 又过了一阵儿,李师师看完账本,提笔记了点什么,这才合上账本,款款地走过来。 “不是上京的商船已经到了么,你不忙?还有闲功夫来我这里逛?” 肥玉叶瞪大了眼睛道:“不是,人家先是坐了牢,接着被人掳走了,干娘你都不问问的么?” 李师师白了她一眼道:“你以为你被救出来的消息我就没听说过?还有啊,你坐牢坐得比在家里还悠闲,还有功夫陪杨沅在临安大狱里散步呢,你当老娘不知道?” 肥玉叶眼珠转了转,笑嘻嘻地道:“干娘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呀。” 她忽然小声道:“难不成,是省儿他爹告诉你的?” 李师师眸波一闪,不动声色地道:“老娘在临安经营着丝绸、茶叶和瓷器,店铺那么多,人手那么多,就不能是自己打听到的么?” “说的也是。”肥玉叶笑了笑,只是笑得有些神秘。 “还没说呢,今儿不是正该忙着么,怎么有空过来?” “干娘,女儿被人欺负了,娘亲那里不好启齿,只有请干娘做主了。” 肥玉叶马上变脸,泫然欲泪、委屈巴拉地对李师师道。 李师师惊讶地道:“你被欺负了?谁欺负你?” 肥玉叶就把地宫里发生的事,略去不好言说之处,对李师师重复了一遍。 当然,在她的说法里,她是绝对没有要求杨沅吹熄烛火,主动宽衣相待的情形的。 她就是一个无助、弱小、可怜的小女子,为了搭救杨沅,才被一起掳走。 可杨沅为了脱困,居然恩将仇报,趁她虚弱无力反抗不得,强迫了她。 李师师听罢勃然大怒:“杨沅真是无耻!这事你还找干娘做什么,报官啊、抓他、流配两千里!” “诶?” 肥玉叶一呆,不该这样的啊,难不成干娘跟他闹翻了? 可……闹翻了就要送他去坐牢,干娘也太最毒妇人心了吧。 肥玉叶本来是低着头,羞羞答答的模样。 这时赶紧偷偷瞄一眼李师师,却不想李师师也正向她偷偷瞄来。 两人目光一碰,宛如触电一般,赶紧各自弹开。 李师师轻咳一声,在席边坐了下来:“只是……这样一来,可就坏了你的名声,干娘觉得,还是该慎重一些。” “是啊是啊。” 肥玉叶松了口气,赶紧道:“所以,人家就来找干娘了嘛,还要请干娘帮女儿做主。” 杨省趴在肥玉叶怀里,见姨姨只顾和娘亲说话,也不理他了,就想爬去席上玩耍。 肥玉叶把他放回席上,盯着李师师。 李师师眸波飘忽了一下,急忙扭头看向窗外,这才憋住了笑:“咳!干娘总要知道你的心意,才好为你作主啊。” 肥玉叶幽幽地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抱着走。人家的清白身子已经给了他,纵然再不情愿,思来想去,如今除了跟了他,似乎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李师师忽然呛了一下,急忙掩口咳了两声,这才一脸凝重地道:“唔……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你是想让干娘替你说和此事?可是,杨沅已经有了妻子,这事儿……” 肥玉叶低着头道:“是的呢……,人家做过女官,家财万贯,人品相貌,也不弱于宋小娘子。如今被迫失身于他,还要受这委屈……” 李师师黛眉一蹙,道:“可是,总不能叫人家停妻另娶吧?” 肥玉叶幽幽地道:“人家也不是那么霸道的人,只是不想白受了委屈。其实,家父曾经捎回一封家书……” 肥玉叶就把父亲书信的意思对李师师说了一遍。 李师师心道:“难怪你这小蹄子敢偷窥老娘办事,原来是有了你爹的书信,早就有了身属于他的念头,只是尚不自知。” 李师师清咳一声,道:“仔细说来,以你现在的眼光,除了他,怕是世间能入得你眼的,也真没几个了。 你爹这主意着实不错,那就依你爹爹的主意,去找宋老爹认个义父不就成了,何必要来寻我呢?” 肥玉叶牵着李师师的衣角,忸怩地道:“干娘啊,人家自己找上门去,显得很不值钱的样子。 再说了,那人家倒承了他宋家的恩惠,以后在宋小娘子面前,可不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么?” 李师师忍着笑,点头道:“说的也是。现在是杨沅那臭小子对不起你。如果宋氏父女不想把他们的好姑爷好女婿送去坐牢,就得求你屈身下嫁,那就是他们欠了你的,以后在你面前,自然也不好摆正室的架子。” “是的呢,可这些话,人家自己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所以才来央求干娘。干娘你成全了女儿,女儿一定铭记干娘的恩情,以后对省儿也会视若己出,好生待他。干娘……” “罢了,真是冤孽,那……干娘就替你走一遭。” 玉叶一听顿时心花怒放,只是面上还得矜持一些,便可怜兮兮地嗯了一声。 李师师倒也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马上就吩咐丫鬟给她准备出门的衣装。 更衣之后,李师师对肥玉叶道:“你帮干娘照看省儿,我这就去。” 肥玉叶满心欢喜,急忙道:“干娘要不要把我爹爹的家信带去?我爹是宋老爹的老上司,这信或许有些用处。” “不需要,咱们占着理儿呢,怕他什么,他们没得选择。” “嗯……可……可人家只是不想吃亏,倒也不必盛气凌人……” 李师师在心里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儿,忽然妩媚地一挑蛾眉,凑到肥玉叶耳边,小声道:“看你那副不值钱的样子,你老实说,是不是那杨沅本钱雄厚,你早就千肯万肯了。” 肥玉叶登时小脸通红,期期艾艾地道:“干娘说的哪里话来,他杨家有钱,我肥家就不是大富之家了么?谁……谁会把钱看在眼里呀。” …… 萧毅然、卢承泽都是极干练的人才,在都察院这段时间的历练,让他们的实践能力迅速提高了。 他们和于泽平把手头正在处理的案子移交出去,便全力以赴调查吏部考功员外郎邱舜泉一案。 次日一早杨沅升衙时,他们就把整理好的卷宗递到了杨沅的案头。 考功员外郎邱舜泉是被人举告的,举者者名叫莫陌,是个“宫观官”。 宫观官也叫祠禄官,宋真宗时开始出现的。 这种官职初设的目的,就是为了安置那些朝廷不想再用,但是又觉得罢黜了太绝情,就想给个有相应职位待遇的闲官,这才设立的。 于是,朝廷就给这种闲官封个京城附近的什么宫、什么观的使、副使、判官、都监、提举、提点等官职。 也不知道一家道观需要安排这些官职做什么,反正这些人啥事不干,就只是保持相应品级的待遇和俸禄罢了。 到后来,京城及附近的宫观都给安排满了,就继续往外地安排,遥领外地某宫某观的官职。 这个莫陌就是武陵某道观的都监。 他是个官迷,想谋个实缺的官职,所以不惜倾家荡产,对邱员外郎实施贿赂,想活动一个实缺。 邱舜泉答应了,正为他运作期间,朝廷突然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裁汰冗官冗吏,精简机构的运动。 这次裁汰的第二批才是从现有实缺官员中裁汰那些因为岗位叠架产生的冗官。 第三批要裁汰的,是因为机构叠架而产生的冗官。 但那就涉及到机构的精简了,不是现在就能办到的。 而第一批开刀的,就是现存的只领俸禄、没有实缺的闲官。 这里边就包括了莫都监。 这是由上而下举行的一场大改革,不要说邱舜泉一个六品员外郎了,他就算是个吏部郎中,也保不住莫都,所以本来想求个实缺的莫都监,忽然间连闲官都没了。 做官的希望破灭之后,莫都监就气极败坏地去向邱员外郎索还给他的贿赂。 邱员外郎拒不返还,还威胁他最好闭嘴。 这莫都监官没有做成,家产败空了,不仅自己气火攻心,家人对他也是百般埋怨。 莫都监一怒之下,就跑到都察院举告来了。 行贿罪至少从先秦时期就有了,而且罪责还不轻。 比如秦朝律法就规定,即便是轻微的行贿行为,也要处以黠刑并罚五年劳役。 这也是邱员外郎觉得莫都监只能吃个哑巴亏,不敢举告他的原因。 哪曾想这个官迷是个狠的,宁可自损八百,也要杀敌一千,还真就把他告了。 萧毅然道:“这莫都监变卖了哪些店铺家产,以什么方式转移到邱舜泉名下,他都交代了。 下官昨日和卢、于两位御史分头行动,已经做了一些调查。 现在已经调查到的情况都是属实的。佥宪是否马上提审这个莫都监?” 卢承泽补充道:“下官已经安排人盯住了相关人,随时可以把他们缉捕到案,办它一个铁案如山。” 杨沅摇头道:“你们昨日说过,只靠一个邱舜泉,办不成这些事。 邱舜泉不肯退钱,极有可能是因为,这些钱不是他一个人拿了,而是送给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这种情况下,莫都监可以向他要钱,他如何向诸多同僚上司们要钱?以后这‘生意’他还做不做了? 如果我们按部就班,先抓这些给莫都监和邱舜泉运作钱财的人,邱舜泉和他们的同伙,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应变。 既然已经确认这邱员外郎确实有罪,那么我们就先抓此人,让他上边的人慌一慌,旁边的人乱一乱,下边的人吗,抓了邱舜泉之后,再拿他们也不迟!” …… 吏部,天官衙门。 虽然人们经常调侃天子脚下遍地是官,谁出门都别耀武扬武。 因为你不知道碰上个什么官,就是比你更大的。 但是吏部官员,绝对是京官中最有权力的一群人。 吏部官中,又有考功官权柄最重,非吏部尚书心腹不可任之。 就拿吏部考功员外郎邱舜泉来说,他只是一个六品官,但全天下五品以下官员的命运,都掌握在他的手中。 五品啊,除了极少数的上州知州,各地官府的知州、知府老爷们,也不过就是五品。 如果这些知州、知府老爷们在朝里没有大靠山,区区一个考功员外郎,就能把他们折腾的欲仙欲死。 这也是吏部侍郎左选郎中李建武只是个五品官,但是都察院却安排了左副都御史肖鸿基查他的原因。 肖鸿基是四品官,而且当初为了安排杨沅,朝廷是把都察院整体往下压了一品的。 不然的话,肖鸿基应该是三品官才对。 当然,虽说整个都察院都压了一级,是赵璩为了方便安排他的好哥们儿杨沅。 但赵瑗是不会由着赵璩胡闹的。他之所以答应,是因为都察院的设立,已经令百官为之侧目了,如果把都察院整个衙门都压一级,来自于百官的阻力也能小一些。 所以,官家才顺水推舟。 邱舜泉知道李郎中前几天被都察院敲打的事,不过,李郎中这事基本上已经摆平了。 邱舜泉这边,那个该死的莫都监也有好几天没来寻他晦气了,一时间,邱员外郎便有了神清气爽的感觉。 本来嘛,老子收了你的好处,又不是不给你安排。 是你自己命不好,偏偏赶上朝廷裁汰冗官,这是晋王和众参政主抓的事情,老子如何庇护? 还钱? 那钱老子只拿了不过五分之一,其他的都上下打点去了,我怎么张嘴朝人家要钱? 这钱要是跟人家讨回来,以后还有谁敢跟老子办事儿?你这不是毁我的“钱程”么。 想到那个不识抬举的莫都监,邱舜泉就心中有气。他冷哼一声,这才翻开一份档册。 晋王前些日子抓了些纵容被裁汰官吏作乱的庸官昏官,要提陆游、杨万里、虞允文、范成大等一些官员调到这些近京州县去任职。 这些人的考评,他得尽快做出来,毕竟是监国晋王点了名的人。 邱舜泉正翻阅着卷宗,便听外边签押房一阵喧哗声起。 邱舜泉大感不悦,离开座位,快步走过去打开房门,没好气地喝道:“何事喧哗,不成体统。” 一个主事结结巴巴地道:“邱……邱副郎,都察院来了人,要……要拘……拘邱副郎你到案……” 他还没说完,就被杨沅一把拨拉开了。 杨沅看到邱舜泉,启齿一笑,道:“邱舜泉?” 邱舜泉心里“卟嗵”一声,第一反应就是:难道莫陌告发本官了? 但他随即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行贿只比受贿减罪一等,那个莫都监再疯,也不会明知自己会去坐牢,也要告发老子吧? 那么,到底是哪件事情发作了? 邱舜泉心中惴惴,强作镇定道:“正是本官,不知足下是?”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杨沅。” 人的名,树的影儿,邱舜泉听了顿时脸色大变,强笑拱手道:“原来是杨佥宪,不知足下到我吏部有何公干?” 杨沅笑道:“我来拿你!” 他一摆手,卢承泽就带着几个都察院司务厅、司狱厅的吏役冲过来。 左右把邱舜泉一架,“咔嚓”一声,就把“杻”铐在了他的双手腕上。 这“杻”类似于现代的手铐,如果是把颈部也一起锁上的,那就是“枷”了。 杨沅一点也没有和他废话的意思,如果不是杨沅担心萧毅然、卢承泽镇不住天官衙门这班人,他都不会亲自过来。 这边铐了邱舜泉,杨沐转身就走:“把他带回监察院。” “杨佥宪且慢。” 早有人跑去告诉上官,吏部侍郎左选郎中李建武闻讯匆匆赶了来。 一见邱舜泉已经被上了杻,李建武不禁沉下了脸色:“杨佥宪,你都察院到我吏部拿人,都不需要知会我吏部天官么?” 杨沅眨眨眼道:“哦?倒要请教,我《皇宋刑统》哪一条哪一例规定,官员犯法,有司拿人,需要先请示那犯官衙门的正印官员?” 李建武顿时一窒,这……律法中确实没有。 可这是惯例啊! 你不打招呼,不先通气儿,也太不把我吏部放在眼里了吧? 你都察院的官,可也要受我吏部考功的,就不怕从此得罪了我吏部? 但是这理由又不能摆到台面上说。 我怎么就碰上这么个“浑不吝”,他是想做孤臣不成? 杨沅见李建武张口结舌,便拱手笑道:“不知足下是?” 李建武沉着脸道:“本官吏部侍郎左选郎中,姓李,名建武!” 杨沅颔首道:“原来是李郎中,失敬了。有人举告邱副郎贪赃枉法,我都察院已有确证在手,如今要拘他到案,接受调查。告辞!” “且慢!” 李建武没想到都察院竟给他们来了个突然袭击,堂堂吏部,他们也敢不打招呼就来拿人。 他李建武不怕横的,可是碰上这种愣的,也只能以后消磨于他,眼下却是拿他毫无办法。 李建武便走向邱舜泉,沉声道:“邱副郎,你且去,此间不必担心。如果有谁敢冤枉了你,吏部一定会为你讨还公道!” 二人目光一碰,邱舜泉便咧嘴一笑,颔首道:“邱某行得端、坐得正,自然不怕人查。此间公务未了,还请李郎中好生安排,莫要耽误了公事。” 第609章 攻心 杨沅来了,杨沅又走了。 等吏部尚书谭鹰炆知道自己的人被拘走的时候,杨沅已经带着邱舜泉离开了天官衙门。 李建武直挺挺地站在谭尚书的签押房里,怒气冲冲地把事情对他源源本本地说了一遍,大声道:“大冢宰,咱们吏部如此由人拿捏,上下官吏莫不视为奇耻大辱,还求大冢宰为咱们主持公道。” 谭尚书的脸黑的像锅底一样,他真想一怒之下,直接冲去都察院,喷朱倬那老家伙一个狗血淋头。 不过,人家会屈服么? 如果去了却不能把人带回来,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谭尚书想到明日大朝会时将要发生的事情,这才缓缓压住心头怒火,缓缓地道:“老夫知道了。” 李建武一瞧他的脸色,就知道已经成功挑起了他的怒火,便欠了欠身,恭敬地道:“全凭大冢宰吩咐!” 杨沅这边把吏部考功员外郎邱舜泉带回都察院,登时在都督察也引起了一阵轰动。 朱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是呆了半晌。 肖鸿基是副都御使,调查一个李建武也要谨慎再三,只能迂回调查,侧面打听,这个杨沅这么刚的么? 老夫可是七十有一了,扶着都察院再走一程,老夫就功成身退了。 可你才多大的年纪,就这么得罪人,你是打算做个孤臣? 自古孤臣,可多不得善终啊。 这并不是说孤臣不得善终时一定是因为他犯了错,而是孤臣孤到后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孤家寡人”。 可是那个自称“孤家寡人”的天子,却一定不是真的“孤家寡人”。 真正的孤家寡人,最终一定会被所有人抛弃。 不过现在杨沅还是激进派的旗帜,他只是有走向孤臣的迹象,现在还称不上孤家寡人,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待老夫致仕,告老还乡时,再好好点一点这个年轻人吧。 都御史朱倬抚着胡须,暗暗地想。 杨沅把邱舜泉带回都察院,立即安排单独讯问。 讯问房内,杨沅挥了挥手,把所有陪审及执役,包括做笔录的书记都赶了出去。 邱舜泉被拘在牢椅上,看他这般模样,不禁冷笑连连:“怎么,遣散左右,杨佥宪这是打算亲自对本官用刑?” 杨沅走到公案后坐下,把灯移近了些,因为这间讯问室没有窗,光线暗的很。 杨沅也不理他,只是安静地翻着卷宗。 过了片刻,杨沅便念起了莫都监向邱舜泉行贿的次数、金额和手段。 莫都监都是按照邱舜泉的要求,采用的雅贿的手段。 他把准备行贿的金银,通过购买字画器玩、通过向寺观捐献等手段,合理合法地转给了第三人。 表面上看,这个人和邱舜泉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邱舜泉甚至也不是向这个第三人直接收取莫都监的赂贿,而是把字画器玩卖给这个第三人,或者向寺观的长生库存入一笔款项,定一个极高的返利率,堂堂正正地就把贿赂取回来了。 如果不是莫都监自己检举了自己,这个案子还真不好查。 可是莫都监都自爆了,如果萧毅然、卢承泽这等实际上的“状元之才”、“榜眼之才”,还不能拿到真凭实据和口供,那他们就真是读死书的废物了。 可是,就算是八股科举,形式僵化的明清时代,考出来的进士也没有真正的书呆子。 杨沅一桩桩,一件件念给邱舜泉听,邱舜泉只听得脸色苍白。 他现在已经明白了,举告他的人就是莫都监。 那个疯子,这是宁可自己也要坐牢,也要举告他么? 杨沅把已经查到的罪状一样样给他念清楚了,合上卷宗道:“邱舜泉,我不清楚,你做考功员外郎这些年,一共犯下多少罪状。 但是,就凭我们已经查到的这些,按照《皇宋刑统》,已经可以判你个弃市之刑了。” 邱舜泉额头冷汗涔涔,却仍咬紧牙关,一脸的冷笑。 杨沅又道:“鉴于你是因为贪墨入赃,依法追缴赃款并罚没,你的全部家产,也会被全部收缴。” 邱舜泉的脸色顿时僵住了,嘶声道:“我家财产,可不都是赃款”。 杨沅摊手道:“那没办法,我不管你把钱还分给了谁,我既然查不到,那么经你手收的钱,就得从你的家产里扣缴了。” 邱舜泉眼前顿时一黑。 他还寄望于吏部能把他捞出来呢,毕竟他掌握着那么多同僚的罪行。 但是杨沅根本没有向他问起这些,杨沅甚至没有问过,他还犯过哪些罪。 杨沅就只凭手中现在所掌握的证据,就足以判他一个死刑了。 邱舜泉在被押来都察院的路上也曾想过,如果事不可为,那也咬死了不说,不能把其他人交代出来,那样好歹还能给家人留下一份丰厚的遗产,同僚们对他的家人也会有所关照。 可他没有想到,杨沅竟要在死刑之后,还要判他一个“罚没”,那他算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吗? 邱舜泉色厉内荏地叫道:“杨沅,你……你不用威胁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的。” 杨沅摇了摇手指,云淡风轻地道:“你又错了,我这可不是在对你用手段,而是在告诉你实情。” 杨沅微笑道:“吏部好招惹么?当然不好招惹。如果我查到你,就此戛然而止,判你一个死刑了事,再也不查下去了,你说吏部的人还会仇视我么?还会觉得我冒犯了他们么? 不不不,他们只会投桃报李,把我当作他们的知交好友,你说……是不是这样?邱舜泉,换做你是吏部某个屁股不干净的官儿,我这么做了,你是不是要感激我,亲近我?” 邱舜泉瞪着杨沅,如同看到魔鬼! 这个魔鬼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的,而且还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了? 杨沅又道:“你说我想不想把案子闹大,抓更多人出来呢?坦白讲,我是想的。但是,我也是人,我也有私心。 我也清楚,如果我真把整个吏部都掀了,我可能会得到泼天的功劳,却也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 所以,如果不能把这个案子继续查下去,我会失去一个大机缘。 但与此同时,我也会收获一群掌握着全天下官吏前程的吏部官的友谊,我不亏啊。” 杨沅微笑道:“所以,于我而言,进,也可。退,也可。是进是退,我把它交给你来决定。你肯交代,那我就冒险去搏一搏更大的富贵前程。你不交代,我就心安理得地收获现在能够收获的好处。” “你……你你……” 杨沅的话,让邱舜泉浑身发抖。 杨沅摊手道:“至于放了你,你是不用指望了。羞刀难入鞘啊!我如果把你放了,就证明我错了。我错了,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刘以观的下场,你看到了吗?临安府把我放了,他们放了我,就证明他们错了。他们错了,所以刘以观现在到了我手上。” 杨沅站起身,走到邱舜泉面前,俯视着他,深沉地道:“所以,不管我是否继续查吏部,你都得有罪。你就算无罪,我也会给你找出点罪来,何况你确实有罪呢?” “哗啦”一声,邱舜泉暴起,他想扼住杨沅的喉咙。 但是,他的身子正被束缚在囚椅上,双手手腕都勒出了血迹,也根本站不起来。 邱舜泉嘶声道:“酷吏!酷吏!杨沅,你是个酷吏,你不得好死!” “好死赖死,终有一死,反正你会比我先死。” 杨沅漫不经心地轻嗤了一声,道:“你被本官带出吏部的时候,同李郎中深情款款那番话,是叫他帮你清理首尾吧?” “啧啧啧啧……” 杨沅不以为然地摇着头道:“本官听的出来,但是本官都懒得派人去盯他的梢。” 杨沅忽然弯下腰,一把抓住邱舜泉的头发,强迫他仰起脸儿来,说道:“为什么呢?因为我只要查到你就收手,那么我下了一注钱,就稳收十注。 我要是继续跟下去,我可能会赚一百注,却也有可能会赔光本该稳赚那的十注。我这心里头,也是取舍不定啊,所以,我不如听天由命!” 杨沅放开抓他头发的手,在他脸上拍了拍:“这个天,就是你。” 杨沅站起身来,对邱舜泉道:“今天,我把你抓了,我就不信,吏部那么多交游广阔、手眼通天的人,没有办法攻击我。 所以,你愿意交代就交代,我就当是天意让我继续查下去。你不交代,我也无所谓,我就当是天意让我见好就收。 总之呢,我最多等你到明天卯时三刻。因为明天是大朝会,你只要逾时不交,本官立即结案,带着你的谳定书赶去朝会,和吏部。结个善缘。” 杨沅说罢,便悠然地走出了刑讯室的门口。 邱舜泉听到走出门的杨沅,对等在外边的一众官吏属员们吩咐道:“把他押进牢去,连夜做一份邱舜泉的结案谳词,本官明日就用。” …… 杨府里面,鹿溪一早起来就开始张罗明日中元的事情了。 七月十五,中元节。亡灵回魂,后人迎灵,祭享先祖。 这是一个极为隆重的节日,明晚准备烧的纸衣、纸钱、祭礼的香烛、鲜果、美酒,还有祖宗祠堂的清扫、安排…… 作为当家主妇,这些都是需要鹿溪操持的。 好在现在府上人手多,一些鹿溪不懂的规矩,府上的管事、婆子们都是清楚的。 有他们帮衬,有一群奴仆下人去忙活,鹿溪倒也不慌。 事情安排的差不多了,鹿溪回到花厅,刚喝了几口温茶,藤原姬香就来了。 鹿溪笑道:“姬香姑娘,给你安排的那幢院子,可还满意?” 鹿溪把毗邻洛氏医馆的东跨院处最大的一幢院落,给了姬香和花音、小奈。 那里环境优雅,布设华丽。 姬香扶膝鞠躬道:“夫人对姬香真是太关照了,姬香感激不尽。” “诶,一家人,咱们莫说两家话。”鹿溪笑吟吟地摆手。 她们只是还没正式敬茶过门儿而已,的确不算是外人了,所以该给的要给,但也不会超越他人。 做为当家大妇,这碗水她必须得端平了,要不然其他姊妹哪怕再豁达,也会心生计较。 姬香道:“姬香是东瀛人,在宋国没有亲眷族人,有夫人关照,姬香心里就踏实。” 说着,她把提进来的一只锦盒双手托起,恭敬地道:“这是一部金箔刻经《安宅陀罗尼咒经》,是东瀛皇室的宝物,之前是由东瀛皇后保管的。 此经供奉,最宜安宅旺家,尤其适合有大根器的人,所以,姬香以为,它是最适合杨家的礼物,请夫人您一定要笑纳。” 鹿溪俏脸微红,有些嗔怪地道:“姬香呀。” “是。” 鹿溪有些忸怩地道:“有些事,你知道就行了,不用说出来的。当然啦,你是东瀛人,不了解中土风俗,我也不是怪你,只是提醒你一下。” 姬香一呆,原来这个是不可以说的吗? 姬香忙顿首道:“哈依,姬香记住了。” 鹿溪这个小厨娘,哪懂得人家说的“大根器”是指有慧根、有缘份。 不过,姬香也不明白这位一双卧蚕眼,看起来又纯又甜的小姐姐究竟是怎么理解“大根器”的。 两个人完美地误会了彼此的意思,对答却依旧流畅。 鹿溪对一旁侍候的阿它道:“阿它,去把我柜中那只紫色的檀木匣子取来。” 小阿它忙进了内室,不一会取来一口匣子。 鹿溪把它交给姬香,柔声道:“我看你妆饰简单,这一套头面,姐姐送你,虽然只是微薄之礼,还望姬香妹妹你不要嫌弃。” 姬香连忙双手接过,欢喜地道:“谢谢夫人,姬香非常喜欢。” 那是一整套的头面首饰,包括头饰、簪花、项戴、耳钩、手镯、臂饰等,俱为金银宝石制作,而且是出自萧千月的手艺,精美绝伦。 姬香欢欢喜喜回到东院,多子跪坐在门廊内,立即向她伏地施礼:“姬香,你回来啦。” 这是姬香对多子的要求,她说了,女仆就得有个女仆的样子,虽然你是我的表姐兼堂姐。 藤原多子实际上是姬香的表姐,但是被姬香的伯父收养了,从收养关系这边算,又是她的堂姐。 “嗯!” 姬香大剌剌地脱了鞋子,踩着步袜走进木廊的大门,随手把那匣金银头面递过去:“把它收起来。” 多子恭谨地答应一声,双手接过匣子。 姬香一边往堂上走,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安排了这么大的院子给我,还馈赠这么贵重的首饰头面,这个鹿溪也算懂事。 算啦,我姬香可是人家对我好,就会加倍对人家好的好女人,她这么识趣,我也就……不难为她了。” 姬香在堂上盘膝坐下,一看多子捧着匣子还在看着她,不禁把眼一瞪:“还看什么,呆头呆脑的,我说的不知感恩,就是你这种人。” 多子连忙惶恐地捧起匣子走向内室,待身子转过去,才把唇角不屑地一撇。 待她到了内室,打开姬香盛放宝物的箱子,正要把那口首饰匣子放进去,忽然发现似乎少了点什么。 仔细看看,那部高僧大德亲手以金箔制作的刻经《安宅陀罗尼咒经》不见了。 这是皇室之宝,她被姬香带出京都的时候,足足带走了七车的细软,这还是精挑细选,筛选了方便搬运的财宝。 结果,都被这个黑心的女强盗给占有了。 那部金箔刻经《安宅陀罗尼咒经》是宝中之宝,价值连城,姬香那个臭女人稀罕的很,怎么会不见了呢? 前堂,花音和小奈双双走了回来。 她们已经换了宋人女子的服装,看起来就像一对十三四岁的垂髫少女。 两人已经悄悄把杨府周围,还有洛氏医馆周围的环境都仔细看了一遍,尤其是洛承安和颜青羽这对“师徒”,她们也认了个清楚。 白天这对师徒就在医馆里面坐馆,倒也不用特意盯着,所以踩完了点儿,她们就赶了回来。 姬香正盘膝大坐地喝茶,见她们回来,便道:“过来坐,喝口茶。” 花音和小奈在左右坐下,花音道:“姬香啊,你有没有去拜见鹿溪夫人啊。” 姬香把手一摊:“见就见喽,拜什么拜啊?” 小奈道:“鹿溪夫人是主人的正室,我们需要礼敬的。” 姬香又把眼一瞪:“要敬你敬,我敬什么。” 姬香得意洋洋地道:“刚刚呢,我去见过她啦,她还送了我一套很珍贵的首饰头面,真是好笑,怕我抢了她的位子吗?这般讨好么,我才不稀罕她的位置,为了叫她安心,她的礼物,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了。” 小奈瞪大眼睛道:“啊?那么……回礼呢?不不不,不该是回礼,应该是你向鹿溪夫人献礼,鹿溪夫人回礼给你才对啊?” “我献什么礼啊?我人到了,就是最大的礼数。去去去,不要跟我聒噪。” 花音无奈地和小奈对视了一眼,为了姬香,她们真是要操碎了心。 姬香这么狂妄,以后可怎么融入杨家,会吃亏的呀。 小奈便想:“算了,我替她补救吧,那套银灰蓝的珍珠项链,我就当作姬香姐姐的心意,敬赠给鹿溪夫人。我自己随便送点别的好了。” 花音也想:“鹿溪夫人待不待见我倒不打紧,姬香姐姐这么不会做人,可是要吃大亏的。 罢了,一会儿我去拜见鹿溪夫人的时候,就把我那份‘天珠’以姬香的名义送给鹿溪夫人,希望鹿溪夫人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以后不要记恨了她。” …… 花音和小奈一番苦心地想要维系杨家一团和气的时候,李师师已经赶到了“宋家风味楼”。 她当然不会傻到把玉叶失身于杨沅的事情说出来。 就算宋老爹是杨沅的亲爹,这也是不合适说的,对玉叶的声名不好。 李师师的意思是:她的义女玉叶,因为赴北国救父,擅离了职守而遭罢官,此后便一直为杨沅做事。天生日久,便有了感情。 同时,由于她的义女与杨沅的频繁接触,坊间不知真相,对其多有议论,已经坏了她的名声。 尤其是她这次受杨沅牵累,被人掳走,孤男寡女地同囚于地宫。虽然说二人未及于乱,可是坊间百姓不会这么想啊。 现在玉叶因为杨沅坏了名声,除了嫁给杨沅,已经别无出路,所以她来向杨家讨个公道。 不过杨家已经没有长辈了,所以她这个干娘,只能找宋老爹磋商此事了。 宋老爹接了老上司肥天禄的“托孤之信”后,虽然因为心疼女儿,采取了鸵鸟战略,你不来找我,我就装糊涂,可终究觉得愧对了肥天禄…… 如今李夫人替义女出头,宋老爹也就顺水推舟,采用了肥天禄的媵嫁之策。 其实,这个年代,已经不存在春秋之前的媵嫁制度了,平妻也是不存在的。 不过,这个不存在,只是说从官方律法上它不存在了,并嫡的客观现象一直就有。 三国时候那些英雄豪杰所纳的妻妾,如果妻妾的娘家是豪强大户,对他们争霸天下帮助甚大的,这位夫人在夫君家里的实际地位和权利,就等同于正妻的现象就不提了。 唐宋以来,民间并嫡的实际现象也是层出不穷。 唐律也好宋律也罢,从未承认过它,但它客观存在于民间。 它的能否执行,当然也就只能取决于这些当事人自己。 属于民间舆论和道德层面的约束,将来一旦有变,是无法求助于朝廷律法的。 宋老爹和李师师商量好了解决办法,便开始发愁如何向女儿开口,孰不知杨沅早就对鹿溪坦白了被掳之后发生的一切。 受宠者固然可以有恃无恐,但是你也要足够真诚。 …… 邱舜泉被押进了都察院的监狱。 这里关的都是待审的犯人,案件调查结束后就会移交给大理寺,大理寺审判后再转给刑部进行处分。 所以这种临时牢房,都是那种栅栏式的牢间,能清楚地看到“左邻右舍”都关的什么人。 邱舜泉的隔壁牢房,关的就是莫都监。 一见莫都监,邱舜泉就爆发了:“姓莫的,你疯啦?你举告我,你有什么好处?” “我有什么好处?我舒坦啊!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倾家荡产,就为了谋个实缺的官职,结果我现在连这闲官都没得做了! 你不还钱,我一家人喝西北风去?你不仁,我不义,我宁可坐牢,我也要告你。” 没想到,莫都监跳的比邱舜泉更高,嗓门比邱舜泉更大,情绪比邱舜泉更强烈。 邱舜泉气的哆嗦:“这种意外,谁能想到啊,你跟我要钱?你以为那些钱都是我拿的吗?我不需要上下打点的吗?” “那我不管,我他娘的一无所有了,我也不能让你好过了。” “老子要是被砍头的话,你他娘的也得流配三千里,永远回不来,就算你死了,也得埋骨他乡,永远回不来,你开心了?” “那可不一定。” 莫都监得意洋洋:“杨佥宪说了,我这叫戴罪立功。而且我揪出来的,是坐在吏部要害位置上的大贪官,对朝廷、对百姓,有莫大的好处,这个功劳很大,我一定会受到宽赦。” 大宋是没有污点证人这个词的,但是有这种相应的制度,它叫“戴罪立功”。 邱舜泉气的脑袋发晕,踉跄着走到稻草铺上,一头栽了下去。 栅栏那边,莫都监不屑地“嘁”了一声,冷笑道:“该!这就是你要钱不要命的下场。哼,跟我比狠,谁能有我狠呐,啊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因为行贿的赃款即便追回来了,也是不会发还给他的,而是会上缴“封桩库”。 官没了,钱没了,他现在也就只能跟邱舜泉比比惨,让心里舒坦舒坦了。 邱舜泉被抓后,想过无数种应对审讯的对策,但他唯独没有想到,杨沅对于此案的期许,竟是这样的。 他并不怀疑杨沅此话的诚意,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完全合乎人性的,而且杨沅现在可以下手的目标太多了,如果他坚持不吐露实情,杨沅真的可以对他的案件来一个“速战速决”,转而去琢磨别人。 一个寻常的六品官,无论是死是贬,都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是一个吏部的六品官,这个轰动效应,足以把杨沅和都察院抬到一个更加锐不可挡的高度去。 牺牲我一个,牺牲我一家,我能换来什么呢? 旁边牢房内,“戴罪立功”的莫都监已经躺倒在稻草铺上,翘着二郎腿,大脚丫子对着邱舜泉,哼哼唧唧地唱起了曲儿: “自从那日离别开,无日不挂奴心怀,你不念夫妻旧恩爱,为何一去不回来。桃李开,你不回来;海棠谢,你不回来;黄菊败,你不回来……” 邱舜泉被他唱的脑袋都要炸了,他大吼一声,扑到栅栏处,冲着莫都监大声咆哮道:“你过来,你过来,我要掐死你啊~~~” 第610章 满朝文武怕了你 凤凰山下,阳光普照。 文武百官在落马营纷纷下马落轿,穿过六部桥,从皇宫的北门“和宁门”进了皇宫。 早到一步的官员已经等在待漏院中,随意用些茶水、点心。 不过,他们都很节制,茶水只是润一润喉咙,点心也是早上没来得及用餐,腹中实在饥饿的人才会垫巴一下。 不然,上朝途中,虽然也可以溜出去方便,终究有些尴尬。 早朝时辰到了,监国的仪仗已经出现,舆轿从侧面抬向金殿。 百官们从待漏院里出来,分文武列阵整齐,步入朝堂。 赵璩向皇帝的御座高拱一礼,然后在旁边矮了一阶的配座上坐下来,接受百官朝拜。 百官拜过监国,官员们便按照级别依次递呈奏章。 还有一些等着“课对奏职”的官员,主要是回京述职的地方大员,耐着性子候着。 他们要先等这些朝臣奏对完国家大事再说。 不过,今天的朝堂有些诡异,朝臣们就像是听说了什么风声似的,当站殿太监让百官呈上奏本的时候,殿上却是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直学士吕柱维一抖袍袖,高声道:“下官有本奏。” 他走出队列,往中间一站,道:“下官风闻,临安府通判刘以观听讼断狱时,误判都察院佥都御史杨沅有罪,证据不实,甚而有贪功急利炮制证据之嫌,故收押待勘。 下官以为,此为‘勿枉’。然,有‘勿枉’就有‘勿纵’,刘以观与杨沅无冤无仇,纵然只为贪功,缘何竟敢诬攀大臣? 其实有因。下官吕柱维,且以‘勿纵’而试论之……” 朝堂之上,吕柱维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赵璩昨日刚纳了一个侍妾,他这侍妾原是西湖上泛舟的一个小船娘,年方十六。 他去孤山时无意间遇到,俏皮可爱,甚是得趣。 因为昨夜嬉乐的太晚,今日早朝又起的太早,便有些困倦。 不过他抑制哈欠已经甚有心得了,旁人也看不出什么,就是双眼湿润,视线一时有些模糊。 赵璩眨了眨眼睛,用那还是不甚清晰的目光扫了眼殿上群臣。 咦?杨沅竟不在殿上。 杨沅是佥都御史,他这品级已经够资格上朝了,人呢? …… 都察院大牢因为只是临时拘押待审犯人的所在,所以就设在都察院西北角,图个便利。 此时,都察院大牢内,杨沅带着萧毅然、卢承泽、于泽平三位监察御史,以及司务、书记、执役等十余号人,拥挤在讯问室内。 邱舜泉坐在囚椅上,一夜的功夫,看起来就有些脱相了。 他那花白的头发有些蓬乱,上边还沾着几根稻草,显得非常颓丧。 如此模样,和他身在吏部,手握天下官吏前程时的威风模样,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 杨沅拍了拍案上一份卷宗,说道:“邱舜泉,你的案子本官已有谳定之词,现在上朝可也还来得及。你急着找本官来,有何话说?” 邱舜泉咬牙切齿一阵,才泄气地道:“邱某可以招供,但……我要戴罪立功,轻免宽赦。” “那是自然。” “我要冠带闲住。” “那不可能。” 杨沅想都不想就一口拒绝了。 开玩笑,你个卖官鬻爵的大贪官还想‘冠带闲住’,你怎么不上天呢? “冠带闲住”就是罢职,不是罢官,依旧可以保持官员资历回家闲住,那就还有起复的可能。 “邱某若是有所交代,吏部至少要塌半天边。” “你不用痴心枉想了,就算吏部被你一锅端了,也不能完全免罪。” 杨沅不耐烦地起身,抄起那本卷宗:“你到底要不要交代?你要不说,本官得赶着上朝去了。” 杨沅拔腿就走,邱舜泉急忙道:“杨佥宪,你能宽容邱某多少?” 杨沅站住脚步,正色道:“你这话就说的差了,宽容你多少,是朝廷说了算。朝廷,可不是杨某一个人的朝廷。” 这句话说完,他身后的萧毅然、卢承泽、于泽平三位御史,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儿。 谁不知道监国对你言听计从,还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要不要脸! 邱舜泉可没心思跟他玩文字游戏,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和一家人的未来啊。 邱舜泉改口道:“那么,依杨佥宪来看,邱某若戴罪立功,朝廷能宽宥邱某多少?” 杨沅回到座位,往案后一坐,卷宗拍在桌上,说道:“立小功,免你死罪。立功,免你牢狱之灾。立大功,削职为民。” 邱舜泉扭曲着面孔道:“我还要免我罚没之罪。” “那也不可能!” 杨沅断然否决,不过马上又跟了一句:“莫都监贿赂你的钱财,已经查有实据,账目清楚,这是必须要追缴的。 当然,如果这贿赂,你有分与他人,且有证据的话,那么,你只须缴回你收的那部分。” 杨沅的是言外之意,你收的黑钱,我现在只查到莫都监举告你的那一笔,所以我只追缴这一笔。 而且,这一笔钱如果不是你全收了,你收了多少,那你只需吐出多少。 邱舜泉心想:这样的话,一旦削职为民,我依旧能够做个富家翁,起码自己的妻妾儿孙不至于破家败亡。 嗯……没错,邱舜泉心里想的就是立大功。 这个功他要么不立,立当然是立大功。 说一半留一半的有个屁用,他只要招出几个同僚,以杨沅的魔鬼手段,那些人不会招供的么? 这个功与其让别人立,不如我自己来立,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邱舜泉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好!你杨佥宪的人品,邱某信得过!有你这句承诺,我招!我全都招!” 杨沅马上一挥手,左右两个负责速记的书吏,便同时提起了毛笔。 …… 朝堂之上,直学士吕柱维一番慷慨陈辞,大概意思就是刘以观确实审错了,而且有诱供的嫌疑。 但他为什么敢对杨沅这么做呢? 因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杨沅确实可疑。 那么,朝廷不能冤枉好人,所以违背了“勿枉”原则的刘以观,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可是,朝廷也不可以重用有嫌疑的人去担任重要职务,推鞫得情,刘以观对杨沅的怀疑还是有合理性的。 所以,应该让杨沅离开都察院,等查清他确实没有嫌疑再说。 比如说,可以先让他担任个“太乙宫”的判官,做个宫观官嘛。 礼部尚书曲陌眉头一皱,出班反对道:“吕学士,如此处断有失公允吧?杨沅可是为我大宋立下过汗马功劳的。 《尚书·大禹谟》有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杨沅立下的功是实实在在,人人可见。 岂能因为有所怀疑,尚无实据,便妄加罪名呢。” 直学士叶荃马上出班道:“曲尚书此言差矣,,难道杨沅去做了寺观的判官,就是妄加了罪名,在制裁他么? 曲尚书你这么说,你让天下如许之多的宫观官情何以堪呐!” 曲陌乜视着叶荃冷笑:“老夫身为礼部尚书,掌天下礼仪、祭享、贡举之政令、定五礼之仪制,穷经皓首,经研学问。 叶学士,你确定要和老夫玩文字游戏?” 叶荃顿时心中一虚。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晨坤突然眉头一皱:“天下如许之多的宫观官?这不对啊,朝廷不是在大力裁汰冗官吗? 敢问吏部,现在还有许多宫观官吗?” 吏部尚书谭鹰炆正在坐山观虎斗,突然话题就转到了裁汰冗员上面,让他不由一怔。 “呃……,官家励精图治,裁汰冗员势在必行,但此事牵连甚广,我吏部岂敢不谨慎以待。 第三批裁汰人员,应该很快就可以清理出来了。” 兵部尚书程真听了,便也出班道:“我兵部对于冗兵乱象,也在不遗余力地进行治理。 现在军中会每季大考一次,军士不合格者,禁军降为厢军。厢军再不合格者,削除军籍。 另外年满五十之士卒,亦予清退……” 程尚书吧啦吧啦地介绍了一通儿,杨存中又走了出来:“将官冗滥,亦是军旅不精之主因。故裁兵还需减将。 如今禁军、厢军诸将领,年老昬昧者致仕、视听不明者致仕、行步艰涩者致仕,训练不精者致仕,如今……” 杨存中说完了,曲尚书便颔首赞道:“冗吏耗于上,冗兵耗于下,此所以尽取山泽之利而不能足也。欲宽民力,必汰冗员。文武两途,于裁汰冗滥,还应加快些速度。” 户部尚书析折一看,这话题怎么跑到裁汰冗滥上去了。 他忙出班道:“监国,吕学士、叶学士之言乃老成谋国之道。 朝廷对于重要大臣的任命,应该非常审慎才对。其考第一,便是德。 其行其举,叫人难免猜疑的话,的确不能因之加罪。 但为防出现重大失误,暂时委以闲职,此亦为江山社稷考量,身为臣子即便委屈一时又有什么? 下官以为,都察院专事官吏的考察与举劾,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利,职高权重。 所以在洗脱嫌疑之前,杨沅应该主动请辞,不宜再担任佥宪御史一职。” “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下官反对。” “下官附议。” 叶葵道:“据我所知,杨沅有一妾室,乃出自于女真乌古论族。而乌古论一族乃新金重臣。 仅凭此一点,朝廷对杨沅任职就该谨慎一些。” 杨存中道:“北人多以妻女为财产,掳之者即为主人。这乌古论氏,据闻是以被掳女奴的身份,成为杨沅侍妾的。” 吕柱维质问道:“所以呢?杨枢使你这是要为杨沅做保,保他绝无嫌疑了?” 杨存中听了就很无语,你说他有金人奸细的嫌疑,我也没让你出具保证啊。 怎么我说对他的怀疑属于虚无缥缈,就得给他作保了? 赵璩趁着他们吵架,赶紧打个哈欠,问道:“呐!杨沅纳了个女真人为妾,就一定有投金的嫌疑吗?” 叶荃道:“监国,可能有,那就该防范了。” “可能有?” 赵璩听着这话有点耳熟,一时却没想起来在哪儿听过类似的话。 赵璩便反问道:“他纳了个女真人为妾,就有投金的嫌疑了? 那乌古论氏做了他的女人,乌古论一族是不是也有投宋的嫌疑啊? 新金为何还要重用乌古论一族呢?” 赵璩的意思是,我们在这儿疑神疑鬼的就给人编排罪名,是不是太没肚量了? 人家新金也没说因为乌古论家有个女儿跟了我宋国大臣,就对乌古论一族提防戒备啊。 难道我大宋的胸襟,还不如一群野蛮吗? 孰料,吕柱维却逮住了道理,理直气壮地道:“监国,这不正说明,杨沅有可能投靠了金人吗?” 吏部左选郎中李建武忙也出班奏道:“我吏部考核官员,嫌疑不清者,亦有疑则慎用的规矩。 杨沅既然引起这么多大臣分岐,可见其身份立场还是存在疑虑的,回避要职,下官以为是应该的。” “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底下又是一群随声附和的,总的来说,赞同把杨沅弄去闲衙门养老的占了绝大多数。 因为杨沅这人的所作所为…… 真的不招官喜欢。 不过,虽然赞成的人多,可是他们编排杨沅的理由毕竟是“我风闻,我分析,我觉得……” 没有半点实据。 因此双方斗了十几个回合,却也争不出个结果来。 赵璩便道:“罢了,一日之间,此事也争执不出个结果。众大臣有何见解,可以形成奏本,待本王转呈陛下御览圣断。 且收了吕、叶两位学士的奏本,此置暂且搁议。众大臣谁人还有本奏?” 这时,那等着述职的地方大员已经站的脚酸,再不活动一下都快站不住了。 他赶紧出班,捧笏高呼道:“江陵知府杨文靖奏职!” …… 朝会之后,百官散朝,一起往宫外走。 今日在朝堂之上旗帜鲜明地赞成把杨沅调往闲职的一众官员犹自高谈阔论。 在这些高谈阔论者身边,便汇聚了一群群的人,以他为中心,一边往外走,一边发表自己的意见。 哪怕是和杨沅没有利害关系,也不是因为杨沅和百官的“格格不入”而对他产生排斥的,大多也觉得把他调去闲职是正确的。 既然有嫌疑,当然应该回避重要职位,错了么? 还真不能说,他们的看法不对。一些心知这只是党争借口的官员,却也不好直言。 这种事,除非你已经撕破了脸,否则就不能搬到台面上说,不然容易遗人话柄。 和宁门外,从第一个官员出现开始,官员们的随从便驱车赶马抬轿,纷纷涌到门前广场,等着接乘自家老爷离开。 他们只是有序地在广场上排列,皇宫毕竟不是菜市场,不能涌到门前乱烘烘的接人,又不是幼儿园接小朋友。 可是,偏有一群人呼啦啦地就迎了上去,其中有人高呼道:“吏部左选郎中李建武何在?” 李建武正慷慨陈词,抨击晋王对杨沅的宽容和包庇,听到有人直呼其名,顿时大感不悦。 他把脸一沉,瞪向来人道:“何人在此大呼小叫,直呼本官之名?” 这话出口,他才发现,那喊他的穿着一身差役的袍服,登时更加不满。 什么档次! 一个小小执役,也敢直呼本官的名姓? 这时一个年轻的绿袍官员站到了他的面前,肃然道:“本官都察院监察御史卢承泽,奉杨佥宪之命,请吏部左选郎中李建武到都察院配合调查一桩要案,请。” 卢承泽往旁边一让,便有两个执役上来,往李建武左右一挟。 虽然没有给他上枷梏,可他如果试图离开,对方显然是要动手了。 刚刚散朝出来的文武百官见此一幕,只惊的目瞪口呆。 这都察院好不嚣张,竟然堵着宫门抓人! 这种事,他们还是生平第一次见。 李建武暗吃一惊,却大怒道:“你们有什么凭据,便要抓捕本官?” 卢承泽道:“有重要人证指认,所以要请你往都察院一行。” 口供,在这个时代就是最重要的证据之一,有了口供,就可以立案调查了。 先行控制相应人员也是合法的,这就类似于那个时代的“双规”。 这么做,主要是怕不拘留的话,嫌疑人及时与同党串供,或者毁灭证据。 所以要先行控制嫌疑人,当然,这时还不能判定人家有罪,属于一种临时性的控制措施。 不过,这种措施也是早有成侧。 庆历五年的时候,欧阳修的外甥女儿(妹妹的养女)告他与自己有染,欧阳修这位三品大员也是先被拘去了制勘院,控制了他的人身自由,然后才对他进行调查的。 说到欧阳修这桩案子,他后来是以被诬陷而开释的,还了他清白之名。 他被诬陷的起因,倒与杨沅今日身陷舆论漩涡一样,都是缘于党争。 欧阳修的妹妹年轻守寡,被欧阳修接回了家中养着,他这妹妹膝下无子,便收养了一个女婴。 待这女孩长大,欧阳修做主,把她嫁给了自己的一个族人。 可这女孩和府里一个仆人通奸,被人发现后告到了官府。 这主审官正好是欧阳修的政敌,便对这女子诱供,让她攀咬欧阳修,于是对欧阳修展开了调查。 欧阳修的政敌诱使他外甥女儿诬陷他与自己有染的主要证据,就是他给这个外甥女儿写过的一首词:《望江南》 “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哪忍折,莺衔柳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这个吧,“我要是早知道你长大了会这般美好,早就留心你了,怎会等到今日?” 这句话确实太暧昧了,人家还是他外甥女儿,他又是个大儒…… 难评。 最后的调查结果是查无实据,不过此事还是大大地败坏了欧阳修的名声,为此被贬了官。 《醉翁亭记》就是他在这次被贬后写出来的。 李建武这厢正羞怒不堪,那边吏部司封郎中于益廷也被萧毅然带人控制了起来。 紧接着,吏部官告院的郑公虔又被于泽平带人控制了起来。 再之后,吏部尚左郎中蓝牧也被控制了起来。 他们直接把这些官员“请”上了都察院备好的车子,拉去都察院。 这些官员的轿夫、车夫、马夫一个个惊在这里,作声不得。 吏部尚书谈鹰炆和侍郎木心阳年纪大了些,慢腾腾地走在后面。 待他们赶到和宁门外时,就见众多官员站在那儿,比上朝时还热闹。 这些人七嘴八舌,议论不休,却没有一个人离开。 谭尚书诧异地问道:“诸位,何故在此议论?” 礼部曲尚书幸灾乐祸地把事情对他说了一遍,谈尚书顿时怒发冲冠,厉声喝道:“竖子敢耳,欺吾太甚!” 天官一怒,拥挤在和宁门外的众官员“哗啦”一声,就往左右一闪,给他亮出一条道路来。 谈尚书定睛一看,就见杨沅一身朝服,腰带上插着笏板,正快步走来。 谈尚书怒道:“杨沅小儿,你给老夫站住!你把我吏部官抓了个干净,意欲何为?” 杨沅急忙站住,拱手道:“啊,原来是谭尚书,吏部四选有近一半的官没有被抓啊,怎么能说是被抓了个干净呢。” 谈鹰炆气的三尸神暴跳,他讨厌玩文字游戏! 谈尚书一把抓住杨沅,喝道:“你不要走,今日就与本官说个明白。” 杨沅也不知动了什么手脚,谈鹰炆只觉肘弯一麻,根本抓不住他,就被杨沅轻松地扯回了袖子。 杨沅拱手道:“还有几位待拘的官员,品秩高了些,下官不好擅自拿人,正急于进宫请示监国,容后再向谈尚书做个交代,失陪。” “你……你你你……” 谈鹰炆气的白眼一翻,若非一旁的木侍郎及时扶了他一把,谈鹰炆就要仰摔在地上。 满朝文武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大家心里都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 我若是没有把握一棒子敲死他,便万万不可开罪了他。 这杨沅,妥妥的一条疯狗! 第611章 调兵遣将 杨沅直接从宫城前带走了大批的吏部官员,这消息犹如一股飓风,迅速刮遍了整个临安。 都察院里腾出了一个大院落,临时安置这些官员。 官员们每人一个房间,不允许随意出入,不允许互相走动、交谈,随时听候提讯。 杨沅又从监察御史中抽调了一批精明能干的充实到专案组来,一同查办此案。 经历司作为都察院的内务部门也是忙到飞起,一个个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才能应付这突如其来的重大任务。 这经历司就相当于办公室,举凡会务、机要、保密、档案、编发、传达、联络、部署等等,全都由它来负责。 如果离了它,只靠一群监察御史,那也是玩不转的。 眼见如此,杨沅马上就去都御史签押房,向朱倬请求立即扩充内务部门。 朱倬听了他的要求不禁面有难色,但是想了一想,还是答应下来。 朱倬颔首道:“本官知道了,我都察院成立之初,诸多司署配置确实不齐,现在也是该配备完整的时候了。这件事情,本官会想办法。” 会想办法?杨沅察觉到他的为难之处,忍不住问道:“总宪是不是因为我们刚刚抓了吏部的一批人,如今要通过吏部调拨官员,会比较麻烦?” 朱倬笑道:“麻烦自然是有的,不过想来他谭尚书也不屑于在这等小事上为难我都察院。” 杨沅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吏部谭尚书等于是当众被打了一记大耳光,他不可能不予反击。 而且,他的手段,绝不会是无关痛痒的小麻烦。 朱倬这是在委婉地提醒他小心。 杨沅笑了笑道:“下官明白。谭尚书不会在这等小事上难为我们,可不代表吏部的诸多官员也不会在这件事上难为我们,真要是通过吏部调拨,这人员只怕猴年马月也配置不齐。” 杨沅顿了一顿,说道:“如果,咱们借调人员来帮忙呢?” 朱倬眼睛一亮,欣然道:“到底是年轻人,心思活络啊。嗯,借调……,使得,使得,如此可解燃眉之急,还不必通过吏部。只是,从何处借调呢……” 朱倬想了一想,忽然又有点为难了。 都察院现在好像有点举目皆敌的意思,恐怕大部分衙门都不愿意趟这浑水。 而且,他的级别太高了,你让他想主意,那能想到的就是各位执政和六部尚书、侍郎这一级别的官员了。 可是要跟他们打交道,那就又回到一开始的难题了。 现在这些人要么对都察院怀恨在心,要么对都察院深怀忌惮,要么想敬而远之…… 杨沅起身道:“总宪若是信得过,下官可以去找些人来。” 朱倬道:“虽然是借调帮忙,可也得有相应的资格,不可遗人口实。” 杨沅道:“下官明白,现在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呢,下官不会给他们留下话柄的。” 朱倬颔首道:“既如此,你就去办吧。” 杨沅调头离开都察院,马上去了临安府。 乔老爷刚过了几天好日子,一听杨沅来了,登时心惊肉跳。 他可是知道杨沅今天早朝的壮举的,那是堵着宫门抓人啊! 监国那边召开大朝会,文武百官刚和监国晋王议完国家大事,一出宫门,就被他抓走了。 疯了,疯子! 这杨沅就是个疯子。 结果,他现在又来临安府了? 谁又出事了啊? 乔老爷忙不迭亲自迎出都厅,把杨沅请上了二堂。 南厅、北厅还有正空缺着通判的东厅,两位通判及三厅判官、推官,诸曹官、幕僚官们,全都派人盯着都厅这边。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杨沅如今就是夜猫子进宅,他去谁那,谁都心惊肉跳。 “啊哈,你要借调人员啊,好说,好说。” 乔贞一听杨沅是来借人的,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马上满面春风地道:“杨佥宪要借调何人,借调多少人,本府一定都尽力给予满足。” 杨沅道:“杨某这次借调人员,主要是充实司务厅。嗯……临安府节度掌书记文天及其用惯了的吏员,还请府尹成全。” 乔贞眉头一挑,杨沅还没说呢,他就已经想到樊江和王烨然了。却不想,杨沅竟然根本没提他们。 这个文天,没记错的话也是杨沅从枢密院调出来的。 此人一向谨小慎微,不喜张扬,还挺对自己脾味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是杨沅调来的人,乔贞早就想栽培一下,把他拢络过来了。 因为他身上有别人的标签,乔贞本打算再好好观察观察的。 杨沅如今果然来要人了,幸亏自己没有打他的主意。 “没有问题。来人呐,传节度掌书记文天来见。” 不一会儿,文天就被人给唤来了,一听杨沅要借调他去都察院,文天甚感惊讶。 说是借调,不过这年头但凡能被人借调走的,只要在此期间不出差错,也就真正留在那儿了。 临安府和都察院相比,就算是平调那也是划算的,何况都察院经历厅,那可是相当于临安府通判厅同一级别的。 如果他在此期间表现良好,能被留在都察院,就算做不了经历,万一能当个副经历,那也是高升了。 想到这里,文天心中甚觉感激。 逢年过节,他也会去杨家送礼,但他平时绝不像樊江、王烨然一般表现的对杨沅过于亲近。 他知道,他能被调到临安府任职,是因为随杨沅去山阴查案期间表现不错。 但,也仅止于此。 他和樊江、王烨然不同。 人家一开始就是杨沅调进枢密院的,是杨沅的班底。 他呢,只是因为表现不错,杨沅投桃报李,许了他一些好处。 所以,他从不觉得自己因此就成了杨沅的人,自从进了临安府,做事一贯谨小慎微、不出风头,只管办好自己的差使,从不张扬自己和杨沅有什么关系,哪怕人家风头最盛的时候。 却不想,虽然杨沅也没对他表现出特别的关注,可人家心里其实一直是有他位置的。 这一刻,文天对杨沅真是感激到了极点。 杨沅笑道:“我都察院缺人呐,本想把你正式调过去的,不过现在吏部的情况,你应该也听说了。都察院急着用人,等不起,所以,本官就厚着脸皮来向乔府尹借调了。 你有用得顺手的吏员、执役,也可以一并带去,这样你使唤着才得心应手,本官已经和乔府尹打过招呼了。” “是极,是极。” 乔贞笑吟吟地道:“杨佥宪那边缺人,正是你的大好机缘,本府对你也是甚为看重,可是既有更好的前程,那本府自然是不能挡路的。” 文天长揖道:“多谢府尹大人成全。” 文天一揖,谢了乔贞,却没向杨沅道谢。 这是已经把自己当成他的人了,以后要为他奔走,自然无需道谢,这也不是一个谢字就能了结的。 乔贞听了,愈发有些不舍,这小子知进退有分寸,很合老夫的脾味啊,可惜了…… 文天这些日子在临安府衙做掌书记,还真有了一批用惯了的吏员和执役,回去对他们一说,大家无不愿意。 这就是从地方衙门调进了中央机关啊。 就算杨沅将来倒了霉,也不会牵连到他们手上,大概率依旧能留在都察院做事。 实在不济,这是借调,还有临安府做退路呢。 于是,便有一群的押司、照磨和干练精明的公人响应。 东、南、北三厅的人听说杨沅不是来抓人而是来借人的,都不禁松了口气,对文天一行人不免羡慕起来。 樊江和王烨然一听可不干了,马上就去向杨沅抱怨,杨沅缺人,为什么不用他们。 杨沅对二人一番好言劝慰,主要是因为他二人在临安府是有实权的官员,目前都察院里能腾出来的内务位置,于文天而言有上升空间,对他二人来说最多只算平调,不如安心在临安府做出些政绩来,以待将来。 二人知道杨沅是出于这种考虑,不是他们“失了宠”,心气儿也就平了。 杨沅把文天一行人带回都察院,安排好了他们,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国子监。 杨沅先见到了晏丁,再由晏丁引见去找国子监祭酒。 杨沅说明了来意,祭酒听了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国子监祭酒立刻把所有上舍生的甲历都搬了出来,任由杨沅挑选。 国子监生分为外舍、内舍、上舍,就如同后代的大学预科、本科与研究生。 杨沅就从这些国子监的上舍生中挑出了一批人,大部分是主修法学、算学的学生,共计六十八人。 祭酒便将这些学生召了来,询问意见。 这些学生都是上舍生,那也要修够八个学分,并且在内舍读满两年,年度评定为优的,才会被赐予进士出身,授予官职。 现在可以被都察院借调,这年代的借调少有退回的,最终大多就留任该衙门了,那就有机会直接成为朝廷重要官署的官员。 而且,先做了官,一样可以参加科举,参加的还是“别头试”,录取率比其他学生要高了不知多少,那还有不愿意的? 除非脑袋让驴踢了。 这些学生当然没有被驴踢了脑袋的,于是六十八名打了鸡血一般的国子监生,就被杨沅领回了都察院。 …… 谈鹰炆悠悠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吏部。 此时的吏部,四成中级官员被带走。 他们被带走,也就意味着还会有更多的基层官员被带走,至于有多少高级官员牵涉其中,那就不得而知了。 一时间,整个吏部人心惶惶,已经无人还有心思署理公务了。 谈尚书稳定了心神,便把侍郎木心阳及几名官员唤进了签押房。 也不知他们讨论了些什么,一个多时辰以后,谈尚书就离开了吏部。 木侍郎十分淡定地出来主持事务,忽然短缺了那么多的官员,吏部近乎瘫痪,他只能利用现有人手重新进行调配。 尚书左选(原磨勘京朝官院、审官东院)郎中姜炎奴,第一个接受了任务,带人赶去了甲历库。 尚书左选是主管文臣京朝官以上及职任非中书省授任的官员。 也就是说,杨沅从入仕,到成为枢密院机速房副承旨开始,所有履历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选官人”们这是被激怒了。 当他们矢志要查一个人的时候,又有几人禁得起鸡蛋里挑骨头的彻查呢? …… 这一天,是七月十五。因为七月十五地官赦罪,亡灵会回到阳间,后人们需摆设香案,迎祖之灵,祭享先祖。 这是关乎孝道的大事,各个官署衙门放衙的时间都比平时早了些。 被拘在都察院的那些吏部官,当然是错过祭祖的时间了。 不时会有一些房间内,传出对都察院的大声咒骂,对杨沅的恶毒诅咒。 那声音就仿佛出了鬼门关的一群怨灵,在肆意地发泄着他们的怨憎。 杨沅也比平时提前回了侯府。 晚上,杨沅和鹿溪带着几房妾室赶到祠堂,烧纸衣、烧纸钱,供奉鲜果、美酒、祭牲。 晚宴的时候,主位空了出来,摆上碗筷,那是祖先用餐的位置,杨沅这个现任的家主也要陪于下坐。 晚餐之后,杨沅又带着家人来到后院池塘边,用石灰撒了一个圈,将水饭泼入圈内,焚烧纸钱,燃放爆竹,恭送祖先上路,回转‘阴曹地府’。 鹿溪抓了一把纸钱,引着了火,四面八方,各扬了几张。 着了火的黄纸,飘舞着燃成灰烬,才撒落在地上。 这是在祭祀那些没有后人的孤魂野鬼,免得他们争抢自己奉献给祖先的心意。 晚上,杨沅回了正房,与鹿溪同榻。 小夫妻躺在榻上,灯已熄了,但天空的月似银盘,大地洒满清辉,碧纱窗内也是清明一片,还有虫鸣声传来,尤显静寂。 “二哥,今天下午爹爹来过了呢。” 鹿溪把父亲的来意对杨沅说了一遍,道:“阿爹在军中时,肥将军对爹爹多有关照,如今人家托孤呢,阿爹那人你也知道,他怎么忍心拒绝?” 说着,她拍了杨沅一下,嗔道:“你可真行,让你丈人替你点头,还要人家认个妹妹。” 杨沅嘻皮笑脸地道:“她们哪个不是你的妹妹。” 鹿溪翻了个身,背对着杨沅,娇哼道:“那不一样,玉叶过了门可与她们不同。” “再不同,那她也是妹妹,没人能在你面前做大。” 杨沅从后边环住了鹿溪的身子。 鹿溪道:“那人家啥时候操办一下?纵然不能大张旗鼓,该有的仪程自然也不能少了她的。” 杨沅思索了一下,道:“且不急,再等等吧,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 鹿溪转过身,问道:“是因为你今天抓了许多吏部官吗?” 杨沅诧异地道:“这事你也知道了?” “整个临安府,谁还不知道呀?” 鹿溪沉默片刻,有些担心地道:“二哥,你这般锋芒毕露……,真的没问题吗?” 杨沅道:“你是想说刚极易折是么?” 鹿溪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公务上的事,人家一个女人,原不该插嘴。我只是担心你,二哥你还年轻,有些事,也不必操之过急的……” “有些事,你不明白的。” 杨沅把她娇小的身子搂进怀里,嗅着她发间的清香,神思飘忽了开去。 他无法解说他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他知道这个世界未来的发展,他是有多想让那遗憾不再遗憾。 更稳妥的办法,当然也有,而且他这个年纪,完全来得及从容布置,用上几十年的时间,慢慢改变这一切。 可是,用他的毕生来改变,那他就没有时间去看改变之后的世界。 时间长河里,别人都不知道前路是怎样的,所以要一步一步地趟着走,每一步的发现,于他们而言都是新奇的体验。 但,那条路杨沅已经“看过了”,他知道那条路是怎样的。 如果仍然沿着那条路继续往前走,只是一路上带着大家避过一些坑,绕过一些险,最终换上一条新路时他的天年将尽,那真是不甘心。 对其他任何人来说,不管怎么走都是未曾经历过的人生,可对他来说不是。 所以,他必然要早早走上一条他也不清楚的新路,这也许不是一种大公,恰恰是一种自私。 不过,对其他所有人来说,怎么走都是未曾经历的未来,可对他来说就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鹿溪,你别担心,路再走远一些,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那时,我自会小心。但是现在,我还能看到路……” 杨沅在鹿溪唇上柔柔地一吻,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我能看到路,就会留退路。有人说,瀑布之所以壮观,是因为它没有退路,只能一往无前。 还有人说,有退路就会心存侥幸,没有退路,才会赢得出路。可人生不是瀑布,我也没到必须孤注一掷的地步。 我还有你呢,所以我不想像瀑布一样,摔一个粉身碎骨。我不做赌徒,所以我从来都是未虑胜,先虑败。 也许,只有一次例外,就是为我大哥报仇的那一次。那一次,我没得选择。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让那些畜牲再享十年福,我就是一个活王八、大孬种。人,总有冲冠一怒的时候。” 杨沅把鹿溪娇小的身子拥在怀里,柔声道:“我的逆鳞,就是我愿意为之豁出一切的人或事。放心吧,该烹小鲜时,我会注意火候的。现在,不过是对付一些因循守旧之徒,我还不至于不惜一切。” …… “我们没有退路了!” “我们必须不惜一切!” 谭尚书双眼赤红地对汤思退喝道。 谭尚书没有回家祭祖,他这一下午,已经拜了好几处码头。 首相沈该处他去过了,执政张浚、陈康伯处他也拜访了。 至于执政陈俊卿,枢密杨存中这类人物,明显和都察院一个鼻孔出气,他就没有去自取其辱。 六部里面,哪怕是平时不太对付的礼部、兵部和工部他也去过了。 大理寺他也去过了。 他最后一个登门拜访的,就是汤思退。 其他那些人,他有的是去努力争取的,争取人家站在自己一边。 有的他是去表态的:老子要跟他都察院拼了,你最好躲远点儿,别溅你一身血。 有的他是去示威的:你确定要跟我吏部不死不休吗?你只要袖手旁观,我就承你的情。 把汤思退放到最后,是因为他就是汤思退一派的人,两人本就体戚与共、同进同退。 汤思退不到四旬的年纪便爬到了执政的地位,这里边固然有他在秦桧面前的投机,但是和吏部关系密切,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原因。 “三十年老娘,倒绷了婴儿。”汤思退轻笑,可那笑声毫无温度。 “杨沅这般不计后果的愣头青,数遍古今能有几人?你我头一次遇见,难免失措。 不能再让他折腾了,你就放手去做吧,此人不死,天下难安!” 第612章 杨家恶虎 清晨,关押隔离吏部官的都察院西院儿里,突然传出一声惊叫。 紧跟着,便有许多盯守西院众嫌犯的吏员执役闻声跑了过去。 关押在各处单独房间的吏部官都从窗子处探出头来,向着发声处张望,不知道那惊恐的一声大叫是缘于何故。 临夜是七月十五,鬼门关大开的日子,不会……有什么邪祟祸乱人间了吧? 杨沅来到衙门口儿,带着大壮迈步进去,刚过仪门,就发现许多官吏执役三五成群,窃窃私语,那种气氛有些沉闷而诡异。 难道出了什么事? 杨沅蓦然停下脚步,被借调而来的文天从一处签押房廊檐下快步走过来,向杨沅抱了抱拳,低声道:“佥宪,西院出事了。” 不等杨沅再问,文天便道:“吏部官告院制诰官郑公虔……上吊自尽了。” 官告院是掌管文武官员、将校告身以及封赠的,比如杨沅被册封为侯爷,官告院就是发布过正式文书的。 杨沅吃了一惊,拔腿就往西院赶去,后边一些官员吏员见状,便也匆匆跟了过去。 西院一处房间里,上吊的郑制诰已经被放了下来,用门板抬到了院中。 杨沅上前看了看,又快步走进房间,只见房中一片凌乱。 杨沅不禁大怒,喝道:“是谁把这里搞成这副样子?” 西院的吏员执役们面面相觑,吱唔半晌,才有一个吏员硬着头皮上前道: “杨佥宪,卑职等早晨来送饭,见郑制诰上吊,惊慌之下急忙喊人施救。大家冲进来只管救人,一时……也没顾及那么多。” 杨沐看了看桌椅,上边都是一个个凌乱的脚印,现场已经看不出什么来。 他再次回到院中,看了眼郑制诰的尸体,一副面目狰狞的样子。 杨沅“哗”地一声,把给他遮身的白布又盖了回去。 一个执役小心翼翼地道:“杨佥宪,小人……小人在郑制诰身上,发现……一份血书。” 他双手托着一片白布呈给杨沅,杨沅一看,白布边缘还有凌乱的线头,这是把衣袖内衬扯下来充当了纸张。 他抖开那血书,就见上边只有寥寥数字:“酷吏杨沅,吾在鬼门关里等你。” 这时刚刚到衙的卢承泽也闻讯赶了来,一摸郑制诰的手腕,肌肤已经冰凉,臂肘打弯困难。 卢承泽怒道:“是谁负责巡弋这一片儿?怎么天光大亮才发现有人上吊。” 马上就有几个执役上前请罪:“小人们负责这一片儿巡弋,可……郑制诰要休息,关了门窗,小人们也不敢窥探……,请卢御史治罪。” 卢承泽还想发作,杨沅向他摆了摆手,走到那几个下跪请罪的执役面前,缓缓问道:“郑公虔自关进这里,可见过什么人。” 一个执役道:“有……有的,临放衙时,吏部来了人,因为郑制诰被拘来匆忙,许多事来不及交接,吏部派员至此询问一些处理过半的事情。” 卢承泽质问道:“你们可有跟随在左右?” 几个执役吱吱唔唔,面有难色。我是什么东西,我盯在旁边?我配吗? 杨沅道:“吏部来了人,想见就能见?不至于吧?是谁把吏部的人领来的,为何此事本官一无所知?” “是我,带吏部的人来的。” 随着声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肖鸿基阴沉着脸色走过来,看了眼地上蒙着白布的尸体。 “昨日临放衙时,吏部来了人,正找到本官这里。他们要交接公务,本属正当要求,本官就把人带过来了。 他们需要交接事务的,非只郑制诰一人。其他官员,也多有正在处理的未决事务,需与吏部交代清楚。 处理好了此间事务后,本官是想与杨佥宪说一声儿的,只是那时已经放衙,杨佥宪离开了,却不想……竟会出了这样的事情。” 杨沅道:“原来如此,副宪觉得,这郑制诰为何要自尽?” 肖鸿基的目光凌厉地看向杨沅:“杨佥宪这是什么意思?” 杨沅惊讶地道:“下官是在与副宪讨论此人死因啊。” 杨沅绕着郑制诰的尸体走了半圈儿,道:“这个郑制诰,死的也太着急了。” 肖鸿基一愣,道:“死的太着急了?” 杨沅道:“是啊。他们昨天才被拘来,有罪无罪,还没审呢。有罪的话罪有多重,也不知道呢。 我们既没有讯问,也没有用刑,郑制诰死的这么迫不及待,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肖鸿基目光闪烁了一下,缓缓道:“是本官疏忽了,当时,该使人盯着他们交接,不让他们有私相接触的机会才是。” 杨沅道:“谁会想到,他们刚刚被羁押,吏部就有人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呢?肖副宪也不必自责了。” 肖鸿基又被他阴阳了一下,却又发作不得,便吁一口气道:“本官马上将此事禀报朱总宪,吏部……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肖鸿基转身急急而去,杨沅深深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举步也向院外走去。 走出几步,杨法便扭过头,大壮赶上两步,杨沅低声道:“告诉同舟,给我盯着肖鸿基。” 大壮答应一声,快步向外走去。 这时卢承泽赶过来,低声道:“佥宪,有人自绝于都察院,只怕要出乱子。” 杨沅道:“郑公虔一条人命的代价,不就是为了乱起来么?你不要管,任它怎么乱,安心按照既定的步骤去审案问案,这件事,我顶着。” 卢承泽点点头,厉声道:“来人,提吏部司封郎中于益廷待审。” 说罢他便快步走了出去。 杨沅看到跟进西院的文天,又向他招招手,道:“走,跟我去见总宪。” …… 乔贞一早到了衙门,便捧着茶杯思量临安府如此局面。 外边怎样风云变幻,他是不理会的,他只管他这一亩三分地,只要自己这片自留地侍弄好了,他就心满意足了。 如今临安府缺了东厅通判,不过就看吏部现在这副模样,一时半晌的是补不上这个缺了,东厅的事就得分一些给南厅和北厅,自己也得兼一些下来。 在皇帝回京之前,临安尤其敏感,临安府可不能再出乱子了,老夫手下几个通判可都换了个遍儿啦。 还不止,文天和一些吏员捕快也被调走了,得从各厢公所调些得力的街子、行官、书手什么的补充上来。 乔贞刚想到这儿,文天就从签押房门口探进头来,笑眯眯地道:“府尹老爷?” 文天昨儿还是临安府的人呢,所以今天回衙,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没把他当成外人。 因此既没人传报,也没人阻拦,他就直接进了都厅,来到了乔老爷的签押房。 乔贞见是文天,便露出一副笑模样儿,招手道:“是文天呐,进来,进来,这是昨日走的匆忙,有些事务和物件儿,还没来得及交接清楚?” “不是的。” 文天站到乔贞面前,毕恭毕敬作了个揖,便从怀中取出一份信来,双手呈给乔贞:“这是杨佥宪给府尹老爷的信。” 杨沅又要干什么了? 乔贞赶紧接过书信,抽出信纸,抖开一看,入目赫然就是:“司公。” 乔贞从来没被杨沅这么肉麻地称呼过,突然被他叫了一声“老领导”,顿觉浑身不自在。 他挪了挪屁股,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定睛再看:“久违风度,梦寐萦之。昨间晋谒,未获剪烛西窗,畅聆大教。怅甚歉甚……” 都是废话,跳过,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乔贞一目十行,略过前边的马屁,直接看向正文。 哦,又是来借调的,只借调一个人啊。 老乔心中稍安,再仔细看,借调的确实只有一个人,临安狱司狱官隗顺。 可是……,吏员和执役他也要……,也不是要,是和他换一批人。 临安狱男监的押司罗穹,女监的押司白歌,以及其下属的一些狱卒,杨沅要和都察院司狱署完全对调。 这些人不是官,他们不是吏员就是执役,只要他乔老爷点头,就能直接交换的。 这个头,他点不点? …… 当天中午的时候,临安府司狱隗顺召集整个大狱所有人员,召开了大会。 狱卒中,紧急提拔了一个代理司狱以及左右押司,还有一批牢头儿。 因为,隗司狱要带着罗押司、白押司,以及他们用惯了的一批人前往都察院。 临安狱要比都察院司狱厅规模大的多,所以狱卒更多。隗顺只是按照都察狱司狱厅的人员规模,从中挑选了一批人随他走马上任。 留下来的人里边紧急提拔起来的,自然也是他看重的人。 都察院司狱厅的那些人都是被“发配”过来的,还想继续占个管理职位,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白歌白押司有个好听的名字,却是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女子,但她此刻笑的真像一朵花儿。 这才帮杨佥宪照顾了几天他的女人,咱就被调去都察院司狱厅了。 都察院司狱厅活少,环境好,待遇高,看管的全都是官。 那些犯官的家人,只为了里边的人能关照一下,用来打点的东西都丰厚的很。 杨佥宪他是有恩真报啊。 …… 杨沅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通常官员不会轻易放下身价跟一些小吏们较劲,嫌丢人,但杨沅不嫌。 他有仇也是真报。 郑公虔自缢后,杨沅立刻就去找朱倬,要求马上对都察院司狱厅来个大换血。 朱倬不能不答应,再有人泄露消息怎么办?再有人内外勾结怎么办? 既然有人愿意较这个劲,连抽调人员的问题都解决好了,他只需点个头,为什么不点头? 于是,整个都察院司狱厅,一天之内换了个遍。 对杨沅的攻击,也像他撤换司狱厅一般迅速。 都察院衙门口儿,闻讯赶来的郑制诰家人披麻带孝,捧着灵位,抬着棺材,号啕大哭。 很快,他们又找来一批吹鼓手,在都察院门口吹吹打打起来。 接着,吏部便有官告院郑公虔的一群部属,慷慨激昂地跑到都察院门口为他喊冤。 他们还挑起了“状元红,鹤顶红,毒人毒心,杨家恶虎”的长幡。 其他官署的人从门前经过时都不免为之侧目,更有许多百姓围观。 一群披麻戴孝、嚎啕大哭的人,总是会本能地让人觉得,他们一定是受了冤屈的弱者。 尤其是他们之中还有老人、妇人和孩子,这种感觉就会尤其的强烈。 所以围观百姓指指点点,杨沅的风评也受到了影响。 签押房里,萧毅然紧张地道:“佥宪,你要冷静。虽然其中必然有鬼,可人毕竟死了。人家占了这个理儿。 此时此刻,我们要想平息事端,只能示之以柔。佥宪,你不要出面了,下官去安抚他们,好言劝他们回去,先把事态平息下来再说。” 卢承泽反驳道:“人还没审呢,还不清楚他罪责轻重,这就死了?而且,官告院无论如何,在吏部也不算紧要的司署吧?可好,偏偏死了的就是这么个并非紧要的官。” 卢承泽冷笑连连:“这人明摆着被人做了祭品了,他能被人蛊惑自尽,必然也是有极大把柄在别人手里。 佥宪,我去吧,他的家人要闹,也该去吏部闹,我把其中利害剖析清楚,让他们狗咬狗去,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毅然怒道:“你就不要火上浇油了。郑公虔肯去死,把柄固然有的,人家也必然许了他难以拒绝的条件。他的家人就算事前不知情,现在也该知道了。 他们肯让郑公虔白死一场,弄一个鸡飞蛋打?我们现在要息事宁人,只能退让一步,不然于佥宪的清誉影响太大了。我们退一步,也不是不查了,再徐徐图之便是。” 杨沅缓缓道:“他们想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于泽平长长吸了口气,脸色凝重地站了出来:“我来顶!就说西院羁押人员,都是由我负责的,与佥宪没什么关系。我先顶上去,把佥宪摘出来再说。” 卢承泽两眼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好个屁!”杨沅“嗤”了一声:“这才哪到哪儿啊,我们要对付的,可不只是一个吏部,也不只是吏部郎中以下的官。 这时候就开始怀柔、示弱、诿过,那接下来怎么办?你们一个个顶上去,一人来个一换一,这事儿就此不了了之?” 杨沅道:“不要乱了阵脚,你们都有自己的案子要审,去处理吧,这事儿,我来解决。” 杨沅说罢便一甩袖子,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由于现在经历司换了文天,司狱厅换了隗顺,这些人的应对还挺及时。 外边只管吵闹,他们把大门关了,不理不问,没有做出什么激化矛盾的事来,只管装聋作哑。 都察院人员进出、公文传递,都是走的侧门,跟打游击似的,忽然走这个门儿,忽然走那个门儿,唯恐被人堵住。 杨沅到了大门前,一见大门封闭,大杠压在了门闩上,便喝道:“开门!” 衙门口,哭的哭、骂的骂、喊冤的喊冤,闹腾的正起劲儿,那道大门突然“吱呀呀”地左右分开了。 大门内,杨沅昂然而出,站到了阶上。 萧毅然、卢泽平乃至其他司署的官员胥吏们都追过来,站在院中看着他的背影。 杨沅朗声道:“我,就是杨沅!” 门前许多人哭骂了半天,却还不认识他们叫骂之人的模样。 如今一听杨沅自报身份,外边立即骚动起来,郑公虔的家人中便有人叫骂着冲上来。 都察院门前顿时一阵鸡飞狗跳,接着便是一阵人仰马翻。 嘶吼着扑上来要和杨沅拼命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尽皆趴了一地。 杨沅也不用拳,也不用脚,就在人群中指爪点拿,身形闪动,不消片刻,就把面前的人放倒了一地。 杨沅拿着一个半百老人的肩头,把他缓缓放倒在地上。 这人半边身子酥麻,一时挣扎不起来,只有一张嘴巴,依旧骂的恶毒。 杨沅也不理会他的叫骂,突然用比他们更大的声音喝道:“本官如今所拘的所有人,都是吏部选功员外郎邱舜泉交代出来的嫌犯,是贪赃枉法、卖官鬻爵之徒!” 有人叫道:“可是郑制诰死了!” “没错!郑制诰死了!人还没审,罪还没定,刑具也不曾上,他为何要死?” 杨沅马上反问:“他是自尽还是被自尽。他是畏罪自杀还是被人蛊惑,试图以一死试图他人?” “杨沅,你这酷吏!郑制诰已经死了,你还要往他身上泼污水。” 杨沅立即看向此人,看他衣袍,应该是吏部的一个小官。 杨沅道:“朝廷缉拿不法,是不是只要其中有人自尽,他便自动无罪了?否则,何来泼污水一说?” “朝廷缉拿不法,是不是只要其中有人自尽,这群人就审不得了,因为人死为大,大过了王法?” 杨沅中气十足,舌绽春雷一般。 这番话不仅府门前这些人听的清楚,远处围观的百姓和许多前来观望把风的人也都听的一清二楚。 杨沅的声音十分响亮:“你们围在这里,究竟是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是要本官人死为大,既往不咎,他犯下的罪行,一概不再清算? 还是因为杨某诬陷他有罪,所以逼死了他?亦或是杨某用了刑,他受刑不过,含恨自杀?” 郑公虔是自尽的,身上没有刑伤,吏部赶来声援的这群小官小吏心中明白。 因为自尽了,所以罪就一笔勾销,这理由也说不出口。 杨沅给了他们三个选择,就算其中有人不想被杨沅牵着鼻子走,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头脑。 马上就有人抓住杨沅这句话,说他“构陷郑公,郑公自尽明志”一类的话。 杨沅立即接口道:“好!那我都察院就会继续查。把郑公虔究竟有罪无罪查一个清清楚楚,大白于天下!” 杨沅向那班吏部官一指,喝道:“我都察院昨天才把邱舜泉供述之人拘来,还不曾审问。如果邱舜泉供述属实,那么这些犯官是不是还有同党?” 杨沅在台阶上东倒西歪的人群人踱了几步,向下边一指:“文经历,给这些吏部的人逐一登记名姓身份。 此案若是查到他们头上,那就是聚众抗法,混淆视听,就要罪加一等!本不必死的,这回要死!本不必流放的,这回要流放两千里……” 文天一挥手,都察院里便冲出一群人来,围向那些赶来“打抱不平声援”郑公虔的吏部官吏。 杨沅继续说道:“如果他们无罪,那么郑公虔有没有罪?如果郑公虔无罪,本官受到了什么惩罚,也好按照名单一一上门告知,让他们晓得我都察院执法公正!” 那些吏部官吏听了又惊又怒,马上和都察院司务厅的人互相推搡起来。 现场一乱,就有人趁机钻进人堆,意图离开。 杨沅又看向披麻戴孝的郑家人:“郑公虔未审先死,这事儿,我都察院务必得查个清楚,公示天下。如果他蒙冤受屈了,本官是有莫大责任的,必须受罚。 如果他有罪,甚至以身入局,以死抗法,陷本官于不义,那本官的清白,也是要还的。相信你们是真心相信郑公虔无辜,也是真心希望为他洗刷清白。 如今郑公虔自尽身亡,家属激愤难当。本官也想尽快查清该人该案以还公道。因此,本官会放下其他人,先查郑公虔。 郑公虔名下及相关的一应财产,在此期间该查封的查封、该扣押的扣押、该冻结的冻结。本官这就去请领‘告贴’和‘封贴’。” 杨沅说罢拂袖便走,在怀柔和退让之间,他选择了硬刚。 因为杨沅这番话,马上在郑氏族人中间引起了一阵骚动与慌乱。 那酷吏去申请“封贴”了,他竟然去申请“封贴”了…… 在继续哭闹和声讨之间,一些郑家人果断选择了赶紧回去转移财产。 此时,直学士吕柱维已经赶到了富春县境内。 他们了解到的情况是,那户樊家人住在富春县天钟山下。 但天钟山下却也不小,为了尽快找到人,便先去了县衙。 陪同吕学士来的,还有吏部一个小吏。 虽然只是一个小吏,可他是吏部的,这就足以让知县老爷奉若上宾了。 何况直学士这等清贵的官儿,虽然没有实权,但他能跟官家说上话呀。 所以,一听他们要往天钟下山寻访一户姓樊的人家,富春知县赶紧亲自陪着他们去寻人。 这时候,另一位直学士叶荃也乘上了前往湖州的快船。 他是前往湖州寻访方氏族人的。 据说方家在西湖岸畔本有一处“水云间”酒家,被杨沅巧取豪夺。 杨沅不但谋夺了人家的产业,还把人家新寡的娘子也据为己有,简直是丧心病狂。 叶学士此去,就是要找到证据,让杨沅遗臭万年! 第613章 杠上了 吏部和都察院杠上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吏部的反击,凭是哪一个衙门,被都察院一下子抓走这么多官员,都得发起反击。 就算吏部尚书和吏部侍郎完全没有牵涉其中,这些官员一旦有罪,他们也难免会得到一个“识人不明”和“御下不严”的过错,怎么可能不急眼? 所以,吏部的反击全面开花,对都察院尤其是都察院的急先锋杨沅展开的反击尤其猛烈。 这天上午,几个官吏乘马赶到了仁美坊的成都侯府。 这几个人全都穿着皂色长衫,举止神态一看就有那种久居高位、生杀予夺的人物,颇具威仪。 杨府的门子一见他们这般气质,自是不敢怠慢。 这几位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那都透着贵气呢,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他们可不敢替自家老爷招惹麻烦。 门子急忙上前探问,来人肃然道:“某,乃吏部考功司考功三案的主事,名叫陆南亭,这是令史宋达,他是书记赵肃,我等来贵府,是要调考都察院佥都御史杨沅的几个内眷。” 门子听了这话不禁哑然,他自问眼力一向过人,却没想到这几位看着贵不可言的人物,最大的才是一个主事。 吏部下设有四司,每司又根据业务的多少,设有几个案。 比如司封司就下设了五个案:封爵一案、封爵二案、封爵三案、检法案、知杂案。 部、司、案三级体制中,这个案就相当于后世的科室了。 陆科长带着两个科员,那气派却比一部大员都要大。 门子听他介绍了身份,心中虽不以为然,面上却也依旧恭敬如仪,把他们请进府去,在偏厅坐了。 听他们道明详细来意后,那门子便去告诉了管家,管家又去请示了鹿溪。 大长公主自然不必见他陆科长,听管家道明对方来意,鹿溪便颔首道:“他要见谁,只管领去,不要拒绝他们,免得遗人口实,给老爷惹下麻烦。” 说完,她就带人出门去了,说是要回一趟娘家,实则是去了蕃坊。 杨家对南洋、西洋的贸易都在她的手中,这位当家主妇打理的可不只是杨府里的内务。 那管家听了,便领着考功三案的三个人,先去见了丹娘。 丹娘还有两个半月就到待产期了,已然是大腹偏偏。 考功三案的几个人,隔着小花厅的帘子,见到了丹娘夫人。 三人仔细询问了丹娘与杨沅相识并嫁入杨府的经过,着重问起她与父母之间的冲突,以及和原夫方家的纠纷。 如果不是他们问起,丹娘几乎都要忘记了那曾经令她痛苦不堪的人生。 此时重新说起她和天钟山下樊家人的恩怨,和湖州方家的纠纷,一时间真是百感交集。 青棠耐着性子听他们询问了一遭,到后来却专盯着让丹娘为之难堪的部分百般追问,青棠终于发火了。 小姑娘从珠帘后面冲出来,掀了他们的几案,摔了他们的茶水,大发了一通雌威。 丹娘自是要叱责小丫头不懂事,勒令她退下受罚。 陆科长溅了一身的茶水,也只好讪讪而退,再去询问乌古论盈歌。 他们刚刚离开,原本慵懒地侧卧在胡床上的丹娘便坐了起来。 吏部这是想用我的事情为难二郎么? 当初的事情可有留下什么把柄,能被他们用来攻讦二郎么? 虽然往事不堪回首,但是为了避免曾经的过去给杨沅留下什么污点,丹娘还是认真回想了一遍。 曾经的丹娘是游手,是狡计多端的玉狐娘子,如今她执临安餐饮业牛耳,又是鹿溪负责的海外生意的得力助手,不管是眼界格局还是能力和实力,她早非当初可比了。 只是略微思索了一阵,她便把青棠唤到面前,暗授了一番机宜。 这麻烦,她自己就解决了,鹿溪那边她都不想麻烦,更不想让杨沅操心。 青棠听罢,马上快步离去。 …… 乌古论盈歌这边,小阿蛮早就在丹娘小花厅外悄悄观察了整个过程,回来说与盈歌听了。 盈歌那性子,本就比丹娘骄纵七分,听罢经过,心中着恼。 待那陆科长领着两个科员到了她这边,连茶水都欠奉,座位都不给。 盈歌是在花园小亭中接见这几个人的。 盈歌大腹便便的坐在亭栏边,她比丹娘还要早一个半月就到生产期,偏生看着比丹娘还要活蹦乱跳的,挺着个大肚子在那儿喂鱼。 书记员赵肃撅着屁股趴在小石桌上负责记录,因为小石桌旁边的墩子全都不翼而飞了,地上只有几个来不及擦干净的墩子印儿。 吏部选才迁官,以“四才、三实”为考核标准。 四才就是身、言、书、判。 长相要端正丰伟,言辞要清晰利落,书法要遒美,文理要优长。 杨沅的长相那就不用说了,其他其他那三样…… 人家是三元及第的状元之才,他们哪敢考较,想一想都要生怯。 那就只有“三实”可以做文章了。 “三实”分别是“德行、才用、劳效”,其中最好做文章的就是“德行”。 但凡吏部考功司派员考察官员家属,哪怕是一品大员人家,谁不是对他们客客气气的? 如今到了杨沅府上,却要受到如此冷落,陆科长只气的牙根痒痒的。 他们这边重点调查对象其实就是盈歌,丹娘那边的先行调查只是为了麻痹盈歌,掩饰他们的真正目标。 如今到了盈歌这边,自然要问的更加仔细。 只是……,盈歌似乎很健谈,都不用他们问,该说不该说的就都说了。 可是说归说,盈歌说了那么多,有用的却实在不多。 因为她经常说着说着就来一句“哎呀,接下来的事涉及军机,不可说。” 陆科长三人站了一个多时辰,记了一个多时辰,临行之际,满脑子都是“不可说。” …… “啪!” 刑部尚书张方旬思忖良久,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轻笑道:“汤进之稳坐钓鱼台,吏部却做了他的急先锋,这打法着实叫人有些意外。” 对面沈该呵呵一笑,抚须道:“吏部本也不想做这个急先锋的,谁让都察院盯上了它们这块肥肉呢?” 张方旬道:“吏部是最有机会晋位宰相的,这,怕也是吏部与汤进之共进退的主要原因吧?” 沈该淡淡一笑,没有言语。 吏部正堂是晋位宰相机率最大的官,不过这个运作过程,却也非朝夕之功。 沈该和伴驾去了成都的魏良臣年纪都大了,而且他们现在就占据着左右相的位置,谭尚书这是不想烧他们的冷灶啊。 年轻有为且拜相呼声最高的汤思退,自然也就成了谭尚书结盟的首选。 沈该又布下一子,张方旬忽然一抬眼,对沈该道:“沈相公对杨子岳此人怎么看?” “杨沅?酷吏罢了。” “哦?可酷吏,却是升迁之捷径啊。” “但是,古往今来,凡酷吏者,鲜有善终啊。” 沈该吁了口气,感慨道:“自古帝王,但凡想有一番作为,且非开国之君,有天命气运加身的,谁座下没有过几个酷吏呢?” “人人都有对头,是官就有政敌。高高在上的帝王同样如此。所以,只要想有一番作为,不愿被人掣肘的帝王,都需要一把,一把锋利的刀。 这口刀,会为他解决许多本来需要拉扯多年、博弈多年的对头。商鞅、张汤、主父偃、来俊臣等等,莫不是这样的一口刀。 你翻遍史书就可以看到,皇帝的政令能畅通无阻、执行起来不折不扣的时候,皇帝手中一定有这样的一口刀在。 反之,众正盈朝,政令却不出宫门的时候,呵呵,皇帝手中,一定少了这样一口利刃。” 张方旬道:“但是,当皇帝的目的达到以后,这把刀却是停不下来的,停下,它就没用了。继续砍下去,却要伤了皇帝的元气。” 沈该道:“所以,血刀终有还鞘时。杀一人而安天下,也就成了必然。” 张方旬微微眯起眼睛,缓缓问道:“那么,依沈相公来看,杨子岳这口刀,官家想用到什么时候呢?” “一日不能北伐,杨沅这口刀就还有用。” 沈该摸挲着手中玉制的棋子儿,微笑地道:“当然了,也不排除这口刀用卷了刃,官家再寻一口刀、再换一口刀的可能,那杨沅这口刀,就要提前折断了。” 张方旬叹息道:“以他资历,本有大好前程,何必择此捷径。” 沈该道:“捷径,快啊!汤思退和杨子岳斗的凶狠,可骨子里,他们不正是一样的人么?” 沈该淡淡一笑,道:“而对官家来说,他们都很有用。王与霸,是朝廷的一体两面。只有仁义,就会被人裹挟,只有霸道,则不会长久。王与霸通吃的,才会成为千古一帝。” 张方旬布下一子,抬眼问道:“那么,当今官家,能成为千古一帝吗?” 沈该笑而不语。 …… 都察院里,萧毅然、卢承泽等人对所拘官员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讯问。 对他们不便动刑,只靠威逼利诱,自然不能令他们开口。 好在邱舜泉已经招供,循着他与诸多官员的“合作”,只要抓出这些官员一些犯罪的铁证,就能由此作为突破口,打开他们的心理防线。 所以,杨沅把对方的火力,尽量吸引到自己身上,顶在前面,抵挡对手射来的密集箭雨。 突破敌营防御的机会,则交给了萧毅然他们。 但是,萧毅然、卢承泽很快就发现,他们的调查遭受到了来自于内部的阻力。 左副都御史肖鸿基,重启了对吏部考功员外郎的案件调查。 许多萧毅然、卢承泽、于泽平这边需要调查的关键人证和涉案官员,都被肖鸿基调了过去,接受肖副宪的调查。 而少了这些关键人物,萧、卢等人这边的调查,就常常陷入中断,无法继续下去。 这让萧毅然、卢承泽等人颇感无奈。 肖鸿基是都察院副都御史,是他们上司的上司,在都察院中仅比都御史朱倬低一级。 而朱倬对肖鸿基,就有点像乔贞对刘以观,他做为正印官,也无法对副手干预太多。 一开始,萧卢等人还想着自己扛,不让杨沅为他们操心,毕竟杨沅独自抵挡政敌层出不穷的攻讦,已经承担了最大的阻力。 可是面对来自于肖副宪的牵扯和麻烦,他们实在是无能为力。 最终,他们还是把现在所面临的困局报告给了杨沅,毕竟这么一味拖下去,同样会出大问题。 “肖副宪原本就在查证李建武一案嘛,倒也未见得就是故意为难你们。” 杨沅笑吟吟的说道。 该莽的时候他会莽,不该莽的时候,他也不傻。 人家肖鸿基的做法有错吗? 冠冕堂皇的,完全没问题啊。 人家在调查的这件案子,可是在他们调查的案子发生之前,而且人家还没结案呢,继续调查不应该吗? 怎么你要调查,所有人就得给你让路,就得配合你,包括你的顶头上司吗? 这个坑,杨沅是坚决不跳的。 “目前,我们也不宜再开一局,不但精力、人手不足,而且一下子树敌太多,可招架不来。” 杨沅道:“我们打了吏部一个措手不及,动作之快,让他们来不及反应。 但也因此,我们对于由邱舜泉引起的这个案子,许多基础做的都不扎实。 如今既然调查进展缓慢,正好把这些还有漏洞的基础做扎实一些。 另外,肖副宪也不可能整天都只审这一个案子,更不能每次审问把所有涉案人员都拉上公堂吧?懂了?” 萧毅然、卢承泽听了便抱拳而退,就此跟肖鸿基耗上了。 那些犯官常常是这个厅里正审着,另一个厅的人已经等在了门外,无缝衔接,丝滑无比。 肖副宪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突然化身工作狂人,每日里兢兢业业,从早到晚,问案不休。 被杨沅派去处理邱舜泉案的监察御史们,就像一群年轻力壮、精力旺盛的狼崽子,每天耐心地逡巡在肖鸿基这头大老虎的旁边,他只要一打盹儿,猎物就被带走了。 …… 又是一日放衙后,杨沅乘着牛车,缓缓回到了仁美坊。 过了那座“三元及第”的牌坊,暗中护送的侍卫便悄然散开了去。 杨沅自车中掀开一角,悄悄地看了一眼“洛氏医馆”。 正有一位病人提了药包从里面出来,一切毫无可疑。 杨沅放下了轿帘,此时他有一种穿行在密林中的感觉。 他拿着猎弓,布下了诸多的陷阱,想着要捕获猎物。 而他也同样是猎物眼中的猎物,同样有许多猛兽,追蹑着他的足迹,嗅着他的气味…… 双方任谁只要稍一松懈,就会迎来对方的致命一击。 看到了“洛氏医馆”,他就想到了被他派去监视洛承安的花音、小奈。 这些时日他也是疲于奔命,师师和嫣然那里他已有多日不曾过去探望,就连住在府中东院的三个东洋女子那里,他也没有去过了。 这样的日子,固然是凶险又刺激,但是真不如“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舒坦呀。 今夜便去东院宿下吧。 杨沅想到那个全身上下只有嘴巴最硬的姬香,唇边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立是弥勒合掌,坐是莲花瓣开”的未来女剑圣,他每一次打起来都很有征服欲。 尤其是她还有两个女忍者做帮手时,打的她们哀哀乞饶,就尤其的有成就感。 不料,刚到府中,他便得到消息,贝儿姑娘来了。 杨沅急忙赶到花厅,羽婵正陪着贝儿聊天,一见杨沅回来,知道二人必然有事要谈,羽婵便去找冰欣散步了。 杨沅也知道,贝儿还没过门,如非有事,她不会过来。 杨沅便拉过她,柔声问道:“遇到什么麻烦了?” 艾曼纽贝儿道:“二郎,这几日拈花小筑左近,常有一些行迹可疑的人逡巡。他们虽然扮做了路人或是小贩,可却总是围着拈花小筑打转,向门房或邻居询问这拈花小筑的归属,还有所居姊妹们的情况。” “‘拈花小筑’原是曹泳的房产,直接走了户部尚书的关系,转到我名下的。” 杨沅笑了一声,道:“这层关系,旁人查不到,吏部一定查的到,可他们只要不想把户部尚书拖下水,这事儿就不可能提起。 所以,他们其实真正想知道的,不是这幢宅子的归属,而是……拈花小筑里住的蕃国美人儿们的归属。” 艾曼纽贝儿急道:“那怎么办?” 杨沅坦然道:“让他们查呗,我跟她们又不涉及私情,我就不信,没有的事他们敢编造证据,办我一个荒唐好色,品行不端。上一个这么干的人,正在都察院关着呢。” 艾曼纽贝儿听了便微微侧了脸儿,嗔怪地乜视着杨沅。 自从有过雨露灌溉,原本就美若天使的贝儿一颦一笑便更具风情了。 此时薄嗔带怨的样子尤其可爱。 杨沅见了不禁失笑,在她翘臀上轻轻拍了一记,道:“这么看我做什么?行啦,我知道啦,她们和我没关系,你有,呵呵。” 贝儿傲娇地轻哼了一声,算他识相,这个没良心的小冤家。 杨沅笑着环住她的小蛮腰,感受着由那里向下宕开的惊人曲线,柔声道:“你我也有多日未聚了,今晚就不要走了。” 贝儿听了不禁俏脸一红,她有些忸怩地挣了挣身子,轻嗔声道:“你呀,色胆包天的坏东西,人家正等着抓你把柄呢,你还敢留我住下? 你还是快想个办法出来吧,人家要是用这事攻讦你可怎生是好?” 杨沅在她的丰臀上又拍了一记,那手感,他喜欢。 杨沅笑道:“这事儿,你就不用你操心了,我知道了,就有办法应对。 你先去东院歇息吧,我今晚要会一会东洋女剑客和西洋女骑士,做一个东方不败、西方也不败。” 贝儿听了,一双湛蓝色的眸子,便水润润的仿佛要漾出泉水来: “二郎恁也吹牛,我西洋女骑士,从不言败。” “是,你西洋女骑士从不言败,败了也不言败,全身上下,只有嘴巴够硬。恰巧那位东洋女剑客也是如此,你们两个倒是可以做一对好姊妹。” 一番说笑,哄走了贝儿之后,杨沅仔细思索了一下,贝儿担心的,还真是个问题。 杨沅便唤来一个侍卫,对他秘密地嘱咐了一番。 那侍卫听罢,马上转身离去。 当临安夜市的第二通鼓刚刚敲响的时候,王大少和樊举人就收到了杨沅派人送来的消息。 他二人现如今在临安府做官,樊举人是关中人氏,王大少是龙山的。 为了每日上衙方便,他们就在临安府衙附近物色了一处宅子,二人合租于此。 杨沅要二人明日到了衙门之后,伺机帮他修改一点东西。 纳妾,是需要在官媒那里登记,并且把妾室登记在纳妾人的户籍上的。 杨沅要他二人伺机把贝儿的名字给补添上去,而且日期提前半年左右。 之前杨沅让丹娘用美人计引完颜屈行入坑的时候,利用的就是大宋的礼法。 大宋礼法对于士人的要求,既严苛又宽松。 纵情酒色,留连欢场,那是士子风流,不会有人利用这一点做你的文章。 但是,如果对方是良家,那你就是愈越了礼法的严重行为,如果是官,这就是“德行”的重大问题。 杨沅虽然还不清楚调查拈花小筑的人已经查到了些什么,但是不能不防患于未然。 此时,吕柱维吕学士已经把樊实、邓大娘夫妇和他们的儿子樊冬接进了临安城。 叶荃叶学士带着湖州方老太爷以及护送方老太爷的方虎、方蛟也在返回临安的路上了。 丹娘的弟弟樊冬依旧嗜赌如命,在欠债不还后,被追债人打断了双腿。 吕学士好心给他弄了个木轮车。 一家三口想到可以重新攀上丹娘,让她继续做樊氏一家人的供血包,只激动的热泪盈眶。 世上还是好人多啊,有了仗义直言、主持公道的吕学士,这一次,他们再也不会被灰溜溜地赶回乡下去了。 第614章 早安,这个不安分的早晨 朝阳初升,远远的有公鸡的啼喔声传来。 “洛氏医馆”后院内,贴墙一排竹影婆娑。 花草间,身着道服的洛承安正在打着“五禽戏”。 他时而如虎扑,时而如鹿跳,动作忽疾忽缓,吐纳随之深浅,刚柔之间、动静之中,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流畅感。 颜青羽穿着一身短打,打个哈欠,掀开门帘儿,从侧厢房里走了出来。 “老师。” 颜青羽向洛承安行了个礼,快步走到他身边,同步做了一个“熊晃”的动作,然后便一起打起了拳。 “如何?” 洛承安一边动作,一边淡淡地问了一句。 颜青羽和他做着同样的动作,低声道:“小侄昨夜观察了一晚,确实有人在监视我们。” 洛承安不再说话了,待他做到“鸟伸”动作的时候,颜青羽按捺不住,道:“洛叔,你说……会是谁在盯着咱们?” “不管是谁……” 洛承安一边继续练拳,一边道:“我们的身份,只怕是已经引起有心人的怀疑了,尽快撤离吧。” 颜青羽不甘心地道:“那杨沅……” 洛承安缓缓收拳,沉声道:“拿他一次,不论成功与否,我们马上走!” 说罢,洛承安就往正房中走去,院中只剩下颜青羽一人,正做出一个“鹿抵”的动作。 …… 清晨,侯府东院儿,是最先沐浴到阳光的所在。 室中一片静谧,静谧中却又有一种异常绮靡的氛围。 妆台上首饰凌乱,只剩半瓶的玫瑰花精油儿敞开着盖子,淡香流逸。 这玩意儿在大宋还是稀罕货,但是和大食有着诸多生意往来的杨家自然是有的。 圣玫瑰女骑士俯伏在榻上。 晨曦透过窗纱,照在她粉光致致的肌肤上,雪团晕霞。 就像那玫瑰花精油一样,呈现出有光泽的淡黄色。 东洋的女剑圣败的似乎比她更惨,纤细的小蛮腰,羊脂玉般柔润的脊背上,圆润修长的大腿上,都有淡红的指痕…… 不过,东洋西洋合璧,也不知是不是都不想丢了自己的颜面,她们昨夜里使尽浑身解数,两个人当成六个人用,和杨沅算是斗了个两败俱伤。 至少,一直习惯于早起练功的杨沅,今儿早上就懒得爬起来。 “障子门”轻轻拉开了,一身素衣的多子端着净盆走进来。 只朝榻上看了一眼,她的脸就像朝霞一样灿烂起来。 天知道昨夜那一番惊心动魄,带给她多么大的冲击。 多子把水盆放下,毕恭毕敬地在榻前跪坐下来,俯首轻声道:“婢子侍候老爷更衣。” 杨沅已经醒了,抬眼看看,藤原姬香和艾曼纽贝儿软瘫在榻上,眼皮都不睁,便轻轻一笑,下了榻。 他知道这个多子是姬香带来的侍女,能让姬香从东洋带来,应该也是她的心腹吧。 昨夜,姬香不只一次唤她进来侍候,时而端盆水来,时而递个毛巾,时而续个熏香…… 该看的不该看的,她什么都看到了,杨沅在她面前,自然也没有必要再忸怩作态。 杨沅大大方方地站到了她的面前,多子一抬头,入目所及,便是一个莫大的冲击,脸儿登时红的厉害。 她低着头,轻轻投湿了毛巾,微微颤抖地伸出去,双眼飘忽的不知该往哪儿看。 杨沅低下头,见她也低着头,秀项都变成了粉色,不禁有些好笑。 看起来还是个雏儿?这般羞涩么? 多子慌乱不堪地给杨沅清洁着,忽然便又想起了姬香对她的羞辱。 真是没用啊多子,你原来怎么打算的来着,这大好的机会,你慌什么。 你要复仇,你要镇压姬香那个小贱人,眼前这位大人,就是你唯一的机会啊! 多子咬了咬牙,忽然仰起脸儿,雾濛濛的一双鹿眼,透着别样的妩媚。 “早安吆,大人。” 她稍稍带着异域风情的问候,同样透着别样的妩媚。 杨沅刚要回话,多子红着脸,忽地往前一凑,小狗似的嗅了嗅,然后…… 咝~ “早~早安,多子。” …… 公鸡啼喔声中,吕学士和吏部随行的几个公员,就把樊实和邓大娘还有坐在轮椅上的樊冬唤到了面前。 一家人还没睡醒,是被吏部公员给叫起来的。 看着他们萎靡不振的样子,吕柱维眼中毫不掩饰地露出一抹轻鄙的厌恶。 昨天抵达临安的时间太晚,所以吕学士就带着他们临时住进了客栈。 要攻讦杨沅,方氏族人那边的作用才更大,至于樊家这一窝子禽兽,杀伤力并不大,只能用来恶心人。 因为他们与杨沅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纠纷可以攻击利用,他们顶多是和杨沅的一个妾室有牵连。 但,让杨沅那个妾室难堪,在杨沅府前吵闹,就足以落了杨沅的面子,叫杨沅疲于应付,这样都察院那边又有肖鸿基掣肘,这案子就可以往后拖。 拖的时间越长,变数就越多。 “听着,你们女儿的住址,老夫已经给你们了。她现在可不得了,经营着临安七八处大酒楼,日进斗金。 她还是成都侯的爱妾,那可是一位侯爷,只要你们吵的他不耐烦了,为了息事宁人,指缝里随便露点好处给你们,你家就八辈子享用不尽。” 樊氏一家三口登时露出贪婪的神色。 吕学士看看樊冬,道:“别说你只是断了双腿,有了那么多钱,就算你双手双脚都断了,一样可以妻妾成群。” “娘……”樊冬立即拉住邓大娘的衣袖,渴求地叫道。 邓大娘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冬儿,你放心,为了你这一辈子,为了咱樊家传宗接代,香火不断,娘一定给你讨要的钱来。 起码一座临安城的大宅子、几百上千亩的田地,再加上至少三座大酒楼。 我是她娘,她敢不给,我就吊死在她家大门上,我让全天下人,用唾沫星子都淹死她!” 吕学士向吏部的人递个眼色,那吏部公员便上前道:“行啦,客栈我们已经退了,你们这就去吧。 你们放心,我们会暗中盯着的,他们杨家要是敢殴打你们,我们会替你们撑腰做主的。” 樊实一家三口感激涕零,连连道谢。 吕柱维摆摆手,转身就走。 樊实急忙上前一步,讪然道:“大官人,我……我们还没吃饭呢。” “废物,你们不会到杨家去吃饭吗?她当女儿的,难道敢让自己爹娘活活饿死?” 那吏员丢下一句话,就跟上吕学士,一行人匆匆离开了。 …… 一大早,临安府户曹参军方楷承到了自己的签押房, 下属小吏沏茶来时,方楷承还与他说笑了几句。 方参军是个老户曹了,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干了很多年,与同僚的关系一向不错。 “老方,早啊!”樊江和王烨然跟哼哈二将似的晃了进来。 “哎哟,你两位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快请坐,请坐,来人,上茶。” 方参军一见,连忙起身相迎。 这两位可不得了,跟刘通判直接对着干过的人物,也被刘通判修理过。 结果他们俩现在还是好好儿的,刘通判却已进去了,对这么两位人物,方参军有些忌惮。 “老方啊,今儿晚上没什么事吧,我找几个朋友,咱们一块儿去喝喝茶?” 王大少掩着口,小声地道:“后市街春茗花茶坊,到了几品新茶,很有滋味喔,呐,点茶钱、干茶钱,王某包了。” 无事献殷勤,老方可不敢轻易答应,人家这新茶,是那么好吃的? 方楷承打个哈哈,举杯示意了一下。 他这口茶容易喝,人家请的那口茶,只怕就得付出点什么了,还不知人家想要什么,他不敢轻率答应。 方楷承笑吟吟地道:“今晚啊?还不知案头上的事情能否忙的完,您二位也知道,现如今三厅缺了一厅,府尹亲自抓着许多事情,要是出了什么纰漏,直接被府尹训斥,那就不好了。下午我再定一下吧。” 说着,方楷承便翘起二郎腿,低头呷了口茶,主打一个“敌不动,我不动。” 王大少道:“成,那我等你信儿,先走了哈。” 王大少喝一口茶,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樊江却留下来,等王烨然出去,对方参军道:“老方,我有点事想拜托你。” 方楷承就知道有事,却不知道事情的轻重,所以刚才也不敢答应什么。 如今听樊江一说,他便笑道:“嗨,大家同衙为官,本应相互照应,却不知……樊老弟你有什么事? 你也知道,我户曹没多大权柄,太难为人的事,可就不要提了。” 大宋的府县衙门里,户曹的权柄还真的不重。 他们管理的东西比较简单。 宋朝的户籍已不再如唐朝时候一样区分为“良民”与“贱民”,而是按照住所区域,划分为“坊郭户”和“乡村户”。 又根据居民有无不动产,划分分“主户”和“客户”,再按家庭财产多寡,将主户划分为等有不同的户。 这主要是为了缴税,不按人头收税了,而是按各户财产多少为标准。 上等户纳税多,下等户纳税少,客户由于没有田产,则不用缴纳田税。 由于宋朝实行募兵制,国民也不需要义务服兵役,只剩下差役。 从前的徭役是按人头摊派,宋朝则出现了以钱代役的趋势,并且跟户等挂钩,即富户要承担更重的服役义务。 再加上户籍三年一调,人口流动不做限制,在一个地方移居一年以上就可以获得当地户口,哪怕这地儿是临安。 当然,如果是参加科举,搞移民高考,那还是要严查户籍流动的,这是为了给举子们一个考试的公平机会。 如此种种,使得宋朝时候,户籍对于老百姓的人身束缚正在大幅减弱。因此户曹的权力也就变得极小了。 很多时候,它只负有登记、变更和统计功能,服务于其他司署,权柄确实极小。 这也是方楷承不敢轻易许诺什么的原因,底气不足啊。 樊江哈哈一笑,道:“不是什么大事。我有一位朋友,纳了一房妾,因为一些缘故,没有及时登记。 可是现在有人要追究起来,我这朋友有些为难啊,所以呢,就想补录一下,你看……” 原来如此。 方参军松了口气,这事便不是什么大事了。 不就是纳了一房妾,当时没有到衙门登记,现在要补录一下吗? 呵呵,怕是哪位官绅在外边撩扯了女人,好事成就了,却还没给人家一个名份。 现在被人家家里头追究起来了,才想着补救,造成一个既定事实吧? 方楷承不放心地道:“樊老弟,你确定人家是两情相悦,彼此同意的吧?” 樊江没把男女双方领来让他亲自问询,他还是有点含糊,怕出岔子。 樊江道:“那是自然,樊某会拿自家前程开玩笑吗?” 方楷承听了便放下了心事。 不要说他这个年代了,就算到了后世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男女双方都不到场,只要这操办人有点身份,都能直接给男女双方开出结婚证来。 方参军也是怕人家女子并不同意,那樊江此举可就有点“巧取豪夺”了。 不过,樊江也真犯不着搭上仕途,冒这么大风险。 方参军便松了口气,佯怪道:“原来如此,就这么点小事儿,你说你和王老弟还用得着请茶么?打声招呼不就行了。” 樊江笑道:“我与他只是恰巧同来,他请你方兄吃茶,可与此事无关。” 方楷承也不说破,笑道:“你那朋友和他要纳的妾是哪一厢哪一坊的,我叫人取簿册来。少康,司少康,进来一下。” 方参军把一位书办唤了进来,樊江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张,递过去道:“双方名姓俱在其上了,麻烦了。” 司书办也认得攀江,忙双手接过,客气地道:“樊主事客气,卑职这就去取来。” 不消片刻,司书办就把两本簿册取了来,神情略显古怪。 因为,他刚刚接了纸条出去,发现那男方竟然是杨沅! 杨沅杨侯爷啊,临安府第一扫把星,从府尹到通判,被他糟蹋多少人了。 不过,他没敢多嘴。 人家樊江和本司老爷显然都知道这事儿,都认可了这么办的,他多什么嘴? 方参军主管临安府户曹,却不做这些具体细务,当下只是笑吟吟地一扬下巴,吩咐道:“喏,帮咱们樊主事办一下。” “诶诶!”司书办引着樊江到了一旁书案前,按照樊江的指点,把艾曼纽贝儿落到了杨沅的户籍上。 贝儿等一批蕃女当初被解救回来,已经没有可能再远涉重洋回到故乡,当时朝廷开恩,认可了她们的大宋国籍。 临安府当时给她们办的是“客户”(无产),且为“浮客”(临漂一族)。 在临安居住满一年以后,她就正式入了临安户籍了。 而且,她这户本上就她一个人,没有父母长辈。 杨沅那边也是,所以这过户登记,也不需要双方长辈认可画押。 不消一会儿功夫,司书办就给登记好了,日期也按樊江说的给提前了大概半年。 “参军,登记好了。” “嗯……” 方参军取过印钤,“铿”地一声加盖了印鉴,目光忽然扫到“杨沅”两字,浑身的汗毛刷地一下就竖了起来。 片刻之后,方参军眼神儿飘忽了一下,艰难地从那个名字上挪开把目光,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似的,把簿册迅速一合,递给司书办,淡笑道:“放回去吧。” “哦,对了。” 在司少康转身要去收储簿册的时候,方参军又唤住了他,笑吟吟地道:“今晚放了衙不要走,陪本官去赴个约,吃个茶。” …… “老爷,您该上衙了。” “唔……唔?” 都察院副都御史肖鸿基正在昏睡,忽然被侍妾唤醒了。 他本是漳州知府,任满后迁任都察院,还没在临安购置自己的房产,这是住的是朝廷分配的官舍。 分配给他的官舍不算太大,因此家人就没迁来临安,现在身边只有一个侍妾侍候着。 听了那侍妾的话,肖鸿基就想起身,却只觉浑身酸软,骨头缝生痛,脑袋昏昏沉沉的。 侍妾见状,摸了把他的额头,惊呼道:“呀,老爷,您额头好烫。奴家得赶紧给您找个医士来看看。” 不行,我得上衙,我今天还安排了一天的讯问呢,我若不去…… 肖鸿基迷迷糊糊地想着,就昏睡了过去。 那侍妾吓的不行,赶紧喊来丫鬟,端进水来,她亲手投湿了毛巾搭在肖鸿基额头。 然后她便让老家人立刻去请医士回来给老爷看病。 肖鸿基这些天为了和萧毅然、卢承泽他们争抢吏部的几个关键涉案官员,只好从早到晚不停地开庭讯问。 而他身为副都御史,手头又有大量其他御史呈报的事务审阅、批示、处理。 他把升衙时间全拿去问案了,就只好加班加点处理这些积压的公务,结果…… “勤于公事”的肖副宪,拼体格怎么可能拼得过萧毅然、卢承泽等人? 而且人家还是轮番上阵,负责的事务还没有他多。 老肖…… 累垮了。 病来如山倒,老肖这一倒,一时之间就爬不起来了。 萧毅然等人还拉着架子等着跟他抢人呢,却发现肖鸿基没来上衙。 很快他们就知道,肖副宪病倒了。 萧毅然大喜,马上就把自己要审的几个涉案官员提了过去。 这一来,又变成卢承泽和萧毅然抢人了。 卢承泽闲极无聊,回想了一下杨沅处理事情时一贯不走寻常路的作法,忽然灵机一动。 《杨沅智断藏尸案》里,我卢探花可是他杨青天的第一智囊啊! 我岂能如萧大棒槌一样循规蹈矩一事无成? 或者,我也可以用点计谋? ps:大家报的龙套名已经被我用没了,书评区置顶的龙套楼里,还请大家继续踊跃报名。 是升官发财娇妻美妾,还是江湖亡命颠沛流离,就看你取的名字好听与否了。 还是老规矩,太奇葩的谐音梗的太现代的等等不要。 第615章 祸水东引 都察院西跨院里,被拘押的吏部官员们压力都很大。 每天都有人讯问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讯问,从不同的案情入手,搞得他们心力交瘁。 尤其是左选郎中李建武,之前就有关于他的案件被人举告到都察院,肖鸿基主动向他示好,给予了关照,事情眼看就要平息,邱舜泉出事,又把他咬了出来。 肖鸿基为了避免萧毅然等人对李建武的轮番询问,只能重启对他的调查。 虽然肖鸿基的目的是为了把李建武拖在自己身边,是为了庇护他,但这个审理过程可不只有肖鸿基一个人,所以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 而为了应付这个样子,李建武业已精疲力尽了。 最关键的是,作为他的直接下属,邱舜泉的举告有理有据,这是他无法辩驳的。 李建武拖延的目的,一是避免暴露自己其他的问题,从而减轻自己的罪责,另一方面也是想拖到吏部的反击彻底展开。 一早起来,李建武食不知味地用过早餐,便等着今日的提审。 他知道,今天一早,肖鸿基就会把他提过去,利用对他的审讯,来摆脱萧毅然、卢承泽等人对他的纠缠。 可是今天等了许久,明显已经逾时了,却还不见有人来提讯他,李建武心中不禁犯起了核计。 忽然,李建武听到门外有人经过说话的声音。 初时李建武还有些漫不经心,直到听到这么一句:“文经历,肖鸿基的签押房搜过了么?” 李建武激灵一下,立即竖起了耳朵。 “什么?没搜?不不不,他家要搜,他的签押房更要搜。他是我都察院副宪,如果他不出事,谁敢搜他的签押房?说不定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就放在那里。” 接着就听经历司的文天答应道:“好,我马上亲自带人去搜。” 卢承泽又道:“隗司狱,他的羁押之处要和其他人关远一些,不要叫他们有互通声息的机会。” “卢御史放心,卑职把他的羁押之处放在甲历库旁边,那儿偏僻,屋舍也大些,毕竟是咱们本衙的人,不好苛待,显得不近人情。” “不错不错,还是你想的周到……” 几个人的声音渐去渐远,李建武的脑筋立即转动了起来,谁?要把谁关押在那儿?肖鸿基?难道……肖鸿基事发了? 李建武不是没有想过,门外这番话会不会是对方有意“钓鱼”,但是他的常识告诉他,这不可能。 如果肖鸿基没出事,那他就是都察院的三把手,谁会拿自己衙门的三把手当鱼饵?给他编排罪名? 李建武天天被各个御史轮流提审,对于卢承泽、文天、隗顺等人的声音都很熟悉。 就算有人胆大包天,敢拿自己衙门的上司作饵,不可能是几个人合谋作戏,那要守秘就太难了,一旦被上司知道,还有好果子吃? 刚才门外这三个人,就相当于检察官加办公室主任加法警队长,哪有这么三个人凑在一起编排自己顶头上司的? 还有就是,昨儿晚上被送回羁押房之前,肖鸿基就说过,今天一早还要审他。 如果肖鸿基没有出事,为何今天直到现在还没提审他? …… 樊实、樊冬父子和邓大娘连早饭都没吃,就风风火火地直奔仁美坊。 那位官人说的对,咱们去杨家吃早餐。 一进仁美坊,还没找到侯爵府呢,邓大娘就扯开嗓门号啕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骂,一路询问杨沅的府邸所在。 这仁美坊里住的都是权贵人家,难得碰上这样的稀罕事儿,于是一幢幢大宅都闻声开了门户。 各家的主人自然是不方便上街看热闹的,但打发个仆从下人出来探听动静就很正常。 仁美坊这等达官贵人的聚居区,就相当于临安的高档住宅区,仁美坊的坊正自然也不是一般人。 他叫李有才,做事老练,在官府里也是有后台有背景的。 樊家三口进了仁美坊一哭一闹,李有才就领着几个坊丁跟在了后面。 慢慢的,从邓大娘的哭骂声中,李有才弄清楚了他们此来的目的,便马上打发一个坊丁,飞也似地跑去杨府报讯去了。 邓大娘一路哭嚎着道:“她丧天良啊,我一家三口吃了上顿没下顿,饥寒交迫,生计无着,我那亲生的闺女却只管享她的清福,对自己的亲生爹娘不闻不问啊。” 走到“三元及第”的状元牌坊下,邓大娘顺手擤了把鼻涕,往石柱基座上一抹,继续哭嚎着道:“她那亲弟弟给人扛活时摔断了双腿,无钱医治,她也不管,生生就变成了残废呀嗨嗨嗨嗝儿……” 李有才突然神色一正,大步走上前去,拦到了邓大娘面前,面沉似水。 推着樊冬的樊实一愣,一瞧人家那举止作态,似乎比他见过的县太爷还要威风些,便有些怯了。 他低声下气地道:“这……这位老爷,您拦住我们一家人做甚?” 李有才往那石牌坊处一指,森然道:“大胆刁民,你们可知这是什么?” 樊实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试探地问道:“牌坊?” 李有才冷冷一笑,道:“什么牌坊?” 樊实茫然道:“小人不知,还请老爷赐教。” “这是御赐的牌坊!” 邓大娘一听,把她老头子往后一扯,双手叉腰,撒泼道:“什么狗屁的玉牌坊,你当老娘没有见过玉吗?这明明就是一块石头!” 四下围观的各宅奴仆下人立即发出一阵轰堂大笑,比起这没见识的乡下人,他们忽然就觉得自己见多识广了呢。 马上就有人笑着给他们科普起来:“老虔婆,人家李坊正说的是御赐,不是玉制。知道什么叫御赐吗?那是官家赐建的牌坊,是朝廷给立的。” 李有才厉声道:“御赐的牌坊,你这老虔婆竟敢在上面擦鼻涕?” 邓大娘一听,脸刷地一下就白了,讷讷地道:“老……老身不知道啊,老身不认识字。” 樊实忙赔笑道:“这位老爷,不知者不罪,不知者不罪啊。” 李有才冷笑道:“不知者不罪,那还要官府做什么?罢了,念你们无知,又是初犯,本坊正也不为己甚,就不把你们送官究办了,但这牌坊,你们得给我擦洗干净,擦干净了,用净水至少冲上七遍。” 李有才一呶嘴儿,就有坊丁去取了扫帚、抹布、水桶、梯子,往他们一家三口身前一放。 李有才双手一背,淡然吩咐道:“看着他们,什么时候打扫干净了,什么时候放他们走人。” 说罢,李有才便扬长而去。 如今给樊氏一家三口派了活儿,想必杨府就有时间思量对策了。 不过……,一想这一家三口的身份,李坊正便摇了摇头。 清官难断家务事呀,这事儿不管谁来办,都叫人头痛,难呐! 石牌坊下,樊实和邓氏傻了眼。 邓氏只是在石基座上抹了一把鼻涕而已,可是看这架势,人家是要他们爬着梯子上去,把整座石牌坊都清洗一……七遍? 两公母扭头看了看,几个坊丁抱着胳膊,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吓得他们瑟缩了一下,也不敢争辩,只好不情不愿地抬起梯子,走到石牌坊下。 坐在轮椅上的樊冬,便孤零零地晒在了烈日下。 …… 杨府东院儿,艾曼纽贝儿和藤原姬香贪睡了许久,这才醒了。 看到姬香,想起昨夜二人一起的癫狂,贝儿便有些羞窘。 姬香倒是毫不在意,她不但有过太多和花音、小奈并肩作战的经历,而且这位大姑娘以前的癖好可不怎么正经。 昨儿夜里倒戈,帮着杨沅整治贝儿时,她就没少揩人家贝儿姑娘的油。 见贝儿害羞,姬香愈发放肆起来,在她丰臀上便狠狠拍了一巴掌,哈哈大笑。 “你我都是女人,忸忸怩怩的做什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笑闹了一阵,姬香便扭过脸儿,冲着外边就没好气地喝道:“没听见我们都起了吗?快进来侍候我们更衣。” 多子端了一盆清水,迈着小碎步进来,姬香便又瞪眼道:“没眼力见的东西,非得支一支动一动!” 贝儿见了不忍心,柔声道:“姬香啊,不要这么凶,我看人家很温驯的。” 姬香道:“你不懂,有的人天生犯贱,你要是给她点好脸色,她就要上天了。” 多子也不言语,只在心中冷笑。 臭丫头,你就嚣张吧! 我今天可都上口了,还是当着你的面偷的家! 等我讨得了杨沅大人的欢心,看我怎么整治你这个小婊咂! 贝儿也不知道这对“主仆”的关系为何如此古怪,不过姬香似乎也就是嘴巴厉害一些,对这个温婉漂亮的小女仆呼来喝去的,以使唤她为乐,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穿戴整齐,见天光早已大亮,贝儿便有些难为情。 虽说是二郎留宿她的,可一觉睡到现在,去向鹿溪请辞时,难免羞涩。 贝儿便拉上姬香遮羞,道:“姬香啊,我要向鹿溪夫人告辞了,你陪我去吧,我……对杨府的路不熟。” 姬香大咧咧地道:“成,我陪你去,你不用太在意的,鹿溪性情温柔,脾气好的很,不会怪你的。” 两人从东院出来,到了正房,就见管事领着一个坊丁,正站在鹿溪身前,对她说着什么。 待那坊丁由管事陪着出去,姬香才一拉贝儿,让她上前告辞。 贝儿还没开口,鹿溪已然吩咐小阿它:“阿它,去请丹娘夫人来,我有话问她。” 贝儿本是要请辞的,见鹿溪脸色凝重,不禁关切地问道:“夫人,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鹿溪叹了口气,就把丹娘与家人之间的恩怨,对贝儿和姬香简单介绍了一番。 虽然鹿溪说的非常简单,没有什么渲染性的描绘,还是让贝儿和姬香听的义愤填膺。 不一会儿,丹娘便由青棠扶着,匆匆赶来,一见鹿溪,丹娘的眼泪便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本以为自幼纠缠的噩梦早就结束了,却不想时至今日,噩梦再度来临。 这件事麻烦之处就在于,她的的确确是樊实和邓大娘的亲生女儿。 哪怕那对父母再如何没有父母的样子,她也无法从道义上和他们彻底切割。 哪怕是剔骨割肉,实际上也不能切断这层关系。 之前杨沅是平头百姓的身份,有了那份卖妾书,又有临安县的人出面恫吓,樊家讨不好什么好处,也就只好灰溜溜地还乡了。 可现在杨沅爵至侯爷,官至佥宪,又是一位状元,身份、地位、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哪怕樊氏一家人有千般的错,若她袖手不理,那都会能给杨沅的声誉带来巨大影响。 这就是礼法中完全不讲道理的一个地方,礼,大于理。 然而,一旦为了声誉,被迫接受他们的敲榨,以樊家人的品性,丹娘太清楚了,他们一定会贪得无厌,没完没了。 “姐姐,都是丹娘的错,让杨门蒙羞了。” 丹娘垂泪道:“丹娘是他们生的,这一点辩驳不得,有了这层关系,无论怎么做,都会给有心人找到抹黑二郎的借口。现在别无他法,只有……” 丹娘一抹眼泪,毅然道:“鹿溪姐姐,你逐我出门吧,若我和杨家再无干系,他们就无法利用丹娘来中伤二郎了。” 丹娘的目光毅然中带着一抹疯狂,她不只是要离开杨家,她想和那一家三口同归于尽。 既然这礼法让她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这么一家子烂人,就凭一个血缘把她捆缚的死死的,那她就去死。 “胡说八道。这分明是有人怂恿他们来,想要借口毁谤二哥,无论你怎么做,他们都不会放过二哥的。 这时逐你出门,人家诚心想恶心咱,也一样有借口。你和樊家的血缘关系是割不断的,难道你离开杨家,你和二郎的关系就能割断了?你还怀着他的孩子呢,赶你出门,你让天下人怎么看他?” 鹿溪教训似地说了她几句,看她大恸的样子又很心疼,便轻轻揽住她,柔声道:“你正怀着身孕,切勿悲切。你是杨家的人,杨家自然该为你担当一切。我请你来,只是想当面问你一句,丹娘,你和樊家,可已彻底划清了界限,再不受他们羁绊?” “是!我对他们早已忍无可忍了,那狗屁的礼法,再不能拘束我。只是,它拘束不了我,却能拘束悠悠众生之口啊,我可以不在乎,但二郎他……” 鹿溪打断她的话道:“那就成了,青棠,你扶丹娘姐姐回去,好生照顾着。” 鹿溪紧了紧丹娘的手,道:“你只管安心养胎,这件事我来处理,去吧。” 鹿溪向阿它示意了一下,青棠和阿它便双双上前,硬将丹娘扶了回去。 鹿溪咬了咬唇,沉声吩咐道:“牌坊之内就是我杨府地界,杨府地界之上不许他樊家人靠近,派人去看着,他们但凡敢踏进一步,就给我打出去!” 鹿溪虽然对樊家的人恨的要死,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而且,把人家无情地打将出去,也是必然要招来中伤和唾骂的。 就算没有有心人推波助澜,这世间也会有很多人无视樊家人对丹娘做下的恶,而去一味追求礼法上的“完美”。 但是,她和二哥必须把丹娘保护起来。 那些人要骂,就让他们去骂好了,又不少块肉。 她就不信,樊氏一家三口可以经年累月地守在那里唾骂。 况且,只许你来恶心人,我还不能还手了? 鹿溪可是个生于市井间的丫头,不是一朵圣母心的小白莲。 她招手唤过一个家人,低声吩咐道:“你去左一北厢,到厢公所里找一个叫薛良的人……” 鹿溪低声嘱咐一番,那家人便领命而去。 现在他们面临的局面,有点像斗兽棋里的老鼠吃大象。 樊家那三个无赖对上杨家,就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而且,怂恿他们来杨家搅和的人,只怕就在暗中盯着,等着杨家忍无可忍,出手即犯错。 所以,无论如何,杨家不能动。 但是杨家奈何不了他们,厢公所里的小吏,却有的是办法整治这种市井小人。 薛良是鸭哥的舅舅,现在在厢公所里做“所由”,和他打声招呼,薛所由自有办法整治他们。 鹿溪倒要看看,究竟谁能耗得过谁。 艾曼纽贝儿站在一旁,也是既气愤又无奈。 礼法的形成,让人类拥有了不同于野兽的行为准则。 可是一些过度强调某些原则的礼法,却又变成了套在人身上的枷锁,就会有无辜者,成为礼法的牺牲品。 礼教,不是东方独有的。 在贝儿的家乡,他们所信仰的宗教一样灌输着相同的理念。 “人若有顽梗悖逆的儿子,不听从父母的话……,众人就要用石头将他打死。这样就把那邪恶从你们之间除去。” “咒骂父亲的,必要把他治死。” “凡咒骂父母的,总要治死他,他咒骂了父母,他的罪要归到他身上。” 在他们的教义中,也是认为孩子必须具有对父母的绝对服从的义务,不服从就是恶行。 这是他们那边灌输的理念,这种礼法同样束缚着贝儿的思想,让她想不出挣脱的办法。 但,姬香看着她们既气愤又无奈的样子,却很不理解。 杨沅那家伙连宰执、六部这一级别的高官,都能顶撞个人仰马翻,为什么会受制于这样三个不入流的泼皮无赖呢。 他们是丹娘的亲生父母?那又怎样! 东瀛人从汉人这里学去了“忠、勇、义、礼”并奉为圭臬,可是那个“孝”字,他们却没有学去。 他们甚至连弑父的人都能包容。 有的武士想自杀时,都可以让自己的儿子当“介错人”,儿子也欣然接受。 既然丹娘都说了,已经和那三个混账彻底划清了界限,那宰了他们不就没事了? 姬香想到就做,立即赶回了东院。 花音和小奈白天是要回到东院休息的,此时两人正享用早餐。 姬香风风火火地赶回去,一巴掌就拍在了花音的肩膀上:“嘿!来活了,你俩帮我弄死几个人呗?” …… 杨沅说先查郑公虔就真的先查郑公虔。 郑公虔在被羁押于都察院的第二天早上,就被发现自缢了。 这反倒成了他第一个被追查的对象。 杨沅的针锋相对,有效阻止了对方继续利用有人自尽大作文章。 因为郑家人要么忙着转移财产,要么被都察院提去讯问了,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哭丧队伍。 “苦主”都不出现了,背后推波助澜的人总不能自己赤膊上阵吧? 杨沅集中全力这么一查,再加上“敲山震虎”的手段让郑家人露出了马脚,终于抓到了郑公虔的确凿罪状。 郑公虔、邱舜泉、李建武……,这条线算是串连起来了。 郑公虔已死,邱舜泉已招,那下一个主攻对象就是李建武。 都察院现在是“全面开花”,杨沅却是“一点突破”。 所以,看到萧毅然呈到案上的从郑家搜罗来的证据,杨沅马上决定,立刻提审李建武。 不过…… 杨沅皱了皱眉,问道:“肖副宪还在审他吗?” “没有,肖副宪积劳成疾,病了。今儿就没来上衙。”萧毅然一脸沉痛地回答。 杨沅瞟了他一眼,忽然觉得一脸忠厚的萧榜眼也是个腹黑的货。 “好,那么提李建武来,今天咱们就争取把他拿下!” 杨沅拍了拍那摞卷宗:“证据确凿,我看他还如何抵赖。他只要招了一件致命的罪状,其他的罪于他而言,也就没有保密的必要了。” 不能用刑,还不能疲劳轰炸吗?这么多天下来,李建武也该到了崩溃的边缘了吧? 杨沅想着,便招手唤过刘大壮:“大壮啊,今儿晚上我可能要‘夜值’,要是到了放衙我还在问案,你就回去跟夫人说一声。” 李建武被人从羁押他的房间里带出来时,假意活动着手脚,偷偷往甲历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间原本充作司狱官临时休憩的房间,此时门外也站了人看守,而且比起他们这些人门前还多安排了两个人。 李建武心中立时一沉,肖鸿基果真出事了! 李建武脸上不禁掠过一丝厉色。 既然肖鸿基对我已经没用了,那我就来一个祸水东引。 我吏部乱了,你们都察院也得乱一乱。 李建武被带到右佥大堂,杨沅把调查郑公虔犯案证据时,所查到了李建武的罪证罗列一番,沉声问道:“李建武,对此你有何辩解?” 李建武避而不答,却昂然说道:“李某要当堂举告!” “举告何人?” “都察院副都御史,肖鸿基!” 第616章 牌坊下的故事 李建武说出肖鸿基如何包庇他,替他掩饰贪墨罪行时,是带着一种嘲讽的快意的。 你们都察院疯了一般,对我天官衙门毫不留情,那么……我就把你们的人也咬出来。 在吏部,要想帮人运作一个更好的职位,或者把一个待选官安排成实缺官,并不是主官一人就能决定的。 能够顺利运作,需要把这条线上的人,都想办法拉拢过来,成为“同谋”。 李建武以己度人,都察院里既然有人予他方便,那也不可能是肖鸿基一言而决。 他供出一个肖鸿基,肖鸿基就能咬出更多人,都察院将就此陷入内乱。 听到李建武说出肖鸿基的名字,堂上顿时一片肃静,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似乎都听得见。 杨沅怔了怔,一拍惊棠木,喝道:“李建武,构陷大臣,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李建武反唇相讥道:“检举犯官,可是能将功赎罪的。” “你……” “怎么,李某敢说,你们不敢听吗?啊哈哈哈哈……” 李建武忽然捧腹大笑起来。 卢承泽冷笑一声,道:“我们有什么不敢听的。” 他大步走到书记官旁边,道:“你让开!” 卢承泽赶开书记,在他案后坐下,提起笔来,喝道:“你说,我给你记。” “你有种!” 李建武破罐子破摔了,要毁灭那就大家一起毁灭吧! 李建武当即昂然道:“其实,在你们都察院查办邱舜泉案之前,李某就因为另一桩案子,露出过马脚。 不过,你都察院副都御史肖鸿基负责此案,赴我吏部调查期间,却对我这个疑犯十分的优容,给我留出了善后的时间。 我自然要投桃报李……” 李建武说一句,卢承泽便记一句,待他源源本本说完,卢承泽也已一字不漏地记完,把笔一搁,道:“上前来,若所言属实,便签字画押吧。” 李建武冷哼一声,大步走到他的面前,看也不看那笔录,先将拇指往纸上一按,又提笔潇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把笔一扔,嘴角一撇,冷笑连连。 卢承泽立即提起笔录,递到杨沅案上:“佥宪,你看。” 杨沅脸色凝重,看了眼笔录,对卢承泽道:“把他关回去,此事,我得禀报都御史定夺。” 卢承泽点点头,回身喝道:“把李建武且押回去,严加看管。” 李建武也不用人押,仰天大笑而去。 杨沅拿起那份笔录,就从屏风后面溜走了。 不消片刻,在侧厅审问其他犯官的萧毅然便闻讯休庭,急匆匆地赶了来。 萧毅然也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惊吓,一见卢承泽,便兴冲冲地道:“听说李建武咬出了肖副宪?” “噤声!” 卢承泽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一脸严肃地道:“萧兄,你怎么也不稳重了。此事真假,尚不得而知,事关本衙上司体面,不可声张。” “哦哦,对对对!” 萧毅然从善如流,惭愧地道:“还是贤弟遇事沉稳,不慌不躁。” 卢承泽点点头,小声道:“你自去问案,只作不知,有了更确切的消息,我会及时知会你的。” 萧毅然深以为然,转身急急便走。 刚走出两步,他忽然想起“水深则流缓,语迟则人贵”,不能急躁,让卢探花看轻了。 于是他便稳重起来,迈着八字步往侧厅而去,继续开庭。 卢承泽微微一笑,也是扬长而去,深藏功与名。 文天和隗顺都是杨佥宪从别处调来的,显然都是杨佥宪门下。 有些事,是不需要他去表功的,那两个人还能不在杨佥宪面前提起来? 通过他们的口,说出自己的功劳,杨佥宪心中,自己便是够沉稳、能担大事的人。 朱倬看到杨沅递来的笔录,脸色也是一下子沉了下来。 想不到肖洪基也牵涉其中,他思索半晌,让杨沅暂且回去,随后便唤来了右副都御史谈琦。 谈琦看罢李建武的笔录,马上沉下了脸色:“真没想到,肖左宪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总宪,此事一旦张扬出去,于我都察院大大不利啊。 吏部会不会趁机提出,由大理寺接手此案,将我都察院排除在外?” 朱倬道:“谈右宪所说的,正是老夫所担心的。只是,李建武当堂举告,此事是瞒不住的。 如果我们试图拖延处置,那更会陷入被动。” 谈琦目光一闪,道:“总宪,如今之计,唯有顺水推舟,快刀疾斩。” “怎么讲?” “以肖左宪的身份,总宪也是不便拿他的,应该马上请示监国。 只要监国点了头,立即把肖鸿基拿下,作为李建武等人同案之犯讯问,如此…… 大理寺也不好以此为由,从咱们这儿抢人了吧?” “有道理!” 朱倬憬然道:“老夫这就去晋王府。” 当下,朱倬叫人备了车轿,立即赶去晋王府。 谈琦想想,昨天还和自己平起平坐的肖左宪,转眼就要变成阶下囚,不禁摇了摇头:“世事难预……咦?” 他忽然想起他的同年好友杨文靖了。 杨文靖是江陵知府,三年任满,回京述职的。 结果就在他述职当天,杨沅堵在宫门口抓走了一批吏部官员,搞的吏部近乎瘫痪。 他这好友任满如何安排的事儿,便耽搁了下来。 一时间吏部无人理会此事,老杨现在整天住在馆驿里干瞪眼呢。 肖鸿基是完蛋了,这可就空出了一个左宪的位置啊。 我得赶紧把这事儿告诉老友,让他快去活动一下,调来都察院接肖鸿基的位子! 谈琦一拍额头,马上唤人备了车轿,他也急急离开了都察院。 …… 樊实和邓大娘两口子把御赐的“三元及第”的牌坊,擦得锃亮如新。 四柱三门两重檐的石牌坊,这爬上爬下的,耗费的气力和功夫可不小。 而且这时候是七月份,依旧是炎热不堪,烈日肆虐。 樊冬被晒的不行,自己推着小车躲去了阴凉地里。 樊实和邓大娘汗流浃背,精疲力尽。 可那些坊丁,却是坐在阴凉地儿里,一直盯着他们,想偷懒都不能。 杨家那边,又有家仆搬来了几案凉席,瓜果茶水,就在墙根下树荫里铺设下来,款待这些坊丁。 坊丁们这一下盯的更卖力了,但凡看见一点污渍,甚至是像污渍的痕迹,都要他们两公母拿出水磨功夫来细细地擦拭。 到了午后,又饿又累两腿打颤的樊实从梯子上摔了下来,那些坊丁见这一家三口也被消遣的差不多了,这才开恩,说那牌坊“验收合格”了。 如蒙大赦的樊实推起儿子轮椅,一家三口便离开了仁美坊。 因为这等“高档小区”里边没有流动摊贩卖小吃。 三人到了坊外,寻到一处小食店,连茶带饭,狠狠地干了一顿饱的。 他们又去买了三顶竹笠,一人头上扣了一顶,便气势汹汹地杀回了仁美坊。 “退后!” “看到这座石牌坊了吗?过了这座牌坊,便是我杨家地面,闲杂人等,胆敢擅自踏入一步……” 十几个青衣小帽的杨府家丁,人人手执一根齐肩高的哨棒,昂首挺胸站在石牌坊内。 “我是你们侯爷妾室丹……哎哟!” 樊实刚踏过石牌坊一步,一个杨府家丁手中的哨棒就向他的足尖戳来。 幸亏樊实退的快,这一棍戳在了他的草鞋上,把草鞋豁开了一边,敞开了口子。 “我是你们侯爷老丈……” 樊实不死心,又踏进一步,这回一个家丁反应快,一棍就戳在了他的小腿上。 樊实痛呼一声倒在地上,眼见又是一棍戳来,急忙一个“懒驴打滚”,滚到了牌坊外面,那根棍子这才罢手。 樊实痛的眼泪都下来了,忍了半晌,才一瘸一拐地站起来。 眼见如此情形,实在不敢越界,便和邓大娘隔着石牌坊叫骂起来。 他们骂人本就什么污言秽语张口就来,这时又气又恨,更是毫无遮掩,骂的不仅恶毒,而且肮脏无比。 本来一些人家跑过来看热闹,结果那污言秽语连他们这些围观者都听不得了,急急掩耳走避。 有小孩子跑来围观的,更是被家人拎着耳朵急急带走了。 仁美坊属于左一北厢,左一北厢的厢公所里,薛良如今就在此任职。 得了杨家报来的消息,薛良立即就抖擞起来,马上呼朋唤友。 很快,街子、行官、厢典、铺丁,就被他找来一大群人,呼啦啦地往仁美坊赶去。 他那亲外甥陆亚现在掌理着一支庞大的船队,每次出海归来,哪个船员不是赚的盆满钵满? 陆家和薛家不知多少人都得了济,薛良的二儿子、三儿子乃至他这边几个亲戚家的孩子,也都被引荐到船队做事了。 那可是肥差,多少人家打破头都抢不到的位置。 可这一切依赖谁啊? 若不是杨家,哪有他们的好日子过。 现在杨家就这么点小事儿让他帮忙,还有不头拱地的道理? 现在薛良有了钱,平时也没少请厢公所里的同僚吃喝,大家都欠着他人情,自然是一呼百应。 大家都没事先商量,只是在去时路上随意议论几句,就想出了不下十数种整治樊家人的办法。 等他们赶到仁美坊,一听樊家三口骂的那叫一个恶臭不堪,厢典董一行就笑了。 “大家肃静,肃静,我听听,他们都是怎么骂的。” 厢典是负责与诉讼有关的法条援引、解释的。 地方上的轻微刑事案件和民事纠纷,不值当的去县衙打官司的,诸如邻里纠纷、家庭矛盾等等,都是他负责调解、处理的。 “骂詈罪,笞一十。” 董一行刚说完,行官郝正就立即用炭笔记了下来。 “咦?辱骂官员,再笞一十。” 郝正继续记。 “骂人‘绝后’,一十。” “骂人‘不得好死’,一十。” “一十。” “一十……” 古时候,骂人也是犯法的。只不过和现代一样,如果后果不严重,司法官一般不会追究。 就和现代一样,骂街的人很多,但是你骂的这个人如果不是气死了或者自杀了,或者造成比较大的舆论影响,通常不会追究。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犯法。 而古今不同的是,除了造成严重后果的,还有一些情况在古代是会被严厉追究的。 那就是以下犯上,因为冒犯了礼法。 最严重的以下犯上是骂自己的祖父母或父母,只要他们去官府告状,一告一个准,死刑。 次一等的就是辱骂官员,包括低级官员辱骂高级官员,只要追究,都要受笞刑。 这里边也有详细规定,就是“七不骂”,骂了就加重处罚。 比如骂人绝后,骂人不得好死这类恶毒的诅咒,就属于“七不骂”。 邓大娘泼辣,在乡下时骂惯了,而且这些话正是泼妇骂街最喜欢用的骂词。 樊实倒不擅长口舌攻击,可是刚刚被人敲了一棍,怒火中烧,便也学舌一般跟着恶毒咒骂起了自己的女儿。 樊冬现在只能坐在轮椅上,旁的也干不了什么,所以也是抻着脖子,跟斗架的公鸡似的骂个不停。 那污言秽语,听的薛良这样一个出身市井的人都要听不下去了,忍不住皱眉道:“老董,差不多了吧?” 董一行道:“成成成,小郝啊,该笞多少下啊?” “哎呀,你们先打着,我算算哈。” 郝正赶紧嘟嘟囔囔地计算起来。 巡检吴四喜领着几个铺丁,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把樊实一家三口按在地上,正好一人对着石牌坊的一道门。 “当众骂人,辱骂朝廷命官,七不骂桩桩皆犯,当施笞刑,给我打。” 巡检老爷吴四喜大声宣布着,铺丁们便摁手的摁手,摁脚的摁脚,中间有人抡起三尺长的藤条,便呼啸着抽了下去。 “啊~” 惨叫声起,叫骂声自然也就停了。 …… “好乱啊……” 颜承羽托着捣药臼,另一只手拿着捣子,站在屋檐下,一边装模作样的捣药,一边看着热闹。 洛承安从房中走出来,看看那混乱场面。 那些铺丁嫌阳光太晒了,正把樊家三口拖到荫凉地儿里继续用笞刑。 行官郝正大概是算数学的不怎么样,还没算清楚该打多少下。 洛承安微微眯了眯眼睛,沉声道:“青羽,这个机会倒是不错。” 颜青羽目光一动,蓦然看向洛承安。 洛承安没有看他,只是盯着街上的混乱情形,轻声道:“再有不到一个时辰,杨沅就该放衙了,我们可以趁乱动手。” 颜青羽顿时兴奋起来:“我马上去准备。” 洛承安点了点头,颜青羽便快步走进药房。 洛承安最后看了一眼街上的乱象,转身也走了进去。 …… “浙江渡”码头,方虎、方蛟搀着方老太爷上了岸。 “临安,老夫又回来了,呵呵……” 自从上次在临安府和临安县上下两级官员给他来了个一条龙的现场断案,方老爷子逃回湖州,再没敢踏上临安半步。 丹娘最终给他方家折算了股份当成参股,这几年年年拿分红,一年比一年多。 方家最初拿的是一成的干股,在“水云间”酒家和“宋家风味楼”置换股份,并入宋家之后,被稀释成了半成。 可就这半成的分红,也是年年递增,整个方家到了年底,每家都能分成一笔不菲的财富。 这是有多赚钱啊,这要是把“水云间”酒家夺回来,那方家可不就等于拥有了一座金山? 至于说会不会经营,那根本不重要。 方家也有读书人,他们听说了,“水云间”酒家已经被读书人奉为圣地。 但凡进京参加科考的,不到“水云间”酒家来吃顿酒,他都不踏实。 他们在乎的是“水云间”的酒水菜肴么?根本不是。 就算只给他们上一盘蘸酱的青菜,上一壶掺了酒的水,那些求功名的人,也得来拜一拜这处圣地。 财帛动人心,方家人,动了心。 叶荃叶学士很谨慎,自登岸以后,就和他们分开了。 不过,他已经给方家打足了气儿,告诉他们只管去告。 明儿一早就去临安县,现在这个案子涉及到的人,可不是当初那个一文不名的杨沅了,他爱惜羽毛,必然畏惧与方家打争利官司。 涉及这么高层次的官员,临安县也必然不敢作主,况且此案当初是临安府已经定案的。 所以临安县必然转递临安府,到时候他们翰林学士就可以站出来,替方家仗义执言了。 想到这里,方老太爷不禁畅快地笑出声来。 “虎子,小蛟啊,咱们就去临安府衙附近寻客栈住下吧,免得回头还得折腾。” 方老太爷笑眯眯地吩咐道:“不是说,杨府就在临安府对面的仁美坊吗? 等安顿下来,小蛟,你去杨家左近打探打探。 咱们这一次来,要知己知彼,可不能像上次一样莽撞了。” “老太爷,您放心。蛟儿现在也是成了家的人了,性情沉稳着呢。” 曾经在“水云间”酒家踹门,被临安县捕快抽了一铁尺,小腿淤青了大半个月的方蛟赔笑说着。然后便与方虎一起,搀着方老太爷,租了一辆车轿,去临安府衙附近寻客栈。 马上就是阔了,谁还吝啬租车的这点小钱儿? 第617章 洛东风 杨沅今天是按时放衙的,但是右副都御史谈琦还有左佥都御史王晨坤,都被都御史朱倬留下了。 留下谈琦也还罢了,王晨坤和杨沅是平级,只留王晨坤而不留杨沅,显然是有些事情不想让他参与。 这也算是朱倬对他的维护。 杨沅已经很出风头了,如果再让他参与办他顶头上司的案子,对杨沅的官声影响是很坏的。 杨沅也知道这是朱倬的一番好意,因此到了下值的时间,便立马带着刘大壮乘上牛车,逍逍遥遥地回了仁美坊。 仁美坊中,樊实、邓大娘和樊冬的屁股都被抽烂了。 不过,他们现在已经是烂命一条,一想到杨家现在是侯爵,听那位大官人说,自己女儿手里还打理着许多的酒楼,仅临安城里就有七八家。 这等大富贵,让他们忘却了身上的痛苦。 石牌坊,他们不敢碰,因为仁美坊的坊丁们就等着抓他们把柄呢。 石牌坊这条线,他们也不敢过,因为杨家那些家丁是真舍得下手啊。 骂人,现在也不敢了,厢公所的人刚换了一批新藤条,就等着他们开口。 那我诉苦总可以吧? 唾沫星子,一样能淹死人! 于是,一家三口就趴在石牌坊外卖起了惨,又是痛哭又是诉说,声声惨,字字泪。 不知道他们真实嘴脸的,听了难免生出义愤。 就算知道他们一早来时那副丑恶嘴脸的人家,也只是鄙弃他们。 对于他们和杨家的恩怨,这些人家是不知道的。 所以他们就觉得,虽然这一家人粗鄙,可杨家如此对待,未免也有失宽厚。 所以,非议声还是慢慢传起来了。 吕学士派在暗中盯着他们一家举动的人,至此总算是松了口气。 这一家子废物,从早上到现在就剩下出乖露丑了,什么正事都没干成。 对!就像现在这样,卖惨才是王道,等到形成巨大舆论,任谁也吃不消。 有悖孝道的下场,杨沅一定完蛋! 薛良瞧这一家子如此顽强,倒也暗暗佩服,屁股都被抽烂了,也不去寻郎中敷药,还在这儿卖惨。 有这韧劲儿,一家人干点什么营生不能发家致富,怎么非得在这讹人呢? “老董,他们现在守起规矩来了,咱们可不能硬上了,叫你找的人找来了么?” 董一行扭头道:“郝正,人找来了么?” 郝正道:“早该到了呀,坏了,别是他们那副穷形恶相,进不来仁美坊吧?我瞧瞧去。” 郝正一拍额头,忽然想起仁美坊住的都是达官贵人,所以此间坊正非常注意坊中安全,那些一看就是泼皮无赖的货色,是不会让他们进来的。 此时,仁美坊外,还真有一帮泼皮被堵在那儿。 薛良没跟李有才打招呼,李坊正不知道这些泼皮是来干什么的,泼皮们又自觉厢公所的老爷们难得找他们干一次脏活,务必要把嘴闭严了,因此不肯说他们的来意,双方就僵在那儿了。 这些泼皮,戴着眼罩的独眼龙、剃着光头袒着护心毛,戴着铁护腕的大汉、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一扭八道弯的二尾子…… 就这形象,真是讨饭的都能进,但是李坊正是绝对不会让他们进仁美坊的。 你看,人家石蛟就顺顺利利地进了仁美坊,根本没有人拦他。 石蛟在乡下也挺横,但是在这群精典泼皮面前,简直就是一个面相憨厚、土的掉渣的乡巴佬,这种人能闹什么事呢。 杨沅的牛车到了石牌坊下,车把式忽见前面有人匍匐于地,声音嘶哑地大声哭诉着,正挡住自家老爷去路,不由惊咦一声,勒住了缰绳。 “老爷,前边路上有人哭诉闹事,挡住了去路。” “哦?”杨沅一听,弯腰走了出来。 他早晨去上衙时,樊家一家三口还没来闹事,对于此事,杨沅一无所知。 他从车中弯腰出来,还没看清石牌坊下面的情形,一道人影就飞上了“洛氏医馆”的一角飞檐之上。 一口坛子紧跟着飞到了半空,然后一只瓦片便“啪”地一声,把那口坛子打的粉碎。 一团迷雾纷纷扬扬的,以杨沅为中心向下泼洒下来。 这药粉无孔不入,不似冷箭暗枪一般还能抵挡。 只要你置身其间,除非一直闭着气又或是有解药,否则吸上一口,就会酥软无力。 杨沅一手掀着轿帘,挺身站在车上,忽然见此一幕,目芒不由一缩。 他伸手一扯,轿帘儿便旋转着飞了起来,兜向空中那团粉尘。 那粉尘大部分还没散开,就被轿帘儿卷在一起,远远地飞开了去。 杨沅凌厉的目光,已经望向站在飞檐之上的颜青羽。 洛承安持着剑,从侧面“洛氏医馆”的大门里猛然冲了出来,一见杨沅的动作,洛承安顿时暗吃一惊。 但事已至此,自然没有收手的道理,他仍一剑向杨沅刺去。 杨沅在车上奋力一纵,像一只大鸟,扑向了檐上的颜青羽。 与此同时,人群中四五道人影,纷纷掣出兵刃,围向了洛承安。 那是杨沅的暗卫,本来只等杨沅过了石牌坊,他们就要悄然散去的,却不想正看见有人对杨沅动手。 “叮叮叮叮……” 屋顶上,杨沅一口刀连连劈斫而出,颜青羽挥刀格挡,一步步后退,脚下屋瓦片片碎裂。 地面上,洛承安和四五个“同舟”的秘卫杀的有来有回。 虽说那秘卫任哪一个身手都不及洛承安,但是这群用着武人技击之术的人,似乎还精通军伍合击之法。 你进我退,你近我远,你左我右,你上我下,总之,打配合那是珠联璧合,极大弥补了他们个人武力的不足。 你想伤这个,那个就能趁机给你一刀。 你想打近处的,远处的那个抛来的飞刀你就忽视不了。 一时间,洛承安竟然手忙脚乱,招架不及。 车把式和刘大壮连滚带爬地就逃进了车去。 老牛处变不惊,只是感到车子晃动,以为主人催促它往前走,于是慢吞吞走了几步,车轮一下子辗到了趴在侧面的樊冬。 樊冬足踝被辗,明明断了腿的人,竟痛得人立而起,双手扶着车轮尖叫道:“压人啦,压人啦,狗娘养的压人……” 还没喊完,忽见一个郎中一手持剑,一手握着“虎撑”,“虎撑”挥舞,不时还有铃声传出,扰得人心烦意乱。 那口剑飒飒生风,剑光缭绕,就在身前,吓得他尖叫一声就想爬走。 这时,隐在暗处本想捱到晚上,等那一家子不要脸的畜牲离开仁美坊去找宿处时,再伺机干掉他们的矢间花音、椿屋小奈不禁对视了一眼。 “机会难得啊。” “弄他们!” 两人四目一对,就了然了对方的心意。 于是,二人齐齐把颈间的青巾往上一扯,各自戴着一顶竹笠,便从暗处跃了出来。 她们这副打扮,暗卫的人也不知她们是敌是友,立即出手攻击。 洛承安趁机冲出重围,一个箭步上了屋顶。 颜青羽是他的晚辈,如果把这孩子交代在这儿,他如何向颜家交代。 如今看来,想带杨沅走是不可能了,但至少得把颜青羽带走才成。 “啊~呃!” 樊冬正在尖叫,花音如峨眉枣般的细剑,已经刷地一下从他后颈刺了一下,又迅速拔了出来,架向一名暗卫的刀。 这一剑,血都没流几滴,花音的剑直接搅到了樊冬的脑髓,立时取了他的性命。 那边,小奈似乎嫌地上趴着的人碍事,这边与暗卫交手,那边就一脚踢了出去。 樊实正在地上拼命地要爬开,小奈的足尖就踢到了他的太阳穴。 “砰!” 只一脚,樊实就全无痛苦的失去了知觉,脑袋“咔”地一下折向一侧肩头,颈骨折断前,他已丧失了性命。 花音和小奈练的是杀人的功夫,只求如何有效、快速、灵活地杀人。 因为不想动用独门暗器,暴露两人的身份,所以就只有用手中兵刃却敌。 好在这三只不咬人膈应人的癞蛤蟆也没什么本事,要杀他们,就如捏死一只蚂蚁。 “杀人啦,救人啊!” 邓大娘狂叫着扑向薛良、董一行他们。 他们是厢公所的人,是公人,所以会救我的吧? 会吧? 董一行、郝正他们“哗”地一下便让向了左右,和邓大娘迅速拉开了距离。 花音这时冲上一步就能扭断邓大娘的脖子,但那样一来就显得过于刻意了。 所以她手中剑一荡,便拍在了一个暗卫的手腕上。 那暗卫手腕一麻,手中刀脱手落下。 花音的剑“嗖”地一颤,绕着那刀柄转了一圈儿,细剑一振,那刀便“嗖”地一声射向邓大娘的后心。 邓大娘腾腾腾地向前冲着。 已经退到墙根儿底下的薛良高举着双手,眼看那邓大娘就要撞到自己身上,急忙深吸一口气,顶住了胸腑,免得吃这胖大娘子一撞,便撞断他的肋骨。 却见那邓大娘子忽然一跤便扑在他的脚下,背上明晃晃一口钢刀,已没入一半。 薛良刚刚吸进去的一口气,立刻化作了一声嘹亮的呐喊:“啊~~~,死人啦~~~” 洛承安扑上屋顶,替颜青羽解了围,向杨沅攻出几招,便喝道:“走!” 这时,任务达成的花音和小奈也跃上了屋顶。 她们刚刚还与杨沅的侍卫交手,这时顺理成章就冒充了洛承安的同伙,假意与杨沅交手两招,便娇呼道:“点子扎手,我们走。” 本来就要撤走的洛承安和颜青羽心中满是茫然,她们是谁?我们也没有帮手啊。 两人刚一跃上屋顶,杨沅就认出她们来了。 这两个丫头,全身上下还有哪里是他不熟悉的,怎么可能不认识? 对于花音和小奈突然成了洛药师的帮手,杨沅自然是不信的,但是见她们向自己攻来,该抵挡也还是要抵挡的。 洛承安和颜青羽趁机逃走,花音和小奈紧随其后,杨沅怕她二人有失,也追了上去。 这时,飞檐走壁之中,小奈才道:“主人,神主让我们结果三个无赖,只好暂借刺客身份一用了。” “无赖?姬香又搞什么?” 杨沅听的一头雾水,只不过这时也无暇问个明白。 前方洛承安跑在上风头里,趁着三人腾空而起,向他跃来。 而他脚尖刚在前方屋檐上有了立足之地,忽然大袖一甩,一团白雾“蓬”地一下就炸开来。 “小心!” 杨沅知道此人用毒厉害,急忙一拉花音和小奈,脚下使一个“千斤坠”,三人便像铅坠一般呼地一声向下坠去。 “走!” 洛承安趁机一扯颜青羽,向人多的坊巷冲了进去。 …… 方蛟一路向人寻问着,慢腾腾地赶到了那座石牌坊下。 目标还挺明显,老远就看见了。 方蛟连忙加快了脚步,就见前边好多人围在那里。 方蛟个子不高,到了近前,只能踮起脚尖往里边看。 就见青石板的地面上,躺着两具尸体,两个坊丁正又抬来一具,和那两具尸体并排放着。 方蛟惊讶地拍拍前边那人肩膀,赔笑拱手道:“兄台,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呀?” 那人道:“你刚来啊?” “是。” “啧啧啧,你看看,他们是到杨侯爷家寻晦气的,姓樊。一家三口,全没了。残暴啊,太残暴了!” “啊?” 方蛟惊恐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到杨侯爷家寻晦气的?这……一家三口,就这么没了?” “可不,你是没看到啊,说死就死,可干脆了。” 方蛟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结结巴巴地道:“这……这……那,杨家没事吗?” “嘁,人家能有什么事啊。” “啊这……?”这事儿完全打破了方蛟的认知,他不理解,很不理解。 这时候,就见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快步走到石牌坊下,扬声道:“坊正何在?” 已经闻讯赶来的李有才急忙上前道:“老朽在此。” 那家丁抱拳道:“我家夫人说了,这三人的棺材,我们杨家管了。一应后事,有劳李坊正操办。” 说完,他一摆手,后边就有另一个家丁,用托盘托了五锭锭大银走上来交给李有才。 家丁豪爽地道:“夫人吩咐,多出来的钱便充作辛苦钱,请李坊正和各位兄弟喝口茶润润嗓子。” “夫人仁义,杨家仁义啊!” 四下里顿时一片赞叹之声,和方蛟说话的那个汉子也不禁挑起大拇指,连声赞叹:“杨家仁义,杨家太仁义了。” 方蛟不好不合群,忙也跟着大家一起挑起大拇指,赔着笑脸,越想越害怕。 这……当街打死三条人命,都不犯法的么?给了口棺材,这就仁义了? 太残暴了,真是太残暴了。 方蛟不敢多停,赶紧趁机退出,慌里慌张地去找方老太爷报讯去了。 杨沅带着花音和小奈再度跃上屋顶,已经不见了洛承安、颜青羽师徒踪影。 杨沅这才向她们问起,姬香要她们杀什么无赖。 刚刚解说清楚,暗卫就追了上来,看见刚才与他们交手的那两个劲装女子竟与自家主人站在一边,不禁暗暗称奇。 杨沅也不解释,便吩咐道:“去一个人,向曲大先生报告此事。” 洛承安和曲大先生他们是旧友,洛承安今日之事,他们还不知道。 杨沅生怕此人对曲大先生他们不利,所以第一时间就得叫人去报知消息。 一个暗卫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杨沅又道:“再去一个,向临安县衙报案。关于洛承安药师师徒身份,只管据实以告。至于‘配合’他们动手的两个黑衣女子……” 杨沅看了眼花音和小奈,二女向他抛了个媚眼儿。 杨沅微微一笑,加重语气道:“不明身份、不知来历!” …… 杨府中得知杨沅在府前遇刺,行凶者竟是他们都熟悉的洛药师后,顿时乱作一团。 鹿溪强自镇定,控制了消息。 府里头好几个快要临盆的女人呢,把她们吓到了怎么办? 鹿溪独自镇压着局面,直到听说二哥主动追敌,且有护卫跟随而去,这才有心思听家人详细汇报,然后就知道了樊家三人受了“无妄之灾”。 鹿溪一听,要不是那歹人想对二哥不利,这怎么也得打个赏啊,真是干了一件上合天心、下称民意的大好事呢。 鹿溪转念一想,第一时间就让家人出去,宣布杨家会负责这三人的善后之事。 直到家人又来报告,说侯爷已经回来,正在府前与厢公所一干人等叙话,这才叫人去把事情告诉丹娘。 青棠听人说明情况,马上欢天喜地跑进去。 待她进了丹娘的卧房,这才换上一副肃穆模样,把樊家三人遭遇不幸的事对丹娘说了一遍,然后便偷偷地瞟她脸色。 丹娘正在卧榻休息,听青棠说明了情况,急忙坐起,追问道:“二郎无恙吧?” 青棠道:“侯爷没事呢,如今正在府前和厢公所的人说话。” “好,好!” 丹娘怔忡了片刻,喃喃地说了两个“好”字,便重新躺回榻上,闭上眼睛。 虽然她不言不动的,但青棠分明感觉到,仿佛忽然有人从师父肩头搬走了一座大山似的,她的呼吸都轻松了许多。 故意装着严肃的青棠,便轻轻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有人想利用我的事,为难二郎。我原想的,就是‘水云间’酒家,所以做了些防范。倒没想过他们还会去富春,把那一家人寻来恶心人……” 榻上,丹娘忽然说了一句:“如今能够威胁到二郎的,还有一处‘水云间’。” 小青棠忙敛去笑容,道:“要我说,咱家现在也不差一幢酒楼,就给了他们也无妨。” 丹娘摇摇头,苦笑一声,道:“当初,我怎想到咱家会有今日这般局面?我甚至没想过能成为二郎的女人,那这酒楼,就是你我安身立命的保障啊。” 青棠走到榻边坐下,握住丹娘的手,感动地道:“要不是我拖着师父的后腿,师父原也不必做这些打算。” 丹娘睁开眼睛,道:“现在,我倒不是不舍得这么一幢酒楼,而是……不能让。咱们现在让了,就代表咱们之前做错了,你懂了么?” 青棠恍然,喃喃地道:“原来如此,难怪师父叫我做些安排。” “扶我起来。” 青棠忙把丹娘扶起,给她腰后垫了个枕头。 现在丹娘已经是大腹便便,久了会腰酸,所以时常要躺下歇歇。 丹娘道:“虽然二郎不嫌弃,鹿溪又把我当亲姊妹,可杨门上下,旁人可没见给家里惹这些麻烦。 这事儿,咱们自己解决了最好,要不然,又要劳烦夫君和鹿溪姐姐操心,人家不嫌弃,咱们姐俩儿自己都觉得没脸。” 青棠听了,小脸儿便严肃起来,用力点了点头,道:“嗯,人家都按师父说的,做了准备了。” “好!” 丹娘答应一声,便去穿鞋子。 她现在脚有点浮肿,换穿了一双柔软的较肥大的蒲草鞋子。 “青棠,给我更衣。” 青棠惊讶道:“干嘛,你要出去呀。” 丹娘道:“不错,樊家三口人的丧事,该露面时,我得露面呀。” 青棠听了大感不忿,气鼓鼓地道:“他们何曾拿姐姐你当过亲人,反正鹿溪夫人都有安排了,你还怀着身子呢,何必还要抛头露面。” 丹娘摇头道:“他们活着,他不仁,我不义。他们死了,他不仁,我便义一义又何妨? 我的声名虽无所谓,却可以因此让小人闭嘴,免得二郎继续受他们指摘呀。” 第618章 编筐编篓 方蛟从仁美坊,魂不守舍地赶回客栈。 方虎见他回来,忙道:“还没吃晚餐吧,来,给你留了饭。” 方老太爷道:“蛟儿,你去仁美坊,打听到了什么,边吃边说。” 方蛟突然一哆嗦,惊恐地抓住方老太爷道:“族长,咱们还是回湖州去吧。” 方老太爷一愣,斥责道:“你这说的什么混话?” 方蛟语无伦次地道:“不是的,杨家……太可怕了,三条人命啊,当街打死,啥事没有。 人家就赏了一口棺材,百姓们还要高呼仁义,咱还是快走吧,真惹不起啊。” 方老太爷和方虎面面相觑,方老太爷忙道:“到底什么情况,你说清楚。” 方蛟就把他在仁美坊所见所闻说了一遍,直把方老太爷和方虎听的目瞪口呆。 “不会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这样都没事儿?” 这太过颠覆方老太爷的认知,叫他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方虎见识少,却是马上就信以为真了,顿时害怕道:“老祖,蛟弟说的对,要不,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我觉得……什么也不干,每年拿一笔分红,也挺不错的。” 方老太爷定了定神,道:“我想想,我好好想想……” …… 杨沅让花音和小奈去想办法换了衣服,从侧墙无人处返回了杨府。 杨沅自己则到府前,见了见薛良、李有才等人。 这些人此番明里暗里都是偏帮杨家的,自然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知道他们的所为并且接受了他们的好意。 这时,丹娘挺着大肚子,在青棠和另外几名仆妇丫鬟的陪同下走出府来,要亲自处理樊家人的善后之事。 说是亲自处理,左右也不过是她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具体事务还是由底下人去打理。 小青棠就充当了丹娘和打理者之间的传话人,跟着跑前跑后的。 在青棠跟着李坊主里外张罗的过程中,樊实一家三口和丹娘之间的恩恩怨怨,便被小青棠清清楚楚地说给他们知道了。 且不说樊家那几个极品所做所为足够炸裂,小青棠在向李有才他们张扬此事的时候,也不可能实话实说。 她对樊家人深恶痛绝,编排起他们的所作所为来,添油加醋才是正常的。 这事“源源本本”被她一讲,把坊正坊丁们都气炸了肺。 他们越是一家和睦的,越是不理解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冷血无耻之人。 这时一个坊丁赶来,凑到李有才身边,小声请示道:“坊正,咱们订三口什么材质的棺呐,订几寸棺。” 长公主可是赐了五锭大银,省下来的都是他们的,这坊丁自然是希望买的越便宜越好。 李有才恶狠狠地道:“买什么棺呐,这种畜牲,喂狗,狗都不吃,拿草席子卷了,丢到城外乱葬岗了事。” 那坊丁吓了一跳,自己确实有点贪心了,毕竟买三口上好的棺材,五锭大银也能剩下不少,可坊正怎么比我还狠呐。 坊丁期期艾艾地道:“这……这不太好吧?丹夫人可是看着呢。” “那等不是人的东西,丹夫人才不会把他们……,等等” 李有才转念一想,丹夫人可能不在乎那的三头猪狗死活,但是面上功夫还是要有的。 李有才眼珠一转,便附耳道:“这样,你去六部街后面,那儿有一家‘清明居棺材铺’,你去了以后……” 那坊丁听的连连点头,听完吩咐,便拔腿而去。 六部街是六部衙门所在的街,一到了晚上,这条街便清清冷冷,少有人走动了。 六部街后边的巷子里,沿街开了一些店铺,这些店铺基本上都是围绕各部衙门的需要开办的。 主要是茶铺、小吃铺等等。 一条巷弄深处,有一家“清明居棺材铺”,铺前挑着两盏白纸糊的灯笼。 这条街上,夜里也就这家店还在开张了。 棺材匠兼店掌柜的是巫师傅,巫师傅此刻带着他的两个小徒弟,正在后院里做棺材。 这大晚上的,他们做的棺材,却不用刨子、锯、斧头、墨斗等物,而是撇了一地的细竹竿,还有两口装满纸的大筐。 巫师傅的手艺活很好,很麻利地就用细竹竿为骨架,搭出一个棺材架子。 一根根竹杆相互绞缠着,躺上个百十斤的人,也是吃得住力的。 一个小徒弟提着一个浆糊桶,从大筐里取出纸张来,便往竹棺上糊纸。 另一个小徒弟就在糊好的部位细细地刷一层漆。 灯光照耀处,就见那纸上写的还有字。 什么某年月日,某衙,购入了牛马草料多少斗,购入了溺桶几具,购入了钵头、笤帚几把一类的小账。 敢情这位巫师傅还有这么一手绝活,他能用衙门里废弃不要的旧账本糊纸棺。 前院里忽然有人拉响了铃铛,从仁美坊赶来的那个坊丁扯着嗓子喊起来:“掌柜的在吗?” 生意上门了! 巫师傅心中一喜,连忙摆摆手,让两个小徒弟小心点,别太张扬,便快步迎了出去。 …… 杨沅这晚是宿在丹娘房里的,今天这些事儿,哪怕丹娘面上不说,心情也难免不好。 细心的鹿溪便提醒杨沅,杨沅其实也想到了,陪着丹娘说了小半宿的话,才拥着她一起沉沉睡去。 天亮的时候,方老太爷那边终于下定了决心,走人。 他虽觉得方蛟传回来的消息有点不太靠谱,但还是本能地感到害怕。 把“水云间”酒楼抢到手当然利益丰厚,可要是有性命之忧的话…… 不过,还不等他们结账走人,叶学士派的人就来了。 叶学士本来是怕这几个乡下人搞不清如何翻案的流程,想着暗中派人指点一番,不想正遇上他们要跑。 听方蛟一惊一乍地说明了要跑的理由,叶学士派来的人鼻子都快气歪了。 “糊涂,一群上不了台面的粗胚!” 叶学士府上家人不屑地道:“就算他是个王爷,也不敢大庭广众之下,当街如此肆无忌惮。 昨日发生在仁美坊的那件事,我们都听说了,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叶学士家人就把有人试图刺杀杨沅,结果误杀了正在那里哭诉闹事,有些碍手碍脚的樊氏一家人的事,对方老太爷他们说了一遍。 “你们现在明白了吧?这姓杨的,现在已经是千夫所指了,你们看看,这是有多少人在寻他的晦气。 你们只管去打官司,事情只要闹大了,我们老爷就有借口介入了,保你们无事。那‘水云间’可是一只会下金蛋的老母鸡……” 叶学士家人好一通忽悠,方老太爷和两个族孙心中的贪欲顿时又占了上风,于是便鼓起勇气,直奔临安县衙…… …… 这时候,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的肖鸿基,好歹恢复了一点精神。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正常情况下,他怎么也得再歇两天,才能恢复精神。 可一想到都察院里现在的形势,他就心急如焚。 他是万俟卨一手栽培起来的人,因此对骂死万俟相公的杨沅深深恨之,一直想找机会为万俟相公报仇。 但,杨沅锋芒太露,肖鸿基也只能抱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想法隐忍下来,寻找机会。 所以,直到目前为止,他也没有太针对杨沅的举动。 前些日子吏部考功郎中李建武涉及受贿,他故意提点李建武,给予李建武方便,本意是想拓展自己的人脉。 可谁知,杨沅随后便玩了个大的,借邱舜泉一案抓了一批吏部官,其中就包括了这李建武。 肖鸿基也是无奈,任由杨沅查下去的话,保不齐这李建武就把他之前包庇自己的事情说出来。 所以,肖鸿基只能被动地与杨沅做起对来。 他先是答应帮吏部的人到拘押这些吏部官的地方,让双方做交接。 谁料,次日就有个郑公虔自缢了。 事已至此,肖鸿基越陷越深,就只能从暗中帮忙,主动跳出来扯杨沅后腿。 如今他才只病倒了一天,相信一天的审讯打熬,李建武是能撑住的。 不过,如果他一直不露面,他担心李建武认为他已经放弃了自己,对他怀恨在心,说出两人私下的勾当。 所以,哪怕现在依旧有气无力,审不得案,他也得抱病回衙。 只要在李建武面前晃悠几圈,让他知道自己还在维护着他,相信李建武也就能咬紧牙关挺下去了。 想到这里,肖鸿基不顾侍妾的劝阻,挣扎道:“衙门里的公事,你不懂,快给老夫更衣,我要上衙。” 话犹未了,老家人便在门外叫道:“老爷,都察院谈老爷、王老爷到访。” 肖鸿基一听,料想是谈琦和王晨坤来了,不由冷哼一声。 谈琦和王晨坤知道来探望老夫,那杨沅就置身事外? 老夫怎么说也是你的上司,如此不懂礼数,咱们走着瞧。 肖鸿基便放弃起床,有气无力地吩咐道:“快快有请。” 不过片刻,右副都御史谈琦、左佥都御史王晨坤便领着七八个差官走进院子。 王晨坤举手示意众差官候着,便随着谈琦走进了房间。 “啊,肖某病体未愈,有失远迎……” 肖鸿基在自己侍妾手里挣扎着,一副想要下地,却没有力气的样子。 但,谈琦并没有赶紧冲上来制止他,反而笔直地站在房中,一脸冷肃地看着他。 肖鸿基顿时感觉不对劲儿了,他躺在侍妾怀里,有些讶异地看向谈琦。 谈琦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沉声道:“肖鸿基,你涉嫌犯赃渎法,都御史请示监国,着令监管审查。” 肖鸿基和他的妾侍大惊失色,肖鸿基一下子坐了起来,心中一吓一惊,登时出了一身的透汗。 “我不是,我没有,这……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谈琦道:“是否冤枉了你,待查明后再说吧。谈某也是职责所在,得罪了。” 说罢,谈琦让开一步,王晨坤马上回身打开房门,喝道:“进来,把人带出去。” 肖鸿基脑筋急急一转,自己对李建武虽多有关照,但是应该没有什么具体把柄可抓,底气便又足了些,冷笑道:“好,好,那我便跟你们去,待此事了结,肖某倒要向他朱倬讨还一个公道。” 两个差官进来,从侍妾手中夺过肖鸿基,将他架起,扯过袍子给他披在身上。 这两个差官是司狱署的人,都是隗顺从临安狱带过来的人,对肖鸿基毫不客气。 谈琦问道:“肖鸿基,你府上只有这一个侍妾,一个老家人?” 肖鸿基昂然道:“不错,本官就只这么两个人侍候左右,本官一向清廉,何曾贪墨半分?” 那侍妾听了,精致的小脸突然煞白。 谈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挥手道:“把这侍妾和家人一并带去,依旧侍候肖鸿基左右。这处屋舍,里外好生搜查一番。” 一群差官立即涌了进来。 …… 临安县衙里,徐海生徐知县接到了方老太爷呈上的状子,只看一眼,便冷笑连连。 提前好几天,他就接到有心人提醒,说是关于“水云间”酒家归属的案子,怕是有人要利用它再起波澜。 徐知县在这京县的位置上如履薄冰地坐着,如今好不容易无风无浪撑到任期快满了。 能在京县任上无病无灾地撑到任满,那是必然要高升的。 临安府里现在有个通判的空缺,那是极好的去处。 不过,徐知县在天子脚下真是待的腻了,他觉得外放地方做个正印官一把手,那也是不错的。 只是吏部现在乌烟瘴气的,不管他想去哪儿,只怕都得等吏部先消停下来。 结果这时候,突然有人要翻旧案,这案子要是给翻了,那岂不就证明他当初判错了。 方家这帮天杀的,这是要毁本县的前程啊。 徐知县咬着牙根,噙着冷笑,把那状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随后,他便把状子往公案上一扔,淡然吩咐道:“此案,临安县初审,临安府定谳,已经报送过刑部的了,不能再告。” 方老太爷已经得了明白人指点,也知道这终审的案子是很难再次举告的。除非有了足以推翻原判的新的重大证据。 但他有什么新证据么? 没有。 方老太爷便依着高人指点,苦苦哀求道:“青天大老爷,那酒楼本是我方家人的产业,如今留给我方家的股份不过半成,这还需要什么证据么?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必有重大冤屈,还请大老爷开恩,为小民作主。” 徐知县道:“明眼人?本县眼不瞎,耳也不聋。你拿不出新的证据来,你说重审就重审?岂有此理,赶出去!” 一群衙役立即冲过来赶人,方老太爷被方虎方蛟架着,就被轰出了县衙。 叶学士派来的家人早在暗中候着,一见方老太爷被轰出来,候那县衙的人回去,便上前道:“临安县果然不受理吧?” 方虎道:“正是,那县太爷看完了状子,就把我们撵出来了。” 叶学士家人微微一笑,道:“好,反正你们是告了,他不受理可就怨不得你们了,现在就去临安府,接着告。 等临安府再把你们撵出来,就依计行事。” 临安县里,把方家人轰出去之后,徐知县盯着那张状子又看了片刻,马上唤来一个幕客,吩咐道:“你去,持此状,立刻快马去临安府,接着去刑部……” 徐知县悄悄私语一番,那幕客心领神会,当即拿了状子,快步离去。 临安县初审、临安府终审,刑部复核过的案子,你想翻案? 你这是要挑衅这一条线上所涉及的所有衙门、所有官员呐。 叶学士家人那边,好心帮方老太爷雇了辆牛车。 他也坐进了车中,向方老太爷解释着:“你不必担心,无据而再审,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临安府拒绝了你们,你们就去晋王府持请愿状跪请再审……” 叶学士家人说着,从怀中把代写好的请愿状拿出来,递给方老太爷:“到时候,事情闹大了,监国便只能下‘令书’复审,到时自会有人出面,为你仗义执言。” 请愿复审,的确是个办法,极罕见也太极端的办法。 事情闹大了,舆论压力太大,朝廷也不是不能在法外机动灵活一下。 但……,如果请愿复审失败,请愿者是要承受重大后果的。 可这一点,叶学士却压根儿没跟他们提过。 …… 德清县境内,一辆马车正缓缓向南而行,走的是前往临安的官道。 天气还有些热,哪怕是早晚的辰光。 因此轿帘儿掀着,方便通风。 车中端坐一个少女,含苞待放的年纪,明媚的五官还有一种婴儿肥的娇嫩腴润。 拿起扇儿扇风时,那手腕却如鹤颈一般纤细。 看起来,娴静妩媚,岁月静好。 如果,忽略了她倚在厢壁上的那口大剑的话。 “还有多久啊?” 小姑娘忽然就烦躁起来。 自从下了船,乘了车,哪怕是走的官道,颠簸的也厉害了,屁股都坐酸了。 “姑娘,咱们明天这时辰就能抵达临安城了。” 小姑娘听了,脸上不耐的神情便换成了雀跃的欢喜。 明天就到临安了,真好。 她可以见到贝儿老师了,还可以见到虽然有时候很讨厌,但是离别久了又挺想念的小青棠,还有虚情假意地说要照顾她的杨二叔。 李凤娘浑然忘了,父亲这次让她回临安,主要目的却是为了和晋王府保持关系。 李凤娘的父亲李道是一个将军,而且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当初在岳飞麾下,那也是一军主将,官位还在肥天禄之上。 但是和大部分军伍中的将领不同,李道有着精明商人般的灵敏嗅觉,也有着精明商人般的圆滑手段,更是有着精明商人般的投资眼光。 所以,岳家军将领不肯归顺秦桧的,大多遭受了清算,他却能提前跳出漩涡,毫发无伤。 甚至,他还保全了他的副手肥天禄。 也是他,一眼就相中了杨沅的潜力,所以死乞白赖地想把女儿和他送作堆,奈何女儿太小,人家没看上呀。 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谁能想到,女儿竟然住进了晋王府,受到了晋王妃的调教。 这关系,不走动就会生疏了,必须得保持下去。 就不说万一能和晋王的儿子扯上姻缘吧,只要晋王妃把她像女儿一样看待,那李家不就抱上了一条大粗腿? 所以,接了女儿回家过年,又在家中小住了几个月,李道就把女儿送回临安来了。 李凤娘也愿意回来,她在临安时,说是把她交给杨沅叔父照看了,可杨沅完全放养,真是个“大好人”。 除了在晋王府那段日子,如同噩梦一般,临安值得她留恋、回忆的美好,还是更多的。 所以,李凤娘对于父亲的安排一点都不抵触,拍拍屁股就跑了。 眼下,临安将至,李凤娘的心忽然就激动起来。 端坐车中扮小淑女,是在晋王府时学来的风韵。 可是心里一高兴,她就装不下去了。 “喂,停一下!” 车厢中探出一颗螓首,李凤娘向着一员家将吩咐道:“下马,你到车里坐着,换我骑骑!” 第619章 一尺鲈鱼新钓 肖鸿基被抓回都察院后,犹自愤愤不平。 因为他对吏部李建武的关照非常隐晦,你从程序上是找不出他什么破绽的。 至于说实际的物质方面的好处,肖鸿基还真没收过。 肖鸿基“投资”李建武,要的是一种政治资源的交换,可不是为了从李建武这儿勒索多少钱财。 所以肖鸿基除了刚刚得知自己被查时,因为心虚的震惊与慌乱,在想到自己没有露出任何明显把柄之后,便迅速稳定了心神。 都察院拿不出任何真凭实据指证他有罪,就敢轻率地对他动手,那就别怪他趁机反击了。 到时候,看都察院不顺眼的所有官员,都可以成为他的奥援。 在这种声势之下,朱倬老匹夫也许会因为引咎辞职? 那么我是不是就可以…… 只可惜,他的如意算盘,只打了一晚。 次日,他被客气地带到了二堂。 他毕竟是本衙的原二三把手地位的高官,还是要给他留些颜面的。 但,朱倬亲口告诉他的话,却让肖鸿基当场崩溃了。 他是没有收钱,可是他的侍妾收了。 李建武非要给钱,倒不是想就此买断亏欠肖鸿基的人情。 这个人情他愿意欠着,这种人脉本就是相互的拓展。 可是,这笔钱不给,他不放心。 毕竟是他有把柄在肖鸿基手上,如果不给钱,他就永远是被动的一方。 所以,在肖鸿基坚辞不受的情况下,李建武就把主意打到了他的侍妾身上。 肖鸿基的这个侍妾便瞒着他收下了李建武的馈赠,那是一幢绸缎铺子。 肖鸿基听到这个消息,目瞪口呆半晌,苍白的脸色突然涨的通红,一口老血差点儿喷出来。 按照《皇宋刑统》,直系亲属因为官员本人的权力而收受的贿赂,即便官员本人毫不知情,也一样有罪,只是比照直接受贿会减一等处罚。 而且,他的侍妾收了李建武的好处,也就证明他之前对此案的处理,并不是秉公而断,而是实实在在的有意包庇。 等肖鸿基从二堂出来,已经是面如土色。 被卢承泽提去继续讯问的李建武,与被押解下去的肖鸿基在天井里碰了个正着。 看到被司狱署的差官押解着,如丧考妣的肖鸿基,李建武不禁暗暗庆幸:“老肖果然出事了,幸亏我抢先一步,主动举告了他!” …… 方老太爷带着方虎、方蛟,从临安县离开,便去了临安府。 临安府这边,已经提前收到徐知县送来的消息了。 这桩葫芦案发生的时候,现任临安府尹乔贞和通判汪紫瑞、李净尘都还不曾走马上任。 那是前任府尹曹泳断的案子。 已经被都察院抓走的刘以观,当时任司法参军事,也曾参与其中。 但临安府现任的一正两副三位大官人,谁也不曾参与此事,又有谁愿意揽这一摊子麻烦呢? 不要说沾不溜丢的乔老爷了,汪通判和李通判也一样不愿意。 恰好原本负责司法口的刘以观已经进去了,而继任者还没委派。 所以方老太爷一家三口的状子,连临安府的大门都没递进去,就被扔出来了。 叶学士派来的人微微一笑,临安府的反应,早在他们的预判之中。 原本租来的牛车还没退掉呢,直接把方老太爷搀上车,一行人便又奔了晋王府。 方氏族亲三人,跪堵在晋王府大门口,扯开白布横幅,大声哭诉朝廷大臣奸人遗孀、谋人遗产。 这等消息本就非常吸引眼球,更何况杨沅两个字比控诉横幅上其他的字大了一倍不止。 顷刻间,一传十,十传百,这个消息便轰传开去。 直学士吕柱维、叶荃及其党羽等此事一传开,马上就把弹议奏章递了上去。 这一次,他们不是递交给监国,而是递交给众参政。 一章劾,杨沅宠妾的父母兄弟横尸杨府门前。 一章劾,杨沅置“拈花小筑”以藏娇,私蓄胡姬蕃娃二十数人,大逞私欲,伤风败德。 果然如杨沅所料,这幢宅子是当时的临安府尹曹泳,找户部尚书特事特办给办理的过户。 为了避免扩大化,把户部推到杨沅一边,所以对于“拈花小筑”的来历,他们绝口不提。 一章刻,杨沅被抓入临安狱期间,在牢中享受特权,完全不似一个坐监的嫌犯。 而且,还有小轿载少女入监,与之同处一室时,四下便张挂了布幔,这一男一女在其中做何勾当,不言而喻。 这就有点恶心人了,嘉国小公主什么身份,而且小小年纪。 他们知道那是嘉国公主,却佯作不知其人身份,义愤填膺进行弹劾。 他们料想皇室为了小公主的清誉着想,绝对不敢公开“入监听书”的少女身份。 既便公开了也不打紧,谣言一旦传开,再想辟谣所花费的气力何止十倍。 到那时候,他们的目的早就达成了。 一章又劾,杨沅与地方大臣过从甚密,该地方大员为了谗附杨沅,竟将爱女送到杨沅身边。 杨沅当时就是怕把李凤娘养在自己府上会招来闲话,才让她去“拈花小筑”住下,随贝儿学习骑射。 但是人家就是想“鸡蛋里挑骨头”的时候,你又如何能够避免? 现在他们已经把“拈花小筑”编排成杨沅金屋藏娇之地,住在那儿的李凤娘自然也不能幸免,被硬生生编排了进去。 李凤娘正在兴冲冲返京的路上,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已然躺枪了。 一道道奏章送到了众参执的公署,作为参政之首,汤思退立即请来众参政商议此事。 汤思退也知道,这些弹劾虽然看着有鼻子有眼的,不过想就此扳倒杨沅,让他去坐冷板凳,还是有些困难的。 所以,他提出了一个各参政觉得可以接受的意见:外调。 既然关于杨沅的非议如此之多,既然杨沅私通新金的疑虑不能消除,又不好寒了功臣之心,那么,不如把他调去地方任一方正印官,以息争议。 比如……泉州。 泉州知府三年任满,当地百姓上了万人书挽留,朝廷本来是想再许他干上一任的。 这时为了妥善安置杨沅,汤思退就提议让杨沅去泉州做知府。 不到三十岁的上州知府,的确罕见,但是加上他三元及第的状元光环,再加上他的赫赫功劳,而且他的京官已经做到了五品,似乎…… 主政一方,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 众参政听了,都觉得这个处理方案充分考虑到了方方面面,是可以接受的。 而且对杨沅来说,这也不亏,而是赚了。 都察院如果配员满额的话,在杨沅上面还有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他是第五号人物。 哪怕平级迁任泉州知府,那他也是主政一方的地方大员,在整个泉州唯我独尊。 让他做一任知府,就能升到上州知府的最高品级——四品官。 这样一来,出京三年,不管是资历、政绩、官品全都攒足了,后期再想升迁,便是一片坦途。 因为京官要想继续往上升,都是需要有地方主政履历的,这一步杨沅早晚要走。 可他以后却未必还能找到泉州这种躺着都能攒政绩的好地方。 所以,对此安排,杨沅应该也会欣然应允才是。 众参政一番推敲,觉得毫无问题了,便一起去见宰相沈该,要求监国“便殿议政”。 这就相当于皇帝就某一问题召开的御前会议,召集宰相、执政、枢密院、六部等中枢大员,共同商议决定。 沈相也已首肯,晋王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所以翌日一早,晋王便摆仪仗,出王府,前往皇宫便殿,与中枢大臣们议事。 这边仪仗尚未出发,门前侍卫就把方老太爷一家三口给轰到对面巷子里去了。 他们自然是不敢触怒王爷,阻止王爷出巡的,乖乖卷起席子铺盖和声讨杨沅的旗幡、梆子,便去了巷中回避。 等王爷出去了,他们又到王府门前继续哭诉叫骂。 他们是来请愿的,叫骂的也是杨沅而不是晋王。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晋王府自然不好对他们动手。 赵璩从正门上朝去了,嘉国公主则从侧门悄然进了王府。 经过这段时间的调理,小公主两腮有肉了,脸上也有了血色,再也不是那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模样。 这里边既有针炙、推拿的功劳,有药膳调理的功劳,也有正常饮食尤其是情绪改善的原因。 小小年纪,被人如临大敌地保护着,这也不许,那也不让,什么毛病没有的孩子也要困出一身病来,何况是她。 太皇太后把嘉国小公主的变化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官家和皇后回来后,看到女儿这般变化,必然欢喜。 所以,太皇太后便不再约束小公主出入宫闱。 小公主的玩心也野了,而且她其实不大爱来晋王府,对她还说,还是杨家好玩。 不过,长公主进宫向太皇太后问安的时候,已经告诉过她,这几日杨家有亲眷过世,在办丧事,不方便过去。 其实鹿溪这么说只是个借口,主要是因为骆药师居然是个刺客,那么他还有没有同党安插在杨府周围,现在还不得而知。 而且吏部现在对杨沅正疯狂发击,风口浪尖上不便让小公主过去,万一碰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殊为不美。 嘉国公主把鹿溪的理由当了真,既然杨府近来不方便去,宫里又实在无聊,那晋王府就成了她的唯一选择。 …… 今日“便殿议政”的事,杨沅自然是提前知道了,晋王第一时间就派人与他通气了。 坦白讲,对于这个泉州知府这个职位,杨沅是挺眼馋的。 主政一方,整个泉州一言而决,不比在都察院做个五把手强? 而且,主政地方的履历,是继续升迁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考量条件。 可主政地方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政绩! 然而,泉州作为大宋的重要出海口,这个政绩太好拿了。 他去了泉州,就算什么都不做,只管倚红偎翠,逍遥三载,官员考功的三档九品考评,他也能年年拿第一档的考功。 三年任期,年年一等,任满必然升迁。 那他俨然就成了一个小“汤思退”,甚至从年龄上来说,他比汤思退更加耀眼,说不定刚过而立之年,就能成为当朝执政。 只是,眼热了半晌,他还是狠狠心,放下了这个诱惑。 如果只从个人前程的角度考虑,他顺水推舟去泉州赴任,便是最好的选择。 但他考虑的从来都不只是个人的前程。 这个篓,他已经快编好了,该收口了。 那些臭鱼烂虾,也该往里边装一装了。 这个时候,他怎么舍得走? 汤思退领众参政去见了沈该,向监国请求“便殿议政”的是这位首相。 也就是说,沈该显然也同意了汤思退等人的解决办法。 杨沅在得到晋王赵璩传来的消息之后,马上便让人去了一趟皇城司,面见皇城司副提举韩荐松。 韩荐松接到消息,便假模假样地又提审了龚瑾泉(答不也)和黄极(益都)。 这些曾经开设假“会子务”,又在渡子桥头行刺过杨沅的金国奸细这些日子受刑不过,已经交代了很多东西。 实际上,能交代的他们都已交代了,包括还有一位“第五浮屠”成为漏网之鱼的消息。 但是皇城司却一直按兵不动,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被拘押在牢里的龚瑾泉(答不也)都有些疑惑了。 他不明白宋国的皇城司究竟想干什么,他明明已经交代了所有,除了一个秘密。 那个秘密就是:有些交代,是“第一浮屠”汤道生曾授意他的,一旦被俘必须交代的机密。 而如果没有被俘,也要想办法让宋国知道。 在那个备用计划中,黄极(益都)将成为牺牲品。 但现在他被俘了,那么以身入局者就成了他。 然而在他交代之后,宋国这边明明已经知道了这些机密,却始终没有任何动作。 这种情况下,皇城司今天的提审在龚瑾泉看来就非常的荒谬了。 因为韩副提举的讯问没有任何新意,就是把他已经交代过的事情,又煞有其事地问了一遍,并认真做了笔录,然后画了押,署上了今天的时间。 龚瑾泉被带回大牢的时候,对此诡异举动依旧摸不着头脑。 而韩荐松则把龚瑾泉的这份笔录,连夜送到了晋王府。 晋王赵璩摆驾前往皇宫的时候,这份他已经连夜看过的笔录,便已先他的仪仗一步,送到了首相沈该的案头。 沈该接到这份笔录的时候,正在“政事堂”里闭目养神。 他年纪大了,自知精力不济,因此每有重要议事,耗时较长且容不得他反复斟酌时,他就会提前养一养神,含一片人参,以确保议事过程中始终精力充沛。 收到晋王派人给他送来的皇城司讯问笔录时,沈该本有些疑惑,他不明白马上就要召开“便殿议政”了,晋王有什么紧要事需要提前和他通气儿。 待他翻开那份笔录一看,脸色就变了。 “晋王一向轻浮,没有这份心机。” “杨沅……到底是个后生小子,年纪轻轻,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城府。” 沈该轻轻眯起了眼睛:“那么,究竟是谁,在晋王背后为他运筹帷幄?” 沈该将朝中的重臣、临安的隐士、致仕的国老挨个琢磨了一遍,却没有找到一个能“对号入座”的人。 这时,政事堂外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沈相公,我等俱已来了。” 随着声音,汤思退率先走了进来。 做为众参政之首,他的年纪却最年轻,因此精神奕奕、容光焕发,步履也是格外轻快。 在其身后,便是两府六部众位中枢大臣。 沈该抬起老眼看向汤思退,眸中一抹怜悯一闪即没。 随即他便微笑着站了起来:“诸位已经到了,来来来,先坐。监国尚未赶到,我等小坐片刻,稍候消息。” 此时,赵璩刚刚到了皇宫,正往政事堂赶来。 而临安城中,亦有一行快马,护持着一辆轻车,驶向晋王府。 李凤娘进了临安城,自然是要先来拜望晋王妃。 这可是她赴京之前父亲李道千叮咛万嘱咐的首要任务。 在李凤娘个人的小算盘里,她也是要先来拜见晋王妃并献上礼物。 先见晋王妃,再去杨府拜见,想走就容易些。 如果先去杨府再来晋王府,万一晋王妃又要考较她的女诫女德、女容女功什么的,连个脱身的借口都没有。 一想到自己的小聪明,李凤娘心里就美滋滋的,直到…… 她在晋王府门口碰到大声请愿喊冤的方家祖孙三人。 方家三人刚来晋王府前时,心中也是惴惴不安。 不过,真正哭诉起来时,晋王府居然没有冲出一队人来,提着棍棒把他们劈头盖脸地打发了去。 于是,方虎和方蛟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一开始他们只是哭诉喊冤,接着便尝试对杨沅破口大骂。 现在,叶学士的人把诸多官员弹劾杨沅的动态,也及时传达给了他们。 方虎和方蛟便不自觉地配合着造起了声势。 李凤娘赶到的时候,方蛟正绘声绘色地向围观百姓讲述杨沅置“拈花小筑”以藏娇,私蓄胡姬蕃娃二十余人,其中还有一个稚龄女娃儿的事。 这种事,老百姓爱听,方蛟也爱说。 他也没搞清楚那个未满豆蔻的妙龄少女是什么身份。 方蛟便想,那里住着二十多个胡姬蕃女,这个叫李凤娘的小丫头,身份地位想必跟她们也差不多。 胡姬蕃女在宋人心目中,能有什么地位? 因此,方蛟肆无忌惮,绘声绘色地说着,好像他亲眼看见了一般,十分污秽不堪。 李凤娘忽然听见有人大声说出她的名字,一时好奇,便隐在车中没有出来。 方蛟还以为是过路的贵人也要听听杨沅的丑事,说的更加卖力,那叫一个“色香味”俱全。 李凤娘才多大年纪,又是何等身份,从小到大何曾听过这等污秽不堪的言语。 她对男女之事都还一窍不通,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听不出来方蛟说的有多难听。 听那方蛟胡乱编排自己,李凤娘羞得面红耳赤,气的身体发僵。 憋在胸口的一口气好不容易吐出来,李凤娘只气得珠泪滚滚,一把提起她的大剑,就从车中冲了出来。 “好畜牲,竟敢如此辱我清白!” 第620章 围猎 李凤娘冲出车轿,看到站在人群之中,正大放厥词的方蛟,伸手就去拔剑。 她芳龄十二,拿的却是一口大剑,臂长难以把剑一拔出鞘。 气火攻心的李凤娘当下就双手擎剑,连着剑鞘向方蛟当头劈下。 “砰!” 这一剑正中方蛟的头顶。 尽管劈下的是剑鞘,方蛟还是两眼一直,一道血蛇迅速从他额头发丝中淌出来,爬向了他的鼻尖。 李凤娘尖声叫道:“你去死!” 她人随剑走,错步一旋,手中的大剑又斩向方蛟的后颈。 动作敏捷,剑法犀利,倒也似模似样。 “噗!” 大剑斩在方蛟后脑处,方蛟白眼一翻,便软软倒向地面。 李凤娘咬牙切齿地又瞪向方虎,方虎骇然后退,尖声叫道:“杀人啦,杀人啦……” “吱轧轧轧……”晋王府紧闭的宫门打开了。 四个宫装少女从宫中走出来,左右分开一站。 接着便有一个小姑娘从宫门下走出来,顶多六七岁模样,一身鹅黄衫子,纤纤细腰间束着一条紫纱的绸带,上面以珍珠作为钮扣。 小姑娘杏眼桃腮,眸若点漆,行走之间,裙袂衣袖间金绣的凤凰熠熠生辉。 她往石阶上一站,往下面看来时,小小年纪,粉嫩的脸颊上竟有一种尊贵的雍容。 “无赖之徒,竟敢口出不逊,污辱本宫,给我掌嘴!” 在赵宁儿后面随之而出的,就是几个太监和大内侍卫。 听了赵宁儿的吩咐,几个大内侍卫一拥而上,把方老太爷和方虎反剪双手摁在了地上。 几个貌相阴柔的太监快步走上前去,那脚步轻盈的仿佛蚂蚁都踢不死,可他们下手却够重。 他们只一巴掌下去,声音都不响亮,方老太爷和方虎的脸颊便肿起老高。 方老太爷口中尚未致仕的几颗老牙被一巴掌扇飞了出去。 “你……你们是谁,晋王府打人啦。” 方虎挣扎着叫起来。 赵宁儿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娇叱道:“本宫就是被你编排入监,私会成都侯爷的女子!” 方虎一听,顿时瞪大眼睛,张口结舌。 打死他也想不到,被造谣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小姑娘。 她这才多大啊?造她的谣能有人信吗? 而且她自称本宫…… 方虎是看过戏的,能自称本宫年纪又这么小的,这怕不是一位公主吧? 刚想到这里,站在他面前的太监反手又一巴掌。 也没看这太监如何作势,手臂挥动的幅度也不大,可这一巴掌扇过去,方虎的脑袋“嗡”地一声,剩下这半边脸也没了知觉。 方老太爷和方虎被“啪啪”打脸,李凤娘瞧见了,用大剑戳了戳昏迷在地上的方蛟,叫道:“喂,这里还有一个,你们要不要打?” 有几个没抢上槽的侍卫正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一听这话,也不管方蛟满头是血,就把他扣着肩膀提了起来。 一个太监见状,这是来活了啊,赶紧飘也似地走过去,阴阴柔柔地就是一巴掌。 看着动作是那么的优雅、矜贵,可是昏迷中的方蛟,被这一巴掌打得脑袋跟拨浪鼓似的左右一阵剧烈晃动,竟尔醒了过来。 他刚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只手掌反着抽向他另半边脸。 赵宁儿看看李凤娘,李凤娘拄着一口快赶上她身高的大剑,正站在阳光下。 小小年纪的她,还没完全长开的眉眼,却有一种国色牡丹的明艳感。 气呼呼站在那儿的李凤娘,就像一头生命力旺盛的幼豹。 那种带些野性的饱满的生命力,恰是温温柔柔,自幼体格不好的赵宁儿所欠缺的。 一见之下,她对这位小姐姐顿生羡慕与好感,便向她打声招呼,道:“这位姐姐,你也被这几个无赖之徒羞辱过吗?” 李凤娘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却是一身的心眼子。 早在听见赵宁儿自称本宫的时候,她就知道眼前这小女孩是谁了。 这时她却佯作不知,上前拉住赵宁儿的手,亲亲热热地道:“是啊好妹妹,这些泼皮无赖,张嘴便玷污咱们女儿家的清白,实在是太可恶了。” 赵宁儿只有哥哥,因为宫里的规矩,便是哥哥们也接触不多。 她自去了杨沅府上,才多了几个年龄相差不是太多的小姐妹一起玩耍。 而这李凤娘和阿它年纪差不多,都是最能和她能玩得起来的年纪,说话也中听,顿时就喜欢起来。 赵宁儿点头道:“嗯,人家听叔母身边的人提了几嘴,才知道府前有人中伤成都侯,还往人家身上泼脏水。” “什么,妹妹这么小,还生得这么可爱,这些坏人都舍得欺负你,太不是东西了。” 赵宁儿被她一夸,心中欢喜,道:“姐姐生得才美,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 李凤娘道:“妹妹你才是个美人胚子呢,待到豆蔻花开时,必然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 方老太爷一张脸都被扇麻了,被面前的太监掴着,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他忍不住嘶声大叫起来:“报官,快报官啊,老朽情愿送官究办,不要再打啦……” …… 政事堂上,一众大员纷纷落座。 正上首是监国晋王赵璩,左右排开,先是两府首脑沈该和杨存中。 接着是参政汤思退、陈康伯、陈俊卿。 副相魏相臣和参政张浚随御驾去了成都,不在此地。 再往下便是六部尚书。 众人坐定,汤思退便把一份份参议、弹劾的奏章送到赵璩案上,说道:“监国,都察院佥都御史杨沅,非议缠身。 是否是新金间谍,时有大臣猜议。今又有关于他私德沦丧的诸般事情爆发。下官以为……” 汤思退事先已经和六部、和从参政、和首相沈该通过气儿,大家都已表态赞成了他的提议,因此底气甚足,这一次终于赤膊上阵,主动发起了进攻。 汤思退侃侃议论一番,总结道:“此等乱象,不可以再继续下去了。 若官家回来,眼见朝中纷扰不休,那是臣等的耻辱。 下官以为,可以让杨沅右迁于泉州知府,于杨沅而言,不负他的功绩,不会寒了功臣之心。 于朝廷而言,这非议之人不在眼前,围绕他而产生的诸般纷争也自然散去……” 赵璩听汤思退说罢,沉吟片刻,道:“汤相公所言,不失为老成谋国之见。不若把杨沅唤来,问问他的意思。 若是杨沅也赞成汤相公所言,那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汤思退听了不由得眉头一皱,说道:“监国,下官等与监国便殿议政,杨沅还不够资格与闻吧?” 其他参政和六部尚书们或彼此递个眼色,或微微靠近窃窃私语几句,对晋王的提议都有些抵触。 主要是杨沅这个级别,不应该参与这个级别的会议。 这让他们多少有些不满,不过大家看了看首相沈该,老先生并没有露出一点反对的态度来,大家便把反对之意又咽了回去。 晋王笑道:“毕竟是要对杨沅做出安置,不让他心服口服,又如何不寒功臣之心呢? 再者说,杨沅有事报与本王,如今就在外面候着呢,来都来了。” 中国八大原谅,“来都来了,都不容易,都是朋友,还是孩子,人都死了,大过年的,给个面子,为了你好”…… 饶是汤思退这般人物,人家“来都来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于是,杨沅就被唤入了政事堂。 赵璩当着两府六部众宰执,把汤思退方才的提议一说,杨沅就跟个炮仗一样,当场就炸了。 “汤相公一番美意,下官年纪轻轻,便能主政一方的话,更是求之不得,本没有拒绝的道理。” “可是,清白乃做人根本,名声是立世基石。既然有这许多诽谤之言加身,下官若是不把它洗刷干净,还有何脸面生存于天地之间,更不要说主政一方为民而谋了。” “有人诽谤下官谋方家之财,查呀!诽谤下官建拈花小筑而蓄妖姬,查呀!诽谤下官为新金奸细,查呀!下官宁愿不要这大好前程,也要一身清白!” 汤思退眉头一皱,不悦地道:“杨佥宪,关于你的诸多非议,一时之间,哪里就能查的清楚? 难道为此就任由朝野纷争不休,你要顾全大局!” 杨沅道:“查不到,那就是没有。没有,就该还下官以清白。无据而猜议,就是诽谤。诽谤就是妖言惑众,这是罪,以罪治之,何来纷争?” 汤思退鄙夷道:“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杨佥宪你不以家国为重,耿耿计较于一己之名,亏你还是三元及第的状元之才,钓名之士,非贤士也。” “汤相公,你这是不是诽谤?曲尚书,你说他这是不是诽谤,他诽谤我……” 汤思退大为不悦,拂袖道:“监国,国之忠良,当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 杨沅此人,好大喜功,贪名者必败德,此人断然不应留于中枢了。” 杨沅晒然道:“汤相公这是要欲加其罪么?下官只是要洗刷清白,怎么就败德了?汤相公这是要以莫须有而加罪不成?” 汤思退听了勃然大怒,他怎么敢的,敢把本官比作秦桧老贼! 汤思退立即对晋王道:“监国,杨沅此人目无尊卑,诽谤上官,下官请监国罪之!” 杨沅摊手道:“下官还什么都没做,刚刚被监国唤上堂来时,还要下官顾全大局,含冤忍辱。 下官只是爱惜名声,不愿将就,这就败了德,还有了罪了?” “鹅鹅鹅鹅~,咳咳!”晋王听的忍不住喷笑,急忙忍住。 汤思退怒不可遏地道:“监国不可被他巧言所惑,智者当明察。” 杨沅道:“监国要是不听汤相公的,汤相公就要治监国你一个不察之罪了。” “竖子,住口!” 汤思退怒不可遏,他不到四十岁便官居宰执之列,何曾被人这般当众嘲讽过。 汤思巡愤然道:“察不明则奸佞生,奸佞生则贤人去,贤人去则国不举,国若不举,则……” 杨沅反正是打算对保守一派发起总攻了,也无须再顾忌什么,所以今日说话才这般肆无忌惮。 他马上截口道:“国若不举,下官唯有以一腔热血酬之。公若不举,某愿拜为义父。” 汤思退听得一窒,前一句还听的明白,后一句在说什么东西? 两府六部众宰执尽皆陷入思索之中,状元公这后半句话必然有典故。 可是,关于这句话,最有名的典故就是三姓家奴吕布。 然,吕布生平与他二人此时所辩全无关系。 所以,状元公这句话,定然与吕布无关。 那么,他这句话出自何典,又是何梗呢? 惭愧啊,人家到底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吾竟不知他这句话出自于何典何故。 “鹅鹅鹅鹅鹅鹅……”晋王赵璩突然肩膀耸动,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汤思退在脑海中遍搜经典,都找不出杨沅此言的出处。 此时忽见晋王笑的一脸猥琐,转念一想,不禁气的差点儿吐血。 淦!哪有什么典故,这个有辱斯文的狗东西,他就是在明晃晃地骂我呀! 沈该却是深深地望了杨沅一眼, 方才杨沅意外出现时,他心中便有些意外。 再见杨沅嘻笑怒骂,当着两府六部众宰执全无惧色,竟然当众与汤思退叫板,沈该心中愈发惊疑。 这杨沅竟敢如此放肆,恐怕……他手里掌握着的,不只是晋王殿下转给我看的那些东西吧? 想到这里,沈该觉得,他该主动表态了。 主动出手,才能把局面控制在可控范围之内。 如果再让杨沅和汤思退继续对骂下去,天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局面。 想到这里,一直缄口不言的沈该清咳了一声,缓缓地道:“这里是政事堂,不是市井弄巷!汤进之、杨子岳,你二人身为大臣,还当顾全体统!” 汤思退双目赤红,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沈该。 这老东西什么意思?杨沅冒犯我堂堂执政,你居然各打五十大板? 沈该端起茶来,缓缓呷了一口,老眼中一抹余光,从一脸淡定、不气不恼的杨沅脸上掠过。 他把眼皮一撩,对赵璩道:“监国,本相以为,针对杨沅的诸多非议,确如杨沅所说,不妨彻查。 若查无实据,则从此再不许人无端提起,否则就以谤罪入刑,如此自可禁绝谣言。 如果要杨沅背负一身毁谤离开朝廷,看似息事宁人了,实则隐患无穷,不可取!” 汤思退听得目瞪口呆,我向你汇报的时候,你可是点过头的呀,如今这般又是何故? 晋王听了,便漫声道:“众大臣的意思呢?” 杨存中和陈俊卿异口同声地道:“下官附议。” 陈康伯拱手道:“沈相公所言甚是。” 礼部尚书曲陌对他女婿颔首道:“沈相公资深而望重,此议不失为老成谋国之言。” 兵部尚书程真、户部尚书析折、刑部尚书张方旬、工部尚书侯可意纷纷表态道:“下官附议。” 虽说不知道他们附的是沈该的意还是曲陌的意,但显然是一个意思。 唯有吏部尚书谭鹰炆,因为对杨沅恨之入骨,所以一言不发。 汤思退眼见沈该表态,众大臣景从的一幕,一抹寒意突然袭上心头。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升迁太快,在任何一个位置上坐的时间都太短的弊端竟然如此之大。 众宰相、执政、尚书们,平时与他称兄道弟,你好我好。 可是真正需要站队的时候,竟然都不肯站在他这一边。 让他心惊的是,这只是否决了他的一个提议么? 绝对不是。 他筹谋良久,事先已经征得各部大员默许,本该十拿十稳的一个提议,竟然就这么被推翻了,这是一个征兆。 一群虎狼,原本各自在自己的地盘上游弋着,彼此相安无事。 忽然有一天,它们不约而同地向其中一方的领地逼近,亮出了獠牙,露出了利爪。 那么它们接下来,就绝对不会只是对他咆哮几声。 此番“便殿议政”,两府六部各位执政中,除了一个既不赞同也不反对的吏部尚书,全部对汤思退投了反对票。 从政事堂恍恍惚惚地走出来的时候,汤思退只觉得走在他旁边的不是一群同僚,而是一群正在觊觎着他,思量从何处下口,撕扯他一身血肉的鬣狗。 汤思退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忽地一脚便踏了个空。 还差两阶,他就能走上平地,这时却一个踉跄,单膝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幸亏他急急以双手撑地,这才避免了狼狈地滚翻下去。 第621章 瓦解 户部尚书析折和工部尚书侯可意慢吞吞的滞留在最后,因而错过了汤思退失神之下,跌跪于地的精彩一幕。 但他二人故意拖延到后面,却也是因为有满腹的不解,需要沈该给他们解惑。 “沈相公,你何以要拒绝汤相公的提议呢?” 这两位尚书和沈该的关系显然不一般,向他问话也是直接了当。 不过,方才沈该表了态,他们还是毫不迟疑地跟进了,尽管他们不理解。 直到此时他们才私下向沈该询问理由,显然与沈该有着某种默契。 “官家再有个把月就该回来了,有些事,两位尚书还是提前做些准备的好。” 沈该说着,把桌上一本手札递给了他们。 侯可意好奇地接过,翻开来一看,却是一份誊录下来的金人奸细的供词。 析尚书也站在一旁,与他一同看着。 二人越看,脸色越是难看。 化名龚瑾泉的答不也在供词中详细说明了他们此番潜入大宋,是如何一步步扰乱大宋经济的。 他们如何从户部弄到专用油墨样品,如何利用从燕京派来的工匠进行仿制。 他们为了窃取最难仿制的铜雕版,前后做了哪些事情,通过什么人接触、收买的杨雷峯等人。 他们在龙山市建假会子处,这种半官方的会子处,是要由工部负责承建的,不能是民间想盖就盖的。 他们又是如何伪造户部行文,瞒过并利用工部为他们建造的等等。 这里边的供词有真、有假。 真的部分,是他们确实买通、利用了户部和工部的一些人,所以才能顺利完成这些操作。 假的部分是,答不也刻意夸大了他们的渗透程度,诬攀了工部和户部的许多官员。 如果朝廷真要按照这份供词进行追查的话,工部和户部将会像吏部一样,马上先垮一半。 两位尚书的脸色变了,侯尚书颤抖着手指道:“沈相公,不可能涉及这么多的户部官员。” 沈该淡淡地道:“杨沅是新金奸细一事,全无证据。” 他点了点侯可意手中那份供词:“而这份供词上,至少有人证,也有一些事情可做佐证。” 侯可意不再言语了。 他现在明白沈该为何突然表态,站在了晋王一边。 杨沅来政事堂究竟是干什么来的? 如果,今日他们不是群起对汤思退发起了围剿,那么杨沅那个疯子,第一时间就会重演“和宁门故事”,从工部和户部抓人了吧? 工部和户部要是再出事,垮的可不只是这三个部,而是整个六部都要垮了一半,其动荡的后果,想想都令人恐惧。 谁愿意和杨沅那个不计后果的疯子来个同归于尽啊。 析折此时也明白了沈该的苦衷,晋王有了这份供词,就有了拿捏户部和工部的把柄。 而工部和户部是沈相公的基本盘。 所以,在答应晋王一起围剿汤思退和大家撕个鱼死网破之间,沈相公只能保全他们,做出让步。 “两位,还是和汤进之尽快划清界限吧。” 沈该从侯尚书手中抽回手札,淡淡地道:“这件事的首尾,你们也要尽快处理好。” 侯尚书和析尚书向沈该拱了拱手,无言而退。 沈该淡淡一笑,心中不无快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汤思退是共进退的。 两者都是保守一派,讲究的是遵从古制,治大国若烹小鲜。 但是从个人利益上来说,同一阵营的这两位大佬之间,也隐隐存在着竞争关系。 而且随着官家缩短宰相任期,分割宰相权利给参政,汤思退图谋宰相之位的步伐开始加快,两人之间的暗争也开始微妙地加剧。 汤思退迁升太快,根基不稳,饶是如此,不仅吏部尚书是他的坚定盟友,一些六部官员与之也是越走越近,比如兵部侍郎张舒宁。 对沈该来说,这都是很危险的讯号,很紧迫的危机。 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并不是不能退。 可是安排好一切,自己退,和被人赶下去,那是两码事。 所以,在看到自己的基本盘有问题可供晋王利用时,他立场的转换才会如此圆润。 …… 随着晋王这次“偏殿议政”定下了调子,彻底调查关于杨沅的一切非议,已经明确站队的各部大员开始默契地与汤思退做切割,并且转而加入了对汤系势力的围剿。 已经残破不堪的吏部,当然是大家攻讦的最主要目标。 六部之中权柄最重的吏部一旦彻底垮台,谁都能从中撕一口血肉。 湖州,方氏家族近来压力陡增。 杨存中上一次钱塘观潮时,为了配合官家赵构“引蛇出洞”,主动请辞,离开了三司。 赵构在湖州赐给他一座庄园,名曰“水月”。 有庄园就有配套的庄田,不然你以为那只是一幢偶尔一住的别墅么? 那是杨存中致仕之后,颐养天年的所在,是要给予收入来源的。 而大批的庄田中,就包括了方氏族群聚居的村落。 太多的方家人要倚靠杨家的庄田来生活了。 他们不仅租种了很多杨家的庄田,还有不少方家人在杨氏庄田里担任管事、村正等等。 但是现在,方氏乃至方氏的姻亲,开始受到排挤、打压。 如果只是一个人两个人受到这样的待遇,那还可能只是这一两人做了什么令杨家不高兴的事情。 但是波及面如此之广,那就一定有特殊原因了。 于是,很快的,在杨家庄田里做庄主、村正、管事的一群人,就从各自的渠道,得到了一个共同的消息。 “杨枢相很器重杨沅这个后辈。” …… “拈花小筑”被查了。 奉命调查的大理寺官员请了宫里经验最丰富的女官,对“拈花小筑”诸女进行检查。 如今有些胡女分赴地方了,在京的和就近拘回审查的,一共十九人。 结果令他们大为震惊,那一个个娇艳欲滴、明媚可人的胡姬蕃女,竟然还是处子。 好不容易查到一个名叫艾曼纽贝儿的已然不是处子之身,他们如获至宝。 结果仔细一查,人家是杨沅的侍妾,而且大半年以前就已经过了户籍。 大失所望的大理寺官员刚刚回去,“拈花小筑”里十八胡女便追到了大理寺。 她们人手一条白绫,哭诉清白受辱,要吊死在大理寺门前以证清白。 这下子乐子可闹大了,如果真让她们吊死在大理寺门口,别说十八个,死一个也受不了哇。 大理寺上下被搞的焦头烂额,想把这些胡女强行驱散。 结果美女上吊,还是这么多的美女上吊,已经轰动了整个临安城,每天围拢来看热闹的临安百姓人山人海。 当着这么多人,根本不好动武,劝又劝不动。 大理寺卿吴书只好每天安排官员值宿,昼夜不休地守着衙门,唯恐一个不注意,就有人吊死在门口了。 这边十八胡女要自缢大理寺,那边跑到晋王府门前哭诉请冤的方家三人的请愿书,晋王也叫人接下了。 接是接了,可他们在门前散布谣言,羞辱嘉国公主和大臣李道之女的事儿,可得另案处理。 赵宁儿命人掌掴了他们一顿之后,就叫人把他们送去了临安县,回到了徐海生徐知县手里。 徐知县大乐,那就……先上个刑吧。 这一用刑,徐知县才发现,方蛟傻了。 也不知道是被大嘴巴烀傻了,还是被李凤娘那一剑鞘拍在后脑勺上给打傻的,反正他是傻了。 另外,方老太爷一只耳朵听不清了。 徐知县这便不敢用刑了,用刑的话,有些事以后说不清啊。 他赶紧把这几人收了监,然后很机智地派人去湖州走访。 机智的走访人遇到了机智的方家人,两下里“一机即智”,走访者回来的时候,就拿到了密密麻麻摁着手印的证明书: 方蛟……本来就是傻的。 方老太爷……有只耳朵早就听不见了。 而且,方氏族人还派人来了临安县,带着全族人的请求,请求方老族长不要利欲薰心,不要被奸人利用,尽快撤诉,好好回去颐养天年。 这件事发生之后,方氏族人发现杨家庄田对他们的排挤打压仿佛一场梦,事过了无痕了。 此时,大理寺门前的事又有了新高潮。 那些胡女们声称,她们之所以要上自缢以证清白,之所以守身如玉,是因为到了大宋以后,受到了宋国的教化,讲究从一而终、忠贞不二,忠臣不侍二主,好女不侍二夫。 这番言论一出,看热闹的临安男儿立即变成了她们最坚定的声援者,群情汹汹,要求朝廷必须给出交代。 国子监和太学、武学的学生们也嗨了,立即开始各自写文章,开始集会、上书、声援。 这些预备官员本来就有上书朝廷参议政事的权利,一时间舆论大噪。 跟在吕学士、叶学士屁股后面,攻击杨沅置“拈花小筑”,私蓄娇娃,以逞淫欲的那几位官员火速受到了处理,被贬官到了惠州、潮州、儋州等地。 另外一些攻讦杨沅在临安狱大牢时,还能利用职权,引女子入监,张扬帷幔,宣淫其中的,以及攻讦杨沅收受大臣献女的,便惶惶不可终日起来。 他们本来笃定皇家和李道那位封疆大吏爱惜名声,反正这弹劾上含糊其辞,没有指名道姓,对方只能装傻。 而且他们写的很含蓄,那春秋笔法运用的,你明明知道他在说什么,可真要较起真来,他什么落把柄的话都没讲。 但是耐不住有人推波助澜,把它具象化了,到处张扬。 就像方蛟、方虎在晋王府门那般口无遮拦地造谣。 而且人家也没如他们所预料的一般去装傻。 那李凤娘小小年纪,泼辣异常,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她就是要闹。 有了这个榜样,赵宁儿觉得凤娘姐姐好飒,我要是不站出来为姑父主持公道,以后这杨府的门我都不好意思登。 她们当然是不适合抛头露面的,尤其是嘉国公主。 于是,不怕事儿大的晋王就在晋王府里,请首相沈该、礼部尚书曲陌、刑部尚书张方旬、大理寺卿吴书、都御史朱倬、临安府尹乔贞,接受了赵宁儿和李凤娘的哭诉。 李凤娘不仅会飒,会疯,她还会哭。 李凤娘一哭,赵宁儿觉得委屈,小公主也抹起了眼泪。 众大臣听着她们的哭泣声,一个个“木若呆鸡”。 人家这么小的姑娘…… 李凤娘也罢了,比她小一岁的,先帝也曾宠幸过,虽然不合律法,遮遮掩掩的。 可人家赵宁儿,就不说这皇家身份,岁数太小了。 连人家这么小的小姑娘的谣都造,这还是人么? 就连一向圆滑,不愿站队表态的临安府尹乔贞,都怒不可遏地骂了句“不当人子!” 你就可以想象这两个小姑娘一番哭诉的威力。 于是,不公开审理、不公开宣判,外界太多人根本不知道的情况下,那几个春秋笔法、自鸣得意的腌臜之臣,也被火速发落了。 同样是发配惠州、潮州、儋州等地,之前那些官儿是贬谪,他们是流放。 而且晋王在定谳书上恶狠狠地加了一句:遇赦不赦,永不许返! …… 留京等待委派新职的江陵知府杨文靖,火速升任都察院副都御史了。 没经过吏部任命,监国晋王行使特权,先给他加了个“权知”,代理都察院副都御史。 杨文靖一上任,就是直接负责肖鸿基一案。 现任审前任,但他没和肖鸿基共事过,没毛病。 如今种种,令吏部的反击成了一场笑话。 吏部上下,气氛异常压抑,每天上衙,每一个人都阴沉着脸色。 原本这里是天官衙门,现在看着犹如地府,死气沉沉。 这种极度压抑的氛围一天天积累下来,吏部侍郎木心阳再也承受不住了。 这一天,他离开吏部,来到了政事堂,面见了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沈该。 两人这番会唔,足足交谈了一个半时辰,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政事堂里有太多人看到了此事。 所以这件事根本就瞒不住,消息一出,吏部官们就垮了。 拘在都察院里的吏部官,就算是最顽固的,这时也都松了口。 而没有受到牵连,如今仍在吏部履职的官员们则各自奔走,开始自谋前程。 堂堂侍郎都在另谋出路了,他们又何必一条道走到黑呢? 兵败,如山倒。 …… 压垮吏部尚书谭鹰炆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的侍郎木心阳。 木侍郎公开求见沈相公于政事堂,密议时间长达一个半时辰。 这件事传回吏部以后,谭鹰炆就“病”了。 谭鹰炆告了病假,闲居在家,不再升衙。 沈该与几位参政立即去见晋王,商议对于吏部的安排。 吏部这段时间几乎陷于停滞,现在尚书又撂了挑子。 而对于全国官吏的考核,可是要在最后一个季度之前就要开始的。 否则根本来不及完成对全国官吏的年终考核。 于是,一番商议之下,便有了由木侍郎暂代尚书一职,直至谭尚书病愈的决定。 与此同时,由沈相负责,抽调干吏,补充吏部空缺,即时启动隆兴元年的吏部考功。 沈相也是投桃报李,对以都察院为主导的激进派阵营抛出了橄榄枝。 萧毅然、卢承泽则等一批表现出色的监察御史,迅速被补充到天官衙门任职。 而他们到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久拖未决的几名官员的调令完成了最后程序,由吏部官告院颁布了出去。 那就是关于陆游、范成大、虞允文、杨万里四人的调令。 至此,对吏部的攻击告一段落,都察院可以清算成果了。 对相关人员的审理,开始纷纷进行结案。 这场斗争,本质上是其背后的路线之争。 现在看来,显然杨沅这边先是以身入局,接着以小博大,他赌赢了。 谭鹰炆告假,意味着他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此时看来,汤思退这位曾经最风光的参政,似乎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但是,以他的级别,包括谭尚书的级别,就算是晋王这位监国也不能对其任免擅作主张。 不要说对其任免做出调整,如果想对他们展开调查,晋王也不方便动用这个权力。 到了这一级别的高官,他们的去留,只能由官家来决定。 所以,汤思退这个时候近乎孤立无援,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如谭尚书一般主动告假,让出权柄。 这种主动,可以最大程度上在清算他的时候,让他得到一个体面的结局。 汤思退果然病了,大病三天。 前去探望的各部大佬看得出,他是真的病了,不是作假。 这种沉重的打击,大病一场也是正常。 但是当所有人都以为汤思退会顺势继续告病假,一直捱到官家还京,再体面退场的时候,汤思退却拖着病躯,重新回到了政事堂。 哪怕他的气色任谁都看得出,病体稍未痊愈。 他,不认输。 就算要退,他也绝不主动投降。 什么体面,那种体面,在他看来,就是最大的不体面。 今年他就要四十岁,还有大半个月就是他的寿辰。 过了那一天,他就进入不惑之年了。 但他已经提前不惑了,他就算是要被清算离场,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就此断了仕途,离开官场,他也要不屈的离开。 给这大宋,留下一道孤傲、不屈的背影! 他不相信杨沅会有好下场。 于他而言,此战之败最大的原因,是他升迁太快,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建立扎实稳固的班底。 可杨沅又能比他好到哪儿去呢? 这个小“汤进之”,比他更年轻,升迁更快,做事更加激进,树敌更多,将来的下场,一定比他惨十倍。 尤其是,杨沅十三岁潜赴北国,十七岁入金国架阁库,二十岁成为燕京架阁库走马郎君,在金国的时间长达十年,他真的没有被金人策反? 他身上的污名很多都可以洗掉,唯独他和新金之间的关系,这层阴影是洗不掉的。 现在官家需要他,这些事就不是事儿。 可是当有一天,这口快刀要割伤官家的手指时,它就会变成一口架在杨沅头上的利刃。 我汤某人还年轻,我有的是时间等着看你落一个比我更惨的下场。 不甘,化作了汤思退心中无比的仇恨。 可这心里的不甘,无法成为支撑病体的实力。 明明大病未愈,他却挣扎着继续去上衙,结果当天下午,他就一头栽倒在公案前,把额头磕破了一角,鲜血汩汩地被抬回了府中。 他意图斗争到底的不屈,成了临安官场上的一个大笑话。 当天晚上,他的表兄言甚,就闻讯赶来探望他了。 言甚身边,还带着一个肤色黎黑的五旬老者。 汤思退认识他,他是言甚的管事,言甚的生意都是他在打理。 但是令汤思退疑惑的是,在言甚说有体己话要对他说,让他摒退看护的家人之后,这对“主仆”的站位,却变成了“仆主”。 第622章 月晕而风础润雨 “你们这是……” 看到言甚退开两步,把那肤色黎黑的老管家让到了前面,卧于病榻之上的汤思退不觉一怔。 肤色黎黑的老管家微微一笑。 他的模样的确有些像南洋人,不仅五官像,瘦瘦小小的身子也像。 平时跟在言甚身边再微微躬着身时,便是一副卑微谦逊的模样。 但他此时站在汤思退这位宰执面前,那睥睨之姿,却让他陡然显得高大起来。 灯光斜照,他的身影被灯光映在墙壁上,就像一只巨大的怪兽正俯首下视。 “汤相公,您年纪轻轻,未到不惑之年,便位居宰执,领袖群伦,如今真的甘心就此归隐,今后无穷岁月,默默无闻地老死于山林之中?” “你们……究竟是谁?”汤思退已经发现不对了,强自支撑着坐起来,沉声问道。 他记得,言甚曾经对他说过一次,这老管事叫“五福”。 但现在临门的这老者,显然不是什么阿福。 老者微微一笑,道:“名字啊,我的名字几乎没什么人知道,也不好听,说出来,对汤相公全无意义。 或者,汤相公不如叫我另一个名字,第五浮屠。” “第五……浮屠?” 汤思退第一反应这是个复姓,但是再仔细想想“浮屠”,心中却是陡然一惊。 他身为参政,处我知道许多机密,此时已经隐隐想到了什么,但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想要问个清楚。 但第五浮屠已经微笑道:“我这第五,不是复姓。” 不是复姓,一念及此,汤思退终于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汤思退登时变色,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入我宋境,图谋不轨。汤某宁死,不为金人奸细!” 第五浮屠微微一笑,道:“汤相公此言差矣,我从未想过,能威逼利诱你汤相公坏了一世英名,投效于我大金。 我只是想和汤相公你做个交易,助你做个拨乱反正、力挽狂澜的大宋功臣。” “什么意思?” 第五浮屠退开一步,微笑着看向言甚。 汤思退随之看向这个所谓的表弟,涩声道:“你,也不是五代时自闽南出海的言氏后人?” 言甚缓缓点头,神情严肃起来,带着些缅怀追忆的神情,轻轻地道:“我名……赵谌。” 第五浮屠微笑道:“赵,乃大宋皇室之赵。” 刚听到“赵谌”这个名字时,汤思退一时还没想到许多,毕竟仍在病中,脑子反应不是那么快。 但是当第五浮屠刻意强调了一下之后,汤思退一下子想起来了,登时身子一颤,震惊的几乎动弹不得。 赵谌,与他汤思退同年而生,乃宋钦宗赵桓长子,朱皇后所出。政和七年出生,乃宋徽宗嫡皇孙。 靖康元年,钦宗继位,诏立谌为皇太子。 靖康二年,金兵犯境,与皇后共车,一起被裹挟北去,从此下落不明。 汤思退震惊地指着赵谌,手指颤抖:“你……你你你……” 第五浮屠道:“徽宗嫡长孙,钦宗嫡长子,朱皇后所出,身份之贵重正统,便赵构也是拍马不及,更不要说如今的赵瑗了。 汤相公,自贵国高宗驾崩,两国再不复睦邻友好之状,当今官家倒行逆施,穷兵黩武,将置大宋于何地? 皇太子谌,为赵宋宗室首嗣,靖康年间就已监国,乃天意所属。我大金愿与汤相公合力扶保大宋正统归位,以守器承祧,固大宋江山,复两国友好。 汤相公,可愿接下这匡复赵宋正统的第一功?” …… 都察院里,将近放衙时,各司署仍是忙忙碌碌。 将近傍晚,都御史朱倬让经历厅传出消息,召集诸位中高级官员开一个会。 杨沅看这光景,只怕今晚要加班加点了,便让刘大壮先回去,跟家里说一声。 随后,杨沅收拾好手头的卷宗,便去朱倬的签押房。 朱倬将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召集来,却不是催促大家尽快把手头的卷宗了结。 他要对人员做一些调整,各人分摊的事务也做一番调整,还有就是安排下一步的任务。 杨沅对此是支持的,随着一部分干员如他的左右手萧毅然、卢承泽被调入吏部,现在都察院空缺了许多职位。 这时候,之前抽调来的国子监、太学的学生中,表现出色的就可以原地转正,入职都察院了。 谈琰、王晨坤、杨沐都报了一些人员名字上去,这都是跟着他们办理公务时,表现出色的年轻人。 杨文靖刚刚到任不久,对于部属还不太熟悉。 几位同僚便也就自己的了解,帮他推荐了几人。 但这些御史的举荐人,依旧是杨文靖。 这样,就不会夺了人家笼络下属的恩德,又不至于让杨文靖失去这次提拔心腹的机会。 当然,这些人的转正是需要走吏部程序的,不过现在的吏部没有道理不予通过。 朱倬对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各自负责的内容也重新分了下工。 最后,朱倬便提到,将手头案件处理完毕之后,可以放缓一下速度,在官家回来之前,不宜再有大的动作。 对此,杨沅也是完全赞同的。 现在只要把已经啃下的硬骨头进行消化就行了。 手术要一台一台地做,现在吏部已经被拿下,以后都察院负责察缉,吏部负责换人,只要配合默契,就不需要再用过激的手段,搞得朝臣们旦夕坐立不安,无心于公事。 官家快回来了,吏部今年对全国官吏的考核也要开始了,下一阶段的任务是巩固成果、保持稳定。 小会开完之后,各人回到自己的司署,立即召集所部传达了都御史朱倬的决定。 那些就地转正,成为都察院御史的人欢欣鼓舞,此次没能得到这个机会的,眼见回报来的如此之快,一个个却是红了眼睛。 他们恨不得立刻再干掉一个衙门,管它是户部还是礼部,就是干。 结果,杨沅在传达了最新的人事调整和任命之后,又宣布了下一阶段都察院的主要工作任务:放缓办案节奏,这让他们深感遗憾。 杨沅传达了相关决定之后,就笑道:“诸位,这段时间夙兴夜寐,着实辛苦了。今日,就此放衙了,大家回去,也好好歇息一下。” 几位此番得以提拔到更重要职位上的,以及就地转正的御史便张罗着要请客。 杨沅笑道:“你们便与诸同僚一起去吧,本官此番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等你们的正式任命下来,本官摆酒,为诸位作贺。” 上官已经这么说了,大家也就不好强求了。 再者,有个顶头上司跟着,大家喝起酒来,怕也不够痛快。 于是一群人便欢欢喜喜回去,收拾妥当以后,就一起出去。 此时其他司署也是一样的场面,都察院众御史呼朋唤友,一同往瓦子里寻酒家作乐去了。 本来极热闹的衙门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外间一盏盏灯都熄灭了,杨沅独自一人坐在签押房中,压暗了灯火,思索了良久。 于都察院而言,如今已是一场大捷。 可是,仅仅只是大胜吗? 杨沅心里清楚,没那么简单。 他通过金人的供词敲打了沈相公,沈相公为了保全他的班底,被迫改变了立场,使得他们对吏部的围剿异常顺利。 汤思退必将引咎下台,汤派势力的残余,可以通过吏部考功来慢慢处理,但朝中的保守势力,又何止一个汤系。 居安思危,他们必然不肯坐以待毙。 而且经过汤派的惨败,他们的斗争手段必然也会更加隐蔽,接下来又会是一种怎样的局面呢? 思索良久,杨沅才吁了口气,顺手拿下灯罩,用茶盏压灭了灯芯。 黑暗中,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摸着黑走到门前,将房门打开。 廊下的灯光便照了进来。 …… 杨沅回到了仁美坊,却没往侯爵府的方向去。 走到小桥边时,信步继续往前,沿着白墙黛瓦,小桥流水,曲折一阵,便到了一处紫藤爬绕在门楣之上的门户前。 门前左右挂着灯笼,上边写着一个“李”字。 杨沅抓起黄铜的兽环,轻轻叩了叩门。 片刻之后,陈二娘闻声赶来开了门,一见灯下站着的是杨沅,忙让开门户道:“杨大官人。” “嗯!”杨沅迈步进去,笑问道:“夫人可已睡下了?” 这么多日子下来,杨沅时常来探望李师师和孩子,不可能总是背着家人。 所以陈二娘还有府上新聘的一个厨娘、两个小丫鬟,都已知道杨沅和李师师的关系了。 只不过,她们的“知道”,就是以为杨大官人和李夫人之间的关系,和这仁美坊中一些私邸美人儿一样,都是官员私蓄的外室。 也就是说,自家女主人是靠人家大官人吃饭的。 换而言之,他们的薪水实际上都是人家大官人给的,因此对杨沅格外的恭敬小心。 陈二娘道:“夫人今晚去了瓦子,还没回来。” 生怕这位大官人多心,陈二娘赶紧又补充道:“夫人是和玉叶姑娘去瓦子同游了,没有旁人。” 杨沅笑道:“原来如此,那么我去看看省儿。” 陈二娘关了门扉,暗中跟随的“同舟”侍卫见状,便悄然散去。 此时,李师师和肥玉叶一对俏佳人,正挽着手臂,玉颜酡红,眸色微醺地沿着小河曲水,向家中走来。 …… 杨省已经满一周岁了。 他现在能够清晰地喊爹爹、喊娘亲,说出一些简单的字眼。 他也能走路了,虽然走的磕磕绊绊。 已经会喊爹的杨省最喜欢他的爹爹,爹爹每次来看他时,纵然没有给他带好吃的好玩的,也会陪他玩耍的尽兴。 所以一见到杨沅,杨省就像见到了主人的小狗子,小屁股墩墩的,非要挣脱娘亲的怀抱,然后与爹爹玩贴贴。 这般举动,惹得李师师大吃飞醋,骂他是个小没良心的,不愧是他杨家的种,自己对他再怎么好,他都是和杨家的人最亲。 已经周岁的杨省已经不再吃奶了,此时正坐在小丫鬟巧云怀里,系着小兜兜在吃米油。 米油当然不是油,而是熬粥时浮于粥面上的那一层浓稠液体,它还属于一种中药材,具有食补的效果。 最近杨沅比较忙,已经有四五天不曾过来了。 小杨省正抿着米油,一边玩耍,一边随意吃上一口,忽然看见父亲来了,小杨省立即扎散开小手,欢喜的咯咯直笑,小屁股也在巧云怀里墩了起来。 “哎呀,我的小少爷,你快别蹦啦!” 夏天天气热,小丫头穿的较少,被杨省这么一蹦,把巧云的领口都墩得敞开了些,露出一角绯色的“诃子”。 杨沅身材高大,貌相英俊,如今又渐渐蕴养出了贵气,举止之间,对小姑娘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所以格外有些不自在。 杨沅笑道:“来,把他给我。” 杨沅双手接过杨省,杨省立即搂着他的脖子,把小脸贴过来,也不管嘴上还有米糊,便蹭到了杨沅脸上。 巧云赶紧抻了抻衣领,微微晕着脸儿站到一边。 杨沅道:“你先出去吧,我来喂他。” 杨省现在满了周岁,已经独置一房,由丫鬟陪睡照顾。 巧云答应一声,便去了小少爷的房间,杨沅就抱着杨省,自己喂他喝粥。 杨省哪里还肯吃饭,闭紧了嘴巴躲闪着,奶声奶气地喊:“玩,爹爹,玩。” 杨沅无奈,只好放下粥碗,拿过玩具来陪他玩耍。 杨沅把个软布的小鸭子往上一抛,再落下来,杨省便乐得嘎嘎直笑。 于是,他抓起一个泥胎的“摩喝乐”,虎了吧唧地往地板上一掼。 “啪!” 挺好的一个“摩喝乐”,登时摔的四分五裂。 “好儿子,真有力气!” 杨沅拍掌大笑起来。 …… 汤府里,汤思退坐在榻上,脸色十分的难看。 他已思量了许久,反复权衡盘算。 可是大病之下,饶是他这般精明人物,思虑太多也觉得脑力不济,身子愈发虚弱起来。 赵谌沉声道:“汤相公,这大宋江山,本就该由我来坐。 汤相公才学胸襟、胆略本领,虽伊尹周公,亦不过如此。 孤若能得汤相公相助,拨乱反正,匡扶正统,此生绝不负卿。” 第五浮屠道:“皇太子是大宋最正统的继承者,汤相公是大宋忠臣,如何选择,还须犹豫么?” 汤相公闭了闭眼睛,赵谌忙道:“汤相公仍在病中,体力不继,只管躺下说话。” 说着,他亲自上前,搀扶着汤思退,让他躺下,给他垫好枕头。 汤思退长吁了一口气,哑声道:“皇太子确是我大宋正统,是我大宋江山的合法继承者。” 方才,第五浮屠已经让赵谌给他看过了足以证明他身份的信物。 他的阁牌、印玺、册宝和他在金国时,与父亲钦宗之间的几封往来书信。 这些,足以证明他的身份,汤思退也不能否认。 汤思退道:“但,昔日我大宋失去北方半壁,江南亦岌岌可危,是高宗皇帝收拾河山,再立社稷。 一切已从头再来,曾经的一切,如今提起,还有何意义?” 赵谌激动地道:“为什么没有意义?孤还没有死!昔日国难,九皇叔(赵构)得父皇诏命,为兵马大元帅,磁州知州宗泽、相州知州汪伯彦为副元帅,统领河北诸郡兵马勤王。 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天下’二字,可是九皇叔擅自加上的,诏命中并无此意。 此后形势如此,九皇叔暂摄了天子之位,倒也没有甚么。 可,本太子一旦归来,他这皇位就该让出来。 更不要说,九皇叔如今已经不在了,当今这个官家,只是九皇叔收养的一个继子!” 汤思退闭着眼睛道:“天下已定,夫复奈何?” 第五浮屠道:“如果成都那位官家回不来了,又或者他回来了却驾崩于临安呢,帝位何属?” 汤思退蓦然睁开眼睛,骇然看向第五浮屠。 第五浮屠缓缓地道:“他的长子,今年才不过十三岁。小小年纪,如何能稳定大宋江山?” 汤思退沉默半晌,复又缓缓闭上了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道:“汤某,是今上之臣。今上在世一日,汤某绝不背叛!” 第五浮屠与赵谌对视了一眼,双双一笑。 …… 肥玉叶自从那日应承了母亲,说要央求干娘帮她择婿,她这娘亲便无休止地追问起了进度。 这段时间杨沅麻烦缠身,肥玉叶都看在眼里。 她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找杨沅商量这些事情,只好搪塞母亲。 实在受逼不过时,她便去李师师处避难,以此躲避母亲的盘问。 时间久了,玉叶的母亲谈氏便起了疑心。 谈婚论嫁,当然不可能三言两语、三天五天的就能谈定下来。 可是,总不至于这么久了,连相看的是什么人家,都不能跟她这个母亲言说吧? 今日肥玉叶回了“陌上花”绣坊,谈氏又追问起女儿的婚事,肥玉叶招架不住,就说快要有了眉目,她马上就去催促干娘,待有了准确消息,就报与母亲衡量。 可这一回,谈氏没有再轻信她的话。 谈氏怀疑,别是女儿根本没有找她干娘商议,纯粹是在搪塞她不成? 所以,肥玉叶前脚刚走,谈氏马上就乘了一架腰舆,悄悄跟上了女儿。 谈氏也有她的小聪明,知道一旦进了仁美坊,坊中清静,道路上行人不多,容易被女儿发现,所以追到仁美坊附近时,便叫人停下了。 眼见女儿确是进了仁美坊,应该真是去见她干娘李夫人了,谈氏也就放下心来。 思量已定,谈氏就想回府,且再等女儿几天,看看有无进一步的消息。 结果她刚要走,就发现女儿和李师师又出来了。 李师师如今容颜宛如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 只是她原本就风姿绰约,风情极美,如今又是傍晚,谈氏离的远,也看不仔细。 只是那轮廓体态,确系李夫人,所以谈氏也就没有多想。 李夫人陪自己女儿出来,这是去见男方了? 想到这里,谈夫人就有些不悦了。 李夫人不该这般不懂人情世故才对,哪有女方如此上赶着的,难道那男方门世身份特别的高贵? 谈氏想看看女儿相看的究竟是什么人家,于是便又悄然蹑在了后面。 她离的很远,再加上肥玉叶和李师师任哪一个也没想过会有人盯她的梢,所以谈氏一路远远跟着,二人竟全无发现。 不然,以她二人耳目之聪,只要稍稍起了疑心,谈氏的跟踪就休想瞒过她们。 谈氏这一路跟着,就见李夫人和自己女儿挽着手臂,亲密无间。 二人一起去了后市街,一同逛了中瓦子,这…… 哪里有去什么人家的样子? 二女这分明就是在逛街啊。 她们去买了首饰,去买了胭脂水粉,你给我插一支簪子,我给你唇上抹一点胭脂…… 那亲密无间的举动,她这个当娘的都没跟自己女儿亲热过。 再远远看着,她们二人挽着臂膀,说说笑笑进了酒楼,谈氏夫人便陷入了无尽的迷惑。 忽然之间,一个令谈氏夫人颇感惊怵的念头便浮上了她的心头。 肥家经营绣坊,谈夫人平素交往的都是富商夫人,也听她们讲过一些所谓的“契若金兰”。 此时所见,女儿明明说要去见她干娘,催促干娘帮她择婿,结果却只见到二女耳鬓厮磨、亲密狎昵如同一人。 李师师的美貌与风采,本就是令女人看了也要为之心折的。 谈氏夫人便想到,自己女儿以前经常与李夫人在“清尘堂”里一同沐浴。 谈夫人又想到自己女儿迟迟不肯嫁人。 谈夫人还想到女儿去枢密院做女官时,她的左右手也是貌美如花的少女。 她从不曾听女儿谈起过一个少年男子,平时说起话题,不是李夫人就是什么冰欣、羽婵,后来还加了个什么贝儿,说是个胡女,就…… 奇奇怪怪的。 完了,我这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难道她不喜欢男人,却偏偏喜欢了女人? 谈夫人远远地候着,直到李师师与肥玉叶从酒楼出来。 二人饮了酒,举止更加的亲密。 就见二人信步而去,这里买一杯冷饮,你一口、我一口,谁也不嫌弃。 那里河边摘几朵花儿,我帮你簪在鬓上,你帮我插在髻间,眉眼盈盈。 谈夫人远远的看着,正因看不清细节,所以尤其显得暧昧。 完了,完了,果然如我所想…… 谈夫人心都凉了,她再也没有勇气跟下去了。 眼看着二人“偎依”着回了仁美坊,一想到二人回去,便卿卿我我、假凤虚凰的诸般行为,谈夫人好不痛心。 她家中一切,以前全凭丈夫做主,丈夫宠惯着女儿,她也就不做干涉。 可现在,丈夫久滞于北国不归,女儿居然越走越偏,成了这般模样,她再不管,这个家要散呐! 谈夫人回家了。 她没勇气去“捉奸”,她怕女儿羞愧难当,万一想不开自尽,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回家之后,谈夫人就去祠堂跪下了,她要向列祖列宗请罪,她没教好女儿。 谈夫人哭诉了许久,才红着眼睛出来。 她决定了,明儿一早就去找媒婆,亲自操办女儿的婚事。 假凤虚凰哪有前途!她绝不能让玉叶一错再错了。 第623章 夜战 临安三面环山,城外就是西湖,整座城夏天为水汽笼罩,便显得格外闷热一些。 师师也是不耐夏季的炎热,平时就不太出门。 所以玉叶来寻她时,趁着夜晚清凉些,师师才有了兴致邀她同游。 只是二人吃了些酒,再一路步行而归,额头便又透了细汗。 肥玉叶道:“还要个把月的时间天气才能转凉,这等天气着实有些难以打熬。” 师师笑道:“我新近刚买了一艘画舫,你若不太忙了,不妨搬过来。 我们登舟泛湖,也不往深里去,就寻那蒲深柳密的宽凉之地,披襟钓水,避暑乘凉,岂不自在?” 肥玉叶喜道:“好啊,明日一早我便回去,向我娘寻个由头出来,如此也免得她天天在我耳边唠叨。”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爬满紫藤的门户之下,肥玉叶伸手扣环,磕了几下。 陈二娘打开门来,就见自家主人和玉叶小姐双双站在门外,连忙让进门来。 师师道:“二娘,你去沏壶茶来,我和玉叶都有些渴了,稍后再备好浴汤。” “是!” 陈二娘答应着,便伸手拦了玉叶一下。 肥玉叶微微惊讶地看向陈二娘,陈二娘一脸神秘的微笑:“玉叶姑娘,我家官人回来了,还请姑娘您去客房用茶。” 李师师和肥玉叶齐齐一怔。 李师师便想,那冤家来了?也不先着人来说一声,让我跟这丫头白耗了半晚的功夫。 肥玉叶却想,二郎来了? 他果然……还是喜欢师师多一些,哪怕不是养在府里,却也如此宠爱,一有机会就来探望她。 李师师对肥玉叶道:“既如此,你就去客房歇息吧,先喝口热茶,再沐浴休息。” 肥玉叶故作好奇地道:“人家还不知干娘那官人是何许人物呢,神神秘秘的,也不说叫人拜见一番。” 李师师道:“他呀,身份有些特殊,以后你终会有知道的那天,眼下么……却是不太方便。” “那就算了。”肥玉叶故作遗憾,笑眯眯地道。 李师师莞尔道:“客房里也是新换的蕈席,还有竹夫人可以倚抱。 你若再要嫌热,叫人取块冰来放你房里。” 肥玉叶听了心中就有些心生怨怼,你要人家抱竹夫人,你自己就去抱小郎君,臭表脸。 肥玉叶被引去客房住了,喝了两盏清茶,就泡浴了一番。 陈二娘不等吩咐,便带着两个小丫鬟,提了两桶刚从窖里刨来的冰雪,放在了她的榻前。 肥玉叶把灯芯压得极低,只留了微弱的灯光,便穿着薄纱睡衣,爬到了那张光滑如玉的蕈席上。 房间里确实清凉了许多,再加上窗子和门户也都开着,只以碧纱窗防蚊,空气能够自然流动,便更觉清爽。 穿着本就清凉,身子躺在清凉散热的凉席上,长腿再跨夹住一只“竹夫人”,复把小扇轻摇,本该很快就有了倦意。 可是肥玉叶脑子里却只想着杨沅此时就在师师房里,两人也不晓得在做些什么把戏。 也许,李夫人正扮作小牝犬儿的模样,就连腰窝处都沁着汗珠吧? 灯光一照…… 肥玉叶心中一阵心浮气躁,全然没了睡意。 以前偷偷看时,那情景便已叫人难耐,如今玉叶已经尝过了个中滋味,再想起时,腿上忍不住就加了把力气,把那柔韧结实的“竹夫人”都夹扁了。 因为夏季炎热,各处门户都开着,只加了一扇纱窗纱门,不好走动偷窥,所以玉叶也不敢有所动作。 她只在那里胡思乱想,也不知几时,才有了三分倦意,于是拉过薄薄的麻丝被子搭在腰间。 这麻布透气性好而且吸汗,是夏天避暑最适合用来遮盖之物。 肥玉叶转了个身,背向灯光,闭上了眼睛。 朦朦胧胧的意识刚要与窗外唧唧虫鸣达成和谐,便听到碧纱门儿似乎开了。 肥玉叶本没有多想,忽然就听杨沅的声音道:“这是……玉叶?” 肥玉叶本已朦胧的眸子蓦然张大开来,心中好不吃惊,他吃了熊心豹胆么?怎么就敢过来的! 刚想到这里,就听李师师吃吃笑道:“不是她又是哪个。” 肥玉叶本来都要转身了,一听李师师也在,顿时僵在那儿,再也不敢动弹。 干娘她……她怎么也来了? 杨沅的声音小声道:“你疯了,怎么领我来了这里?” 李师师吃吃轻笑道:“人生苦短,疯一疯又何妨?” 然后,肥玉叶就觉得身下软席微微一沉,似乎有人登上榻来。 肥玉叶人都麻了,这样的场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你叫她偷窥她就敢,如今人家两个人直接跑到她面前,她惊得小手指都不敢动一下,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其实,李师师和杨沅全都知道她之前偷窥二人之事,如今也只是要找个机会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已。 肥玉叶惊羞不已,只能佯作熟睡。 她却不想想,就凭她一身武功,警觉性何至于差到这般地步。 如此“沉睡不醒”,早就是最大的破绽了。 肥玉叶看也不敢看,可听觉却是异常的灵敏起来。 再加上李师师和杨沅都在使坏,不但有声音,二人时不时还会说些羞人的话儿,直把个偷听的肥玉叶羞得脸蛋儿一直烫着,都能煎上一筐鸡蛋了。 “嘻嘻,玉叶睡觉这么沉么?那岂不是被人偷了,她都浑然不知呀?” 肥玉叶突然听到李师师说了一句叫她心惊肉跳的话,惊慌之下,却没听出那话中调侃揶揄的语气。 不等她想出个对策,就觉得领口一凉,几块碎冰滑了进去。 “啊~” 肥玉叶被冰了一下,再也装不下去了,一下子坐了起来。 这一坐起,那碎冰继续滑下去,肥玉叶整个身子一下子又僵住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发丝披散,美若妖魅的师师夫人,还有雄壮结实、充满男性魅力的杨沅。 肥玉叶惊跳的心都停了一下,然后就羞得一下子捂住了眼睛。 耳边,却传来吃吃一声轻笑。 一个蛇一般的身子缠过来,忽然就抱住了她的身子。 然后,那妖女便道:“二郎,快来狠狠欺负她!” …… 樊城,汉江码头。 汉江水悠悠东去,停泊的夜船轻轻摆荡着,船上的人早已进入了梦乡。 清明的月光之下,船头甲板上却坐着两个提着酒囊浅酌的人。 颜青羽道:“洛叔,咱们要不要取道金国返回大夏?” “怎么,你担心临洮那边不好通行?” “洛叔,大宋官家到了成都,大宋西军对于边境防范必严。” “这个,我已经预计到了,只是要从金国走,就得说出你我真正身份。 金人与我大夏现在是盟友,倒不会阻拦我们,却一定会反复盘问,想知道我们从宋国探听到了什么,太耗时间了。” 洛承安抿了口酒,道:“咱们赶到临洮之前,你的伤就该彻底痊愈了。 以你我的身手,就算大军屯扎,十里连营,我们想悄然通过,也不是没有可能。” “嗯,如此……” 颜青羽刚说到这里,就听远处“呜呜呜”的号角声响起,接着就是马蹄隆隆。 洛承安和颜青羽愕然站起身来,往樊城方向看去,就见远处火把处处,宛如天上繁星,一阵阵厮杀呐喊声席卷而来。 “这……这……”颜青羽一时有些惊怔莫名。 洛承安却瞬间反应过来,失声道:“不好,金国攻打大宋了。” 樊城位于汉水北岸,与南岸的襄阳城隔江相望,互为犄角。 只不过,樊城东、西、北三面皆为平原,而对岸的襄阳有坚固的城墙,开阔的护城河,高耸的岘山山脉与绵延的汉江江岸。 相比起来,樊城就如飘浮在汉水天堑之中的一叶扁舟,那真是兵来无险可守,水来则水淹全城。 所以自古就有"铁打的襄阳"和"纸糊的樊城"这一说。 此刻,金人南侵,首先就是要打下樊城,以此为跳板,再打襄阳。 船老大光着膀子,赤着脚丫跑了出来:“怎么啦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洛承安一下子跳过去,抓着他的肩膀摇晃着:“快,快开船,金兵围攻樊城了,快过江,快过江啊!” 他倒是知道些兵事,知道金兵夜袭樊城,必然同时派兵夺取码头,趁机将码头上停泊的所有船只夺去,充作他们的运兵之船。 因此,再不赶紧离开码头,只怕就来不及了。 果不其然,一队金兵已摸上了码头。 樊城那边开始攻城了,他们才点亮火把,呐喊着冲向一条条船只,跳上船去,强行征船。 洛承安和颜青羽提着刀就冲向抵岸的一边,挥刀把刚刚跳到船上的三个金兵砍倒,回头大叫:“开船啊,你他娘的快开船啊,去南岸!” “哦哦哦!”船老大如梦方醒,赶紧指着一群刚刚爬起的船工,急急欲驶船离开。 洛承安冲到缆绳旁,狠狠剁了两刀,那童子手臂粗细的缆绳,就被他硬生生地剁断了。 …… 洛承安不理解金国为何突然攻打大宋,难道新金已经亡国了? 他却不知,这一夜被袭击的何止一座樊城,均州、金州、洋州、兴元府、西和州方向,都有金军或西夏军活动。 这是西夏与金国的一次联合行动。 与此同时,一支由西夏轻骑兵和重甲骑兵组成的三千人的精锐部队,从临洮悄然穿插进入吐蕃境内,如同一口锋利的弯刀,划着弧线,刃指川西。 三千精骑,中有重甲三百,皆党项羌人贵族、豪酋子弟,骑良马,着重甲,刺斫不入。 显然,他们就是为了大宋官家而来。 临洮,自古为西北名邑、陇右重镇,地处古丝绸之路要道。 城关之下,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人如蚁聚,所至处刀光剑影,喊杀声震天。 一具具抛石机,将一块块巨大的石头,呼啸着射入城中。 一枝枝利箭,如同一片片乌云,每一波齐射,不知要收割多少人命。 所有的地方,都是金人和西夏人主攻,而临洮城下,却是大宋西军在主动发起攻击。 进攻的士兵们顶着城头不时飞落的滚木擂石、瓢泼般的箭雨奋力攻打着城池。 巨大的石块被抛石机抛出,砸中的土墙处轰然崩裂,溅起漫天的烟尘。 防守的西夏兵,也是寸土不让,把这城墙当作了一台绞肉机。 攻防双方的士兵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去,又一个接一个地补充上去。 金军和西夏兵的调动,早就引起了大宋西军的警惕。 西军本就是大宋几支禁军中最精锐的存在,更何况如今皇帝在成都,万不容失,西军斥候更是飞骑四出。 哪有什么大队人马的调动,却没有一点蛛丝马迹的泄露。 当判断金国和西夏联动,意图全面进攻,目标必然是官家之后,西军便迅速调动起来,增强各路防线的力量。 与此同时,西军将临洮城当成了唯一的反攻突破口。 进攻,有时就是最好的防守。 这座城是陇右重镇,破之则一片坦途。 这就是金国之所以把它选做丢给西夏和大宋做诱饵,并且明白任哪一方,尽管明知其目的所在,这个带着钩子的饵也必须吃下的原因。 熟羊城,陇西路上的一座小城。 寇黑衣躲在一幢土屋的木梁上,心中无奈。 他为了离开大宋,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的。 为了逃避追捕,他一开始是向南逃的。 宋国认定他是金人间谍,搜捕的侧重方向便唯独放过了南面,使他得以顺利逃走。 待避过风头之后,他便想返回金国去。 毕竟他从西夏成功潜入金国的“血浮屠”也是很不容易的。 他受金国“血浮屠”的指令潜入宋国,现在他的宋国身份败露,那么顺理成章回去金国,就是最好的选择,还可以为西夏继续潜伏于金国。 不过,金国与西夏虽然也在互相防范,但利害冲突并不大。 可以说只要大宋存在,西夏和金国就很难成为敌人。 而临洮这时被金国拱手让给了西夏,大宋皇帝又借口为母后祈福,御驾成都府。 这不能不让人怀疑,大宋官家是以此为借口,实则是亲自去召见西军将领,商讨针对西夏的计划。 如果可能,他更愿意征战沙场。 做为西夏皇族的一员,他相信自己在战场上能够发挥的作用够大。 而且,宋国如果想对西夏用兵,这也是西夏皇帝从国相任得敬手中,一步步夺回权力的机会。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再次变道,向西而来。 谁料,一路辗转,都是有惊无险,今日已经赶到熟羊寨,再有两天功夫就能抵达临洮城时,偏偏大宋西军对临洮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这一路上,兵马川流不息,寇黑衣栖身的这座小镇入夜之后,突然又赶来大批兵马,看来是要赶赴临洮前线的兵马,就在这熟羊城里歇宿了。 寇黑衣无奈,只能躲藏到这处被人遗弃的四处漏风的空屋里。 “哎~”抬头看看破瓦中间露出的星光,寇黑衣干脆在大梁上躺了下来,枕着双手。 “喀、喀喀喀……” 忽然一阵声音传来,寇黑衣登时警觉地翻身坐起,蹲伏着身子,握住了腰间的刀,随时可以爆发一击。 这声音是…… 他正想着,忽然看见月光之下,有一只手探了进来。 那只手握住一片屋瓦,抽出,放在一边,紧跟着又是一块。 当那只手抽出四片屋瓦的时候,露出的空隙就足够一个人钻下来了。 然后,就见两条长腿从上边落了下来,足尖触及横梁大木,那人立即矮身钻入。 “唔……,一定是女人,屁股这么大!” 那个从屋顶钻下来的人,根本没想到横梁上已经有先行一步的人坐在那儿了。 她双足站稳,立即矮身,身形如弓,弯入房顶,双手便也扶住了大梁,等于是屈身跪在了那里。 于是她的屁股便怼到了寇黑衣的脸上。 更准确地说,只差分毫。 寇黑衣的呼吸,能稳稳地喷在那团圆润之物上。 夏天衣物毕竟单薄,就只这鼻子喷出的气息,便让那人突有所觉。 那人大吃一惊,就在梁上急急旋身,伸手就要拔刀。 寇黑衣手疾眼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那女孩立即瞪大了眼睛,果然有人。 只是,寇黑衣隐在暗处,她看不见寇黑衣的模样。 她身在月光之下,寇黑衣倒是能看得清她的眉眼,五官眉眼很是俊美,但浓眉大眼的模样,有一种桀骜不驯的野性。 她刚要发作,那破烂的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老张,这屋怎么样?临时歇宿一晚还是可以的。” “先来吃口东西吧,一会儿再说,这天啊,就是在外边铺上些马料当铺盖,也没甚区别。” 屋外,有人说了一声。 “说的是,这破屋里灰尘可大。” 那士兵嫌弃地挥着手,转身又走了出去,不过那破烂的房门便没有再带上。 房梁上,自从那西军士兵走进来,寇黑衣就紧张地盯着下面,而那被他捂住了嘴的女子,则狠狠地瞪着他。 眼看那士兵出去,寇黑衣才松了口气,扭头看向那个女子。 女子恶狠狠地瞪着他,用手中的刀柄捅了捅寇黑衣的肋下。 寇黑衣想了想,便慢慢放开了手。 “你是……呸……” 女子刚要说话,忽然觉得嘴巴里满是尘土,忍不住呸出声来。 一声呸尚未吐尽,她的嘴巴又被寇黑衣堵住了。 寇黑衣小心地看了眼下面,见没有被外面的士兵听见,便小声道:“噤声。” 说完,他才再次松开手。 这一次女孩不呸了,只是拾起衣袖,恨恨地擦了擦嘴。 寇黑衣压低声音道:“你是什么人?” 岳佩莹瞪着黑漆漆地眼前人,低声道:“你是什么人?” 寇黑衣轻笑一声,屌儿郎当地道:“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只怕不是什么大宋良民吧?” 岳佩莹轻哧一声,道:“彼此,彼此。” 寇黑衣突然道:“邦泥定人?” 岳佩莹一愣,脱口问道:“你也是大夏人?” 西夏人是自称大夏国或者邦泥定国的。 邦泥定是西夏语的音译,意思是大白高,大白上或者白高大,反正就是又高又大又白的意思。 但是它的国号却是大夏。 而宋人则习惯称他们西夏人或者党项人。 因此两人这句话一出口,便都知道对方是自己一国的了。 岳佩莹明显放松下来,退后两步,依旧蹲在梁上。 此时,就变成了星光之下,一截大梁,两人分坐在屋顶漏洞下两侧的阴影里。 岳佩莹道:“你是我大夏斥候?”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种环境下出现在这儿,行踪又如此鬼祟,那么是夏国军中派出的斥侯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寇黑衣目光闪烁了一下,颔首道:“不错,姑娘是?” 岳佩莹傲然道:“‘一品堂’听过吧?” 寇黑衣目中精芒一闪,旋即敛去,恭敬地道:“姑娘是‘一品堂’的人?‘一品堂’赫赫威名,小人自然听说过。” 岳佩莹傲然吩咐道:“你既是斥候,前方敌军分布,你必然清楚。带我穿插过去,待我成功返回,算你一功。” “是!小人甘为大人效命。” 话犹未了,就听梁下一声大喝:“我就说方才确有声音,是谁藏在梁上,下来!” 随着这一声大喝,门外呼啦啦冲进六七八军士。 其中两三人一手持刀,一手举着火把,其他几人手执长枪,指向房梁。 因为这火把的光亮,岳佩莹和寇黑衣才彻底看清彼此模样。 咦?这小斥候还挺俊的…… 岳佩莹扭头看了寇黑衣一眼,才刚想到这儿,寇黑衣就动了。 他一手扶梁,一腿蹲着,另一条腿倏地弹出,一脚就踢在岳佩莹的屁股上,把她踢下梁去。 然后,寇黑衣纵身弹起,撞碎几片屋瓦,跃上了屋顶,一溜烟儿地就跑不见了。 “狗贼,你该死啊!” 岳佩莹气得大骂一声,便挥刀与几名悍勇的西军战士交起手来。 门外陆续又冲进好几名士兵来,岳佩莹一瞧这般模样,知道亏得这是在屋里,他们摆布不开,不然自己一定讨不了便宜。 岳佩莹突然猛挥一刀,荡开三个攻来的宋军,双腿一纵,一只手便搭在了房梁上。 她卷腹、团身,借着一荡之势向上一翻,整个人便撞出空洞,跃上了屋顶。 清明的月光之下,就见一道人影,如同撒了欢的兔子,在远处的屋脊上窜走如飞。 地面上,被惊动的驻扎士兵正有人弯弓射箭,奈何角度不好,极难射中。 “这斥侯狗胆,竟然坑我!” 岳佩莹怒不可遏地咒骂了一声,拔腿就追了下去。 她不知道那人乃是皇帝亲信“飞鹞子”的一员,和国相所创建的“一品堂”正是死对头。 有机会坑一下“一品堂”的人,趁机削弱一下国相的实力,寇黑衣可是求之不得呢。 第624章 陡变 寇黑衣趁着夜色逃出了熟羊城。 熟羊城说是城,实则只是一个镇。 这里地势虽然险要,却并没有高大的城墙,以寇黑衣的身手,还是很容易逃出去的。 一口气儿狂奔出十余里,寇黑衣终于彻底摆脱了追兵。 那镇上的宋军是要往临洮城方向增援的,此时也只认为他是个西夏斥候,虽追之不及,也不是非常在意, 毕竟有援军这件事,即便不查,西夏的临洮驻军也能猜得到。 寇黑衣一头躺倒在草地上,夜晚的陇道已经比较清凉了,却还是跑的一身大汗。 寇黑衣喘息一阵,正想找一处小河,忽然如同狸猫一般原地起跳,飞快地闪向一边。 “嚓”地一声,一口狭长锋刃的刀,刺中了他方才所躺之地。 紧跟着,刀光旋光,复又向他削来。 寇黑衣立即拔刀抵挡,两下里对战了七八个回合,各自闪身跃开。 岳佩莹怒不可遏地道:“你为何偷袭我?” 寇黑衣冷笑道:“‘一品堂’的人到两军阵前做什么?你还想骗我?” 岳佩莹一愣,道:“你以为我是假的?” “不错。” “接着!”岳佩莹一扬手,一面腰牌便飞向寇黑衣。 这“一品堂”的身份证明,在她潜入大宋后,就找个地方埋了起来,如今回返西夏,复经原地时方才取出。 寇黑衣接在手中,就着月光看了看,又摸了摸上边的纹路。 岳佩莹冷笑道:“要不要我用火折子让你看个清楚?” 寇黑衣忽地把长刀往旁边一插,单膝跪地,双手将腰牌举起,恭敬地道:“卑职身在敌国,不敢不万分小心,方才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哼!”岳佩莹大摇大摆地上前,伸手去拿腰牌。 寇黑衣突然仰身,抖腕一抛,手中腰牌就化作了一枚暗器,射向岳佩莹的面门。 寇黑衣的手往旁边一探,也就抄起了他的刀。 刀一入手,便斩向岳佩莹的双足。 不料,岳佩莹竟似也早有防范,身形一侧,便抄住了自己的腰牌,手中的刀已刺向寇黑衣的咽喉。 这一刀,就是在寇黑衣身形后仰的刹那之前刺出的。 敢情她也存了动手杀人的心思,若非寇黑衣没安好心,及时抛出腰牌,身形后仰,就要被她一刀刺穿咽喉。 “当当当当……” 火花四溅,二人交手数合,复又各自弹身纵开。 寇黑衣笑道:“姑娘好狠的心呐,似我这般英俊的男子,你也毫不怜惜。” 岳佩莹寒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临洮军中斥候。” “放屁!” “你看,人家不说,你非要人家说。人家说了,你又不信……” 寇黑衣笑吟吟地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后退:“我相信姑娘你不是宋人奸细了。 不过,卑职身负重任,却是不方便与姑娘你多做接触,告辞了。” “你站住!” 寇黑衣应声站住,笑道:“我杀不了你,你也打不死我。我要走,你又不让。 这里可是宋人的地盘,你确定要继续跟我纠缠下去?” 岳佩莹想了一想,恨恨地站住,咬牙切齿地道:“我记住你了,别让我再看到你。否则,再见你时,就是我手刃你时。” “我好怕呀~” 寇黑衣嘻皮笑脸地道:“那我一定尽量闻姑娘之名便退避三舍罢了。只是还不知姑娘你尊姓大名。” 岳佩莹恶狠狠地道:“我是你大妈妈!” 她所说的“大妈妈”就是指祖母。 寇黑衣上下看她几眼,打个哈哈道:“啧,那我大爹爹还真是好福气!” 说罢,寇黑衣转身就走。 岳佩莹怔了一怔,才明白自己好像又被占了便宜。 陇右道上,荒野之中,传出一声怒意满满的大叫:“小贼,再让我看到你,必杀汝!” …… 如今的吐蕃,已经分裂成了大大小小的诸多部落,而且一直受到西夏的侵扰,所以双方关系是比较紧张的。 但,突袭而入的这支西夏兵马速度太快,吐蕃方面是无法及时组织有效抵抗的。 再加上他们行动迅速、过境而不留,这些吐蕃地方政权也就失去了抵抗、攻击他们的动力。 从吐蕃方面攻打成都的话,主要有两条路线,一条路线是借道南诏,从大理国进攻巴蜀。 但这一条路对目前的西夏来说是行不通的。 因为大理是亲宋的,其动员能力也非已经一团散沙的吐蕃可比。 那里沟壑纵横,山川不断,大股兵力难以展开,熟悉本地道路的人一旦进行丛林战,优势明显。 这也是当初强大如大唐和吐蕃,也没有灭了这弹丸小国,而是对其拉拢争取的原因,打下来的代价太大了。 另一条路线就是通过横断山脉的山间孔道,从川西高原直下四川盆地。 路线上主要就这么两条,而具体道路上,实际有十一条以上。 通过云南进入川西的道路主要有四条。 与川西直通的穿山道路却有至少七条。 只是康区山岭雄峙,沟谷纵横,很多地方甚至都没有地名,所以所经的古道,在后世所见的记载中难见具体描述。 要穿过这些道路,除了道路本身艰险难行,最重要的一点是要得到世代居住于此的川西诸羌部落的支持。 所谓的机动能力,在横断山脉面前就是个笑话,任谁也是机动不起来的。 要想经过这里,山川天堑的翻越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要得到川西诸羌的允许。 而西夏是党项羌建立的,本就是古羌同支,和川西诸羌是同族。 为了这次突袭计划,西夏国不惜重金贿赂了西羌的诸部首领,这才有了这次完美行动。 饶是他们已经做足了准备,又有当地西羌部落引路程和提供补给,当他们出现在川西时,还是狼狈不堪。 三千精骑,非战斗减员了三百多人。 但是,这样一支武装的突然出现,还是令川西宋军大为紧张。 既然出现了这样一支人马,那么后面还有没有更多的兵马? 原本这些地区就是没有大股部队驻守的,而且很多人马都已调到北面战线。 尤其是因为天子在成都的原因,赶赴北面战线的兵马极多,不让金人和西夏人越雷池一步。 这种情况下,就算临时抽调人马回来,显然是不及这支西夏兵马往成都行进的速度。 为了安全起见,让官家尽快离开这里才是上上之选。 所以,尽管这支突如其来的西夏兵马还没有打到成都,地方文武和伴驾大臣们便已纷纷劝谏天子离开了。 赵瑗听闻川西出现了西夏兵,倒是一下子兴奋起来。 这要是御驾亲征,而且打了大胜仗,于他这位帝王而言,便是可以浓墨重彩的一笔武功。 奈何,对于西军来说,天子在这里,就会成为他们最大的羁绊,会严重影响西军的作战。 对于地方大员和伴驾的朝廷大员们来说,皇帝身上不缺这么一笔武功,可要是万一有点差迟,却是天崩地裂的大事。 不管是打了败仗,还是让皇帝陷入险境,哪怕只是让皇帝在成都城里被围上一天,所带来的后果都太严重了。 这笔买卖,根本不划算。 因此,文武苦谏、哭谏、死谏,魏良臣急的都要上吊了。 赵瑗骨子里还是个敬礼大臣、善纳直言的皇帝。 尤其是大臣们最后找到了突破点:“官家欲陷太后于险地乎?” 这句话一出,天子也是当场溃败,于是答应,返驾临安。 而对西夏来说,当这支军队突然出现在川西腹地,其战略目的便已达到了。 来个“斩首行动”,突袭大宋皇帝? 这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目的,根本不在西夏的计划之内。 但是,这支人马还是在努力地做出攻向成都的动作,由此吸引着大宋西军随之的调动。 …… 川西边事启,临安仍升平。 对于玉叶来说,昨夜的经历是极其刺激,叫她毕生难忘的。 她骨子里其实就是一个喜欢冒险、喜欢刺激的女子。 那种循规蹈矩、寻寻常常的来往,是难以打动她的。 所以,那夏夜星光、樱桃坠落的一幕,才会对她造成那么大的冲击。 所以,在雷峯塔地宫里,在那一片静谧与黑暗之中的经历,才叫她那般不可自拔。 李师师那大胆的举动也感染了她,让她从羞涩难安,蠢蠢欲动,接着半推半就,最后不甘示弱。 清晨醒来,她正与杨沅侧身而眠,师师的手从另一侧伸过来,与她把臂交缠。 肥玉叶虽然还是难免心中一抹羞意,可油然升起的,却是对于临夜的回味。此时唯觉遗憾的,是昨夜似乎还有点放不开,没有发挥好。 心里想着,她便轻轻抽回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李师师容颜的变化,她是亲眼看到的,所以对于李师师说过的话,她是深信不疑的。 上一次从雷峯塔地宫出来,回到“陌上花”绣坊后,她就仔细对镜端详过。 虽然因为她本身年纪就不大,身体机能不会像李师师一样发生巨大的变化,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确实有些与以往不同了。 那么,以后随着欢好的增加,我的容颜就只是常葆青春吗?会不会变得更美呢? 她心里想着,却还是羞于爬起来,然后去照个镜子。 杨沅和李师师仍在酣睡,只是肥玉叶却没有注意到李夫人微微弯起的唇角。 “我就知道,骨子里透得出的叫风骚,骨子里透不出的叫闷骚。这小蹄子,就好这一口儿。” 李师师暗暗地想。 也许,越强大的女人,越喜欢不寻常。 风情若嫡仙的师师,此时偏有一种拉人一起做了坏事的邪恶快感。 …… “班荆馆”里,一大早金国使节第五病己就向宋人提出了一个严正要求,他要面见大宋监国,当面递交一份重要国书。 “接伴副使”听了不敢怠慢,立即派人准备车驾,同时派人去通知“接伴使”,然后双双陪同金国使节赶赴大宋皇宫。 晋王赵璩被人一大早就叫了起来,带着一肚子起床气赶到了皇宫。 他把政事堂众宰相、参政都叫了来,以便接收金国使节的国书。 两国之间的交聘使者,肩负着众多的交聘使命。 诸如礼仪性的朝贺活动、谈判、祭奠、礼赠、刺探情报、履行“议和”条约、重大事务告知等。 第五病己本是派来大宋的“贺正旦使”。 结果,他还没回国呢,赵构挂了。 于是,第五病己就没回去,金国派人给他又送来两份国书。 先取出一份,他就变成了金国的“吊祭使”。 等赵瑗登基,他再取出另一份,就变成了“庆贺使”。 随后,杨沅使北,驴蹄造反,金国分裂…… 第五病己就留在了大宋,成了斡旋联系一应事务的“交涉使”。 当然,这其中也不排除宋国有意把他扣下充作人质的意思。 如果我们的使节真的回不来了,那你们金国的使节也就不用回去了。 等到杨沅从北国回来,金国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宋金两国的外交关系也需要做出改变了。 所以,第五病己再次摇身一变,成了两国缔结新的外交关系的“建交使”。 如此一再蹉跎,这位仁兄就成了“班荆馆”的常客。 紫宸殿上,赵璩避居皇座之下,与一众宰执接见了第五病己。 第五病己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地历数了大宋七宗罪。 一、暗中援助新金,促使金国分裂。 二、将制造假会子的一帮罪犯诬陷为金国派遣,败坏金国声誉。 三、至今不肯全面恢复两国的榷场贸易。 四、重用奸佞,制造两国紧张情绪。 五、物价溢涌,使得金国在与宋国的贸易中承受了重大损失。 六、振兵略地,对金国盟友大夏用兵。 七、暗中使人监视使节居住,限制金使行动。 第五病己说罢,当即奉上国书,宣布金国与大宋正式断交,即日起成为敌国关系。 随后,第五病己便提出,其与使团,立即回国,要求大宋派员护送。 虽然金国已经自称为汉人正统了,但是显然还是大宋干的汉人正统的事儿更多。 赵璩并没有难为他这个使节,扣押一个使节也无甚作用,还要白白浪费粮食,就叫枢密院负责,把金国使团驱逐出大宋。 紧接着,不过三日功夫,沿边各地纷纷受到攻击的消息就开始陆续报来了朝廷。 金人的攻击规模并不大,突袭之下,虽然占据了一些城池,但是并没有攻陷诸多的要隘。 比如樊城,不出所料地失守了,但襄阳及左右几座城池,仍旧牢牢掌握在大宋手中,要夺回被夺取的几座城池,把握还是很大的。 两淮对大宋是非常重要的,守江必守淮,所以必须趁金人立足不稳,立即组织反击。 情况紧急,来不及请示天子了,赵璩与众宰执和六部大臣一番计议,一道道军令便对淮东、淮西各路兵马下达了出去,以战为守,固淮蔽江。 大批兵马开始向清河口、扬州、寿春、光州等地集结,准备发动秋季攻势,一举夺回所有失地。 与此同时,赵璩紧急遣派使者,乘快船前往新金通报宋金局势。 只要新金不傻,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只要他们在金国屁股后面捣捣蛋,那就能替大宋这边分担很大的压力了。 幸亏都察院这边已经做出了攻击告一段落,巩固战斗成果,消化胜利果实的决定。 否则的话,如果都察院再接再厉,对其他保守势力立即发动攻击,结果这时金兵大举伐宋,这种内部斗争就得立即停下。 那样的话,半途而废的行动将会给都察院造成严重后果,甚而有可能被政敌挟寇自重,迫使朝廷对都察院做出制裁。 即便如此,鉴于国事紧张,事务繁忙,不仅汤思退重新回到了政事堂,告了长期病假的谭尚书也“带病”回到了吏部。 吏部正在进行的清理和调整也暂时停下了。 现在一切内部矛盾全部放下,全力备战两淮。 杨沅本来想这几天安排玉叶和贝儿、姬香她们过门的事,也因为这事暂且搁下了。 八月初,大宋急脚递金牌级快驿一日三递,抵达临安,告知皇帝正在启程返回临安。 随着这个消息送来的,还有川西出现了西夏兵马,险些对成都造成威胁的消息。 虽然官家并没有和西夏兵马照面儿,而且他若坚持不走,西军必然全力回防成都,那支突如其来的西夏兵马未必有机会打到成都城下。 但是对于临安这边来说,军情急报上的几行文字,是无法把川西局势说清楚的。 一时间,临安城中谣言四起,金国派遣在大宋的间谍又开始四处贴起了“揭贴”。 金国和西夏联手围攻大宋了。 大宋官家被困成都城。 大宋官家被射瞎了一只眼睛,生命垂危。 谣言四起,真真假假之间,叫人难以辨识。 紧接着,又有传言,说是怂恿皇帝前往成都为太后的祈福的,便是当今监国。 监国这是有意置官家于险地,意图夺取大位。 监国晋王和金国、西夏合谋,共同炮制了这场针对大宋的阴谋。 凡此种种,谣言愈演愈烈。 当初参加过御前会议的朝廷大员,自然是知道晋王把唾手可得的皇位让给了大哥。 但这消息民间可不知道。 任哪一个朝廷大员,也不会出了皇宫,四处张扬:“皇帝本该是赵璩的,是他拱手让给了赵瑗。” 所以,这个谣言的迷惑性还是非常大的。 喜欢背锅的鹅王,这一回可真没少背锅。 由于金人散布假会子,使得物价飙升,战争的来临,进一步促进了物价的上涨。 而这一切结果呈现的时候,皇帝不在临安。 很多百姓不知道这些事情,也不清楚这些事情之间的因果关系。 他们只知道,这些乱子,发生在官家离开临安这段时间, 朝廷裁汰冗滥,朝廷严惩贪腐,由此造成许多官员不满。 之前,由于赵璩以雷霆手段惩治了一些官员,把这乱象迅速镇压了下去。 如今军事紧张,那些隐忍多时的官员不免就要兴风作浪。 他们也不需要如何的明目张胆,只需要阳奉阴违、故意懒政,只要稍稍讲些手段,你没有确凿把柄可抓,但他产生的消极影响却已出现。 于是,民间对于监国的非议也是愈来愈激烈。 可都察院又是绝不可以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去大肆查办朝廷官员,搞一个针锋相对的。 但……不动声色,搜集证据,这总可以的吧? 这么大的举动,只能由都御史来宣布,但眼下这种形势,朱倬也觉得,暂时不该有任何举动。 无奈之下,杨沅在都察院衙会的时候,当着百余名监察御史的面,寻个由头,说了一句“任你现在闹的欢,咱们明日拉清单。” 朱倬、谈琰、王晨坤、杨文靖四大佬只管装聋作哑,众监察御史却是心领神会,一双双眼睛就在沉默中,盯上了那些“跳得欢”的官员。 只是盯着盯着,随着越来越多的情报搜集,杨沅渐渐发现不对劲了。 很多时候,金国间谍张贴在大街小巷的“揭贴”,前方战事的进行,一些大宋官员“煽风点火”的行为,隐隐是在相互呼应的。 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这么多次实在难以说它只是凑巧了。 可……金人已经渗透到了这种地步?收买了这么多的大宋官员?而且他们还是遍布朝廷与地方,分属于不同的衙门? 杨沅对此是坚决不信的,可他就是有一种感觉,似乎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促成这一切的发生。 它利用金国与西夏的用兵对大宋制造压力,它利用这种压力制造混乱,它利用混乱给监国晋王进行抹黑…… 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很快,皇城司和机速房也发现了诸多诡异之处,并开始着手调查。 也许他们还没有现在这些事件之间的联系,只以为是随着战争的到来,经济的混乱,人心的不稳,有人趁机兴风作浪。 而这种兴风作浪,目的就是为了对于国策的转变和诸多的变革发起反击。 因为内政外交与军事一旦一团混乱,甚而吃上一个大败仗,那就证明之前所做出的一切改变都是不对的。 原本已经被弹压下去的声音就会再度爆发,而且更有力度。 它会迫使现在的一切改变都原封不动地改回去,重回“正规”。 杨沅此时也没有想到还会有其他的原因,他也认为这是被改革触动到了利益的各方,趁机发起的反击。 可是,如何破局? 打一仗! 而且必须要打赢。 赵璩再次召开“便殿议政”,一番讨论之后,中书舍人草诏,中书省用印,门下省用印,尚书省颁布,枢密院发兵,大宋夺回两淮失陷城池的战役全面打响! 第625章 假日泡汤 收复两淮失陷城池的这场仗,打是必须要打的。 因为即便是那些不懂军事的文官,他们也知道守江必守淮的道理。 两淮不容有失,否则长江就会成为第一道防线。 临安行在与金军之前将再无战略纵横可言,也没有可以凭恃坚守的城池。 但,虽然上下同心,一致做出了打的决定,却并不意味着许多官员对于事态演变到如今这种情况的不满。 “大王,绍兴十一年,宋金和议,从此两国再未大动干戈。 如今金国对我大宋全面开战,攻城掠地,死伤积野! 难道我们不该反思吗?” 知制诰史浩痛心疾首地对晋王道。 他原是普安郡王府教授,也就是说,他是当今皇帝的老师。 因此,新君登后,他升迁迅速,如今就已官至知制诰。 晋王甚至知道,皇兄有意让他担任执政,只是还需要打熬一下资历。 史浩是保守派,并不是投降派,两者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 他不赞成与金国为敌,完全是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宋军孱弱,根本不是金兵的对手。 因此在他看来,宋国必须如越王勾践一般隐忍下来,不管受到什么屈辱,都该隐忍接受。 在此过程中,对内励精图治,继续发展,等到宋国肉眼可见地强大起来,再图谋北伐,收复故土。 对于金国的分裂,他也是欢欣鼓舞的。 但是对于暗中资助新金,消磨金国的实力,他却持保守态度。 因为,他始终认为,哪怕是分裂之后的金国,依旧比宋国强大无数倍,必须小心又小心,不可轻易激怒他们。 他担心资助新金的事情,一旦被金国察觉,就会为宋国招来灭顶之灾。 而且,对于赵瑗继位以来的种种改革,他也是大多持反对态度。 但他不认为他的好学生会这么糊涂,他认为是晋王这个轻佻荒唐的王爷影响了他的兄长。 官家是个君子,承蒙兄弟谦让皇位的莫大恩惠,所以对兄弟的荒唐举动也进行了包容,这才导致大宋出现这样难堪的局面。 赵璩白眼一翻,不屑地道:“史老夫子,我现在给你一巴掌,你不打回来,难不成你要捂着脸蛋子躲到角落里去反思反思?” “你……粗鲁!” “嘁!” “这件事且不说,等官家回来,本官自会向官家进言。下官还有一问,要请大王解答。” “讲!” “例来出兵,帅臣由宰执公推,天子点选,而且所选皆为文官。 为何这一次大王你擅作主张,任命的都是枢密院推举的武将?” 赵璩道:“老夫子,打不打,文官定。怎么打,武将定。这才合乎规矩。 本王要是让你去领兵,你会打仗嘛你?” 赵璩被他唾沫星子喷到了脸上,也有些生气了:“来来来,哪怕你只会纸上谈兵,我都算你本事。 来来来,《武经七书》你任选一本,你能给我背下来,本王立即撤回任命,由宰执公推。” “你……,我……” “怎么,背不出来?老夫子,你是做学问的。本王现在要是找个杀猪的来,让他指点你做文章,你觉得荒不荒唐?” “岂有此理,这两者能作比吗?读书可以启智、明理、树德!” “着哇,我也没说你老人家不明理啊。你老人家明白道理,那就应该明白术业有专攻。 因为读书人明理,所以我说,打不打,文官定。因为术业有专攻,所以我说,怎么打,武将定。哪里不对了?” 史浩此人虽然满肚子锦绣文章,却是个口拙的,被赵璩怼的气呼呼的,却发作不出来。 他愤怒地一挥手道:“大王强辞夺理,胡搅蛮缠,老夫懒得与你理论。 老夫再问你,此番调动这么多的兵马,为何不派监军?” “呃……” “将领统兵作战,当以监军监督之,记录功过、控制兵权,防止叛逃与作乱,此乃古制。 从春秋战国时候就有的制度,大王为何擅自更改?” “事起仓促,兵贵神速,一旦拖延久了,恐夺回失地便更加困难。 所以一时之间,来不及委派监军。” 史浩厉声道:“大军开拔,与一人独骑,那行军速度的区别,老夫哪怕只是一个读书人,也是明白的。 莫说大军尚未开拔,就算已经出发,大王此时委派监军,也未为迟也。” 监军制度确实是古制,也确实是从春秋战国时候就有的制度。 只不过,它的积极作用的一面,我们很少有人提到。 因为顺理成章、本该如此的事情,实在没有必要浪费笔墨。 但凡记下来大书特书的都是教训。 就像我们看史书上,打胜仗通常就是只言片语,打败仗那就连篇累牍,完全就是一篇“战役复盘”和“战后总结”。 因之我们看到的关于监军的记载,通常都是只有负面作用,完全没有正面用处。 可是如果真是如此,这种制度又怎么可能从春秋战国一直传下来。 其实在很多时候,监军是能起到正面作用的。 除了监督军队,提防叛乱,他还掌握着赏功罚过,直达天听的特权。 这就可以激励士气,督促将士用命。 他是天子遣派,事了之后就要拍拍屁股回中枢,和主帅不存在利益冲突。 相反,在后勤补给、友军配合、地方协助等各个方面,将领未必擅长沟通和协调。 但是有个比他更有面子的监军出马,那就容易多了。 所有但凡监军起了坏作用的,都是监军的权力被放大,可以直接插手军事。 而且这个监军对自己的能力全无自知,也真的动用了这项权力的时候。 这一战,如果吃了败仗,晋王监国期间的诸般动作,都会被人牵强附会地扯出来,做为弹劾他造成了这一后果的证据。 但是被弹劾,赵璩是不在乎的。 大不了回去做个闲散王爷呗,他本来也不爱管事。 他之所爱,唯醇……美人美人耳。 只是,如果吃了败仗,很可能会影响到皇兄的改革大计,这是赵璩为之担心的。 而宋朝时候,又恰是监军权力太大的时候。 偏偏那些文官监军又自我感觉特别良好,总喜欢越过将领,去直接干涉具体行动。 在赵璩看来,这群混蛋不自知是一方面,更大的原因还是他们虽然瞧不起武人,却渴望能获得战功。 那可是彪炳史册的无上荣耀,尤其是由一个文人来完成。 所以你说他想打胜仗么?他想,他甚至比那位主帅还要想。 可问题是他干出来的那些事儿,却尽是些混账事。 所以,赵璩确实是利用紧急出兵的机会,故意漏过了这一环节。 当时“偏殿议政”,当场拍板,当场下令,众宰执也没反应过来。 等到军令正式发布,他们才发现赵璩的“一切从简”,简去了太多的东西。 关于帅臣的问题,他们也不想太深究了。 因为这也是官家军制改革的一个部分,只是正在推行当中。 那就是虽然仍由宰执们公推,天子点选,但兵事须由武将统军,公推也是只能推武将,这已是未来必须施行的一点。 包括监军制度,其实也在拟定之中,以后是要对监军进行一定的限制的。 但是再怎么限制,纵然不能直接插手军事行动,那也是文官套在武将头上的一个箍儿。 这个箍儿不能摘,永远也不能摘。 昔日短短五十三年里,中原大地便更迭了五代十国,走马灯似的轮换了十五个皇帝,平均每个皇帝坐江山三年半。 惨的是这些皇帝和他的家眷吗? 更惨的是天下百姓! 天下生灵涂炭。 后周与南唐的“楚州之战”,打的异常激烈。 柴荣虽然胜了,也是损失惨重,于是柴荣愤然下令屠城。 当时在他麾下为将的赵匡胤,亲眼在一条巷子里,看到一个小妇人。 小妇人的头已经被砍掉了,倒卧在地上。 而她怀里的婴儿,还浑然不知地趴在母亲怀里吃奶。 这一幕让身经百战的赵匡胤都汗毛直立,他没有权力改变柴荣屠城的命令,但他阻止了对他所在的这条巷子的继续屠杀,并且收养了这个孤儿。 这条巷子里的人也因此得以保全,这条巷子因此改名为“因子巷”。 很多年后,后者忘却了它的来历,把它改成了“金子巷。” 但博览群书的史老夫子对此却非常清楚。 做为文官的一员,他并不是想要文官力压武将一头。 只是他深知,武将一旦失去控制,对这天下造成的危害,百倍于文官。 史浩说的非常动情,他红着眼睛向晋王痛陈利害,特意说到了老赵家的开国皇帝赵匡胤曾经亲自经历的这件事。 史浩流泪道:“大王,你想让武将们放开手脚,老夫理解你的苦心。 可是,不能完全放权啊,这个口子不能开,兵权在握的人,必须受到控制。” “呃……老夫子所言,本王明白。” 一见史老夫子老泪纵横,吃软不吃硬的赵璩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赵璩道:“其实朝廷并没有要废除监军制度的意思,只是需要总结历朝的教训得失,重新拟订一个合理的章程出来,目前还未制订妥当……” 赵璩顿了一顿,道:“也罢,就依老夫子,本王这就酌派官员去担任两淮监军使,这总可以了吧?” 史浩满意了,武将必须置于文官的监督之下,只要达成这一目的,他就心满意足了。 虽然史老夫子是个保守派,但他的确是个没有瑕疵的道德君子。 …… 杨沅最近难得地过上了一段安稳日子。 皇帝回京在即,两淮战事频仍…… 这个时候,大宋内部是不宜再起事端的。 朝廷各部正在集中全力,做着支援两淮作战的各种准备。 这一阶段,绝不可以搞内部调查和清洗。 因此,都察院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做,就是最正确的做法。 当然,暗中的调查和资料的搜集是仍在秘密进行之中的。 那些借金人南侵之势,不顾国家利益,不顾黎庶生死的人,账要给他们记着。 他们为了能够反攻倒算,把入侵的敌人当成了他们反击政敌的手段,甚至为了让外敌赢得胜利,而暗中为他们制造机会。 这种人,先给他们拉着清单,来日是一定要清算的。 不过这些事情的收集就不是那么忙了。 而且杨沅本人名声在外,也不适合由他去做这件事,太引人注目。 因此一来,之前因为公务繁忙,拖延了许多假期没有休的杨沅,一次性申请了好几天的休沐假,在杨府里陪伴家人。 暑气已去,天气渐渐清爽,杨沅陪着娇妻美眷,正在自家后花园中闲坐聊天。 冰欣、羽婵、鹿溪、丹娘在打叶子戏。 鹿溪已经有了喜脉,只是时间还短,现在还不知怀的是男是女。 终于怀了自己骨肉的鹿溪现在开心的很,她觉得这个孩子一定是有大福气的,因数今天打牌手气特别顺,丹娘、冰欣、羽婵她们已经输了好多小钱钱。 “哈哈哈,承让,承让,我又赢了。” 鹿溪眉开眼笑地把三人的筹码搂到自己怀里,两只甜甜的卧蚕眼都快笑成了元宝的形状。 矢泽花音和阿里虎坐在花丛间的席上聊天,小奈和青棠在一旁摆弄着烧烤炉子,阵阵肉香四溢。 杨沅和盈歌、姬香各自躺在一张摇椅上,坐在池塘边。 盈歌躺在中间,大腹偏偏的。 她快要生了,待产四女之中,她是第一个。 多子蹲在杨沅身边,为他按揉着大腿。 池塘边,阿蛮、阿它、李凤娘和赵宁儿在玩着游戏。 李凤娘大马金刀地坐在柳树横生的老干上,指挥道:“呐,我呢,现在就是老爷,宁儿是夫人。阿蛮是大儿……” 阿蛮不服道:“为什么你是老爷?” 李凤娘瞪眼道:“不服?《女孝经》、《烈女传》、《女论语》我倒背如流,你给我背一个。” “嘁,会背书了不起呀。” 李凤娘冷笑地扼了扼手指,骨节“咔咔”地道:“拳脚刀剑,我也略懂一二。” 阿蛮撇撇嘴,道:“好吧好吧,你当老爷,宁儿当夫人。” 李凤娘道:“阿蛮呢,你就做大厨!” 阿蛮又瞪眼道:“刚刚我不还是好大儿吗,怎么突然变成厨子了。” 李凤娘扬起下巴道:“因为我们家没有总是跟爹娘顶嘴的儿咂。 阿它乖巧,阿它就做我们的好大儿。娘子,你说好不好?” 赵宁儿温温柔柔地道:“奴奴都听官人的。” 阿蛮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儿,真是一群幼稚鬼。 盈歌瞧她们煞有介事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她们好有趣,若不是肚子不方便,我都想去跟她们一起玩了。” 姬香忍不住笑道:“这就是我特别喜欢盈歌的原因。” 杨沅道:“为什么?” 姬香笑道:“因为盈歌她总是没心没肺的,哈哈哈。” 盈歌瞪眼道:“你个东洋娘们,说谁缺心眼呢?” 姬香道:“二郎,你就说,这东北娘们她彪不彪吧?” 杨沅微笑道:“盈歌只是童心未泯,单纯率直了一些,我是极爱她这一点的。” 乌古论盈歌听了,便傲娇地拨起了下巴。 姬香道:“我也很直啊,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杨沅疑惑道:“我怎么就不喜欢你了?” 姬香委屈地道:“人家盈歌都快生了,我呢,我的肚子扁扁的,连个屁都没有。 我没记错的话,我跟你睡觉可比盈歌还早一些吧?为什么她都要生了,我还没有孩子?” 杨沅无语道:“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太直了。” 姬香半信半疑地道:“性情太直了也不行?那你今晚陪我,我试着弯一弯。” 姬香这句话刚说完,杨沅就觉得身下袍裾内,仿佛有一支羽毛似的轻轻拂过。 垂眸一看,多子的一只手已经伸到他的袍下,另一只手仍在轻轻捶着他的大腿,眉眼如丝。 杨沅从旁边盘中摘下两粒葡萄,一粒投进自己嘴里,一粒用大拇指一抹,便摁进了多子的口中。 多子檀口一张,就把他的拇指连着葡萄含在了嘴里,一双美眸睇着他,湿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因为杨沅躺在最左侧,姬香躺在最右侧,多子跪坐在杨沅和盈歌的躺椅中间,背对着二女,所以她的小动作,旁人根本看不见。 杨沅微笑道:“好!” 多子听了,便飞了他一个勾魂摄魄的媚眼儿。 只要主人把我睡了,我就能跟姬香那个小蹄子平起平坐了。 等我让主人更喜欢我一些,我就能骑到姬香头上,扬眉吐气了。 多子越想越兴奋,白嫩的小脸儿也飞起了红晕。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匆匆走来,到了杨沅身边。 多子正在他袍下撩拨的小手,登时就不敢动了。 那小丫鬟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但脸蛋儿却悄然红了。 她俯身下来,在杨沅耳边悄悄低语了几句。 杨沅便挥挥手道:“知道了,我这就去。” 多子听见这句话,便悄然抽出了手。 杨沅抬眼望去时,她正含着手指,水汪汪地瞟着他,轻启檀口,舌尖在指尖上缠绕了一匝。 杨沅起身往前厅走去,腰杆儿挺的不太直,大概是多日来公务繁忙,过于操劳,如今还没缓过神儿来。 杨沅到了前厅,便见到了监国晋王派来的传旨太监。 见杨沅到了,传旨太监便打开了“令书”。 天子之命称诏书,监国之命称令书。 这“令书”授命杨沅为两淮监军使,宣读已罢,传旨太监身后侍立的武士,便奉了监军所该拥有“符节。” 监军形同钦差,钦差大臣执行要务时,朝廷可以赐下“王命旗牌”,监军则符以“符节”。 明末袁崇焕杀辽东大将毛文龙,就是焚天祭祀烧香祷告后,请出了王命旗牌。 “王命旗牌”是天子托权之物,作用就是让持有“王命旗牌”的人,在特殊情况下可以采取果断措施,避免因为层层上报而耽误大事,对“叛臣”和“奸佞”,可以先斩后奏便宜行事。 否则,毛文龙身为辽东守将官居总兵头衔,而袁崇焕这个督师,没有王命旗牌“见牌如见君”的威慑,就是十个袁崇焕也不敢动毛文龙。 监军的“符节”是一枚虎符、一支龙首状的铜龙节。 持有这两样东西,他就有阵前斩将的特权。 如果没有这项权力,监军拿什么监督统兵大将叛乱或降敌? 文臣们耿耿于要设监军,赵璩其实也知道,其实应该派监军。 如果文臣靠不住,难道武将就个个靠得住? 必要的节制和防范,是必须要有的。 他头疼的是大宋文官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心态,做为监军太喜欢越权去直接干涉军事行动了。 偏偏因为他操着生杀大权,赏罚大权,将领们又不敢反抗。 所以,在新的监军律例还没有制定并颁发下来之前,他思来想去,也就杨沅去做这个监军,他才放心了。 杨沅就是文官呐,谁敢说他不是文官? 小心他“三元及第”的状元牌坊倒下来,活活砸死你喔。 杨沅不想监军,因为他很有自知之明,他不想干预前军将领的战斗指挥,那他去干什么?当个战地记者吗? 美好假期泡汤了,杨沅苦着脸道:“大王要下官几时赶往军中?” 传旨太监笑眯眯地道:“后天一早,诸将领兵出师。” 杨沅无精打采地道:“知道啦,下官明日便先往军中报到,后日一同启程。” 第626章 监军大人 杨沅从前厅回到后宅后,眼见其乐融融,一派祥和的气氛,便没有把自己要随军赴两淮的消息马上告诉她们,免得扫了她们的兴致。 及至晚上,杨沅才抽了个机会,把这消息先告诉了鹿溪。 去军中做监军,实际上比杨沅之前出使金国的危险性还要小。 饶是如此,鹿溪也难免担心。 但是这位小妻子作为一个当家主母,已经日渐成熟起来。 她明白此时自己最该做的就是打理好这个家,让丈夫没有后顾之忧。 就像她的父亲每次上战场时,母亲都只是默默地为他整理行囊。 现在,她终于明白母亲的心情了。 鹿溪藏起了自己的担心,温柔地宽慰杨沅,叫他只管放心家中的一切。 尤其是对于即将临盆的盈歌,她会提前安排稳婆住进府里随时待命。 当晚,杨沅还是宿在了东院,毕竟是白天就说好了的,而且鹿溪有了身孕,正该好好休息养神的阶段。 今晚,小奈和花音两架负责的僚机,难得地没有出现在室内。 看来一生不弱于人的姬香为了有个孩子也是真的拼了。 和薛冰欣一样,属于又菜又爱玩的她,今晚打算要独自面对来自于杨家军的猛烈战火。 可惜,实力的巨大差距,不是斗志能够弥补的。 不知几时,障子门忽然被拉开了一隙,一只手从里边伸了出来。 那手颤巍巍的,无力地抓挠着地面,嘶哑着嗓子呼唤:“花音……小奈……救……我……” 言犹未了,她的足踝就被一只大手抓住,向后一拖,人就被嗖地一下拽了回去。 披头散发的姬香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之力,只能装死,任由摆布。 外面侍婢房里,多子轻咬着薄唇,期待的眼神有些迷离。 红烛将要燃尽的时候,姬香瘫软在榻上,有些懊恼于自己的失算。 今天特意把小奈和花音支开,就是为了增加自己的机会。 谁料,这身子不争气,最终还是被多子偷了家。 多子粉光致致的大腿上,有一抹猩红的颜色,就像是对着姬香发起挑战的一面旗帜。 姬香开始琢磨让多子和阿蛮、青棠一样做个陪房丫头的可能。 不过,以她对这小贱人的了解,恐怕她是一定不会甘心的。 回头她要是把真正身份告诉杨沅,那会增加她在杨沅心中的份量吧? 失算了,失算了…… 杨沅待气息匀和了一些,就把自己将要担任监军的事情告诉了姬香。 “做监军吗?” 姬香把下巴搭在了臂膀上,两眼发亮地看着杨沅:“我和小奈、花音跟你去啊。” “你们?” 杨沅怦然心动,这个东瀛女剑客还有两个女忍者…… 还别说,的确能派上大用场。 只是…… 姬香兴致勃勃地道:“你是监军啊,带几个私兵家将,不是很正常吗?” 带几个私兵家将当然很正常,作为监军,是要有一支完全听命于他的私人卫队的。 不然,真有什么事,他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可以动用,还监什么军。 不过,女人…… 等等!杨沅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好,这件事,我来安排。” 姬香顿时欢喜起来,喜孜孜地凑过去,在杨沅颊上吧唧了一口,柔声道:“二郎先歇息,人家侍候二郎洁净身子。” 姬香手软脚软地爬起来,用足尖在多子的多肉处踩了一下,凶巴巴地道:“没听见吗,跟我出来。” 带着多子到了盥洗间,二女先取水为自己洁净身子。 姬香便凶巴巴地威胁道:“不要因为二郎要了你,就妄想你不该得到的。 如果你够听话,我会央求二郎让你做我的陪房丫头,明白吗?” 多子怯生生地道:“是,多子孤苦伶仃一人,唯有你在庇佑,自然唯你之命是从。” 姬香满意地道:“这还差不多,你看二郎要做监军,我就能帮他许多,你除了往那一躺,还会什么? 可不要生出非分的念头来,你斗不过我的。” 多子委屈巴拉地道:“人家没有……” “没有就好。” “才怪!”多子在心里偷笑了一下。 看她一口长刀在手,威风八面,以女剑圣自诩的样子,没想到竟然那么不抗打。 难怪以前侍奉主人,都要花音和小奈陪侍,我还以为你是有多大方,敢情是因为你太废物。 呵……那你拿什么跟我斗,女人要征服男人,哪有用男人一般手段的。 真是个小废物啊我的姬香妹妹。 你就等着被我踩在脚下吧。 …… “我也要去!” 次日,听说东瀛三女可以陪他前去军中,冷羽婵马上主动请缨。 薛冰欣虽然羡慕,可她大腹便便的,自然不能凑这个趣。 “带几个真正信任的人也好。” 鹿溪接收到冷羽婵求助的眼神儿,温柔地替她说项起来。 “军队自成系统,你此去就算是做将领,临时任命,也难得将士拥戴,更何况是叫将士们本能抵触的监军了。” 杨沅一想也好,羽婵原本就是搞情报工作的,倒也用得上。 见杨沅答应下来,冷羽婵大感兴奋,二人定情就始于当初一起出海,缉拿亦商亦盗的大食人。 如今有种重拾当日美好时光的感觉。 杨沅让她们先行准备,自己则先去殿前司报到,见一见将要共事的武将们。 殿帅赵密亲自接见了杨沅。 杨沅本就出身于军队系统。 反正自从他考上了状元,军队系统的大佬们都很坚持这一点。 当初杨沅刚考中状元时,如赵密一般大佬,在文官们面前,都是挺胸腆肚,扬眉吐气的。 再加上之后杨沅和军队系统走的也很近,所以他是大宋朝廷里极少数身为文官,却不为军中大佬们所排斥,反而较为亲近的大臣。 监军制度,从夏商周时开始,一直到现代,虽然职权范围和具体形式一直在改进,但从未消失。 赵密唯恐杨沅不明监军职责,在军中大将们面前露了怯,很是耐心地给他讲解了一番。 除了监视军将、记录赏罚,监军还负有运输补给、沟通诸军、在朝廷和军将之将上传下达之要务。 杨沅听罢,便表态道:“多谢殿帅提点,本官明白了。此战关系重大,而近来朝廷多事,难保不会有人不顾大局,趁机在粮草补给上做文章,某身为监军,必然督促此事,以免将士后顾之忧。 至于具体的军事行动,杨某一不限前军主将权柄;二不限前军主将用兵之法;三不限前军主将进退攻守之策。” 赵密听了这“三不限”,不禁大喜,对杨沅愈发地欣赏了。 这是多么通情达理的“甲方”啊,不愧是从我们军伍中走出来的状元! 赵密马上在节堂升帐,传即将奔赴前线的各部主将来见。 军鼓震震,禁军刀手左右侍立。 殿帅赵密高坐白虎屏风下的公案之后,在侧方搭了一座,便是杨沅的座位。 众将领披甲唱名而入,三通鼓罢,尽皆到齐。 赵密便为杨沅一一介绍。 两淮作战,主要分为东西两军。 淮西战场,以建康都统制邵宏渊为主帅。 淮东战场,以殿前司选锋军都统制李显忠为主帅。 二人麾下,各有统制、统领等将校多人。 此外,在两淮地区本有屯驻大军,如镇江、池州、鄂州、荆南、兴元、兴州等地。 每支屯驻大军的兵力从一万至六万不等,也各有地方上的都统制节制兵马。 此番是因为前方战事失利,而朝廷急于在官家返回临安之前收复失地,因此派出三衙禁军,配合屯驻大军,共同发起反攻。 赵密介绍的很是仔细,努力让杨沅能听的明白。 在杨沅听来,东路军、西路军都是由三司和屯驻军构成。 但是,两路军中都有不同系统的军队交叉安排的现象。 比如说东路军中,就有西路屯驻军的一些部队。 而西路军中,也有一些东路屯驻军的部队。 同时,像李显忠做为东路军的主帅,同时又是殿前司的都统制,他的一些老部下,这时却划在西路军辖下。 而且,新老皇帝的交接,朝中权臣的更迭,新官家对军队进行的改革,使得此时整个大宋的高层军队人事正处于调整动荡期。 一朝天子一朝臣造成的军事主官的调整; 依附于秦桧、万俟卨等权相的将领随着他们的倒台而产生的调整; 还有因为新制改革考核结果产生的调整…… 所以,这种临时混搭的军队构成,加上高层将官的调整动荡,会不会对这次战役产生很大的影响? 杨沅不太确定。 作为一个军事的门外汉,而且此前对于大宋军队并没有太多的了解,他不能贸然发表意见,否则马上就得和这些将领们产生冲突。 而且他也不认为,自己在不了解军事,也不了解大宋军队的前提下,能够提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单纯的质疑毫无意义。 不成,我得把贝儿带上,蜀中无大将,贝儿做先锋…… 杨沅一面含笑见礼,和诸部将领打着招呼,一面暗自思索。 其他几女都好办,可贝儿的模样,也不知能不能搪塞过去…… 从殿前司回来,杨沅便先去了趟拈花小筑。 贝儿正在林荫下,指点李凤娘行军布阵之法。 贝儿本是欧洲一名担任过军中将领的女骑士,但欧洲的战术、战法乃至由于兵种的构成、兵力的多寡,与宋国大不一样,所以有着诸多的不同。 但是,战争的基本逻辑、战术的基本运用原理是没有区别的。 她在阅读《武经七要》等宋国这边的兵书后,两相结合,取长补短,然后把她的心得体会讲给李凤娘听,倒也头头是道。 而李凤娘本就是岳家军中大将李道的女儿,兼之从小顽劣,以前是不学女红厨艺,不学教经女诫,对于军事却是从小耳濡目染。 因此这师徒俩说是一个教一个学,倒不如说是相互参详。 贝儿和李凤娘聊的正投入,杨沅便到了。 “贝儿,跟我去杨府。” 杨沅见李凤娘也在,便没有当场说出用意。 贝儿一听,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她期期艾艾地道:“现……现在就去吗?人家要不要准备什么礼物?完全……完全没有准备呢。” 杨沅一呆,方才明白她是误会了要去给鹿溪敬茶,正式过门儿。 杨沅忍着笑,道:“不用备什么礼物,我们走,时间赶的很。” 杨沅说罢,拉起贝儿就走。 李凤娘拄着大剑,气呼呼地道:“叔父,你又跟凤娘抢师父。” “去,自己玩去,实在没事就去陪陪宁儿。” 杨沅挥挥手,拉着艾曼纽贝儿就走了。 “人家才没玩,人家在学兵法。” 李凤娘在后面气愤地抗议,杨沅充耳不闻,拉着贝儿扬长而去。 “二郎,人家见了鹿溪夫人,应该怎么说啊,需要跪下敬茶吗?” “二郎,不准备见面礼,真的不失礼吗,鹿溪夫人会不会不高兴?” 贝儿忐忑不安,一路不停地问着,直到进了杨府,被领到花音和小奈面前。 杨沅已经决定让她们扮太监了。 因为之前带着肥玉叶她们去北国时,就曾让她们扮做军士,每日都要乔装,还是蛮辛苦的。 这一回身边带上几个小太监做监军随从,装扮比较简单,就能避免这个麻烦。 但是,贝儿一头金发虽然问题不大,容易遮掩,蓝色的眼眸也好办,让她跟在身边,尽量不与外人亲近接触就行。 主要是她的五官,人家不用特别注意的盯着她看,也是能注意到的。 所以杨沅把她领来,让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两位易容大家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贝儿这才知道杨沅突然把她拉来做什么。 时隔数年,能够重回戎马倥偬的沙场,贝儿还是很兴奋的。 她生怕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因此顾不得杨沅的戏弄,赶紧穿戴起来,扮成男装,站到杨沅等人面前。 杨沅眯起眼睛看着一身男装的贝儿,金发暂时笼到帽子里去了,只看五官的话,鼻子尖了些,眼窝也比较深。 这一点倒也好办,南方苗瑶、西域羌胡,都有类似的特征。 只是她的五官眉眼组合起来,那种特有的欧式风格,比较…… “似乎问题不大呢。” 花音端详着说:“通过易容之术,完全可以调整过来,只不过卸妆上妆,都需要由我来做而已。” 杨沅一锤定音:“好,你们两个做我的贴身侍卫,就宿在我的寝帐里。” 小奈轻咳一声,牵了牵他的衣角,小声地道:“主人,人家的易容术也不比花音姐姐差呢。” 杨沅笑道:“那你们俩现在就给贝儿上妆,我来看看效果。” 花音和小奈便把贝儿带下去,认真给她装扮起来。 杨沅在后世网络上,见过一位仿妆达人。 她的脸可以惟妙惟肖地化妆成任何一个人。 从一个完全的中国女性,直接变成以假乱真的小甜甜、碧昂斯、霉霉…… 甚至是一些男星。 而花音和小奈只是要贝儿异域风情的眉眼五官略作调整,让她看着更像一个汉人而已,难度简单了无数倍。 那位仿妆博主每次易容成另外一个人,需要两个时辰。 花音和小奈给贝儿的调整,不过半个时辰就已毫无破绽了。 “很好,贝儿,你也跟我一起去吧,就做我的……掌书记!” 于是,当杨沅持奉节、令书赶到皇城司的时候,他的身后就跟了五位“公公”。 面白无须、眉眼清秀,皮鲜肉嫩的…… 已经事实上主持了皇城司事务的韩荐松韩副提举,见此之后对杨沅便愈发恭敬了。 晋王殿下对这位杨佥宪真是十分的宠信啊,这是从宫里抽调来担任他亲随的人吧? 说不定就是那神秘的“保龙殿”中人呢。 “杨佥宪,按照规制,监军可带两都卫队,您看……” “那就按规矩来。” “好,那么韩某从第一卫给您抽调两都人马,再陪您去兵部武库。” 一都人马大概一百人,都头之下,尚有军头、十将、承局、押官等职官。 两都卫队,那就是两百人的“警卫连”了。 当下,韩荐松就点选了两都人马,又给杨沅配备了二十匹骏马,然后陪着杨沅一起去兵部的武库。 兵部验过符节和监国的令书,便按照杨沅所带人数,给他们配发武器、甲胄。 杨沅的人马是卫队性质,不是战场厮杀的,所以长枪大戟、硬弓劲弩是不配备的。 除了随身佩戴的刀剑,就只有甲胄。 给杨沅配发的甲胄是制造最精粮的山文甲。 这是一套黑漆顺水山文甲,凤翅兜鍪,兜鍪上镶嵌着精美的花纹。 护腹处是英武的兽首造型,极显华丽。 胸背腹腿处的甲片连成整体,十字形编缀,披挂起来十分的飒爽。 杨沅穿戴起来,往那儿一站,宛如最帅二郎真君。 六个“小太监”望着此时的杨沅,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顿时就湿了。 等等,六个“小太监”? “二郎真君”定睛一看,玉叶这丫头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长腿羽婵悄悄退后一步,想躲起来。 奈何六女之中,她个头最高,能躲到哪儿去? 于是,她只能向杨沅讨好地一笑,露出一对好看的小酒涡来。 第627章 我们需要一场失败 大军开拔了。 队伍绵延数十里,首尾不能相顾。 杨沅以两淮监军使的身份,随同东路李显忠部向两淮地区进发。 过了大江,他们便踏上了淮东大地。 贝儿、玉叶、羽婵、姬香、花音、小奈,六女个个身着戎服,扮作杨监军身边的贴身校尉。 六人虽然一身男式戎服,但其眉眼体态却难免雌化。 不过,军中人都以为她们是宫里派出来的小太监,所以对此倒是并未怀疑。 杨沅刚一到任时,就已表明了他的态度:绝不干涉军队的正常指挥和作战计划。 再加上他有军伍出身的履历,这让三军将士对他极具好感。 而且,他所表现出来的赫赫威势,也叫人不敢无视。 监军通常出自三种:文官监军、武将监军和太监监军。 武将监武将的情况相对较少,但也不是没有。 金国的完颜亮当初把亲信赵一甲派去辽东,担任东京(辽阳)副留守,做为完颜雍的副手,实则就是以武将监武将。 而杨沅,则是三种监军元素集于一身。 他曾潜赴北地十年,后曾任职于枢密院和御龙直,算起来从军十二载了。 所以,他是武将监武将。 他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在文官里面那也是文的不能再文的存在,是根正苗红的士大夫。 所以,他是文臣监武将。 现在他身边又有六个分明就是宫里太监的贴身侍卫。 那又是公公监武将了。 如果监军也能叠buff的话,谁还能叠得过他? 因此,杨沅虽然主动提出,他不会干涉军事上的任何具体行动,但是李显忠和邵宏渊不能不懂事啊。 二人不论大事小情,举凡军伍调动、驻防部署等,都会事无巨细地及时向杨沅通报。 负责东路军的李显忠是一员虎将,如今年富力强,还不到五十岁。 西路军的主将邵宏渊和李显忠的年纪差不多,刚刚五十出头,也是一员久经战阵的老将。 二人分兵并进,犹如一头饿虎张开了血盆大口,狠狠噬向两淮地区立足未稳的金军。 两淮地区的坚城本就不多,能被金人在偷袭中一举拿下的城池,就更不具备据城坚守的条件了。 在这种情形下,金兵更愿意发挥他们之所长——野战。 利用其野战优势,再加上宋军兵马刚到,立足未稳,金军以逸待劳,主动出击,更容易获得战果。 所以大宋援军一到,就与屯驻大军一起投入了战斗,两淮地区顿时狼烟四起。 杨沅果然做到了他的承诺:不干涉将帅指挥。 因为他有自知之明。 坐在金銮殿上,不了解前敌的具体情况,却习惯于插手前敌具体军事行动的帝王,哪怕他曾经是个马上皇帝,也曾战功赫赫孰谙军事,却也能常常昏招迭出。 那么一个军事上的外行,靠着千百年后纸上资料的一点固化分析,就想去尝试用兵如神,那就更是一个笑话了。 杨沅从未想过自己这辈子有机会做一个用兵如神的统兵大将,他只要善于“将将”就行了。 于是,杨监军虽也常在军中走动,熟悉军伍中事,却只干些巡察军纪、鼓舞士气的事,同时了解各部大将们的脾气秉性。 椿屋小奈和矢泽花音这两个奈良飞鸟派的女忍者,充分利用了她们的长处,为杨沅搜集情报,观察军情。 肥玉叶和冷羽婵则利用她们在军事情报部门工作多年积累的经验,整理归纳情报,并进行初步的筛选与分析。 之后,这些情报就会汇总到艾曼纽贝儿手上,并且具化为杨沅制作的那只沙盘上的一面面小旗子。 艾曼纽贝儿会依据她所掌握的军事技能,为杨沅分析军情、判断敌我下一步的动向。 贝儿还会根据淮东、淮西两军与金军兵员配比和行动计划,进行沙盘推演。 两军实际交战的情况汇报来之后,贝儿就会将结果和她之前的推演进行验证,据以判断她的分析与判断是否准确。 如果有所失误时,她就会反复剖析,分析自己失误的原因,这使得贝儿的军事素养飞快地提升着。 至于监军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对后勤辎重的调配与管理,这件事杨沅则丢给了藤原姬香负责。 姬香从小学习一个大家族的管理,长大后又把持了鲸海神宫的诸般经济命脉。 这一年多,她又一手建立了大宋对新金军援的一整条秘密贸易路线的各种举措安排,相应的能力早就培养了出来。 所以,打理后勤辎重方面的事,她游刃有余。 贝儿伤愈以后,渐渐失去了那种完美复刻前一天所见一切的能力。 但是她的记忆力较之从前还是大幅度提高了。 以前是不管她想不想记忆,前一天所见的一切,都能十分精细地记忆下来。 而现在则是对于她想要记忆的东西,能做到“过目不忘”。 因此,短短时间内,对于两淮地形,城池分布,双方军力的构力、军事力量的分布,她就已经囊括于心,了如指掌了。 “李显忠所领淮东主力,以其所率殿前司兵马和镇江都统司本部兵马为主。 包括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部分兵马,以及镇江都统司前、后、左、右、中、游奕、选锋、水八军。 邵宏渊所领的淮西主力,以建康屯驻大军为主。 包括前、后、左、右、中、游奕六军,佐以殿前司护圣军和步军司部分禁军。” 贝儿一面说,一面对沙盘上的小旗帜进行着调整,最后总结道: “基本上,这套模式,和之前淮东宣抚使韩世忠、淮西宣抚使刘光世分掌两淮防务军事的传统一脉相承。” 杨沅微微点头,心神却并没有放在眼前的沙盘上。 战术和战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境界,战略家和军事家也是完全不同的。 他没机会成为一个战术家,但这并不影响他向一个战略家迈进。 金国为什么要突然发动对我大宋的这场战役? 新金一直在牵制金国的后方,而且新金占据的是金国的根基之地,除非金国有消灭大宋的能力,否则突然对宋国发动这场战役的目的何在? 还有西夏,西夏不惜派出精锐力量,穿插到吐蕃人的地盘上,跋山涉水,攻入川西。 现在看来,金国和西夏的行动显然是在相互配合。 然而,意义何在呢? 攻城掠地吗,显然不现实。 而且,不管是西夏还是金国,从他们的军事行动来看,也不像以此为目的。 两淮地区的金兵突然来了个全线攻击,但是一波突袭攻占了部分城池之后,他们就从战略进攻转为战略防守了。 金国和西夏两国联手,搞出偌大的阵仗,一定有他们的战略目的,但现在却看不出他们的目的所在。 他们一定有目的,可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 西夏,兴庆府。 西有贺兰山固,东有黄河天险,北有大漠,南有萧关,兴庆府由此成为陇上一座易守难攻的雄城。 兴庆府皇城是仿效北宋汴梁皇城的简化版,后来又进行了扩建,在皇宫东侧扩建出了一座避暑宫。 这座避暑宫是李元昊强纳他的儿子宁令哥之妻为妃后,为之修建的嬉玩作乐之所。 避暑宫逶迤数里,亭榭台池,草木繁盛,是一座极富地方特色的园林。 李仁孝是夏季的时候迁至此处的,现在天气已经清爽,但还没有迁回皇宫,仍在这处别苑居住。 前方战报也就送到了这里。 “呵呵呵,朕的铁鹞子成功进入川西,大宋官家已经回返临安了。” 二十三岁的年轻天子哈哈一笑,把奏章扔到了御案上,兴奋地踱了几步。 “传旨,叫临洮守军继续坚守不出,等宋军主力撤退,再压上去!” 李仁孝红光满面,意气风发:“攻一地,固一地。敌来我守,敌去我追,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传旨太监躬身而退。 李仁孝十六岁继位,如今七年过去了,虽也夺回了一些权力,尤其是趁着国相任得敬浑浑噩噩研究什么转生之术的这两年。 但是,到手的一切权力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还是太少了。 而且,这种权力也是不稳定的,任得敬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拿回去。 只有把军权夺回来,他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皇帝。 从吐蕃秘道攻进川西,第一,可以让大宋西军明白,那崇山峻岭对西夏人来说,已经不再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从此,西军必须得分兵驻防川西,从而使得西军力量分散。 第二,迫于西夏的蚕食和威逼,许多吐蕃部落与大宋是暗中有所勾结的。 但是西夏兵马从吐蕃地盘上进入了川西,这会让宋军失去对吐蕃人的信任,从而分化双方并不紧密的联盟关系。 第三,呼应金国的行动。 金国那边的行动如果一切顺利,自己这边就迅速发动对大宋巴蜀地区的侵略。 如果金国失败也无所谓,大夏依旧把临洮牢牢地掌握在了手中,并且以此为门户,可以用步步为营的方式,蚕食大宋领土。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将在不断胜利的军事行动中,树立起他的无上威望,并且把军权一点点地拿回来。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呢?” 李仁孝摸着自己唇上的胡须,志得意满地微笑起来。 他才二十三岁,本不必现在就蓄须,但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成熟一些,他已经留起了唇上的胡须,左右向上翘起,犹如两口弯刀。 “所以,在适当的时候,朕可以泄露些布防的消息给宋人,让忠于国相的将领去死一死呢……” 李仁孝脸上依旧笑若春风,但眸中的冷意却冷冽如冰,砭人肌骨。 …… “我们,需要一场失败。” 言甚看着汤思退,神情严肃地道:“以败为刃,斩杀对手,踏平障碍。” 汤思退脸色凝重,沉默不语。 言甚劝说道:“汤卿,善败者不亡啊。 当失败对我们更有利的时候,而且我们有这个能力让失败出现,那么…… 我们为什么不能让这场失败成为我们致胜的武器呢。” 第五浮屠微笑道:“欲成大事者,须有大格局。汤相公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 太子,您也不妨多给汤相公一点时间,让汤相公再好好斟酌一番,时间还是有的。” 第五浮屠又转向汤思退,脸色深沉了一些:“但,天子已在归途,汤相公还是早下决断的好。 须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不必考虑了!” 汤思退握紧了双拳,沉声道:“汤某会伺机而动。” 第五浮屠眼中掠过一抹喜色,欣然道:“好,那第五就恭候汤相公的好消息了。” …… 宿州扼汴水咽喉,当南北要冲,跨汴阻淮,乃是江北要地。 围绕宿州的战斗,便也成了两淮战场上的一个焦点。 府州城北,灵壁地区的群山之中,一场恶战刚刚结束。 宋国马军司统领陆天明骑在一匹雄骏的战马上,那壮硕肥大的身子,也就只有这第一等的良驹才能驮起他来了。 “哈哈哈哈,都说金狗善战,就这?曹丕他老婆进菜园子,甄姬拔菜啊!” 马军司的将士正在清点死伤、打扫战场、归拢战俘,陆统领得意洋洋地等着军书记把战果统计上来。 捷报他已经写好了,只有一些关键具体数字还没填上,一连三拨的报捷信使已经把三角的小红旗插在背上,随时可以出发,去向主帅报捷。 刚刚经过一场鏖战的将士们已经精疲力竭,但大胜的喜悦令士气高昂。 他们现在只想着赶紧把战果统计出来,然后埋锅造饭,好好休息一下。 忽然,轰隆隆的铁骑声从几处山口同时响起,亦或有可能是在山谷间产生了回声,让人无法辨识它的准确来路。 陆天明陡然色变,他是有探马斥侯派驻在外边的,怎么可能没有示警,便有大队人马来袭? 莫不是哪一支友军冲过来了? 正疑虑间,几处山口,包抄而来的金人铁骑如洪流漫卷,疯狂杀来。 在山上密林之中,也有一些箭矢射下。 虽然那密林过于繁茂,不适合藏人,所以藏匿的金兵不多。 但是其中竟有埋伏,不时有冷箭袭来,足以让已经慌乱的马军司将士们更加混乱起来。 “步军结阵,骑卒反击,快!” 陆天明一面拔刀大喊,让身边的传令兵以鼓号旗帜传达将领,一面喝令准备报捷的信使:“快,立即急报李帅,就说咱老陆中了埋伏。” 陆天明一瞧金兵从几处山口滚滚而来,兵马源源不断,就知道自己中了诱敌深入之计。 难怪他这一路人马进展迅速,之前被他歼灭的这支金兵,只怕是一支杂牌的炮灰兵,就是为了把他这支精锐引诱至此。 所以陆天明当机立断,一面就地结阵反击,一面把报捷改成了求援,速度向李显忠传出消息。 金兵迅猛地突入,箭矢如雨,投枪似电,把开始收拢的宋军潮水般淹没。 厮杀声在山谷中汇聚成了雷鸣一般轰隆隆的巨响,摄人心魄。 本已疲惫不堪的马军司将士被迅速突破了几处枪阵,金人的骑兵奋勇闯入,宋军阵营中也疯狂反扑,弥补缺口。 好在这是禁军精锐,意志顽强,而且陆天明这位主帅甚孚人望,镇得住军心。 双方一番拉扯,绞肉一般丢下无数尸体之后,宋军的防御阵形结成了。 金兵一看,也不再拼着巨大消耗强行突破,而是通过游击与弓箭对宋军实施袭扰战术,不让他们歇息下来。 骑兵贴着宋军阵形的外围掠过,双方的长枪大戟、马刀大剑,碰撞不绝。 后面的金军也在不断用弓箭向宋军阵营中射击。 其实远程攻击的话,宋军的弩箭是比金兵更有优势的。 但是眼下敌我双方所处的地形,使得宋军在远程武器上的优势变成了劣势。 在这种密集接触,宋军居于洼地中心,而且双方前军犹在交战的局势中,禁军装备的马皇弩,反不及金兵的弓箭抛射更具优势。 …… 李显忠得到陆天明的求援急报大吃一惊。 此时,泗州游奕军统制罗鑫领四千兵马刚刚夺回虹县,是距灵壁最近的一支武装。 李显忠立即下令,命罗鑫率部驰援,为陆天明解围。 同时,他也率主力急急向宿州方向挺进。 罗鑫收到李显忠的军令时,已经是次日上午。 他的人马夺回虹县后,已经休整了一天,正是锐气正盛的时候。 “叫我去救马军司陆天明?陆天明所部有七千人,能被金人包围,虽然金人仗了地势之利,恐怕兵力也要倍于陆天明。 我只有区区四千人,这不是去给人家塞牙缝么?” 副将施晓义进言道:“统制,灵壁地区多山,我们人马再多了,其实也排布不开。 四千兵马,攻其一路的话,正合适。我们只需要撕开一道口子,引马军司的人出来……” 罗鑫沉下了脸色,冷冷地看着施副将。 施晓义被看的讪讪然的闭上了嘴巴。 罗鑫冷冷地道:“老施啊,咱们去打灵壁,如果虹县再度失陷于金人之手,奈何?” 施晓义摸了摸脑袋,道:“这……还是七千禁军精锐更重要吧?再说虹县无险可守,金兵夺了去,咱们再夺回来就是了。” 罗鑫冷笑一声,道:“所以,咱们明明已经拿下了虹县,偏要再拿一次,这功……能给你算两份吗?” “呃……” “更何况,金兵显然是在灵壁布下了口袋,目的就是吞掉禁军前锋这支最精锐的力量。 我们损兵折将,不过是救人出来,哪有大捷之功重要?” 施晓义这才明白罗鑫的意思,忙道:“那……统制的意思是?” “与其去救一截朽木,不如另扦一根良枝!” 罗鑫想到兵部侍郎张舒宁派人给他送来的口信儿,目光晦暗了一刹,这才慢悠悠地道: “斥侯不是探得咱们东边通海镇上有一支千余人的金兵吗?我们去打通海!” 罗鑫道:“先克一县,再克一镇,这便是连克之功。 而且,我们是泗州守将,攻克泗州北上方向的诸镇金兵,便是确保了我泗州的安危。这也是我等身为泗州镇将的根本嘛。” 施副将有些担心,小声道:“统制,灵壁在西,通海在东,咱们违抗军令,背道而驰的话,李显忠那里会不会……” “我们自然是要给他一个交代的。” 罗鑫微微一笑:“你我联名给他上一道军书,就说雨后泄洪,沟壑成阻,我军无法西向驰援!” …… 按照李显忠的预计,驻扎虹县的罗鑫部火速驰援,应该能打开一个缺口,把陆天明部救出来。 因为围困之始,金兵来不及巩固包围圈,想要脱困还是大有可为的。 这救援,也有一个黄金十二时辰。 脱困的兵马一旦离开险地,金兵人马虽众,只要他们避而不战,也很难再对他们造成重大威胁。 而且在他们回撤过程中,自己正向灵壁方向赶去,也足以及时救援。 却不想,虹县方面的兵马竟为沟壑所阻,无法驰援灵壁。 李显忠这一急非同小可,足足七千名精锐禁军,如果被全歼,这是不可承受之重。 何况陆天明是他的老部下,曾随他屡败西夏,后来他被迫降金时,陆天时也依旧追随在他麾下。 他抓住机会俘虏金国元帅完颜杲时,陆天明就出了大力。 这样的铁杆心腹,他怎能见死不救? “监军,灵壁方向事态紧急,陆天明部一直没有援军的话,士气低迷,恐为金人所趁。 李某需要率马军和轻步卒,火速驰援灵壁,我留中军后军给监军。柳墨霖!” “末将在!” 一员将领跨前一步,抱拳听命。 李显忠厉声道:“柳副将,你率中军和后军,保护监军,依旧向宿州方向行进。 记住,你唯一的要务,是确保杨监军的安全。杨监军但有半点闪失,我要你项上人头!” 柳墨霖凛然受命,李显忠便马不停蹄,脱离杨沅所在的中军,加快速度向宿州方向驰去。 “花音、小奈!” 等李显忠和柳墨霖各回本阵,杨沅便肃然道:“花音,你跟上李将军的人马,有什么情况,及时回报。” “小奈,你往虹县方向探查一下道路受阻情况。” 花音和小奈领命而去。 杨沅脸色凝重,虹县罗鑫部的军报上只说道路受阻,无法东向,那么沟壑的范围究竟有多大? 会不会影响后续对虹县方向兵马的粮草补给运输? 杨沅作为监军,后勤辎重都握在他的手里,这种事他不能不提前了解清楚。 否则,前军一旦无粮,虹县罗鑫部的四千人马就危险了。 第628章 中心开花 宿州以北的灵壁地区有很多座山。 “山川灵秀,有石如璧”,就是“灵璧”这个地名的由来。 这里的山都不算高,如歪头山、萝卜山、灵蛇山、乌牛山等,以七八十丈的山峰居多。 仅这么高的山峰就有八十多座,峰峦如聚,十分秀美。 如此众多的山,形成了天然迷阵般的复杂地形。 陆天明所部马军司七千余精锐,就是在追杀金兵时,被诱入这群山之中,受困于此的。 被陆天明全歼于群山之中的那支金军,并非金人的主力部队,它是一支“射粮军”。 “射粮军”是金国从占领区招募的青壮组成的一种军队,平时只负责维持地方治安和扫除匪患,就相当于宋国的厢军。 而此刻围困陆天明的金军,才是猛安谋克制的精锐武装。 从昨日中伏陆天明部被包围开始,一直到今天上午,双方之间的战斗就没有停息过。 攻守双方都采取了轮流歇息、轮番上阵的战法。 现在,陆天明已经把弩箭都集中了起来。 由于无法得到军械的补充,不能再任意消耗了。 只有在宋军的防御阵营某一个位置被突破时,才会集中使用一到两轮的弩箭,来帮助宋军封堵缺口。 官兵们一般会随身携带三天的口粮,现在他们只被围困了一天,暂时倒不用担心食物的问题。 但是直到此时,仍然没有援军的消息,而金兵封锁的几个山口也一直无法突破,这让士气还是低落下来。 鏖战正酣时,宋军的防御阵形又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金兵兴奋地叫着着冲了进来,想要把豁口撕的更大一些。 陆天明见状,大吼一声,率先扑了上去。 这陆天明至少一米九的个头儿,膀大腰圆,两百四十多斤的分量,掌中一口大刀四十多斤。 背厚刃薄的大刀奋力劈出,带着厉鬼夜泣一般凄厉的呼啸,斜肩拉胯地就把冲在最前面的一名金兵斩成了两半。 鲜血炸飞于空,尸体分作两半,这一幕太过骇人,惊得其他突入进来的金兵呆了一呆。 陆天明则把血淋淋的大刀一横,复又一刀横斩开去。 迎面之敌慌忙逃避,一个冲的太急来不及退开的金兵绝望地大叫一声,便狠狠一枪往陆天明的面门搠来。 陆天明高大的身形微微一晃,让开了面门,任那大枪刺在他的胸口上,被他一套精良的盔甲阻住。 而陆天明手中那口大刀,已把这名金兵横着斩成了两段。 与此同时,唯恐主将有失,陆天明的亲兵们疯了似的扑上来。 他们挡在陆天明身前,奋力劈砍攒刺着,金兵费尽功夫好不容易破开的一道缺口,又被迅速封上了。 “统领,集中骑兵,由你带着杀出去吧,这么耗着不是办法。” “我不退!” 陆天明血贯瞳孔,因为手下军士的不断惨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他挥舞着大刀,尽情地杀戮着,长刀一次次划出寒光,劲势锋锐无匹,刀光所向,鲜血飞溅,人头落地,惨厉之极。 “统领,你先走,咱们马军司的人不能都死在这儿。 你走了,要么带兵来解围,要么给我们复仇啊!” 眼见金兵开始在上风口堆砌砍伐来的柴禾,这是想以烟攻,陆天明身边副将不禁焦急地劝说了起来。 陆天明已经退到了亲兵们的后面,他身高力大,抡起大刀来是真的所向披靡。 但是,他自身负担重,那刀也沉重,持久性不行,刚刚一通爆发,杀的金兵人仰马翻,几无一合之敌。 只可惜他这个无双技能的爆发时间比较短,cd时间却比较长。 “我不走,老子长这么高、吃这么胖,就是为了不叫人看扁我!” 陆天明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嘶哑地吼道:“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老,我姓陆的绝不会丢下兄弟们独自逃生。” “更何况……” 陆天明信心十足:“李都统一定会来救我们,给我咬紧了牙关……” 浓烟起来了,陆天明掷地有声地喝道:“撒尿,泚湿汗巾,把口鼻掩起来!” …… 李显忠亲自率领一万多的精锐轻装前进。 他放弃了原本要攻打的宿州城,直接杀向灵壁。 然而,在李显忠的兵马驰向灵壁约小半天的功夫之后,驻守在宿州城的两座卫城静安和符离的金国兵马,突然抛弃阵地,向灵壁方向进发了。 又过了约一个时辰,宿州城门大开,城中的金兵把这座付出巨大牺牲才占领的城池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截向了李显忠的后路。 李显忠的兵马在经过一处湖泊时停下了。 那湖泊周围有一大片芦苇荡,这种地方,都是易于中伏之处。 所以李显忠先等斥侯探查了没有伏兵,这才吩咐加速通过。 但是,当他的大军沿着道路,穿行到芦苇荡过半位置的时候,金兵突然出现在了前后两个方向。 出现的全是骑兵,所以速度甚疾。 前后的宋军斥侯虽然及时示警了,但是不等中军做出反应,金军的骑兵就已堵住了他们的进路与退路。 前后与金兵交接的宋军立即投入了战斗。 这条道路左右两侧一侧是芦苇荡,一侧是湖泊。 在前后两条道路受阻的时候,战阵经验丰富的李显忠就下达了命令:“砍伐芦苇,扩出百步!” 小半个时辰之后,宋军已经将百步之内的芦苇伐倒,而远处开始有浓烟冲霄而起。 李显忠冷笑,再度下令:“点火,烧毁芦苇!” 很显然,金兵以骑卒迅速控扼了进退的两个方向,而步兵此时才赶到。 他们要从侧翼攻打宋军,但他们也不愿意钻入茂密的芦苇荡,在那里边远近情形根本无法观察。 而且,点燃芦苇,用火和烟就可以先损耗宋军大半的战力。 但李显忠不知经历过多少复杂诡谲的战场形势,他第一时间就做出了防范。 宋军纷纷挥舞刀剑,以大道为中心,向芦苇荡开始了急急的砍伐。 在砍伐出近百步的开阔地之后,他们就把割下的芦苇全部堆放在芦苇荡的边缘,点燃了起来。 由于靠近宋军的一侧没有可燃物,火势只能反向蔓延开去。 而且苇芦燃烧会产生向上的气流,下方则由冷空气补充进来。 下部补充过来的气流推动着火势更快地向燃烧的方向涌去,烈火更加猛烈地燃烧开去。 金兵想用芦苇荡的大火烧死宋军,在芦苇荡的最外侧点起火来,火正在向内侧涌动。 芦苇荡两边同时燃起大火,使得火焰加快了相向的流动,火攻的可能已经告破。 而且,由于烟火的熏烤,让前后双方的战斗也暂时趋缓了。 宋军几员将领背倚小湖,急急地商量了一下对策。 做为战阵经验丰富的将领,此时他们都已明白,金兵这是在“围点打援”。 统制官姚继瑞急急表明意见:“都统,这是金兵的阴谋,我们应该立即向后突围,跳出包围圈。” 此时两翼仍在战斗,厮杀声震天。 对面大火冲天,燃烧之后的芦苇的灰烬被热空气卷上了天空,正向他们的方向飘来,黑雪一般落下。 但李显忠神色从容,没有受到一点影响。 李显忠听了姚继瑞的意见,轻轻摇了摇头:“金兵想围点打援,而他们围的这个“点”,打的这个“援”,都是我宋国精锐,金兵有足够的兵力达成这一目的么?” 另一名统制官王阶目光一亮:“金兵调至两淮地区的总兵力和大致的兵力部署,我军斥候早已查探清楚,不可能还有大量的军队隐藏。” 李显忠赞赏地看了王阶一眼:“不错,所以他们要想完成‘围目点打援’的计划,就要放弃淮西战场,放弃攻掠的城池,迅速抽调兵马,迅速集中于灵壁,对我形成兵力辗压之优势,才能达成目的。” 王阶接口道:“如此,为防范我军增援,他们需要速战速决。” 李显忠缓缓点头:“那么,如果我们这块骨头够硬,他们无法很快啃掉,会怎么样?” 姚继瑞深深吸了口气:“都统,你是想顺水推舟,以身作饵?” “不错,金人想把我们一口吞下去,我们就在他们的肚子里边好好作上一场! 只要我们拖住他们,坚持到四面援军齐至,我们就能把金军开膛破腹,毕全功于一役!” “传令!” 李显忠沉声喝道:“向灵壁方向突围!” 哪怕明知对方是在围点打援,李显忠也没有选择及时突围跳出包围圈,反而选择了继续北上。 “围点打援”只是一种战术,并不是只要你能“围点打援”,就一定会取得胜利。 既然金兵的目的是围点打援,那么陆天明的兵马作为饵,应该就还没有被歼灭,所以李显忠依然选择向北而行, 只要他继续向前,汇合了陆天明马军司的兵马,在金兵的包围圈里横冲直撞一番,坚持到宋军的纷纷赴援,就能给金兵造成重挫。 于是,在发出向北突击的命令之后,李显忠立即安排了几支由数十精骑保护的信使小队,他匆匆写下军书,加盖印信,交给了这些信使。 突破重围之后,这些信使就要迅速离开,向各路宋军报讯。 金兵要在灵壁布下天罗地网,那么他就把把淮东战场上的各路宋军调动过来,来个反包围。 同时,他还派人通知淮西都统制邵宏渊,请求西路军予以配合作战。 这一战的胜败关键,考验的是双方集结增援的速度和战斗意志。 对于双方来说,这都是极其凶险的一战。 而已然入局的李显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应战。 他不但跟了,而且“梭哈”。 …… 杨沅随殿前司的中军和后军,开拔至蕲县扎下营来。 此处距李显忠原准备主攻的宿州城更近一些,但距灵壁也不是很远。 柳墨霖一面安排扎营,一面派出探马去刺探宿州卫城符离的金兵动态。 当天晚上,矢泽花音赶到了蕲县县城,带来了李显忠遇伏的消息。 杨沅和柳墨霖听说金兵利用芦苇荡设伏,最后被李显忠先放了一把火,破了金兵的奸谋,最终突破重围,继续赴援灵壁,不禁大感振奋。 杨沅咨询柳墨霖,他们要不要随之移兵,火速赶往灵壁,但是柳墨霖拒绝了杨沅的建议。 别人可以出事,杨沅这个监军要是出了事,那可是他们打多少胜仗都挽回不了的重大罪责。 而且,李显忠既已脱困,他们也不用担心太多。 他们驻扎在蕲县,就能牵制符离、宿州、静安三地的金兵,这就是为李显忠减轻压力。 等李显忠为陆天明解围之后,双方大军汇合,正好移师于此休整。 接下来攻打宿州城时,已经提前在此休整的后军和中军就可以转为先锋,承担攻打宿州城的重任。 杨沅听柳墨霖所言自有道理,便听从了他的安排。 见杨监军如此尊重他的意见,柳墨霖也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如果这位监军突然想做“军神”,一意孤行起来,他还真拦不住。 但是当天半夜时分,李显忠派出来的一队信使就赶到了蕲县,见到了柳墨霖。 次日一早,前往符离方向的斥侯也传回了消息。 符离的金兵已不翼而飞,他们主动放弃这座城池,不知去向了。 斥侯仍在继续向前探量宿州动静。 此时柳墨霖已经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因为李显忠的信使昨天半夜就到了,现在斥侯传回的消息,正好印证了李显忠的判断。 柳墨霖立即去见杨沅,把相应的军情变化,一一禀报了监军。 贝儿穿着一身小校的戎服,听着柳墨霖对杨沅的汇报,她就把沙盘上的旗帜做了相应的调整移动。 “柳统制,你是说金人想用‘围点打援’之计对付我们,而李都统想将计就计,钻进敌人肚子,来个‘中心开花?’” 柳统制笑道:“不错,监军总结的十分精辟。” 杨沅心中忽然升起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个战术……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呢。 孟良崮,张灵甫,整编74师…… “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嘶~~,杨沅深深地吸了口气,不慌不慌,不要慌,沉住气! 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的三司精锐可不是整编74师…… 嗯……,大宋禁军三司精锐和中央军五大精锐之首的整编七十四师,还真有点像…… 杨沅把柳墨霖拉到了沙盘前:“柳统制,以你之见,李都统的这个计划,能有几分把握?” 柳墨霖信心十足:“监军大可不必担心,我淮东主力,分布于盱眙、临淮、泗州、淮阴、盐城、海州(连云港)等地,共计十余路兵马。 监军你看这些,诸军距离灵壁最近者只有一至两天的行程,远的也不过三至四天的行程,他们可以陆续抵达灵壁。” 柳墨霖担心杨沅看不明白,就拔出剑来,用剑指着沙盘上的小旗子,给他一边说一边做着示意。 “淮西方面,寿州、庐州(合肥)、濠州等地也有大批精锐,可以迅速向东行军。 西路军甚至不用投入战斗,只要他们在金军后方对其形成包抄之势,就足以威慑金军撤出战斗,否则金军就要陷入我们的天罗地网……” 柳墨霖对杨沅做了一番深入浅出的讲解,杨沅心中的不安总算稍稍放下了一些,点头道:“那我们现在需要做什么,是否立即拔营赶赴灵壁呢?” 柳墨霖摇头道:“李统制已经派出了几路信使,分别向各军发布命令。 而各军接到驰援灵壁的命令后,行军也是需要时间的。 我们太早行动,容易打草惊蛇,破坏李都统的计划。 所以我们现在可以趁金兵离开,先占领宿州城。 等各路援军将至未至时,我军再开拔灵壁。 这样,我们就可以补足这张大网的漏洞,把这一窝子金鱼一网打尽。” 这就是李显忠以身作饵、中心开花的计划。 柳墨霖这位统制官显然也是支持这一计划的。 虽然在后世那场战役中,“中心开花”战术最终弄巧成拙了,但是现在李显忠和柳墨霖两位军事主官意见一致,杨沅这个监军没理由反对。 杨沅点了点头:“好,就依柳统制之见行事。” 得到监军的许可,柳墨霖马上匆匆出去,命令三军拔营起寨,立即直奔宿州。 花音小奈单人匹马地向虹县方向探查着。 由于此地已经变成战区,百姓们大多已经逃散,而且也没有遇到敌我双方的军队,小奈一路行军,顺风顺水地就赶到了虹县县城。 看着虹县城头飘扬的宋国旗帜,小奈心中满是茫然。 说好的洪水肆虐,沟壑阻道呢? 我这一路行来,并没有什么阻碍啊。 满腹疑惑的小奈取出了腰牌,向城头的宋军亮明了身份。 城头守军用吊篮把她吊上城去,小奈便见到了留守的一位厢军将领。 小奈从这位厢军将领口中得知,泗州游奕军统制罗鑫率军故克虹县城后,在此休整了一天,次日一早就开拔往东,去打通海镇了。 也就是说,这位罗统制压根儿不曾有过调去西去,增援灵壁的举动。 得知真相的椿屋小奈急忙叫人把她放下城去,便快马离开了。 等小奈赶到蕲县,才知道杨沅已经去了宿州。 小奈从蕲县换了匹马,又赶去宿州,把她的探查结果告诉了杨沅。 肥玉叶冷哼一声:“屯驻军与三司禁军各成系统,这位罗统制显然是不想自己的屯驻军损兵折将,去为禁军解围。” 冷羽婵愤然道:“斩将、夺旗、陷阵、先登,四大战功。为禁军解围,显然没有攻城掠地功劳更大。 这个罗鑫,不顾大局,太也贪功了!” 杨沅的脸色很难看,罗鑫贪功也好,不顾大局也罢,这只是他一路兵马、一员主将的行为,不足为虑。 杨沅担心的是,两淮战场上几十路各有统属的兵马,像罗鑫这样的将领还有多少? “中心开花”战术的成功关键,是有比敌军更快的增援速度和战斗意志。 如果东路军和西路军中再多几个像罗鑫这样的将领…… 灵壁将变成孟良崮,李显忠将成为张灵甫。 杨沅本想做一个将士们心中最完美的“监军”,垂拱无为咸鱼躺,现在好像实现不了啦…… 第629章 霸主之姿 陆天明部坚持到了第三天清晨的时候,七千人马在连番的战斗中已经减员了两千多人。 他们的箭矢哪怕已经刻意节省,也即将消耗殆尽。 他们携带的口粮今天傍晚前也将耗尽,陆天明顿感焦躁起来。 对于都有己方哪些人马位于灵壁附近,陆天明心中是大概有数的。 如果有援兵,不该这个时候还没有一点消息。 此时,陆天明部在突围无望的情况下,已经夺下了一处山头,充作临时营地。 其实夺取山头本不在陆天明的计划之中,因为一旦上了山更不易突围,而且这山上没有水源,根本难以持久。 陆天明抢占这块于攻守更有利的阵形,赌的就是一定会有援兵。 如果援兵不至,那他上山就是自蹈死地,再想突围也难了。 清晨的一场战斗刚刚落下帷幕,金兵开始有序撤回营中。 被烟熏的像个灶王爷一般的陆天明刚刚松了口气,忽然隐约听到一阵喊杀声从远处传来。 继而,更加清晰的战鼓声和号角声也传了过来。 鼓和号都是军中常用的传递号令的器具,但宋金两国有着不同的讯号设定。 陆天明只一听就马上振奋起来:“是我们的人!我们的援兵来了!” 陆天明急急冲上高处一块山石,登高远眺。 此时晨雾刚刚散去,阳光洒照下来。 远远的,在一处山坳里,正有一支兵马向这边涌动。 而金军则在他们前行的道路上设下了阵地,原地阻击。 那情形一如他陆天明抵挡金兵对他发起的进攻模样。 陆天明眯着眼睛观察了半晌,终于看清了那支援军的旗帜。 陆天明振奋地大叫了起来:“是李都统!李都统亲自率兵援救我们来了! 快,马上集中力量,向李都统的方向突围,与李都统呼应起来。” 山上宋军听了大感振奋,陆天明马上集结兵马,组织人马向李显忠赴援的方向发起了进攻。 金兵对他们的阻截十分顽强,金兵倚仗着地利拼死反击,双方激战一个多时辰,一块阵地反复拉据,双方都丢下大量尸体,但李显忠部始终无法突破金兵的阻击。 李显忠那边的情况相似,阻击他们的金兵源源不绝,他们在山坳中艰难突进着,足足一个多时辰的战斗,才扩展出百余丈的距离。 但金兵马上又有大股援军投入了战斗,好不容易突出的局面,又开始向后萎缩起来。 在兵力上,早就设伏于此的金兵是占据着绝对优势的。 陆天明站在山巅上,手搭凉棚向远处望着,忽见李显忠部与金兵激战之地的左右两座山头上,居然飘扬起了宋军的旗帜。 陆天明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里的山非常多,大大小小的山峰有百余座,但是山峰与山峰之间不相连,中间都有山谷山坳可以通行。 这也是陆天明把它视作迷魂阵的原因。 另外就是,这里的山最高的也只有七八十丈,相比于北方的崇山峻岭,算是很低矮的小山了。 因此,虽然居高临下在攻守上占据一定的地利,但是这种小山上自然物资匮乏,尤其缺少水源,根本难以坚守太久。 所以,除非后续还有援军赶来解围,否则敌军不用硬攻,只要守到你携带的饮水耗尽,就是你全军覆灭之时。 陆天明是因为以寡敌众不得以才上山的,他追随李显忠多年,深知李显忠为人,知道他必然来援,可李显忠又是为了什么? 思量许久,陆天终于明白了李显忠的意思。 李显忠显然没有把握突破重围把他们救出去,那也就意味着,围困这里的金兵比他预料的还要多。 而李显忠登上没有水源,山势也不算高,虽有一定的地利,实则难以坚守太久的小山,那就意味着,他本来也没想长久地坚守。 换而言之,宋军还会有援兵陆续赶来? 陆天明是李显忠的老部下,他弄明白李显忠的作战意图后,马上放弃突围,吩咐士兵构筑临时工事。 既然李显忠要以他自己为饵拖住金军,等后续援军赶来,那么他现在就要全力配合李都统。 陆天明吩咐人把死去的战马也集中了起来,粮食即将耗尽,现在一切能吃的东西都要节俭着使用。 饮水也必须统一分配。 这时候,在宋军尚未来攻,便主动放弃原本驻守的符离、静安两地的金兵,却已赶到了灵壁群山脚下。 金军气焰顿时更盛。 而在他们后面隔着不足一个时辰脚程的官路上,原驻宿州的金军主力也是车辘辘、马啸啸,滚滚而来。 …… “嗵!嗵嗵嗵嗵……” 宿州城里的中军大营,突然响起了聚将鼓声。 各部将校不明所以,但没有人敢怠慢军机,赶紧披挂整齐,赶到了中军大帐。 柳墨霖现在是这支军队的临时主帅,众将领赶到中军大帐时,柳统制也披挂整齐,匆匆赶到了。 于是,众将领立即纷纷向他询问缘由。 “柳统制,不是你击鼓聚将么?” “我没有啊。” “难不成李都统回来了?” 众将领站在帐下,正惊诧不已,杨沅自屏风后面昂然而入。 肥玉叶和藤原姬香一人捧“符”,一人捧“节”,紧随其后。 等杨沅走到帅案后,二人即往杨沅左右一站,肃然立定。 柳墨霖一见,不禁心中惊疑起来。 看这架势,击鼓聚将的必是这位杨监军无疑了。 一路之上,这位监军从不干涉军中将领们做出的决断,可现在他是要干什么? 只是,因为杨沅已在帅案中站定,而他在军中的实际地位,要比李显忠这位东路军主帅还要高。 所以,柳墨霖虽然满腹疑惑,却也不敢贸然上前询问,反正杨沅马上也得说明缘由,杨墨霖只能按下疑惑,且听他吩咐。 杨沅肃然道:“诸位将军,陆天明部轻敌深入,被困灵壁。李显忠将军率轻骑驰援,于半路中伏。 据李将军送回的军报,金兵显然是想以陆天明部为饵,诱我各路兵马前往支援,从而一一绞杀。” 杨沅扫了眼帐下众将:“宿州、符离、静安,我们是不攻而克的,那么,原本驻守于此的金军去了哪里?” 帐下众将不敢议论,但不少人都互相递起了眼色。 杨沅神情冷肃:“各位都是军中宿将,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的道理,各位应该都懂得。” 帐内一片冷肃,杨沅寒声道:“显而易见,他们弃守城池,必然是去了灵壁。 金兵是想集中优势兵力,将李显忠将军的主力绞杀掉!” 帐下顿时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声再也按捺不住了。 柳墨霖上前一步,抱拳道:“监军,李都统冲破重围继续北向后,就已传出将领,命各部兵马,赶赴灵壁了。” 杨沅道:“可我们这支人马,才是距被困大军最近的一路兵马。” “监军所言不错,不过,李都统也好,陆统制也罢,金兵虽强,也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他们消灭掉。 我们的各路援军,是来得及赶去增援的。” “所以,你认为,我们应该坐守宿州,等着其他各路兵马前去增援?” 柳墨霖暗暗吐槽,还不是因为你这位状元监军在这里么? 有你这么个宝贝疙瘩在这,谁敢让你出点差迟。 不光是他,帐下众将也都知道,李显忠之所以兵分两路,留下了中军和后军,护送杨沅到宿州城驻扎,就是怕他出事。 杨沅这位监军如果有个好歹,整个士大夫集团都得疯。 哪怕是原本和杨沅激烈对立的派系,都会因为杨沅的死而“冰释前嫌”、“化敌为友”,跳出来狠狠地撕咬这些武将。 柳墨霖微微皱了皱眉,道:“监军乃两淮监军使,不容有失,这也是李都统命令末将缓缓跟进、占据城池的原因。 我们虽然是目前距灵壁最近的一支兵马,但是其他各路兵马也是来及得增援的。末将以为……” 杨沅摇了摇头:“柳统制,在两军对弈的情况下,金兵要集中优势兵力歼灭我精锐主力,就必须速战速决,这没错吧?” “不错。” “好!那么……” 杨沅向壁上悬挂的大幅两淮地图走去,拔剑向图上一指:“淮东战场上,有三司禁军、有各州屯驻军,成分复杂。 禁军分兵进击,距灵壁最近的几路人马,都是两淮各州屯驻兵马。 如果有人贻误战机,有人拖延行程,只消慢上两日甚至一日,后果如何?” 帐下众将的脸色忽然难看起来。 大部分武将比起文臣性情更直率一些,读的书也远没有文臣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傻的。 人心人性最是难测,杨监军所说的情况,未必不会真的出现。 如果被金军成功地打一个时间差,真的会出大事。 沉默良久,柳墨霖沉声道:“杨监军,末将留下中军随杨监军驻守宿州城,末将亲自领后军驰援灵壁。” 杨沅摇了摇头:“不够!” “那么,末将分一路精骑,护送监军退守泗州,末将率中军和后军进击灵壁。” “还是不够!” 杨沅向他解释道:“金兵诱李显忠将军入伏时,不会料定我军必然分兵。 所以,他们一定是把我们这一路的全部兵力都计算在内的。 因此,我们全堆上去,也仍旧在他们能够歼灭的实力之内。” 另一员将领沉不住气了,大声道:“监军,咱们全军压上若还不行的话,莫非监军另有妙计?” “有!” 杨沅向他们走近几步,挺起了胸膛:“我这个两淮监军使,亲自去!” 众将领一听,顿时大哗。 肥玉叶和藤原姬香事前也不知道杨沅的计划,这时不禁大吃一惊。 肥玉叶既惊且忧,如果局势真如杨沅所说的一般凶险,那杨沅亲自赴援,说不定就有性命之忧。 对此肥玉叶自然深感忧虑。 藤原姬香和肥玉叶的感觉却大不相同,她觉得很兴奋。 她站在帅案侧后面,紧紧握着那根龙首状的“铜龙节”,心里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悄悄地爬。 她和肥玉叶是在不同的文化环境下长大的,她压根儿没有考虑性命之忧的事。 她现在只看到一个霸道的男人、一个有勇气的男人,让她有种想臣服在他脚下的冲动。 藤原姬香涨红着脸蛋儿,若非手中所握的是铜铸的龙节,而是竹制的话,只怕已经被她握的裂开了。 杨墨霖急声道:“若果真事不可为,加上监军一人又有何用?监军纵然有万人不当之勇,战阵之上只人匹马,作用也是有限的。” 杨沅摇头道:“我去,不是为了增加一个人、一匹马、一口剑!” 杨沅缓缓向帅案后走去,他也全副披挂着,一步步走去,甲叶铿锵作响。 “金人以陆天明部为饵,集八方之兵,钓我东路军主帅。” 杨沅走到帅案后面,面向众人站定,双手握拳拄在帅案上: “我是以我为饵,钓我两淮各路援军。如果……” 杨沅扫视了帐下众将一眼:“如果,我大宋各路兵马,不想看到我这个两淮监军使死在灵壁,那么,他们就必须得星夜兼程,前来驰援!” 柳墨霖等人这才明白杨沅的目的。 对于杨沅的决定,他们虽然惶恐,心底里却是满满的感动。 为了营救他们禁军主力,为了营救李都统,这位杨监军竟在明知那里有大股金军埋伏的情况下主动入局,这份胆魄几人能及? 杨沅神情一肃,已然沉声道:“我意已决,今召集众将,是通知你们,不是和你们商量。 军情紧急,兵贵神速,拖延不得。柳统制!” 柳墨霖心中一凛:“末将在!” 杨沅道:“退帐之后,立即拔营起寨,全军奔赴灵壁。” “末将……遵命!” 杨沅向帐下喝道:“管都头,江都头,入帐听令。” 早已候在帐外的皇城司两名都头马上唱名而入,在帐下站定。 他们现在就是监军卫队的统领。 杨沅当即就命令二人及其麾下的副都头、军头、十将、承局、押官,每人领两名亲事官,持盖了监军使大印的军令,分赴两淮战场上的各路人马所在地。 他们此去,要向该路兵马统帅传达两淮监军使的军令:放弃原有作战意图,立即驰援灵壁,星夜兼程,不得懈怠。 传令使此去,就留在该路兵马营中代行监军职务,监督该路兵马的行动。 柳墨霖听着杨沅吩咐安排,所差遣信使,官职高些的都是去了淮东地区屯驻军的营地。 柳墨霖心中便想,看起来杨监军不太信得过屯驻军的将领啊。 确实如此,最忠心、最善战、最敢战的,当然是我三衙禁军,淮东屯驻是些什么东西! 三衙禁军是看不起屯驻军的。 当然,屯驻军也看不起三衙禁军。 在屯驻军看来,一直顶在最前沿的是他们屯驻军。 三衙禁军待遇最好、装备最精良,但是论打仗,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而在西军眼里,三衙禁军和两淮屯驻军都是垃圾。 西军其实也属于屯驻军,不过早已独立出来,自成一个系统了。 退帐之后,柳墨霖这边马上开始拔营起寨,按照杨沅的要求,轻装简行,抛弃辎重。 杨沅这边,皇城司的两个都头带领一众军官,分别领取加盖了监军印钤的军令,快马加鞭,分赴两淮各路宋军驻地。 具体的行动安排,是玉叶和姬香配合,由贝儿拟定的。 冷羽婵和小奈、花音已经开始打点行囊。 签发完军令,艾曼纽贝儿和藤原姬香、肥玉叶三人站在一起,四下里脚步匆匆,到处都是急急走动的军士。 肥玉叶秀眉微蹙:“二郎此举,太过行险了。” 姬香含情脉脉地看着远处正向柳墨霖面授机宜的杨沅身影,对肥玉叶的担心不以为然。 “名利刀剑取,富贵险中求。行险又如何?初见二郎时,我以为他是一方霸主……” 姬香想到了初识杨沅时他的杀伐决断,他的霸气凛然,眼神儿有些迷离: “待我随他到了大宋,才知道他是个一流的谋士,智计百出,运筹帷幄。” 姬香收回目光,看向肥玉叶,嫣然一笑,道:“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那谋士的模样只是他的伪装,他骨子里,仍是一方雄霸!” 肥玉叶对这东洋娘们儿的话嗤之以鼻:“就因为他要冒这个险?” 姬香认真地点头:“谋士以其所学,做出分析与判断,霸主做出选择并且承担成功或者失败的结果。 所以,哪怕是算无遗策的绝代谋士,也取代不了霸主。再厉害的谋士,也只能藏身在霸主的阴影之下。” 贝儿想了想,深以为然地点头:“是这样的。有时候,我们太过高估了谋略的作用,却低估了担当者的勇气。没有勇气,一切都是空谈。” 肥玉叶冷哼一声,冲她们翻了个白眼儿:“你们俩钻一个被窝的,当然一个鼻孔出气。” 贝儿登时嫩脸一红。 姬香却一点也不害臊,她色眯眯地瞟着肥玉叶,舔了舔嘴唇,笑道:“你也想啊,那下回拉你一起呀?” “呸!” 玉叶想起与干娘李夫人的荒唐事,登时招架不住,红着脸逃开了去。 第630章 莽就完了 宋国部署在两淮地区的屯驻大军,一共有近十三万人。 这十三万兵马,分布在各个州府。 此番朝廷从三衙抽调了禁军约五万人,分别进入淮东和淮西。 不过,这些禁军进入淮东地区的更多一些。 因为淮西地区有从建康都统司调来的两万兵马作为补充。 如此算来,如今分布在两淮战场上的宋军,总兵力约有二十万。 金国方面,排布在南线,专门针对宋国边区的军队有十一万人。 但是,宋金两国的军事制度是有区别的,比如对于兵员的统计。 宋国一向是把参与战役的后勤杂兵也计算在内的,而金国方面只统计正规军。 像之前引诱陆天明部进入包围圈的那支射粮军,根本就不在金国的统计序列之中。 所以实际上,宋金两国如今排布在两淮战场上的总兵力是相近的。 但是宋国此战的目的是击退金兵,夺回失陷的城池,因此采取了分攻各处,各个击破的策略。 而金军从一开始攻陷这些城池,其目的就是为了歼灭宋国精锐部队的有生力量。 所以,当宋军中计分兵,先头精锐又中伏之后,两淮战场上的金军便纷纷放弃了他们已经攻陷的城池,向灵壁地区大转移。 他们分工明确,有负责阻击宋国援军的、有驰援灵壁战场的、有袭扰宋军后阵的…… 那些不计入金国兵力统计的签军,在破坏桥梁和道路,迟滞宋军救援速度方面,起了很大作用。 但是,当李显忠的传令兵抵达各个部队,金兵的意图就已经明确,整个战场开始侧向灵壁。 一时间,两淮战场上的宋金两国军队,围绕着灵壁杀的难解难分。 楚州驻扎御前选锋军的统制彭五福,原本正在淮阴一带与小股金兵周旋。 得到李显忠的将令之后,他便开始向灵壁方向移动。 不过,他的行军速度并不快。 李显忠所率主力能被金兵包围,那么金兵出动的显然也是精锐主力。 救援部队谁先到达,谁就要第一个去承受金军的强大压力。 禁军和屯军分属不同系统,彭五福不想第一个抵达战场,替禁军扛下金军的这根狼牙棒。 老子一直戍守边疆,而你们禁军却在临安吃香的喝辣的,偏偏你们还拿着最好的待遇。 现在不该你们禁军多出把力么? 现在救的是你们禁军的主将,你不卖力谁卖力? 彭统制倒无心让李显忠在战场上吃个大亏,毕竟友军战败,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但他笃定其他各路禁军是一定会驰援灵壁的,那么他这支屯驻军,大可暂避锋芒。 因此,彭统制并不着急,虽然小股金国签军的袭扰,根本拖延不了他的行军速度,他总是停下来,煞有介事地清剿一番。 如此一来,从他接到李显忠的将令开始,如果全速驰援灵壁,此时他应该已经抵达战场了。 结果直到陆天明被困的第三天中午,他的兵马才走了一半的路程。 这时,杨沅的三名传令兵找到了彭五福,传达了杨沅的命令。 听说杨沅亲自率领李显忠留给他的预备队,全部的六千禁军精锐奔赴了灵壁,彭统制的脸色马上难看起来。 你说你一个文官,跑去两军阵前凑什么热闹? 大宋的爵位又不是只有军功才能封,何况你都已经是侯爵了,还想怎样? 不过,彭五福虽然在心里痛骂杨沅,却不敢不救。 真要让这位监军死在灵壁,他们这些将领都要倒霉。 他最好的结局,也是前程到此而止,此生再无升迁的可能。 更何况,杨沅的传令使者并没有离开,他们就留在了彭五福的军中,扮演起了监军的角色,也不容他拖延。 彭五福立即下令,不再理会金国签军的沿途袭扰,全速向灵壁进军。 但是,之前的拖延,已经让金兵顺利完成了很多的阻碍行动。 有些地方的道路被挖的坑坑洼洼,拖着辎重的大车无法通行。 有的地方桥梁被毁,他们还得重新搭桥。 三个监军拉着债主似的臭脸待在军中,彭五福只能命令大军遇沟填路,遇水搭桥。 紧跟着,便有金军正规部队从侧翼向他们发起了攻击。 如果他此前的行动能快一些,这些金军根本来不及赶到并实施阻击。 现在却是难免一场鏖战。 …… 泗州驻御前屯驻军右军都统鲁青云,接到李显忠的军令后,倒是没有刻意拖延过,但他和彭五福一样,也没有全速前进。 结果当他率军赶到灵壁山区时,金国从徐州方向驰援而来的武宁军也正好赶到。 双方碰个正着,就地展开了厮杀。 鲁青云部溃败而走,恰碰上之前被金兵夺取宿州时,击败的宿州屯驻后军彭天泽部和游弈军祝天宝部。 这“两天一青云”三支残军合兵于一处,反过来又杀退了武宁军。 三支联军正奋起余勇,趁胜追击之时,从临涣方向快速移动过来的一支金兵又撞上了他们。 临涣金军和徐州金军马上联起手来,与掩杀过来的“两天一青云”三方联军又杀在了一起。 由此,整个战场就从灵壁山区扩大到了整个灵壁地区。 双方陆续赶赴此地的兵马,在遇到敌军之后便就地投入战斗。 而双方都有兵马不断从各地赶来参战,战场形势因此变得一团糟。 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敌前我后,敌后我前…… 至此,双方主帅已经失去了统一指挥的可能。 他们甚至不知道哪里有自己的人,属于哪一支部队。 泗州游奕军统制罗鑫本是距灵壁最近,完全有能力趁金兵合围尚未完成的机会,把被困禁军解救出来的。 可他却与灵壁背道而驰,跑到东边的静海清剿在那一带活动的一千余人的金国签军去了。 等他赶到静海的时候,那支金军早已不见了踪影。 罗统制并未因此返回,而是继续往东,赶往青阳镇方向。 杨沅派出的信使一路寻觅,却始终没有找到他们的踪影。 …… 淮西战场上,西路军统帅邵宏渊此时业已察觉了金军的异动。 从他收到的情报来看,很多宋国的西路军队伍突然失去了对手。 原本和他们打的如火如荼的金兵,在一番故布疑阵之后,便连夜脱离了战场,下落不明。 这让邵宏渊大为警惕,他一面命令各路宋军原地待命,不得妄动,一面派出斥候,搜索金人消息。 同时,建康那边他也派快马回去报信,提防金人偷家。 很快,邵宏渊就得到了准确消息,脱离战斗的金军正向淮东战场转移。 淮东战场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是李显忠势如破竹,重挫了金军,而且困住了金国的什么重要人物,所以淮西金军才会狂奔往赴前去施救? 邵宏渊正疑惑间,便收到了李显忠的军书。 邵宏渊这才明白淮西战场上的金军反应为何如此古怪。 由于东路军和西路军是两淮地区的两大战场主力,两军统帅是平级,不存在隶属关系,因此李显忠是无法向邵宏渊下令的。 他派人送军书来,是阐明情况,请求邵宏渊及时调兵支援。 邵宏渊击鼓聚将,把淮东局势说了一遍,但赴援淮东却遭到了很多西路军将领的反对。 西路军以屯驻军为主,而且西路军有自己负责的战区。 东路军中的屯驻军都不愿意第一时间驰援李显忠,为禁军去啃金兵的硬骨头,更不要说西路军了。 而且,淮东淮西并没有特别明晰的划分界限,双方接壤地区的对金战斗,是存在着竞争关系的。 东路军主要是禁军,兵强马壮,而且金军想在东路诱敌深入,实施包围,此前的战斗也有意放水。 这种情况下,在前期战斗中,淮东宋军的表现殊为优异。 他们势如破竹,也就不可避免地在与西路军接壤范围内,抢了西路军不少功劳。 比如在淮东淮西接壤地区的某座县城,西路军与金兵厮杀正酣,东路军杀过来了,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战团。 西路军付出重大牺牲后,马上就要“夺城”,却被东路军“先登”了。 这把西路军的这支人马简直要活活气死,差点儿和东路军发生火并。 在这种恶劣的竞争关系下,东路军倒了霉,西路军许多将领都乐得看笑话,让他们驰援淮东,他们又怎肯甘心。 手下将领的态度如此消极,邵宏渊不禁打了退堂鼓。 他可以强令出兵,但怎么行军怎么打,却取决于带兵的将领。 如果这个将领对东路军抱着这样的情绪,很容易出问题。 再者,以淮西和淮东的距离,等他的援兵赶到,恐怕东线战事已经结束了吧? 那不是徒劳远征么? 邵宏渊思量再三,最终决定,各路兵马谨慎向东转移,咬住正向淮东战场转移的金军。 咬住他们,把他们拖在淮西战场,也就是变相地替淮东解围了。 不料,邵宏渊对淮西战场的战略调整刚刚下达两天,杨沅的信使就到了。 看罢杨沅的军书,邵宏渊不禁愕然。 李显忠无权对他下达作战命令,可杨沅可以啊。 作为两淮监军使,杨沅动用了“符节”。 邵宏渊能敷衍李显忠,却不能敷衍杨沅。 尤其叫人牙疼的是,杨沅以身涉险,亲自杀进了灵壁。 如果他这边没有明显的支援行动,一旦杨沅战死沙场,战后复盘,必然追究他的责任。 邵宏渊一番权衡之后,便击鼓聚将,升帐调兵。 三衙禁军派驻到淮西的几路兵马,立即从金军转移淮东时布设的防御阵线的薄弱处穿插过去,驰援灵壁。 淮西屯驻大军则步步为营,在留下部分兵马守城之后,与阻击的金兵且战且进,不断向辽东战场施压,以牵制东线的金军。 而他自己,则率领从建康都统司抽调的那两万兵马,乘船沿淮河一路向东,接着登岸北上,去攻打金国控制下的彭城、徐州一线。 这是杨沅对他提出的战术要求,由艾曼纽贝儿拟定的。 对于这个命令,邵宏渊倒是欣然接受的。 迄今为止,战火只在我大宋江山上燃烧着,凭什么? 徐州如今是金国治下,趁着徐州空虚,如果我能打下徐州…… 哪怕只能占领一天,于我宋国而言,也有着重大意义。 有鉴于此,邵宏渊毫不迟疑地采取了行动。 …… 杨沅本意是想和李显忠汇合,然后固守山上待援,贯彻李显忠的“中心开花”战术。 但是当他这路大军赶到灵壁,就遭遇了金军。 双方且战且走,从西南群山方向,渐渐转移到了东南方向的沱河北岸。 柳墨霖眼见无法入山与李显忠汇合,便决定依托沱河扎营,背水一战。 柳墨霖在河边扎营,构筑了简单的阵地战的防御措施。 杨沅这个临军被安排在大营的最内侧,营帐就扎在沱河边。 远处有厮杀声传来,此间却仍显得一片宁静。 肥玉叶蹲在沱河边,掬水洗了把脸,看着滚滚而去的沱河水,一时若有所思。 杨沅费了好一番唇舌,才说服柳墨霖同意他的冒险计划,刚从中军大帐回来。 见肥玉叶望着河水出神,杨沅便走过来。 “玉叶,在想什么?” 肥玉叶回眸看了杨沅一眼,缓缓站起身来,眸中带着一抹隐忧:“二郎,你可知这是哪里?” “灵壁东南,沱河北岸啊,怎么了?” 肥玉叶叹息道:“这里,就是垓下。” “哦?垓下之围的垓下?” “不错。” 跟在杨沅身后的花音和小奈对视了一眼,她们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 杨沅却已明白肥玉叶为何心神不属了,不禁笑道:“怎么,你是怕我重蹈了楚霸王的覆辙么?” “我才没有,你别胡说!” 肥玉叶明明就是触景生情,有此担心,却总觉得说明白了会不吉利。 她嗔怪地瞪了杨沅一眼,连忙否认起来。 杨沅笑道:“说起来,我还不曾见过玉叶舞蹈呢。如果真到了那么一刻,就请玉叶为我舞一回剑吧。” 肥玉叶脸色一变,唯恐杨沅一语成谶。 “舞什么剑?我也会舞剑啊,二郎你要看舞剑吗,那我舞给你看啊。” 姬香走了过来,恰听到这么一句,便大大咧咧地接起话来。 这监军的大帐周围没有外人,她也无需掩饰,用的是原声。 “哈哈,你且向玉叶问个清楚,再决定要不要为我舞剑吧。” 杨沅笑着说了一句,便走向大帐。 大帐内,贝儿正和冷羽婵守在刚刚安装好的沙盘前,尽可能地做着标识。 整个灵壁地区,如今到底来了多少宋国兵马,到底有多少金国兵马,现在已经无人能弄清楚了。 柳墨霖这支兵马,也只知道附近地区的大概情形。 尽管资料不全,没有太大的参考价值,贝儿还是努力做着标记,希望它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玉叶受缠不过,就把楚霸王和虞姬的故事对姬香说了一遍。 她说的虽然简单,姬香还是听的两眼发亮。 姬香是一名日本武士,深受“死亡美学”的影响。 生如夏花,宁愿短暂,只求灿烂,这是浸入她骨髓的美学追求。 “啊,是这样吗?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就发生在这个地方?真是太美啦,难怪霸王和他的虞姬能流传千古。” 姬香的脑回路不太一样,把玉叶听的愣住了。 姬香兴奋地道:“那个女人叫虞姬,我叫姬香,所以,我和虞姬才是最配的。 如果我们真的战败了,就应该由我来舞剑自刎,你不要和我抢,好吗?” 姬香握住了她的剑,庄严地道:“否则,我现在就向你发起挑战,谁赢了,谁自刎。” “你爱自刎就自刎去,谁要自杀还跟你争个资格啊,癫倌!” 玉叶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走开了。 花音清咳一声,小声道:“神主,其实……就算真的战败了,我和小奈也可以带着你和主人一起离开的。” “不不不,你和小奈想当我们的介错吗?可我忽然觉得,剖腹太难看了,不如自刎美丽、悲壮。” 小奈皱了皱鼻子道:“神主,你觉得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 “什么?” “我们说的离开,是逃走的意思呢?” 帐内,杨沅看到贝儿和冷羽婵正专注地标识着沙盘,轻轻摇了摇头:“贝儿,羽婵,你们不用白费力气了。 以灵壁为中心,现在有多少敌军,我们来了多少兵马,谁也搞不清楚。” “二郎,如今情形如何?” 贝儿这才发现杨沅回来了,忙迎过来。 杨沅道:“在我们南面,应该还有一支宋军,但现在不知道是哪一路兵马。 北面那支金军,对我们的攻击并不猛烈,似有忌惮,在它的外围,应该也有我们的一支兵马……” 冷羽婵黛眉微皱:“这么混乱的局面,着实闻所未闻。” 杨沅不以为然,笑吟吟地道:“你要知道,我们一团混乱的时候,金兵也是混乱不堪的。 现在谁也摸不清自己有多少友军,他们都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四面八方都有哪些敌军,实力如何。 所以,这是一场烂仗,对双方来说,都混乱不堪的烂仗。 什么兵法,什么韬略,如今全都没了用武之地,莽就完了!” 贝儿道:“我的父兄在大食国的时候,也打过差不多的仗。 不过,其混乱程度,远远比不了现在的局面。” 杨沅把她们两个插好的红蓝两种旗子都拔了下来,混在了一起,然后随手拿起一支小旗就插下去,再随手拿起一支,又插下去。 沙盘上,两种颜色的小旗混乱交错地插在了一起。 杨沅一边插旗,一边道:“从我的命令送达最远一路人马算起,最迟在明天傍晚,我们所有的援军就该全部抵达了。” “依旧没有来的,应该也不会来了。” “所以,方才我和柳统制商议了一下,后天一早,咱们就起网,管它鱼虾鳖蟹,一网抄了!” 艾曼纽贝儿和冷羽婵对视了一眼,向杨沅问道:“大家都在网里,怎么抄?” …… 添油战术,是一种在战斗中逐步增加兵力的战术策略。 一般来说,它不是一种理想的战术选择。 各路兵家无不把“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奉为圭臬。 但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作为一种战术,它的优劣并不是绝对的。 陈友谅洪都大战用了添油战术,导致大败。 淞沪会战时日军采用了添油战术,导致战果不够理想。 可上甘岭山岭,志愿军的添油战术却战胜了敌人。 斯大林格勒战役中苏军的添油战术,也大获全胜。 一般来说,在狭窄的峡谷或城市巷战中,添油战术更为有效。 另一方面,添油战术的战损,会较之其他战术更大。 所以,它通常都是敌势强大,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手段,而且对于地形和战斗意志的要求极高。 杨沅也是不得已,才造成了添油战术的形成。 而且,不仅宋军在添油,金兵也在添油。 面对这种敌中有我,我中有敌,谁也无法掌握全局的状况,不管是士兵还是将领,都极度缺乏安全感。 每一天,每一刻,都有战斗在发生,只是它具体发生在哪一区域的问题。 第三天清晨,天边刚刚出现了鱼肚白,沱河上的水雾还笼罩在茵茵草地上。 柳墨霖军中将士就已悄然爬了起来,默默地吃饭、喂马。 饭都是昨晚造饭时特意多做出来的,今晨没有用火,好在天还不凉。 他们的存粮业已不多了,陆天明部应该早就耗尽了粮食,李显忠部恐怕也已断粮两天,这场混乱之战,也是真耗不下去了。 在这两天中紧急赶制的旗帜,也一面面地竖了起来,替代了原本的旗帜。 军中所有的大旗上,都只有五个殷红的大字“两淮监军杨”。 最后一个杨字,比前四个字还要大了一圈儿。 敌我混杂是么,军情不明是么,那他这只“头羊”就站出来。 一套山文甲,在肥玉叶和冷羽婵的帮助下,给杨沅穿戴了起来。 杨沅从贝儿手中接过一杆大枪,帅气地使了一招“夜叉探海”,然后缓缓收了大枪,把枪鐏往地上重重地一顿。 远处,在袅袅晨雾之中,一众全身甲胄的将领策马而来。 肥玉叶、冷羽婵、艾曼纽贝儿、藤原姬香、矢泽花音、椿屋小奈俱已披挂整齐,见状便翻身上马,提起大枪。 杨沅的亲兵,把他的马也牵了过来,扶他坐上了战马。 杨沅握着鸡卵粗的枪杆儿,双腿一磕马镫,向柳墨霖等人迎去。 大哥说过,他们家传的枪法很有名,号为“北地杨家梨花枪”。 今日,就让它重现沙场吧! 第631章 竖旗聚将,游战合兵 柳墨霖部背倚沱河,它面对的这支金军,是金国的一位万夫长斜卵的人马。 斜卵知道他所面对的是一支宋国的精锐武装,很可能是赴援淮东的三衙禁军, 但他并不知道两淮监军使杨沅,就在这支被他堵在死路上的兵马之中。 斜卵大军的后方,左右呈犄角之势有两支宋军驻扎,其中一支是禁军,一支是屯驻军。 不过,斜卵看的出来,在这两支宋国兵马后方,还有他们金国的军队。 正因如此,这两支宋军打的非常节制。 整个灵壁战场上,敌我双方现在就处于这样一种彼此牵制的状态之中。 因此,斜卵万夫长对当面之敌柳墨霖部也一直未下死手,他也在防范自己背后的宋军,生怕他们趁火打劫。 但是,今日清晨,斜卵部人马正像往常一样烧火造饭,炊烟刚袅袅升起,一团团浓雾就从沱河方向滚滚而来。 鼓角轰鸣,人马如潮。 柳墨霖部以骑兵冲阵,步卒垫后,向斜卵部的大营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宋军如潮水一般猛攻了三波,在不计代价地付出了三百多具尸体后,便强行突破了金军大营的防御,双方展开了肉搏战。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浓雾渐渐散去。 随着可见度的提高,斜卵部左后方的大宋马军司肖语岚部,终于看清了敌营中的形势。 望楼之上,视力极好的瞭望军士眼看前方金军大营一片混乱,驻扎在河边的那支宋军已经杀进了金军大营,大喜之下连忙向望楼下面大喊着汇报军情。 马军司统制肖语岚听了立即动了心思,他想兵分两路,一路防范他的身后之敌,另外一路赶去围攻斜卵部,为沱河边上的友军制造突围机会。 这时候,望楼上的士兵忽然又用极亢奋的声音大叫起来:“两淮监军!那是两淮监军的人马!肖统制,我们前边的是杨监军的本部人马。” 他们看清了,正在金军大营中飘扬着的宋军大旗,每一杆上挂的都是“两淮监军”的杨字大旗。 肖语岚一听前方的竟是监军使的本部人马,立即改变了主意。 肖语岚声若雷霆地大声下令:“全军集结,杀进金狗大营,与杨监军汇合!” 肖语岚果断放弃了对后阵金军的防范,集结全军悍然杀向斜卵部的大营。 斜卵部在这一边仍然布有防御,但是营中已然大乱,这边的金兵业已军心大乱。 这种情形下,肖语岚披甲执刀,亲自陷阵,一番厮杀,就从金军大营撕开一道口子,从这一侧杀进了斜卵部的大营。 有了肖语岚这支宋军的呼应,金军大营更是乱作一团。 斜卵看到两淮监军的大旗,才知道一直被他堵在河边的竟然是条大鱼。 他匆忙集结兵马,正要把杀进大营的杨沅擒下,肖语岚就从后阵杀了进来。 金军首尾难以兼顾,顿时失去了有效的抵抗,开始出现溃败的迹象。 肖语岚部后面是金国业速布猛安的人马,也是金国的一支精锐主力。 为了防范敌军袭营,他们的扎营之地距肖语岚部有二里多地。 同样,肖语岚部距斜卵部也有两三里的距离。 如此一来,斜卵部与柳墨霖部的战斗,业速布的人马便没有及时发现。 当肖语岚部全军集结杀进斜卵部大营的时候,业速布军中的望哨才从高处发现宋军的异动。 他们马上派出探马,再赶赴近处观察敌情。 等他们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斜卵已经被杨沅、柳墨霖和肖语岚部前后攻击,彻底陷入溃败之中。 斜卵部后方右犄角处驻扎的是泗州选锋军姜景腾部。 在大雾散去,看清了斜卵部军中情形,知道是两淮临军使在此时,姜景腾便做出了和肖语岚一样的决定。 救下监军使! 这份功劳,那可是大大的。 但是,在他后方驻扎的金军是在一片山坡上,这里的金军居高临下,几乎与其同时观察到了斜卵部营中的乱象。 姜景腾刚要挥军杀去斜卵营中,他后方的金军便已集结杀来。 姜景腾大怒,眼见肖语岚部已经杀进斜卵部的大营,这份大功自己已经很难抢到,立即恶狠狠地调转马头,向身后袭来的敌军杀去。 业速布集结本部兵马匆匆出了大营,趟过肖语岚部的营地,刚要杀进斜卵部大营,斜卵部溃败的兵马就冲了过来。 这支乱军一通乱撞,把业速布的攻击阵形冲了个七零八落。 业速布大恨,正要下令再有冲阵者立斩时,杨沅的枪头挑着斜卵的首级冲了出来。 杨沅舌绽春雷,厉声大喝:“金国万夫长斜卵人头在此,弃械不杀!” 在他两翼各有三员小将,人手一杆大枪,与他呈雁翎状紧追在溃逃的金兵屁股后面。 业速布神色一厉,刚要下令不分敌我一概射杀,宋军的弩箭就像乌云一般射来。 远程交锋,又是宋军“先下了一城”。 杨沅带着六女将,领着一众亲兵,撵着溃逃的斜卵部金兵,撞进了业速布的阵营之中。 已经被溃兵冲乱了阵营的业速布大军,顿时乱作一团。 漫山遍野都是冲突来去的骑兵和步卒,喊杀声如殷雷贯野,不时有人倒卧在血泊之中。 业速布一连组织了四次反击,都因为先被溃兵冲乱了阵形,紧接着宋军便楔入进来而宣告失败。 柳墨霖等宋军将领亲自率队冲阵,业速布的人马被穿插切割的七零八落。 眼见势头不妙,业速布只好恨恨地拨马而逃,领着数百亲兵夺路突围。 姜景腾部被后阵的金兵缠住,一时无法呼应杨沅。 但是当杨沅和肖语岚前后夹击,踹了斜卵的大营,斩了斜卵的人头,趁胜杀向业速布时,与姜景腾部交战的金兵发现势头不对了。 他们果断脱离了战斗,迅速后撤,依旧占据高地,躲回他们之前构筑的工事里面,戒备起来。 姜景腾一见,趁机领着本部人马弃了营寨,追向杨沅的大军。 死亡枕籍的战场上,柳墨霖部、肖语岚部、姜景腾部胜利会师了。 杨沅坐在染血的草地上,椿屋小奈跪坐在他面前,一刀斩断射穿了他大腿的冷箭,迅速将箭杆拔出。 矢泽花音马上把一包金疮药倒上去,冷羽婵用一条白布迅速缠绕在他的大腿上。 柳墨霖领着浑身浴血的姜景腾、肖语岚赶到了杨沅身边。 杨沅在肥玉叶和藤原姬香的搀扶下站起,抖了抖胸口的甲叶。 他这一番厮杀,丧生在他一杆大枪之下的不下数十人,其中不乏金人骁将。 杨沅发现他的杨家梨花枪果然就是为战场厮杀而创的,若是江湖人技击,这梨花枪未必如何了得,可是在战场上,它的杀敌效率却比江湖人的技击之术有效率的多。 杨沅拄着大枪站定,姜景腾和肖语岚便上前向他自报了官职、姓名,又向他汇报了所部兵马现在的大致数量。 杨沅听了点点头道:“好,你们立刻各回本阵,就地歇息三刻钟,然后随在我后面,咱们沿闫山、禅堂、冯庙、绘沟一线杀过去。” 姜景腾和肖语岚知道这位监军是状元郎,也听说过他出身行伍,但他们可没想过以杨沅这样贵重的身份,会亲自冲锋陷阵。 二人赶到杨沅身边时,看到他腿上裹的伤,看到他甲胄上刀斫剑砍的痕迹,看到他枪尖下因为粘稠的鲜血而打了绺儿的红缨,就知道这位监军使是真的身先士卒,而且颇有斩获。 因此,两员将领对杨沅肃然起敬,对于他下达军令也不再有所疑虑或抵触。 但是,听到杨沅这古怪的行动路线,二人还是不免为之一怔。 这位监军是要搞什么,不马上杀去山中解救李显忠和陆天明,怎么在灵壁县里绕起圈儿来了。 姜景腾略一犹豫,还是抱拳请教道:“杨监军,末将愚钝,不知监军如此行动,目的何在?” 杨沅淡定地道:“咱们一路趟过去,看见金军就击溃它。看到本监军这大旗了么?” 杨沅指了指一杆杆杨字大旗:“一会儿你们各领几面旗回去,把你军中所有旗帜都收了,只打起本监军的大旗来。” 杨沅抬手在空中画了个椭圆形的圈:“我要把参差于金军之中的大宋兵马全部集结起来。 金军若未及汇合,则我军摧枯拉朽。金军若也趁机聚合了,则我与其决死一战!” 杨沅的战术构想,让这两位将军听的目瞪口呆。 下午,申时左右,杨沅完成了他的第一步行动计划,合兵。 这一路杀过来,他的人马如滚雪团一般,越杀越多。 随着人马增多,杨沅开始采用轮番作战的策略,确保每一场战斗时,都有兵马正在后面善后与休息。 直至下午申时,或许他还未能聚拢淮东战场上的全部宋军,但是在百座峰峦之下,各路宋军汇合于此的总兵力,粗略统计之下,已经有九万之众。 至于金兵,还真不能小看了他们。 虽然他们吃了个亏,在杨沅这种怪异的打法之下,每一路金兵都无法应对杨沅的优势兵力,因此在遭受重创之后纷纷退却,让宋军顺利地串联集合起来。 但机动力更强一些的溃散金军,因为宋军在一路“找呀找呀找朋友”,根本没有对他们穷追猛打,使得他们也陆续串联了起来,形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追在宋军后面,一直抵达这里。 此时的宋军尽管兵马众多,但是绵延十余里的战场上,却不见了禁军三衙的旗帜,也不见了屯驻军的旗帜,更无法分清谁是泗州兵,谁是宿州兵,谁又是濠州兵,他们只有相同的一面旗帜“两淮监军杨!” 杨沅把所有兵马的序列全打乱了,他只按兵种把全军划分成了弓箭兵、长枪兵、刀斧兵、轻骑兵、步人甲、重装骑兵。 他又按前军、中军和后军,把这九万余人按兵种配比划分成了三个序列,命姬香带花音、小奈持“节”入中军任监军;肥玉叶带冷羽婵持“符”入后军任监军,胆敢贻误战机者,立斩。 他自带艾曼纽贝儿,以柳墨霖的殿前司兵马为前军之中军,肃立于两军阵前。 长枪耸峙如林,盾墙横亘如山,巨纛猎猎如火,大战一触即发! 第632章 垓下之战 金军统帅是悄然自北方战场调转到两淮地区的耶律元宜。 仗打成现在这个样子,完全脱离了他原本的计划,这让耶律元宜心中也不禁生出一种无力感。 如今双方大军聚合,在正面战场上形成了决战之势,倒是让耶律元宜萌生了希望。 正面对决,金兵一向是能以少胜多的,更何况此时看来,双方兵力相近。 耶律元宜振作精神,立即调整阵形,欲与宋军决一死战。 金军现在的建制也很混乱,耶律元宜匆忙间进行了简单的调整。 “铁浮屠”部署在了全军的正前方。 这些重铠兵将负责从正面撕开宋军阵形。 步兵紧随其后,步兵中间还是弓兵。 这轻步兵、弓箭手与“铁浮屠”的组合,就有点“步坦炮协同”的味道了。 “拐子马”部署在左右两翼,随时可以在双方战斗打响后,从两翼快速包抄过去,对宋军实施侧翼打击。 金军的最后方,则是耶律元宜的三千亲兵做督战队。 宋军这边,由杨沅亲自统领的三万余人马做为决战的第一路军。 两千名甲骑具装的战士,是整个宋国都为数不多的重骑兵了。 人马俱披重甲,他们负责如墙而进,以排山倒海般的辗压之势,辗碎眼前的一切。 宋国步军司的步人甲则排布在两翼,配合刀兵手、钩枪手、弓箭手,以应对金人的拐子马。 宋军骑兵少,所以杨沅没有考虑机动迂回、两翼突破的可能。 更何况,两军战场的左侧,就是那群峰丛聚焦的山口,山中还有围堵李显忠部和陆天明部的金兵。 他们原本是负责把李显忠和陆天明部困死在山中的。 现在山外大战,如果他们从山中冲出来支援己方大军,将会成为一个变数。 两军列阵,双方相距只三箭之地。 杨沅举起长枪,厉声大喝:“今日一战,败则死!逃亦死!欲谋生路,唯有向前!欲得富贵,唯有向前!” 主将阵前喊话必须简洁,如此传令兵接着呼喊下去,才能保证三军听清。 就如努尔哈赤正式对明朝宣战,军前动员时也就说了一句话。 “七大恨”是他提前就已拟好,在军中早就宣传开的。 正式的誓师大会上,努尔哈赤就是高喊了一句:“你们忘记了‘七大恨’吗?” 众将士异口同声:“没有忘!” 努尔哈赤就把马刀一挥:“出发!” 一队队传令兵把杨沅的这句话传了下去。 杨沅拨转马头,看向对面的金兵,长枪狠狠向前一刺,大喝道:“挡我生路者,死!挡我富贵者,死!杀!” “挡我生路者,死!挡我富贵者,死!杀!” 三军应和:“杀!杀!杀!” 宋军嘶吼着,具装铁骑轰隆隆地开动了。 紧随在这群坦克之后的,是全身甲胄的长斧手,如墙而进。 对面,金国的“铁浮屠”也轰隆隆地开动了,狼牙棒高高举在手中。 弓矢和轻武器打在这些武装到牙齿上的重骑重步身上,就和挠痒痒差不多。 如今这种场合,没有阴谋诡计可言,也没有什么更特别的战术战法,狭路相逢,唯有死战。 如果你异想天开地要来个以下驷对上驷,那就一定弄巧成拙,被敌军撕开缺口杀入中军。 以重骑对重骑,以重步对重步,这是一场一换一的生死决战。 两军前锋如潮水一般重重地撞击在一起,犹如两股巨潮猛然拍击在一起。 激荡之下,不知多少人马俱碎,鲜血从甲胄的缝隙里汩汩而出。 重骑兵的冲锋态势被重骑兵强行阻住,手持锤、锏、斧等沉重钝器的军士便派上了用场。 砸马腿、敲铁盔,刀枪弓矢难伤的甲胄在这些钝器打击下,人就成了装在罐头盒子里的一块肉。 只要三人一队或五人一队的配合攻守战术阵型告破,不能得到战友的配合,哪怕身着重甲防御力惊人的武士,也会很快倒在地上任人践踏。 金人的拐子马从两翼杀来,这是金兵的经典战术。 不是说曾经被破解过就弃之不用,这世上本就没有无敌的战术。 任何一种战术,只要出现过,就必然有应对之法。 最终还是用人命换人命,拼的是战斗力和战斗意志。 拐子马袭来,烟尘激扬,蹄声如雷。 宋军的步人甲手持长枪,枪锋前指。 在他们身畔,是三列长枪手。 前两列长枪手快速蹲低,双手握枪,枪杆抵地,保持防御姿态。 后一列步兵沉腰半蹲,枪尖直指前方,随时准备补位。 再之后是弓弩手和刀斧手。 利箭疾射,漫天箭雨。 潮水般涌来的金军如洪流一般,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撞上了正面的长枪丛林。 鲜血抛洒阵前,利刃入肉、枪杆折断、人马痛呼的声音此起彼伏。 金军的第一波人马损失殆尽,宋军的防御阵形也被摧毁。 宋军这边正在迅速补位,金兵的第二波骑兵又冲了过来。 一连三轮冲锋,步人甲为彻底崩溃的防御阵形争取了机会。 以步制骑、突进混战,严重阻挠了拐子马的攻击阵型和突击速度。 而一旦失去这两样,金军的拐子马就难以对宋军防御阵型产生更大的破坏了。 其实金军侧翼冲锋的骑兵应该是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袭扰,利用他们的机动力忽远忽近,调动宋军奔波往赴消耗气力,直至阵形散乱,再予敌以决死一击。 到那时候,宋军的步人甲已经不堪一击了,累到举枪都困难时还不是任人鱼肉? 但是,双方各有近十万大军拥挤在这片战场上,正面部队正在疯狂向前,谁先能凿穿敌人的大阵,谁就能占据绝对优势。 这个时候,金人的拐子马无法发挥他们最大的优势,没有时间耐心地对宋军“放风筝”。 正面,金军的铁浮屠仗着面对宋军具装铁骑的兵力优势,在正面冲撞中撕开了一道缺口。 耶律元宜立即命人挥动旗帜,吹敲鼓号,令步兵自豁口切入,宋军前锋阵型顿时有些骚乱起来。 这是战场上非常危险的一个信号,一旦被他们成功切入,那就会像杨沅之前领兵杀入斜卵的大营一样,哪怕敌军有着兵力优势,但接触面上的混乱会迅速向四面传递。 尚未与敌接触的人马会因为这个讯号产生误判,从而引起的连锁反应会让全军崩溃。 这也是杨沅依照贝儿和柳墨霖等将领建议,将全军分为前中后三军的原因。 一是战场上排布不开,二就是为了提防一路兵马的溃败,其连锁反应迅速蔓延到全军。 如今一见前方出现豁口,金军步卒拥入,柳墨霖血贯瞳仁,嘶声喝道:“监军,末将去,把他们赶出去!” “哪里还分你我前后,一起压上去,不进则死,杀!” 杨沅一踹马镫,率先冲了出去。 战鼓激越,旌旗招展,“两淮监军杨”的大旗之下,杨沅身先士卒,冲入敌阵,一杆梨花枪连挑十余人,因为这一番爆发,两膀酸软,有些乏力了。 幸好这时其他将领和杨沅的亲兵及时冲了过来,重又把他护在中间。 杨沅状若天神,所向披靡的一幕,振奋了四下的将士们,刚刚有些混乱溃败的迹象,迅速稳定下来。 没有任何的计谋、没有任何的花巧,杀红了眼的宋军毫不犹豫地冲向上前,血肉横飞的生死相抗,有来无回的白刃肉搏,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 他们不仅补上了被撕开的缺口,而且一鼓作气,破开了金军的冲锋阵型,杨字大旗硬生生冲了进去。 看到杨字大旗飘扬在金军营中,夕阳之下,彤红的光芒照耀着它。足足两盏茶的功夫,就见这杆大旗左冲右突,却始终屹立不倒。再有人比战士们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 宋军士气大振,踏着敌我双方的血肉成泥,蜂拥向前。 耶律元宜刚刚因为突破了宋军阵营而大喜,不想才片刻功夫,又被宋军楔入了他的阵营。 耶律元宜马上命令悍将完颜哈拉巴去消灭突入己方阵营的这支宋军。 哈拉巴战到酣处,已脱去了铠甲。 他赤裸着结实黝黑的上身,手执一根狼牙棒,领着所部兵马嗷嗷怪叫着扑了过去。 很快,在哈拉巴的拼死攻击下,柳墨霖等人护着杨沅退回了本阵,双方再度陷入胶着状态。 这时,左翼山中,金军突然杀出。 原本受命围困李显忠部和陆天明部的金军终于加入了战场。 他们原本的任务是困住淮东宋军的主帅,吸引淮东宋军来援。 现在看来他们也算是达成了目的,只是目前这种局面并不在他们预料的任何一种模式之中。 他们的突然出现,立即撼动了宋军的左翼。 正面对峙,侧翼突破,进而击溃敌军全军,这才是最惯用的战术。 刚刚退回本阵得以喘息片刻的杨沅见状,心头那只靴子终于落了地,他立即下令升旗。 原本清一色只有黄底黑字“两淮监军”杨字大旗飘扬的前锋宋军中,突然升起了一面白旗。 旗为黑底,但一只硕大的白虎跃然旗上,几乎占据了整个旗面。 白虎旗起,这是一面信幡。 信幡在夕阳晚霞中飘扬,宋军第二道防线上一直驻扎不动的中军里,突然杀出一支骑兵。 这支骑兵奔跑的速度并不快,因为这是一支具装骑兵。 杨沅在刚才的正面碰撞中,居然没有押上全部的重装铁骑,而是留了一支八百人的伏兵。 从山中杀出的这支金兵正扑向宋军一线部队的左翼, 宋军二线部队杀出的这支重骑兵,则冲向了这支金兵的右翼,宛如一柄战斧,凌厉地劈了过去。 第633章 死战(为JJM盟主加更) 金人骑兵从山谷中冲出,笔直地插向正与当面金军鏖战的宋军阵营。 鼓噪喊杀之声,犹若滚滚而来的钱塘江水,仿佛要吞没一切。 左翼的战斗本已告一段落,敌我双方都死伤惨重。 攻方已经难以形成有力的进攻,守方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清理和补位,再重新形成紧密的防御阵形。 而山中的金军显然早已探查到了山外的战斗,选择了一个最好的时机杀来。 他们的马由轻驰变成了狂奔,闪亮的砍刀长矛都高高举在了手中。 奔跑的骑兵渐渐化作了一个箭头形状,犀利地切开了宋军左翼已显薄弱的防御,深深地凿穿了进去。 但是,在他们的右翼,宋军的八百具装重骑也到了。 轰隆隆的马蹄声让大地颤抖,宋军的重骑就像是从高山上滚滚而落的泥石流。 从山中杀出的金军在驰骋过半时就已发现了他们,问题是金军这时候已经无法停下。 所以他们只能加速前进,只要和宋军缠战在一起,宋军的这支重甲骑兵也就没有了威胁。 但是,在金军的前锋像一口尖刀般刺入宋军左翼阵营时,宋军二线队伍中杀出来的这八百重骑也刺进了他们冲锋的阵营之中。 尖刀,切断了尖刀。 同样的凿穿战术,只是各有目标。 陷阵的重骑根本不是轻骑兵乃至普通步卒可以抵挡的。 人马俱甲,使得他们可以隔绝大部分伤害。 重甲骑兵使用的兵器也都是长大粗重的武器,铜锤、大斧、劈山刀、铁枪…… 冲锋的重骑如同冰雹倾泻在庄稼地上,铁骑过处,趟出了一道三百多步的空旷地带。 在这片空旷地上,遍地都是死人、死马,其中偶有侥幸未被砸死、也没被踩死、撞死的人,也是重伤倒地,惨叫不已。 这种冲锋,完全就是一面倒的大屠杀。 横冲过去的具装铁骑兜了一个圈子,他们还有力气再发起一波攻击。 山谷中尚未及冲出来的金兵恐惧地勒住了战马。 他们想退,但后方不明所以的金兵还在飞快地向外冲来。 一时间前方止步不前,后方飞快向前,山坳中登时人满为患,拥塞成一团。 而重新完成了冲锋阵形的宋国重骑兵,就迎着谷口密密匝匝的金军撞了过去。 …… 被切断的金军队伍中,已经凿穿进了宋军阵营的一半人马变成了孤军。 由于后阵被宋军的重骑兵切断,他们的后路迅速被涌来的宋兵如潮水般合拢。 被困在宋军阵营中的金兵渐渐失去了机动能力,又没有后续人马继续冲撞进来扩大战果,开始被宋军反向穿插了。 迎击、分割、穿插、歼灭…… 双方甚至都来不及有太多的反应,完全是靠本能在结阵、在战斗。 在这电光石火般的激烈搏杀中,任何一个迟滞或混乱都可能要了他们的性命。 山口那边,宋军的重骑兵仿佛烧红了的刀子切进了一块牛油,显得无比丝滑。 第二路军中的轻骑和步卒也跟了上来。 重骑一旦失去速度,就是待宰的羔羊。 好在这些羔羊皮厚,虽然他们向着山谷中冲进一段距离,留下一地肉糜之后就失去了速度,但金兵在短时间内想砍断他们的马腿,把他们拉扯下来,用钝器杀害也需要时间。 而这时宋军的轻骑和步卒已经跟了上来,宝贝疙瘩的重骑兵开始撤退。 这厢厮杀着,群山更深处,李显忠也察觉到了金军的异动。 他的人马在第三天下午的时候,终于和陆天明部汇合了。 但汇合之后的结果,也只是控制了呈品字状的三座山峰,有了一定的腾挪空间,最重要的是有了水源。 在他们的外围,仍旧是团团围困的金军。 李显忠部携带的粮食由于要和陆天明部分享,虽然一省再省,也在一天半以前彻底耗光了。 他们现在是靠战死的马肉裹腹。 由于迟迟不见援军,李显忠也终于明白他的“中心开花”战术所面临的一个巨大问题了。 他对淮东战场上的诸路人马,缺乏绝对的指挥力。 不能如臂使指,就会造成诸路兵马对于将令的执行大打折扣。 只要各路兵马不能及时、果决地赶来支援,就会给金军的包围腾出宝贵的时间。 到那时,宋军各路兵马就算想来支援,也会因为先机已失,被金军一路路地吃掉。 今天,李显忠已经准备趁夜突围了。 不管死多少人,今夜都必须得突围。 再不走,彻底断粮断水的他们,将很快彻底失去战斗力,只能任人宰割。 而且他们被牢牢地困在山里,未能及时赶来的援军此时再来也只能是白送。 葫芦娃救爷爷,挨个送。 但是将近傍晚的时候,在他正秘密集结全军,准备等天再黑一些,便全力突围的时候,金兵突然有了异动。 此时,只有山峰还沐浴在夕阳之中,谷坳中已经染上了墨色。 站在高处,可以看到金军正在迅速向山外转移。 当然,金军还是留下了人马借助工事在防御他们,但主力确实在向山外转移。 “天明,你来看!” 李显忠喊住了陆天明。 陆天明因为他的冒进中伏而牵累了李显忠,心中对此一直深为不安。 今夜突围,他向李显忠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率领死士率先突击的资格。 听到李显忠的话,正把大刀横在膝上,闭目积攒气力的陆天明忙走到他身边。 “你看……” 李显忠向远处指着,振奋地道:“有援军到了。” 陆天明定睛细看,见金兵匆匆向山外转移的模样,不禁大喜:“围困我们的金兵正向山外转移,也就是说,这支援救我们的力量,足以威胁到他们设伏于山外的人马!” “不错!” 李显忠思索地想着:“照理来说,各路兵马没有统一指挥,各自分兵而进的话,只要错失了救援的最佳时机,就会陷入被动,被掌握了主动的金军逐一歼灭。可是现在这情形……” 二人虽然不清楚山外情形,却也没有怀疑是金人用计。 金人已经把他们围困在此,防守、困死他们就是最优解,完全不需要节外生枝。 虽然不清楚山外的具体情形,但二人却知道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 陆天明振奋地道:“都统,我立即下山,突破金狗防御!” 李显忠摇头道:“不需要做试探进攻了,集结全军,全力突破,杀出一片生天!” 群山之外,在升起白虎信幡之后,杨沅这边就进入了防御状态。 后阵的二线部队除了分出一支重甲骑兵和部分骑兵步兵去截击山中冲出的金兵,其余人马纷纷向前移动过来。 宋军与金兵在缠斗中完成了“换班”,疲惫不堪的宋军一线人马撤了下去,三线兵马的阵营刚刚吃饱喝得,正缓缓向前推进,撤下来的一线战斗人员,正向他们留下的营地赶去。 那营中烧好的饭菜和饮水就留在那里,到了就能立刻享用。 而最前方,刚刚换上来的生力军在全部到位之后,马上切换成了进攻态势,再度凿进了金军的阵营。 耶律元宜站在中军高高的望楼之上,远远的将宋军这边的临战换班看了个清楚,马上下令前军构筑防御,后边上前换班。 这场战斗,很难在短时间内产生结果。 金军的前阵兵马从申时左右投入战斗,到现在已经过了酉时,也该轮换一番了。 看这情形,双方最多再战一个时辰,就得各自收兵扎营,明日再战。 只是,耶律元宜已经萌生了退意,他想连夜撤走。 此战,他们是为了配合“血浮屠”在宋国内部所搞的手段,所以才发起的一场战争。 在呼应血浮屠计划的同时,他们想尽可能地消灭宋军的精锐力量。 至于夺取并占领两淮地区的城池,眼下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 因为宋国已经退无可退,对宋国来说两淮断不容有失。 如果金国了占据了两淮的军事要塞,宋国必然倾力来打。 而完颜亮现在的计划是彻底打消来自于宋国这边的威胁,然后就可以放心大胆的抽调南线精锐,全力北上,消灭新金这个金人心窝里的大患。 现在仗打的一团乱,已经不太可能在不付出重大代价的前提下消灭宋国精锐,那么继续僵持下去,对金国来说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杨沅在中军望楼之上,眺望着金军中的动静。 暮色苍茫,天际的红日还恋恋不舍地挣扎着小半轮的红晕。 金军又发起了几轮的反击,在相互的几轮惨烈绞杀之后,经过了半个多时辰的争夺,终于稳住了阵脚。 随后,金兵开始进行“战中换班”。 后阵的金军开始向前移动,前方的金兵在接受到支援后开始陆续后撤。 这时金军铺在最前面的兵马虽然多,阵形却也是最混乱的时候。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天地一片苍茫。 宋军望楼之上,中间位置高高竖起着一根旗杆。 杨沅接过一面大旗,系上绳索,将它缓缓升到了最高处。 “咔!” 旗上的卡环卡进了旗杆顶端的环槽。 杨沅等人纷纷下了望楼,乘上了战马。 火从望楼之下升起来了,火势距望楼顶上还早,但火光早已映亮了望楼顶端旗杆之上的那面大旗。 那是一面牙旗,是主帅的大旗。 战斗中,若是牙旗倒了,就意味着主帅已死,会引起三军溃败。 但此时,杨沅的牙旗却在自己的军营中,被立在望楼之上,其下大火熊熊。 它在传递最后的一道军令,“死战!” 从这一刻起,再无主帅指挥,再无命令下达,人人各自为战,不死不休! 第634章 点将台 秋色已深,枯草处处的山坡被点燃了。 山坡上的野火与山下荒野中燃烧的营帐,使这黑暗的大地增添了几分浪漫的色彩。 夜战对于军队的要求是很高的,军队要熟悉该地的地形路况,要有适当的月光等光源,士兵的纪律性要好,要有较强的执行力,要有良好的组织性…… 所有这一切,对两军来说,都没有。 对于混搭的宋军来说,没有。 对于混搭的金军来说,也没有。 这场夜战是完全放开了撒欢儿,没有组织、没有纪律、没有号令、不熟悉地形、也不熟悉战友…… 反正,只要看见军服属于敌军,砍就是了。 没有人敢装死,也没有人敢换穿敌军的军服,因为四面八方都是人,自己人和敌人。 战死的话好歹不憋屈,如果被自己人捅死,那才是死都合不上眼。 所有人都抱着杀一个够本儿,杀两个赚了的心思,疯狂的寻找着对手,劈砍着对手。 卓鲁保活里是一名金国的谋克,麾下有一千精骑。 他本来是遵照耶律大将军的号令,带领所部上前进行战时轮换的。 结果他带着人刚刚赶到两军鏖战处,精疲力竭的前军正要撤下的时候,宋军突然全线压上,莽了过来。 宋军的攻势是如此疯狂,只是片刻功夫就杀到了他们面前。 卓鲁保活里是个老军,今年四十七岁。 他知道在长达二十多年的太平之后,如今的金军远不及他年轻时候的金军一样骁勇善战。 但他一直认为,宋军战力的衰败比他们还要严重。 但是这几天与宋军的搏斗,彻底改变了他的看法。 这二十多年成长起来的金人,是以一个战胜者的身份去享受太平的。 而宋人不是。 就算宋国那个最窝囊最胆小的官家赵构,尽管他畏惧金国、忍让金国,根本不敢冒犯金国,也因为他对金国的畏惧而有着非常强烈的危机感,所以一直十分注重军队和军备的建设。 二十多年的太平之后,金人的战斗力较之宋人退化的要厉害的多。 如今的混战确实没有任何战略战术可言,但…… 一直以来,宋人恰恰是掌握着战略战术制定权的那些人有问题。 现在的宋军,颇有点聚是一群虫,散是一条龙的意思,唯其自由发挥,反而个个勇猛无匹。 卓鲁保活里的一千精骑,只是短短的初度交锋,就被截成了三段,什么首尾呼应,什么相互配合,全然谈不上了。 卓鲁保活里带着三百余的骑兵且战且走,因为他必须要游动起来,骑兵不游走,那还不如步兵。 所以,他带着三百余骑且战且走,忽而东,忽而南,忽而西,忽而北,忽而正面冲锋,忽而侧翼冲阵,倒也打的有声有色。 他年轻时候是使狼牙棒的,但近二十年来,用的却是枪,梨花枪。 这是金国南下占领中原后,得到的一门中原枪法的残本。 据说这梨花枪共有三十六法七十二式,残本上只剩下十七法二十四式,被金军收集整理后,广授于军中。 这二十四式梨花大枪,他练的纯熟无比。 可是,他今晚遇到了一个年轻人,燃烧的大帐旁,他能清晰地看清那个宋国年轻将领的脸。 那人抬枪刺落了他的两个亲兵,卓鲁保活里马上就认出这宋军将领用的也是梨花枪。 于是,他拨马迎了上去。 然后,他拨马逃了回来。 甫一照面,他左肋下就中了一枪。 如果不是三名部下正好冲过去,那宋将抖枪刺向他的部下,他根本没机会再逃走。 那年轻人看着也就二十多岁,浸淫枪法能有多久? 可是,他竟不是那年轻人一枪之敌! 卓鲁保活里带着他的一百余骑兵逃开了,在混乱的战场上继续左冲右突,横冲直撞,漫无目的,没有方向,反正看见对手厮杀就是了。 久战疲惫,肋下的伤口未能及时裹伤,虽不致命,但血流不止,人便更加虚弱,所以卓鲁保活里开始有意识地向人少的地方逃跑。 结果,迎面又碰上一队宋军的步卒,枪林中突围出去时,他身边只剩下了七八骑。 堂堂的谋克,现在仓仓惶惶的不及一个什长威风。 他发现,战场正在无限扩大,随着天色黑下来,他既不知道正在逃向哪里,也不知道前路有多少敌军。 反正你追我逃、我追你逃的一通混战之后,已经不知几处负伤的卓鲁保活里只剩下了一个人。 他伏在马背上,也不再牵引缰绳,任由那马驮着他胡乱逃去,直到不省人事。 卓鲁保活里再度苏醒的时候,发现天边已经鱼肚白。 耳畔有隐约的水声。 卓鲁保活里挣扎着爬起来,发现他的马已不知去向,他正摔倒在一片河沿上。 口干舌燥的卓鲁保活里只觉嗓子都快冒烟了。 他踉跄地爬到河边,掬起一捧水,便大口喝了起来。 水,有些咸。 当喝个半饱时,卓鲁保活里才发现这一点。 这时,他才发现,一具浮尸,从他的眼前飘了过去。 卓鲁保活里骇然四顾,就见遍地都是尸体,河水里也漂浮着尸体,随着浪头向岸上一涌一涌的。 有的尸体便随着水流的方向,被河水带走了。 …… 王小满是殿前司的一名劲卒。 号角长鸣,战鼓隆隆,监军使杨沅和他所部的主帅柳墨霖呐喊着带头冲向金狗的时候,王小满就举起刀,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他隐隐感觉到,这也许就是自己这一生的最后一天,或许他已经没机会见到明天的太阳。 但是,畏惧是来不及想的,逃跑更不可能。 他在冲,他左右前后的战友在冲,没人能停下来。 对面的金兵也在冲,所有的人仿佛都疯了,弃战、逃跑、装死,都只会比别人死的更快。 做为殿前司的一员,精挑细选的禁军战士,他膀大腰圆,身材高大。 宋国软弱,但宋人却尚武,民间习武之风极盛。 王小满从小就习练武艺,他不仅有身材优势,一身本领也是不弱。 连番混战中,王小满也受了伤,身上的战甲破损的不成样子。 当他终于杀光了当面之敌,以那口卷了刃的钢刀拄着地,大口大口地喘息之际,他才愕然发现,他明明是迎着金军的阵营冲过去的,此时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山坡上。 山谷里,一支队伍陡然冲了出来。 王小满心中一紧,立即把卷了刃的长刀握在手中。 然后,他就看见那支打着火把,从山谷中杀出来的队伍竟然是自己人。 他们似乎也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许多人戎服上满是鲜血。 “咦?是李都统,是……李都统吧?” 王小满忽然看见一名骑马的将领,那模样儿似乎是殿前司的都统制李显忠。 不过,他一个禁军士卒和李都统显然不太熟悉,还不等他看清楚,那位骑马的将领已经向前冲去,只抛给他一个背影。 涌出来的宋军手中的火把照亮了更多的地方。 人尸马骸,横七竖八。 断头残肢,惨不忍睹。 鲜血泼洒在大地上,混合着泥污,成了暗黑的颜色。 王小满借着那火光向前走出几步,扔掉卷了刃的大刀,从一名死去的禁军戎服的士兵手中,把一杆大枪夺了过来,然后便追向了正潮水般涌向前去的殿前司袍泽们。 看到蹒跚而来的他,是一身浴血的宋军袍服,正向四下散开寻敌一战的那些宋军便自然而然地绕开了他。 没有向他询问来历,也没向他打声招呼,谁知道接下来谁死谁活,这时候他们想找的只有金兵。 …… 杨沅是头一次在战场上使用大枪杀敌。 大哥传了他家传的枪法,教了他临阵对敌的许多搏斗经验,但是没教他如何惜力。 所以,杨沅喜欢爆发性杀敌,而且喜欢挑人下马。 他提马上前,大枪如龙,长枪到处,就是一个个被挑飞的金兵。 每每在击杀十几名金军之后,他就会攻势一顿,因为有些力乏了。 亏得本来就擅长打辅助的贝儿带着他的亲兵一直紧追他不舍,每到此时就冲到他前面去,让他稍得喘息之机。 好在杨沅身负蛰龙功法,虽然因为太过耗力而乏力,但他恢复的速度比常人快了好多倍。 正确的吐纳运息之法在体内一流转,很快乏力的双臂就恢复了气力。 杨沅终于知道有些悍将为什么打的兴起时,便扯掉盔甲赤膊上阵了。 打的兴起只管杀敌就是了,何必解甲? 只因这身盔甲虽然增强了人的防御,但也真的增加负担。 他的这套山文甲是最上等的好甲胄,足有六十斤重,一直不停地舞动长枪,消耗的气力比他一身布衣时要大的多。 渐渐的,杨沅开始懂得惜力了,一枪洞穿敌人胸膛,已经造成致命伤之后,他再不会为了耍帅而把金人的尸体挑落马下了。 这仗越打越乱,杨沅且战且走,早已和柳墨霖等人被冲散。 好在贝儿和他的一众亲兵,始终以卫护他为第一要任,所以一直紧紧地盯着他,要不然他们之间只怕也要走散。 这是混乱的一夜,也是血腥的一夜,远远近近的,有忽明忽暗的火光四起,厮杀声也从不同的方向遥遥传来。 选准一个方向,再走近时,就会遇到或少或多的宋军与金军. 杨沅带着艾曼纽贝儿和一众亲兵便会冲过去,迅速帮助宋军清理了对手,然后继续去搜寻敌军。 而这时,四散作战的这些宋军,已经不像初战时那般混乱,开始有意识地追随在他身后。 所以,当天光渐渐放亮时,杨沅身边竟又汇聚起了两千多的人马。 杨沅站到一座土山上,纵目远眺。 奈何,他既不知道此时身在何处,也不知道附近战情。 “可有人知道,这是哪里?” 杨沅询问起来,土山周围,两千余士兵东倒西歪,正在躺坐歇息。 这些兵有禁军,也有屯驻军,其中就有宿州兵,对归属宿州的灵壁,自然有人悉的。 亲兵讯问下去,很快就把一个吊着伤臂的士兵带到了他的面前:“回监军的话,这里叫金山。” 那士兵指向远处,雾气濛濛中隐约可见,那里也有一座相似的土山。 士兵道:“那里,叫银山。这金银山,是古之韩信点将台!” 第635章 武曲叠文曲 “金银山?” 听了这地名,杨沅恍惚了一下,一时想不起它的具体方位。 贝参谋马上知机凑上前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杨沅一听,原来这金银山就位于灵壁县的中部地区,距灵壁县城不远,当即决定,就以此为聚兵之地,以方便散落在灵壁地区的宋军从各个方向朝这里汇合。 其实,此时他们若能迅速集结一支人马北上,切断金兵北逃的路线,还能有一番大斩获。 宋军现在是兵不知将所在,将不知兵所在,金兵的情况应该也差不多。 这样的情况下,他只消有一两千兵马在手,就能在金兵慢慢重新聚合之前,把他们一一歼灭。 奈何他手头没有这样一支机动力量了。 汇集在金银山下的宋军也是血肉之躯,他们不是铁打的身子。 就算是杨沅这等体力绵长、韧力强大的人,经过这一夜不间断的厮杀,现在都已精疲力尽,又怎么可能指望将士们仍能长途奔袭,再次投入战斗? 哎,到底是限于时代条件啊…… 杨沅有些惋惜地想,这要是有一部电台,很容易就能联络上尚未及参战的各部以及淮西的兵马,那样的话…… 这样一想,杨沅忽然就想到了邵宏渊部。 邵宏渊作为淮西方面军的主帅,被他派去攻打徐州了。 当初贝儿帮他拟定这一战略方案时,只是下了一步迫于种种客观条件,所能想出的最好方案,算是一步“闲棋”。 如果让邵宏渊从淮西直接增援淮东,恐怕很难让他果断从命。 邵宏渊有他负责自己的防区,抽调主力东移,万一西线出事,就会危及重镇建康。 而且从淮西到淮东,路途遥远,所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因为他很难及时赶到加入增援。 但是让他北上去攻打徐州,他自己的西部防区就不会有太大的压力了。 而且他打徐州本就是虚幌一枪,主要是起到惑敌和吸引金军的作用。 杨沅并不要求他真能打下徐州,他进退的自由度较大,这是能让邵宏渊接受的一种作战方案。 再一个就是,当时杨沅也没想过灵壁这边,最终会以现在这样一种“比烂”的方式结束战斗。 如果这边战事胶着,那么当徐州方面出现宋军的消息传来,灵壁这面的金兵担心后路被截断,就能为灵壁这边的宋军营造一个更好的局面。 而现在,两边打得稀烂,金军也只能边撤退边聚合,说不定就能遇上邵宏渊的兵马。 想到这里,杨沅立即集中马匹,挑选轻伤将士开始行动起来。 首先,他派出了二十多个轻骑兵北上。 杨沅之所以派出这么多人,也是因为北逃的金国溃兵恐怕不少,人少了很难自保。 饶是如此,杨沅也对他们做了交代,如果沿途遇到金军散兵,只管避让迂回,不必交战。 他们的目的就是赶到徐州方向,把这边的情况告诉邵宏渊,邵宏渊自然明白该做什么。 然后,杨沅又将剩余的骑兵全部派出去,此时他手中一共也就不过两百余骑,去搜索整个灵壁战场。 为了提防还有具备一定规模的金军,这两百余骑战士只分做两队,分别以金银山为中心,向两翼弧形搜索。 他们见到宋军的离散士兵,会把这处所在告诉他们,让他们向这里集结。 若是遇到小股金兵,可以吃下就吃掉,吃不下就绕行过去,放他们北逃。 最后,杨沅又派出一些步卒,寻找附近村落,找到他们的村正,要求提供饮食、药物等的帮助。 杨沅还要通过他们,再向灵壁县城获取更多帮助。 金军在灵壁作战的目的是吃掉宋军精锐主力,而不是以攻城掠地为目的,所以这一次当地百姓受到的袭扰不是很严重。 虽然大股金军出现后,百姓们也在躲避和逃难,但大多是躲在离自己的城镇村庄不太远的地方,找起来还是比较容易的。 灵壁战场上,在当天上午的时候依旧有着零星的战斗。 如杨沅这边一样,李显忠、陆天明、柳墨霖等宋军将领,也陆续收拢了一些残兵,渐渐形成了规模较大的队伍。 杨沅在做的事情,基本上他们都在做,只除了派人去徐州方向找邵宏渊这件事。 因为他们要么不知道邵宏渊的动向,要么知道了也无权下令给邵宏渊。 等到杨沅派出的游骑找到他们,告知了杨沅的所在,他们就打起精神,带领人马向金银山方向集结了。 此外,宋国的地方官府也在发挥着作用。 宋金两国大军以灵壁作为主战场,双方调动的总兵力超过了二十万,如此规模的一场大战,各方岂不瞩目? 附近如泗洪、盱眙、五河、蚌埠、怀远、宿州的州县官长,都派有探马往灵壁方向刺探情况。 昨夜这一战八方皆闻,只是夜间他们不敢深入,及至天明,就有胆大的探马小心翼翼深入战场了解情况。 他们得到的情况就是,昨夜一战,双方人马几乎都打没了。 事实似乎也是如此,他们接近战场区域打探情况,沿途居然还救下一些宋军的散兵,其中宿州和泗洪两地派来的探马,甚至还从草丛里捉到了几个金兵。 消息传回之后,这些地方的官员立即组织团练民壮,呼啦啦地冲向灵壁捡便宜来了。 之后便有当地豪绅地主准备了粮草药材,领着庄丁仆从,赶往灵壁犒军。 灵壁战场上的各路人马陆续赶到金银山,聚集于此的人马越来越多。 这时候即便还有成建制的金军没有被打散,也难以对他们产生威胁了。 李显忠、陆天明、柳墨霖等大将相继率领几百上千人的队伍赶到此处。 杨沅立即把兵权交还给了李显忠。 李显忠以金山和银山为犄角,建立了两处相互呼应的临时驻扎地。 重伤员安置在最内侧,其余人马在外围构筑工事。 等防御工事建成,留下部分人马守御,其余人马以三百人为一队,派出去向各个方向打扫战场。 他们的任务是清剿金国残兵、收容大宋离散的战士、打扫战场,统计战损和斩获。 到了第三天,附近各州县的民壮团练队伍就赶到了灵壁县。 他们把自己的这种行为称为“拦芋头”。 从唐代开始,当地就大量种植芋头了。 但是农民采收芋头时,地里面难免会有零星的芋头埋在土里没能收获。 于是就有老人、妇人和孩子,到人家收获过的芋田里去细细地翻地,捡拾这种遗漏的芋头。 由于他们要捡拾这种芋头,就得把人家的地从头到尾仔细翻上一遍,这对人家明年的种植大有好处。 所以地主并不反对,甚而还非常欢迎,可谓各有所得。 如今这些各县派来的民壮团练,就自称是来“拦芋头”的,在整个灵壁地区,开始了地毯式的搜索。 因此一来,他们也救下了不少宋军,还打死和抓获了一些躲避在树林、草丛、芦苇等处的金兵。 宋军派出统计战损的士兵,但凡是到了已经被“拦过芋头”的所在,发现的金兵尸体大多是赤身露体的,因为衣服都被扒光了。 好在还能通过他们的发型等标识来辨别身份。 到了第三天过午时分,宋军的战报终于统计了上来。 看到统计出来的战损结果,李显忠等将领便禁不住地浑身发抖。 他们就是这一战的参与者,对于此战的惨烈和严重程度早有预料,可统计结果还是大大地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之外。 宋军此战,陆续赶到灵壁地区并投入战斗的总兵力有十一万人,战死五万余人,轻重伤者尚未统计。 而金兵投入战斗的总兵力宋军这边并不掌握,因为双方都是以添油战术在不断增加兵马,宋军这边无法准确统计对方的总兵力。 但是打扫战场,共得到金军尸体四万余,抓获的伤兵和残兵、散兵两万余。 这是因为这里毕竟是宋国的控制区,双方都打散之后,金兵只能自发地向北面逃跑,有的无力逃跑,只能原地等死或者等着被抓。 那些挣扎逃走的,也得不到救助和支援,还要躲避宋军和宋国村镇的百姓。 等到周边府县的民壮团练兴高采烈地跑来“拦芋头”时,他们就更没得跑了,只能被“拦”出来。 而宋军散落各地和受伤不能行动的士兵,则被自己人救了下来。 李显忠不知道这次金国投入了多少兵力,但他知道金国在两淮前线的常驻战兵有十一万,加上签军和地方武装,总兵力应该与宋国相近。 其中淮东地区由于是金兵设伏的所在,后来从淮西又陆续抽调了大量骑兵过来,所以金兵在淮东的总兵力应该比宋军还多。 如此一算,宋军何止是胜了,简直是大捷! 平时一战,战损若超过一成,就极易出现三军溃败的局面。 可这一仗,战损比居然达到了如此惊人的程度! 如此重大的损伤和战果,主要都是从昨天下午到今日清晨,这一夜半天中发生的战果。 而宋军先是中计被困,总兵力又弱于金军,还能取得如此战果,谁敢说它不是大胜? 饶是李显忠如此老将,都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踉跄着跑去向杨沅汇报战绩时,拿着战表的手都在不停地发抖。 杨沅听罢,沉吟了一下,说道:“知道了,将战报送去朝廷吧。” 李显忠听了微微一呆,我军大捷啊,大捷啊! 而且你杨监军居功甚伟啊,你……这般淡定么? “是,末将遵命!” 李显忠不自觉地用了敬语,对杨沅自居下属。 他敬畏地看一眼杨沅,倒退了几步,这才转身。 至于报捷什么的,那自然还是要报的。 但是眼见杨状元一战便立下如此惊人的战功,他不仅是亲自策划、指挥了整场战役的人,而且还身先士卒,参与了整场战斗。 如此人物,堪比大唐香积寺之战时的郭子仪加李嗣业的复合体,可人家居然能不骄不躁,如此淡定。 李显忠这个被拯救的主帅,还有什么好得意的? 所以他的心态也是马上就稳了下来。 杨沅目视着李显忠离开,轻轻摇了摇头,心中很是遗憾。 五万余对四万余啊,我们亏了! 不过,我军初时冒进,前军主力中计被困,本来是居于劣势的。 这种情况下我军能逆风翻盘,救出被困的禁军主力,以劣势兵力打跑了优势兵力的金军,勉强……也能说得过去吧? 杨沅暗暗地想。 俘获两万余金军的事情,被他直接略过了。 两淮战役是以宋国胜利而结束的结局,也被他略过了。 大概是后世时爽文看太多了,不打个一百比一的战损,杨沅都没觉得自己打了胜仗。 他耿耿于怀的就是他的人死的比金国的多。 这里边有多少是在前期失利状态下战死的,有多少是被前军精锐被围困期间为了突围而战死的,有多少是以寡敌众时战死的,他不管。 他就知道,他的人死的比敌人的多。 他记仇。 另一件让他沮丧的高兴不起来的事,就是姬香和小奈、花音迄今下落不明。 随着各路兵马向金银山陆续集结过来,肥玉叶和冷羽婵已经回来了。 可是,东瀛三姊妹迄今全无消息。 杨沅不敢想象她们的下场,是被砍下了脑袋,正倒卧在一片泥泞草坡中没有被人发现? 还是被金军发现了女儿身,被抓了活的掳向北方去了? 越是不知道她们的下落,杨沅心中越是胡思乱想,越胡思乱想越是心如油煎。 于是,每每有散兵赶来,尤其是伤者和逝者被抬来,杨监军总会闻讯后马上跑下金山,逐一上前检视查看。 等他全看完了,就会嗒然若丧地站在那里,一脸的难过。 战绩已经在军中悄然传开了,所有的将士和赶来犒军的地方官员、豪绅地主,都把杨沅当做了大宋的“军神”。 这哪里是“文曲星”下凡呐,这分明是“文曲星”和“武曲星”双双附体。 可是,立下了如此战功,可以彪炳史册,可以名垂千古,他们却没有看到军神露出一丝得意喜悦的神情。 他们只看到,因为己军的伤亡,爱民如子的杨监军无比的哀伤。 灵壁战场的打扫开始蔓延向山谷、湖泊与河流…… 这是对战场最后的打扫,还能找回来的伤兵残兵和战死者的尸体不会太多了。 夕阳西下,沱河的清风徐徐吹来,垓下的晚歌悠悠响起。 “军神”怅立在金山上,怔忡地眺望着远方。 那依依的样子,他是在迎候还有可能搜寻回来的伤兵吧? 因为大捷而兴奋不已的将士,正向战友眉飞色舞地吹嘘那夜战绩的官兵,都不禁默然了。 这泼天的大功他不爱,这力挽狂澜、逆转乾坤的战绩他不喜,他只是……他真的……,我哭死! 第636章 吕梁(为打开天窗说亮话盟主加更) 云在涧中流。 悬崖上挂着苍松,似在欢迎远来的客人。 邵宏渊率领着三千将士,从山道险径上缓缓穿过。 这陡峭的猎户小路羊肠兽径,平时只偶尔有猎户经过。 便是樵夫都不会来到这么高这么远的地方。 因此这里毛竹、杂草、荆棘、藤萝缠绕,需要前方的士兵用刀一路砍伐拓宽道路。 这里是吕梁山。 普天之下,吕梁有两座,一座在山西,一座就在徐州。 古人以“泗水至吕县,积石为梁,故号吕梁”。 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就是他在吕梁洪边上,目睹了“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的壮观景象,而留下的千古名句。 邵宏渊当然不会直接去打徐州,那样一座坚城,他以舟师远来,拿什么去打? 先来吕梁山中伐大木制作攻城器械才是正经。 不过,他也不是真的要伐大木制作攻城器械,而是故意虚张声势,为的就是引起徐州方面的戒备和警惕。 因此,他们十分招摇,周边村镇的百姓忽见宋军出现,知道这里将要发生大战,纷纷落荒而逃,邵宏渊也不予理会。 他在吕梁山上伐了些大木,似乎在制作攻城器械,实则却是在制作防御器具,准备应对徐州方面的攻击。 既然来了,他总不能一仗不打便挥师而返吧? 但是,他没想到徐州方面的金军还没等来,从灵壁逃回来的金军却先到了。 听斥候说山下陆续有金军从南而来,或三五百人一旅,或千八百人一团,丢盔卸甲,形容惨淡,邵宏渊就知道,这必是金军吃了败仗。 但……是淮东战场上的十余万金军全都吃了败仗,还是某一路军被打散了? 不确定,再看看。 此番,他亲自带一支精锐,沿山间险径,穿插到山下必经之路,就是亲自来探查究竟的。 …… 金军大败后便开始仓惶北逃。 哪怕再蠢的士兵,南北还是分得清的,也知道该往北逃。 渐渐汇拢到耶律元宜旗帜之下的人越来越多,从几百、几千直至上万人。 这些人很多都有伤,好在都是轻伤,不过这并不能让耶律元宜感觉轻松。 因为这并不意味着金兵遭受的创伤不重,只是但凡伤势重些的,全都扔在了宋国的土地上,根本没能力逃到这儿罢了。 他们最终在灵壁一战的金军,可是足足有十一万八千余人,现在汇聚到他身边的只有一万余人,很多吗? “大将军,我军既败,将士皆知该往北来,如今汇聚到我们身边的,只是一小部分残兵而已。 相信还有其他人马各自返回,损失……不会那么大的。” 一见耶律元宜神色黯然,麾下大将业速布忍不住劝慰起来。 耶律元宜当然知道逃回来的不只是聚拢到他身边的这些人,但要说损失不大…… 损失不大的话,近十二万大军会崩溃? 本来是包围了人家的精锐在钓鱼的他们,会被淹死在水里? 耶律元宜苦笑一声,长叹道:“此番败了,而且是惨败,大败,大伤元气。 我有负陛下信任,此番回去,真不知该如何向陛下交代啊。” “这都是梁阉奸贼向陛下进了谗言导致的结果,如今北方大患未平,对于宋国与新金的眉来眼去勾勾搭搭,咱们就该揣着明白装糊涂,此时与宋国开战,本就不应该!” 业速布恨恨地咒骂起来。 他并不知道金国此番对宋用兵的真实目的,这只是极少数高级将领才知道的。 不过,他们的监军梁珫梁公公,也确实带着一项附带的使命: 那就是取得两淮战役的胜利之后,威逼宋国签订城下之盟的条件之一,是把刘婉容送给完颜亮。 梁公公此前曾代表大金皇帝到宋国,向当时的皇太后韦氏庆祝生辰。 他见过当时位居婉容的刘嫣然,顿时惊为天人,回国后就对完颜亮极言此女之美。 完颜亮听进去了,也记住了。 这位仁兄对于美色的收集,有种病态的执着。 且不说大臣们的美眷了,他自己的亲戚也是不分远近和辈份,只要漂亮就必须纳入宫中。 宋王完颜宗望的女儿什古、粱王宗弼的女儿蒲刺、习捻及完颜宗隽的女儿师姑儿,太傅完颜宗本的女儿莎里古真…… 梁公公从宋国回来时,他正搂着他的外甥女叉察吃酒。 梁公公极言宋国刘妃倾国倾城,叉察与之相比也是远远不如,这一下就唤醒了完颜亮“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的雄心壮志。 他也知道,赵构虽怂,直接这么向人家讨他媳妇儿也不可能。 直到此番决定与宋一战,配合“血浮屠”在宋国内部的换天计划,他才想起这件事来。 大宋若换了天,他想讨一个大宋先帝的妃子自然也就不难。 业速布并不知道这一战背后还有其他的意义,自然觉得荒唐。 因为在他看来,此时对宋国大动干戈的时机并不成熟。 耶律元宜惨淡地一笑,没有对他解释什么。 忽然之间,就听后面马蹄声响。 耶律元宜驻马回顾,就见一群金兵,或骑马或步行,正狂奔而来。 耶律元宜顿时色变,难道宋军追上来了? 如果宋军还有一支成建制的机动力量,那此时的金兵哪怕人数更多一些,也是根本不可匹敌的。 业速布突然惊呼道:“是梁公公,那狗阉人还活着!” 耶律元宜定睛一看,可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挥鞭如雨,逃得英姿勃发的,可不正是皇帝驾前红人梁珫梁公公么。 耶律元宜急道:“快,命令将士就地设阵,迎梁公公过来。” 业速布目光一厉,狠声道:“大将军,何不让他一死?” 耶律元宜沉声道:“后面定有宋国追兵,摆阵!” 业速布不甘不愿地传下令去,只是这些金兵不仅疲惫、带伤,饥饿,而且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他们不知道来了多少追兵,哪里还有斗志。 业速布这边呼喝的极为大声,他们的反应却极为迟钝。 就在这时,旁边的吕梁山上,忽然有轰隆隆的巨石砸了下来,将前方道路连着一座木桥砸了个粉碎。 紧跟着山上就站起一支伏兵,箭矢如雨而下。 耶律元宜惊得两眼一直,谁人用兵如神,竟在此处还有一支伏兵? …… 姬香率领五百余骑,冲出了五千骑兵的气势。 爽啊,太爽了! 姬香在东瀛国内,刚刚经历过保元之战。 如此盛大恢宏的一场战役,平清朝一方出动了三路大军,气势汹汹,浩浩荡荡,一共六百多名武士,最终打得崇德上皇一方大败而逃。 像昨夜这样一场大战,出动如此之多的兵力,姬香只在神话里听过。 昨夜杨沅升起牙旗,并亲手焚毁牙旗,宣布各自出战、不死不休的时候,姬香正带着花音和小奈在最后面的营地里吃喝。 她们是随着轮战换防的队伍撤下来的。 因此,当全军压上的时候,他们就落在了后面。 这样一看,如果他们想冲到前阵接触到敌军,得费好一番功夫。 好战的姬香于是主动请缨,分她一路兵马,她沿坡地而进,一路放火,为战场照亮,同时绕向敌军后翼。 后军主将知道“他”是杨监军派来的监军,再说天色即将暗下来,也确实需要一路人马去纵火照明,于是就同意了她的计划,拨了三百人给她。 至于现在变成五百多人,那是姬香在后来的厮杀中将战的混乱无法归队的散兵召集过来的。 梁公公身边带着两千多人,其中四百多名骑士,真要是停下一战,姬香占不了便宜。 奈何梁公公已经吓破了胆,只管亡命而逃。 他不肯停下,那些士兵谁愿停下为他卖命。 因此大家就跟比赛似的,只看谁跑的快,两千多人被五百多人压着打。 “从两侧绕开,从两侧绕开~” 前方匆忙布下防御阵形的金军大喊。 但道路两侧是已经收割了的稻田,稻草茬子还一簇簇的矗在那里,而且稻田里的土壤松软,容易绊了马腿。 现在梁公公只求逃命,哪肯往田里逃窜。 布好防御阵形的金军,眼见梁公公领着人急吼吼冲过来,把他们简单的防御阵形冲了个七零八落。 然后,一个高马尾的俊俏宋军小将,高高举着马刀,便紧随其后冲了进去。 花音和小奈唯恐姬香有失,也是一左一右手持红缨长枪,随之杀入。 …… 邵宏渊亲自勘察,果见金兵络绎于途,垂头丧气,以他的经验来看,金军必然是遭逢了大败。 他立即安排人沿着山间小道回去他藏兵的山坳调集人马,自山侧绕行杀过来。 他自己则带着此行的三千劲卒,在那处桥头上方撬石堵路,然后乱箭齐发。 待把下方尚未及通过的金军杀了个七零八落,道路也堵塞了的时候,远处已经有人与金兵交起手来。 显然,这是有宋军追来了。 立功心切的邵宏渊再也按捺不住,立即领着他的三千人马下了山。 比起这些精疲力尽的金兵,邵宏渊的人马可是一支生力军。 再加上他们突如其来,给金军的心理压力实在是太重了。 金军心中崩溃,节节败退,全无战意。 这时候,耶律元宜用来聚拢散兵的那面牙旗,就成了邵宏渊所部攻击的主要目标。 梁公公魂不附体地逃进军中,一眼就看见了耶律元宜。 梁公公登时大喜,急急尖叫道:“耶律将军,快快护卫本监军,宋国大军追来了!” 耶律元宜大惊道:“宋军来了多少人马?” 他只看见远处道上战马驰过,烟尘滚滚,有如一条烟龙,哪里看得清究竟有多少人马。 “不晓得,五七八千总是有的!” 耶律元宜听了顿时两眼一黑,完了! 若是有五千精骑追来的话,我这一万多残兵,岂不是要全部交代在这儿? 他尚不及反应,邵宏渊那边又领兵杀了过来。 耶律元宜一见,只好奋起余力,拨马去战邵宏渊。 梁公公岂会在这里坐以待毙,最重要的是,他不觉得他们还能赢。 业速布领兵去拒藤原姬香,耶律元宜带人去战邵宏渊,梁公公…… 梁公公尖声叫道:“快,快护着咱家过河,只要你们能护得咱家周全,咱家就禀明圣上,给你们加官进爵,快快快!” 那桥已经砸毁,无法顺利通过,但爬还是爬得过去的。 梁公公下了马,踉踉跄跄的就往前跑。 众亲兵搀住了他,大家踩着大石和支棱八翘的木板便要过河。 监军先逃了,而且还说只要护他过河就能加官进爵? 那谁还留下玩命啊! 登时便有更多人追着梁公公去了。 一旦有人逃跑,本就战意全无的金军登时就丧失了最后一搏的勇气。 他们纷纷散向原野,四处逃命,把个耶律元宜晾在了原地。 耶律元宜只人匹马,放眼所及,尽是宋军的范阳毡笠上飘扬的一把红缨…… 第637章 斩将 耶律元宜想杀出去,但是四面八方都是宋军的枪兵,他纵然有霸王之勇,又岂是能够轻易冲出去的。 邵宏渊是带人自山道过来勘察敌情的,那山间小径步行尚且困难,所以没有骑马。 如今眼见此人一身的上等甲胄,就知道此人在金人中的官阶绝对不低,所以虽然没有骑马,邵宏渊也是健步如飞地冲过来,一枪就向耶律元宜刺去。 此时,藤原姬香在金兵中已经杀疯了。 她使着一口斩马刀,横冲直撞,势如破竹,一直撵到梁公公连滚带爬地过了河。 因为梁公公的临阵脱逃,本就没了士气的金兵也立即一轰而散了。 藤原姬香看见两侧稻田里都是小臂高的稻草茬子,还有那明显松软的田地,便及时勒住了马匹。 她往前方一看,正看见独自一人与宋军步卒步将们厮杀在一起的耶律元宜,姬香顿时大喜,立刻一拨马头冲了过去。 耶律元宜独自力战邵宏渊及众军士,马儿失去了奔跑空间,让他成了一个活靶子。 但他大腿已被刺伤,此时若下马步战结果只会更糟。 邵宏渊高声喝令让他弃械投降,耶律元宜却是充耳不闻。 他咬紧了牙关,尽管已经力竭,仍然用力地挥舞着他的长枪。 将军难免马上死,既然要死,那就死,唯死而已。 邵宏渊见他咬牙切齿的态度果决,当下也不再废话,手中枪一枪紧似一枪,枪枪不离耶律元宜身上要害。 姬香冲过来了,马蹄得得,姬香手举长刀,在马上站了起来。 宋军士兵看到策马而来的她也是一身宋军的戎装,只是盔笠没了,高束一个马尾,便急忙走避让道。 姬香快马如飞,长刀高举,借着战马冲奔的势头,浑身肌肉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喝!” 姬香一声大喝,整个人几乎从马上跃起来,手中长刀划着一道漂亮的弧线,向着耶律元宜当头劈去。 耶律元宜陡见一骑飞来,其势之快令人难以反应,仓促间他只来得及将长枪高举,架向姬香的长刀。 趁此机会,邵宏渊一个垫步拧腰,一招“千江一跃”,人在半空,手中长枪贴肘拧出,“噗”地一声贯入耶律元宜的心口。 与此同时,姬香与耶律元宜错马而过,手中雪亮的长刀斜劈而下,“噗”地一声,人过,马过,耶律元宜人头落地! 邵宏渊撒枪,落地,长枪还捅在耶律元宜的无头尸身上。 姬香喜孜孜地圈马而归,她喜欢这种征战沙场的感觉,太喜欢了。 邵宏渊看着“他”,脸色却有些难看。 斩将、夺旗、陷阵、先登四大功啊! 现在这“斩将”之功怎么算? 说起来是同时给了这金国大将一记绝杀,可是砍下人头的却是人家。 邵宏渊目光一沉,凛然道:“你是谁的部将?” 姬香勒住马匹,高声道:“两淮监军使,杨沅亲兵!” 邵宏渊听了顿时心中一凛,本来还想欺他只是一名普通骑卒,想独占了这斩将之功呢。 却不想,人家竟是两淮监军使杨沅的亲兵,这…… 那些文人最是不要脸,自己的一半功劳不被抢走就不错了,还想独占? 邵宏渊只好不情不愿地道:“难怪了,小兄弟你好身手,竟与本将军同时斩杀了贼将!” 邵宏渊把“斩、杀”的字眼咬狠了些。 因为砍下人头的是人家,这个功争起来对他很不利,只好强调一个“杀”字。 姬香明媚的大眼微微一眯,问道:“将军是什么人?” 邵宏渊手下亲兵大声道:“我家邵将军是建康都统制,权摄淮西御前诸军统制!” “哦,原来是邵大将军。” 姬香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道:“这员贼将似乎官儿不小,他是何人?” 邵宏渊既然要和她分功,当然也要弄明白这员金将的身份,马上叫人拖过一旁被俘的金兵询问。 很快,邵宏渊就知道他杀了谁: 金国兵部尚书、劝农使,权摄两淮都统制耶律元宜。 官方的名字则是完颜元宜,因为耶律元宜还得到了金国皇帝赐予的国姓。 邵宏渊听了不禁又惊又喜。 藤原姬香美眸一闪,点点头道:“原来是金国的兵部尚书啊,看起来官儿不小,恭喜邵将军!” 杀了这么个金国大将,哪怕分到一半功劳,那也是极大的战功了。 邵宏渊心中再无不满,喜得合不拢嘴,看藤原姬香这员俊俏小将也顺眼了许多。 “哪里哪里,同喜同喜。” 藤原姬香抿嘴儿一笑,摇头道:“完颜元宜是邵大将军杀的,标下晚了一刹,只是斩了一具死尸的人头,贪不得功。” 什么? 邵宏渊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这等斩将之功,于他而言,当然是履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是对眼前这名骑卒来说,这笔功劳的作用可比他要大的多了。 他毕竟已经身居高位,有了这功劳,一下子也不能兑现太多的实惠。 可是这名骑卒就凭这份功劳,连升个五六级不过分吧? 他居然放弃了? 邵宏渊有些不敢置信,期期艾艾地道:“你……你是说……” 藤原姬香抢着道:“不错,这员金将是邵将军所杀,怎好分功与我?” 她又道:“金军在灵壁与我军大战,大败而归,我等追杀金兵时,沿路见有许多金国的散勇游骑陆续向北而来,邵将军可以循路而返,一路之上,必然大有斩获。” 姬香说罢,提马道:“我等还要去寻监军,告辞了!” 说罢,姬香毫不留恋,提马轻驰开去。 椿屋小奈、矢泽花音及她们一路引来的数百骑兵,也随之一同离去。 邵宏渊怔怔地站在原地,只觉老脸火辣辣的。 他是有些贪功,可征战沙场,用命去搏,搏的是什么,谁不贪功啊? 况且方才那员骑卒纵然不来,耶律元宜最终也只有葬身其枪下这个结局,无端被人抢走一半功劳,他心中当然不满。 但是没想到…… 杨监军! 他是杨监军的人! 杨监军的一名亲兵,尚且如此胸襟,杨监军又该是何等光风霁月的一个君子啊! 邵宏渊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一时竟有无地自容之感。 椿屋小奈与姬香并辔而行,悄声道:“神主,你杀的是个大将军呢,怎么这功劳说不要就不要了?” 姬香白了她一眼道:“我要这功劳有何用?难道宋人还能许我一个大将军耍耍?再说了……” 她向小奈侧了侧身子,小声道:“真要是占了这斩将之功,层层稽核查证下来,我这身份可就瞒不住了。一旦被人知道二郎他带了女人在军中,那还得了?” “啊,主人!” 姬香这一说,小奈才突然反应过来:“糟了!咱们这一路追下来,杀的忘形,主人寻不到咱们,会着急的吧?” “会吗?” 姬香突发奇想:“欸,等咱们回去,我装个死咋样?看他会不会伤……” 她还没说完,花音和小奈就双双一拨马头离她远了些。 你要作死自己去作,莫挨老子。 …… 宋军灵壁大捷的消息还没传递到临安,便已通过周围府县迅速疯传开去。 泗州游奕军统制罗鑫领着四千兵马,从虹县出发去了静海,结果扑了个空。 他原本侦察得知那里有一千多的金国签军队伍,可等他赶到,这支金国人马早已不知去向。 罗鑫犹不甘心,继续向东,又去了青阳,仍未寻到敌踪。 罗鑫这才调转马头,慢慢腾腾地往回走。 这一去一回,沿途州县的官府供给他四千人的粮草,人吃马喂的倒是没少消耗,却连一个金兵也没遇到。 实在是因为他走的是往灵壁相反的方向,就算金军负责断路阻击的人马,他们都遇不到。 等他磨磨蹭蹭地回到虹县,这才收到灵壁大捷的消息。 一听这个消息,罗鑫顿感懊恼。 当初听闻陆天明部轻敌冒进,被金兵困在灵壁,李显忠便急令罗鑫部前往救援。 一方面罗鑫部距灵壁最近,二来也是因为罗鑫部是游奕军。 游奕、踏白两军在宋军中都是骑兵的建制,所以赴援速度更快。 这样一来,金军的包围圈尚未稳固,是完全来得及把陆天明部接应出来的。 可是罗鑫虑及金军强大,此去必是一场硬仗,就以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豪雨,洪水冲击沟壑,阻拦了道路,无法及时赴援为由给拒绝了。 早知道宋军会大捷,他岂会如此躲避。 副统制施晓义见状,劝慰道:“统制也不必懊恼,那传来的消息不是说,战场之上,横尸遍野,死亡枕籍、不可计数么? 咱们大宋赢是赢了,此战赢了也是惨胜,损伤重大啊。 如果咱们当初第一个赴援,说不定已然是全军赴没了。 如今虽未占了功劳,至少也没遭受损失啊。” 罗鑫听到这话,心气儿稍平:“说的也是,至少我军建制完整,不曾遭受损失。” 罗鑫想了一想,双眼突地一亮,道:“这一仗打得如此凶险,金兵散落于灵壁的游兵散勇必然还有许多。 我军距灵壁极近,又是骑兵,此时赶去还能捡个漏儿,怎么也能砍些人头,占一份功劳。” 几员副统制、同统制和统领闻言,顿时也心热起来。 当下罗鑫便点齐了兵马,又让虹县搜刮了库底子,给他的兵马凑出了三日的口粮,便急不可耐地向灵壁赶去。 此时,金银山上,一直等不来姬香和花音、小奈的消息,杨沅的心情愈发地不好了。 想到小奈,他就想到了战前派小奈去虹县方向探查道路情况,以防粮草补给无法运输,结果小奈一路策马到了虹县县城,也没发现什么洪水阻路的事来。 杨沅便黑着脸吩咐道:“来人,持我‘符节’,去把泗州游奕军统制罗鑫给我请来!” 第638章 立威 金银山暂时充作了宋军的集结营地。 李显忠这些日子很忙。 大捷之后,战损的统计、战功的统计、伤亡的抚恤统计、驻军的重新布防、营地的选址、军驿的设置、人员的重新调配、将领的重新调配、斥侯探马的派遣…… 诸般事务,忙得李显忠不可开交。 为此,士兵们搜罗回来的大帐,李显忠本来是先给杨沅这位监军送来了,却被杨沅又还了回去。 李显忠此时才是被忙的,需要一顶毡帐来处理繁杂的军务。 等第二顶完好的毡帐被送来,杨沅方才笑纳了。 他叫人给他打了水来,大战之后,这时才有机会痛痛快快洗个澡。 直到此时,军士们才发现,这位和他们同吃、同住、同战,完全让他们忘记了对方真正身份的监军,其实是一位生活很精致的文人状元。 杨监军一个人洗澡用的水,顶了四个李显忠。 其实杨沅是最后一个沐浴的,前边是贝儿和肥玉叶、冷羽婵三女借以他的名义清清爽爽地沐浴了一番。 自己的女人嘛,当然先可着她们来了。 她们沐浴的时候,名义上正在沐浴的杨沅就在帐门口内替她们守着。 等轮到杨沅沐浴时,便是三女一起侍候他了。 因为杨沅大腿上的伤口还没有痊愈,沾不得水,三女要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用水投净了毛巾,不断为他擦拭身体。 现在杨沅需要负责的事情不多,主要是粮秣军需的前送运输,粮食马料的仓储和发放。 这些事情,有贝儿和玉叶、羽婵,安排的井井有条,杨沅完全不必操心。 等杨沅沐浴已毕,换了一身干净的儒衫,拄着李显忠砍山中藜树老干,为他制作的手杖,缓缓踱出大帐,顿觉神清气爽,仿佛一下子轻了好几斤。 这时候,远处一行快马赶了过来。 杨沅忽然站住了,远远看到打头的三名骑士,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看到她们的那一刻,杨沅心头一块大石忽然就落了地。 藤原姬香带着矢泽花音和椿屋小奈赶到了金山下,快步登上矮山来。 姬香没有玩什么受伤或者死亡的把戏,倒不是怕杨沅惩罚她。 杨沅惩罚她的手段左右也不过就那几招,不是上边受苦就是下边受罪,姬香早就化苦为甘,乐在其中了,她才不怕呢。 只是,当初一路追杀金兵,她只有战斗中的亢奋和激动,全然没有顾及其他。 这一路回来,可以放慢速度,也有了心情,眼见得一个个仍在向金山集结的伤兵,眼见得一具具被车拉人抬的尸体,她们也不禁心情沉重起来。 这个时候,谁还会没心没肺地玩那些情侣间的小游戏。 “监军,我们回来了!” 当着将士们的面,姬香不能多说什么,而是如同一名真正的士兵,向杨沅抱拳施礼。 杨沅的目光迅速从她们身上流转而过,没有发现伤处,杨沅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晚上,再打些水来,我还要沐浴一番。” 杨沅只向姬香三女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转头吩咐一旁的卫兵。 “是!” 卫兵答应一声,心道:“状元公真是好净,这才刚刚沐浴,晚上又要沐浴。听人说,贵人一日三沐,原来是真的……” …… 罗鑫带着人马急吼吼地赶到了灵壁。 从虹县到灵壁,这位仁兄四千兵马只用了大半天的功夫就到了。 可惜,并没有他所想象的便宜可捡。 他来的太晚了。 战场早被参战的宋军和周围府县派来的团练民壮,篦子似的梳了几遍,哪里还有金国的散兵游勇可抓,想找几具尸体割人头冒功都办不到。 罗鑫顿觉沮丧,带上几颗人头去见李显忠时,好歹也有些面子,这么两手空空的,不好说话啊。 罗鑫正在纠结,杨沅派出的信使到了。 来人是皇城司的江都头,带了六名皇城司亲事官,三十名禁军小校。 见到罗鑫,江都头眼中便闪过一抹鄙夷厌弃之色,亮出符节,沉声喝道: “两淮监军使令谕,泗州游奕军不听军令,怯敌畏战! 着令,将统制罗鑫、副统制施晓义、荆万里、统领邵庞、夏宣永……” 江都头念罢名字,厉声喝道:“将以上七人,给我拿下!” 罗鑫又惊又怒,大叫道:“罗某何曾违抗军令,我打下了虹县,我扫荡了静海,我驱赶了青阳金军,我……” 两名亲事官冲上来,恶狠狠地在他腿弯里踹了一脚,将他踹跪在地上,拢双肩抹二臂,就把他捆了个结实。 其余几员将领个个被缚,泗洲游奕军统领以上级将领,全部被绑。 其余如正将、副将、准备将等中层军官、基层军官,一个个目瞪口呆,心中惶惶。 罗鑫虽然又惊又怒,叫他造反却是不敢的,直接就被控制了起来。 江都头见七名泗洲游奕军将领已然被缚,便道:“泗洲游奕,随我等回去。淮东一场大战,军力空虚,监军和都统对尔等另有安排!” 当下,江都头便持符节,临时接管了泗洲游奕军的军权,把四千游奕军带去了灵壁金山。 …… “也就是说,统领就有权力违抗乱命了,是么?” 李显忠的大帐内,杨沅和李显忠、陆天明、柳墨霖等将领济济一堂。 但是很显然,众人虽然是团座,c位上坐的也是杨沅。 这场神奇的战役是杨沅打下来的。 就算杨沅完全不知兵,长久以来形成的观念,武将在文官面前也要低一大头。 更何况杨沅这一仗打的如有神助,翻遍军书战例也是史上罕见。 饶是李显忠、陆天明这等在宋国、金国、西夏都混过的老军,对他也有顶礼膜拜的冲动。 他们之中很多人是真的相信杨沅是文武武曲双星附体。 不然,凭什么他是罕见的三元及第的状元,文中第一? 又凭什么他能打出这等神奇的一仗,堪称军神? 你瞧,你瞧,他都不知道对于如此乱命,一军统领就有权拒绝。 可他第一次带兵,就能指挥十万人的大军团作战,而且打的如此出神入化。 这不是天神附体又是什么? 李显忠刚刚点头确认,杨沅便道:“好,趁我三军将士尽皆在此,本监军要斩他七颗人头,以祭此战无数英灵!” 众将领一听大吃一惊。 这位监军怎么总有惊人之举? 宋国军队对于军将的临阵赏罚虽有严苛的军令,但是在具体执行层面上,对于战败、违令的中高级将领却也一向较为优容,往往只以夺职、投闲了事。 没错,大宋的优容不只是对文官,对武将也很优容,只是相对而言,对文官更加宽容罢了。 迄今为止,不因政治斗争,单纯因为作战不力而被处以极刑的中高级将领,仅有神宗朝的韩存宝等寥寥几例,还都是直接来自于皇命。 不经皇命而擅杀大将的,只有建炎四年,张浚因富平之败将环庆路经略使赵哲正法。 为此,直到现在还总有人拿这个说事,指责张浚擅杀大将,这成了他一生之污点。 罗鑫不听军令,直接坑的就是陆天明,抗的是李显忠的将令,要说恼恨他,李显忠和陆天明才最为恼恨。 饶是如此,这两位也是摩拳擦掌的准备上书朝廷,严厉弹劾罗鑫,想要办他一个夺职、投闲。压根儿没想过能要他的命。 此时一听杨沅不仅要杀罗鑫,除他之外,六个有权对他弃战而逃的乱命提出反对的将领要全部斩杀,把帐中众将都唬了一跳。 “监军,万万不可啊!” 李显忠连忙劝阻:“监军,淮东战事已了,大可将罗鑫违抗军令之恶行上报朝廷,请朝廷定夺。” 杨沅笑了笑:“阵前斩将,不妥。战后斩将,也不妥。那要什么时候才妥? 你们看到那堆成山的尸体了吗?看到那无数的伤兵了吗? 是,罗鑫来与不来,实际上左右不了战局。 可是,今日不严惩他,来日再遇大战,将领们个个仿效,奈何?” 李显忠犹豫了一下,想到帐中将领都是同生共死过的,也不怕当众直言,便道:“监军,要说对罗鑫的痛恨,李某和老陆比监军还要痛恨。 可……如今明明可以禀明朝廷,由朝廷明正典刑。监军你擅杀大将,那就不妥了。” 陆天明虽然恨不得一拳捶死罗鑫,想到此事对杨沅的影响,而杨沅还是他的救命恩人,也劝说起来。 “是啊,监军如今立下不世之功,完全不必要因为这等贪生怕死的一个小人,给监军的战功政绩涂抹一个污点。” 杨沅凉凉地道:“平时高官厚禄享用着,临战一逃了之,最后办个夺职赋闲,世间哪有这样的便宜?” 柳墨霖低声道:“监军对我等维护、爱惜之心,我等明白。 只是……,李都统和陆统制所言有道理啊,为了他,不值得。而且罗鑫在兵部有些关系……” 杨沅道:“诸位将军,我也有话直说了。就因为报上朝廷的话,他们可能死不了,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杀!” “监军……” “来人,取我符节来!” 陆天明一见忙道:“既如此,监军只杀罗鑫一人足矣。” “只杀罗鑫一人?从此后只要主将惧战,诸偏将便可心安理得随之逃跑了是吗? 无权抗命、须得谨从军令者,本监军也不会难为他。该死的,一个也跑不了!” 帐中众将只听得血脉贲张,虽说他们也顾忌擅杀大将的后果,可是杨监军莽的真是叫人热血沸腾啊! 李显忠一见,急忙道:“李某是淮东御前诸军都统制,罗鑫等将领抗命,该由我来杀!” 他眼见阻止不得,只好要把这个责任扛过来。 没道理他一个三军主帅,仗是人家打的,自己是人家救的,最后惩诫逃将的责任还要人家来背。 他李显忠干不出这么丢人的事来。 杨沅本想拒绝,忽地一转念,李显忠是三军主帅,这一战本就有点丢脸,如果自己把这件事全背过来,有损李显忠在军中的威信。 于是,杨沅便点点头:“好,本监军与李将军一同监斩,处治一众怯战避敌之逃将!” 罗鑫等人被抓到金银山下,一个个恼怒不已。 罗鑫也知道自己之前抗命的理由太容易被戳穿,可当时怎会想到监军居然会派人来勘察虹县地形啊。 前军精锐被困,金兵四伏,这种危急时候,他还有闲功夫派人来考察虹县地形? 如今被抓,实在是无从辩驳,弄不好就得罢官投闲,以后再寻复起的机会。 如果只是贬职,打上几十军棍,倒还理想一些。 罗鑫等人便暗暗盘算着可能受到的处治,一会儿见了杨沅和李显忠该怎么说,才能更好地推卸责任。 好在他们没有被分开关押,于是便凑到一起细细商量,串联起了口供。 可是,正商量着,忽见金银山上有军士拖着大木赶来,开始竖起了旗杆。 一根两根三四根…… 一共七根旗杆,再看看被拘在一起的他们,一二三四五六七…… 罗鑫忽然心里有点发毛,他们竖旗杆做什么?为什么是七根? 罗鑫吞咽了一口唾沫,正想喊个士兵过来问个清楚,旗杆已树好,新土已培实,监军杨沅和都统制李显忠,带着一大票带伤的将领们,从帐中走出来,赶到了高竿之下。 施晓义紧张地道:“罗统制,他们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 “不会的,不要慌,别担心,我大宋没有擅杀大将的规矩……” 罗鑫言犹未了,李显忠已舌绽春雷般一声大喝:“泗洲游奕军统制罗鑫、副统制施晓义、荆万里、统领邵庞、夏宣永…… 违抗军令,怯敌避战,罪不容诛,着即斩首,以儆效尤!把他们押上来!” 四下里围观的士兵顿时欢呼呐喊起来。 对于这些临战怯敌的人,参加了这场鏖战的将士们对他们的痛恨,尤甚于对金兵之恨。 当即就有十多名膀大腰圆的军士,红着眼睛冲过来,把五花大绑的罗鑫等人扣住了肩膀,向台前拖去。 “你们好大胆!李显忠,你敢擅杀大将,你……唔唔唔……” 言犹未了,他们就被堵上了嘴巴。 “报~~” 随着一声呼喝,一个背插三角小红旗的军中快驿,健步如飞地跑上土山。 他气喘吁吁地向杨沅、李显忠抱拳道:“朝廷得知我军大捷,派遣兵部侍郎前来犒军,车驾即到!” 李显忠动容道:“兵部侍郎到了?杨监军,咱们还是先下山迎候天使吧。” 杨沅回顾柳墨霖道:“柳将军,你刚才说,这罗鑫和兵部好像有点儿……嗯?” 杨沅向他挑了挑眉。 柳墨霖急忙以手掩口,压低了声音:“不错,兵部既然来了人,咱们还是……” 杨沅微笑道:“来的好,有兵部的人观斩,更可告慰战死的英灵!” 一队官兵,护着一顶车轿,缓缓驶到了金山脚下。 约六百人的骑兵,整齐的队伍,森寒的刀枪,飘扬的旗帜,十分的威武雄壮。 车子帷帘儿挑着,兵部侍郎张舒宁身着紫色袍服,腰系金鱼袋,手中捧着一个长有二尺许,用明黄色锦缎所制的锦匣,正襟危坐。 车驾缓缓停稳,不见军中将领相迎,张侍郎心中顿感不悦。 不过,以张侍郎的城府,倒也不会因此发作。 他只是淡淡一笑,便弯腰从车中走了出来。 张舒宁约五十许,须发皆黑,风神俊朗,睥睨之间,自有一种慑人的气魄。 他看了看眼前有些散乱的军阵模样,有些不屑地随着他们的目光,向那座土山上望去。 土山上,杨沅上前一步,从李显忠手中夺过令箭,向前狠狠一抛。 那令箭在空中舞动如光轮,“嚓”地一声,箭状的旗头便直直地插进土去。 杨沅沉声喝道:“斩!” 第639章 凯旋(为JJM盟主加更) 杨沅和李显忠走下金山,迎接兵部侍郎张舒宁。 后边,士兵正按杨沅的要求,把七颗人头一一悬挂上高杆。 罗鑫是c位。 七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高杆上,还在滴着血。 风一吹,那血滴便飘过来。 刚刚登上山坡的张舒宁再也顾不得兵部大员的威仪,加快脚步走进了大帐。 朝廷获悉灵壁大捷的消息,当真是朝野为之震惊、振奋。 振奋的是,自从岳飞含冤而死,宋军已经很少能在大规模的野战中取得胜利了。 震惊的是,这一仗竟然如此惨烈,简直不可想象。 抚恤、奖励什么的,得等前线总结成战表报送上来,但是犒赏慰劳以及善后事宜,却是需要马上做的。 于是,兵部侍郎张舒宁便主动请缨,要来前线主持其事。 让兵部派人来,此时倒也是最合适的。 因为兵部管后勤和厢军。 大宋这一战损失了那么多的战兵,是需要及时补充兵员的,尤其是各州府的屯驻军,他们常驻一线。 如此一来,让兵部派个大员去,就能很好地完成各种衔接。 可惜张舒宁终究是迟了一步。 想到悬挂在高杆上的罗鑫的人头,张舒宁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罗鑫固然有畏战怕死的心思,可也是因为有了他的授意,存心给禁军拖后腿。 不过对此他倒并不担心,罗鑫无凭无据的,不会也不敢攀咬他。 不过,要在军中培养一个可用之人,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所以张舒宁此来,也是为了保下他。 只要张舒宁接收了两淮防务,把杨沅打发回临安,要保下罗鑫还不是举手之劳? 张侍郎并没有急于赶路,因为他压根就没想到前线会有人擅杀大将。 上一回这么干的人还是张浚,可张浚是什么资历? 两淮战场上,谁有这个老资历,敢擅杀一员大将? 所以张侍郎走的四平八稳,结果等他赶到,看到的却只有罗鑫的一颗人头。 张侍郎眼神复杂地看了杨沅一眼,见杨沅一脸淡然的模样,张侍郎在心头冷笑一声,按下隐隐的杀机,微笑道: “杨监军此番立下不世之功,监国欣喜莫名。得到捷报之后,马上就派金牌急脚递,传报官家御前了,恭喜呀。” 杨沅欠身道:“此战,谈不上兵法,也没什么韬略,全是将士用命,上下一心,非杨沅之功。” 张侍郎笑吟吟地道:“什么叫兵法?什么叫韬略?都是有人用出了它,后人加以总结,再赋以一个称呼罢了。 杨监军能独辟蹊径,且十万大军,分属不同,各有统制,杨监军偏能发挥他们最大的斗志,以劣势对强势,以寡兵对众兵,便是一等一的好兵法。” 李显忠道:“杨监军用兵,用的是军心,军心战术,浑然天成,我等都是深深钦服的。” 张侍郎哈哈一笑:“公弼对你都钦佩的很,杨监军,你就不要客气啦。” 说着,张侍郎便捧过黄绫包裹的锦匣,打开来取出监国的“令书”。 杨沅、李显忠等人忙肃立帐下听旨。 张侍郎把监国的令书念了一遍,大意就是从即刻起,由张侍郎接手两淮防务,监军杨沅使命完成,即刻回京。 令书上,对于杨沅卸任还京,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更多的是对李显忠等人交代善后事宜。 李显忠是禁军将领,但是在此非常时刻,他还不能马上回京,得和张侍郎一起留在淮东。 屯驻军是必须扩招的了,扩招的标准,各州府的屯驻军各给多少兵员数额等,令书上皆有交代。 至于禁军倒不必急于一时,他们可以等回到临安再行招募。 杨沅作为监军,倒也没有太多可以交接的东西,主要就是由他负责的后勤补给。 杨沅回到自己帐中,取出几位娘子军写下的账本,又听她们交代了一番,便返回中军大帐与张舒宁做交接。 张舒宁能做到兵部侍郎,自然不是一个庸人,看了杨沅的帐本,再听他介绍一番,再看他时,眼神儿便有些不同了。 想不到,这杨沅打理后勤补给的本事,比得上一个干了一辈子粮曹的老吏! 原就想着,他年纪轻轻,如何能这般精于军事,竟能指挥得了十万大军的战役,创下如此赫赫战果。 这个状元,果然是个全才。 可惜,这等人才,却不是我道中人。 张舒宁目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怜悯。 用不了多久,杨沅的人头,也该挂到高杆上去了。 可惜,可怜,可叹! …… 次日一早,杨沅率领部分禁军返回临安。 李显忠率领禁军和屯驻军众将领,将他一直送出十里开外,然后下马再拜,目送杨沅的身影消失在天尽头,方才折返。 张侍郎冷眼旁观,对于杨如此得淮东将士的崇敬,心中难免嫉恨。 而此时,邵宏渊已经快快乐乐地一路杀着金兵的散兵游勇,割着人头,返回淮西去了。 一到淮西,邵宏渊便立即写了战报。 他杀的人当然没有淮东战场上死亡的金兵之多,可他捡漏捡了好几个“大脑袋”。 混战中由于有亲兵的保护,将领的战死率是最低的。 可是很多金军将领实在没有想到,他们会在回到金国之后,又碰上一支宋军。 除了金国的兵部尚书、此次金国对两淮战役的主帅耶律元宜,邵宏渊还捡了好几个猛安、谋克的人头。 邵宏渊也不是不知道投桃报李的人物,战报之上,对于杨沅极尽赞誉之辞。 看他那说法,那就是杨监军神机妙算、料敌如神,早就判断到了金军的大败,因此命他佯袭徐州,实则阻击北返的金国溃军。 邵宏渊把杨沅夸成了孙子吴子诸葛子的复合体,他自己听了都觉得肉麻。 所以,邵宏渊都没好意思再读一遍找找错字啥的,就叫人急递临安了。 此战,临安从三衙禁军中抽调了五万余人分赴两淮。 淮东战场有三万多人,淮西战场一万多人。 灵壁一战,禁军承受的打击最大,足足过半的战损。 如今轻伤者暂留于前线,重伤者暂时不宜移动,随同杨沅回返临安的都是伤势不轻不重,可以返回临安养伤的士卒。 所以,杨沅行军的速度并不快,他要照顾到这些伤兵的身体。 血战当夜的亢奋,战胜之后的振奋之后,行军路上,便只有对死去袍泽的缅怀,对自己残疾的担心了。 士气渐渐不振,倒给人一种打了败仗的感觉。 杨沅没有坐在车中,他骑马伴大军而行,众人的气色变化,他自然看在眼中。 “兄弟们,我教大家一首歌儿,你们先学会了,再教给众将士,走的闷了烦了,大家就一块儿唱首歌!” 沿太湖而行,当地官府、士绅杀猪宰羊前来犒军的时候,杨沅把军官们集中到了他的大帐前。 自拥队、押队、旗头往上,所有的基层军官和中级军官,俱都在此。 大锅中大块的肉在翻滚,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一坛坛好酒也被犒军的官绅搬上了上来。 杨沅端着一碗酒,对所有军官发了话。 杨沅领着八千余禁军伤兵抵达湖州的时候,消息便已报到了临安。 “传本监国的令谕,我大军凯旋之日,京中五品以上官,皇亲国戚、勋贵功臣,耆老名士,至武林门迎候!” 监国的一道命令,临安府乔贞先忙碌起来,毕竟要有诸般的准备。 十月初二,大军回城。 武林门外,文武百官,权贵豪绅济济一堂。 临安城中,从武林门进去再到御街大道,沿途都有各厢坊派人维持秩序。 在他们之前,更有禁军殿前司官兵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封锁了整条大街。 街道两侧所有的茶楼酒肆俱皆爆满。 大宋禁军将士们自远方列队而来。 他们披着已然残破的灰甲,持着满是刀痕剑痕的盾牌,看到临安城楼,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躯。 有的战士,兜鍪的护耳已被砍去,盔缨满是鲜血涂染后洗不去的颜色,但是眼见朝廷竟然摆出如此盛大的阵仗迎接,将士们顿时斗志昂扬! 他们每一个都是英雄,值得朝廷拿出最为隆重的迎候规格。 赵璩本来还在翘首寻找杨沅的身影,可是看到这样一支衣衫破烂、肢体残缺、身上满是渗血绷带的队伍,也不禁肃然立正,对他们行起了注目礼。 走在最前面的一员正将,心怀激荡地引吭高歌起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他这一唱,一路上经杨沅传授,已为全军所熟唱的《满江红》登时响彻了临安城的上空。 随着朝廷为岳飞将军平反,这首《满江红》的词也已家喻户晓。 但,《满江红》本是一个词牌名,而非曲牌名,岳将军的这首词也只是用了《满江红》的词牌,没有相应的曲子。 但杨沅有啊,他把“煇黄二圣”的顾嘉煇为《射雕英雄传》中《满江红》所作的曲照搬过来了。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一队队禁军将士,脚下的步子铿锵起来,手持刀盾的便刀盾互击,和着节奏,犹如沉声的大鼓。 手持长枪的,便以长枪顿地,用他们嘶哑粗砺的嗓音,高唱着岳武穆的满江红,井然有序的凯旋入城! 一向跳脱,惯喜游戏风尘的鹅王,听的汗毛都为之竖了起来。 崩口卷刃的刀,遍布创痕的枪,残破血污的旗,还有那身姿挺拔的人,粗砺高亢的歌声…… 杨沅有意地放慢了马速,落在了后面。 这一刻的荣耀,理应属于他们,能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英雄。 第640章 变阵 禁军将士列阵而入,前队已经进入武林门口,全队方才站住。 一首《满江红》歌罢,余音袅袅。 袅袅的不是真正发出来的歌声,而是在无数人心中。 那悲怆有力的歌声,似乎犹在所有人心中回荡。 而方才歌唱它的禁军将士们已然肃立如山。 刃是卷的,甲是破的,盾已千疮百孔…… 就连他们身上也无不带伤,但那却都是最辉煌的勋章。 大宋一直以来讲究的就是“百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可是眼下八千将士,无一人不甲破刃盾身上带伤,这种震憾,就算是最刁钻的人,此时此刻也说不出一句贬低他们的话。 赵璩定了定神,重新向队伍中望去。 这一次,他看到了杨沅。 杨沅下了马,快步向他走过来。 赵璩和沈该、汤思退等大臣,人人都看得出,杨沅有一条腿落地很轻,只稍作支撑,并不使力。 赵璩眉头一皱,战报上可没说他受了伤。 待杨沅到了近前,赵璩才沉声道:“腿伤了?” 杨沅道:“只是被一枝冷箭射穿了,不严重。” 他拍拍甲胄,没往伤处拍:“再有几日,也就养好了。” 赵璩松了口气,脸上漾起了笑容:“子岳,你此番立下的战功,如山岳之重!” 杨沅道:“都是官家赐的字好。” 赵璩放声大笑:“既然这样,等官家回来,请官家再给你赐个字。” “赐什么字?” “北定!” 两人说笑一番,杨沅这才上前参见沈该、汤思退等大臣。 众人对杨沅免不了也是一番夸奖赞美。 哪怕是和杨沅立场不同的官员,对杨沅以文臣身份立下赫赫武功,也是心中欢喜的。 因为在这件事上,杨沅的成功,就意味着文臣的成功。 他们以后就有更多的理由插手军伍了。 武将,必须死死摁住。 这是大多数文臣一致的看法,不论忠奸。 晋王请杨沅登上车辇,与其一同进城,大军随于后。 入城仪式非常简单。 满朝文武齐来相迎,是为了表示对这些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的敬重。 重文轻武的风气,该一点点地进行扭转了。 要是大宋像强汉盛唐时一样,能拥有一听说要打仗就两眼发亮的武德,何愁大宋朝廷的脊梁不能挺起来? 不过,补髓造血必须得慢慢来,这个快不了。 将士们都带着伤呢,让他们满城的游走,那就不妥当了。 三司衙门已经准备好了酒肉,只等简短的入城仪式结束,就会接走袍泽,为他们庆功。 御街,临街一处三层的茶楼。 许多茶楼都已人满为患,但这里的三楼,却只有两个人。 虽然只有两个人,可他们包下这一层楼的钱,要接纳两层楼的客人才能赚的出来。 看到赵璩与杨沅坐在车上,一边沿御街前行,一边交头低语,言甚的拳头轻轻地握了起来。 “两淮战场上,金国败了。第五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太子何必担心,汤道长算无遗策,诸般计划都有预案,执行第二计划就是了。” 言甚听了,脊背微微一僵:“第二计划……太过凶险了吧?” 站在他旁边的第五浮屠扭头看了他一眼,微微带些鹰钩的鼻子,使得目光有些阴鹫:“太子怕了?” 言甚沉默不语。 第五浮屠微微一笑:“太子,你以为第一计划就一定能兵不血刃,让你成功坐了天下,你那两个堂弟……” 第五浮屠向街上走过的赵璩指了指:“还能跟你和和气气的称兄道弟?” 第五浮屠冷笑一声:“太子未免自欺欺人了。” 言甚的脸色很难看,可是他无法反驳第五浮屠的话。 第五浮屠吁了口气,道:“不过,朝廷这边‘移天换日’,再有我金国大军挟大胜之威兵临城下,太子这皇位便能坐的稳固些。如今我军大意,败了一场,无法借助外力了,的确是有些麻烦。” 第五浮屠冷冷地看了言甚一眼:“所以,这个时候,太子就把你那没用的慈悲心收一收吧。这是天要赵瑗去死!” 言甚沉默良久,慢慢地点了点头。 …… 按照事先与杨沅沟通好的计划,这场类似阅兵的夸功入城仪式没有走完御街全程。 前边要到越来越热闹的区域时,大军便拐出了临安城,前往三衙禁军驻地。 晋王、沈该等文武大臣一直把将士们送回营地。 那里早已架起大锅,杀猪宰羊。 晋王捧着酒碗,在点将台上向所有将士慰勉鼓励一番,向他们敬了酒。 枢密院的赵密、首相沈该又分别代表武将之首和文臣之首向他们敬了酒,满朝文武这才回城。 他们走了,将士们才能放浪形骸,敞开胸怀吃喝。 晋王赵璩把杨沅带回了王府,刚过仪门儿,路旁花丛中就跑出两个小丫头来。 “杨……大将军……” 赵宁儿看到杨沅一身的甲胄,威武英俊的仿佛天神一般,不知怎么的,就说出了“大将军”这个称呼。 “嘉国?” 杨沅看到眉眼如画、脸蛋儿红扑扑的赵宁儿,欣然地蹲下身子,微笑地道:“公主殿下看着气色很好,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练拳?” 虽说洛承安是个奸细,但他调治体虚之人的法子倒是真的管用。 因为小公主的身份特殊,当初给她诊疗时,针炙和按摩就是由赵宁儿身边的女医官负责的。 所以洛承安逃走,倒不影响女医官替她继续调理身子。 杨沅这一蹲下,和赵宁儿面对面地说话,小公主脸蛋儿更红了。 当初方家那几个人满街的嚷嚷杨沅的丑行,其中就有提到杨沅被关在狱里时,还叫人送美女入监陪侍。 虽然造谣的人也知道分寸,没敢说出赵宁儿的身份,但这谣言的女主角毕竟就是她。 宁儿听到了,哪怕她仍年幼,很多事还懵懂的很,从那以后每每见了杨沅,还是本能的有些羞涩。 赵宁儿羞羞答答地道:“有……有呢,人家现在还跟凤娘姐姐学习剑法呢。” “哦?” 杨沅看向旁边,李凤娘比小公主要大了许多了,再有一年她就到了大宋法定的婚嫁年龄,已经是个小美女了。 李凤娘板着俏脸对杨沅道:“我爹还说把我托付给叔父照顾。可我只要一来临安,叔父就跑了,你是不是特意躲我呀?” 杨沅摊手道:“凤娘那么聪明,你说,我至于么?” “那就是我们俩八字不合,没有叔侄缘份呗。” 李凤娘傲娇地扬起下巴:“你再这样,人家以后就不叫你叔父了。” 杨沅还想着巴结她那个手握重兵的老爹呢。 李道那老油条现在可是顶的当年岳飞的角色,鄂州驻扎御前诸军都统制,那是大宋中部荆襄战区的总司令。 杨沅便干笑道:“八字不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咱们俩的八字一定合得很。 这样吧,明天我请你去我家做客,带你去游西湖。” 李凤娘两眼一亮:“当真?” 杨沅伸出一根小指:“拉钩。” 李凤娘嘻嘻一笑,便与杨沅拉了拉钩,神采飞扬。 赵宁儿红着脸道:“姑……姑夫,宁儿也想去。” 杨沅笑道:“好,一起去。不过,得太皇太后答应才行。” 赵宁儿甜甜地点头:“嗯嗯,等傍晚回了宫,我马上去跟太皇太后说。” 赵璩不耐烦道:“行啦行啦,两个黄毛丫头,自己个儿玩去。二郎,走了走了。” 赵璩拉着杨沅去了书房,杨沅就把之前当着别人不好说的一些事情告诉了他。 比如,亲临前线的经历,让杨沅对于大宋军制的一些思考。 杨沅知道赵璩对官家影响很大,一些变革的想法通过他的嘴说出去,更容易让官家信服。 所以,他就要先把其中的利害得失,跟赵璩说清楚。 随后,杨沅又说起他斩了泗洲游奕军七员将领的事儿。 赵璩听明白杨沅斩将的原因,便恶狠狠地道:“杀的好!这些混账东西都他娘的该杀! 你放心,谁敢在这事儿上挑刺,本王用唾沫星子喷死他。” 赵璩说罢,又上下打量杨沅几眼,嘿嘿笑道:“还别说,你是真给本王长脸啊,这一仗打的那叫一个扬眉吐气! 我跟你说,打水战,咱大宋从来不怂。攻城守城,咱大宋也从来不怂。就是这野战……,哎!” 赵璩摇了摇头,忽又嘿嘿地笑道:“没想到,你是要么不打,打就打了个狠的。这一下,金国必然肉疼的很。” 杨沅却是面色一凝:“大王,我宋军也是伤亡惨重啊。” 赵璩点了点头:“若非如此,而且西夏又不消停,我大宋起码还能凑得出十万大军,趁着金国元气大伤,夺回大片疆土来。不过……” 赵璩“嘿嘿”地奸笑几声,又道:“新金那边知道此事后必然会有所动作。贼亮的日子,接下来肯定不好过,呵呵呵呵,鹅鹅鹅鹅……” 杨沅又把想得到的一些问题,和赵璩迅速地交流了一番,随后看一看天色,便对赵璩道:“大王还有事情么,没事我可就走了。” 他赶赴淮东时,盈歌就快要临盆了,此时也不知生了没有。 鹿溪很懂事,不可能利用军驿,把这些家事传到两军阵前去打扰他。 军伍之中,他也不能去关心这些事,如今战事已了,他岂能不急。 杨沅现在是跟一国的监国摄政汇报战役,却这般没大没小的,偏生赵璩还就吃这一套。 赵璩听了一点也不生气,哈哈大笑道:“去吧去吧,你这小子,真是没点出息,这才离家多久啊,已经想念你那娇妻美妾了? 话说本王前几天又得了两个美人儿,欸,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第641章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 满朝文武迎接大军凯旋,这样的大举动,不用特意派人通告,杨家自然也就知道杨沅回来了。 整个杨府打扫的焕然一新,刘大壮站在仁美坊外的大道边,眼巴巴地看着。 待杨沅领六骑从远处走来,刘大壮惊喜不已,掉头就往坊中冲去,口中大叫着:“侯爷回来啦,侯爷回来啦。” 等杨沅带着六女到了杨府门前,鹿溪带着丹娘、阿里虎、薛冰欣还有青棠、阿蛮和小阿它,早就恭候在府前。 杨沅翻身下马,快步迎上前去。 不等杨沅开口,鹿溪便笑盈盈地道:“恭喜夫君,前线大捷又喜添贵子,双喜临门。” 杨沅不见盈歌,就料到已是生了,不然就凭盈歌那身子骨儿,明天生产,今天她还能带球跑,走的虎虎生风的。 杨沅喜道:“盈歌生了?” 鹿溪嫣然道:“嗯,是个大胖小子,杨家添丁了。” “走,咱们去看看。” 杨沅虽然欢喜,却也没有忽略了诸女,先是一一抱了抱她们,温存了一下。 像杨沅这样的表达方式,在这个时代可不多见,一个大老爷哪有在大门口就如此没深沉的。 其他人家赶来看热闹的仆佣下人瞧了,不免咂舌,但杨门诸女心里却是甜甜的。 尤其是阿里虎,杨门诸女各有事业或凭恃,她可是只有自己的男人可以倚靠。 杨沅去淮东时,不时有消息传回来,直到大捷的消息传回来之前,所有的消息就没一个好的。 阿里虎整日忧心忡忡,既担心杨沅,也担心自己,更担心尚未出世的孩子…… 她那枕巾没有一夜不是湿的,诸天神佛也不知求了多少。 如今她的男人终于平安归来,阿里虎心中的一颗大石才算落了地。 再被杨沅温柔的一抱,阿里虎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下来。 “好啦好啦,不要哭了,小心给孩子生出个哭相来,那就不好看了。” 杨沅替她拭着眼泪,温柔地哄劝道。 阿里虎是在乌古论盈歌之后有孕的,现在盈歌已经生了,按照正常的日子,下一个就是她。 听杨沅这么说,阿里虎不禁破啼为笑,轻嗔道:“老爷尽吓唬人家,哪有这样儿的。” 一家人说说笑笑进了府门,后边跟着仍旧一身戎装的六女。 六女之中,除了冷羽婵是已经过门儿的,其余五女在杨家可还都没有身份。 不过,谁也没有好奇地向她们询问这一点,她们自己似乎也全然忘了。 花厅里,盈歌躺在罗汉榻上,旁边一个小小襁褓。 杨沅一进来,盈歌便噌地一下坐了起来,中气十足地告状:“二郎,我本要去府前接你的,姐姐不让我去,说怕我受风。” 她口中的姐姐,当然是指鹿溪。 盈歌的娘家在杨门诸女中,现在算是最强大的了。 所以,除了鹿溪这个正室加青梅的身份,旁人还真镇不住她。 盈歌喜孜孜地道:“姐姐,我现在能洗澡了吧,我能吃咸了吧?我躺的胯骨轴子都发痒,我想下地走走……” 鹿溪瞪了她一眼:“你不想,你给我老实呆着,出了月子再说。” 盈歌惨叫一声,拉住杨沅告状:“夫君,你看人家,都跟抱窝的老母鸡似的了,蓬头散发没个人样儿……” 杨沅也不懂“坐月子”究竟有没有这个必要,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几千年来的人都奉行不渝。 你要说“坐月子”的道理,传承了这一规矩的人还真未必说的出来。 可是这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国度,有太多传下来的常识,是靠一代代人的经验总结出来的。 有很多事情真的是说不清道理,但它真的有道理。 杨沅也不想因为图个一时痛快,让盈歌坐下什么病来。 杨沅便一锤定音道:“听你大姐的,实在难受时,叫人用温水浸了毛巾擦拭一下,记得先把门窗关好,别受了风。” 盈歌一听杨沅的说辞也是这般,登时绝望起来。 杨沅喜滋滋地抱起襁褓,只见一个粉嘟嘟的小孩子,闭着眼睛睡的正香,浑然不理满屋的人。 杨沅欢喜道:“孩子出生几天了?” 说着,他扒开襁褓看了一眼。 洛药师倒是没号错脉,果然是个带把儿的。 鹿溪答道:“六天了。” 盈歌吃味道:“你都没看看我,就只顾着去看你儿子。” “你来咱家多久了,他才刚来,那不得先看看。” 杨沅笑嘻嘻地握了握孩子的小手。 盈歌哼了一声:“那人家不是刚生了孩子么,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的……” “你看你中气十足的,还有力气跟你儿子抢醋吃呢,没事儿。” 杨沅一边和盈歌斗嘴,一边向后伸出手去。 冷羽婵会意地将一只鎏金的银盒交到杨沅手上。 杨沅把银盒交给盈歌,笑道:“送你的,看喜不喜欢。” 盈歌好奇地打开银盒,看到里边的东西,顿时两眼一亮。 她伸手从银盒中拿出一件饰品,一块饰缠枝花的长方体金饰,两侧几块质地通透的玛瑙,接着是各种形制的玉条与玉石,用线串成了一件奇怪的饰品。 似乎是一条项链,可如果是项链,又嫌长了一些。 盈歌喜道:“列楪?” 杨沅笑道:“不错,这是我获得的一件战利器,原不知其用,知道它是何物后,就想着正适合你了。” “列楪”是女真人极为喜欢的一种饰品。 女真人较之汉人,不是太喜欢加太多首饰,比如发饰、耳环、项链等,他们更喜欢在衣服上加装饰。 “列楪”有点像汉人的“蹀躞”,是系在腰上的。 而制作原料珍贵且工艺复杂的“列楪”,在金国贵族中也是极受追捧的宝物。 盈歌的父亲就有一件“列楪”,盈歌首饰不少,却没有“列楪”,如今得到这样一件宝物自然欢喜。 “算你啦,没白给你生儿子。”盈歌眉开眼笑起来。 “孩子取名了么?” 鹿溪嗔道:“你这当爹的没回来,谁敢给孩子取名?” 杨沅略一沉吟,道:“那……就叫杨胜?我这儿子出生前后,正是我这当爹的在前军大胜之时嘛。” “咳!” 玉叶听了,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杨沅闻声望去,玉叶飞快地向他递了个眼神儿,马上又若无其事地飘开了目光。 哦,对! 杨沅猛然憬醒,我那大儿子叫杨省,若再来一个杨胜的话,只是音调不同,容易混淆。 杨沅不等众女赞同,便马上改了口:“还是叫杨捷好了,听着……更好听一些。” …… 关于嘉奖事宜,一则前军战报还未统计完全,二来这种事晋王不好替官家出面,否则有收买人心之嫌。 而杨沅刚刚归来,也得了几天的假期。 次日,他便带着全家,借了晋王的画舫,去西湖上游玩。 盈歌自然是不肯独自待在家里的,杨沅也不忍心,就叫人把加了帷帘的车子直接驶到后宅花厅门口,盈歌抱着杨捷高高兴兴地上了车。 皇帝回京的消息已经传回了京城,按照脚程,还有七天左右就能回到临安。 临安要准备迎驾事宜,还有阅兵事宜。 而此番阅兵,比之赵瑗离京时所设想的阅兵已经大为不同。 宋军刚刚在淮东取得大捷,斩敌四万余、俘虏两万余的战绩,可以说是大宋对金的历史上罕见的重大战果。 杨沅暂时便没有回都察院,作为此战的最大功臣,他被晋王任命为“阅兵总提举”了。 杨沅可是见过后世的盛大阅兵的,那还能不明白该如何玩这花活? 老兵队伍,准备上。 此番参战的功勋之士,准备上。 他还命人快马去淮东押解一批俘虏回来,光阅兵有什么意思,再来个盛大的献俘礼那才爽快。 如果不是时机还不成熟,不好在皆大欢喜的气氛下再导致诸多的冲突,杨沅都想把为战死军人立碑祭礼的事情都一鼓作气地搞出来。 尽管杨沅出于大局考虑,已经有所收敛,但如此耀武,还是让部分文臣感觉不满起来。 杨沅在阵前擅斩泗洲游奕军七员中高级将领的事也被人找出来,开始弹劾杨沅。 赵璩果如他对杨沅所承诺的,“你不用理会,我喷回去!” 赵璩把上书者直接喊去,喷了他个满脸唾沫星子:“打仗,你不行。扯蛋,你最行。 擅杀大将?擅杀你奶奶个腿儿!你有本事也给我大宋斩敌四万余,俘虏两万余去! 临敌怯战,友军置于死地而不顾,这等货色,难道不该斩之以正军法? 你居然为这种人伸冤,你是何居心,你说,你是何居心?” “监国,下官只是觉得,要杀也该由官家颁旨,由官家来杀。 杨沅身为一监军,他斩杀大将,就是逾矩,就是越权啊!” “那金狗打过来了,要不要等官家下旨再出兵啊? 淮东军主帅被困,要不要等官家下旨再让监军暂摄三军啊? 哦,斩杀贪生怕死之军将时,你跳出来了?” “监国,事急从权,与杨沅事后斩杀大将可不一样啊!” “谁说是事后啦?前军损失惨重,将士个个带伤。 赏功,可以慢慢统计慢慢来。罚过,也能慢慢琢磨慢慢来? 军心士气还要不要啦?万一激起哗变,你吃罪得起吗?” “大王你这是强辞夺理,这不是没哗变吗?” “废话,没哗变这不是因为把临阵脱逃者斩了吗?” 对杨沅发起攻讦的,并不是有组织的、成系统的攻击,而是一些严格遵循程序正义的大臣,还有一些对杨沅挟有私怨者的报复。 杨沅这一回立下的功太大了,他们也知道这些攻讦不会对杨沅产生太大的作用,但……恶心他一下,出出心头这口恶气总可以吧? 执政汤思退、吏部天官谭鹰炆等人,由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这场口水仗。 似乎,他们的气焰已经完全被打掉了。 第642章 预相 皇帝御驾从巴蜀东返,一路巡阅山河,倒也并未因为西夏兵马出现在川西,而有仓惶逃避之色。 这一日,皇帝的御驾来到鄂州,李道及当地文武官员迎驾入城,为官家设宴接风。 宴罢,赵瑗回到行宫,宫娥太监侍候他宽去外袍,正要沐浴一番,内侍总管李公公便蹑手蹑脚地到了浴宫外前,细声禀道:“官家,有临安金牌急脚递到了,是监国加封的。” 监国加封,那就是监国收到急件,来不及誊录整理,另外形成表奏文章。所以只是在呈递上来的急奏上面,他又套了个皮儿,就急急派人转呈皇帝这边来了。 赵瑗听了不由暗吃一惊,临安那边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当下他也顾不得许多,穿着雪白的中单就从浴宫里走了出来。 李公公急忙将急奏高高举起,赵瑗接在手中,快步走到桌旁,取过玉刀启了封,便急急看了起来。 “哈哈哈哈……” 一听官家的大笑,摒息半晌提心吊胆的李公公便松了口气,赔笑道:“官家这么高兴,这是什么大喜的事呀。” 若是官家神色不愉,他是绝对不敢多嘴。 但官家龙颜大悦,你不问话,你让官家向谁抒发喜悦? 那是必须要凑个趣的。 赵瑗拍案大笑道:“我大宋在两淮力拒金兵,在灵壁一场野战,斩敌四万余,尸填沟壑,血污沱江,又生擒了敌兵两万余,大捷!大捷啊!” 赵瑗欢喜的走来走去,李公公连忙就是一连串的马屁奉上。 赵瑗一句也没听见,满心都是欢喜、欢喜,还是欢喜。 “快,马上宣魏良臣、陈康伯、沈虚中等伴驾大臣来见。” 这几位伴驾大臣就在行宫里住着,李公公答应一声,忙不迭赶了出去。 赵瑗也顾不上沐浴,急忙叫人又把袍服取来给他穿上,急急赶去先向太后和皇后说了一声。 吴太后当年养大的孩子是赵璩,所以她和如今的官家赵瑗,关系并不是很亲近。 但赵璩和赵瑗手足情深,当今皇后又是个会来事的儿媳妇,这一路上侍候着太后去巴蜀进香,婆媳俩倒是越来越亲近。 娘儿俩正在后宫里聊天,赵瑗风风火火地赶来,把淮东大捷的消息对她们眉飞色舞地说了一番,便又兴冲冲地赶去会见大臣了。 皇后不太理解赵瑗所说的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可是吴太后很清楚。 吴太后是将门虎女,当初她入宫为妃时,正值金人搜山检海,官家赵构东奔西走,狼狈不堪。 那时候,还是十四五岁的小吴妃天天身披甲胄,肋下佩剑,朝夕侍立在赵构身旁充作贴身侍卫。 于军事,她自然是懂的。 一听说斩杀了金军四万有余,生擒了两万有余,吴太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皇后,方才官家说,指挥这场大战的,是咱们大宋的状元公杨沅?” “是啊母亲,怎么了?” 吴太后缓缓点头:“允文允武,怎就这般厉害,难不成,他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皇后动容道:“母亲,杨沅这一仗打的很好么?” 吴太后摇了摇头:“不是很好,是太好了。只此一战,便可称之为名将!” 皇后大喜:“那可好,官家春秋正盛,这杨沅也是个年轻的臣子,君臣相得,君贤臣明,这是国家的幸事。” 前边,魏良臣、陈康伯、沈虚中等伴驾大臣纷纷赶来,见了捷报,人人欢喜,齐向皇帝祝贺。 赵瑗红光满面,喜不自胜。 他自登基以来,连成几桩大事,俨然一派中兴之主的气象。 作为四海之主,他之追求还有什么,不就是名垂千古。 如今又传来这样的好消息,登基才一年有余的年轻天子,当真是心花怒放。 只是,在大臣们面前,他必须得沉稳庄重,喜怒不形于色。 于是,赵瑗收敛着情绪,平静地道:“监国将赏赐一事,要求由朕作主。 如今朕还在归程路上,而赏功不可怠慢,这杨沅乃灵壁大捷之首功,众卿以为,朕该如何赏他?” 当下,伴驾众大臣便群议起来。 伴驾的大臣都是和皇帝政治立场一致,主张对金强硬的。 而杨沅的大捷,就是为他们的立场奠定了最坚实的基础,他们也是不吝于对杨沅的封赏的。 这也正是赵瑗紧急召见伴驾众臣商议此事的缘故。 先与这些大臣达成一致意见,回到临安时如果有阻力也会小了许多。 杨沅立下了莫大的军功,但他又不是武将,那给他最好的赏赐就是从爵位上找补了。 宋朝的爵位分为十二等,从王、嗣王、郡王、国公、郡公、开国公、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侯……,然后是伯、子、男。 杨沅现在是开国侯,便有些人提议,晋封开国县公,但又有人认为年初刚刚封他为开国侯,一连两晋其爵,似乎有些不妥,不如等过了年再赐封,反正还有两个多月就过年了。 可是,又有人觉得如此大功,只升一级爵位会寒了功臣之心,建议赐爵为开国郡公。 虽说大宋的爵位不太值钱,不仅一代而除不能世袭,而且有了赐爵也只是多领一份俸禄,但众臣子还是比较谨慎的。 倒不是他们觉得以杨沅的功劳不配,而是觉得杨沅太年轻,升爵的频率也太频繁。 如果频繁加封,你让其他大臣们怎么想? 这是把杨沅架在火上烤了,他们其实也是出于对杨沅的爱护,不想杨沅有“木秀于林”的危险。 但,同为大臣,他们才会有这种考虑,身为天子,赵瑗的想法当然与他们不同,也不可能产生与他们一样的想法。 眼见众人只议爵位,而且非常谨慎,赵瑗听了半天不得结果,心中便不耐烦起来。 于是,赵瑗清咳一声,打断众人道:“杨沅才学出众,允文允武,只是放在台谏的位置上,不能发挥他全部的才能。朕以为,可以给他挪挪位置了,众卿以为呢?” 一听官家指明了方向,还没对杨沅的爵位议出个章程的大臣们马上又转了方向,开始议论让杨沅去哪个衙门做官。 赵瑗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 在赵瑗原本的打算中,是想培养杨沅做一个孤臣的。 都察院,就是杨沅的尽头。 赵瑗打算让杨沅在台谏系统一直做下去,最终取代朱倬,成为台谏首官。 台谏官的升迁与任免,是宰相都不能干预的,相当于独立于朝廷系统的检察系统,那将会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一口刀。 而杨沅之前所展现的能力与勇气,也和这个定位非常般配。 但,现在赵瑗不舍得了。 如果杨沅只有不畏权贵、嫉恶如仇、果敢刚毅的能力和品质,让他在都察院一直稳扎稳打,直到成为都御史,替他监摄百官,挺合适的。 现在看来,杨沅分明是宰相之才。 那么,就不能让杨沅在都察院一直干下去。 都察院是监摄百官的,天然的立场上和文武百官就有些对立。 杨沅在都察院干太久了,会为他自己树立很多政敌。 在宋朝历史上,很多谏官最后都当了宰相,比如王安石、范仲淹、韩琦、富弼、张方平、欧阳修、包拯等…… 但是这些人在台谏位置上,最多的也只干过一两年,然后就被调离了,相当于只是在台谏位置上镀了一层执法公正的金。 但凡朝廷有意培养为执政官的,就不会让他在台谏位置上干太久,久了得罪人太多。 杨沅又是个喜欢任事的,他在都察院才待了一年,整个吏部都被他干垮了,再让他干下去,他身上司法官的标签烙印就太深了,洗都洗不掉。 所以,赵瑗有意要把他调离。 这时候,就出现了诡异的一幕,众伴驾大臣虽然把杨沅夸得花团锦簇,但大家推举之时,大多回避了自己所在的衙门。 杨沅太出色,就会显得自己黯淡无光。 而且杨沅太会搞事情,他们和杨沅算是同一政治立场上的人,杨沅在外边搞事情,他们看的兴高采烈,也愿意为杨沅攘臂高呼,表示支持。 但是把杨沅安排到自己衙门的话……,他们还是有点介意的。 赵瑗听众大臣又议了个天马行空,便轻咳一声,再度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众卿以为,门下省谏议大夫一职,如何?” 沈虚中等人听了一呆,这才回过味儿来。 官家……这是要开始培养杨子岳走宰执之路了? …… 李道侍奉官家回到行宫,自己就在提供皇帝的行宫之外,临时寻了个住处。 这儿近,万一皇帝这边有什么事,他可以第一时间出现。 李道虽是个武将,可是真的是生了一颗七巧玲珑心,特会来事儿。 他的眼光还准,所以一路走来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官运亨通的很。 临安金牌快递、还有监国加封,这等急奏一到,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李道身为鄂州诸军都统制,当然知道西夏和金国在与大宋接壤的边线上发起的连番进攻。 他只道是朝廷出了什么大事,赶紧披挂起来,匆匆赶到行宫门前候命。 结果,他并没等来皇帝的传见,只听来一个淮东大捷、杨沅大捷的消息。 李道这才知道是朝廷报来大捷,放心地回到自己临时的住处。 他的四子李凤年为父亲解甲,李道忽然以手抚胸,神情痛苦,似乎气儿都喘不上来了。 李凤年大惊,急忙扶住李道:“父亲,你怎么了,可是哪儿不适?” 李道被他扶着,在椅上坐下,这才用力捶了捶胸口,痛心疾首道:“我生女儿,生晚了呀!” 李道恨恨地看着李凤年:“你和小五(李凤娘)颠倒一下,叫为父先把小五生下来该多好。 错失了一个乘龙快婿,为父的心好痛……” 第643章 底气 金国监军梁珫梁公公逃过了一劫,凄凄惶惶地跑到了徐州。 他在徐州城捱了两日,陆续汇合了都总管徒单守素、猛安唐括乌野,大将纳合斡鲁等人。 这时逃回来的散兵游通汇合起来,又凑了两万多人。 梁公公也不等了,吩咐徐州守将继续接纳陆续逃回来的散兵,他自带着这些残兵败将便仓惶地逃回中都去报丧。 一见完颜亮,梁珫便声泪俱下。 他痛斥耶律元宜好大喜功、不听劝阻,对他的劝谏之言置若罔闻,结果最后中了宋人奸计,害人害己,丧命沙场。 总之,他把一切责任全都推到了耶律元宜身上,是耶律元宜刚愎自用、独断专行,才导致的大败。 而他早就发现耶律元宜拟定的战略有问题,是再三劝谏过的。 徒单守素、唐括乌野、纳合翰鲁等大将们,素知完颜亮喜怒无常,性好杀人。 这时为了自保,也只好按照梁公公的说法,众口一辞地把锅推到耶律元宜身上。 完颜亮一听,灵壁一战损失竟如此之大,简直如五雷轰顶。 金军女真籍精锐,现在可是消耗一点少一点,根本没得补充啊。 怒不可遏的完颜亮气的浑身发抖。 此时,耶律元宜之子耶律王祥,就在大金禁军武卫军中任职。 完颜亮立即命令武卫军都指挥使杨棠,把耶律王祥拿下,就地斩首。 随后,完颜亮又命人去查抄耶律元宜的府邸,财产一律充入内库,元宜家男子十二岁以上者尽皆斩首,女眷与儿童发卖为奴。 灭了耶律元宜府,完颜亮怒火稍歇,想想眼下棘手的形势,立即传见枢密使完颜昂、尚书令张浩、太子少师讹里也等人紧急入宫来议事。 对于金国来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兵源的问题。 灵壁一战的损失太大了,而且损失的主要就是金国的“中央军”。 问题是现在辽东以北全部掌握在新建立的“新金帝国”手中,完颜亮想要补充兵员都困难。 那么,如何解决军队的问题? 完颜亮紧急召见心腹大臣们,苦苦思量了两日,方才整理出一个眉目来。 好在金国这边与宋国那边不同之处在于,金国这边的文武百官根本节制不了完颜亮。 完颜亮对于金国的军国大事,完全可以一言而决。 所以,完颜亮有所决定后,直接颁布诏命即可,雷厉风行的效就比之宋国可强了许多。 当即,完颜亮便下诏,废中书、门下两省,只保留尚书省,直隶于皇帝。 由尚书省和枢密院分掌政、军,但枢密院受尚书省节制。 精简机构的同时,金国皇帝对于军权的掌控更直接了。 随后,便是金国兵役制度的大改革,仿照宋国设中央直辖军、地方驻屯军、边防军和地方治安部队。 大肆征召签军与募军。 以女真人为主体的猛安谋克军全部转为中央直辖军,其中又划分为禁军和机动部队。 设殿前都检司统领禁军,禁军主要担负宫廷宿卫及京城防卫任务,机动军作为金国的战略预备队。 基本上,因为灵壁一战杀伤了太多的女真嫡系兵员,再加上以女真人为主体的辽东以北地区失去控制,金国只能仿照宋国军事制度进行更激进的改革,开始大量征募北地汉人,成为金国主力部队的一员。 …… 宋国这边,皇帝加快了返回临安的速度。 一路上,赵瑗还和伴驾众大臣们依据陆续传递过来的战报,评估对于有功众将领的封赏。 其实大部分将领的封赏是很好解决的。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武将,只要加官、进爵,赏赐宅院、田地,也就行了。 真正麻烦的只有杨沅。 他是文官,却又是灵壁一战的军功第一人,皇帝又起了怜才之心,不想让他在台谏的位置上一条道走到头,如何安置便叫人挠头了。 好在这位皇帝自己也是有主意的,此番带着的伴驾大臣也都是跟他一条心的。 如此一来,官家拿定了主意,杨沅的前程基本上也就确定下来了。 爵位上晋升为开国郡公。 官家给的理由很充足,开国县公一般只授予有政绩的文官,开国郡公才是有军功或政绩均可授予的爵位。 杨沅此番立的是军功。 而且一开始因为杨沅资历太浅,已经把都察院整个儿压低了一级,可是架不住人家杨沅立功且立大功的速度太快,也不好再压了。 至于官职,就调整为左谏议大夫,这是隶属门下省的重要官员。 汤思退是半条腿踏进了宰相的门槛,杨沅这是半条腿踏进了执政的门槛。 谏议大夫在大宋官场上相当于一个“混儿”,就像麻将牌里的“万能张”。 都察院还你要犯了罪、有了过错,他们才会出手。 但谏议大夫有权利对皇帝及各级官员提出建议,纠正错误。 也就是说,他原任的都察院佥都御史相当于一个检察官,主要还是侧重于司法方面。 但是谏议大夫不仅可以干预司法,他还有议政权。 内廷、外廷、皇帝、大臣,他谁都可以喷……监督。 赵瑗这边与伴驾众大臣议定了,就把结果先传回了朝廷。 现在赵瑗还真不怕朝臣们有太多的不满和非议。 他登基之初,金国这个叔皇帝就变成了兄皇帝,因为完颜亮比赵瑗大五岁。 以前的叔皇帝是差着辈儿的,金国皇帝哪怕才一岁,那也是叔父。 现在大家同辈,只能论年纪来称兄道弟,那就不存在屈辱的事儿。 高丽国重新奉大宋为宗主国。 新金帝国也与大宋建交,结兄弟之邦了。 如今大宋又打了这样一个大胜仗,这就是官家的底气,让他有勇气面对朝臣的压力。 更何况,汤思退和吏部等官员一屁股屎还没擦干净,是轻拿轻放还是重拳出击,全在皇帝一念之间,他还怕什么? 李道听了这些明发的消息时正在家里吃饭,一听对杨沅的人事安排,鸡贼的李道就知道,皇帝这是把杨沅当宰相培养了。 还不到三十岁的预备宰相啊! 李道禁不住又是一番捶胸顿足,连连哀叹:“悲夫,老夫本有机会做宰相岳父的,如今却还只是一个军头儿,噫吁嚱。” 李凤年听了父亲两句语气助词,赞道:“爹,你虽是个军头,却也是个喝了墨汁的军头儿。” 李道看看盘子里的墨鱼,严重怀疑他这个蠢儿子在讽刺他。 李道把筷子一摔,恨恨地道:“明年开春,朝廷又该选士了。 到时候,老夫要派人去京里守着,看谁得了状元,就抢回来做我女婿! 我还就不信了,我李家就不能出个喝墨水的人才!” …… 杨沅这段时间,主要负责阅兵事宜的安排,闲暇时间便多了些。 平日里回到家,逗逗孩子,陪陪夫人。 尤其是即将生产的阿里虎,较其他女子心思格外敏感了些,少不得要多陪伴一下。 杨沅大概也能察觉到阿里虎的想法,便和鹿溪提了一嘴。 鹿溪再去探望阿里虎时,便提到等她生了孩子后,就到自己身边做事。 有事做,就有自己的一份产业,尤其是跟在鹿溪夫人身边做事,那更是抱上了杨家大宅里最粗的大腿,阿里虎忐忑不安的心情,瞬间平息下来。 杨沅在府里雨露均沾,有时候还要来个“大水漫灌”,刘家绣楼里的夜行人时不时也要扮一扮,师师那儿也要常去探望。 这一日晚间,杨沅又到了李师师这边,二人逗弄了一番省儿。 待孩子被哄睡了,李师师便道:“如今前线事了,你也回来了,什么时候操办一下,给玉叶一个名份?” 刚刚又被母亲催婚,找了刘媒婆、王媒婆等四个媒婆登门介绍临安青年才俊,实在受逼不过,逃到师师这儿避难的肥玉叶恰听到这句话。 她原本要推门的手马上停了下来,悄悄贴上了耳朵。 她却不知,房中两人蛰龙功法都比她高深,她刚一到,李师师和杨沅就已知道了。 李师师这么问,本就是为了宽她的心。 杨沅明白师师这么问的用意,略一沉吟,便道:“等官家回京,授爵封官结束的吧。位子再高一些,我去肥家提亲也能多几分底气。” 李师师取笑道:“怎么,你现在底气不足么?” 杨沅狎笑道:“你说哪方面?某些方面,我的底气可是足的很。” 李师师听了,不免晕红了俏脸,恨恨地道:“那老道人不怀好意,人家上了他的恶当。 哪想到,有朝一日,竟教出你这么个冲师逆徒!” 这词儿还是闺榻之上杨沅与她说笑时提过的,李师师觉得十分贴切,顺嘴就说了出来。 杨沅笑道:“我怎么觉得,你说这话时有些乐在其中呢?” 说着,房中便传出些悉索的动静,已经是过来人的肥玉叶听了顿时嫩脸儿一热. 李师师求饶道:“不要动手动脚的,待我先把省儿送回房去。” 杨沅笑道:“先把省儿送回房去倒无妨,只是……没有玉叶帮你,你一个人行不行呀?” 肥玉叶听了,便悄悄退了几下,到了楼梯拐角处站下。 然后她便加重了脚步声,“咚咚咚”地走上楼来,老远便叫道:“干娘,人家来看省儿来啦!” 第644章 蓄势(为打开天窗说亮话盟主加更) 打铜巷,翠玉楼。 绯色的灯光,透出一扇扇窗子,弥漫着一种朦胧而迷离的氛围。 水芙的闺房里,汤思退昂然站在那里,由水芙服侍着穿袍束带,戴上头冠。 汤思退正了正自己的冠,方才在榻上与水芙极尽鱼水之欢的男人,瞬间便又成了严肃威仪的一位大官人。 “相公何日再来探望奴家呀?” 水芙脸上还泛着欢娱之后的一抹潮红,那娇媚的模样,仿佛一枚熟透了的桃儿。 汤思退在她粉颊上捏了一把,轻笑道:“十月十五,下元夜后吧。大事若成,汤某再来与爱卿欢好。若事不济……” 汤思退笑了笑,笑的有些冷。 他没有再说什么,举步向门外走去。 水芙水汪汪的眼神追随着他的背影,妩媚地一笑,便蛇腰袅娜地跟了上去。 水芙跟着汤思退,出了闺阁之外,方才站住身子。 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汤思退的小厮,一个是翠玉楼的“大茶壶”。 “奴奴不便送相公下楼呢,汤相公慢走。” 水芙柔媚地说着,向“大茶壶”递个眼色。 那大茶壶忙抢上一步,赔笑道:“相公的车轿一直候在角门外呢,相公您请这边走。” 说着,他便屁颠屁颠地头前带路。 汤思退对此早就轻车熟路了,领着小厮随在那“大茶壶”后面,就向三楼侧楼梯直接离开,他没走正门儿。 “十月十五,下元之夜……”水芙望着汤思退的背影喃喃地说了一句,她的神色也有些凝重起来。 她的大宋潜伏于旅,成或败,都要止于下元之夜了。 十九年前,她才五岁,她的生身父亲,铁鹞子的一员悍将,被宋将李世辅给杀了。 她家也因此败落,受尽了苦难。 十八年前,宋帝赵构,赐名给李世辅,从此变成了李显忠。 七年前,西夏皇帝赐了她一个新的名字,水芙,从此潜伏大宋。 多年的忍耐,这血海深仇能否得报,就看下元之夜的换日计划能否成功了。 水芙眸中闪过一抹厉色,翩然转身,步入房中,房门随之掩上。 汤思退出了侧门,小巷僻静,只有他的车轿停在那儿,车上挑着灯笼,却没有主人的字号。 轿帘儿放下,车轿缓缓驶离,“大茶壶”点头哈腰的,一脸谄媚。 直到汤思退的车轿走远,“大茶壶”才眯了眯眼睛,回首望向高楼。 楼上,水芙姑娘的闺阁中亮着灯,一道姣好的人影正款款地坐在梳妆台前。那 窈窕动人的剪影,就投在窗子上。 她正在梳妆。 夜里,良家女子都是卸妆休憩的时候, 而这欢场歌楼中的女子,却正是盛装迎客的时辰。 “大茶壶”的目光有着与他身份不相称的敏锐,但只是一刹,那精光便已敛去。 他把角门儿关上,落了闩,慢慢向楼中走去。 楼上,华灯溢彩,笙歌曼舞。 街上,没有主人名号的灯笼,随着车子轻轻的颠簸,轻轻地摇晃着。 坐在车上的汤思退微阖双目,状若老僧入定。 心神焦虑时,他就喜欢到青楼上,寻一可意的妙龄女郎,一夕缱绻,以舒心意。 事了之后,他的焦虑常会一泄而空,剩下的唯有疲惫,如此便能睡个好觉。 但今天感觉,效果似乎并不好。 他心里还是有一种压着一团火的感觉。 那火上压了厚厚的一层煤,一旦挑开,火苗子立即就能窜出来。 唯其压着,隔绝了空气,就只能隐忍着,慢慢地燃烧着,仿佛无法爆发的火山。 十月十五,下元节。 冬寒乍起,农事暂停,万具收藏。 百姓要庆贺丰年,要用丰饶的物产礼敬天神、祈请祖灵。 这是秋与冬的一个转折,寒与暖,旧与新,悲与喜,生与死,终与启…… 天子也要在这一天向祖灵献祭,赏赐宰执以下锦缎。 下元节也如上元节一般,要放灯观火,大放炮仗。 农夫的收成是庄稼,那天子的收成是什么? 这一天,正适合用来让天子向祖灵献祭,禀报他立下的赫赫武功。 这一天,儿孙要为死去的先人烧寒衣,也正适合天子为战死的英灵奉祭一杯水酒。 当杨沅把诸般立意阐述明白,晋王赵璩便果断决定,天子阅兵、放灯观火、大宴群臣、与民同乐之期,就定在下元节当日,十月十五。 而汤思退要把言甚变成赵谌,也就在这一天。 他必须选择一个声势浩大、文武百官与各方民众大聚集的时间,来完成“换日计划。” 完颜亮夺取帝位,只用了九个人,深夜入宫,刺王杀驾。 然后,软硬兼施,迫使禁军统领臣服。 接着,假传圣旨,引绝皇帝的死忠大臣进宫,在宫壁夹墙之间,一通砍杀。 反正始终是完颜家的人坐江山,其他大臣根本没有必要搭上身家性命,去为一个已死的天子伸张, 于是,大局已定。 但,宋国这边不成。 赵谌这个根正苗红,比赵构都还合理合法最为正统的皇太子,终究是离开大宋快三十年了。 他在大宋的根基,全靠以言甚身份回来以后,渐渐拉拢过来的一群人,远不及当初的完颜亮一般根基深厚。 如果前线战事金国大胜,两淮之地落入金人之手,金国大军陈兵于长江北岸向大宋施压,那么这“换日计划”就容易的多。 可现在的话,就得借助民意了。 当最正统最合法的大宋皇太子现身于此,为所有人知道的时候,就没有人敢对他公开的刀兵加颈。 他所做的一切,你甚至不能称其为弑君或反叛。 汤思退也是近几日才知道,那位榻上让他十分愉悦的水芙姑娘,居然是西夏国的一名间谍。 这一次,是金国的“血浮屠”和西夏的“飞鹞子”两国最强大的谍报组织,联手搞的一出政变。 这让汤思退心中稍安,或许……真能成功的吧? 虽然这样宽慰着自己,他还是焦虑不安,彻夜难眠。 但,他没有退路了。 让他就此归隐,做一个投闲山林之人,他不甘心。 当他犹犹豫豫地迈出第一步,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 江南美人与北地美人儿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情。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晋王赵璩新纳的两个美人儿就是北人。 其中一个叫任寒酥,寒酥是邯郸人。 罗敷是邯郸人,秦始皇的生母赵姬也是邯郸人。 燕赵美人儿,身材高挑、身段凹凸,体形健美,有着迥异于江南水乡女子的风情。 晋王新纳的另一个美人儿叫鲍扶光。 扶光出身于云中,也就是山西大同,那儿可是有名的“皇后之乡”。 历史上,出身云中而为皇后的数量,此地堪称第一。 不过这也正常,农牧交错之地多红颜,但也要当地相对稳定,有机会出世家大族,才能有机会与皇室联姻。 这两个条件都符合的也只有山西地带了。 两个美人儿不同于南方美人的纤巧轻盈,她们性情开朗爽直,尤其惹晋王喜欢,一时间自然就成了他的新宠。 只是,晋王纳选美人儿的频率实在是太快了,后宅已经快要安置不下了,而晋王又不舍得委屈了她们,压缩爱妾们的生活空间。 所以,他正在忙着跟左邻右舍打交道,想高价买下人家的宅院,从而扩充晋王府的面积。 这事儿一时间还没办成,因为有些人家哪怕你出高价,他也不愿卖了祖宅。 所以,扶光和寒酥两位姑娘就和李凤娘一样,暂时被安置在晋王府的客舍之中。 李凤娘的住处,与扶光姑娘的住处紧挨着。 “凤娘姐姐,我爹爹和娘亲就快回来了。” 赵宁儿哭丧着脸来找李凤娘。 从不曾尝过自由味道也就算了,可这些时日,她能出宫游玩,还能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快乐的不得了。 一想到爹娘回来,她可能又要回到那坐牢一般的日子,赵宁儿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所以,她就想求助于李凤娘,帮她想个主意。 “那我也没办法呀……” 一想到宁儿她爹娘是皇帝和皇后,李凤娘也觉得无奈:“我爹要是你爹就好了,我爹可宠我了,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爹爹又不是想换就能换的,那你说怎么办呐?” 李凤娘好胜,被她一求,不想显得自己很没本事。 她认真地想了想:“要我说,这事儿得去找杨家叔父。” 李凤娘对赵宁儿道:“叔父刚立了大功,我听王妃娘娘说,你爹现在可宝贝他呢,他替你求个情,你爹肯定答应。” 赵宁儿喜道:“凤娘姐姐说的有道理,那咱们去找他?” 李凤娘道:“他不是在城郊禁营校阅兵马呢么,你可以出城的呀?” “不呀,咱们去求我姑啊,我姑只要点头,姑夫肯定答应。” 两个小丫头嘀咕了一阵,就高高兴兴地从廊下跑开,准备去杨家缠磨鹿溪去了。 旁边一扇窗子半掩着,临窗坐了两个姑娘,都是身材高挑、明艳大方的类型,一看就有北方气质。 赵宁儿和李凤娘的一番对话,被她们听了个清清楚楚。 “大宋的皇帝要回京了……”寒酥幽幽一叹,神情有些复杂。 “这日子过的好快……”扶光的双拳慢慢地握紧了:“现在,我倒是有些怀念以前度日如年的日子了。” 她的唇角微翘,有一抹讥诮自嘲的意味,只是寒酥并没有扭头看她。 寒酥道:“是啊,那种日子虽然难过,却叫人觉得,这一辈子好长……” 寒酥目光闪动着,她没有勇气去看扶光,却语含试探地问道:“你觉得,是那样长的日子好,还是现在这样短的日子好?” 扶光幽幽一叹:“长或短,能由得我们自己作主么?” 寒酥没有试探出什么来,沉默半晌,便也只是幽幽一叹:“是啊,我们……身不由己,如何做得了主?” 第645章 下元 十月十三日,皇帝御驾回京了。 满朝文武出城相迎,皇帝直接走的丽正门,没有穿过整个临安城。 否则全城迎驾,声势浩大。 而后天就是下元节,皇帝要观灯赏火、与民同乐,实在没必要如此频繁地扰民。 因此,赵瑗还京之事一切从简。 当日回到宫中,赵瑗只留下皇弟赵璩一同去见吴太后。 吴太后先去拜见了太皇太后韦氏,然后又与太皇太后一起接见了晋王。 看到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吴太后格外亲切。 娘儿俩手拉着手亲切叙话一阵,皇帝与皇后陪在旁边,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 赵宁儿早就来了,藏在一根大柱帷幔后面,探头探脑的不想出来。 鹿溪姑姑已经答应替她说话了,不过能否说服父皇母后,赵宁儿心里也没谱儿。 因此见了爹爹和娘亲,想到以前整日被他们看管甚严的样子,心里就有些害怕。 “谁躲在那里?” 皇后忽然发现一双鹿皮小靴从一根蟠龙柱旁的帷幔下边露出来。 一瞧那双小脚丫,皇后便已知道是谁了,故意问了一句。 赵宁儿听了,赶紧把脚往回缩了缩。 皇后冷哼一声,板着脸道:“宁儿,娘亲离开这么久,你也不想的么?” “没有啦,人家……人家也有想念母亲的。” 赵宁儿一听就急了,赶紧扒拉开帷幔,向母亲辩解。 “你这孩子,娘亲这些日子不在……” 皇后说到一半,突然整个人惊在那儿,仿佛失语了一般,惊讶地瞪着女儿。 赵瑗正笑眯眯地听兄弟与母亲说话,听见皇后与女儿说话,便扭过头来。 一瞧自己的宝贝女儿,赵瑗顿时也大吃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 “宁儿!你怎么……” 赵瑗快步走过去,在女儿面前蹲下,上下看她几眼,双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这一握她手臂,原本瘦得跟柴禾棒儿似的胳膊,居然有肉了。 赵瑗欢喜的浑身发抖:“宁儿,怎么……怎么身子强壮了许多?” 皇后这时也快步赶过来,她也是因为女儿气色的巨大变化才惊住的。 她宝贝似的拉过女儿上看下看,忽然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哽咽道:“我的儿,你这身子……你这身子怎么就大好了呀……” 一句话说完,皇后泪如雨下。 赵璩得意洋洋地走过来,道:“皇兄,皇嫂,你们看宁儿有几分像从前?” 吴太后也快步走过来,一瞧赵宁儿红扑扑的脸颊儿,两颊居然有了点可爱的婴儿肥的模样,这一喜也是非同小可。 她一巴掌就烀在了自己养子赵璩的后脑勺儿上,嗔怪道:“少卖关子,你快说,宁儿身子怎就大好啦。” 赵璩把他们离开临安之后,原本就独困宫中,寂寞无聊的赵宁儿央求他想出宫游玩,他准了宁儿去杨沅府上散心,被杨沅领去,请了一位药师为她调治身体的事说了一遍。 赵宁儿赶紧道:“那位药师说啦,宁儿以前长困宫中,饮食……也不能吃自己爱吃的。看着养的精细,实则就似暖窖里的花朵,受不得一些风寒。 他说,嗯……他说,宁儿要经常出宫走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才能长得壮壮的。” 赵宁儿还是生平头一回撒谎,这还是跟阿蛮、青棠、阿它和李凤娘几个小姑娘时常厮混学来的本领。 头一回用在自己爹娘身上,她也心虚的很。 可是,赵瑗夫妻为了这个宝贝女儿,已经想尽了所有办法,却根本没有效果。 这个女儿精心照顾,却是越养越是娇弱。 两夫妻早就做好了这孩子会早夭的心理准备,如今女儿突然就变成了一个朝气蓬勃的漂亮小姑娘,你要说只是针炙和推拿的效果? 以前宫中御医也不是没用过这样的法子。 所以,他们宁可相信宁儿说的话是真的。 赵瑗忙不迭道:“好好好,只要女儿你就这样好好的,你要怎样便怎样,爹爹和娘亲再也不约束你了。” 赵宁儿大喜,凤娘姐姐教的法子果然管用。 心病既去,赵宁儿也就与爹娘亲热起来。 皇后道:“宁儿是去杨侯府上才遇到那位神医的。官家,这杨沅还真是咱们赵家的福将。” 赵瑗感慨道:“是啊,初识杨沅时,我实未想到他竟如此出色。” 赵璩显摆道:“大哥,是我慧眼识英雄,才把他引荐给大哥认识的好吧?” 赵瑗大笑:“是是是,吾弟天生慧眼。” 既然说到杨沅了,两兄弟便去一边,顺道说起这段时间朝廷上发生的事情。 重点就是关于吏部和参政汤思退的一些问题。 一瞧两兄弟聊起国事,太后太后韦氏便向其他几人递个眼色,四代赵家女子便悄悄走开,自去御花园里游玩说话去了。 …… 赵瑗十三日回到临安,虽然是长途跋涉,但天子哪有什么休沐可言。 由于十五日要举行盛大阅兵、献俘、祭礼、观灯、宫宴等一系盛大活动,因此大朝会提前了一天,于十四日举行。 吏部的事是必然要追究的,包括汤思退的问题,但是眼下国家大庆的事情要放在前面,不宜在此时做些大煞风景的事。 百官也都知道,今日只是天子还朝和百官见见面,今儿不适合商量国事,尤其是扫兴的事情。 因此,也无人不识进退地就此上书言事。 君臣快快乐乐度过了一个祥和的早朝,百官便各忙各的去了。 杨沅也是出了皇宫便乘上快马,直奔西郊而去。 明日阅兵礼,今日还要就诸般细节演练一番,以免明日当众出丑。 枢密院这边,杨存中也汇合了殿帅赵密,紧急做着统筹安排。 每日朝廷盛大活动时,皇帝的御驾安全都是由皇城司和枢密院负责的。 皇城司亲从官们,负责充当皇帝的贴身侍卫。 而皇帝要经过的地方,要去的地方,则由枢密院调遣兵马负责卫戍。 禁军之前抽调走了五万精兵去淮东,现在为了确保两淮地区在屯驻兵员补齐之前的安全,又抽调了三万禁军去两淮驻防。 而回来的八千伤兵是要参加阅兵的,其余参与阅兵的人马也由三衙抽调…… 如此一来,负责京城卫戍安全的人马就略显不足了。 不过,禁军已经补允了两万新兵进来。 这两万人不是新招募的良家子,而是从厢军中筛选出来的。 大宋禁军的兵员,本就有各地招募和从厢兵、乡兵中选拔这几条渠道。 但是招募的符合条件的良家子,由于不曾入伍从军,是需要一个训练过程的。 可现在朝廷用人之际,那就只能从厢兵和乡兵中直接选拔了,而且适当放宽了对于身高的要求。 这些从厢兵和乡兵中选拔出来的禁军,原本就是军人,可以直接派上用场。 但,厢军作为各州府的镇兵,名义上虽然归侍卫亲军马军司和侍卫亲军步军司节制,实际上地方州府和兵部对它的管辖更多,对厢军的影响力远高于三衙。 而兵部侍郎张舒宁,此刻正在两淮前线,手中掌握着数万精锐禁军和两淮州府的近十万屯驻军。 李显忠回京来参加盛大阅兵仪式和皇帝的嘉奖大典了。 所以,张侍郎此时也就成了独掌两淮十余万大军的最高统帅。 十月十五日,下元节。 于百姓们而言,这个节只是晚上满城花灯,爆竹声声的那一时段。 白天于百姓们而言,与往昔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但朝廷上此时早就开始了种种仪式流程。 太史局(司天监)选定了吉辰吉时,天子率满朝文武拜谒太庙,祭祀祖先,宣读并焚化奏表。 打铜巷,翠玉楼上,此时却正是欢歌曼舞了一宿,最是安静太平的时候。 姑娘们都在睡觉,像一只只慵懒的猫儿,夜晚才是她们最光彩夺目的时候。 但,昨夜水芙姑娘身体不适,没有见什么客人。 她是红倌人,想歇息一天也就歇了,倒也没人敢难为她。 而此时据说因为身体不适休息了一晚的水芙,正坐在梳妆镜前,仔细地修饰着她的眉眼。 她不是要修饰的更加妩媚,相反,随着她一点点的修饰,她那妩媚动人的脸庞,正在慢慢变成一副有些清秀的男人模样。 旁边椅上,放着一套禁军的军服、军帽和佩刀,还有一面禁军的腰牌。 水芙在临安这许多年,她的恩客非富即贵,其中就有一位“主管殿前司公事”何文定。 这次禁军从厢军中大规模选拔抽调兵员入禁军,并且降低了身体条件。 水芙趁机向何文定给她的“远房表弟”讨要了一个名额。 成为禁军,那军饷待遇要比厢军高了一倍。 所以尽管有着大批名额,竞争还是很激烈的。 可是为了讨美人儿欢心,给她争取一个成为禁军的名额,何公事还是办得到的。 这名厢军是真实存在的,但今天将在皇帝观灯的宗阳宫前值戍的那个人,却会是冒名顶替的水芙。 他们这支在城楼下站岗的禁军,都是刚从各支厢军队伍中选拔抽调出来的人,彼此间本就不熟悉,再加上水芙的一双妙手,足以瞒过他人耳目。 今日,她要颠覆这大宋江山,还要亲手为她的父亲报仇,杀了她的大仇人,李显忠! 第646章 赏功 皇帝祭庙告祖的典礼是非常隆重的。 一整套祭祀礼仪,在礼部的制定下桩桩件件的,皇帝与百官天没亮就起床,直至日上三竿,才得以进行到祭告祖先这一环节。 皇帝跪在最前面,拿着翰林学士代拟的祭表慷慨陈辞:“自古帝王,继天立极,出震承乾,莫不道洽寰区,仁周遐迩。朕钦承丕绪,抚驭兆民……” 杨沅跪于班中,认真听了几句,就下意识地把耳朵关上了。 这种文章,字斟句酌的,又偏又古。 你拿在手里看时,都得一句一句地仔细思量才能明白它的意思,光靠耳朵这么听着,只能是一知半解,懒得浪费耳力了。 “俯鉴精诚,尚其歆格!” 最后八个字,赵瑗念得铿锵有力,显然这枯燥乏味的文章终于念完了,官家自己也很振奋。 接着,焚表,上香,献五牲,隆重大祭。 待仪程走完,文武百官再侍御驾返回皇宫。 宫廷宴会和对淮东大捷的嘉奖礼,将在此过程中完成。 之后,就是下午的阅兵和晚上的观灯了。 百官到了皇城,皇帝自去更换冠服。 百官暂在待漏院歇息,等候内侍引入宫中就位。 这时,匆匆从淮西赶回朝廷接受嘉奖的邵宏渊才有机会找到杨沅身边。 百官一大早就起来到皇宫集合,再一起步行去太庙,完成整个祭祀典礼,再步行一起回皇宫,这整个过程非常的漫长。 一些大臣早上就没来得及吃饭,还有些大臣有消渴症的,那就更是随身带了点心食物,以防万一。 而且待漏院里也备的有茶点,大家可以趁机垫吧垫吧。 乔贞身上揣了一包柿饼儿,分了杨沅一枚。 整只柿饼儿都裹了柿霜,柿果软糯香甜,乃是上品的富平柿饼。 如今富平在金国控制之下,富平柿饼在临安可是稀罕物儿。 杨沅拈着柿饼,一边吃着,一边与人谈笑。 说是谈笑,也不过就是都察院的官、临安府的官和已经到吏部就任的卢承泽、萧毅然等寥寥数人了。 与杨沅有怨隙者不会往他跟前凑,因为他锋芒太露,其他官员也有些避嫌。 杨沅吃完了柿饼,拿着柿蒂正左顾右盼寻找渣斗儿,旁边就伸过一只手来,掌心朝上。 一个声音道:“侯爷请放这里。” 杨沅只道是待漏院的小吏,下意识地松了手,一抬头,赫然看见一位身着黑色山文甲,身材魁伟的武将。 杨沅顿时一呆。 邵宏渊握住柿蒂,向杨沅颔首一笑:“渣斗在那边呢,侯爷您聊着。” 邵宏渊转身走去,到了渣斗边把柿饼的蒂子往里一扔,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擦了擦手,便从容走开了。 待漏院里人多眼杂,说多了说深了都不合适。 邵宏渊就只适时上前,帮杨沅丢了一件垃圾,仅此而已。 …… 水芙把自己的脸,修成了一张五官清秀俊逸的男人的脸,对镜顾盼一番,向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 “好美的女人呢……” 水芙伸出纤纤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镜面:“平日里,那么多的男人说怜你爱你,可你若今日死了,也不知还有几人会记得你,会为你伤心。” 轻轻一笑,水芙便直起腰来,将一件青衫穿在了身上。 她又将那一身戎装打成一个包裹提在手上,便轻轻打开门,往长廊左右看了看。 上午这个时辰,正是翠玉楼里的人睡的正香的时候,四下里一片寂静。 水芙轻轻走出房门,将房门掩紧,然后走到长廊尽头,从平时只有传菜小厮才会上下的侧楼梯,脚步轻盈地走了下去。 片刻之后,仆佣房的门便开了,那夜替她送汤思退离开的“大茶壶”,闪身从里边出来,如同一只狸猫儿般追到侧厢楼梯处。 他探头向下看了一眼,就见扮作男人的水芙已经走到一二楼之间的拐角处。 “大茶壶”立即缩回了身子,沿着楼梯悄无声息地走了下去。 水芙趁着楼里楼外一片寂静,快步从角门儿出去,又回首望了一眼。 那斗拱飞檐,画梁雕栋。 她像一只任人亵玩的金丝雀,在这儿生活了数年时光。 今日,金丝雀离开了这精美的笼儿,变成了一只鹞子。 无论生死,她都再不会回来了。 …… 扶光早上只吃了小半碗碧粳米粥。 她吃不下。 今日大宋皇帝祭庙敬祖,大宴百官,大奖功臣…… 今天,也是大宋改天换日的关键一刻。 真的要按“血浮屠”的要求去做吗? 她不是女真人,寒酥才是。 她也不是血浮屠,寒酥也不是。 “血浮屠”是金国皇帝的耳朵和眼睛,也是金国皇帝手中的一口宝刀,从上到下,所有成员,没有女人。 她和寒酥是为了今日计划,由第一浮屠汤道生亲自挑选出来的美女。 她的父亲只是一个金国小吏,因为她容色出众,本来是即将入宫的秀女中的一员。 汤道生从这批秀女中挑选了她和寒酥出来,把本该进宫的她们,派到了大宋。 金人用她全家人的生命抵作要她听命行事的本钱,想方设法把她送进了晋王府。 晋王是她长到十七岁,唯一的男人。 晋王是个很是怜香惜玉的男人,她亲眼见过,那叫菡萏、苑玥、芷萍等等的一众王爷侍妾,不但敢对王爷开玩笑,还会做些捉弄晋王的小游戏,可晋王也不恼。 晋王府的生活很优渥,临安城的富饶与美丽,也是她从没有见过的。 她曾陪着晋王去过临安夜市、勾栏瓦子,她头一回知道,世上还有在夜里比白天还要繁华热闹的地方。 杀了晋王,伪造成晋王畏罪自杀的模样,但是结果呢? 她真的还有机会活着离开? 她真的还有机会得到金国皇帝的封赏? 她不相信,根本不信。 可是,如果不遵从“血浮屠”的命令,她的家人就将性命不保。 那是养育她长大的亲人,她同样不舍得因为自己而置他们于死地。 但她还这么年轻,她也真的不想死啊。 她一直犹豫着,挣扎着,苦恼着,纠结着…… 可是,时间不等人,再不做出决定,什么都来不及了。 到那时除了按照血浮屠的要求去做,她便再也没了退路。 “扶光,先委屈你一段时间。等爷把左邻右舍的宅院买下来,扩建了王府,便给你单独置一座院子,拨些丫鬟下人给你听用。” “扶光,你和寒酥算是半个同乡了,要不就让她的院子与你挨着,闲时寂寞了,你找她聊天说话也方便。” “扶光,其实本王这些爱妾人都很好的,也就王妃被我那书呆子岳父教的呆板了些,你平时不往她面前去凑也就是了。” 回想着晋王赵璩对她私语过的一些温柔的话,扶光的目光渐渐稳定下来。 她取过一枚玳瑁簪,藏进了袖筒,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房门。 她决定了,为了她的幸福未来,同时也能保全她的家人,她必须要去做一件事。 她的未来能否把握在自己手中,全看此举了! …… 赏,放在饮宴当中并不违和。 皇帝经常在各种庆祝场合赏赐大臣们东西,这也是自古以来的风气。 唐明皇曾经铸造过一批金子做的“开元通宝”,他在宫门楼上饮宴时,就抓了大把的“金开元”抛下楼去,任由宫人抢拾。 如果是与民同乐的日子,那百姓们也有机会抢到“金开元”,这可是白来的一份财富。 相比起来,宋朝皇帝倒是更加内敛一些,他赐的财物不会那么贵重,象征意义大于财富本身的价值。 而且他也不会坐在城门楼上,信手往城下抛洒金银,让宫人和百姓你争我抢。 不然,就算他干的出这种事,也要被百官喷个满脸唾沫星子了。 今日他赏赐宰执以下文武百官的是锦缎,价值虽然不菲,倒也算是妥当。 当然啦,丝绢制成的簪花也是必不可少的,这是大宋官场的保留节目。 所以,满朝文武的官帽旁,都簪了一朵漂亮的绢花。 而封赐就甚为隆重,尤其是有朝廷正式颁发的任命、册印等物,那就不方便在酒席宴前进行了。 这是国家大典,很隆重庄严的事情。 但,这并不妨碍皇帝在这样喜庆祥和的场合去宣布这些事情,具体的仪式可以回头再补。 所以,此番淮东大捷涉及到了功臣,全都在席间得到了嘉奖与封赏。 负责调度的、后勤的、前线征战的…… 所有的有功人员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杨沅、邵宏渊和李显忠。 没错,邵宏渊此番功劳,还在李显忠之上。 因为此番主持两淮大战的敌方主帅耶律元宜的那颗人头,就在他的手上。 其实真要认真算起来,李显忠此番是有过无功的。 他那“中心开花”的战术,虽然没有错估敌方的实力和作战目的,却错估了己方的人心。 最后如果不是杨沅以身入局,用自己“两淮监军”的身份迫使各路兵马来救,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杨沅的战表中压根没提这种危险处境的出现。 杨沅坚持声称,自始至终,就是为了执行李显忠的“中心开花”战术,而且这一战术获得了成功。 如此一来,杨沅的功劳便被分薄了。 其实上面的人也知道真相,但这时李显忠有功无过,也更符合朝廷的利益。 所以,朝廷心照不宣的,把李显忠列为了继杨沅、邵宏渊之后的,此役第三大功臣。 邵宏渊在待漏院时替杨沅手接柿蒂,姿态已经放的很明白了。 而李显忠呢? 他对杨沅没有任何表示,无论是言语上还是行为上。 大恩不言谢! 杨沅对他的这份恩,根本不是这些举动所能偿还的。 不过,他自己把这如山之重的恩情记在心上,却对谁也不说,他也不怕杨沅会因此误认为他薄凉寡性,这种做法,嗯……就很武将。 官家赵瑗宣布了对杨沅的封赏决定:封爵开国郡公,从侯爷变成了公爷。 调离都察院,任门下省左谏议大夫。 大家都是官场中人,太熟悉官场中事了,这么安排,一听就是把他当宰相培养了。 皇帝尚年轻,这么年轻就得到皇帝信任的大臣,只要君臣相得,前程便是无可估量。 这样的大臣,本来是有两个的。 一个是汤思退,一个是杨沅。 如果这两人俱得官家宠信,便是大宋官场上最闪亮的双子星。 只是,杨沅正辉惶时,汤思退却已黯淡无光了。 在官家宣布这一决定时,不少官员便悄悄去看汤思退,但汤思退神情平静,毫无异状。 这份心性,倒是让文武百官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如此心性城府,可惜了,如果不是走错了一步,他就是大宋不久之后的首相啊! 而在官家宣布对杨沅的封赏时,鹅王赵璩就端正了坐姿,瞪圆了眼睛。 他深吸一口长气,蓄势待发,准备喷人了! 第647章 一台戏(为JJM盟主加更) 鹅王蓄势待发,准备化身村中恶霸,往死里叼人了,结果百官的反应令他大感惊奇。 对于官家的任命,文武百官没有一个跳出来反对。 没有人觉得杨沅晋升太快,也没有人觉得他资历太浅,应该再多打熬打熬。 所有的文武大员都齐齐高呼“官家圣明!” 鹅王看的有点懵逼,这什么情况? 百官则很开心,走吧,走吧,你可快点走吧,赶紧离开都察院吧。 这么能搞事情的风宪官,大家都很讨厌你造吗? 之前我们也想赶他走来着,我们都把肥的流油的泉州知府给他腾出来了,可他就是赖着不走哇。 还得是官家,明君啊! 赵瑗本也担心有人反对,以他现在的威望,当然是有底气面对的。 但是在这么盛大的场合上,真要跑出一个哭唧唧死谏的,那也挺讨厌的不是。 结果,居然是这样一种下合民意的场面,赵瑗也很高兴。 杨卿,他真是众望所归啊。 杨沅拜领了旨意,刚刚退下来,便有许多官员涌过来向他敬酒、祝贺。 包括但不限于平时跟他没啥来往甚至相处不大愉快的刑部、户部、大理寺…… 大家对于杨沅的升迁,打心眼儿里替他高兴。 感受到众官员的拳拳赤诚之意,杨沅都为之感动了。 不过,他可不敢多喝,他还得和李显忠、邵宏渊两位将军一起,主持阅兵礼和献俘礼呢。 杨沅谦逊一番,向众官员道明自己还有要务在身,不敢多饮。 最后,他只是捧一杯酒,向所有来贺的官员团团一敬,然后一饮而尽。 随即,他便和李显忠、邵宏渊一起上前向官家请辞,以便赶去军中整顿,只待这边文武百官饮宴结束,皇帝赴宗阳宫阅兵。 这等大事,官家自然不会挽留,三人便联袂匆匆离去。 …… 扶光到了寒酥的房间,就见寒酥托着香腮,正若有所思地坐着。 桌上摆了一壶酒,四样精致的小菜。 寒酥轻轻颦着秀气的眉毛,咬着薄薄的下唇,满面的忧思。 忽见扶光进来,寒酥惊得一颤,一下子跳了起来。 “扶光?” 扶光看看桌上,蛾眉一挑:“寒酥,这么有兴致呀?” “啊,不是,我还没动筷呢,本就想着邀你过来共饮的,快坐吧。” 寒酥连忙让坐,扶光在她对面坐下,轻笑道:“怎么?紧张?” 寒酥见她坐下,也坐了下来,嗔怪地白了她一眼,道:“你我都是好人家的女儿,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难道你就不慌?” 扶光听了,不禁幽幽一叹。 寒酥替她斟一杯酒,自己也满了一杯,执杯在手,幽幽的眼眸儿有些迷离:“扶光啊,今日这事若成了,还好。若不成,你我……” 她不想再说下去了,轻轻举起杯来,对扶光道:“你我原不相识,因此一事,共担大事,从此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想来……也是前世结下的缘份。我敬你一杯。” 扶光听了不禁动容,也举起杯来,与寒酥轻轻一碰,两人一饮而尽。 北地便是女子也能酌饮几杯,但今天的酒似乎是因为心情的原因,格外的辛辣。 扶光掩口轻咳了几声,眼尾带着一抹淡淡的嫣红,对寒酥道:“你十八,我十七,咱们俩加起来,也才不过三十五岁,我们本该还有大把的岁月好活,我不甘心,真是好不甘心……” 寒酥幽幽地道:“我又何尝不是?爹娘疼我,不舍得我早嫁,不然,我早已嫁作人妇,也就不会有此一劫。我爹娘为此,不知有多懊悔。” “我也一样。” 扶光眸波盈盈,仿佛清浅的池水潋滟:“所以,对不住了……” 扶光突然自袖中拔出玳瑁打磨而成的锋利的簪子,向着寒酥的咽喉狠狠刺去。 只是,她虽决心已定,却还是因为紧张而手指发抖。 寒酥惊讶之下,下意识地后仰了一下,避过了咽喉要害,扶光的一簪,登时刺入了她的胸口。 “啊~” 寒酥一声疼呼,仰面摔倒在地。 扶光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纵身扑上去,举簪就要再刺。 寒酥急忙双手握住她的手腕,两个人就在房中厮打起来。 “扶光,你做什么?” “我要杀了你,再去向王爷自告。” 扶光奋力地把锋利的簪子往下压,娇喘吁吁:“我想过了,大家一起死,不如你去死。 王爷那么好的人,只要我坦诚相告,他一定会护我周全。 到时候,只要对外声称你我行刺失败,已被宋人斩首。我的家人也就不会受我牵累。” 寒酥听了一呆,失声道:“什么?你想向大王自告?” 她这一惊,手上便失了力道,被扶光“噗”地一簪,又在胸上扎了一记。 扶光还要再扎,被寒酥紧紧握住手腕。 寒酥急道:“你……你有此打算,怎不早说……” 扶光冷笑:“早说什么,事关我全家生死,谁知道王府里还有没有耳目,我敢说么?我……” 扶光忽然腹中一阵绞痛,手中的簪子险些都没有握紧。 寒酥的神气变得非常古怪:“我……我也是如你一般想的。我这几日,不断试你心意,却未听你抱怨过什么,怕你不肯答应。所以……我……我在酒里……下了毒……” 扶光举着簪子,双眼一下子张的老大。 寒酥躺在地上,双手握紧她的手腕,簪尖对着自己胸口,胸前鲜血汩汩,已经湿了一片。 两位姑娘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脸错愕地四目相对着。 …… “官家恩旨,特赐宫中驰马~” 两名小太监骑着太平马,在前方引路,一路骑行,一路高声宣旨。 后边,杨沅在前,李显忠和邵宏渊落后他半个马身,一左一右,随在两名小太监后面,一路驰出了皇宫。 过六部桥,再往前去不远,便是宗阳宫所在的坊。 这宗阳宫,其实就是秦桧的赐第。 秦桧谋反被杀,查抄了家产,赐第也收归了朝廷。 朝廷稍加改建,成了一座有道家风韵的宫苑,命名为“宗阳宫”。 而在本来历史上,长寿的赵构做了太上皇之后,以这处赐第扩建翻修了一下,成了他养老的德寿宫。 而在宋室末年,德寿宫又改成了一座宫观,取的名字正是“宗阳宫”。 不过,说是道观,其实皇室很多重要活动都是在这里搞的。 原因就是,皇宫建的那个位置,实在是不当不正,宫前也没有宏大的广场,举办个什么仪式根本没有空间。 而这处宅第的所在,就在御街边上,府外御道充作广场的话,倒比皇宫午门前还能容纳更多的人马。 阅兵和献俘,如果去皇宫门前,根本周转不开。 可是在这儿就没问题,官兵列队,从崇新门进来,绕着宗阳宫所在的坊上御街,然后再从该坊的另一面新开门出去,那就流畅的很。 杨沅和李显忠、邵宏渊出了皇宫,带上他们各自四名卫兵,一行十余骑上了御街。 由于今日阅兵,巡阅路段已被戒严,观礼百姓都在划好的分隔线外。 线上,都是禁军官兵持枪肃立着。 宗阳宫前,卫戍的士兵刚刚到位。 水芙在她被指定的位置按刀站定,目光四下一扫,暗暗冷笑。 她当初因为“假会子案”受了牵连,坐了几天大牢。 之后虽因证据不足,又把她放了,而且水芙暗中观察,似乎大宋真的对她并未起疑,也未再继续对她进行盯梢调查,但她本就是一个真正的奸细,岂敢大意了。 所以,水芙行事还是一直非常小心。 今天乔装改扮一番,悄然离开了翠玉楼,她果然发现有人盯她的梢。 见机不妙,水芙马上加快了步伐,先去了中瓦子。 借着中瓦子人流稠密、店铺众多,水芙伺机摆脱了追蹑者,然后换好衣服,赶去禁军集结处。 那支准备到宗阳宫前执行警戒任务的禁军队伍正在进行最后的准备。 一旦阅兵开始,整个过程他们都不能擅离职守。 所以整装出发之前,该方便的赶紧方便,免得关键时刻人有三急,那就麻烦了。 水芙就是利用这个方便的时间,把她的“远房表弟”弄死在了五谷轮回之地,然后取而代之,加入了队伍。 她事先已经了解清楚,她所在的这一路人马,采用了以老带新的模式,有禁军老兵,也有从厢军中抽调选拔出来的新兵。 将官们还认不齐自己的兵,而将官只要不挑她的毛病,站在她左右的士兵即便发现从没见过她,也只会当作是将官的调整,谁也不会多嘴。 果然,腰牌、军服全无假处,她顺利地混了进来。 十余骑快马,从宗阳宫前驰过。 一名禁军将校登时与有荣耀:“看,那就是杨监军,咱们武人里考出来的文状元!我在御龙直时,就是杨状元的兵!” “后边那位,那位就是李显忠李大将军,快看!” 水芙闪目望去,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眸光冷若利箭。 禁军警戒线外,已有为了抢个好位置提前赶来占位的百姓们,人头攒头。 “大茶壶”早已换了衣裳,就挤在人群里面。 水芙还在牢里关着,但已确定会被释放的时候,他就提前进了翠玉楼。 从同舟会的一名秘探,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光荣的“大茶壶”。 监视了这么久,如今终于有结果了。 跟踪水芙的时候,早已扮做男人的水芙在中瓦子一阵穿梭闪避。 他不确定水芙是本能的警惕还是发现了什么,不过他也马上按照宋老爷子所传授的盯梢手段,立即开始了反盯梢的应对。 如今,一直盯到了这里,他才发现,水芙不是想伺机离开临安。 可是,她冒充一名禁军小校,站到这儿做什么? 要知道,虽然她是戍守在宗阳宫下,可是等官家站到宗阳宫上,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未必就比天涯近多少。 她能干什么? 虽然猜度不透,但水芙这样一个名妓,居然扮作一个禁军士卒出现在这儿,显然必有重大图谋。 而且她既已站在这里,也就不可能再随意走动离开了。 于是,“大茶壶”又紧紧盯了一眼她所在的位置,便悄然离去,急急向上禀报去了。 第648章 五朵花 水芙按着腰刀,笔直地肃立在宗阳宫下。 她的身材极其高挑,她的父亲身材就很高,但她的母亲很娇小。 她的父母很恩爱,他父亲是铁鹞子的一名中级军官,所以她的家在西夏也算是家境很优渥的人家。 这一切,直到因为一个叫李世辅的人而改变。 当时,还未改名李显忠的李世辅先诈降于金国,再计擒金军元帅完颜撒里喝,准备挟其为人质返回大宋,但途中被追及。 李世辅一场苦战,率心腹二十六人,斜刺里逃奔了西夏,方才得以保全性命。 他这二十六名心腹中,就有现在的陆天明。 当时,西夏小皇帝李仁孝刚刚登基不久,为了从国相任得敬手中逐步争回权力,对李世辅这个绝不可能和任得敬有关系的大将十分器重,委任他为延安招抚使。 但,李世辅一心归宋,任得敬得到消息,便指称李世辅谋反,逼李仁孝出兵平叛。 当时李仁孝完全没能力与任得敬抗衡,只好下旨缉拿李世辅。 结果,李世辅虽然是仓促应战,却也以少胜多,先是利用地形大败了西夏王牌“铁鹞子”,继而全军出动,击杀了近万西夏兵。 随后,李世辅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地张榜招兵。 当地本多汉人,所以李世辅很快就又募兵过万了。 然后李世辅就率领这支新募之军,杀去了金国人的地盘。 金人没想到西夏这个小老弟竟会对它动手,被李世辅一举攻克了鄜州城。 李世辅进了鄜州城,将杀死他全家两百多口人的仇人全部捕杀,这才率军南下,投奔宋国的四川宣抚使吴玠。 之后,他得到了大宋皇帝赐名,就是如今的李显忠。 而水芙的父亲,就是当时那支铁鹞子的统兵大将。 他被李显忠先一槌打折了马腿,又一槌敲瘪了头盔,脑浆迸裂而死。 从此,水芙的人生发生了巨大变化。 她把这一切都归咎到了李显忠的身上。 她要等李显忠来到宗阳宫下,向天子献俘之际,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 晋王府里,扶光和寒酥面面相觑,她们想哭,又想笑。 她们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存了和自己一样的心思,如果彼此能早点把话说开…… 可惜,她们谁也不信任对方。 平时偶尔有几句试探,又因为戒备,谁也不敢说出对金国的不满,以致于…… 扶光体内的毒已经发作了。 寒酥心口挨了两簪,鲜血的流失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也快要不行了。 她们都已无力挣扎,可强大的求生欲让她们不约而同地放开了对方,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声呼救起来。 “今天阅兵呢,听说很热闹,姑夫还要披挂盔甲,骑着白马,去御前耀武,哎呀,想想就好威风。” 赵宁儿眉飞色舞地说着,却又笑容一收,悻悻地嘟起了嘴巴:“可惜爹爹说我是女孩子,不让我登上宗阳宫的门楼观礼。” “哎呀,你真笨呀,还非得上门楼观礼呀。” 李凤娘牵着赵宁儿的手:“有钱能使磨推鬼,跟我走,我保证找个好地方,让你看的清清楚楚。” 赵宁儿大喜:“好呀好呀,那咱们带上阿蛮姐姐、青棠姐姐还有阿它姐姐呗,人多了热闹。” “嗯……” 李凤娘当初刚到杨家时,有点颐指气使,而且自负地以为,小小年纪的她将会成为杨家的女主人,因此和小青棠可是挺不对付。 不过跟着晋王妃和艾曼纽贝儿这么久,经过、见过,她的眼界和心胸与当初便大不相同了。 算了,本姑娘大人大量,不跟她一般见识了,喊上她好了。 于是,李凤娘大度地嗯了一声:“听你的,咱们走。” “救命!救~命~~” 二人手挽着手刚刚经过寒酥姑娘窗下,就听到了里边传出了虚弱的呼救声。 李凤娘和赵宁儿蓦然停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然后,李凤娘就冲过去,很大胆地拉开了房门。 片刻之后,李凤娘牵着赵宁儿的手从屋里逃了出来。 两女小脸煞白,惊恐地尖叫着跑开:“救人呐,快死人啦……” …… “大茶壶”找到了曲大先生。 现在“同舟会”也只有曲大先生在主持事务。 因为宋老爹、计老伯和老苟叔,作为老兵被邀请加入阅兵队伍了。 这在阅兵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事。 阅兵,一向讲究的就是挑选最英武雄壮的队伍。 可是像杨沅这样把八千伤势未愈的禁军作为阅兵主力,就很离谱。 他们有的还吊着臂,有人拄着拐呢。 再让官家检阅一支早已退伍的老兵队伍,这更是前所未有之事。 但,晋王答应了,官家也同意了。 那些朝臣很多不以为然,他们觉得一群已经头发白了、肚子也大了的老兵,一群残肢断臂、伤势未愈的战兵,会让这场阅兵仪式失去威武雄壮、振奋军心的感觉。 但,杨沅明白把这些曾经为大宋效死半生的老兵请来,让这些英勇的伤兵成为受阅部队,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 而宋老爹、计老伯和老苟叔他们,别看平时喝了酒就骂大宋、骂皇帝、骂狗官,但是当厢公所的人找上门,邀请他们这些老军去受阅的时候,他们一口就答应了。 他们从箱底翻出了早已陈旧的快要失去本来颜色的军服,洗的干干净净,他们把刀磨了又磨,擦了又擦…… 如他们一样的老军还有很多人。 有的现在境遇很好,已经是富富态态的富家翁了; 有的瘸着一条腿,如今只是某个坊里的打更人; 也有如老苟叔、计老伯这种开个小店做生意谋生的小商小贩。 但是,他们都无比珍惜这个机会。 有一个老军双腿已经瘫痪,厢公所接照户籍找来的时候,见他这般模样,本来不想让他去了。 但那老军为了争取这个名额,竟要用他不多的积蓄来贿赂厢公所的街子。 很多街邻包括那个老军的儿子、孙子,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老爷子会如此珍视这样的一件事情。 有意义吗? 他们不理解。 …… 至今尚未出兑出去的齐云弓箭社里,杂草丛生。 言甚、第五浮屠,以及陆续赶来的金国间谍,渐渐汇聚成了一支四十多人的队伍。 第五浮屠正向所有人讲解着他的计划。 “在阅兵礼的时候我们不要动,当阅兵队伍过去,开始进行献俘礼的时候,我们就冲破宋军士兵的警哨,直趋宗阳宫。” “到时候,我就是金国的使节!” 第五浮屠说着,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符节:“金国大败于两淮,遣我为使,主动向宋求和。 并为此,将大宋皇太子送返大宋,以表我金国诚意。” 赵谌听了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太健康的红晕。 他恨金人吗? 当然恨。 再没有人比他更恨金人了。 但,他还活着,活着……就只能往前看呐。 当初,他本有机会逃出汴梁城,南渡逃亡再立朝廷的。 可惜,身边的太监总管裹挟了他出城向金人投降,从此他就沦为了阶下囚,长居于北国。 他不想这么默默无闻地死去,他是皇帝之子,是皇后所生,是法理上无可争辩的大宋帝国的继承人。 他以前从未来过临安,这还是头一次,他看到,临安的繁华已不逊于当初的东京汴梁了。 这花花世界、大好河山,本就应该是他的! 而他要想拿回本属于他的东西,现在却只能借助他最恨的那些人的力量,听从他们的摆布。 忽然之间,赵谌心中竟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到时候大宋皇太子的身份一公布,众目睽睽之下,大宋如今的官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江山让不让的另说,但他必须得打开宫门,亲自出迎皇兄,到时候……” …… 曲大先生一听“大茶壶”的禀报,立即察觉大有问题。 他马上唤来一架腰舆,载着他匆匆往崇新门的方向赶去。 他住在后市街,这儿本就繁华,因为今日阅兵的缘故,御街被封了,大量行人只能走其他道路,因此道路更显拥挤。 这时候就算是有车子或马匹也根本跑不开,反不如这腰舆灵活。 晋王府里,晋王妃领着一群宫娥太监还有侍卫武士,匆匆地赶到了客舍。 李凤娘拉着既好奇又害怕的小公主也跟在他们身边。 一进寒酥的房间,就见扶光和寒酥已双双昏厥在地上,气色灰败。 扶光是毒性发作,寒酥的衣袍染红了大半。 晋王妃急忙道:“御医呢,快,赶紧救治她们。” 晋王府本也有太医常驻,两位太医急忙上前检视两位姑娘伤情。 寒酥倒好说,一看就是被簪子扎伤,失血过多。 倒是扶光比较麻烦,分明是中了毒。 晋王府一听中毒,立即严肃起来。 出现了毒药,那事儿就严重了。 “务必救活她们,我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晋王妃肃然下令:“王府上下,立即全面搜索,尤其是扶光和寒酥的住处。 通知膳房,所有食物,全部封存换新!” 赵宁儿和李凤娘鬼头鬼脑地在后边探看,这里边如此血腥,晋王妃怕吓着她们,尤其是年纪尚幼的小公主,赶紧叫人把她们带了出去。 到了廊下,赵宁儿好奇地问道:“凤娘姐姐,她们为什么要打成那副样子呀,是为了向晋王争宠吗?” “大概是吧,不然还能为了什么呢?” “哇!那她们也太厉害了吧!北方姑娘都这么彪悍的么?” “谁说不是呢。” 李凤娘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承小公主叫声姐姐,就有责任教育好她,以后莫要长歪了。 于是,李凤娘便执起赵宁儿的手,谆谆教诲道:“宁儿,古语有云:一不妒足以掩百拙,女儿不妒品自高。 妇人有七去,七去之道,妒正为首。妇人不妒,则益为君子所贤,欲专宠而自私,则愈疏矣。 你以后长大成人,嫁了夫家,可千万要以她们为诫。不要妒性太重,害人害己,惹得夫君不喜。” 宋朝的驸马也是可以纳妾的,当然,娶的毕竟是皇帝的女儿,得公主答应才行。 所以,李凤娘如此叮嘱她,倒也合理。 赵宁儿急忙辩解道:“人家才不会呢,人家那么乖巧的小女子,怎么可能成为悍妇呢。” “哎呀,你别急呀,我也就是想到了顺口叮嘱你一句嘛。” “那你以后嫁了人会生妒么?” “怎么可能!想我李凤娘貌美如花,我需要跟人抢男人?嘁!” 赵宁儿生气了,气鼓鼓地道:“那你就是说我不好看呗?我不想跟你好了。” “你看,又急。我也不是这意思,我就是说……嗯,像你我这么可爱,要是有男人不喜欢,那就是他眼瞎,我们根本不必为了这种瞎子寻死觅活,自然也就不会生妒了。” “那倒是。” “那你还去不去看你姑夫我叔他阅兵了?” “去去去。” “走!” 两个小姑娘手挽着手儿,欢欢喜喜地跑开了。 此时,宫中御宴已毕,皇帝领着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已经摆驾宗阳宫了。 第649章 今日大吉 黄罗伞盖缓缓移动到了宗阳宫的正门城楼之上。 虽然天子还没有露面,但四下百姓看到黄罗伞盖,就知道天子到了,顿时骚动起来。 这处原秦桧赐第被改造的最主要部分就是宫墙和宫门。 毕竟这处宅院里边的屋舍,在中轴线上的主要建筑,本就极为高大宏伟。 当初那位临安府尹张澄为了拍秦桧的马屁,几乎就是按照宫殿的规格进行设计的。 所以要把这里改造成一座宫殿也非常容易。 考虑到改建成“宗阳宫”后,这里将成为皇室举办一些大型活动的所在,因此这里的宫墙和宫门城楼等都是加盖或改建的,完全符合宫城正门的标准。 皇帝此时已经登上城楼,只是还没有上前扶宫墙而下观,而是在城楼中歇息。 陪侍在皇帝左右的自然都是朝中重臣。 好在大宋皇室的爵位逐代而减,靖康之变时又被掳走好多,现在的皇室宗亲着实不多。 不然这座城门楼都挤不下够资格待在里面的人。 至于次一等的官员们,则在城楼上候着。 此时倒也无人约束他们的走动,但是为了方便皇帝出来时,能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官员们大多都是就近与其他官员攀谈说笑,极少离开自己站位太远。 但,吏部的潘恒久、鸿胪寺的宾忠、兵部的雷应星、枢密院事叶奕章、直学士吕柱维、叶荃等几人却离开了自己的站位,走到宫墙边,举目远眺。 宗阳宫在御道之左,道右就是太平坊和中瓦子。 太平坊和中瓦子后面,就是后市街和青石巷了。 举目望去,禁军隔断出来的御道上一片空旷的坦途,其后是人山人海,十分的热闹。 吕学士和叶学士对视了一眼,强作的镇定在自己熟悉的人面前终是有些绷不住了。 他们很紧张、也很恐惧。 最初,他们或是为了仕途前程,或是为了政见不同,所以站了队、抱了团。 但是随着对诸多事件的站队与参与,他们身上的山头标签也就越来越鲜明。 再后来,最初本心是因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已经摆脱不了自己身上的标签,只能聚为一党。 这时候,汤参政的表兄,曾经的巨室豪门岭南言甚又和他们结识了。 言甚购下豪宅,时常邀请他们饮宴作乐,互赠礼物,诗词唱和…… 等他们知道言甚的真实身份后,他们除了硬着头皮跟着言甚走,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因为他们来往之种种,他们留在言甚手中的诗词歌赋、文章书信,都已把他们和言甚死死绑在了一起。 如今他们站在这座宫楼上,今日事成,则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 今日事败…… 自从恢复了《皇宋刑统》,如今只怕想去琼崖海岛流个放,都要成了奢望。 今天是十月十五,下元节,这是秋与冬的转折,寒与暖,旧与新,悲与喜,生与死,终与启…… 一脚天堂,一脚地狱的感觉,让他们的心跳得特别快。 吕学士只觉得,他十七岁那年成亲入洞房的那晚,心跳的都没有这样快…… …… 宿州城,钦差天使、兵部侍郎,权两淮节度张舒宁,在他的行辕里不安地踱着步。 他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可临安那边能否成事他不知道。 唯其如此,他远比就在现场的人还要揪心。 他的任务很简单,那就是牢牢控制住两淮十余万大军,保持中立,不得妄动。 “换日计划”对下还是说的通的,但是对上可谓漏洞重重。 但是那并不重要,古来多少大事,喊着冠冕堂皇的口号,打着正大光明的旗帜,也不过就是给天下、给后人一个说得过去的体面。 上面能有几个人不清楚全部的真相?但真相于这些人并不重要。 处堂燕雀,苟且因循,那些道义在肩的衮衮诸公,真正促使他们决定的,永远是权衡之后的利益。 如果,官家暴毙。 如果,晋王畏罪自杀。 如果,刚与金人交恶,西夏又磨刀霍霍。 如果,近在咫尺的两淮十余万大军立场不明,而三衙禁军已被抽走过半。 如果,这时候朝中一批大臣拥法统最正之皇太子出现,而当今皇长子才十三岁,那么江山社稷谁属? 很多朝廷官员,应该都会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 但是,如果只杀了皇帝,没有其后这一系列条件的产生,那就没什么用处。 可是,有了这其后的一系列条件,如果杀不了皇帝,那也一样没什么用处。 张侍郎已经抵达两淮,在李显忠、邵宏渊回京授勋之后,他也成了事实上的节制军权第一人。 如今,就看临安那边能否顺利了。 今日,冲龙、煞北。 喜神正南,财神正南,福神西北。 宜会友、祈福、栽种、安葬、祭祀。 忌作灶、赴任、开光、求子、上梁。 一向敬鬼神而远之的张侍郎此时因为极度的忐忑不安,也只能向玄学求安慰了。 喜神在正南,说明今日南方有大喜事。 宜祈福、栽种、安葬…… 埋葬旧日,换上新日,这也是为大宋重新栽种一棵新苗吧! 没错,今日于我大吉! 张侍郎分析着黄道吉日,焦虑的心情稍稍宽慰了下来。 …… 曲大先生急急往崇新门方向赶去。 此时皇帝御驾已到宗阳宫,消息传到崇新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检阅队伍马上行动起来,列阵进城。 吉时是按出现在宗阳宫正门前的时间来算的。 杨沅早已带着一群伤兵、老兵,按照他们的速度,从崇新门到宗阳宫反复走过很多遍,计算出了准确的时间。 因此,到了预估时段,杨沅一声令下,顿时龙旗招展,邵宏渊提马挥剑,大军开始向城内开拔。 走在最前面的是,是威武雄壮的禁军队伍。 他们这支队伍,是此前不曾赴两淮参战的,所以一个个甲胄鲜明,英姿勃发。 骑卒甲胄鲜明,鞍鞯整齐,佩刀挂盾。 高执红缨长漆枪,银亮的钢枪尖刃寒光闪烁,其势如山倾岳倒,令人震撼。 步卒的笠盔红缨迎风飘扬,手中的长枪大盾整齐如林,脚步铿锵,其徐如林。 其后,则是那支刚刚参加了灵壁大战的八千劲卒。 他们很多还伤势未愈,但是刚刚经历过这样一场大战,每个人手上都带着好几条人命,那种凛然的杀气,却是前军中很多禁军士卒身上也不具备的。 它肉眼不可见,但每一个看到这支队伍的人,分明都能感觉到,它就像一股冲霄的狼烟,气势如虹。 再之后,便是老兵队伍。 为了不扰民,这支老军队伍都是从临安和临安周边一日路程之内请来的老兵。 他们很多人如今的模样,真的与军人似乎没有半点关系。 白发苍苍的、满脸皱纹的、大腹便便的、步履蹒跚的…… 体形也是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以致于他们身上那套变了色的军服,都不太合身了。 甫一看到这样一支队伍时,围观的百姓顿时轰堂大笑起来。 但是,笑声很快就平息了。 那些老兵,不管是怎样的体态,不管是怎样的年纪,哪怕是那身体发了服,一套军衣穿在身上,已经把赘肉都绷出了轮廓,他们也是昂首挺胸,神情肃然。 尽管路边有人在大声发笑,他们的目光也没有旁移一分,而是紧紧地握着他们的老伙计,曾陪伴他征战沙场的刀枪,步履坚定地前行着。 那虔诚的神态,竟似比最前方唇上还带着稚气的绒毛,从未曾上过战场的新兵,似乎还要…… 更有少年气? 笑声渐渐停歇,围观百姓的神情也渐渐肃穆下来。 先是衣甲鲜明的新兵,接着是战袍破损的战士,然后是两鬓斑白的老军…… 他们这三个方阵,就仿佛是走完了一个战士一生的历程。 很多文人看不起武人,文臣一生宦途,归宿是致仕还乡,悠游泉林,含饴弄孙,而武人呢? 你所拥有的一切,就是他们用性命换来的,又何以轻鄙武人? 当老兵队伍举步的时候,杨沅向李显忠示意了一下,正了正仪刀,便提马跟上了队伍。 他佩的是一口仪刀,虎皮为鞘,镶金嵌玉,十分的精美。 不过,刀身实是木质鎏银的。 杨沅此刻其实是一身文臣装束,并未如李凤娘所想,穿着一身盔甲。 如果杨沅此刻一身戎装,会比较刺激到某些人脆弱的神经。 而杨沅身着文臣装束,才符合他们的期许。 杨沅倒没有坚持穿戎装,他想树立大宋军人的形象,并不是一定就要抬一个贬一个,非得把文官的气势压下去。 文武对立,必生大患。 他的目的是让文臣们意识到武人对国家的巨大贡献,尊重他们、理解他们,把他们的荣耀视为自己的荣耀,而不是彼此尖锐地对立起来。 李显忠负责最后的献俘队伍,他向杨沅点点头,肃然目送杨沅伴随老军队伍前行,然后拔剑出鞘,向前一指,沉声大喝:“起步,走!” 押解金兵俘虏的队伍,便跟在老军队伍的后面,缓缓向崇新门内走去。 曲大先生匆匆赶到崇新门时,威武雄壮的禁军队伍已经入城了。 城门已经被站岗的士兵控制,禁止出入,曲大先生甚至无法挤到城门口去。 不过,前军已经入城,也就意味着杨沅马上就到,曲大先生便叫人把他放下,原地等在了路旁。 “杨沅!杨沅啊!” 一片戎装之中,忽然看到一个大红袍,曲涧磊立即跳了起来,放声大叫。 即便是在围观百姓的欢呼声中,这位说书先生的声音也显得异常洪亮,哪怕是因为紧张而带着些嘶哑。 杨沅听到了喊声,扭头一看,迅速在人群之中发现了曲大先生。 曲大先生提着袍裾一跳一跳的,满脸的紧张。 这个时候,作为阅军总指挥使,不管路旁有何人,杨沅都不该离开队伍过去搭讪的。 但是,曲大先生本也是军人,他不该不懂规矩。 而且他满面惶急,明明已经立冬了,他的额头却有大颗的汗珠滚落。 不是十万火急之事,曲大先生断然不至如此。 杨沅心中一动,顾不得他人眼色又或者事后有风纪官弹劾,他一拨马,便赶到路边。 杨沅向站岗隔离围观百姓的士卒一指,沉声道:“放他过来!” 随后,杨沅便从马上利落地跳了下来。 “杨沅,刚刚收到消息……” 曲大先生从闪开道路的几名禁军士兵中间踉跄地跑过来,一把抓住杨沅,低低说了几句话。 名妓水芙扮作男人模样,冒充新选禁军,混入宫前值戍? 杨沅目芒一缩,急急返身,手掌一搭马鞍,整个人就轻盈地落了上去。 这帅气的姿势便是由武将做来,也要得一个满堂彩,更何况是一个大红袍的青年文官。 四下里围观百姓登时大声喝起彩来。 杨沅对身边副将沉声吩咐道:“你来押阵,继续前往。” 说罢,杨沅正了正腰间的仪刀,便一拨马头,向前疾驰而去。 第650章 鹤唳(为捕捉屏幕盟主加更) 宗阳宫的城楼之上,皇帝已经开始阅兵了。 威武雄壮的禁军第一方阵山呼着万岁,从宫前御街上整齐地走过。 随之而来的,就是那些在灵壁大战中幸存下来的伤兵。 与刚刚经过的那支衣甲鲜明、雄姿勃发的军旅队伍相比,他们给人的就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了。 有些官员看了顿时皱起眉头,在他们眼中,这些军士就像摊位上的水果。 有贵客来了,只管把溜光水滑、成色最好的果子摆在上面就是了。 这些歪瓜裂枣拿出来做什么? 大宋没人了么? 也不嫌丢人。 但是,有心的人还是更多一些,他们渐渐品咂出了其中的滋味儿。 观礼的百姓先是由一开始的欢呼雀跃变得沉默下来,然后慢慢为之动情。 这些伤兵,很多年纪并不比刚才经过的那一队将士们更大。 如果是方才那支劲旅去了灵壁,他们此刻也是现在这支队伍的模样吧? 他们之中又会有多少年轻人,从此埋骨青山,直至化为腐土呢? 自秦末汉初,战国以来的“士”的群体进行了细分,开始形成文武两大群体,对武人的轻鄙便渐渐开始了。 太平盛世时,士大夫操控天下,武人没有存在感; 一旦天下大乱,士大夫群体就沦为武人集团的附庸。 但是即便再造天下的是个流氓,最终还是要靠士大夫们治理天下。 所以,武人的地位终究还是拼不过士大夫。 太平时期,毕竟比之天下大乱的时期要长,所以在警惕骄兵悍将之祸的士大夫眼中,军人最终成了卑贱可耻的武夫。 直至宋趄,这种风气被推到了一个高潮,寻常百姓也开始鄙称军士们为赤佬、贼配军、臭当兵的…… 可是今天亲眼看到这样一幕,尤其是有着刚刚经过的那一队军士的对比,很多人的心都被触动了。 “万岁!万岁!万岁!” 不知谁先起的头,许多百姓纷纷随之效仿。 他们跪在地上,向他们的皇帝顶礼膜拜、高呼万岁。 他们此刻更想表达的是对这些军人的礼敬,但是没有人知道该如何表达对他们的尊重。 军士们是皇帝陛下的兵,所以向他们的皇帝礼拜歌颂,也就成了他们表达感激之情的方式。 赵瑗显然也明白为何当这支伤兵队伍从宫前走过时,百姓们忽然有了如此冲动的举止。 他的双眼微微有些湿润,举起手向下边挥了挥。 虽然他的声音不可能为御街对面的百姓们听见,还是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众卿平身!” 这句话说罢,赵瑗的动作和神情突然一僵…… 随着百姓们纷纷下跪,就把对面街上两个人给“显”了出来。 那是两根粗而高的竹竿,竿头上各有一张竹椅,椅子上各坐了一个少女。 大竹竿的底下,是两个穿赤膊坎肩、灯笼裤儿的大汉,应该是瓦子里表演顶缸的伶人。 往常几十上百斤的大缸,可以被他们用一根粗竹竿顶在上面滴溜溜乱转。 结果,李凤娘使了钱把他们请来。 这回他们不顶缸了,他们把李凤娘和赵宁儿顶了上去。 两个小姑娘才多重啊,那两个顶缸的大汉游刃有余,轻松的很。 虽然离着尚远,眉眼五官看的不是特别清楚,赵瑗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宝贝女儿。 见此情形,赵瑗的唇角不禁一阵抽搐。 这孩子……以前被护的就像是件一碰就碎的瓷器,说是要放松管教,可这……这也太放飞自我了吧? “小骆!” 赵瑗回首把肃立身后的骆听夏唤到了近前,往下边呶了呶嘴儿:“你快去,给朕看护好嘉国,可千万别叫她摔伤了。” 小骆往城下一看,也不禁吓了一跳。 他急忙招手唤人补位,自己则急急往城下跑去。 李凤娘坐在高竿的竹椅上,啧啧惊叹:“杨叔真鬼啊,他可太有心机了!这样检阅三军,当真是好,人家看的都要哭了。宁儿,你看。” “看呢,看呢。” 赵宁儿头一回坐在这么晃晃悠悠的高处,她可不像李凤娘胆子那么大,但又不想显出自己胆儿小。 所以,她坐在高竿上,双手捂着小脸,又从指缝里张大眼睛。 这样一来,看不到眼前和脚下,倒是不那么怕了。 杨沅纵马到了宫前。 此时,伤兵队伍向官家行过军礼,正继续向前走去,老军队伍缓缓接上。 杨沅单人匹马,快步赶到宗阳宫下,翻身下马,快步向宫门下赶去。 曲大先生已经把水芙的站位告诉他了,但杨沅只在策马而来时,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当杨沅下马,快步赶向宗阳宫城门下的时候,再未看“他”一眼。 “站住!” 哪怕宫门下卫戍的禁军和皇城司的亲从官认识杨沅,也知道他是今天阅军的总巡检使,也不能让他擅入宫中。 他们立即驾起长戟,拦住了杨沅的去路。 “我有十万火急大事,要面奏官家,请速速传报城上!” 杨沅不能硬闯,只能站住脚步,急声说道。 “杨巡检使请稍候,卑职也是职责所在。” 那皇城司的亲从官向杨沅客气地说了一声:“卑职这就……” “杨巡检使!”小骆幽灵似的飘下城来,再飘到城门洞里,正看见杨沅。 小骆“呼悠”一下就飘到了杨沅面前,笑吟吟站定:“好久不见。” “小骆?你来的正好,我有十万火急大事,你快来。” 杨沅拉住骆听夏,把曲大先生告诉他的话对小骆说了一遍。 为了避免暴露自己拥有私人谍探的事,杨沅把发现水芙冒充禁军的事,解释成一个百姓无意中的发现。 小骆目光一闪,杨沅马上说道:“不要看她,免得打草惊蛇!” 小骆强忍着冲动收回目光,沉声道:“检阅使的意思是?” “虽然不明白她的目的所在,也不知她有什么同党,但官家一身系以天下,不可草率,还请保龙殿、皇城司拱卫官家立刻离开,以策安全。” 小骆只略一迟疑,便颔首道:“咱家马上奏明陛下。” 小骆返身便走,犹如一缕轻烟般飘上了城去。 杨沅松了口气,忽然之间就觉背上发凉。 那是方才焦急之下出了一身的燥汗,此时才因风意,感觉凉意。 “你怎么又回来了?”赵瑗看见小骆,便是眉头一皱。 骆听夏脸色凝重地凑到近前,贴着皇帝的耳朵,把杨沅方才所言急急禀奏一遍。 赵瑗听了,脸色也不禁凝重下来。 “官家,巡检使的意思,请官家马上离开,以策安全。” “盛大阅兵,满城皆闻。献俘礼马上开始,皇帝突然消失不见,如何向百姓们解释?” 小骆急道:“官家,实在不成,可以请晋王殿下代官家阅兵、受降。 为安全起见,官家还是马上摆驾回宫吧。” “不成!” 赵瑗摇了摇头:“今日阅兵耀武、受降敌酋,是至为隆重的大礼仪。 如今还什么都不知道,就因为城下一个禁军被一个女人所取代,朕便吓得落荒而逃?” 赵瑗神色不愉:“西夏兵出现在川西,朕受文武苦谏,仓惶离开了四川!此事,已令民间对朕有所非议。” 四川一词,就是从宋朝开始的。 北宋真宗年间,大宋将巴蜀划分为益州、梓州、利州、夔州四路,合称“川峡四路”,简称“四川”,四川之名由此而来。 赵瑗冷笑连连:“现在可好,朕在我大宋的行在,城上是朕的臣工,城下是朕的大军,只因一个女子冒充了城下禁军,朕又要逃了,朕不是要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话?” 赵瑗向城下一指:“我大宋的军士,为了大宋的社稷,有多少人葬命沙场,朕为了自己的社稷江山,倒是受不得半点风险?” “官家……” “知道有险,加强戒备就是!叫巡检使伺机擒下那个女人,但是切勿闹出太大动静,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还有,派人去保护宁儿,多派些人去。” 赵瑗本来就不放心赵宁儿,一听说有危险,就更放心不下了。 晋王赵璩正在观礼,一扭头看见皇兄与小骆窃窃私语半晌,便凑过来笑道:“官家,老军队伍过来了,可有别的事么?” “哦,没什么。” 赵瑗不想让他知道,否则赵璩只怕拖起他就走。 赵瑗瞪了小骆一眼,道:“快去安排!” 小骆无奈,只好又唤来两名保龙殿的太监,将皇帝身边的保卫又加强了一层。 本来,皇帝此时就站在城上,旁边都是朝廷大臣,勋贵功戚,身边本不必如此警戒。 不过,此时哪怕会惹人生疑,他也顾不得了。 安排妥当,小骆这才匆匆下楼,带了几名皇城司亲从官赶到宫门外。 “小骆,官家怎么说?” 小骆一脸无奈地把皇帝的意思对杨沅说了一遍。 杨沅听了之后也觉得为难,不过,他也能够理解赵瑗的想法。 人家老罗斯福在已经胸口中弹的情况下,还坚持次演讲84分钟呢。 当今官家年轻气盛,又有了仓促离开四川的前史,如果有点风吹草动他又躲了,确实面上难看。 杨沅便道:“既如此,你快回去,务必要护在官家身边。” 小骆答应一声,指着对面“鹤立鸡群”处,对几个皇城司亲从官道:“你们去,护住嘉国公主。” 杨沅听了扭头一看,这才发现坐在高竿上的赵宁儿和李凤娘。 此时,皇帝正在城头,向受阅老军们挥手。 李显忠押着献俘的队伍,即将赶到宫阳宫前。 御街对面人群之中,赵谌被一群百姓穿着的金人团团护在中间。 他身边四人,皆是内着软甲的“血浮屠”。 眼见俘虏队伍即将被押到宫前,第五浮屠低喝一声:“走!” 一行人便仗着身高力大,向前方缓缓挤去。 第651章 老兵不死 大宋的此次阅军,在皇帝离京之前的原定计划中,仅仅是提振军心士气的一场阅兵。 但是现在因为有了自大宋建立以来都极其罕见的一场大捷,这场阅兵便有了向诸国炫耀实力的重大意义。 而献俘,也因此有了甚至比前面的阅兵方阵更加重大的意义。 当老兵队伍昂首走过宗阳宫前,李显忠率队押解着俘虏队伍走过来的时候,军乐曲调忽然一变,从庄严肃穆变得慷慨激昂起来。 肃然站立在岗位上的水芙,目光也陡然变得锐利起来,那双眼睛,死死盯在提马走在献俘队伍前面的李显忠身上。 耶律元宜等死掉的金国高级将领,其人头经过防腐处理,都盛在匣中,由宋军士兵捧在怀里。 被生擒的金国将领们则背缚双手,被持刀士兵押解着。 此番献俘礼并没有把两万多的金兵都押解来临安,而是择其官长等有品级的押来一千多人,参加献俘礼。 在激昂的军乐声中,老军继续前行,献俘队伍进入阅兵场,前后两队人马即将在宗阳宫正门前完成换位。 皇帝站在高高的宫城之上,头上有黄罗伞盖,身旁有旌旗飘扬。 接下来,李显忠会亲自牵引级别比较高的三名金国将领作为俘虏代表,押至宫门前喝令其下跪。 百官则会与所有观礼百姓一起,马上向皇帝称贺。 随后,皇帝会威严地坐在御座上,当众宣布对他们的处治结果——是处斩亦或是赦免死罪。 礼部的两名典礼郎已经开始引导官员们就位了。 当李显忠喝令所有俘虏跪下,向大宋皇帝称降的时候,他们就要在城楼上率先向皇帝跪倒称贺。 门楼下的所有军民也都要行礼。 那时皇帝将坐在御座上,接受所有人的称贺。 皇帝的御座已经从城门楼内搭了出来,放置在早就搭建好的高台上。 皇帝要坐在这里,才能让城门下的百姓们也看的清清楚楚。 “陛下,请上坐。” 两名典礼郎安置好城上文武大员的站位,旋即便来请皇帝入座。 赵瑗点点头,又向城下看了一眼。 李显忠正昂首走在前面,举着他的仪刀。 之所以三位指挥官的刀是木头做的,就是因为他们三位在整个仪式过程中要一直举刀,如果是真刀,其实蛮累的。 而能成为巡阅使的大将,基本上年纪也都不小了,体力会吃不消。 在李显忠后面,就是背缚双手,赤裸着上身的三名金国将领,两个猛安,一个谋克。 赵瑗转身,举步向高台上走去,铺了红毡的高台一共九阶。 礼部负责典仪的两名典礼郎引导着皇帝到御座上坐下,随行伴驾的四名太监手执拂尘同步跟上,要在皇帝御座左右站定。 老兵方阵刚刚离开宗阳宫的正门,俘虏队伍刚刚面向宗阳宫门站定,人群中几个膀大腰圆百姓打扮的人突然向前冲了过来。 本来百姓们虽然不时如潮水拍堤般向前冲撞,冲击着前方成排站立的禁军,但这条警戒线倒也没有被冲破。 但是突然有几个彪形大汉往前一冲,前头的百姓便再也站立不住了。 他们纷纷惊呼着向前扑去,顿时摔倒了一片,也把禁军士兵的防线给冲开了。 几十个金人奸细护拥着赵谌一下子冲向前去。 第五浮屠冲在最前面,把金人的符节高高举起,厉声大喝道:“大金使者奉命来宋,敬还大宋钦宗皇太子谌,以求两国息兵,再结和睦!” 此时,杨沅刚刚走到李显忠身旁,与他悄悄耳语了几句。 忽然看见有百姓因拥挤而扑倒在地,而后边的人群中,李凤娘和赵宁儿还坐在高竿上,杨沅便觉不妙。 杨沅生恐她们摔下来,低呼一声“不好”,便箭步如飞地冲了过来。 此时,第五浮屠高喊的声音正传入他的耳朵。 几乎是一瞬间,杨沅就明白水芙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了。 当初水芙虽因罪证不足,她的恩客又非富即贵,因此将她释放,但杨沅从未打消对她的怀疑。 也因此,才在她还未出狱时,就在翠玉楼里安排了探子。 当时,水芙是因为卷入金人的“假交子案”而入狱的,杨沅自然怀疑她是金国的奸细。 方才他与李显忠耳语几句,就是把水芙这个卫兵有问题的事告诉他。 等李显忠献俘已毕,皇帝开恩赦免俘虏死罪,再把他们押入俘虏队伍当中时,杨沅会和李显忠一起押人入队。 那时二人会猝然出手,一起将水芙制住,便可把她带入俘虏队伍中。 俘虏队伍中本就有宋军押管,水芙也就能以最小的动静顺利拿下了。 现在听第五浮屠高呼他是金国使节,而且此来是奉还大宋的皇太子,此计的歹毒之处杨沅如何还不明白? 杨沅此时倒没想过金人还有刺杀官家的后手,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想到那么多。 但是在听到“钦宗皇太子谌”这句话时,杨沅马上就有了第一反应: 绝不能让他们走上前去大张旗鼓地宣扬此事,绝不能让百官和百姓们都知道此事。 激昂的军乐此时还没有停下,因为站立不住而扑倒一片的百姓们正在惊呼惨叫,所以听到第五浮屠这句高呼的人还不多。 杨沅素来急智,他的脑子飞快地一转,就已辨明了利害,当即舌绽春雷,大喝一声道:“俘虏起衅,听我号令,即斩之!” 言犹未了,他那口漂亮的木头仪刀已经出鞘,向挟着赵谌急急冲上前来的一个金人劈面砍去。 那金人可不知道他手中这明晃晃的一口刀竟是个假货。 再说这刀就算是假的,木刀砍在脑袋上也要皮开肉绽,立即拔刀相迎。 杨沅急忙抽刀,避开那金军的刀,木刀复又一转,再度大喝一声:“俘虏起衅闹事,即斩之!” 那些押解俘虏的官兵们还是一脸惊讶地呆在那里。 他们当然听懂检阅使说什么了,可是不明白俘虏何来的“启衅闹事”。 官家可就在城楼上呢,这是不是检阅使的一项乱命呢?我们要不要听他的? 他们还在犹豫着,前边老兵队伍排尾的几个人,可是把杨沅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们虽然也不明白杨沅为何会下此命令,但他们对杨沅却毫不怀疑。 因为,站在老兵队伍排尾的人当中,就有宋老爹、计老伯和老苟叔。 如果说他女婿第一遍高喊时,宋老爹还在犹豫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么,当杨沅喊出第二遍的时候,他已大吼一声,猛虎出柙般冲了过来。 杨沅正在交手的可是一个百姓装扮的人。 一个百姓,为何要闯进献俘队伍和杨沅这位检阅使动手? 笨理儿合计,宋老爹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所以,女婿让杀人,那他杀就是了。 心中有惑? 等杀完再让女婿给他解喽。 这个瘸子奔跑起来,快成了一阵风,冲到近前,毫不犹豫地就一刀砍了下来。 紧接着,计老伯和老苟叔就冲到了。 他们三个一动手,那些老兵“呼啦啦”地就跟了过来。 他们大部分也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们相信同为老兵的宋老爹、计老伯和老苟叔。 这种战友之间的绝对信任,源于他们在战斗中养成的“敢于把性命托付给战友”,心无旁骛地应对当面之敌。 押送俘虏的新兵蛋子不曾经历过这种生死相依的磨砺,比起老兵这种默契和信任可就差远了。 他们还在一脸错愕,老兵们已经冲过来砍人了。 好在这些年轻的禁军士兵反应虽然慢了些,却也绝不至于拔出刀来向他们的老兵前辈出手。 老兵不死,唯有凋零。 尚未凋零,便仍可一战! 宋老爹飘忽一刀,杨沅当面之敌正被杨沅手中的鎏银宝刀晃得眼花,就被宋老爹一刀砍在了肩上。 “噗”地一声闷响,宋老爹砍在那金人肩上的一刀马上横着削去。 与此同时,宋老爹低喝:“沅儿,他是金人‘血浮屠!’” 宋老爹一刀砍下,为软甲所阻,马上就知道对方身份了。 宋老爹又不是没和血浮屠交过手,他不带丝毫犹豫的便又一刀横着抹去,削向那个“血浮屠”的脖子,同时大声叫破了他的身份。 一刀横削,血光迸现。 那“血浮屠”的刀尚未落地,被杨沅足尖一挑,便落入他的手中。 杨沅、宋老爹、计老伯、老苟叔同步向前,杀向挟着赵谌的另外三名血浮屠和第五浮屠。 赵谌站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脸色青白,浑身发抖。 杨沅激战之中,低声喝道:“岳父,控制住此人,但万万不可伤他性命!” 宋老爹和计老伯、老苟叔根本不问为什么,立即上前一步,将赵谌挟在中间。 第五浮屠红了眼睛,厉声喝道:“把人夺回来!” 金国奸细疯了一般扑上来,但此时已经有更多老兵杀到了宋老爹他们身旁,与他们并肩作战。 当这些老兵出刀砍人,金国俘虏开始激烈叫骂反抗的时候,那些押送的禁军官兵不想杀也得杀了。 他们一动手,腾出手来支援宋老爹他们的老军也就多了起来。 “糟糕!”杨沅忙里偷闲,又往人群中看了一眼。 这边惊变一起,百姓们顿时大乱。 他们之前有多想往前挤,现在就有多想往外逃。 那两个瓦子里表演顶缸的伶人,登时被他们冲撞的有些站不住了。 好在两个伶人收了李凤娘不少钱,晓得她们是极富有的阔人家姑娘,生怕摔伤了人家吃罪不起,正拼命地维持着。 李凤娘的亲兵和赵宁儿身边的侍卫也在拼命推挡混乱冲过来的受惊人群,所以一时还没把她们摔下来。 但是两个姑娘已经吓得尖叫连连了。 杨沅一瞧那个疑似“钦宗皇太子谌”的人已经被自己岳父控制,旁边支援的老兵越来越多,使舍了当面之敌,冲向二女。 杨沅一个“燕子三抄水”,脱离了交战的双方,身子腾空而起,踩着混乱奔跑者的肩膀和脑袋,就向即将摔落下来的赵宁儿和李凤娘冲去。 第五浮屠高声大喝的时候,水芙便动了。 原本肃立在那儿的水芙,忽然拔刀出鞘,以“八步赶蝉”的极快身法,冲向李显忠背后。 人未动,刀已起,寒光凛冽。 宗阳宫城楼上,刚刚落座的官家赵瑗一抬头,就见他身前一名典礼郎双手一抬,似欲脱帽。 这是要做什么? 赵瑗心中一奇,还不等他想个明白,就见那典礼郎双手往乌纱帽翅上一抓,两根铁翅拔在手中,便向他当胸刺来! 第652章 不记得,谁啊? 礼部的那名典礼郎能到御前做导引官,那也是考察过他的三族,清清白白的良家子出身。 谁能想到,他竟会弑君呢? 此时,站在前面准备向皇帝称贺的百官因为角度问题,而且也不好就这么一直正视天子,所以还没有发现异状。 但赵瑗身边的四名保龙殿太监虽也大感惊讶,却已动了。 两名最近的太监齐齐出手,袖卷如龙,击向那个典礼郎手中的双帽翅。 宋朝官员的帽翅一般采用两种材质之一制成,铁或竹,外边再裹以乌纱。 材质用的最多的是铁,否则那帽翅一旦不慎折断,尤其是在重要场合上,那是很失仪的事情。 而且,官帽的帽翅折断,也太不吉利了,没有哪个官员愿意出现这样一幕。 而这铁帽翅,此刻就像那典礼郎手中的两枚峨眉刺,狠厉地刺向赵瑗。 大袖如龙,漫卷而至。 木恩的铁袖功,就是得到保龙殿上一代殿主,也就是小骆的师傅指点才练成的一门绝技。 此刻由保龙殿两个太监使来,威力竟似比木恩还要高明几分。 那铁帽翅撞上两团云袖,竟然弯折了。 随后,两只大袖就在典礼郎的胸口炸开。 暗含的内劲儿直透内腑,典礼郎“噗”地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那团云朵般炸开的大袖。 随后,袖底藏着的两只手,软绵绵地拍在了他的胸腹之间。 那典礼郎的一百多斤的身子,“呼”地一声,就从典礼台上飞了下去,砸进正在站列队的文武官员中间,砸倒了几个官员,现场顿时大乱。 四个太监刷地一下,将赵瑗团团护在中间。 另一个典礼郎吓得抖若筛糠,双膝一软,就跪在了阶上。 “陛下饶命,臣……臣臣什么都没做啊。” 小骆负责的是整个观礼台的安全,但是有了杨沅示警后,他不仅把官家身边的警卫力量加强了一倍,自己也就在左近逡巡。 此时他身影一晃,就已出现在皇帝身前,脸色森冷,厉声道:“下去!” 那典礼郎连滚带爬地逃下了高台。 赵瑗虽惊不乱,奋力拨开两个太监,向下看了一眼。 城头百官一片惊乱,好在他们站到这高台前,恰好挡住了城下视线。 而且城下也正大乱,刀光剑影,正在……杀俘? 赵瑗心中稍宽,沉声吩咐道:“护朕下去。” 小骆立知其意,向前打个手势,然后双手扎撒着,亲自护在前面。 四名太监后边夹着赵瑗,一步步走下台阶。 随着小骆一个手势,城头守军立即把遍插城头的龙旗集中到观礼台正前方。 一面面旗帜插下,被风一吹,旗面漫展,将城头遮了个严严实实。 城下便是有在楼阁墙头、树上观礼的百姓也完全看不清城头情形了。 这么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如果有神箭手在远处埋伏,这时也会失去目标。 所以这遍插大旗,倒不单纯只是为了遮掩城头的乱象。 如此惊变,令城头百官也大感震撼。 沈该、魏良臣两位老宰相虽惊不乱,二人立即往阶前一站,沈该厉声道:“城头所有人等,不得慌乱惊呼,不得四下走动,原地待命!” 汤思退、陈俊卿等参政大员也刷地一下,在他们身前又布下一道人墙,厉声把首相沈该的话重复了一遍。 兵部和枢密院的官员毕竟是武职官,面对这样的一幕格外镇定一些,立即左右一站,维持秩序。 兵部郎中雷应星大声道:“众大臣切勿慌乱,原地待命,快请陛下还宫!” 小骆头前护着,目光冷冷扫视,身后四名保龙殿太监护着官家赵瑗,一步步下了台阶。 在只剩最后两阶时,赵瑗站定,经过片刻的慌乱,他此时已经稳定了心态,朗声吩咐道:“此处由首相负责,骚乱须尽快平息。朕去城楼稍歇。” “万万不可,陛下快请回宫。” 沈该一听,急忙转身劝说赵瑗离开。 赵瑗平静地道:“今日阅兵耀武,乃国家大事。朕若就此离开,这便是国之丑事。卿勿多言,速速平定骚乱。今日,朕必须重新站在城头!” 沈该无奈,退后一步,躬身道:“老臣遵命!” 赵瑗一举步,以小骆为首的五太监犹如他肢体的一部分,同时有所感应,同时举步向前,没有给他造成丝毫阻碍。 小骆头前开路,示意官兵、大臣们让开一条道路,准备护送皇帝进入城门楼。 “哎呀!” 小骆身形刚过去,汤思退忽然被人挤撞了一下似的,他正俯身向官家行礼,一时站立不稳,一头撞向沈该。 老首相偌大的年纪,他才三十多岁,吃他一撞,老首相如何站得住,向前一栽,就摔向官家赵瑗。 赵瑗被四名太监紧紧护住,沈该一头正扎向左侧两名太监中间。 两个护龙殿太监眼见首相一个踉跄,摔向他们中间,急忙伸手去扶。 老首相年纪大了,他们若不管,这一个头磕下去,要是正好磕在官家脚下的台沿上,只怕要性命不保。 就是这个机会! 正站在“第二道防线”上的兵部郎中雷应星蓦然旋身,双目赤红,拳锋上紧握着他的银鱼符,以做了手脚,已然变得锋利的鱼符尾部为刃,狠狠一拳,打向两名太监露出的刹那空隙。 被迫追随汤思退干了这桩掉脑袋生意的许多官员,是舍不得他们的地位和权力。 失去这一切,于他们而言,比死都难受。 但是如雷应星之流,则不仅仅是为了富贵荣华豁出性命赌一把,而是因为他的把柄太严重。 雷应星,起于西军,他干过“杀良冒功”的事。 杀良冒功,自古就有,明清最盛,但其他朝代也不是没有。 从秦朝开始,就对杀良冒功现象开始严查严惩,但仍是屡禁不止。 这种现象多发生于地方官府势力薄弱,地广人稀的边疆地带。因为这种地方一旦出了事,很难查的清楚。 朝廷派往西北的“走马承受”,就负有核查军功军纪的责任。 “走马承受”类似监军,只是监军是临战派出,战罢还朝,而“走马承受”则常驻军中,不因一战而设。 雷应星身为军中将领时,曾经有过“阵斩敌酋一千三百二十八级”的辉煌战绩。 结果“走马承受”查勘得知,实获敌军首级只有一百二十六级,其余一千二百零二级皆系斩杀的敌占区和自己边区的百姓。 因为里边的老弱妇孺太多,这事才露了马脚。 而收了他的钱,最终替他遮掩下此事,并因此功,使他得以入朝做官的那位“走马承受”,就是如今的兵部侍郎张舒放。 “噗!” 雷应星夹着利器的一拳,狠狠打在了赵瑗的肋下,肋骨顿时都折了几根。 变生肘腋,几乎惊呆了所有人。 小骆在他垫步出拳的刹那就已心生感应,身形鬼魅般一转,却还是迟了一刹,被他一拳打中官家的左肋。 雷应星掌心紧扣银鱼符,势若疯虎,一拳击中,正要再出一拳,小骆的一只手已经到了。 为了避开沈该、汤思退等大臣,小骆一只手以极刁钻的一个角度探过来,小指尾扫在了雷应星的左眼角。 雷应星一颗眼珠“啪”地一声炸裂开来,整个人惨呼一声,便斜着摔了出去,仿佛额头挨了狠狠一槌。 “走!” 小骆厉喝一声,四名保龙殿太监也顾不得什么体统了,一把挟起唇边沁血的官家,一阵风儿似的就卷进了城门楼。 …… 宫门下,李显忠举刀导引,领着三名俘虏代表走向宫门。 其后,水芙突然飞跃而来,一刀凌空斩下。 若非杨沅已经先向李显忠点明了“他”的身份,猝不及防之下,水芙这一刀,李显忠还真未必避得过去。 但是此刻,当水芙跃到空中,奋起全力,双手握刀,凌空劈下的时候,李显忠突然一个大旋身,“呼”地一下就到了她的近前。 李显忠还不到五十岁,这位“万人敌”常年领兵,武艺从不曾搁下。 水芙跃身空中,志在必杀的一刀失去了对手,但她自己却已腾挪无力了。 李显忠倒握仪刀,狠狠一拳,就打在了水芙胸腹之间。 这一拳力道之猛,速度之快,水芙脊背一躬,但整个身子竟未被击飞出去,全部力道都被她的身体硬生生承受了。 李显忠收拳,仪刀还鞘。 水芙“砰”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金谍?” 李显忠足尖一挑,就把俯伏在地的水芙挑翻了身子,足尖踏上了她的胸膛。 水芙目中含恨,吐着鲜血,喘息地道:“我……是替父报仇!我父亲……是西夏铁林军,第十组,没罗埋布,拔跋嵬胜!” “哦!” 李显忠有些疑惑:“不记得。我杀的?” 水芙破防了,那是她敬爱的父亲,是她心目中英武无双的父亲啊! 这个混账的宋将是怎么可以如此随意地说出“不记得”三个字的? “我杀了你!” 水芙尖叫,抓起她的刀,便欲纵身向李显忠刺去。 李显忠屈着的腿猛然绷直了。 水芙刚刚跃离地面的身子被重重地踩下去,军靴透力,直接踏碎了她的胸骨,骨刺扎入心脏。 水芙一双美丽的眸子瞪得老大,怀着无限的恨意,眸中的神采迅速流逝。 但她最后看到的,却只是一个背影。 李显忠不记得她的父亲了,也没把她当一回事儿。 他一脚踩碎了水芙的胸骨,便大步走向混乱的杀俘现场。 他是献俘礼的主持官,献俘变成了杀俘,那他也得主持其事啊。 李将军是很看重责任的。 第653章 余韵(为打开天窗说亮话盟主加更) 宗阳宫前迅速得到了控制。 俘虏们是被绑着的,又能有多少反抗力? 光是押解他们的官兵就足以对付他们,何况尚未及退出的老兵们也加入了战斗。 闻讯从新开门返回的邵宏渊迅速开始控制御街,防止声势闹大。 杨沅飞奔而去,踏着攒动的人头和肩膀却如履平地。 赵宁儿摇摇晃晃的坐在高竿上,唬得小脸儿煞白。 她惊声尖叫着,忽见杨沅踏“浪”而来,那英姿勃发的样子,让她惊恐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 “子岳将军救我!” 赵宁儿脑子一抽,前两天刚跟李凤娘去听过《三国》,这时再看杨沅,简直就是子龙再世,下意识地就叫了出来。 “二叔!” 李凤娘也叫起来,她坐不住身子,一下子从高竿竹椅上滑了下来。 李凤娘急忙呼救,却见杨沅纵身过去,猿臂一伸,把赵宁儿抓在手中。 他不救我,他去救宁儿了! 李凤娘眼圈儿一红,心里委屈的不行,恨不得就这么摔死自己算了。 只是身子忽然一顿,定睛再看,杨沅正稳稳站在地上,而自己不知怎地已坐在他的臂弯之中。 赵宁儿坐在杨沅另一条臂弯里,一脸的新奇,害怕的感觉全然没有了,她只觉得兴奋。 李凤娘红着眼睛看看杨沅,杨沅却正四下观察情况,根本不曾看她。 他也不说问问人家吓到了没有,一点也不心细。李凤娘又幽怨起来。 杨沅见二人的护卫急拥过来,喝道:“随我来!” 杨沅一马当先,掉头就走。 李凤娘和赵宁儿的护卫也都穿着常服,如果不是杨沅领着,根本穿不过御街这道混乱的战场。 但是有他领着,哪怕有士兵杀红了眼,误判了他们的关系而挥刀杀来,杨沅纵声一喝,也就喝止了他们。 赵宁儿和李凤娘都轻盈的很,杨沅把她二人搂在臂弯里毫不吃力。 赵宁儿此时只觉有趣,哪怕四下里刀光剑影也不怕了。 李凤娘毕竟比她大上几岁,在鄂州普通人家,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她的屁股坐在杨沅臂弯里被他托着,杨沅大步奔跑,起落之间李凤娘的也身形随之纵落,心中不免升起一抹异样的滋味。 只是,不容她多有遐想,杨沅已经带着她们穿过御街,停在宗阳宫宫墙之下。 杨沅弯腰把李凤娘和赵宁儿放在地上,摸了摸她们的脑袋,柔声道:“安全了,你们别怕。” 说罢,杨沅挺身道:“你们守在这里!” 杨沅让二女的护卫护住她们,转身又往混乱的战场跑去。 李凤娘摸了摸自己的头顶,似乎杨沅的大手还摩挲在上面。 李凤娘的唇角微微一翘,便漾起一抹甜味的弧度。 他先摸的我的脑袋…… 杨沅哪有想过那么多。 他先救赵宁儿,也不是因为她身份尊贵,而是一直以来赵宁儿瓷娃娃似的柔弱印象。 这么高的高度摔下来,只要无人踩踏,一般也没有大碍,尤其是少年人的身子还没长开。 可是换作赵宁儿那就未必,当然得先救了。 至于先摸李凤娘的脑袋,谁叫她比赵宁儿高呢。 赵谌身旁几名老兵如同饿狼猛虎,饶是保护他的本是几名“血浮屠”的高手,此刻也近不了他的身。 赵谌大感惊恐,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样的一步? 这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中啊。 赵谌窥个机会,就想从几名老兵们中间跑出去。 老苟叔眼急手快,飞起一脚就跺在他的胯骨轴子上。 赵谌闷哼一声摔到地上,痛苦地呻吟道:“你……大胆,我……我的腿,好像断了……” 他那声音细若游丝,几个老兵根本没听见,一瞧他已动弹不得,连看顾都不用了,更是放开手脚,与敌交起手来。 第五浮屠见势不妙,急急就想逃走。 在他本来的计划里,就算城头的计划失败,他这边亮出金国使节的身份,护送的又是大宋的皇太子,宋人也不能杀他。 因为这个时候杀了他,实在是无法向天下人交代。 人家把皇太子送回来了,你把他给杀了,这是为什么? 可是,现在怕是还没几个人听到他亮明身份,这一通混战,那极少的几个听的人也不是死就是逃了。 城头之上的情形他也看不清楚,那旗帜太密集了些。 不管如何,未能及时把赵谌护送进去,未能让大宋满朝文武和这观赏阅兵的无数百姓知道这件事,他就失败了。 眼下只有逃走,尚有一条生路。 逃…… 一队禁军开过来,利用逃开的百姓空出来的御街对面的空地,迅速拉开了一道防线,大盾铿然架起,长矛架于盾上。 逃不掉了。 再战…… 这些两鬓斑白的老兵怎么这般可怕? 尤其是这个使牛耳尖刀的,还有那个瘸子,加上那个瘦瘦小小的老头儿,简直如同三个杀神。 第五浮屠深吸一口气,大叫起来:“我是大……” “看刀!” 杨沅提着夺来的那口刀,健步如飞,当头一刀劈下。 “铿!” 双刀相交,第五浮屠臂膀酸麻,连退三步。 “我是大金……” “杀!” 杨沅根本不容他喊出来,又是一刀劈下。 第五浮屠一个踉跄,又挡开一刀。 “他是大宋……” “杀杀杀!” 杨沅一连三刀,劈得第五浮屠身形摇晃,连连后退。 杨沅发起性来,连声大喝:“杀杀杀杀!” 他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绝对不许第五浮屠喊出皇太子的身份。 方才他喊第一遍时,根本就没几个人听见,偶尔听见的几人乱烘烘的怕也没听清楚。 那寥寥数人对于自己没听清的话,也不敢乱传。 但现在别看仍在交战之中,但敌我之势已明,旁边又有禁军官兵列阵,若容他叫破身份,那就真不好办了。 虽说让皇帝禅让的可能近乎没有,但难免让大宋皇帝和其执政的法理性受到挑战,出现极尴尬的局面。 杨沅不敢杀赵谌,哪怕他是为了如今的大宋官家。 只要他敢擅作主张杀了赵谌这位皇太子,他就不会有好下场。 心胸再宽广的皇帝,也不可能对他没有忌惮。 但,能阻止金人的声张,把主动权操之于朝廷手中,那就是他最大的功劳。 眼见杨沅如同疯魔一般,急于迫杀这个年过半百的金人,宋老爹和计老伯、老苟叔不约而同地弃了当面之敌,杀向第五浮屠。 杨沅一刀紧似一刀,连连挥刀硬劈,逼得第五浮屠不得不挡,也无法再喊出声。 “刷刷刷”一连数刀劈下,杨沅气势刚刚一缓,宋老爹三人便已冲到,三道人影兔起鹘落,倏然落下。 第五浮屠和杨沅一样,也是旧力耗尽,新力未生,变招不及之际,被这三个最擅于捕捉战机的老兵联手一击,三口刀分别一抹、一刺、一斫,俱中他的要害。 抹者抹其咽喉,刺者刺其心口,斫者斫其后脑。 第五浮屠两眼一直,一头栽倒在地。 杨沅提刀上前,踢翻第五浮屠的身子,确定他已气绝,仍然补了一刀,沉声道:“杀光,一个不留!” 此时,邵宏渊率领禁军刚刚控制了整段御街,冲到杨沅面前。 听到杨沅这话,邵宏渊心中一凛,沉声领命,把手一挥,厉声喝道:“斩尽杀绝,不留活口!” 坐地的大盾轰然提起,长枪从盾上移到了盾侧,盾手的刀锋架到了盾上。 “铿铿铿铿……”铜墙铁壁,从长街四面缓缓挤压过来。 金国奸细中知道详情的核心几人,在第五浮屠死后也就没有了。 纵有,也得有那个脑子,明白可以利用此事。 杨沅冲过去一把提起赵谌,便向宗阳宫前冲去。 “凤娘姐姐,你看子岳将军厉不厉害?” 小公主赵宁儿远远看着,崇拜的满眼星星,她可一直看着长街这边杨沅的动作呢。 李凤娘想的却是,他接我时,是让我坐在他臂弯里的,提着那人却似拎着一条死狗,果然还是疼我…… 城门楼里,小骆急急为官家检查伤势。 四名保龙殿太监,两个陪在身边,两个守在门口。 只有晋王脸色铁青地冲进来时他们没有拦,其他人俱都不许进入。 此刻,就连两位宰相,他们也不敢轻易信任了。 赵瑗没有昏迷,他咳着血,对晋王嘱咐道:“兄弟,你去主持大局,乱象须尽快制止。俘兵作乱,是朕下旨,尽数斩之!” 赵璩虽然见他咳血有些吓人,但说话中气尚足,不像有性命危险,这才放心。 他也知道,这个时候除了他无人能主持大局了,赵璩答应一声,又看向小骆。 学武之人大多懂些医术,小骆忙道:“官家断了几根肋骨,内腑也有伤,但无性命之忧。” 赵璩这才放心,起身道:“大哥放心,外边交给我。” 赵璩快步出去,此时,几名太医亲自奔着药箱,跑的飞快,把他们的药僮都甩在了后面。 外边百官呆若木鸡,他们想不呆也不成,四下里都是按刀而立的皇城司亲从官,谁也动不了。 赵璩出来一看,不禁大皱眉头。 如此如临大敌,倒也不必,会寒了忠臣的心。 赵璩马上点了几人的名字,包括首相沈该,次相魏良臣,枢密使杨存中等,都是不可能或者没动机谋反的。 为了避嫌,他那位老岳父礼部尚书曲陌他都没有点名,老头子顿时黑了脸,赵璩也只当没看见。 被晋王点到名字的大臣,被请出来和他一起主持大局。 很快,百官便重新站到了城头,密集的旗帜被散开,黄罗伞盖移到了近前。 百姓们从宗阳宫对面的太平坊和中瓦子里,把这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在他们看来,就只是俘虏们骚乱遭到了重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镇压如雷霆一般果决迅速,很快一具具尸体就被拖走,一桶桶净水泼上了御街。 城门楼里,御医们赶到,重新为皇帝诊视伤情。 最终确定,肋骨断了三根,脾脏破裂,但情况应该不是非常严重。 至于皮肉伤近乎没有,那银鱼符磨的再锋利也不及刀剑,而且鱼符不大,雷应星握在手上,只是为了增加这一拳的威力。 皇帝在这盛大典仪上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的厚着呢,主要是雷应星的一记重拳产生的钝击伤。 这厮的拳头着实有力,只消再挨他两拳,或在心口位置挨上一拳,官家可就真的性命不保了。 他们当场给皇帝服了些效用相近的药物,然后用胸布固定了骨折的部位,又开了对症的方子,叫人急送御药房煎药。 晋王带人去城头亮了亮相,做了一番戏,叫远处百姓看到城头无事,这才把他方才点名的这些朝廷大员领进城门楼。 不要说他是官家的兄弟,就算他是官家的亲儿子,他也不敢一直不让大臣们见皇帝。 否则皇帝的病情一旦有个反复甚至恶化,他可说不清楚。 此时皇帝已经固定了伤口,让未曾受伤的半侧身子朝下,侧卧在榻上。 看到晋王领众大臣进来,赵瑗便道:“众卿勿慌,朕无碍。” 众大臣一瞧这般模样,心中一块大石方才落地。 赵璩领众大臣来见皇帝,首先是让他们对皇帝的伤情心里有个数儿,免得胡思乱想。 然后就是对于弑君之事的处理和善后。 那个典礼郎和雷应星都没有死,保龙殿的太监下手有着分寸呢。 二人此时也被抬下一边,着太医救治着。 在其同党没有查清之前,如何安置百官,两位宰相也有了一番计较,一一禀明圣上,得到了皇帝的首肯。 接着赵瑗又问了问外边的情形,沈该晓得官家非常重视今天的大礼,如果草草收场影响太过不好。 他忙把方才与魏良臣和晋王商议的补救措施也一一禀上。 赵瑗安静地听着,点点头道:“不错,就这么处理,今晚宗阳宫上下的灯火,还是要亮起来。” 赵璩道:“官家安心养伤,臣弟替官家主持观灯。” 赵瑗摇头:“城头陈乐设宴,观灯赏火。朕小坐片刻还是使得的,不能一面不露。” 他稍稍一顿,又道:“即刻传旨,临安开放赌禁三天,百姓纵情娱乐!” 大宋禁赌,只有正旦时才放开赌禁三天。 现在城头发生的事也不确定百姓们是否注意到,官家只有加码加大庆祝的力度,以消除可能的影响了。 “另外,备金钱三斗,城头撒钱,与百姓同乐!” 红包雨也得预备起来! 赵瑗绝不允许可以这关乎到让他彪炳史册的一场赫赫武功的盛大庆典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其实宋朝皇帝撒钱的娱乐方式远不及唐朝时多,史料明确记载过的也只有宋太宗了。 赵璩不放心地看向太医,医正犹豫了一下,这才道:“若小心些,扶陛下坐定,不要轻易举动,也……使得。” 赵璩松了口气,便握住赵瑗的手道:“官家放心,这个下元之夜,定会办得如正旦一般红火。” 赵瑗点了点头,一名武官犹豫了一下,这才凑上前来:“官家,检阅使杨沅求见。” 杨沅方才就叫宗阳宫守军报讯进来了。 只是赵璩正领着一众近臣探视皇帝伤情,商量善后举措,这个军官可不敢上前,已经等了半天了。 赵瑗挑眉道:“叫他觐见。” 城下的骚乱,动静那么大,城上自然早就知道了。 可城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还不知道呢。 杨沅押着赵谌,一直候在宫门下。 赵谌想要大喊时,杨沅只往他后颈上抓一把,他就喉筋一抽,仿佛失声,什么都喊不出来了。 等了好久,宗阳宫里终于传出消息,命杨沅觐见。 杨沅提起赵谌,便走进了宗阳宫。 一进宗阳宫,杨沅便放松了对赵谌颈后喉筋的控制。 赵谌的身份,绝对不可以人人都知道。 但……赵谌的身份,也绝不可以只有他知道…… 第654章 宗阳之讯 赵谌忽然察觉自己能发出声音了,因此刚被带入城楼,他便急不可耐地大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他怕这个可怕又可恨的将军再次阻止他说话。 他这一亮身份,登时惊住了室中所有人。 杨沅在赵谌坦白身份的时候,目光便迅速掠过了室中所有人的脸。 然后,他放心了。 从各人震惊的神色杨沅就知道,此刻室内的这些人,都没有参与金人的阴谋。 赵瑗震惊的几乎从榻上硬生生地坐起来。 靖康之变发生的那一年,就是赵瑗降生的那一年。 他知道赵宋皇家遭受的这场劫难,而且知道很多细节。 但他实未想过,今时今日,他竟能看到故事中的人物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靖康二年时,钦宗被金人骗到青城,命皇太子赵谌监国。 这个青城不是青城山,而是东京汴梁城外的一处祭天斋宫,是皇帝出城祭祀天地时斋戒歇息的宫殿。 不久,金人又逼徽钦二帝下谕,让太子也去。 当时太子赵谌身边的人产生了分岐,有人想护太子突围南逃渡江,有人想从民间寻找与太子相像者杀死,把尸首送给金人瞒过他们,也有人胆怯,想送太子入金营。 大家商量了五天,居然也没商量出个结果。 金人威逼日紧,最终他身边人还是把太子和皇后同车送往了金营,从此再不闻其消息。 想不到今天…… 沈该突然向赵谌行了一礼,从容道:“足下究竟是不是我大宋钦宗皇太子,我等还不能确定。足下说,是金人使节将你送返的?” 赵谌断了一条腿,此时跌坐在地,形容狼狈。 “不错。” “金国遣使,我大宋朝廷为何一无所知?” “呃……因为金国急于求和,将孤送返,这个……兵部张侍郎得知消息,不敢截留,我们脚程又快,所以临安事先不曾得到消息。” 他这么一说,杨存中的目光便凌厉起来:“张侍郎竟也不曾派人护送你们过来?” 赵谌脸色一变。 室中几位大臣互相递个眼色,如今正在两淮节制着十余万大军的张侍郎,显然是大有问题了。 魏良臣马上奏道:“陛下,臣以为,当立即命李显忠、邵宏渊返回两淮,主持大局。” “准!” 赵瑗也知道事态严重,马上命人去召李显忠和邵宏渊,同时命人当场拟旨,给李显忠和邵宏渊各写了一道密旨,加了印钤。 这样,二人回到前线,拿回兵权,立即就可以亮出圣旨将张侍郎拿下。 本来这旨意只给李显忠就行了,但谁也不知道现在两淮情形,万一张舒宁已去了淮西呢。 李显忠和邵宏渊本就在宫外,闻听召唤急忙上来,听皇帝说明情况,二人也是心中凛凛,当下不敢怠慢,收了圣旨便急急而去。 赵谌心中一阵涩然,张侍郎完了,他在大宋的助力也就更少了,只靠一个皇太子的身份,就想夺回皇位,简直是痴心妄想。 不过,眼下这种情形,他本也不敢再抱有奢望了,但求不死,得以荣养,他就满足了。 赵瑗把李显忠和邵宏渊急急打发走了,这才有心思继续处理赵谌的事情。 “你说你是我皇兄,可有凭据?” “有,有!” 赵谌急忙把贴身藏着的册宝和与父亲在金国时的一些来往书信取出。 小骆取过,送到榻前,赵瑗仔细验看了一番,缓缓地道:“册宝印鉴,是真的。” 赵谌脸色一喜。 赵瑗又道:“但,印鉴是真的,却未必能证明你是真的。” 赵谌大惊,激动地叫了起来:“你是不是怕我夺了你的皇位,你就不敢承认我,你想杀了我灭口是不是?” 晋王赵璩怒道:“住嘴!官家如果想杀你,刚刚一口咬定册宝印鉴是假的就行了,又有谁敢说它是真的?何必多费一回事?” 他大步走过去,从榻沿上抓过册宝:“呐,它现在在我身上,难道我就是前皇太子谌了?” 赵谌涨红着脸无言以对,不过赵璩所言在理,如此说来,官家确实有心搞清真相,而不是图谋对他不利,倒是让他更放心了些。 赵瑗摆摆手,道:“璩哥儿,退下,不要无礼。” 他又看向赵谌,道:“如今距靖康年间虽然有了些年头,但还是有些当年的老臣健在的。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也很康健,你是否是朕的皇兄,朕会请太皇太后和当年的老臣与你对质一番的。” 赵谌听他言语,自称朕而称其为皇兄,始终不提皇太子三字,显然这皇位是不想让了。 不过,他肯不嫌麻烦找老臣对质,显然自己是性命无忧了。 因为一旦太皇太后韦氏和诸多老臣知道了他的存在,他的安全也就更有保障。 赵谌便喜道:“好,真金不怕火炼。我愿意和他们对质。” 这时,参政陈俊卿端详着赵谌,忽然喝道:“言甚!” 赵谌用这名字用了也有大半年了,抽冷子有人这么一喊,赵谌下意识地就扭头望去:“何事?” 一语既了,赵谌脸色登时一片惨白。 陈俊卿冷冷地道:“果然是你!” 陈俊卿原是赵瑗做普安郡王时的王府教授,是赵瑗的老师,当然是他的铁杆心腹。 陈俊卿马上拱手道:“官家,臣有一次往汤参政府上拜访,偶遇过此人。 汤参政介绍此人姓言名甚,乃五代乱世时出海避乱的闽南世家,想不到……” 陈俊卿一番言语说罢,赵瑗不禁变了脸色,他没想到竟然涉及这么级别的高官。 赵瑗缓缓看向赵谌,森然道:“你说,你刚从金国被送回来?” 赵谌吓的浑身发抖。 在金国的这些年,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每日里担惊受怕,而且常年被拘在一处,天生日久,思维都迟钝了,心性胆识早已不复当年的皇太子风范。 否则他也不至于昏头昏脑地编出个张侍郎放行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害了一个重要队友。 这时皇帝突然沉下脸色,直把赵谌吓的魂不附体,慌忙解释道:“孤……孤真的是皇太子,金人送孤返宋,当然是不怀好意,但孤不是假的呀。是他们合谋,孤也身不由己……” 赵谌语无伦次地一番解释,把金人的阴谋合盘托出。 他卖了所有人,只撇清了他自己。 不过,他不说也没关系,要证明他是言甚很容易。 金人的原计划里,也根本没考虑会有人认出他是言甚这回事。 按照金人的计划,赵瑗会被谋杀,而动手者是礼部的人,这就很容易叫人怀疑到晋王身上。 到时候汤参政带人指斥晋王是主谋,当晚晋王就会服毒自尽,这就是畏罪自杀了。 即便有不是合谋者的大臣,之后认出这位皇太子就是汤参政的那位表兄那又如何? 他不敢指出来,他就是敢指出来,只要不予承认也就是了,那时谁敢逼这位新皇帝去自证清白? 但是现在计划失败了,而这位曾经的皇太子在北国拘了近三十年,人也废了,一吓之下全招了。 那还用再说什么吗? 赵璩冷笑连连:“官家,我看今日这场弑君的阴谋,应该用不着查了,把那些与他有所交往的大臣们都抓起来就成了。” “胡闹,咳咳!” 赵瑗轻咳几声,道:“与之有过来往的,未必就是背君卖国之人,还须逐一审查,岂可乱入人罪?” 魏良臣道:“官家,与……言甚有过交往的官员,虽然未必有罪,但先行拘押,再行调查,还是必要的。” 赵瑗微微颔首,往眼前的众大臣们扫视了一遍,点将道:“朱倬,此事由你都察院,会同大理寺、刑部办理。” 事情太大了,一个都察院兜不住,三法司联合办案,那是必须的了。 “老臣遵旨!” 朱倬躬身领旨,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此时不在室内,只能他一人领旨了。 朱倬转身便向外走去,杨沅站在旁边微微挑了挑眉。 他还以为官家会把这案子交给他办呢。 哦,对了,我现在是谏议大夫,要离开都察院了。 赵瑗似乎注意到了杨沅挑眉的动作,毕竟他就站在赵谌的身后。 赵瑗瞟了他一眼,眸中露出一丝笑意。 杨沅就算还在都察院,赵瑗也是不打算将此案交给杨沅办了。 在法司口浸淫太深,就不好走执政口的路了。 方才为他裹伤、诊治的时候,小骆就已因为防卫有了疏漏向他请罪了。 当时小骆就说了,是杨沅在事前发了警示,他才因此加强了一倍的护卫。 谁料动手者竟是司仪官和朝中大臣,着实防不胜防。 可若不是因为得到了杨沅示警,官家这一遭就是真的死定了。 朱倬走出室外,就见四下里尽是皇城司的亲从官,一个个按刀侍立。 朱倬低声问道:“大臣们都在哪里?” 此时大臣们已经被带下城楼,引到偏殿歇息去了,把那里临时充作了待漏院一般的存在。 朱倬听罢,便带人下了城墙,到了那处偏殿。 朱倬刚一露面,殿里一个个沉默等待的大臣便纷纷迎上来。 “都御使,陛下怎样了?” “汉章兄,陛下可有旨意?” 朱倬把双手向下压了压,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与言甚有所来往的人,请站出来。” 殿里顿时一片静寂,汤参政的脸色已经白的像是一张纸。 朱倬缓缓地道:“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彼此不妨留一个体面。 放心,与之有过来往的未必就有罪,这是陛下特意交代的话。” 朱倬刚刚说罢,鸿胪寺的宾忠就大叫一声跳了出来, 他把乌纱一甩,向前一个助跑,狂奔出十余步,把头一低,“砰”地一声,就撞上了一根梁柱。 偏殿的藻井上,灰尘簌簌而落,洒在了他白花花的脑浆上。 第655章 两宫夜话 宗阳宫前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速度比从宗阳宫前逃开的百姓们自发散播的速度还快。 毕竟他们从宗阳宫前逃开后,出于好奇,还是就近在中瓦子和太平坊驻足,想知道进一步的消息。 而朝廷这边有所决断之后,立即通过各厢、坊派出大量的街子、坊丁散布了消息。 消息说,宗阳宫前的骚乱,是因为金国俘虏行至御前时图谋不轨。 天子本欲赦免他们的死罪,因为他们献俘礼时作乱,故而下旨将他们全部斩首了。 接着,便又传出一个更加叫人振奋的消息,为庆祝灵壁大捷,开放赌禁三天。 这个喜讯,马上转移了临安百姓的注意力。 宋人喜欢娱乐,娱乐业也是各朝各代中最发达的,那怎么可能少了赌呢? 不仅男人喜欢,女人也喜欢,李清照就是个赌鬼,赌术还挺高明。 当然,大部分的人不是那种倾家荡产的赌,而是小赌怡情,摇个骰子打个牌,有个赌注更有兴致。 但禁赌是禁止一切有彩头的赌博,所以那些真正有赌性的人,都是通过地下赌坊来赌博。 平常人家亲友之间想打个牌加点筹码,那也是违法的。 但是在开禁期间,那就完全没问题了。 宗阳宫前的尸体被迅速运走了,街道也被清洗的干干净净。 感谢秦长脚,他家门前这段御街,全用了大块的平整条石,砌得平整光洁,冲刷起来还挺方便。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城中处处彩灯,人间宛如变成了天堂。 最热闹的地方就是临安的各处瓦子、运河两岸,还有宗阳宫上下。 宗阳宫这里变成了夜晚时的繁华之地,是因为今晚天子与民同乐,要在宗阳宫上洒金钱雨。 皇帝发大红包啊,哪怕只抢到一文,那也吉利啊。 谁真指着捡到皇帝扔下来的几文钱发财啊,不都是因为它稀罕,讨个彩头吗? 为了避免发生拥挤踩踏,府尹乔贞严格限制只许妇人、孩子可以去宫前接金钱雨。 因此,陪着妻儿来此的男人就都成了“啦啦队”,站在警戒线之外。 宫城之下,全是穿着彩衣新衣,犹如过年一般快乐的妇女儿童。 皇帝的黄罗伞盖忽然出现在了城头,无数百姓立即纷纷下拜。 赵瑗站在黄罗伞盖下,入目就是点点的灯火,密密的人群,一派兴旺气氛。 小骆退后半步,轻轻架着他受伤一侧的肋下,扶住了官家。 一斗锃新的铜钱抬到了赵瑗面前,另一名太监连忙掬起一捧,送到赵瑗面前。 赵瑗抓过一把,吸了口气,向前扬了出去。 这一把钱也不过二十多文,在城下城下的灯光里,翻转出一道道黄灿灿的光芒。 然后,城上的皇亲国戚、文武大臣,就从三个钱斗里抓出一把把的钱,一把把地扬了出去。 漫天金钱雨,落地叮咚,清脆悦耳。 妇人和儿童欢呼着抢上前去。 他们的丈夫、父亲,则在警戒线外跳着脚地高呼起来。 还有声嘶力竭地在那遥控指挥的:“那边,那边多啊!揣怀里,从领口揣啊,笨啊儿子!” 觉得自己妻儿笨拙的,就捶胸顿足起来,惹得城上城下一片欢笑。 赵瑗身上还在隐隐作疼,但他由衷的感到开心。 这等欢乐场面,正是他之所愿。 “官家,这里交给臣等吧。” 沈该和晋王凑到赵瑗面前,低声劝说他。 赵瑗点点头:“黄罗伞盖,半个时辰后再撤。” 说罢,他便由小骆搀着,返身离开了城墙口。 一到城下百姓难以望及处,几名太监便迅速上前,把皇帝扶上了御辇。 赵瑗招招手,晋王赵璩忙凑上一步,赵瑗低声道:“璩哥儿,那个言甚,就安置在宗阳宫里吧。” 赵璩点点头,目送御辇离开,又把新任殿前司都指挥木恩唤到了面前。 木恩已经正式调离皇城司,迁升殿前司都指挥使一职。 现在言甚身份不明,还需请出当初在东京汴梁时的一些老臣子,对他进行考量。 即便证明了他的身份,但他明显参与了金人策划的篡位谋反阴谋。 哪怕他是身不由己,也不可能如正常迎回的前皇太子一般礼遇了。 眼下他身份敏感,尤其需要严加控制,所以赵璩把此事交给打理皇城司多年的木恩,如此方觉万无一失。 皇帝受伤的消息是被严密控制的,知情者都被下了最高级别的封口令,后宫里边也只有皇后娘娘一人知情。 明知丈夫内腑受伤,还要强撑着给今日大典做一个圆满的结局,皇后担忧不已。 等官家刚一回来,皇后便赶紧叫人把他抬上御榻,又让早就候在偏殿的御医再作诊视。 随后,煎好的药也送了上来,皇后亲自侍奉官家服药。 “爹爹,爹爹,咦,爹爹你生病了吗?” 小公主赵宁儿跑进赵瑗的寝宫,刚一进来就嗅到一股药味儿,忍不住跑到赵瑗面前担忧地问道。 “宁儿啊,这么晚你还不睡!” 赵瑗把药碗交给皇后,刮了一下赵宁儿的鼻子,宠溺地笑道:“爹爹没事,只是偶感了风寒。” 大宋皇室里,但凡没有外臣在场,称呼也如寻常人家一般。 赵宁儿道:“那爹爹多喝热汤,发发汗就好了。” “知道啦。” 赵瑗被逗笑了,宫娥取过软枕,垫在赵瑗背后,赵瑗道:“这么晚不睡,怎么这么精神?” “人家身子骨儿不那么弱了嘛。” 赵宁儿眼睛亮晶晶的,小嘴叭叭起来。 那模样,和许多寻常人家的孩子忽然遇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事情,迫不及待地要告诉父母一样: “爹爹,今天你在宗阳宫上检阅三军,宁儿就在城下看着呢。爹爹,你不知道,那些金国俘虏作乱的时候,人家一下子就从高竿上摔下来了,是子岳将军救了女儿呢……” “子岳……” 赵瑗愣了一下,才想起是在说杨沅,不禁好笑道:“不要没大没小的,那是你鹿溪姑姑的丈夫,你不叫姑夫,也该称为郡公才礼貌。” 赵宁儿吐吐舌尖,忸怩道:“人家觉得子岳将军听着威风嘛。哎呀,爹爹你别打岔,人家还没说完呢。” 赵宁儿眉飞色舞地把杨沅如何踏在人肩膀上,飞奔到她面前,在她摔下高竿的刹那,将她接在怀里,又如何护着她跑到安全地方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赵瑗和皇后听女儿像说书一般卖弄,倒也为之一时心惊,一时欢喜。 不吐不快的小公主终于说完了,见父亲微露疲态,便不好意思地道:“爹爹,娘亲,那女儿去睡觉啦,你们也早点歇息。” 望着女儿离开的背影,赵瑗与皇后不禁摇头失笑。 皇后挥挥手,让左右退下,这才上前扶着赵瑗,撤开软枕让他躺下,低声道:“夫君,听说钦宗皇太子谌回了大宋?” “现在,他的身份还无法确定。等过两日,邀一些老臣,到太皇太后面前,大家一起分辨一下。” 皇后想了一想,握住赵瑗的手,他的指尖有点凉。 皇后低声道:“今日官家遇刺,那人可是主谋之一?” 赵瑗明白她的意思,闭着眼睛沉默片刻,缓缓道:“若他是真的,他本是皇太子,且已临危监国,如今却蹉跎北国三十载,吃的苦、受的罪,也够多了。” 赵瑗睁开眼睛,向皇后微笑道:“养起来就是。” …… 皇帝受伤,便只能由赵璩出来主持大局,晋王很晚才回到王府。 直到此时,赵璩才知道他新纳的两个北国佳人出了事。 扶光中了毒,因为抢救及时,且下毒的寒酥手中还有毒药,那本就是金人为赵璩准备的。 太医看了毒药,能够及时对症下药,竟尔把扶光救活过来,只是余毒未清,尚在昏迷当中。 倒是胸口被扎了两簪的寒酥已经清醒,也把事情对王妃说了个明白。 王妃听她说明经过,几乎吓个半死。 赵璩一回来,王妃就把事情源源本本对他说了一遍,把赵璩听的也是后怕不已。 “她们现在哪里?” “妾身把她们关进柴房了,只等大王回来发落!” 那女人可是要毒死她男人,哪怕王妃再如何仁厚,也是恨极了她们。 赵璩赶到柴房,就见扶光和寒酥被抛在柴草之上,下面无铺,上面无盖,容色惨淡,星眸无光。 看见赵璩,寒酥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奈何身上无力,身下也无力着力,根本起不来,只好悲悲切切地唤道:“大王……” 赵璩一瞧她花容惨淡,唇色发白,登时心就软了。 那悲悲切切、哀哀婉婉、幽幽怨怨的小模样儿,看的赵璩心都要化了。 他关切地扑上前去,一把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又看看旁边昏迷不醒的扶光,忍不住问道:“寒酥,你怎么样了?” “咳!” 王妃一声咳嗽,赵璩猛地惊醒过来,恨恨地松开寒酥的手:“你们……你们竟要毒杀于孤?” “是,奴奴该死!” 寒酥垂泪:“金人抓了奴奴全家,以父母亲人性命相逼,迫奴奴来宋,讨大王欢心,伺机下毒。” 寒酥眼泪汪汪地道:“奴奴感念大王的宠爱,哪怕自己死了,也不舍得伤大王分毫。 可,父母家人又何罪之有?一旦知道奴奴抗命,金人必然杀我家人,因此……” 寒酥轻轻握住赵璩的手,幽幽地道:“奴奴要保家人,又不忍伤害大王,因而才想杀死知情的扶光,把真相禀明大王,然后再自杀谢罪。谁知她……” 寒酥看了扶光一眼,对赵璩凄然一笑:“大王风采,令人一见心折。大王怜花惜玉的柔情,更是奴奴与扶光从不曾经历过的。” 她垂下头,轻声地道:“大王可是奴奴唯一的男人呢,奴奴不想伤害大王,谁知扶光竟与奴奴一般心思,她也想杀了我,既保大王又保家人,我……我们俩还真是两个傻女人,蠢的可笑……” “这怎么能叫蠢呢,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赵璩的唇角疯狂地上扬,快要压不住了。 他再次握住寒酥冰凉的小手:“你的心意,孤都明白了,你……” “咳!”王妃又咳了一声,脸都要黑了。 赵璩假装没听见:“你……你也不要责怪王妃,王妃温良如懿,贤淑含真,恭俭养身,柔嘉济美,是世间无双的好女子,她也是因为你们意图对孤不利,担心后怕,才对你们略施小惩。” 赵璩回首道:“来人,把寒酥和扶光送回房间,好生照料。” 趁着家人去准备抬板,赵璩又对寒酥道:“你们好生将养身子,你们的苦衷,孤已知道了,孤定会想个两全之策,成全你们的贞、孝之心。” “大王……” 寒酥抓着赵璩的手,紧紧贴在自己没有受伤的一侧胸口,泪眼迷离:“大王,你真好。寒酥……便为大王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奴……奴奴也是……” 不知几时,扶光也醒了,艰难地说出一句话来,满眼柔情地睇着赵璩。 赵璩伸出另一只手,把扶光的柔荑也握住了,满腹豪情,油然而生。 曲王妃的脚趾开始发痒,她恨不得一脚把赵璩踹趴在柴垛上。 不过从小受到的良好教育,不允许她发飙做泼妇。 “好生照料她们啊,每房拨四个宫娥看护。” 赵璩待二女被扶上抬板,送回房间时,依依不舍地嘱咐着。 等二女被抬走,曲王妃终忍不住道:“夫君,不管怎样,她们终是为了杀你而来,她们的家人都还做为人质在金人掌握之中,你不处治她们也就罢了,还……” 赵璩一把握住曲氏的手,温柔地笑道:“我就知道,你这么温柔善良,怎么舍得惩罚她们,她们……也是悲苦可怜呐。” 赵璩拉着曲氏的手,双双走出柴房。 赵璩温柔款款地道:“你看,她们被金人相逼,想要害我,却被你的宽容、我的怜爱所感化,宁可一死,也不加害我们夫妻。这要是我对她们弃之不顾,会天打雷劈的。” 王妃又气又笑,实在拿这个情种没有办法,只好松了口气,劝说道:“大王身边已经美妾如云,以后还是收收心思吧。 人家知道大王这个毛病,以后再以美色针对的话,大王万一有个好歹,你叫妾身怎生是好。” “王妃此言差矣!” 赵璩挽着曲氏的手缓缓走去:“你看,有人以美色害我,她们想着有一个温柔宽厚的主母,一个怜爱她们的大王,便不舍得伤咱们分毫。 如果本王不好色了,他们以家丁仆从其他身份接近本王,那你男人不就真的完了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第656章 羞死人了(为打开天窗说亮话盟主加更) 杨沅未能负责调查弑君篡位一案。 不过此案虽然是由三法司联手办理的,却也属于最高机密,是完全不公开的秘密调查。 在具体运作上,汤思退、谭鹰炆、潘恒久、叶奕章等人,都是以贪墨为罪由被拘押起来的。 官家需要的不是对这些官员的千夫所指、万世骂名,而是赵宋江山的稳固。 堂堂执政和吏部天官参与了篡位谋反,这事的影响太差了。 而且一旦公开他们篡位谋反的真相,前皇太子赵谌就得被公开提出来。 所以对他们的制裁,统统以打击贪墨为名。 这次打击贪墨,真比杨沅在都察院时要雷厉风行的多。 因为它的效率非常高。 很快,张侍郎就从淮东被押解回来了。 鸿胪寺里撞柱而死的宾忠、被骆听夏扫爆了一只眼珠的兵部雷应星,还有一直跳的学士吕柱维、叶荃……,都以贪墨罪名入狱。 杨府里,已然荣升为开国郡公的杨公爷却在等着生孩子。 阿里虎分娩在即。 这一回,杨沅难得能留在府里,第一时间迎接他的骨肉降生。 当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在产房中响过不到两刻钟,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小娃儿,就用襁褓裹着,送到了杨沅的手上。 “这孩子,是我亲自接生的第一个,就叫杨亲吧。” 起名字一贯随意的杨沅大声说道。 他就是有意说给阿里虎听的。 产房里,满头大汗的阿里虎听了,果然露出一脸甜密的笑意。 杨沅知道阿里虎面对其他诸女会有些自卑的敏感,这也是在有意对她进行保护。 在这个时代,一个女人能否在家里挺得直腰杆子,靠的要么是强大的娘家,要么是宠爱她的丈夫,要么就是有出息的儿子,除此也没有其他途径了。 “夫君,你给孩子取名儿也太随意了。杨捷这名挺可,可杨亲……,男孩儿家,叫一个亲字,不合适吧?” 不理解杨沅良苦用心的鹿溪赶紧提醒他。 虽然这孩子不是鹿溪生的,可也得称她为娘,她不撑腰谁给撑腰。 哪怕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只要不是当家主母,按照礼法都只能称姨娘。 鹿溪也清楚阿里虎没什么依仗,希望二哥对她能表现的更重视一些,不要如此随意。 “唔……” 杨沅也不好把自己的心思直白地讲出来,家里人之间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是一团和气,彼此间不曾有过芥蒂,你这是敲打谁呢? 所以,他想了一想,忽然想到了一个同音字,钦。 这几天,陆续有些致仕的老臣被请回京师,说是天子要慰问接见一些老臣。 实际上就是为了安排一场“御前听证会”,以确定言甚究竟是不是前皇太子。 其中有两位北宋宣和六年的进士,都是和前皇太子赵谌打过交道的,刚被接进京来,两人一个是周钦,一个叫苏钦,名字里恰好都有个钦字。 所以杨沅很容易就想到了这个字。 杨沅笑道:“亲字有何不好?不过,咱儿子将来那是要出人头地的,若外人也称他一声‘亲’,好像占了咱的便宜。那……就叫‘钦’吧,钦仰钦佩的钦。” 鹿溪想了一想,喜道:“这个好,听着就庄重大气。” 阿里虎在房中听着,对鹿溪这位当家主母心中也是充满了感激。 “钦儿,杨钦,我的孩儿……”阿里虎忍不住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也许,她这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在遥远北方的欢喜岭上,被抓壮丁一般喊去侍候杨沅大人。 她的人生轨迹,从那一刻开始有了完全不同的未来。 …… 参与金人换日计划的官员,其实并不是很多。 但是他们实际上的罪名是弑君、谋反,而非贪墨。 所以株连到的官员也就比较多,而这些官员也统统是以贪墨为罪名而或抓或贬或流或黜的。 但,所有的办案人员和涉案人员,对于真正的罪状却都讳莫如深。 这一来就让许多完全不知情的官员有些惴惴不安了。 杨沅见此,忽地计上心来,于是作为左谏议大夫,向皇帝上了一道奏疏。 杨大夫上书,登时满朝瞩目。 实在是因为这位仁兄太能搞事了。 他在枢密院机速房任上,就处理过马皇弩案、大食商人贩私案等一系列轰动朝野的大案。 等他开始走文官之路时,就更是放飞了,第一件事就是为岳鹏举鸣冤翻案。 现如今他去了门下省做谏议大夫,却不知他又想干什么。 杨沅这份奏疏刚递上去,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官员便跑到尚书省来打听消息了。 他们还没走,六部也有人以各种名义跑来了尚书省。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杨沅作为谏议大夫,所上第一道奏疏的内容。 杨沅这奏疏自然也是动因、理由、预计结果、产生的作用皆有阐述,但事儿其实就一件: 朝廷设立一个期限,允许贪官自首。 只要贪官自首并积极退赃,可以减刑或免刑处治。 朝廷如今正在“大力肃贪”,连宰执各半汤相公、吏部天官和谭尚书都被迅速抓获了。 而且朝廷对他们的处治极其严厉。 这等级别的高官,这样的罪名,以前的话顶多贬官,去地方上做个知州知府。 可这回,据说都是要判斩刑的,而且家产要全部充公,家眷发配边陲,且永不赦还。 这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处治。 可是居然没有一个朝廷大员上书弹劾,批评用刑过重。 这一下给人的压力就实在是太大了,借着这股东风,鼓励贪官主动自首,还真的大为可行。 官家很快就批复了,杨沅所谏,全部照准,并由其负责接受自首及退赃事宜。 杨沅现在是谏议大夫,没有司法权,这也就意味着,只要向朝廷自首并积极退赃,大概率不必坐牢。 比起那些本人要砍头,家产要充公,全家老小发配边疆永不许返的处治,那自然是自首才是明智的。 杨沅也是难得接了一个不得罪人且还能施惠于人的差使。 那些有贪墨行迹的官员,大部分当然还是抱着侥幸心理且先观望。 但是架不住其中有些人心理素质实在太差,实在抗不住压力的,就会跑去门下省找杨大夫自首。 但凡有人起了这个头,其他人就坐不住了。 于是,杨沅一到门下省,居然“生意兴隆”,朝廷的“封桩库”肉眼可见地丰满起来。 …… 肥玉叶刚抓起一个果儿,就被母亲谈氏一巴掌给打回果盘,然后把果盘端走了。 “吃吃吃,你还吃,以前总嚷嚷要减瘦,这是不减了是吗?你看你都胖了。” 肥玉叶低头看看自己,腰肢还是那么细,也没胖啊。 她因为自己的姓氏带了一个肥字,对于肥腴特别敏感,总想减肥。 可是二郎说,她若再稍胖点,那才销魂呢。 干娘也说,她再有点肉肉会更迷人。 她看过干娘的身子,比她稍丰腴些,确实…… 连她一个女人看了,都不禁面红耳赤,觉得特别惹人着迷。 所以,她也想再长点肉肉。 结果以前娘亲总怕她饿着,现在又怕她撑着了? 谈氏把果盘往自己面前一放,锁起了愁眉:“女儿呀,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搪塞娘亲,娘可是再不能忍了。你知道过了今年你多大了吧?二十!二十啊!不是虚岁,是周岁!我的天爷……” 谈氏以手抚额,痛不欲生:“二十岁的老姑娘,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女儿二十岁了都没个婆家……” 谈氏说着说着又要哭了。 肥玉叶讪讪地笑:“娘,我其实……我真是……我有人的。” “哈!” 谈氏冷笑一声,脸儿仰起四十五度,倔强地不让眼泪流下来:“你有人了?你有个屁!你有人了,看不见、摸不着?女儿,你就不要再瞒着娘了。” 谈氏痛苦地看着肥玉叶:“你实话对娘说,你……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嗯?” 肥玉叶先是有些好奇地看着母亲吞吞吐吐的样子,然后忽然腾地一下,脸就红了。 难道……难道母亲已经知道人家和二郎…… 她怎么会知道的? 人家只在干娘家里和二郎亲近过,那她是不是知道我和干娘一起…… 哎呀,真是羞死了,人家不要活了! 这种私密的事情一旦被母亲知道,肥玉叶顿时浑身燥热,羞不可抑。 “母亲,难道……你……你已经知道了?” 谈氏一看女儿这副模样,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完了!果然是真的!难怪她迟迟不肯嫁人。她果然……她果然不喜男人,却喜欢与女人弄些假凤虚凰,自梳磨镜的勾当。” 一时间,谈氏夫人面如死灰。 肥家怎么就出了这样一个不孝的女儿! 她没能给丈夫传下香火,就已觉得对不起肥家了,如今就这么一个女儿,她又…… 谈氏觉得她真是没有脸再活下去了。 肥玉叶一想到母亲可能知道了她“三人行”的把戏,一时间也是羞窘不堪。 “娘,女儿……女儿……这就去找干娘,尽快定下婚事。” 肥玉叶说罢拔腿就跑,刚刚跑出花厅,就捂住了滚烫的脸颊。 天呐,我是哪儿露了马脚,怎么就被娘亲知道了? 丢人丢人真丢人,丢死人了,嘤…… 谈夫人站在花厅门口,眼见得女儿羞不可抑、落荒而逃,不禁失魂落魄。 至此,她对自己的猜测再无半点怀疑了。 忽然之间,她就想,一时间女儿哪里去寻个人嫁了?她……她不会带个女丈夫回来见我吧? 一想到那样可怕的一幕,谈夫人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女儿要是敢那样做,她就死给女儿看! 第657章 风波平步 杨沅叫人点收了退赃,对肃立面前唯唯喏喏的一位临安下辖县的县丞又做了一番训诫。 他在此人主动自告之后,让卢承泽从吏部调来了此人的甲历,认真看过一遍。 此人虽然贪了,但政绩也是有的,办事也还勤勉,贪墨的金额也不大,所以杨沅的语气也就不是十分的严厉。 等这名县丞千恩万谢地惭然退下,杨沅想了一想,就在此人的处治意见上题了一笔:“留职察看。” 如何处治,最后还是吏部决定,但是他的意见还是很重要的。 看看时间也快到放衙的时候了,杨沅刚把笔放下,大壮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他先给杨沅换了一盏新茶,换茶的当口儿,慢声细语地道: “老爷,李夫人请老爷放衙之后过去一趟,小人已经回府一趟,告诉大娘子,老爷今晚‘夜直’了。” 杨沅接过茶盏,轻轻抹着茶叶,漫声道:“你去瓦子里……” “小少爷的玩具,小人已备好了。” “嗯,下去吧。”杨沅满意地点点头。 曾经的懵懂少年,天天跟在杨沅身边,耳濡目染的,对于官场上的事情多少也见识了一些,人也开始透出了机灵。 李府里,师师亲自下厨,玉叶系着围裙一旁帮厨,利落地处理着鱼鳞。 陈二娘带着两个小丫环,抱着他们的杨省杨大少,坐在香樟树下磕着瓜子儿聊天。 陈二娘已经琢磨出规律来了,但凡杨大官人今夜留宿于此,夫人就会亲自下厨。 看这模样儿,今晚大官人又要来了。 一个小丫环这边跟她说着话,那边还托着一只手,掌心里放着些南瓜子儿。 炒熟的南瓜子儿,有种淡淡的香气。 杨省靠在她怀里,一会拿起一粒,吃的兜兜上都是口水。 杨沅赶到李府的时候,师师几道菜都准备妥了,只等他来,下锅一炒就好。 需要耗些火候的大鲤鱼已经提前下了锅,师师回房更衣,玉叶则在灶前看着火。 杨沅在院子里逗弄了一会省儿,把玩具交给他,便转悠进了厨房。 “玉叶,想我啦?” 肥玉叶正坐在灶前,红红的火光映得脸庞红扑扑的。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一只大手作怪地从领口探了进去。 那里被火烘得久了,温热一片,暖玉一般。 玉叶用胳膊肘儿往后拐了一下,嗔怪道:“我想你,你这冤家可有想着人家?不是娘亲念叨,叫人无家可归,人家怎会到了干娘这里。” “怪我怪我。” 杨沅轻轻一捏鸡头肉,不等她发作,便抽回手,在她颊上轻轻一吻,然后在旁边拉过个马扎坐下:“我记着呢,正叫家里操办着,那你看我哪天去府上托媒妥当?” 玉叶苦笑道:“自然是越快越好,我是实在看不得我娘掉眼泪了。” 杨沅听了也有些紧张,毕竟肥家公开身份也好、私密的身份也好,在临安都是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 要把人家的独女纳进门儿来却不是做正妻,换个人家,他上门一提,只怕就要被擀面杖打出来。 如果他那老岳母真个发作起来,他又不能还手,到时未免狼狈。 杨沅深吸一口气,道:“好,那我……后天便去你家,巳时过半就去。” 肥玉叶转嗔为喜,扭过头来眉眼盈盈地向他一瞥,昵声道:“你去向我娘求亲,打算带些什么聘礼?” 杨沅大惊道:“还要聘礼呢?我还道只把你家绣坊全作了嫁妆呢。” 明知他是开玩笑,肥玉叶还是把俏脸一板:“喂,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杨沅挨近了她,涎着脸儿轻笑道:“得寸进尺?哪儿是尺呀?” 肥玉叶想起他提过的却未被自己答应的那个荒唐要求,不禁俏脸生晕,抓过一根烧火棍儿,娇嗔道:“你再胡说。” 杨沅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声笑道:“我不管,反正洞房之夜,你得再送我一个‘新娘’。” “哟,这是谁家的小贼跑来我家调戏良家妇女。” 李师师随声走了进来,柔情绰态,婉如洛神。 杨沅笑道:“我刚和玉叶说起,后天便去府上提亲,到时你可得去帮我好生敲敲边鼓。” 李师师笑道:“我今天唤你来,原就是为了此事。 如今你官也升了,爵也涨了,再不赶紧把玉叶接过门儿去,到时候生个孩子却不对了时辰,你看有没有官员弹劾你。” 杨沅惊得一跳:“真的假的?你是说,玉叶她……已经有了?” 玉叶忸怩道:“哪有,干娘是说,万一有了……” 李师师似笑非笑地睇着肥玉叶:“小看了杨家大枪不是?反正今儿个呀,你是别想着‘三人行’了。” …… 上京,南城,皇宫对面。 南城多官署,仪鸾司就在其中。 整个上京城都是仿照宋国的汴京城建造的,出了午门,过金水桥,便是金国的六部街。 仪鸾司在一个并不起眼的所在,但它在新金正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影响力,可不会有谁忽略了它的存在。 仪鸾司正堂上,上官骆坐在上首,左右坐着完颜萍、李清露、李芫芷、完颜青凤等人。 曾在大宋临安充当“燕子坞”老板娘,把杨沅掳去雷峯塔的百里冰赫然在座。 她刚把淮东之战,宋国大捷的消息说完。 完颜萍雀跃道:“老师学究天人,无所不精,果然厉害的很。 我就说,老师他不仅文采天下第一,武功也是举世无双嘛。” 上官骆微微眯了眯眼睛,道:“一战斩金兵精锐战兵四万余颗人头,他的本事,果然比我想象的还要强些。” 百里冰摸了摸鼻子,她感觉这屋子里的人都有病。 那几个小姑娘对杨沅似乎崇拜的不行,那也就罢了。 怎么上官骆这个臭弟弟虽然一提起杨沅来就咬牙切齿的,可是一到杨沅大出风头的时候,他酸溜溜的语气里也总有一种炫耀的味道? 威风的是他,你炫耀个屁呀。 百里冰哼了一声,道:“总之呢,如此一来,杨沅可就更得大宋天子信任了,咱们想让他心甘情愿投奔新金,也就更不可能了。” “是啊!” 李芫芷一拍额头:“我刚刚就觉得哪儿不对。老师为宋国立下了这么的功劳,宋国皇帝必然更加器重他,那他不是更不会来我们新金了吗?” “夫差也曾对伍子胥推心置腹,项羽曾经尊范增为亚父,又如何?” 上官骆冷笑:“无论多么贤明的君主,也不会百分百信任统兵的大将。 这是人的本性,永远无法避免,而‘不敢绝对信任’就是撬出裂痕的机会! 很不幸,我们这位杨老师,已经展示了他在兵事上的能力。 那么,只要让他掌兵,大宋皇帝心里那颗怀疑的种子,就可以生根发芽了。” 李清露对上官骆的智谋还是很推崇的,他的智慧在新金与金国的斗争中早就体现出来了。 “狐黄白柳灰”的五仙堂,在上官骆一手操持之下,已成了新金最得力的谍报机构。 完颜亮策反的新金将领稍有异动,就会被他们发现。 宋国、西夏乃至蒙古鞑靼的情况,也能让新金帝国很快掌握。 上官骆现在实际上就是新金皇帝的军师。 从开春时起,新金帝国就构筑坚城与工事,对金国只守不攻了。 当然,表面上的小打小闹还是有的,而且声势造的极大,但那是为了瞒过宋国奸细。 实际上,新金征调人马西征鞑靼去了,他们要掳夺蒙古的人口和牛羊,以壮大新金国力。 就是上官骆苦口婆心说服皇帝的结果。 如今看来,上官军师果然是对的。 如果不是新金帝国的这般举动,完颜亮也不敢倾力与宋国一战。 宋国想利用新金与金国互耗,但是现在新金吃着宋国的援助,假意与金国火并,却在悄悄另辟蹊径壮大自己。 李清露喜道:“上官大人可是有了主意?” 上官骆道:“不错,原本我想着,杨沅到底年轻气盛,利用宋国大臣对他的不信任中伤于他,这时再把他掳走,让他无法自证清白,也就只好乖乖归顺新金。” 上官骆轻笑一声:“想不到他运气好,倒是叫他因祸得福了。如今么,只好请大宋的皇帝,亲自把他赶到我们这边来。” 上官骆看向百里冰,道:“百里姑娘,还得劳烦你跑一趟。” 百里冰蛾眉一挑:“回临安?” 上官骆莞尔一笑,摇了摇头:“临安那边,我会另行派人去与‘燕子坞’联络,叫他们做些事情。 不过,那只是些小事,不值得你亲自出面。百里姑娘你么,得辛苦你跑一趟四川了。” “去做什么?” “西军,一直是大宋既防范又倚重的一支重要力量!” “可惜,富平一战后,这支虎狼之师就凋零了。” “但,虎死不倒威,尤其是西夏与大宋重新接壤,并且开始交战之后……” “大宋对西军,必然重新器重起来。防范防什么?从来都是防将,不防兵!” 上官骆环顾几女,微笑道:“现在,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完颜萍小公主俏脸一红,摇了摇头,爽快地道:“不明白!” 完颜青凤翻个白眼儿,道:“上官军师,你说话就必须弯弯绕绕的么? 我们杨老师就不一样,他一向直来直去的,我就喜欢他那么爽快!” 第658章 树欲静 百里冰往西川去了。 在那儿,她将摇身一变再换一个身份,然后分化西军,离间西军与大宋朝廷的关系。 西军较之北宋时已经大为衰败了,曾经群星璀璨的西军名将们,如今也如寥落的晨星一般稀疏。 就让它,发挥最后的余热吧。 天苍苍,野茫茫。 此时的蒙古,还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部落。 在宋人和金人这边,按照蒙古部落的开明程度,把他们划分为白鞑靼、黑鞑靼和野鞑靼。 这种简单的区分方法,和后世把女真人划分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倒是极为相似。 眼前这个部落就是一个白鞑靼的部落,算是一个中型部落了,足有二十多户人家。 蒙古部落一般一个部落的聚居人口只有五到十户人家,因为如果过于密集,无法供养他们的牛羊马匹。 五到十户,设一个十夫长,管理这一小片区域。 部落长需要征讨其他势力时,就会派人在草原上奔驰,由近及远一个个部落地传达下去。 然后各个小部落的勇士再汇聚到族长的旗下对外作战。 牧羊犬“汪汪”地吼叫着,来回驱赶着羊群和马群,羊叫马嘶,正在归圈。 十夫长和他的邻居们扬鞭策马,高唱着牧歌,天空已飘下今冬第一场雪,雪花飘零。 他们的女人已经在毡包里给他们准备着晚餐,手扒肉、熏兔肉、奶茶、炒米…… 晚上这顿饭,是最丰盛的。 牧人们一般早饭和午饭只有炒米和奶茶裹腹,只有晚餐才会有马奶酒和手扒肉,可以痛痛快快大吃一顿。 忽然,远处有蹄声响起。 十夫长警觉地举起手,唱歌的牧人也停止了歌声。 片刻功夫,原野的尽头便出现了一支人马,足足一千多人,潮水般涌来。 十夫长握紧刀柄的手一下子僵在那里,脸上一片惨白。 他已经听说了,金国人分裂成了两国,北金最近正在疯狂掳掠他们这些草原的牧人。 这些金人不仅抢牛羊,还抢人口,被他们掳掠过的地方比狗啃过的骨头还要干净。 而一旦反抗,就会遭到疯狂的屠戮。 他们的部落长正准备召集各个从属部落抵抗金兵,没想到金人已经如此深入,杀到了他的部落。 “弃刀,下马,放弃抵抗吧!” 看到潮水般涌来的金兵,十夫长痛苦地下达了命令。 他迅速把刀摘了,扔到地上,然后利落地下马,双膝跪地,手中捧起了一条洁白的哈达。 大金皇太子完颜弘康大步走进了十夫长的毡帐,后边跟着几个近卫。 十夫长的女人、孩子都畏惧地缩在大帐一角。 桌上有摆好的食物,那盆里热气腾腾的肥美手扒羊肉,让完颜弘康不由启齿一笑。 他现在已经更名为完颜康了,因为他爹,新金皇帝陛下已经改名为完颜洪,洪与弘同音,为了避父讳,便减了一字。 完颜驴蹄做了皇帝,一开始时人人皆知完颜驴蹄之名,不好一下子就改了,但形之于文字之上又着实不雅。 所以杨沅灵机一动,给他改了谐音字:完颜律逖。 现在皇位已经坐稳了,新金百姓已经不能再直呼其名,落在纸面上的文字也不能再直写其名,所以皇帝就改了名。 完颜康大马金刀地坐到矮几后面,抓起大块的肥美羊肉就啃起来: “你们放心,只要你们识相,我就不会杀了你们。我会带你们回新金,分给你们土地,帮你们盖房子,让你们过更好的日子。” 完颜康说着,目光忽然落在一个女人身上。 她穿着蓝色的长袍,外边套着无领无袖的坎肩。 因为是十夫长家的女人,家境比较好,发辫上还缀着绿松石和琥珀珠的发饰。 她的肤色不算粗糙,大概三十出头,胸挺臀肥,有种健硕的美。 很成熟,是他喜欢的那一款。 完颜康眯了眯眼睛,拿手中的肉骨头向她一指:“她留下,侍奉本太子睡觉。你们去马圈里凑和一宿吧,明儿一早,会有人带你们回新金,让你们去过好日子!” 女人低下头,乖乖地走过来,在他身侧屈膝跪下。 谁强大,谁就是她的主人,这是草原上弱肉强食的规矩。 温顺地侍奉她的新主人,还能保全她的孩子,所以,她没有丝毫的抵抗。 完颜康这一路人马,一共一千多人。 在这片大草原上,如今正有乌古论元义、陆天飞(肥天禄)、乌古赫部井舟等各自派出的千人队在“狩猎”。 新金皇帝最信任也最精锐的主力部队,如姜骅洲、乌古论元忠等人则率领所部,依旧牢牢据守在北金与南金的势力分隔线上。 金国与宋国灵壁一战,令金国损失惨重,雄心勃勃的完颜亮现在也只能捏着鼻子学勾践,来个“十年生聚”,这也就成全了新金。 新金现在可以更大胆地向鞑靼派兵吸血,以壮大地广人稀的新金帝国了。 于吉光、大楚、陈力行、毛少凡等人如今在上京做官,分别任职于户部、礼部、刑部等。 真珠大王设也马是最早表态支持完颜驴蹄的完颜氏亲王,自然得到了投桃报李的恩遇,他的两个儿子完颜秉德和完颜斜哥如今也在上京担任了重要官职。 新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行动要想封锁消息还是很容易的。 辽东和钝恩城方向的新金百姓们对此一无所知,那就更不要说宋国了。 当然,前提是,在新金没有身居高位的内奸。 …… 岳佩莹是最先赶回西夏的。 半个月后,洛承安和颜青羽也赶了回来。 说起在临安时遇到继嗣堂一脉的故人,一品堂中有继嗣堂背景的人都不免为之唏嘘,重建继嗣堂的心思也更重了。 任得敬知道他们掳回杨沅的计划失败,失神良久,倒也没有惩罚他们。 没多久,宋金在灵壁大战,结果两败俱伤、损失重大的消息传回了西夏。 西夏皇帝李仁孝大为兴奋,马上请国相入宫,商讨国事。 趁着宋国元气大伤,无力西顾,李仁孝想利用临洮为突破口,一步步蚕食巴蜀。 如果可能,他还可以在吃掉巴蜀之后,掉过头来吃掉金人控制的陕西,反正金国也衰弱了。 如此一来,西夏的疆域将大为扩大,也有了壮大的空间。 任得敬对于李仁孝的计划并不反对,这本在李仁孝的预料之中。 他与国相虽然争权,但西夏国力强大却是他们双方都愿意看到的,任得敬自然没有理由反对。 但是在此过程中如何用兵,遣谁为将,那就关系到皇帝系和国相系的势力消涨了。 李仁孝现在还是不敢与国相任得敬硬碰硬,在他的计划中,是要隐藏锋芒,尽力争取,拿下三分之一的兵权就是胜利。 但……国相似乎又恢复了心不在焉的态度,对他试探性提出的安排竟然全部应允,没有提出反对。 李仁孝既诧异又兴奋,急忙改变打算,争取到了更多关键位置,孰料,国相还是没有一字反对。 直到把国相任得敬送出大殿,李仁孝还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 这会不会是国相的阴谋? 难不成国相是故意示朕以弱? 可……示朕以弱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总不能是借宋人之手,剪除朕的羽翼吧? 想到这里,李仁孝也为自己的荒唐念头而哑然失笑。 这就像是两兄弟争夺家族的掌控权,但外边还有一个想要吞并这个家族的外敌。 两兄弟为了争权,什么阴谋诡计都可以用,但是绝对没有引入一个想灭亡他们家族的外敌进来的道理。 “国相……他近来在忙什么?”李仁孝沉思良久,缓缓问道。 内侍总管弯腰道:“国相还是常往一品堂去,与那些方士、喇嘛、道士们谈经论道,一去就是一天。” “齐桓公,汉武帝,梁武帝,唐玄宗……” 李仁孝喃喃地念了几个名字,对内侍总管道:“你说,一个前半生精明无双的人,一旦老了,真的就会变得昏庸不堪么?” 内侍总管欠身道:“少时英明、老来睿智的帝王,自古也是有的。可见,此事因人而异,不可一概而论。” “哦?那你说,朕若是老了,会不会变得如国相一般昏庸?” 内侍总管慌忙趴在地上,叩头道:“我皇英明神武,一世英明。” “哈哈哈哈……” 李仁孝放声大笑:“把拓跋黑衣叫来,朕有事吩咐。” 很快,寇黑衣出现在了李仁孝的面前。 看着这位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堂弟,李仁孝道:“黑衣,宋国与金国在灵壁一战,各自折损数万精锐的事,你可知道了?” 寇黑衣,此时应称之为拓跋黑衣了,点了点头。 李仁孝欣然道:“这是我大夏的一个绝好机会。朕想趁着宋金大战,元气大伤的机会,步步为营,进逼巴蜀。” 拓跋黑衣振奋道:“臣愿领兵一战。” 李仁孝摇了摇头,微笑道:“正面作战是战,分化拉拢的作用却更大。” 拓跋黑衣一听,不禁大失所望。 他想带兵,不想再当一个间谍了。 李仁孝却是面露微笑,拓跋黑衣这一脉也是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他是不会让拔跋黑衣有掌握兵权的机会的。 李仁孝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道:“黑衣啊,巴蜀之地山川河流险要难行,既不利于大股兵力作战,也不利于诸路兵马的呼应与救援。 因此,破其一路,便易成溃堤之势。然,因其山川险要,易守难攻,内部策反较千军万马,用处更大。正因此事至关重要,为兄才把它交给你去做。” “你放心!” 李仁孝微笑道:“只待我大夏尽占巴蜀,就要回师吞下三秦故地。到那候,朕让你领兵挂帅!” 第659章 (为打开天窗说亮话盟主加更) 北金一边假装和金国死战,一边趁着大雪还没封路,在草原上抢牛抢马抢女人。 还要瞒着宋国,向宋国哭诉他们打的有多惨。 西夏国,明明皇室被国相打压的抬不起头来,可是西夏皇帝还把杰出的皇室子弟“放逐”出去,逼他去四川做潜伏。 完颜亮在中都燕京,怀里抱着别人的老婆卧薪尝胆,打算来个十年生聚。 这世界,简直就是一个草台班子。 大宋这边也很忙,灵壁大战结束了,可是与之有关的很多事情才刚开始。 犒赏、抚恤、叙功、补充兵员、提拔将官…… 言甚在一群汴京老臣和太皇太后的问询下,最终也确定了他的身份,确系钦宗皇太子湛。 但是,他参与了金人奸谋,意图弑君篡位,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最终官家开恩,不予惩诫,也不予公开其身份,把他荣养在宗阳宫内,从此内外隔绝。 而因为赵谌参与的这桩阴谋涉及到的诸多官员的调整,也让官场上余震不止。 自告的、检举的…… 虽说倒也不至于让门下省门庭若市,但……络绎不绝,每天总有那么一两个人踏进门来。 朝廷这边,年底的考功,官员的调整,也是忙的不可开交。 好在大宋的储备人才实在是太多了,不至于像大明老朱反腐似的,反到无人可用,只好让犯官们戴着枷梏署理公务。 朝廷在官家归来之后,召开了一次御前扩大会议。 之所以说是扩大,是因为把左谏议大夫杨沅也给扩进来了。 皇帝的伤势还没好利索,偶尔还是会咳血,但并不影响他坐卧行走。 这内伤只能慢慢将养,国家运转一日不可停止,所以官家拖着病体,也得主持议政。 在这次御前会议上,杨沅提交了他作为谏议大夫的第二份奏疏。 沈该、魏良臣等大臣都以为杨沅是要建议严贪赃之法,重官吏考核,裁冗滥之官,优官吏选拔。 因为这些事都是有迹可寻的。 借着汤思退、谭鹰炆等人以贪墨罪名被抓,又有诸多官员畏罪自首,官家已经下诏,在自告期结束以后,凡经审查确认犯有贪赃罪的官吏,一律免职,终身不许再用。 情节严重而不致死刑的,除没收全部家产外,一律像一般罪犯那样黥面刺字,流戍边地。 官吏考核方面,因为发生了这些事,吏部今年的考功更加严格。 原吏部是被杨沅一手端掉的,原都察院的萧毅然、卢承泽等多名监察御史,现在就任职于吏部要害部门。 杨沅顺水推舟为他们造势,自是应有之义。 至于裁汰冗官,这本来就是一项刚刚开始,尚未结束的大工程。 借着惩治贪腐、考课官吏的这股东风,做起来也就更加容易。 所以,沈、魏等宰执官,是想着要泼杨沅一盆冷水的。 却不想,杨沅上书的内容却完全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杨沅上了一份万言书,上边没有半个字的文采粉饰,而是用非常朴实的语言,详尽切实的数据,一番分析谏议,归纳起来就是: 重视生产,劝课农桑,兴修水利,促进贸易。 而这,正是沈该、魏良臣他们几个老臣准备在这次御前扩大会议上提出的建议。 这次御前会议,实际上是对明年一年大宋官府重点工作内容的一个确定。 然而,他们没想到,一向激进,喜欢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杨沅,居然会上这样一份奏疏。 御前会议结束,沈该和魏良臣并肩离开议政殿。 来往官员见到两位老宰相,都是避立路旁,长揖为礼。 两位老臣一步三摇,也是颔首为礼。 魏良臣道:“杨子岳此番谏议令仆大感意外。沈相公观此子如何?” 沈该缓缓道:“小小年纪,却深明张驰之道,了不得。” “是啊!” 魏良臣欣欣然:“仆原就看好此子,唯独担心他年轻气盛,好高骛远。 却没想到,在此紧要关头,他却能懂得宽严相济的道理,提出这样一份奏疏。” 魏良臣抚掌叹息道:“年少而聪,老成谋国,待其资深望重,必为宰相之才,此国家幸事也!” 魏宰相话犹未了,就觉身旁忽悠一下,好像有个大火球滚过去了。 定睛一看,却是一个大红袍,走的那叫一个匆忙。 照理说,这高底的官靴,你想快都快不起来,走路必须四平八稳,一步三摇,方显尊贵矜荣。 可是此人健步如飞,刹那功夫一条长廊就走到头了。 魏良臣眼神儿不太好,用现代话来说就是,他看近处眼,看远处近视。 当下,他就眯起眼睛,有些不悦地道:“这谁呀,怎么如此轻浮?” 可不轻浮么,他和沈该走在前面,后面过来的人就算没看到他们两个人的脸,起码也能看到他们是一身紫袍啊。 你说你个大红袍,怎么好意思从两个紫袍旁边嗖地一下就窜过去的? 走的跟火上房似的,像话嘛? 沈该的唇角微微抽搐了几下,轻咳道:“好像……就是年少而聪,老成谋国的杨子岳。” ……杨沅有点着急呀,他原打算今天休沐,把他和玉叶的好事操办一下。 谁料官家突然召开御前扩大会议,还点名要他参加。 皇帝的伤还没好呢,咳着血都要开会,他能找理由不参加吗? 再说了,就他一个不够资格参加御前会议的,皇帝点名要他参加,这是多么大的荣宠,不能不知好歹啊。 好在杨沅本来就写了万言书,准备建议明年朝廷诸事放缓,发展经济、恢复元气的,如今正好拿来在会议上发言。 但,这会议一结束,看看时间,他就着急了。 已经快要错过去“陌上”绣坊的时间了。 原说是上午去的,已经推迟为下午了,这要再耽误一会儿,那就晚上了。 这换谁不生气? 本来要去上门提亲,却是要求人家的爱女给他做小,他就底气不足。 这要再误了时辰,还有胆气张嘴么? 所以,杨沅也顾不得什么了,出了议政殿便健步如飞。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皇宫大内不许奔跑,我竞走总可以吧? 不信你仔细看,绝对没有双脚同时离地。 杨沅健步如飞出了皇宫,大壮连忙叫人把车赶过来。 “来不及了,换马!” 杨沅急急叫侍卫下马,飞身便跃上马去,扬声道:“你们且自回府。” 说罢,杨沅一拨马缰,便飞驰而去。 杨沅此时可是还穿着一身朝服呢,就这样一身打扮,骑着一匹骏马,过金水桥,穿六部街,冲上了御街大道。 亏得他那对帽翅用的上好的铁料,呼扇呼扇的上下飞舞,还就没有折断。 陌上绣坊前,刘媒婆已经等的抓心挠肝了,眼看这时辰就到了,杨大官人还不来,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刘婆婆仔细想过,但凡让她心惊肉跳,没法和和气气保一回媒的,大多和这位杨大官人有关。 “陌上”绣坊后宅厅里,李师师陪着谈夫人坐着。 肥玉叶挨着母亲,绮罗着身,婉鸾妩媚,俨然大家闺秀。 眼看着时辰将到,李师师不禁暗暗有些着急。 她也不敢保证,哪怕有了肥天禄的首肯,谈氏夫人是否就愿意把女儿嫁予他人为妾。 虽然杨家许了他家女儿不逊于正妻的诸般资格,可对外说起来不还是妾么? 结果二郎居然还要迟到,谈夫人恐怕会更不乐意了吧? 偷偷看一眼谈夫人的模样,李师师和肥玉叶心中便是一沉。 谈夫人虽然极力装着平静,可那难看的脸色已经掩饰不住了。 谈夫人现在心慌的不行。 虽说还没到时辰,可……哪有男方上门提亲,真就依着时辰,不肯早来个一时半刻的? 别是……别是人家男方不肯登门了吧? 听李夫人说,那男方是开国郡公、左谏议大夫,而且还不到三十岁,容颜端正英俊,一表人才。 这……这样条件的男子,凭什么要纳一个自梳女呀。 别是女儿的怪异癖好被人家听说了,生出了嫌弃? 哎,我一听时就觉得不行,如果是个寻常男子,咱们家大不了多陪嫁些财物,再主动帮人家纳几房妾,也就不算亏了人家。 可……可骗婚骗到这样的青年才俊头上,虽说女儿她爹也是朝廷大员,终究后患无穷的呀。 肥玉叶也是暗暗焦急,原说是上午来,忽要参加御前会议,推迟到了下午,结果下午又迟迟不至。 想来是御前会议上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情?可……母亲她能理解么。 一会儿母亲以为我又在骗她,发作起来,可怎么得了? 谈夫人拢在袖中的手,指甲都扎到了掌心里。 恐怕人家是真的不会来上门提亲了,这……这也怪不得人家,只是女儿的颜面…… 罢了罢了,以后我也不催她了,就佯作不知吧。 要不然催的狠了,女儿一怒出家还是好的,万一她羞愧难当死给我看,那可怎生是好? 李师师怕,谈夫人怕,肥玉叶也在怕,三个女人坐在那儿,表面上谈笑晏晏,不咸不淡,心里各自担着心事…… 忽然,管事婆子跑了进来,喜孜孜地道:“夫人,姑娘,刘妈妈领着一位大官人来了。” “快请,不不,我自去相迎。” 谈夫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她才四十出头,不到五十岁称不得老身,对自己家仆也不必称妾身,故而就以“我”、“吾”自称了。 李师师和肥玉叶对视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 玉叶刚要跟上去,谈夫人便恼道:“你怎好抛头露面,没个规矩!快回避。” 转脸面向李师师,谈夫人又换了笑模样:“李夫人,请。” 肥玉叶苦笑,只好转身避开。 谈夫人拉着李师师的手腕,便急急迎了出去。 ps:尚欠打开天窗说亮话一章,jjm一章。 (本章完) 第660章 杨沅在见到谈夫人之前,紧急整理了一下他的仪态。 坦白说,他现在心里很紧张。 哪怕他现在贵为郡公,想要一位官宦人家的嫡女给他做如夫人,那话他也说不出口。 但是看到杨沅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谈夫人也不禁紧张起来。 这丈母娘和小女婿如今可谓是各怀鬼胎,都心虚的很。 谈夫人暗想,这年轻人那么高贵的身份,长得又这么好看,怎么就会看上我的女儿了呢? 别是因为……我家有钱的缘故吧? 北宋时同朝两宰相张齐贤和向敏中争娶一个有钱寡妇的事,可是代代流传的经典故事,谈夫人自然也是知道的。 这样一想,谈夫人反而放心了,只要你有所求就好。 眼见杨沅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刘媒婆便替他提了要求,谈夫人听了,一口就答应下来。 谈夫人答应的这么爽快,差点让杨沅以为她是在说反话。 刘媒婆也有点不敢置信,试探地问道:“那夫人你看这彩礼……” “不要了!” “啊?” “我家也自有些产业,不差那点钱,只要小女过门之后……” 谈夫人忽然想到自己女儿的癖好,一旦不慎被女婿知道,他会恼羞成怒的吧? 谈夫人便忧心忡忡地对杨沅道:“我这女儿自幼娇惯了些。若是以后不懂事做错了什么,贤婿你只管说,我会亲自教训她的,你可千万不要动手打她呀。” 杨沅:…… 李师师忍俊不禁,谈夫人这是多想嫁女儿,就这么迫不及待的么。 她轻咳一声道:“玉叶那么温婉的女子宜室宜家,怎么可能做出惹恼二郎的事来,夫人你想多了。” 谈夫人心中暗自冷笑一声,难怪你如此貌美,却一直不寻个人家,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就是你引诱了我的女儿,才叫她有了这种奇奇怪怪的癖好,别以为我不知道。 刘媒婆却是眉开眼笑,她头一回保媒保的如此容易。 “那夫人你看这婚期……” “自然是越快越好!” 屏风后面,肥玉叶听到这里,不禁恨恨地跺了下脚。 虽然她也巴不得越快越好,可是娘啊,你要不要这么急? 这样显得你女儿很不值钱呀? 说媒的自然是希望越快越好,谈夫人呢,则是怕夜长梦多,一旦自己女儿露了底细,可就再也嫁不掉了,那是恨不得马上生米煮成熟饭。 她看这小女婿,那真是要身高有模样,要模样有官身,要官身有家境,简直哪哪儿都好。 说不定女儿嫁过去以后,尝到了男人的妙处,这坏毛病就能扳过来了呢? 这样一想,谈夫人便不动声色地瞟了李师师一眼。 还好,女儿一旦嫁了人,也就不好常与她来往了,到时我再从中作个梗,我这女儿说不定真的还有救。 两下里都很急,这婚事商量的简直儿戏一般快。 杨沅这边答应,除了不对外大肆声张,一应规矩都按正妻的礼数来。 只要不对外声张,需要遍邀亲朋好友,那么哪怕是大操大办,那事情也可以尽快操办了。 玉叶是自家事自己知,虽然她现在还不觉得,但干娘说她已经有了身孕,那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的,她也不想显了腰身以后再嫁。 而谈氏呢,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极好的女婿,就怕他跑了。 因此,在李师师和刘媒婆一唱一和之下,这成亲的日子就定在了腊月二十。 这一天是成亲、动土、安床、起灶的黄道吉日,只是就差二十多天了,时间有点急。 不过只要有钱,就算还有两天,那也来得及操办。 …… “呐,这就是我师父住的地方,拈小筑!” 李凤娘拉着赵宁儿的手,走进了拈小筑的大门。 便装打扮的仆从侍卫,在后边默默地跟着。 “你跟我学剑,那说起来你该叫我一声师父,我师父就是你师祖了。”李凤娘对赵宁儿坏笑地说。 “我才不呢,你就是姐姐,我要想学,禁宫的侍卫也能教我。” 赵宁儿可不想认李凤娘当师父,两人拌着嘴,就走到了“菊庭”。 艾曼纽贝儿蹲在院落一角,正用竹枝挑着烧一张羊皮纸。 羊皮纸一烧,就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散发出来。 “师父,你在干什么呢?” 李凤娘很是好奇,贝儿扭头一看,见是李凤娘,不由得俏脸一红。 她见那张赎罪券已经烧尽,便站起身道:“哦,就是一张记了东西的纸张,不想被人看见罢了。这位小姑娘是……” 赵宁儿虽然事先听李凤娘说过她师父的长相,却也还是第一回看见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蕃国人,所以眼睛睁得大大的,十分好奇。 宁儿的身份自然是不能随意对外讲的,但李凤娘却不觉得告诉自己师父有什么问题,因此进了房间之后,就悄悄对贝儿说了一遍。贝儿讶异地看了赵宁儿一眼,她没想到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居然是大宋皇家的公主。 贝儿笑道:“你们怎么没去杨府找阿它、青棠她们玩,却有功夫来看我?” 李凤娘跳到椅上坐下,把果盘往宁儿面前推了推,晃动着一双小腿道:“嗨,别提了,青棠、阿蛮她们都在忙,也不知在采办什么,说是没时间陪我们呢。” 贝儿恍然道:“哦,是了,应该是为了杨大官人纳玉叶姑娘过门儿的事吧。” 此事,昨夜杨沅已经对她说了,还说等过完这个年就把她也接进门去,所以贝儿倒是知道。 赵宁儿睁着一双萌萌的大眼睛,讶然道:“子岳将军是要纳妾么?” 贝儿道:“是呀,不过杨大官人对自己的女人很好,妻妾之分只是世俗约定的尊卑之礼,他对家人倒是一视同仁,都疼爱的很。” 赵宁儿自从一降世,所见环境里的男人就都是妻妾成群的,便是她的父亲也不例外,所以对此她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听说杨沅对自己的女人一视同仁,怜爱有加,便微笑道:“子岳将军是个儒将,温柔儒雅,不是寻常武夫可比的。那位玉叶姑娘能嫁给子岳将军,一定很幸福。” 李凤娘听了便扬起下巴,傲娇地道:“那有什么,等过了年,我就到了适婚的年龄了。我爹说了,等二月春闱时,要把我嫁给新科状元呢。” 贝儿听了不禁失笑。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状元郎当然也有年轻的,毕竟历届状元的平均年龄在三十岁上下,肯定是有低于这个岁数的。 但大部分状元,考中的时候是早已成亲了的。 像北宋时期的梁颢,参加科考四十七年,等他考中状元时已经八十二岁,重孙子都有了。 凤娘这孩子还一门心思要嫁个状元,那状元也不是个个都适合再娶的呀。 不过,小孩子言语,本也不必当真,贝儿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扫她的兴。 但是,让她一门心思盯着状元,到时候大概率失望居多。 想到这里,贝儿便笑道:“既如此,你应该时常往‘水云间’酒家去走走,如今赴京赶考的举子,都会去‘水云间’吃酒饮宴,讨个彩头。 你们先去逛逛,可以瞧瞧那些士子都生得什么模样。说不定,来日考中状元的那个你不喜欢,却有某个进士更可你的心意呢。” 李凤娘听到这里,顿时眼前一亮,便对赵宁儿道:“师父说的对,我带你去‘水云间’逛逛呀,说不定看到个俊俏小郎君,你相中了,就叫你父亲点为驸马。” 赵宁儿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害羞,忸怩道:“人家还小呢,父皇才不会给我选亲。” 李凤娘霸气地道:“那你有看中的,就叫他等着,不许他娶亲,要等你长大再来娶你。” 李凤娘嘻嘻哈哈地说着,牵起赵宁儿的手,对贝儿道:“师父,你要不要一起去?” 贝儿道:“一会儿我还要去三元阁,哪有那许多功夫,你们两个去吧。” 李凤娘也是个玩心重的,本就是因为无所事事,才来拈小筑解闷儿,如今听了贝儿的说法,觉得甚为有趣,便向贝儿告辞,先抓了把果子揣在怀里,就拉了赵宁儿跑开了。 此时,“水云间”里正有几桌客人,其中一桌却是杨沅宴请陆游、范成大、杨万里和虞允文四位好友。 之前朝廷裁汰冗滥时,有地方官故意纵容被裁汰的官吏作乱闹事,遭到了朝廷的严厉镇压,如此一来,便有了几个官员的空缺。 杨沅当时就上书朝廷,举荐这几位好友接任这些京县的官职。 但他们调走,也要有别的官员先过去接任,要做交接。 而吏部随后又陆续出事,所以他们几位的调任过程便耽误下来,直到此时才回到临安。 不过,这一耽搁,他们倒是因祸得福了。 因为最近的“反腐风暴”,京官有了很多空缺,这几位便入了吏部的法眼。 谁叫吏部现在有萧毅然、卢承泽等人在呢。 有官员举荐,那是要放在甲历中的,他们看到是杨沅举荐的人,自然会格外关注一些。 况且,杨沅举荐这几位,还真不单纯因为他们是自己的好友,而是历史已经证明了他的品行和能力。 这些人在各自任上的考课也都是上等,官声甚好,确也符合标准。 而且官家年轻,才二十七岁,本就喜欢任用年轻官,尤其是都察院一百多个年轻的御史所表现出来的热血冲劲儿,让他对年轻官员更加认可。 因此,这几人便顺理成章地被另行任命,做了京官,此时刚刚走马上任。 陆游,现为礼部员外郎。 杨万里,现为兵部员外郎。 范成大,现为崇政殿说书,兼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 听起来,属他担任的职务比较杂,而且实权不如以上两位,事实上也是如此。 不过,崇政殿说书可是为皇帝讲说书史,解释经义,并备顾问。 那就是皇帝的小秘书。 国史院编修官和实录院检讨官也都是清贵的官,攒资历用的,最适合升官。 另外就是虞允文了,他现为枢密院副承旨,任职枢密院制置兵马司,掌管经度防御、守边城寨及兵甲等事。 这酒楼是自己家的,贵客来了,当然要拉出来亮个相儿,替自家生意打打广告,所以杨沅就在厅中设席饮宴,没去楼上另置雅间。 酒楼外大桃树下,一辆轻车停靠,李凤娘和赵宁儿从车中走了出来…… (本章完) 第661章 枝繁叶茂的新山头 在这个商业炒作还不流行的年代,杨沅对“水云间”酒家的运作,使它当真成了一个科举圣地。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虽然学的是“敬鬼神而远之”,但是他们当然比现代人更加相信这些东西。 而且科举远比高考更有重大意义,那可是能够马上变现的,而且是读书人唯一的出路。 这种情况下,现代社会高考前去拜文殊菩萨的学生都摩肩接踵,何况是这个时代。 更何况,“水云间”本来也是一处极好的饮宴交友之所、更是一处适合游览的风景殊胜之地。 李凤娘和赵宁儿走下轻车,就看到湖畔有士子漫步,酒家有书生进出。 原本她还未必会去认真看那些人物,可是有了贝儿的一句话,李凤娘再看他们时,忽然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也许,自己的男人就是其中一人呢? 于是,李凤娘和赵宁儿的举止便有些“狗狗祟祟”了。 好在她们年纪尚小,而且都是五官精致的俏女娃儿,怎也不至于表现出男凝的猥琐、女凝的痴。 高了、矮了、胖了、瘦了、老了、黑了、丑了…… 一旦带上审视的目光,李凤娘总能找出他们每一个人身上的弱点,所以脸上开始露出嫌弃的模样。 “宁儿,你有看上的人吗?” 大失所望的李凤娘自己一个也没看上,这才想起问问赵宁儿的看法。 宁儿吓了一跳,小手连连摆动,生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我不要我不要,我才不要呢,我还小呢,你想看自己看吧。” “嘁,就没一个能看得入眼的。” 李凤娘皱了皱鼻子,嫌弃地道:“算了,咱们还是去‘水云间’拜一拜吧。” 赵宁儿萌哒哒地问道:“你去拜什么呀,你又不考状元。” 李凤娘理直气壮地答道:“我是不考状元,可我早晚得拜状元啊。” “你拜他做什么?” “夫妻对拜呀!” 于是,两个人就手牵手,跨进了“水云间”酒家的大门。 一进门,她们就看到一个人在舞剑。 那是杨沅在舞剑! 本来,酒酣之际,最先兴起,下场舞剑的人是陆游。 陆游的一手剑术当真不凡,他可是凭着一口剑,就杀过猛虎的人。 当然,我们一般提到猛虎,首先想到的就是东北虎。 而陆游杀的是一只华南虎,华南虎的体形可是比东北虎小了一倍。 但那也是一头野性难驯的猛虎,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陆游的一口剑使出来剑光缭绕,煞是好看。 但是在杨沅这等行家眼里,却知道那不仅仅是好看,而且都是真正的杀招。 陆游的每一剑都颇见功力,绝非拳绣腿。 待陆游收剑,便赢得了满堂喝彩,杨沅便起哄让虞允文也露一手。 虞允文自幼就有志从军,虽然和他爹闹了一辈子的别扭,最终还是走了科举之路,但他必然是有一身好武艺的。 不过,虞允文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他的心性脾气怎么可能还和年轻人一样。 这种游戏他玩不来,便笑着婉拒了,反过来他又将了杨沅一军。 灵壁大捷,那可是数遍两宋也极其罕见的一场大捷。 这一战双方精英死伤之众,战况之惨烈,战果之辉煌,足以彪炳史册。 因为刚刚举行不久的“阅兵礼”和“献俘礼”,关于这场战役的消息更是甚嚣尘上。 由于此战的主帅乃是一个文人,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这就使得天下读书人宣扬起来格外的热忱。 杨沅之名,借由这些文人之口、文人之笔,已经是老幼妇孺,无人不知。 虞允文反将了一军,杨万里、范成大和陆游群起响应,杨沅不好忸怩,也就接过陆游的剑,也舞了一回。 杨沅不仅修习了上乘的内功心法“蛰龙功”,而且随着官位的提升、地位的提高,他的养气功夫也愈加深厚。 如今一口剑在手,不仅显得气度非凡,他对于武技的理解,也已是更上层楼了。 单是他捏个剑诀,长剑一挑,便有一种无形的气势扑向围观的众酒客,仿佛杨沅瞬间人剑合一,整个人都化作了一口锋芒毕露的宝剑。 手、眼、身、法、步…… 杨沅剑势展开,便有凌厉的杀气洒满全场,所谓“一舞剑器动四方”,观杨沅之剑,才叫人有如此切实的感受。 赵宁儿和李凤娘手牵着手,蹦蹦跳跳地走进水云间大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满堂宾客贴壁无言,大堂之上一剑独舞。 剑气纵横,英姿勃发! 李凤娘和赵宁儿入目的,全是杨沅一个个仿佛定格在她们心里的矫健身影。 那一口剑忽如紫蛇迸放的漫天电光,忽如东风夜放的苞千树,剑纵横,人倜傥。 李凤娘看得一颗少女芳心怦然一跳,那魂儿刹那间便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仿佛迷失了归路。 赵宁儿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那剑如虹人如玉,忽然就想到御街之上,自己坐在他臂弯里的情景。 这一刻,赵宁儿心中便涌起了一种冲动,她好怀念坐在他坚实臂弯里的那一幕。 杨沅看到她们进来,心中微感诧异。 于是,漫天剑光一收,杨沅剑藏于腕后,向她们莞尔一笑。 他却不知,这一笑,就像沾了霜的白月光,一下子甜进了她们的心里。 …… 十二月二十,杨沅不公开地但一样礼数不少地迎娶了肥玉叶过门儿。 杨沅只请了极少的朋友到家里吃喜酒。 礼部的陆游,兵部的杨万里,崇政殿说书的范成大,枢密院制置兵马司提举虞允文,枢密院雀字房承旨刘商秋,都察院的樊江、王烨然、李泽平、文天,隗顺,吏部的萧毅然、卢承泽……这是杨沅在文官系统里的密友。 军伍方面,淮西方面军的司令邵宏渊,淮东方面军的司令李显忠、军长陆天明,鄂州方面军的司令李道,相继送来了过年的礼物。 不过,能被派出来送礼的,哪有一个不机灵的? 得知杨沅纳美妾过门儿,而且规格如此之高,显见他对此女的宠爱。 所以这“送礼人”顺势就把正旦贺礼改了名义送上,至于新年贺礼,另行置办就是。 这么做主人绝不会骂他们擅作主张,只会更加器重他们。 萧千月,寒千宸,曲大先生,王长生还有计老伯,老苟叔他们自然也是杨家的座上宾。 这些,基本上也就是杨沅现在的班底了。 三年前,他还是临安市上一个跑索唤的闲汉,草鞋跑得大拇指都露了出来。 三年后的今天,杨沅隐隐然已经成了一座高高的山头,他自在峰上逍遥,风光无限。 肥玉叶见了这等规格,心中暗暗感动。 鹿溪是被皇帝认作义妹的,有长公主的身份,她就算是明媒正娶,再如何大操大办,那规格也是比不了的。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但是如今这般规格,显然是杨沅已极尽所能,也足见对她的呵护。 玉叶姑娘自然要对郎君投桃报李一番,奈何她此时偏偏已经有了身孕,不敢颠狂。 所以少不得先叫杨沅得唇进齿,接着再拿一血,终是遂了他的心愿。 …… 杨沅家里的“班底”也是愈发地兴旺了。 过年的时候,去祖祠里祭拜祖先,杨沅对大哥说,杨家添丁进口,很快就能如大哥所愿,让杨家如当初一般,重现大家族的兴旺气象。 正月里,薛冰欣和丹娘的孩子便相继问世了。 起名一贯随意的杨大官人,给这前后只差三天的两个儿子分别起名为杨果、杨志。 薛冰欣和丹娘只觉得这名儿倒还好听,却也不太明白杨沅给孩子取名的依据。 直到有一天杨沅吃醉了酒,这才对她们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薛冰欣是卖果子上了当,赔了个底儿掉,这才“以身还债”,赔给了替她还债的杨沅,所以二人这份缘,就结在那个果儿上。 至于丹娘,却是因为他当初想帮乌古论盈歌解除婚约,于是想到了西湖岸畔“水云间”酒家,有个左眼角上有颗美人痣的姑娘可以引完颜屈行上钩,所以寻去“水云间”,这才与丹娘结缘。 所以,这孩子就叫杨志。 薛冰欣和丹娘听了杨沅的解释,自是又气又笑。 薛冰欣不服气地道:“那人家再给你生个儿子时,你又如何取名?” 杨沅从容答道:“杨翟(债)如何?” 回答他的,便是薛冰欣抛出来的杨果的一块尿布。 丹娘想起自己之前那般凄苦,倒是因为盈歌的一个委托,改变了自己一生命运。 说起来,盈歌这可算是自己的大贵人了。 盈歌是北地姑娘,性格比较直爽,和水乡女子的丹娘平时走动并不密切。 因此一来,两人的关系肉眼可见的亲密起来。 至此,上了杨家族谱的这一辈儿,已经有子四人,分别是杨捷、杨钦、杨果、杨志。 李师师那儿还有一个杨省,那才是大哥,只是认祖归宗也不知还要到几时。 已经有了身孕的玉叶忧心忡忡,人家生的都是儿子,夫君纳她过门儿,给了她那么高的规格,这要是第一胎生个姑娘,可不比姊妹们矮了一头? 鹿溪倒是不太担心,因为李夫人帮她号过脉,铁口直断,说她怀的是个男孩。 至于玉叶,因时日尚短,还不能判断出来。 这回换杨沅忧心忡忡了。 其实在这个年代,子孙满堂是好事,大户人家更不担心养不起的问题。 比如他那好友,陆游有子六人,这还是只算男丁。杨万里也是光儿子就有七个。 只是杨沅多少还是受到了后世观念的影响,一想到有这么多的子嗣,而且还都是男丁,就觉得头大如斗。 夜晚与鹿溪同榻,杨沅抚着小娇妻日渐隆起的肚皮,叹息道:“这要是个女孩儿该多好,家里男丁太多了呀。” 得了便宜卖乖是吧? 鹿溪白了他一眼儿,又蹬了他一脚,傲娇地捧着肚皮翻了个身,丢给他一个背影。 当爹的这么说话,肚子里的小宝贝指定不开心,叫他好好反省一下。 此时,北金的百里冰和西夏的拓跋黑衣已经相继赶到巴蜀,并且摇身一变换了身份。 有一个国家暗中支持,他们想以新身份在巴蜀地区出人头地还是很容易的。 当他们在巴蜀站稳脚跟以后,关于西军的诸多不利消息,便渐渐传到了临安。 西军历经几代更迭,一座座山头倒下,又有一座座山头起来,如今活跃在川陕地区的西军,还有三座山头,分别属于吴家、杨家和郭家。 家大业大,自成山头,他们当然就有把柄可抓。 比如那势力最大、声誉也最好的吴家,光是吴玠就有五个儿子,吴璘有十二个儿子,龙生九子还个个不同呢,他们自然也不可能个个无暇。 何况还有众多依附在吴氏门下的亲朋好友、死忠部门、同乡子弟,哪一个不是骄兵悍将?又岂能没有一点不法行径。 百里冰和拓跋黑衣不需要炮制关于他们的假消息,那样的消息也很难经得起查证。 他们只需要把涉及到这些将门的一些劣迹恶行张扬开去就行了。 以前只是没有人去刻意传播他们的事迹罢了,天高皇帝远这句话并非空谈。 可此时,恰值金国大败,偃旗息鼓,而西夏重新与宋接壤、开始趁火打劫,川陕地区因此重新成为了大宋朝野最关注的地方。 再加上有心人的刻意传播,诸多黑料开始陆续传进了大宋朝廷的耳中。 (本章完) 第662章 新气象(为JJM盟主加更) 早春二月,江南已然是春光明媚。 自从过完年,朝廷明显放缓了一些事情的节奏,放宽了一些事情的尺度。 朝廷对金的贸易已经全面恢复,海禁也解除了。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金国向宋承认战败,并向宋称臣。 而宋对金的贸易一直有着巨大的贸易顺差,所以这个制裁也就没有必要了。 当然,限制交易的物品依旧是严禁销售的,能贸易的主要是奢侈品和生活日用品。 海禁虽然解除了,但是宋国却开始正式组建海军了。 之前的水师主要侧重于内河作战及训练,现在则以海战为主要训练方向。 鉴于海军是个吞金兽,而宋国现在又要进行休养生息,所以现阶段只以澉浦为码头,设立澉浦御前水师,由刘商秋的三姐夫林荣跃任都统制。 两淮地区参战的官兵,无论犒赏还是抚恤,都及时发了下去。 恰好朝廷这边设立了自告期,有许多官员退赃自告,结果给伤亡立功的将士们发放了犒赏和抚恤之后,封桩库里的钱居然还比从前只多不少。 这让官家赵瑗既感高兴又觉气恼。 一方面,国库和内库充盈,这是好事。 另一方面,岂不也正说明那些官员贪墨之狠? 官家一番感慨,怜悯百姓之苦,便减免了两淮和川西三地百姓一年的赋税。 大宋的科举又要开始了。 相应的各种选举考试都在进行,各地学子们也在奔波忙碌。 整个大宋,在经历了政坛动荡和战争洗礼之后,开始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大宋经济的强大生命力,表现出了远超金国的恢复速度,种种举措的作用几乎是立竿见影的。 除了从西南边区传回的一些消息时常叫人感觉不安。 西军三大山头,分别是吴家、杨家和郭家。 吴家如今是顶在面对西夏的第一线的。 但是现在常有流言,说吴家垄断了西川对外几乎七成以上的生意,包括对内和对吐蕃,而且还有人与西夏暗中进行交易。 杨家那边,则不时传出老帅杨政喜怒无常、好无故杀人的消息。 至于郭家,自从老帅郭浩去世,几个儿子都还年幼,暂时挑不起大梁。 一时间不仅郭家内部争权不休,而且原郭家部将也常有以下犯上,欲取而代之。 在朝廷制定了与北方缓和,着重内部发展,唯有西南成为军事战略关注重点的情况下,西南三大军团的这些消息,常常令人生出不安的感觉。 对于北金的小动作,宋廷这边其实早已知晓,但君臣一番密议之后,却是支援照旧,仿佛对此一无所知。 两地中间隔着一个金国,目前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相反,有着必须互相扶持的充分理由。 金国一战折损六七万精兵,于是便偃旗息鼓,对宋称臣,就是因为有新金的存在。 北金与南金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双方早晚必有一战,北金从鞑靼那边多吸点血以壮大自己,也不是坏事。 宋国在新金那边埋着钉子呢,再说新金大力依靠宋国军援,就会压制他们本国的军备生产。 这是谏议大夫杨沅在一份对金战略的详细分析密奏上所说的话,官家对此是深以为然的。 现在的蒙古,还完全看不出后世那个庞然大物的模样,所以杨沅对它的危害也就只字未提。 这时说出来没有什么说服力,反而会让人觉得他是个神棍。 不过,杨沅自从成为谏议大夫后,就像是角头大哥穿西装打领带还戴上了金丝边的眼镜,当真变成了一个斯文人似的,这让诸多朝廷大员对杨沅的形象大为改观。 杨沅升爵为郡公,晋位门下省,成为谏议大夫的消息,也随着对金军援的商船,传到了高丽国的庆州。 金老爷子听说了这个消息,马上健步如飞地去找他的大孙女儿。 金玉贞这段时间,一直带着孩子住在娘家。 王帅扮了大概半个多月的好丈夫、好父亲,便觉得无聊透顶,于是借口贸易上有许多事急需他亲自解决,便一走了之了。 他这一走,他和金玉贞都暗自松了口气。 孩子叫王从杨,生日只比阿里虎的孩子晚九天。 据说这个名字是两夫妻认真研究了许久,所取的上上大吉的名字。 金玉贞未尝不想念杨沅,只是自从肚子渐渐隆起,感觉到一个小生命在其中的悸动,什么男人在她心里都得排到第二位去了。 排第一的,当然是她的亲生骨肉。 如今孩子还小,金玉贞既不放心让他飘洋过海,也不舍得把他交给别人照顾,所以大宋之行也就迟迟没有开始。 房间里,金玉贞正和妹妹泰熙逗弄着她的心肝宝贝儿,金老太公便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人还没进门,老太公便高声叫了起来:“玉贞,玉贞呐,好消息。” “欸?泰熙啊,你也在呀。”金老太公一怔,便摆摆手道:“你先出去,爷爷有话和你姐姐说。” 轰走了泰熙,金老太公便喜气洋洋地道:“玉贞呐,你知道吗?从宋国那边刚刚传来的消息,杨沅大官人现在爵升郡公,官至谏议大夫了。” 金老太公对宋国的官制颇有研究,喜孜孜地对金玉贞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就意味着,将来杨沅成为大宋宰相的概率,几乎是九成了!哈哈哈哈……” 老太公红光满面,道:“他如今还这么年轻,咱们金家只要好好维系和杨沅的关系,我这重外孙,都能得着他的济。” 金玉贞吸了吸鼻子,心道:“就不维系,从杨也能得济,他亲儿子,他怎么可能不管?” 泰熙正逗着小外甥,莫名其妙地就被轰了出去。 她皱皱鼻子,原本要走开的身子,忽然就猫腰转回来,蹲到窗子下面偷听起来。 就听窗中,爷爷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可是,咱们和宋国相距还是太远,来往不易啊。 随着人家杨沅的高升,咱们金家越来越需要人家的庇护,可是咱们能给人家的却是几乎没有。 玉贞呐,你觉得爷爷上回的提议怎么样?如果把泰熙嫁给杨沅,咱们这关系才能稳的下来啊。”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金玉贞抱着儿子,轻轻拍着他幼滑的小屁股,不太情愿地搪塞道:“泰熙一旦出嫁,咱们再想见她可就难如登天了。她才十三岁呢,爷爷你舍得吗?” 金老太公道:“十三已经可以成亲了嘛。再说,从唐朝时候起,咱们的王就接受中原皇帝的册封。 咱们高丽现在重新向宋称臣了,杨沅在咱们高丽可是尊贵如王的身份,也不亏待了那丫头。” 泰熙搂着裙子蹲在窗下,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瞪着,仿佛一只小兔子似的。 爷爷要把我嫁那么远吗? 那……那我就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爷爷、奶奶、爹娘和姐姐了吧? 还有我可爱的小外甥。 泰熙心中很不情愿,如果不是姐姐帮她拦着,就要马上跳出来高呼反对了。 金玉贞想了想道:“爷爷,咱们金家好歹也是高丽名门,人家杨大官人有妻室的,咱们金家的姑娘去给人家作妾,传出去岂不叫人耻笑?” 金太公冷笑道:“谁会耻笑?那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嘴上耻笑,心里只恨不得换成他们家的女子。 人家杨沅大官人现在是什么身份,若是来了高丽,和咱们的王也能平起平坐的人物,跟了他算是委屈了泰熙吗?” 金玉贞受逼不过,便想个拖字诀,道:“既然这样,那爷爷不如等我先试试小妹的口风。 您也知道,这丫头外柔内刚,性子比我还执拗一些。 免得她不情愿,一旦强行送去宋国,若惹得杨大官人不喜,反而弄巧成拙了。” 金太公想了想,颔首道:“你说的也是,那就先试试她的口风吧。” 泰熙蹲在窗外,心中狂叫:“不用试,我不嫁,我才不要嫁去宋国,我连庆州都没出过,我以后再也看不到自己的亲人啦。” 金太公起身道:“大王近日派人来了庆州,想让泰熙嫁给江陵大君王琛。 如果泰熙那丫头不愿嫁去宋国,那么嫁给王琛大君也是好的。” 窗外,小泰熙再次瞪圆了眼睛:我就过年时去开京给舅舅拜了个年,他怎么还想娶我了呢? 高丽是可以一夫多妻的,而且近亲婚姻非常盛行。 比如高丽的开国之君王建生了九个公主,其中六个是嫁给了同父异母的兄弟。 叔侄婚、姨甥婚更是比比皆是,十多年前才去世的高丽仁宗就娶过两个亲姨母为妃。 很显然,小泰熙是去开京给这些亲戚们拜年的时候,被这位江陵大君给看上了。 想到她那位舅舅的样子和年纪,小泰熙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手脚冰凉。 春寒寥峭,窗下雪水初化,一时间,屁股也有点凉。 …… 杨沅自从去了门下省,就知道韬光隐晦了。 他那一身的刺儿都收敛了起来,每日里循规蹈矩地上值下值,渐渐的门下省的同僚们也敢跟他走动了。 不然,就他那个走到哪妨到哪的名声在外,大家还真有些犯忌讳。 杨沅决定了,就在这谏议大夫任上稳稳当当的熬资历,熬满三年,也就三十岁了。 三十而立,到时候大概率是先放一期外任,去个大州做一任州府长官,再回来就能成为执政,比如今正等着砍头的汤思退要早四年。 杨沅坐在车中,往衙门里去当值的路上,正思索着,忽然便感觉车子猛地停下,大壮在车头喝道:“什么人竟敢拦路,没看到车上的官衔旗牌吗?” 接着,便是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看到了。敢问车上的,可就是谏议大夫杨大官人?” “正是,怎样?” “我有一状,还请杨大官人主持公道!” (本章完) 第663章 一场游戏 “什么状子?” 杨沅一掀轿帘儿,从车中走了出来。 车前站着三人,头前一个儒衫少年,后面是一个老仆和一个壮仆,二人各背着一个包裹。 看他们的装束,好似风尘仆仆地赶了许久的路才到临安的。 那儒衫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年纪,浓眉大眼,脸膛黑红,轮廓犹如刀削,似乎有些西南地区的长相风格。 他抿着唇,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看着与杨沅前世旅游时见过的康巴地区的人有些相似。 杨沅定睛看了看他,忽地眉头一挑,问道:“你是女人?” 还别说,这个女人不是有什么高明的易容术,而是长的就比较中性。 再加上她身材健壮,肤色黎黑,要不是杨沅不只一次带了男扮女装的姑娘在身边,有了识别的经验,还真不容易看破她的女儿身份。 “正是,陇干郭玉岫,见过杨大官人。” 那男衫少女向杨沅拱手行了一礼,雄赳赳气昂昂的颇有气势。 杨沅踢了刘大壮屁股一脚:“没个眼力见儿。” 刘大壮恍然大悟,连忙翻下车辕,取下脚踏,放在车辕下。 杨沅走下车子,到了那男衫少女面前三步处停下,暗暗戒备着,问道:“姑娘你有什么冤屈,不找府县,却向本官喊冤?” 他看得出来,这少女应该会功夫,她身后那一老一壮两个仆人也是练家子,自然不会大意。 郭玉岫昂然道:“小女子要报考解试,州县不准。小女子只能到临安申告,可是小女子告到礼部,礼部也不受理。 小女子久闻杨大官人之名,如今又得知杨大官人乃是谏议大夫,因而只有请杨大官人替小女子主持公道了。” 杨沅诧异地道:“等等,你说你要干什么?” “参加解试。” 杨沅愣道:“你,参加解试,女人?” 郭玉岫道:“朝廷规定,凡参加解试者,如为官学之生徒,直接具备童生资格。若为在家自学者,应向当地府县报考,取得童生身份。” 郭玉岫探手入怀,取出证明她已取得童生身份的“公牒”。 杨沅扭头瞪了大壮一眼,这孩子还是欠调教。 大壮再次恍然大悟,连忙上前,从郭玉岫手中接过“公牒”,交到杨沅手上。 杨沅一看眼睛就直了,这……这还真是郭玉岫的学历证明,她还真的考中了童生。 这“公牒”上倒是没说她是男是女,因为这证件上压根没有标注性别的地方。 这年代默认能考功名的就是男人,自然不必多此一举。 不过,就算童试,那也是要叫人检查夹抄的,这姑娘究竟是怎么混过去的? 杨沅瞄了郭玉岫一眼,虽然长得比较中性,可那身材…… 应该蛮好的,只要脱去外衣,不用脱个精光,那搜身的人也不该把她看成男人。 郭玉岫道:“杨谏议,大宋的律法,规定取得了童生资格的人就可以参加解试考举人。 可是学生所在府县却拒不接受学生的报名,学生只能进京申冤了。” 杨沅皱着眉,疑惑道:“你是女人……” 郭玉岫眉头一挑,反问道:“敢问大夫,我大宋科考的规矩,可有规定女子不得报考?” 此时,街上已经有些行人围了过来,听到二人这番对话,顿时议论起来。 杨沅低头看了看她的童生公牒,忍不住笑了。 这事儿有点意思啊! 自从进了门下省,他就一味的在“消望”。 没错,别的官是“养望”,他杨大官人的“望”有点太大了,动不动就把衙门的屋檐儿给燎了,所以他得“消望”。 消得他好生无聊,如今倒是可以给自己找点事儿做。 这事儿做成做不成的,都是一桩雅事,没什么后果呀,既不会触及文官武官们的敏感神经,也不会引起朝廷地方大员们的不满。 以师师之才,也只能风流自赏,他一直觉得不公平。 以前他没有能力在这件事上发声,现在他想管管。 杨沅把公牒在手心里拍了拍,便拢进袖中,笑吟吟地道:“姑娘说的有理,跟我去门下省说话。” 说罢,杨沅回到车中。 车子继续启行,那郭玉岫让到一边,待车过去,便带着两个仆人跟了上去。 老仆低声道:“姑娘,没想到这位杨大官人还真的接了。老奴打听过了,他的官声甚好,是一个出了名的大清官,而且一向不畏权贵。 他破获过夹墙藏尸案、假会子案、马皇弩案、大食贩私案,吏部贪腐案,被誉为青天大老爷。把咱家的冤屈说与他听,请他主持公道吧。” “他不行,不够格儿。” 郭玉岫看了前方那辆车子一眼,缓缓摇头道:“这件事,就算是官家,我都信不过。 我一定要参加科考,做古往今来参加科考的第一个女人。 到时候就算我考不中,我也能因为此事让天下皆知了。 那时我再告御状,那时就算皇帝也不能息事宁人了,咱们这案子才有翻转的可能。”杨沅坐在车中,想想这个要考举人州县不准,千里迢迢进京告状的女人,便觉得有趣。 其实杨沅一直觉得,女人出来做事也没什么。而且在新金,他已经这么干了。 不过,新金、金国、西夏这种地方,女人种地、放牧、打猎、采摘,本来就和男人一样养家,承担的并不少,因而一直就有话语权。 所以让他们那种地方接受女人出来做事甚至做官,那就是上面的人一句话的事儿,底下纵然有人不满,也就是发发牢骚。 可在中原,哪怕是对女人宽泛的多的宋代,这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能不能允许郭玉岫科考,如果这次允许了郭玉岫科考,那么下次有更多女人想科考怎么办? 男人考中进士可以做官,女人考中进士能赋予她什么意义呢? 如果没有实质的意义,那让她们参加科考,确实就只增加了她们的家庭负担和朝廷举办科考的压力。 杨沅思索着,车子便到了门下省,杨沅便带着郭玉岫和她的两个仆人走了进去。 有杨沅带着,这一行人自然不会受到阻拦。 通进司的给事中崔白榆迎面看到杨沅,连忙长长一揖:“杨谏议。”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杨沅微笑地对他点点头。 崔白榆瞧见杨沅后面跟着的三人,好奇地道:“杨谏议,他们这是……” 杨沅笑道:“参加解试的一个考生遇到点麻烦,去了礼部没解决,我打听打听。” 等杨沅领着郭玉岫等人过去,崔白榆便吃惊地道:“这才消停过个年,又要开始搞礼部了么?” 崔白榆眉头一皱:“不应该啊,礼部尚书可是晋王殿下的岳父。杨谏议不至于连晋王的岳父都咬吧?” 就在这时,章奏房的主事唐和风抱着一摞大内批复下来的奏章经过,看见崔白榆,忙见了个礼。 唐主事左右看看,神秘地凑上前去,小声道:“崔给事,你听说了么,礼部尚书要致仕了。” 崔白榆吃了一惊:“曲尚书年纪不是很大吧?怎么这就要致仕了?” 唐主事道:“谁知道呢,反正他是上书‘乞骸骨’了。” “官家准了么?” “官家准了。不过,官家批复说,朝廷抡才大典在即,这个时候礼部不宜轻举妄动,所以让曲尚书主持了这届大考之后再致仕。” 崔白榆瞪起眼睛道:“崔尚书两朝老臣,劳苦功高,又是晋王殿下的老泰山,官家都不挽留的么?” “可不!” “嘶~~” 崔给事向杨沅走去的方向敬畏地看了一眼。 这个杨谏议,真是太可怕了。 他现在已经到了想弹劾谁,谁就会闻风而逃的地步么? 就连晋王岳父都扛不住? 曲尚书是因为礼部典礼郎意图弑君受了牵累。 这件事太严重了,哪怕经过反复调查,曲尚书对此事确实全不知晓,他也难逃罪责。 如今朝廷让他主动请辞,已是给他留了体面。 只是,当日站在宗阳宫城楼上的可不包括崔给事,他自然不知道曲尚书‘乞骸骨’的真正缘由。 杨沅把郭玉岫带到签押房,向她详细询问了一番。 原来这郭玉由是陇干人氏,但其家族现居金州(陕西安康)。 所以,她是在金州考上童生的。 童生试是学生的初级考试,在宋代考中之后也就是能免除部分徭役,没什么别的权利。 所以作为地方上的一个大家族,她本人长得又比较中性,在报名环节不特意申明自己的女子身份,很容易就混了过去。 但是放解试是考举人,这就严格多了,在知道她是女儿身后,金州府拒绝给她签发考证。 因此她一怒之下才到临安告状,却不想礼部的人听了直呼荒唐,不由分说就把他们撵了出来。 “原来如此。” 杨沅一边听她说一边在心里盘算着,等她说罢,便笑问道:“你们如今可有了住处?” 郭玉岫摇摇头道:“我们一到临安便去了礼部,还没寻找住处。” 杨沅公牒还给她,说道:“后市街有一家陆氏客栈,你们可去那里投宿,本官要寻你们时也方便。 朝廷于科考一道,确实从未言明女子不得参考。所以,你这件事,本官接了,怎么也要还你一个公道。” “多谢杨谏议!” 郭玉岫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向杨沅长揖一礼。 陆游如今正在礼部当员外郎,杨沅想了想,便决定先去礼部见见陆游,和他探讨一下让郭玉岫乃至未来更多女性参加科考的可能性。 一出签押房,可巧,又遇到了崔给事。 “哎哟,杨谏议,这是要出去?” “哦,杨某去一趟礼部,回见。” 杨沅向他笑了笑便扬长而去。 崔给事暗惊,礼部,休矣! (本章完) 第664章 嗨,区区小事也 杨沅找到礼部,陆游此时正一边熟悉礼部事务,一边张罗着在临安置宅,安顿家小。 宋代没有以高官妻室留置于京中,暗含抵作人质的规矩。 恰恰相反,宋代倒是只有高级官员才会携带家眷上任。 五品以下的中低级官员,因为任期不如高官们稳定,很多千里迢迢异地为官时,是选择不带家眷的。 不过如今陆游是做京官,而且陆氏家族就在山阴,距临安不远,所以妻眷子女自然要接过来。 看到杨沅,陆游就知道他必有公事,否则不会直接找到礼部来。 陆游把杨沅请进签押房,叫人沏了茶上来,询问他的来意,杨沅就把郭玉岫之事说给陆游听了。 陆游听了也颇觉新奇,笑道:“这却是为兄第一次听说,竟有女人想要参加科考,她童生试居然过了。” 杨沅笑道:“正是,我刚听说时也觉得新奇。我大宋开风气之先,有这样勇气可嘉的女子也不稀奇。” “哦?这么说,子岳是觉得该让她考?” “法无禁止即可为,为什么不许她考?” 陆游两眼一亮:“此句绝妙!不过……” 陆游皱起眉来,抹着茶叶,久久不语。 杨沅呷了口热茶,问道:“务观兄觉得麻烦在哪里?” 陆游摇头道:“那郭玉岫抓住了科考规矩的漏洞,你杨子岳又是凶名在外,你要保她,我看没什么人会与你为难的,不就是加一个女考生么?问题是……” 陆游反问道:“她考不上也就算了,如果真的考上了,朝廷要不要授予她官职? 自古没有女官外任的规矩,就算大唐武曌女帝的时候,也没有女人外任为官的。 大宋一旦出个女进士,又该如何安置?如果从此有许多女子效仿,朝廷要不要继续允许她们参考?” “此事,小弟已经想过了。”杨沅微微一笑,十分的淡定。 他放下茶盏,说道:“国家律法不是儿戏。如今人家既然抓到了这个漏洞,我看,就得允许人家考! 但国家律法也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既然发现了漏洞,那么可以修改律法,堵上这个漏洞,以后也就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不过……” 杨沅的神色严肃起来:“务观兄,小弟觉得,这不算是漏洞。人家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能考?” 陆游苦笑道:“你说来容易,我们礼部可不能只凭一个道理做事。我们要考虑她参考以后一系列的事情,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安置?” 杨沅神色不变,从容的很:“其实此事本不为难。首先,就算朝廷允许女子参考,你以为会有很多女人报考么? 其次,参考男子,百不选一。这为数不多的参考女子,考中者又能有几人呢?” 陆游道:“就算一科只考中三五人吧,如何安置呢贤弟。” “简单啊!” 杨沅笑吟吟地道:“首先,现在的宫廷女官都是从选秀宫女中,再择读书识字秀外慧中者培养。 只要拿出一定的名额,如果需要就拿出全部的名额,科举考中者可为宫廷女官,这不就成了?” 陆游眉头一皱:“作为宫廷女官期间,可是不得嫁娶的。” 杨沅摊手:“所以喽,自己选择啊。务观兄你去八闽为官时,一样不能携带家眷。 我将士驻守边陲,一样是妻子均不在身边,她总不能既要又要吧?” “嗯……”陆游捻着胡须,有些意动。 杨沅道:“还有官办的乐坊、慈幼院、安老坊、安济院,惠民药局,包括厢公所,这等地方,其实有许多事,女子去做都较男子便利,所以,不只宫廷里可以安置,地方上一样可以安置。” 杨沅并没有痴心妄想,能在这个时代达到后世那样的水准。 现如今种种主观、客观条件不允许,真要强行做几个特例,就算那女子本人也注定了只会得到一个悲剧的结局。 这种扭转整个社会观念惯性习惯的事,要么经过一场激烈的革命,要么就得一步步缓缓而为。 杨沅所提议的安置办法,不会遭到整个社会太大的抵触,是切实可行的一个处置方案。 陆游思索半晌,道:“定会有人反对的。” “嗨,多大点儿事。” 杨沅笑吟吟的不以为然:“咱们只管去做,结果如何,不必计较那么多。 此事若能促成,最好。若是不成,也无妨。 那咱们就退而其次,在朝廷弥补漏洞之前,确保人家郭姑娘能够参考。” 杨沅道:“如今,放解试举行在即,郭姑娘再回原籍参考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允许她参考,就得朝廷特事特办,准她在临安跨籍参考了,时间紧迫。” “好吧。” 陆游觉得这番计议十分的灵活变通,实在不济,准她一人今科参考,随后修改律例,明年禁绝此种可能的发生也就是了。 能有多大的事儿? “子岳,你让那郭玉岫明日来礼部,为兄带她去面见曲尚书。” 陆游也没觉得这事能触动多大,他刚到礼部上任,正是新官上任的时候,烧上这么一把无伤大雅的火,那也是一种“养望”。 杨沅放值回返仁美坊时,特意绕了个小弯去了趟陆亚家的客栈,找到郭玉岫,把此事告诉了她。 郭玉岫千恩万谢地把杨沅送出了客栈。 杨沅一走,郭家老仆便激动地道:“走了杨谏议的门路,此事果然成了。 姑娘,只等礼部特批,允许你参考,若朝野间对此不甚了了,老奴就去四处散播,务必让此事尽人皆知!”郭玉岫也很激动,郭家的情况太过复杂,牵扯也甚大,不先闹一个举世皆知,她不敢声张。 因为,很可能刚刚露出一点苗头,这件事连着她这个人,就会火速消失,人间蒸发。 只有先让天下人都看到她的存在,再把这件事张扬出去,到那时朝廷也好、官家也罢,再如何想息事宁人,也无法堵住悠悠众生之口,才会为她主持公道。 眼下,她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能露出半点别有所图的样子,她就做一个安心备考的女童生,等着考举人就是了。 …… 杨沅昨儿晚上是由青棠和阿蛮服侍歇息的。 杨沅和她们在一起时,其实一直都比较注意,因为杨沅不想让她们太早怀有身孕。 阿蛮正在渐渐长开,原本的青涩正渐渐蜕变成少女的妩媚,仿佛破茧的蝴蝶。 阿蛮的胸很美,虽然还没有达到它最完美的状态,但它是天下公认的最完美、最自然的水滴状。 所以侍奉自家老爷的时候,阿蛮很懂得展示她的长处,她会若有意若无意地把它凑到杨沅的唇边。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青棠在这一点上是比不过阿蛮的,所以聪明的小青棠就会在“不经意间”,把她盈盈圆圆的蜜桃臀凑到杨沅的眼皮子底下。 粉粉嫩嫩,鲜桃一口,难道就比你个北方小蛮子差么? 哼,那可是我师公最爱的地方呢。 杨沅觉得,礼部左侍郎王慎之和礼部右侍郎孙艺嘉,他们还比不上青棠和阿蛮两个小丫头聪明。 青棠和阿蛮两个小姑娘,还知道如何展示自己最大的优点,来“媚上邀宠”。 可是王侍郎和孙侍郎这两位朝廷大员却只会对掐,只会采用踩对方一头的方式争取自己的出头机会! 次日,陆游领着郭玉岫去面见曲尚书的时候,曲尚书正和两位侍郎闲坐叙话。 说是闲坐叙话,其实曲尚书等于是非正式地向两位侍郎交接事务了。 曲尚书的致仕奏表已经递上去了,这件事两位侍郎当然是知道的。 所以他们也清楚,尚书之位的继任者,很可能要从他们之中产生。 宗阳宫事件发生时,孙侍郎正受邀在建康太学讲学。 宋国有两处太学,一处在临安,一处就在建康。 另一位王侍郎,当时则在主持朝廷大考事宜。 所以阅兵礼和献俘礼是由曲尚书一手操办的,两位侍郎因为没有受到牵累,反倒成了他们晋升的机会。 只是,机会彼此都有,上位只有一人。 那么,谁能上位? 谁更加众望所归,当然就是谁上位。 孙艺嘉孙侍郎的资历更老,道德文章名闻天下,常往太学去讲学,威望隆重,上位的呼声自然最高。 事实上也是如此,方才曲尚书和他们谈话的时候,已经隐隐约约透露出了这种意思,大概率是由孙艺嘉接替曲尚书的位子了。 这个时候,陆游带着郭玉岫,到了曲尚书的签押房。 陆游把郭玉岫请求参加科考的事,对曲尚书和两位侍郎汇报了一遍。 陆游还着重提出,因为金州府拒绝让她报名,使得她只能进京告状。 而“放解试”将于四天后,在大宋全国各州府县同时开始考试。 所以就算朝廷特批允许她参考,郭玉岫也来不及赶回金州了,朝廷还得特批她在临安参加“放解试”。 南宋时的金州就是后世的陕西安康,如今陕北和关中在金国辖下,陕南地区则在宋国辖下,那里距临安确实有点远。 陆游这么说,是因为他觉得这事很好解决。 就算尚书和侍郎对此不以为然,可眼下就是让人家郭姑娘抓住了这个漏洞,那就得允许人家考呀。 从曲尚书的暗示中,听出自己将要继任尚书之位的孙侍郎正在心潮澎湃之际,听陆游这么一说,当即沉下了脸色。 “胡闹!这种事情,陆员外你本不必报上来的。科考是朝廷的抡才大典,女子考来何用呢?凭白浪费了朝廷筹备科考之资源。 一个女儿家,不好好的相夫教子,偏要跑来参加什么科考,抛头露面,有伤风化,不成体统。 我礼部乃风化之源,是传播礼制、端正风化的所在,陆员外你怎么能助长她这种歪风邪气呢。” 王慎之听出自己与尚书无缘了,心中沮丧的很。 虽然只差半级,可是越往上坑越往少,如今朝中出了大事,有多个官员落马,这种情况下自己都无法更进一步,以后机会也就更加渺茫了。 问题是他的岁数也不小了,熬资历等的话,也不知道能不能耗得过孙艺嘉。 如果就在侍郎位上坐到致仕,等死了以后才由朝廷恩赏,给他加个尚书衔,那是何等的悲哀。 王慎之正在自怨自艾,忽然听孙侍郎这么说,心中陡然一动。 他不甘心,不是还没正式下达任命么?不是要等此番大考结束,曲尚书才致仕吗? 如果我能…… “孙侍郎此言差矣!” 王慎之放下茶盏,目光炯然,声音也异常地激动起来:“国家律法如此,那么我等就该严格循法而行!律法公正而神圣,便是天子也要守法,怎可随意践踏!” 杨沅本以为他做好事不留名,把人给引见到礼部,这事儿也就稳了。 却不想正值礼部人事动荡,自以为尚书之位已稳的孙侍郎有心表现,自觉已经失去机会的王侍郎要争那一线生机,这事儿就此闹大了。 王侍郎面带微笑,掷地有声:“某以为,该允许郭玉岫参考!” 赢了侍郎变尚书,输了侍郎还是侍郎,稳赚不赔的买卖,王侍郎决定,搏一搏! (本章完) 第665章 跑偏了(为打开天窗说亮话盟主加更) 孙侍郎朗声一笑,淡淡地道:“王侍郎,何谓律法公正而神圣? 法,不过是先有了朝廷,而朝廷为了天下的稳定,所制定的一套规则规范。 它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朝廷中的人为世间万人万物诸般行为定下的规矩。 既然是人定下的规矩,它就不可能是天然正确的,总会有不妥不合之处,需要后人不断修正完整。” 对于王慎之的挑衅,孙艺嘉感到非常恼火,他觉得必须得把王慎之的气焰打压下去。 孙侍郎继续道:“交子刚出现时,流行于民间,为万民所认可,但,它是非法的。 后来朝廷发现交子确实于民大有便利,于是它就合法了。 那么请问王侍郎,这同样一件事,在朝廷认可的前一天它还是违法的,后一天就是合法的,那么它究竟是违法还是合法呢。” 王侍郎冷然道:“自当以律法为尊,法许之日则合法,法不许之前,那便是违法。” 孙侍郎拍手道:“说的好!既然这违法合法,只在朝廷一念之间。违法合法,只在朝廷一纸公文之下,那么……” 孙侍郎踏上一步,咄咄逼人地道:“那么,你所谓的法公正而神圣,似乎法就天生应该凌驾于一切之上,人就应该像是瞎了、聋了、傻了,只管遵照而行,对么? 难道发现它错了,不该完善它、弥补它、修正它,而是明知错了也要执行?” 陆游听着,居然觉得很有道理,虽然这位孙侍郎是反对让郭玉岫参加科考的。 王侍郎淡淡一笑,道:“孙侍郎的机锋着实犀利。不过,问题在于,它错了么?你说错它就错了?如果它没错,那么遵照而行又有什么问题?” “没错吗?” “有错吗?” 两个人就像斗架的公鸡,梗起了脖子。 孙侍郎到底是个研究学问的,时不时的就去太学、国子监讲课,辩术口才厉害。 孙侍郎道:“法之所立,基于万事万物之秩序,源于天下黎庶之礼,成于朝廷所执之刑法。 礼,便是维持社会秩序之根本。牝鸡司晨,妇人科举,抛头露面,便不合于一个‘礼’字。 所以,即便律法中没有特意标明科考之制是专对男子,那么女子求考不合礼法,便是错的,岂有通融之理?” 王侍郎眉头一挑,淡淡地道:“可它真的错了吧?对与错,难道你孙侍郎一言而决之?你好大的威风!” 在王侍郎看来,孙侍郎是用一套正确的逻辑,支持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更何况,他们两个争的是郭玉岫该不该参考的问题吗? 是尚书啊! 曲尚书皱了皱眉,对陆游道:“你先把这位郭姑娘带下去,此事有了定论,老夫再说与你知道。” 陆游还想看看两位侍郎辩理的,但曲尚书已经发话了,便也只好退下。 郭玉岫倒是个不怯场的,退下之前,犹自昂然道:“放解试还有三天就开考了,如果到时候礼部不能给学生一个公道,学生就去告御状!” 说罢,她就昂然而去。 曲尚书一个已经递了辞职信马上要退休的人了,自然没必要表什么立场,于是待陆游和郭玉岫退下,便对两位侍郎好言说和了一番。 对马上就要退休的老领导,两位侍郎不能不给面子,二人便不欢而散。 王侍郎舌辩能力不行,但你让他写文章,字斟句酌,慢慢思量,却能长篇大论、引经据典。 方才被孙侍郎噎的难受,回到自己的签押房,王侍郎犹自气愤难平。 他想了一想,便研磨提笔,开始写“奏议”,他要就此事提呈御前,让百官议事,公开讨论。 孙侍郎回到签押房,想起方才一场纠纷,也不禁动了念头。 孙艺嘉是二程“洛学”信徒,崇信理教。 后来的理学大家朱熹,现在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刚刚结束泉州同安县主簿的任期,打算继续求学深造。 前不久,孙侍郎在建康太学讲学时,朱熹还去旁听了。 孙侍郎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给他写了一封荐书,推荐他去拜道学大师李侗为师,继续深研理学。 也正是在建康太学讲学时,孙侍郎发现有许多文人学者反对理学,太学里也有很多学生受此影响,对理学抨击不断。 今日他与王侍郎所辩,固然是意气之争,但又何尝不是两种学术思想的斗争? 孙艺嘉觉得他有义务以此事为例,好好辩一辩理学之道,拨乱反正,肃清思想。 于是,还不等下值,孙艺嘉也立即提起笔来,开始书写文章。 等到傍晚下值时,孙侍郎的文章已经完成了。 他在太学、国子监素有威望,于是立即叫书办誊录两份,送交临安太学和国子监,供学生们学习。 于是,次日一早,王侍郎的“就金州女童生郭氏玉岫应解试之考辩”的奏疏就明发朝廷了。 与此同时,孙侍郎的“抡才大典与女子应试析”也在太学和国子监流传开了。 孙侍郎也是论据充足,他这份文章不只写了女人不该应试赶考,还提到了商人、执役、罪犯、丁忧这四不考。 虽然律法中从来没有明确过女人不能应试,但是却明文规定了以上四种人是不能应试的。 为什么他们不能应试? 像那罪犯,无疑与法有关。 而那丁忧者,无疑与礼有关。 至于执役和商人,更与其身份和职业的敏感性有关。 女人可是涉及了身份、“职业”的敏感和礼法。 孙侍郎就从这个角度详细阐述了一番,讲的是鞭辟入里。 但是,太学和国子监的学生,本就各有信奉的学术流派。王安石的新学、以苏洵、苏轼和苏辙为代表的蜀学都大兴其道,反而是二程的理学现在市场并不大,还常受攻击呢。 孙侍郎虽然在太学颇有威望,但他现在公开为理学站台,也遭到了许多学生的批驳反对。 现在可是放解试即将开始的时候,和科考有关的话题最是引人注目。 一个女人竟然想参加科考,这种事本身又极具噱头。 孙艺嘉、王慎之这对卧龙凤雏,又愣是把它给搞成了一个重要的学术问题。 而郭玉岫回去以后,担心自己不能参考,于是授意两个仆人,钱买通一些闲汉,在临安市上也散布起了消息。 结果就是,事情闹大发了。 朝廷上在热议、府学里在热议,市井间也在热闹。 一时间这件事成了临安最热闹的话题。 不过,在此事发酵的时候,杨沅这个始作俑者却全然不知。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杨沅正在研究官田出售问题。 宋朝的官田,主要来源是折纳、抵当、籍没、户绝等田,以及天荒、江涨沙田、弃堤、退滩和江河湖海滨涂地等等,数量相当庞大。 但是这种官田就是国营农场,由于管理、经营不善,又有官田管理的官吏们徇私舞弊,以致于屯田和营田的收入甚微,有的甚至得不偿费。 所以从赵构还没死的时候,就有官员建议出售官田为民有,进而减轻朝廷负担,还能增加税赋。 对于其中利弊,杨沅当然是不用调查也清楚的,他毕竟是过来人。 因而他正在统计朝廷的官田数量,每年对官田的支出和收入,以及出售官田的利弊得失。 他习惯用详实的数据说话,这更有助于说服官家。 当然,你让他用团锦簇、气势高昂的金句来写奏章,他也确实露怯。 杨沅因为正忙着这一摊子事,再加上他的名声改观的还不是那么彻底,门下省里的官员们与他只谈公事,有什么闲话也不找他聊天,所以杨大官人竟是全不知情。 第二天,关于一个女子要参加科考的消息就在市井间传遍了。 朝廷和府学则就理学、蜀学和新学的优劣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许多临安名士、大儒,尤其是理学大家、蜀学大家和新学大家纷纷下场。 第三天,引起这场学术辩论的“罪魁祸首”曝光了,他就是左谏议大夫,杨沅。 杨沅依旧毫不知情,专心致志地做他的文章。 “四川地方的官田,多在西军掌握之中,嗯……,这和其他地方的官田性质有些不同。 看来,我应向官家进谏,除四川之外,其它诸路营田、租田和部分经营不善的屯田,可以先予……” “崔给事,你有事吗?” 杨沅正盘算着,就见崔白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便出声问道。 崔白榆呲牙一笑,进门施礼道:“杨谏议,前两日您领来那个女子,是个童生吧?” 杨沅笑道:“是啊,崔给事耳目倒是灵通,你怎知道的?” 崔给事干笑道:“此事不仅下官知道了,整个临安已经无人不知了。” “哦?朝廷允其应考了?哈哈哈,一个女子应解试考举人,的确是前所未有的稀罕事儿,不过竟然惹得朝野尽皆关注了么?” 崔给事唇角抽搐了几下,讪笑道:“杨谏议莫非当真不知?” “知道什么?” “彭定凤彭先生,两日后要在诵读书院就女子应试一事,与各学派大家坐而论道。 叶碧闲叶先生三日之后,要在万松书院开讲会,与天下名士展开论辩,探讨学术,讲解精义,辩异同,寻至理。 礼部王侍郎和孙侍郎就是否允许郭玉岫应考争论不休,朝中大臣各有拥戴,一时没个定论……” 杨沅惊住了:“闹这么大?” “是啊。” “你让我想想,明天……就该放解试了吧?” “是啊。” “那郭姑娘可以应试了吗?” “好像……没人提。” “……” “……” 杨沅忽地站起身来,道一声“失陪”,拔腿就走。 此时,郭玉岫带着她一老一壮两个部曲改扮的家仆,正在赶向登闻鼓院,打算告御状了。 (本章完) 第666章 西北有三山 登闻鼓院,就设在皇宫午门前面。 传说中的登闻鼓也是真有的,但是敲了登闻鼓,并不是马上就能上金殿见到皇帝。 听到鼓声出来的,是登闻鼓院的官吏,他们会接待来人,记下击鼓人所述之事,再呈报天子,由天子决定见是不见,以及如何处理。 所以,它实际上就相当于一个最高级别的信访办。 但是由于它是世人走投无路之下,只能直接面奏天子的最后办法,所以轻易没有人去做,因之一旦登闻鼓响,必然引起各方瞩目。 郭玉岫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 “现如今,我的名声应该已经满城皆知了。一会儿敲响登闻鼓,吸引各方官吏围观时,我们就大声说出所遇的不公。” 郭玉岫一边走,一边低声嘱咐两个部曲。 “好!”两个部曲激动不已。 这一刻终于等到了。 郭玉岫异想天开,要参加科举,目的就是为了替她自己造势。 可她没想到效果竟然这么好,不仅朝廷中人注意到了,市井中人注意到了,就连各方学士、大儒们也都注意到了。 此番只要当众说出她家的冤屈,让这消息无法被封锁,那就有了伸冤的机会。 郭玉岫想着,脚下的步伐越走越快。 鼓亭下,那面大鼓已赫然在目。 只要走过去,抓起鼓槌,奋力敲响,三司六部各房公吏正在走动来去的,都会闻声赶来围观,到时候…… 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人,笔直地杵在郭玉岫前面。 只要再上前一步,郭玉岫的鼻子都要撞歪了。 郭玉岫急急止步,抬头一看,顿时愕然,左谏议大夫杨沅? 杨沅是急急赶来进宫请旨的。 行吧,郭家姑娘考试你们一时争不出个结果来,那就争着。可问题是明天就考试了啊! 你要么就先让她去考着,哪怕她考完了,你们争出了结果,认为她不合法,取消她的成绩也就是了。 可是不能因为你们争论不休,不让人家去考啊。 现行的大宋科考方面的律法,可从无一字明文规定女子不得报考。 可时间紧急,也只有官家发话下特旨才行了。 不然礼部两个侍郎掐架,找礼部不是白扯么? 结果赶到宫门前,杨沅就发现了郭玉岫。 “郭姑娘,你这是?” “啊,杨谏议。” 郭玉岫定了定神,忙向杨沅抱拳一揖:“学生能否应试,礼部还是没个说法。 学生无奈,欲击登闻鼓,告御状。” 杨沅摇头道:“御状不是那么好告的,如果你官司败了,是要受惩罚的。 你放心,这件事,我来处理,本官现在就进宫,你等我的消息。” “不必了不必了。” 郭玉岫赶紧阻止,她的目的是为了造势,然后告状,考不考的她根本不在乎。 眼下就能把事情闹大的话,何必再去应考。 郭玉岫忙诚恳地道:“杨谏议为学生所做的已经太多了,学生岂敢一再相烦。” 郭玉岫一脸歉疚地道:“学生也听说,礼部两位侍郎为此也是相持不下,不能再让杨谏议为了学生为难,就让学生敲登闻鼓,告御状吧。” “大可不必。本官身为谏议,这种事当然要管。” 杨沅吩咐道:“大壮,你带两个人,陪着郭姑娘。我往宫中一行,很快就出来。” “是。”大壮答应一声,带着两个随从站到了郭玉岫的面前。 这两个随从可不是普通的官派差役,而是宋老爹一手调教出来的“同舟”探子。 从其中择其优秀者,选拔为杨沅贴身侍卫的。 郭玉岫只瞧这两个侍卫往那一站,渊停岳峙,气定神闲,就晓得身手很高明。 如果我强行闯过去,会被他们阻止的吧? 杨沅已经替我请旨去了,我却执意要敲登闻鼓,必然引起他的疑心,那时…… 想到这里,郭玉岫只好打消了今日敲鼓宣扬的打算。 如此一来,也只是拖延了她鸣冤的时间,机会还是有的。 赴考时和考完时,都是贡院门前人山人海的时候,其中不乏权贵人家,尤其是读书人就喜欢仗义执言、公议国事,到那时声张开来也是一样。 杨沅身边一共四个侍卫,留下两个,带了另外两个继续往宫门处走。 杨沅一边走,一边吩咐道:“一会儿,本官进宫,你们盯住那位郭姑娘。” 杨沅可是在上衙途中被郭玉岫拦住告状的,现在他要替郭玉岫出头,郭玉岫反而要选择告御状了? 杨沅心中顿时便有了疑虑,只是这姑娘什么动机,实在不好揣度,所以先叫人盯住便是。 杨沅现在是谏议大夫,是个“会儿”,专业喷子,自然有权觐见天子。 消息报进宫里,赵瑗有些诧异。 不过,一直以来,杨沅每有动议,莫不符合他的心意,他对这个臣子可是极为青睐的。赵瑗放下药碗,便吩咐道:“快快宣他进宫。” 杨沅被引进宫来,见到了赵瑗,把事情一说,赵瑗便皱了皱眉。 虽说他有心栽培杨沅,不希望杨沅变成个“万人恨”,但他也不希望杨沅韬光隐晦到这般程度。 为了一个女人想参加科考,急急进宫见驾,至于吗? 多少国家大家要处理呢,这也叫个事儿? 不过,当杨沅顺嘴说到了此番之所以要进宫见驾,是因为礼部两位侍郎为此相争不下,临安许多大儒纷纷下场表态时,赵瑗便一下子精神起来了。 “理学?哼!性命之学?哼!修身养性以致圣?哼!” 赵瑗一连三个哼,把杨沅都给哼懵了。 他还没见过这位官家表现的如此激动。 赵瑗愤然道:“理学浮夸务虚,坐而高谈,一无是处!较之蜀学,相去甚远,不,简直是云泥之别,不过是欺世盗名的伪学罢了!” 敢情这位官家还是个蜀学的粉丝。 宋时学术主要有三大流派,洛学(理学)、新学和蜀学。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赵瑗对蜀学推崇备至,他最看不上的就是理学,说看不上都是客气的,这位皇帝简直是对理学深恶痛绝。 这一点参政陈俊卿最清楚不过,因为陈俊卿就是信奉蜀学的,而且他曾是赵瑗的老师。 赵瑗提笔写了一封手谕:“杨卿,你做的对,持朕手谕,先让有司把这位郭姓女子报考之事就地解决了。总不能因为他们辩学,耽误了人家的大事。” “臣遵旨。” 杨沅捧了皇帝手谕就退下了。 “来人,两日后诵读书院有一场论道,三日后万松书院还有一场讲会,派人去,将与会名士的发言记下,朕要看。” 因为这事儿,赵瑗倒是想起来了。 他深厌理学,不过自从登基之后,一时间倒是没想到去理会这项学术。 今日杨沅一说,赵瑗就起了整顿学术的念头,理学这种害人的伪学,应该摈斥勿用才对。 不过,天子一言一行皆须谨慎,他倒要先看看当世大儒们都有什么看法。 杨沅出了皇宫,郭玉岫正被他的四名侍卫严密保护在中间。 杨沅笑道:“本官已经拿到陛下的手谕,现在就送你去办理在临安应试的手续,咱们这就去临安府。” 郭玉岫听了只觉哭笑不得,这人太热情了……也不好。 可她打的幌子就是要参加解试,没道理提出反对。 郭玉岫只好做出一副欢喜不禁的模样,谢过了杨沅,随他同往临安府。 乔老爷一听杨沅来了,眼皮子就是一阵急跳,慌忙迎出府来。 得知是为了送人应试,而且还有圣上的手谕,乔老爷才松了口气,亲自陪着杨沅和郭玉岫去办理相应的手续。 宋押司验看了郭玉岫的过所和公牒,给她开了准考证。 杨沅便对郭玉岫道:“因为姑娘之事,朝野中近来多有议论,风波着实不断。不过,你不要担心,只管安心赴考。你们四个……” 杨沅看向他的四名侍卫,正色道:“从现在起,贴身保护郭姑娘,直到考试完成,以防有人对郭姑娘有所不利。” 杨沅说着,向一名侍卫若有深意地望了一眼。 来时路上,杨沅已经对他有所嘱咐,他自然会明白要做什么。 “杨谏议,大可不必,杨……” 郭玉岫尔康手,可杨沅已经转身,与乔贞回了签押房了。 杨沅一名侍卫笑吟吟地道:“姑娘不必忐忑,在你应试期间,我们四人会随行保护,断然不会叫人干扰了姑娘应试的大事的。” 杨沅和乔贞回到签押房,乔贞因为杨沅的突如其来,很是受了一番惊吓。 现在知道只是这样一件小事,而且已经办妥,也就松了口气。 乔老爷笑吟吟地道:“杨谏议难得回我临安府一趟,就不要忙着走了吧。乔某把几位同僚喊来,咱们今晚小酌几杯?” 杨沅道:“不忙不忙。宋押司,你把刚才记下的那位郭姑娘的甲历给我看看。” 郭玉岫的公牒只是证明她取得了童生身份的证据,上边有姓名、籍贯、获得童生资格的时间等等,比较简单。 但她的过所就相当于户籍证明,那就记得很是详细了。 因为人是杨沅亲自送来的,宋押司还以为杨沅知道那位郭姑娘的底细。所以他看到“过所”时,虽然颇为吃惊,却也没说什么。 这时听杨沅一问,才隐隐感觉不对,难不成这位杨谏议也不清楚那郭姑娘的底细? 因为郭玉岫是特旨跨籍参考,所以宋押司抄录下来的讯息尤其的详细。 杨沅将郭玉岫的资料接在身上,仔细看了看。 祖籍陇干(甘肃静宁),现居金州(陕西安康)。 郭玉岫的上三代祖先,曾祖郭成,原雄州防御史,已卒;祖父郭浩,检校少保,金、房、开、达四州经略安抚使,知金州,已卒;父郭淮,原开州经略安抚使,已卒。 杨沅愈发觉得其中大有文章了,他点了点那份簿册,有些诧异地道:“这位郭姑娘,还是一位将门虎女呢?” 杨沅看那记录的时候,乔贞就站在旁边,看的一清二楚。 他原是转运司的官员,对于大宋各地重要官员大都有所了解。 这时听杨沅满是诧异的语气,忍不住多了句嘴:“我大宋西军,有川陕三大帅,是为吴、杨、郭三家。 看这甲历,这位郭玉岫郭姑娘,应该就是郭大帅家的孙女儿了,怎么杨谏议你不知道吗?” (本章完) 第667章 木易先生 杨沅听乔贞一说,心中疑虑顿时更深。 做为郭家的女公子,郭玉岫没必要参加科举吧。 就算她想参加,为何金州地方官府不允许她报名呢? 以郭家在当地的势力,金州就如同郭家的,在法无禁止的情况下,金州地方官府有必要得罪郭家? 想到此处,杨沅便随乔贞回了他的签押房,向他虚心求教。 乔贞好不懊恼,无意中多了句嘴,也不知会惹出什么祸事来。 乔贞只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挑他觉得可以说的讲了一些。 大宋西军在靖康之后,较从前已经开始没落,不过虎死不倒威,渐渐形成三大势力,分别是吴家、杨家和郭家。 如今吴家地盘最大,几乎囊括了利州西路,势力最强,抵挡在临洮前面。 所以,如今等于是吴家同时面对西面的大夏和北面的金国。 杨家和郭家共同控制着利州东路,并肩面对北方的金人。 郭大帅去世十多年了,他去世时,其子嗣年纪尚轻,资历、威望不足以统帅所部。 由于西军所处的环境,所以西军只尊崇强者。 如果你无法表现出与你的身份相应的能力,那么不管你是谁,也休想获得西军将士的认可与服从。 如此一来,继任金州之主的就是郭浩的得力部将温泫臣了。 郭家子弟仍在军中,继续成长打熬资历,毕竟是旧主后人,颇受关照,并不曾受到打压。 经过十多年的成长,郭家子弟渐渐羽翼丰满起来,开始有意于拿回金州之主的位子。 可是这时候,温将军似乎不舍得放手了。 同时,对郭家子弟们来说,谁能拿得回来,谁显然就是郭家今后的家主,所以郭家内部也有争斗。 乔贞点到为止,含糊一番,便笑道:“乔某曾任益州(成都)转运副使,所以对他们的事略有耳闻,不过所知也就这些,呵呵……” 虽然乔贞语焉不详,但杨沅已经能够想象西南地区的复杂形势了,也预料到这位郭姑娘参加科考的目的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这是要玩大宋版的“女驸马?” 可女驸马考状元,是为了和心上人结为夫妻,这郭玉岫参加科考目的又是什么? 如今既已来了,又搭了人家的人情,杨沅也不好甩袖就走。 所以,当晚杨沅便与临安府一众同僚旧友欢宴了一回。 待酒筵散时,已是月在当空,夜已深沉。 鹿溪现在有了身孕,不好扰她睡眠,杨沅便信步去了李师师那里。 李师师见了杨沅便笑道:“前两日才刚来,怎么今日又来了?” 杨沅道:“杨某知恩图报,总不能‘新人上了床,媒人抛过墙’吧。” 李师师便笑啐他一口:“连媒人也要拖上床,二郎真是禽兽。” 杨沅就笑道:“绝世风情李夫人,既然为人作媒,那自身难保也是应有之义,你早该有此准备才对。” 二人说笑了一阵,李师师便道:“看你满嘴的酒气,我去给你沏壶新茶来。” “去吧!” 杨沅在李师师丰臀上拍了一巴掌,便牵着杨省儿的小手,教他蹒跚学步去了。 二人哄着省儿又玩一阵,就让陈二娘和丫鬟把省儿抱去让他睡觉,两人对坐窗前,品茗闲话。 师师笑道:“听说有位来自川陕的姑娘,要考举人?” “你也听说了?” “怎没听说,这等前所未有的事情,坊间都传遍了。” “她虽有心报考,可也未必就能考上,真以为那科考想考就中?不过如果是你……” 杨沅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心动,如果通过郭玉岫撬开这个口子,放开了这个政策,或许可以让师师去考一下。 师师莞尔一笑:“如果是从前,但能如此我还真想去考个状元回来。现在么,去考它作甚?” 是啊,考它作甚?总该有个目的吧?那么郭玉岫的目的是什么呢? 见杨沅沉思,师师便道:“怎么,有心事?” 杨沅摇摇头,道:“你是不知,因着郭姑娘要考举人,如今可是惹出好大的风波。” 杨沅就把礼部两侍郎斗法,以及临安大儒们纷纷下场辩学的事情对李师师说了一遍。 李师师道:“儒学在我朝如今有洛学、蜀学、新学三大流派,每个流派又细分为多个门派,其学杂芜,各融释儒道为一体,各有所长,也都不成体系。 我看,他们现在争也争不出个什么,待来日哪一学术能更加缜密完善,方有机会一家独大。” 历史还真如李师师所言,孝宗皇帝厌憎理学,曾经把它打为伪学,也没能阻止理学的东山再起。 它在朱熹等理学大儒的不断完善之下,终是成了气候,从此一家独大。 只有王阳明的心学,后来自成一派,成为理学天下中的一抹新颜色。 心学? 杨沅想到王阳明的心学,忍不住对师师说了起来。 杨沅所知自然浅薄,他说的只是后人将心学的主要哲学思想总结出来的一些精要关键,并没有充分的论理附上。 但李师师是何等样人,心学要点只要被她知道,她自然就能将其细化分解,倒推出种种论理论据。 这就像高校举行辩论赛,正方反方的辩手其实未必就是认同给他的论点的。 但他被安排成了这一方的辩手,那他也一样能站在这个论点上讲得头头是道。 更何况,以李师师的心性和思想,心学的学术本来就很能赢得她的认同。 李师师一听杨沅所言,顿时惊为天人。 “这是……二郎所思所想?” “呃……”杨沅总不好说这是未来公认的继孔子之后第二个圣人的学术。 天下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将来还能不能有这么个人都还不知道呢。 于是杨沅便含糊道:“我……有时也会胡思乱想一番,只是公务繁忙,实也没有时间去把它细化研究。” 李师师听了,眼睛都湿漉漉的了。 她柔若无骨地偎在杨沅怀里,昵声道:“二郎真是了不起,人家对二郎真是心服口服。” 杨沅绞尽脑汁把他能想到的都说了,师师固然是求知若渴,奈何杨沅已然腹中空空。 听了这句话,正在心虚的杨沅正好把师师抓过来,用另一个了不起弥补她的求知若渴。 师师咿唔之间,很快便也打消了继续求问的念头,因为她已经满了。 ……次日,便是临安“放解试”举行之期。 朝野瞩目的女考生郭玉岫,顺利参加了“放解试”。 为了应付这个考生,贡院单独给她开设了检查通道,从临安狱里找来两个女狱卒检查她和考具。 贡院里面也在一排号房的尽头,单独新搭了一间棚屋,和那一排号房稍稍隔开了距离。 这是避免她便溺方便之时,和男考生相距太近,彼此觉得不雅。 杨沅安排的四个侍卫一直紧跟着郭玉岫。 郭玉岫眼见四人盯的甚紧,且自己有单独的检查通道,和其他考生相距太远,便打消了此时当众喊冤的想法,乖乖进了考场。 其实,她心中也有些好奇,想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考中举人。 这解试一考就是三天,而开考的第二天,大儒彭定凤就在诵读书院邀请天下名士坐而论道了。 彭大先生是永嘉学派的一位代表。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永嘉学派又称“功利学派”,认为充盈宇宙者是“物”,而道存在于事物本身; 所以永嘉学派提倡功利之学,反对虚谈性命,和理学的性命之学是对立的。 蜀学、理学、新学等流派的学者也纷纷参加,此时的儒家,可谓是儒教之内百齐放,各种学派百家争鸣。 不过总体说来,在这个时候,“经世致用”学说还能占据上风,比那过于虚枉的理学更有市场。 太学、国子监的许多士子也赶来听讲,亲耳聆听各位大儒论道。 太学生中,有一位尚未及冠的年轻人,姓陆,名九渊。 此时各大学术流派,正如李师师所言,都还不够完整,有些杂芜混乱,但也勉强各成体系。 但是这个叫做陆九渊的年轻人,听着各位大儒论道,却总有些隔靴搔痒的感觉。 他有自己的一些理解,只是他的理解较之这些理论渐成体系的大儒,显得更加杂芜与浅薄。 而且他太年轻,自己的学术理论又不成熟,在这些师长前辈们面前,便不敢站出来表述自己的思想。 他正想着,并就一些学术在心里暗暗批驳着,忽听一人道:“我中国学术,至东周之世,九流并起,而臻于极盛。 到秦汉时,儒道法三家之学,及魏晋之玄学,不过衍其绪余……” 这声音甚是清朗,声音似乎并不高,但书院中内外席坐的诸多文士尽皆听的清楚。 众人纷纷举目望去,却见一个身穿月白道服的“男子”,坐在长廊尽头,头戴一顶“幂篱”,遮住了头面。 “他”似乎已经听众大儒讲了许久,此时慨然而谈,一一点评各流派学术之长短,然后话风一转,便引出了王阳明的心学。 “致良知”、“知行合一”…… 陆九渊一句句听来,只觉句句搔到他的痒处,兴奋的他几欲手舞足蹈。 可不正搔到了他的痒处么? 心学本就是这位象山先生陆九渊为之奠基的,到了王阳明的时候,继承了这位象山先生的心学学术,并将其发扬光大的。 现在这位心学创始人,听着在他的心学基础上得以大成的心学思想,当然是有句句都说到了他心眼里的感觉。 “他”讲到一半停下,微微掀起“幂篱”,饮茶润口的时候,堂上众大儒便纷纷走出来,到了“他”的面前。 彭大先生恭敬地作了一揖,看“他”头戴“幂篱”,显然不欲让人识得“他”的相貌,却还是心有不甘地问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某姓木,名易。”那人拱手还礼,声音清越,男女不辨。 彭大先生道:“木先生之学,发人深省,可否请到堂上讲道。” 那位木先生想了一想,就把茶杯放到一旁茶盘中,起身走往堂上。 陆九渊急忙起身,快步上前,抢在那位木先生的仆人之前,把茶盘端起,毕恭毕敬地跟在后面。 他要在近处仔细聆听这位先生的学问,他要拜木先生为师! 李师师少女时候,就在汴梁不知与多少当世大儒来往交流、谈论学问。 如今置身于众大儒之间,置身于高堂之上,她也是半点不慌。 她把昨夜从杨沅那儿听来的理论,加上她的理解一一阐述了出来。 堂上众大儒即便是不认可她的理论的,也得认可她的学术确实自成一套体系,而且逻辑自洽,极有说服力。 一位大儒忍不住问道:“木先生这门学术发人深省,但某却从未听闻。却不知它可是先生自研之学问,又是源于何流?” “幂篱”下,李师师微微一笑,坦然道:“源于蜀学,基于蜀学,有所发展而已。” 二郎可是说了,当今皇帝是蜀学的小迷弟,当然得把这门学问攀附到蜀学上去。 在场的蜀学流派的大儒和学生,一听之下,顿时骄傲无比。 王安石的新学一部分内容和“心学”也是相通的,另外还夹糅了一部分唯物主义自然观的内容,换而言之,比心学更激进了一些而已。 但是从对立程度上来说,新学和心学算是一门两兄弟,跟理学是打擂台的,自然也是马上把这位“木先生”看成了自己人。 毕竟今日这番争执的源起,就是蜀学和新学对同为儒家但是他们觉得过于离经叛道的理学的抨击。 当然,如果这门学术和蜀学压根儿没关系,强行攀附是不可能得到这些大儒认可的。 可是心学还真就和蜀学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王阳明将继承自陆九渊的“心学”发扬光大之后,当时的明代人就已认定阳明心学是源于蜀学了。 他们的原话是“血脉则苏”。 心学中的人性论,本体论,修养工夫论等诸多重要论题,全都是继承和发展了苏氏蜀学的观点。 官家赵瑗派来的“速记”坐在角落里,运笔如飞,速记不止。 好在李师师有“蛰龙功”在身,虽不刻意提高声音,但一字一句,清越悠扬,内外皆听得清清楚楚。 李师师侃侃而谈,听得陆九如沐春风。 待李师师将她的学术思想阐述明白,席中便有几位大儒迫不及待地询问她的出身姓名,家世来历。 李师师道:“某与各位学术交流而已。身份么,现在还不想为人所知。” 马上就有蜀学大家问道:“明日叶碧闲叶大先生要在万松书院开讲会,遍邀各方名士大儒,探讨学术,讲解精义,以辩异同,寻至理。先生明日会出席吗?” 李师师歪了歪头,暗暗想了一想。 场中如陆九渊等欲崇拜其学问的士子儒生顿时有些紧张。 李师师想,孩子已经断奶了,生意上的事情,几位管事也都打理的甚好,不用我操心,明日便去万松书院,替二郎帮帮腔、敲敲鼓,倒也没甚么。 于是,便浅浅颔首:“可以。” 一听此言,在座许多大儒学子,除了理学流派的莫不欢欣鼓舞。 师师起身,向一旁奉茶侍立的陆九渊微微颔首,又向众大儒团团一揖:“诸君,告辞了。” 陆九渊阻之不及,想到明日还能在万松书院,再听这位先生讲述学问,到时自有机会拜师,忙执弟子礼,恭恭敬敬地随着众大儒,把她送出书堂之外。 ps:下午码明天的,晚上去喝酒,嘻嘻嘻~ (本章完) 第668章 造圣 “好好好,句句都说到朕心里去了。” 皇宫里,赵瑗看着派人抄录回来的各位大儒的发言,看到李师师那篇讲话时,不禁拍案叫绝。 再往下一看,原来这位木先生竟是蜀学流派,赵瑗顿时更加信服。 理学欺世盗名,蛊惑世人之心,若任其发展,必成祸患,当严禁之。 如此,就该大力发扬蜀学,而要发扬蜀学,便当立一蜀学之圣! 蜀学近三十年来日渐凋零,自三苏之后,已少有大家了,这位木先生可以立起来。 赵瑗在殿上徐徐踱步,很快心中便有了主意。 “来人,传参政陈俊卿见驾。” 很快,正在参政院署理公务的陈俊卿便到了御前。 “老师,请坐。” 赵瑗对自己曾经的老师很是礼敬, 如今赵瑗已经做了皇帝,陈俊卿可不敢托大,连忙谢了恩,这才欠着半个屁股坐下。 欠着半个屁股,这就叫态度。 “老师请看,这有一篇文章。” 赵瑗把抄录下来的发言递给陈俊卿,陈俊卿接在手中,仔细看起来。 这些发言还没整理,就是按照各位大儒当日讲道的先后和对答顺序一句句录下来的。 陈俊卿一直看到李师师的讲道,脸上便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再往后看,果如赵瑗所料,见那木先生竟是蜀学流派的先生,不由得击掌喝彩。 赵瑗兴奋地道:“先生,你看这位木先生所讲之道如何?” “至理明言也!” 陈俊卿说着,眼泪都流下来了。 蜀学源渊流长,自汉代开始,文翁,司马相如,王褒、严遵、扬雄,严君平…… 但直到三苏和黄庭坚、秦观等,方成系统,渐生思想。 可是到了现在,也只有他和张浚等寥寥数人为蜀学挑大梁了。 赵瑗见陈俊卿真情流露,心中也很感动:“先生,朕以为,这位木先生可立为蜀学大宗师。” “应该!” 陈俊卿立即响应:“有陛下认可,这位木先生定可将蜀学发扬光大。” 赵瑗道:“朕自然是要礼遇这位木先生的。不过,世间从未有木先生之名,得先让木先生名闻天下才成。先生,朕有一计……” 赵瑗对陈俊卿细细嘱咐了一番,歉然道:“只是要委屈了先生……” “不委屈,不委屈,这位木先生蜀学造诣,远胜于臣。臣心甘情愿附骥之尾,为木先生鼓而呼!” …… 翌日,万松书院论道,李师师再度出席,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 各学派大儒轮番发问,或提论点,或要“木先生”讲述他的蜀学理论。 这一番谈经论道,让“木先生”当场拥有了大批拥趸,其中不乏蜀学名家。 陆九渊在“木先生”讲道结束后,当场提出,要拜他为老师。 李师师琢磨了一下,二郎若能专心学问,皓首穷经,只怕一位大儒的评价都是起步。 以二郎所说的心学思想,说不定将来能成为半圣一般的人物,为万世所钦仰。 只是,二郎奔波于官场,他又年轻,性喜风流,恐怕是没有办法沉下心来做学问的。 既然如此,现在这学术又已崭露了头角,不如把它发扬光大。 我也没有时间天天研究蜀学思想,方才一番问答,看这年轻人颇有慧根,对这门学术的理解一点就透,不如就让他来将二郎的学术思想整理细化,刊印成书,播扬于天下。 想到这里,李师师便答应下来。 陆九渊喜不自胜,忙毕恭毕敬地道:“学生这几日就将先生所述整理出来,再加上学生的理解细化,请先生点评。 只不过,先生可允学生拜谒尊颜,学生总不能不识恩师面目啊。又,尚不知先生居处,学生文章作成,该往何处去请教先生呢。” “为师如今有不得已之苦衷,待时机适合,再与你相见不迟。” 李师师果断拒绝了:“至于如何联络……,蕃坊里有家波斯书社,你将书稿送至那里,为师自会派人去取。” 那家印书社是在蕃坊里的,在鹿溪的控制之下。 李师师让他把书稿送去那里,一是更加安全,二来也是一旦来日真的需要亮明身份时,把二郎推出去,便会叫人有原来如此之感。 陆九渊对于恩师如此神秘行径颇感不解,不过年轻人嘛,却也因此更加觉得自己这位老师非常人了。 人群中,儒生打扮的陈俊卿也听到了二人这番对话。 看起来,这位木先生很神秘啊。 要让官家认可他,并尊他为蜀学大宗师,不知道他的身份可不行。 不过,自己此番前来,只是遵照官家的意思先为他扬名张目,这位木先生有怪僻,倒不急于一时。想到这里,陈俊卿先悄声吩咐护卫:“一会儿,这位木先生离去,你们派人盯着,看看木先生住在何处。不过,切勿惊扰了他。” 随后,陈俊卿便微笑上前,拱手长揖道:“今闻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卷。莆田陈应求,见过先生。” 在场的众大儒听了齐齐一惊,其中有认识陈俊卿的,有那不认识的也听说过他。 莆田陈应求?那不就是当今执政陈俊卿么! 他竟也微服参加了今日之后,而且……还对木先生执礼甚恭? 陈俊卿微笑道:“今日听先生一番言语,意犹未尽。不知先生何日再来讲道,陈某也好抢个好位置,近前聆听先生的经义。” 当朝执政对这位木先生竟如此推崇? 堂下院中一众先生、学子,顿时哗然。 陈俊卿盛情相邀,师师最终还是同意,半月之后,在万松书院二度讲道。 要知道,叶碧闲叶先生此次在万松书院召开讲会,用的名义可是论道。 论道,那么与会大儒就是坐而论道,各抒己见,谈不上谁主谁次、谁高谁低了。 但,陈俊卿却是邀请木先生讲道。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讲道的话,那就是专门传播木先生的学术,与会者都是听讲者,不是学生也是旁听。 这就像镇元子被元始天尊邀请去三十三重天上的弥罗宫听讲混元道果,哪怕他们是同辈的朋友,既然不是去做客而是去听讲,那么这堂课上唯一的老师,也只有讲道者一人。 不过,等木先生离开的时候,陈俊卿的随从却把人跟丢了。 李师师虽然不知道陈俊卿派人盯着她,可她宣讲的这门学术引起了这么多人注意,他这位“木易”先生却是名不见经传,还戴着帷帽神神秘秘的,想查清她底细的必然不只一人。 所以,李师师早就防着有人盯梢呢。 她来时是乘车来的,结果离开时却到了西湖边上换船而行。 跟踪者不察,等急急找来船只,人家早已不知去向了。 陈俊卿听了却只会心一笑,并不着急。 这位木易先生闻所未闻,定是化名无疑。 他不肯暴露身份,故示神秘,必是为了有意激起众人对他的好奇心。 既然他主动赴诵读书院和万松书院论道,显然是有意宣扬所著学术,又怎么可能一直不以真名和真面目示人呢? 眼下的手段,不过是“终南捷径”一般心思罢了,无妨。 …… 今日,是三天“放解试”的最后一天。 郭玉岫走出考场的时候,双腿发木、屁股生疼。 那小小的号房一关就是三天,可真是受了罪了。 这位大小姐家境优渥,还真没吃过这样的苦。 不过,她很亢奋,当她走出考场的时候,眼见无数人家赶来迎接学子的家人,看到正乱烘烘出考场的学生,她就知道,机会来了! 此刻不比当时入考场,这时没有一条专门为她而开的检考路线。 她此时只要登高一呼,把她的事宣扬出去,再加上她世间第一个女举人考生的身份,还怕此事不能迅速传开? 到那时朝廷中就算有人想掩盖,也是来不及了。 郭玉岫甚至没有寻找自己的随从何在,便往阶上一站,高声叫道:“诸位举子……” 举子和举人不同,举人是考中了举人试的头衔,而举子就是指考生。 四下里许多举子和家人纷纷闻声望来,就见一名举子倒在一个瘸腿老汉怀里。 那老汉歉然道:“惊扰大家了,我家这孩子刚刚考完心神不宁,有些失常之举,抱歉,抱歉。” 众人恍然,遂不再理会。 这样高呼的还不算什么,考试途中,考完之后,各种发癫作怪的人多了去了。 那边有个正在哐哐撞墙的,另一边还有一个爬上树去长啸不止的,比眼前这位可疯癫多了呢。 眼见众人不再理会,宋老爹递个眼色给旁边的计老伯,两人架起一身儒衫的郭玉岫,便匆匆钻进了人群之中。 郭玉岫的一个老仆、一个壮仆正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却始终寻不见自家姑娘的身影。 旁边四名杨府侍卫互相递着眼色,寻找着神不知鬼不觉将他们制住带走的机会。 杨府书房里,郭玉岫悠悠醒来,颈间犹觉疼痛。 她刚喊了一声,就被人一记手刀给砍晕了,此时方醒。 郭玉岫睁开眼睛,就发现她坐在一间书房里,贴墙一排书架。 对面一张书案,桌上有熏香袅袅。 灯光下,正有一人伏案写着东西。 旁边一堆杂乱的簿册,居然还有一张算盘。 察觉她已醒来,那伏案人便放下笔,抬起头来。 郭玉岫顿时目芒一缩,是杨沅? (本章完) 第669章 选将 “醒了?” 杨沅微笑着把笔搁到笔山上,抬眼看向郭玉岫。 郭玉岫先是吃了一惊,迅速低头检视了一下身上,发现自己衣装整齐,这才松了口气。 杨沅微笑道:“郭姑娘出考场时,想要当众喊些什么?” 郭玉岫目光闪烁了一下,说道:“学生不知道杨谏议在说什么?杨谏议为何要绑了学生至此?” 杨沅就那么微笑地看着她,还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一副你看我信不信的样子。 郭玉岫终是捱不住了,期期艾艾地道:“学生只是觉得……此番考的不错,一时激动,想要当众吟诗一首,一抒胸臆。” “是么?好啊,你想吟什么,那你现在就吟给我听啊。” 郭玉岫顿时一窒,此时她脑袋空空,还吟什么吟,她现在连顺口溜都吟不出一句啊。 杨沅道:“郭姑娘,如果你实在无话可说,那本官只好把你关起来了。” 郭玉岫又惊又怒:“学生没有犯法,杨谏议凭什么要拘押学生?” “郭姑娘,你有没有犯法,是我说了算。我说你犯法了,就一定会有你犯法的证据。” 灯下,杨沅的笑容看起来有些“阴险”,一副“莫须有”的大奸臣模样。 郭玉岫被他唬住了,恶狠狠地瞪着他道:“杨谏议,你莫不是和温家有了勾结,还是说……我二叔三叔四叔他们攀附上了你?” 杨沅眉头一挑:“温家?你说的可是现在的金州大帅温泫臣?” 郭玉岫不语。 杨沅道:“他不是令祖父的老部下么?” 郭玉岫还是不语。 杨沅的神色冷下来,道:“杨某不喜欢被人利用。你若是能对杨某坦诚相告的话呢,杨某是很喜欢干些捅破天的大事的。” 杨沅想起鹅王赵璩对他说过的话,又笑道:“我喜欢惹事,我有个朋友,他喜欢替人背事儿。我们两人配合,可谓相得益彰。 郭姑娘,你究竟有什么事,不要对我耍手段,只要你坦白讲出来,如果我感兴趣呢,哪怕是这天,我也会帮你把它捅破的。” 郭玉岫神色犹疑,有些不知该不该相信他。 杨沅正色道:“你可以选择信我或是不信我,我只告诉你,如果你选择不相信我,我是不会放任你去做些我也不确定的事的。 哪怕现在整个临安乃至整个天下都知道有你这么一个女举子,甚至你能成功考上举人,我也有办法让你从此消失。你没有机会再考下去,更没机会当众说出什么。” 郭玉岫显然是被杨沅唬住了,她思量半晌,才重新抬起头:“杨谏议,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杨沅淡然道:“你的身世又不是什么大秘密,我只要想知道,自然就知道了。” 郭玉岫咬了咬唇,沉声道:“好,我说给你听!” 郭玉岫就把她的冤屈对杨沅一一说了出来。 她的祖父是郭浩,金、房、开、达四州经略安抚使。 郭浩生有四子,皆在军中为将,长子郭淮在郭浩还健在时就是开州经略安抚使了。 郭浩其他三个儿子在他去世时年纪都还小,不够资格独领一州,当时只是郭家军中的中级军官。 为了稳定四州之地,郭浩去世时,选择他的心腹大将温泫臣接任他的职务。 按照郭浩的安排,等他的几个儿子相继成长起来后,再让温泫臣还兵于郭家。 但是十多年下来,郭家几子已经陆续成长起来,可是温泫臣却也滋生出了狼子野心,不想交权了。 尤其是他的儿子温世双已经长大成人,温泫臣着力培养他的儿子,想把郭家军变成温家军。 郭浩四子,郭淮、郭棣、郭杲、郭果。 其中长子郭淮,就是郭玉岫的父亲,在她祖父去世时就是开州安抚使,在四兄弟中他年纪最长,实力最强,威望也最高,所以对温泫臣的威胁也最大。 因此,温泫臣视之如眼中钉,一直图谋把他干掉。三年前,她的父亲突然暴病而卒,这显然就是温泫臣做的手脚了。 她的父亲遗有一女一子。她是长女,还有一个幼弟,如今才九岁。 在父亲死后,她的二叔郭棣以照顾幼侄为由,把她的弟弟控制了起来,趁机占了她父亲的开州经略安抚使的职位。 而温泫臣那边,还想逼她嫁给自己的儿子温世双,想通过联姻彻底吞并郭家的势力。 郭玉岫说的几乎就是乔玉贞所说的故事详细版,说到温泫臣如何貌忠实奸,骗取她祖父信任,篡夺兵权。 说到她几位叔父如何尔虞我诈,争夺权利,还要罔顾亲情,软禁自己的侄儿,攫取她父亲的兵权,郭玉岫不由得声泪俱下。 杨沅听着,疑惑地问道:“你既有如此冤屈,为何不向朝廷举告呢?” 郭玉岫悲愤地道:“温泫臣现在控扼着利州东路多处要塞,北制金军,朝廷只想着江山稳固,岂会擅动一员前军大帅? 更何况,我的三位叔父为了争家主,不仅彼此间勾心斗角,我二叔更是认贼为友,和温泫臣勾勾搭搭。 如果我不让天下人都知道我郭家满门蒙受的奇冤,而是循正规途径举告到朝廷,朝廷一定会把这件事压下来,最后不了了之。” “所以,你考科举,只是为了造势?” “不错!” 郭玉岫希冀地看着杨沅,道:“杨谏议你不畏权贵,清正廉洁之名,小女子也是久仰了。原本小女子就有意向杨谏议鸣冤告状。 只是考虑到温家势大,我郭家几位叔父又各怀异心,担心杨谏议出面,也无法为民女主持公道,所以才想先造声势,令天下皆知,朝廷无法息事宁人,才好求个公道……” 杨沅沉默半晌,缓缓问道:“郭姑娘,你方才所述种种,朝廷在哪里?” 郭玉岫一愣:“杨谏议,你说什么?” 杨沅道:“我是说,朝廷呢?你说令祖临终之际,传位于部将温泫臣,这个时候,朝廷在哪里? 令尊病故后,是你二叔接掌了开州安抚使,这个时候,朝廷又在哪里? 温泫臣接掌令祖的帅位,你二叔接掌你父亲的将位,难道是令祖将兵权私相授受于温泫臣,是温泫臣把开州经略使的官位私相授受与你二叔?”郭玉岫这才明白杨沅的意思,不屑地道:“任命的旨意自然出自于朝廷。家祖误信温泫臣,上书朝廷举荐温泫臣,温泫臣上书朝廷举荐我二叔,朝廷只是依其言而任命,如此而已。” “你说令尊是被温泫臣害死的,可有证据?” “我父是一员武将,身体一向强壮,岂会一病便没了性命?这分明就是温泫臣下手暗害。他如今是金州之主,想图谋我父亲手段有的是,我一个小女子哪里抓得住他的把柄?” 杨沅听着,只觉这妹子似乎有点被迫害妄想症。 她说的这段经历倒是很苦情、很悲情,但是完全经不起推敲。 她说温泫臣暗害了她父亲,却没有一点证据,全凭她自己的臆测,难道朝廷就凭你一个臆测去针对、调查一方统兵主帅? 杨沅摇摇头,忍不住道:“郭姑娘,如果你是我大宋藩属国的一位公主,你今日这番话,足以让朝廷为你兴正义之师,替你主持公道了。不过,你是金州原守将郭大帅的孙女……” 杨沅苦笑道:“怎么,难道你把金、房、开、达四州,看成了你郭家的私产?它就该世世代代由你郭家后人来继承?而且,还是嫡长子继承制?” “这有什么不对?吴家、杨家,谁不是父死子继,代代传承?” “将门子弟,自幼熟悉军伍,打熬武艺,他们有传承、有父祖的培养,自然比寻常人家更容易出名将,所以能继承父兄职位,这与世袭罔替有什么关系?” “我祖父去世时,为何不是我父与我几位叔父不能继承祖父的职位?难道他们就不是有传承、有培养了?”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杨沅道:“你方才也说,他们那时年纪不大,资历威望不足,镇不住一众骄兵悍将。就连令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择副将温泫臣接替他的职位,难道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可是,他们现在已经成长起来,在军中颇有威望,为何温家依旧把持着兵权,不肯还与我家?” 杨沅眉头一皱,这姑娘怎么有点拎不清呢? “为何?难道不是因为,它本来就不是你们家的。” 杨沅质问:“自范仲淹开始,西军兴起、到如今韩琦、狄青、折家、杨家、种家……,这些西军名将,将门世家,还有谁在?怎么到了你郭家,就得父死子继,代代传承了?官位乃朝廷公器,岂容私相授受,只在你郭氏一家手中流转?” 郭玉岫的目光渐渐从震惊化为悲愤与绝望。 “我就知道,我就不该寄望于朝廷能为我家主持公道的!你们根本不在乎我郭家遭受的不公,我好恨!” 杨沅差点儿被她给气笑了,他大概明白为什么他们两个人鸡同鸭讲,根本说不通了。 这位郭姑娘有着和他的理解完全不同的一套理念。 在自己看来很荒谬的事情,可能在这位姑娘眼中,自己的看法才是荒谬吧? 杨沅忽然心中一凛,任何一种理念,都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如果这世间只有郭玉岫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也就罢了,可是在西军中只有她一个人这样想吗? 想到这里,杨沅的神色也不禁庄重起来,说道:“你的两个随从,也被我的人请回来了。你就在这里安心读书备考吧,等放解试的榜单出来以后,如果你顺利考中了,我会安排你继续考下去。” 郭玉岫冷然道:“没必要了,如果不是为了昭雪我郭家的冤屈,考进士于我又有何用?” “国家抡才大典,不是你的游戏!” 杨沅站了起来:“你方才说的话,我会禀报上去。如果令尊之死果然有问题,朝廷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杨沅出去,示意人看住郭玉岫,看看天色已经晚了,便决定明日再去面见晋王,商讨此事。 此时,晋王却还没有出宫,正在御书房里就西军之事与官家赵瑗商讨军机。 赵瑗道:“璩哥儿,金国把临洮让给了西夏,这是一个阳谋。这条西北狼愿意吃这个饵,也因此和我大宋重新产生了对立。 如今金国遭受重创,暂时偃旗息鼓了,我大宋在两淮同样损失重大,新募之军有数万之众,需要一个培训过程,两淮经济也需要休养。 如今看来,西北才是我大宋崛起的关键了。不把西夏打疼了,也得把临洮这座陇右重镇,西北要道掌握在手中,非如此,新金为我大宋营造的有利局面就会被抵消掉。” 赵璩点了点头:“金国虽有新金在背后牵制着,可我大宋一旦被西夏在侧翼牵制住,我们和金国各自的优劣也就抵消了。” “不错,所以西夏这个威胁,必须先解除,而要重启西北战事,西军三大势力就成了至为关键的力量。” 赵璩明白了赵瑗的意思:“大哥是担心养虎为患?” 赵瑗的脸色凝重起来:“西军如今渐为三大家族所把持,已有尾大不掉之势……” 西军三大势力,和之前的岳家军、韩家军不同,那是真有家军之势了。 而最近又常有关于西军诸多不法行为的传闻频频传来,这让赵瑗更加担心。 给西军来个大换血是不现实的,三大家族子嗣众多,又有诸多的门生故旧、亲朋同乡,不是调走一两员主将就有用的。 这种情况下,如果只是一味地给钱给粮给兵器甲胄,不管大夏这匹西北狼能否赶走,只怕又要养出三头饿虎出来了。 所以,要执行西北战略,就必须得先加强对于西北的掌控,那么朝廷就需要派遣一位够资格的大员坐镇西北,给三大家族套上嚼头。 可是派谁去,赵瑗一直举棋不定。 因为,能镇得住西军,又不至于挑动西军的敏感神经的合适人选太少了。 赵璩问道:“大哥可有中意的人选?” “璩哥儿觉得,张浚如何?” “张浚原就统领过西军诸将,威望、资历,足够了。可是,富平之战指挥失误,让西军损兵折将的就是他,恐怕……” “还有一个杨存中,你觉得如何?现在文臣们常常弹劾,不希望他继续担任枢密使,倒是正好……” “杨存中论资历和威望还在张浚之上,只不过他现在贵为枢相,已经位极人臣了,怎么安置他? 如果把他派去,便是委他一个川陕宣抚统揽全局,那也是高位低配了啊。 况且,不管是杨存中还是张浚,只要把他们派去,西军马上就会明白,这是针对他们的吧?” 赵瑗暗伤未愈,精力本就不济,听到这里,只觉心促胸闷,愈发焦躁起来。 高不成低不就的,难道朝廷拿这西军三虎,就全无办法了么? (本章完) 第670章 真正的天子门生 皇帝回京之后,晋王就悠闲多了。 如果不是他心疼大哥身有暗疾,时不时要进宫帮着处理一些国事,他的日子还会更加悠闲。 今儿已经日上三竿了,晋王仍然迟睡未起。 锦帐之内,玉腿横陈,晋王抱着一条粉光致致的大腿,腹上还搭了一条,犹自呼呼大睡。 帐中颠倒熟睡的两张芙蓉玉面娇艳妩媚,正是寒酥和扶光。 “大王,大王,大王啊……” 内侍总管站在帷帐外面,细声细气地唤着。 在他面前地毯上,就是一条绣着鸳鸯嬉水图的绯色肚兜。 内侍总管有些尴尬,可抬头不是,低头也不是,实在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好了。 “唔,吵什么!” 赵璩醒了,不悦地嘟囔了一句。 “大王,左谏议大夫杨沅求见。” “哦,叫他进来。” 赵璩迷迷糊糊地答应一声,把浑圆的大腿往自己脑袋下边挪了挪,当作了枕头。 内侍总管有些尴尬:“大王,把杨谏议请来这里,不……合适吧?” “嗯?” 赵璩终于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把压在自己肚子上的一条玉腿搬开。 这一搬,难免莲台乍露,寒酥睁开媚眼,一瞧这般光景顿时大窘,连忙缩了大腿,娇嗔地在赵璩身上拍了一巴掌。 赵璩哈哈一笑,分开帷幔,赤条条地从中走出来,站在了地毯上。 内侍总管连忙一摆手,便脚步轻快地冲进四名宫娥,给他更衣装扮起来。 赵璩犹自半闭着眼睛,似醒不醒的。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他在书房见到杨沅,听杨沅道明来意。 “嗯?你说那个要考进士的女子,是金州郭家的人?” “正是。” 赵璩清醒了许多,沉思起来。 杨沅把他调查到的情况对赵璩说了一遍,又补充道:“下官以为,那位郭姑娘所言可能不尽不实。 但她能有如此想法,且视之为理所当然,竟尔因此将其视为莫大的冤屈,以为告了御状就能遂了心愿,却不知川陕之地,又有多少人是和她一样的想法呢?” “嗯……” 赵璩点点头,他明白了杨沅的想法。 昨日他还就此事与大哥密议呢,担心的又何尝不是这个问题。 赵璩思索片刻,忽然饶有兴致地看了杨沅一眼,道:“那么,二郎的意思是?” 杨沅道:“下官发现了这些苗头,所以才来禀明大王,下官自然是觉得,这种思维一旦形成,后患无穷。 把驻守之地视为私有,把朝廷官职视为世袭,那么朝廷一旦易其地、迁其职,恐怕就要出乱子。 但身为官员,朝廷不能调动、不能贬谪,那他还算是朝廷的臣子吗?” 赵璩脸色凝重起来。 杨沅道:“不过,防固然是要防的,却也提防过犹不及。朝廷要防止西军藩镇化,却也不能管束太死,从而削弱了它的战力。” 赵璩考量地道:“那么,你有什么主意?” 杨沅道:“西夏正磨刀霍霍,这个时候不宜有太大的举动,西军将领仍可长期统领军队,不需调防和移迁京师。 但,统兵权与调兵权仍要严格分离,地方的文官要想不受武将钳制,还要加强他们的定期调动和朝廷直辖的权力。 另外,西军现在有三大势力,这很好,这就能让他们互相制衡着,只要不是一家独大,便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眼下的话,西军三大主力都在利州路,可以在利州路的南面,益州路和夔州路方向,派遣知军事的文臣作为地方军政长官。 等西夏之患解决,川陕一带安定以后,还可以将利州东路和利州西路的帅臣们进行小范围的对调,如此既可以避免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也能削掉他们的小山头,朝廷的掌控力自然也就加强了。” “唔……” 杨沅见赵璩捏着下巴听的入神,忙又补充道:“下官没有特意了解过川陕局势,所言未必准确。 其实许多道理的对错都在一个度上,过则不及,不足则不痛不痒,运用存乎一心。” “嗯,本王知道了。” 赵璩点点头道:“那位郭姑娘,你先安抚着,她要是想继续考,可任由她考下去。 但是,不能让她闹事。关于西军的问题,我会尽快禀明圣上裁决!” …… 这边待杨沅走了,赵璩先用了“早餐”,接着吃几盏茶,把今日与杨沅所议的内容都吃透了,便去了皇宫。 今日不是朝会之期,这个时间赵瑗正在批阅奏章,听说赵璩来了,两兄弟便摒退左右,再度密议了起来。 “你是说,让杨沅去川陕任一路经略安抚使,对西军形成牵制,以加强朝廷对西军的掌控?” 听了赵璩的话,官家赵瑗有些犹豫。 赵璩道:“大哥可是觉得杨沅年纪太轻,资历威望不足,镇不住那些骄兵悍将?” 赵瑗缓缓地道:“我担心他到底年轻,比不得那些老将深沉,如果此去一旦不慎犯下大错,恐怕会影响到他的前程。” 原来如此,看来大哥倒是真的器重他,不舍得他去冒险,免得不慎履历上有了污点啊。 赵璩心中很高兴,不过他想了一想,道:“大哥,我倒觉得这不是问题。杨沅此人是三元及第的状元之才,又有灵壁大捷之功。 之前他周旋于金、新金、高丽、日本之间时,又以纵横之术,悬河之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服诸国向我大宋低头,如此本领,谁能轻侮?” 赵璩笑了一笑,又道:“再退一步讲,就算他真的吃个亏,却也未必就是坏事。 少年得意,锋芒毕露,此时吃个亏便是一番磨砺,总好过他来日栽一个大跟头。 大哥担心什么,我也知道。不过,就凭他现在所立的种种功劳,吃个亏也影响不到太多。 张浚当年在富平吃的亏大不大?他现在还不是位列宰执了么?” 赵瑗被他说的有些意动了。 赵璩又道:“大哥既有意栽培他,再过两年怎么也得放他一次外任。如今朝廷用人之际,他又正合适,早点放出去又怕什么?” 赵瑗点点头道:“璩哥儿所言有理。不过,他刚到谏议大夫任上,马上调动殊为不妥。 在此任上,他怎么也得坐满一年才成。” 赵璩笑道:“这有什么,大哥既然想动一动川陕,还要不显山不露水,本也不是马上就要做安排的。 涉及到的川陕官员调动,必不在少数,这个斟酌、调整的过程,差不多也得一年光景了。” 赵瑗目光闪动,思索半晌,缓缓点头道:“好,不过此事你先不必透露给他知道,免得他不安于现任,等时机成熟,大哥会找他谈一谈的。” …… 陆九渊回到太学后,就把“木易先生”的两讲内容都整理了出来。 陆九渊又加了他本人理解发挥的许多注解内容,等他反复修改妥当了,便又工整誊录了一遍,送去波斯书坊。 陆九渊实际上才是这门学问的创始人,如今他虽然还没能形成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但是对于这些本就是在他理论基础上形成的学术,理解起来自然格外深刻,所加的注解也是恰到好处。 李师师收到陆九渊的书稿之后,略作修润,便让波斯书坊刊印成书了。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等她再次到万松书院讲学之时,便把印好的书册,对所有前来听讲的士子文人,人手赠送了一册。 在这个年代,能正儿八经出版学术著作的,无一不是大师级人物。 “木易先生”又是连当朝执政陈俊卿都甚为推崇的人物,此时自然是被尊奉为了一代学术大宗师。 一时间,“木易先生”的蜀学成为了当下最热门的学问。 太学和国子监都有人转裁抄录他的文章,并进行研读和辩论,一群新蜀学的信徒渐渐出现了。 而“木易先生”此前收下的唯一弟子陆九渊,自然也就成了这些信奉新蜀学的学子们的领袖。 “放解试”揭榜之日,郭玉岫的名字赫然就在榜单之上。 她还真考上了举人,虽然她的名次不是那么靠前。 此事在临安府当然又引起了一番轰动。 接下来,礼部就要紧锣密鼓地筹备接下来的“礼部试”了。 礼部的孙艺嘉孙侍郎,近来的日子很不好过。 曲尚书对于继任者的推举书已经递上去了,他推荐了两人,就是他的左右侍郎,重点推荐的就是孙侍郎。 但是由于对郭玉岫女子参考的态度,以及他之后写下并广泛流传于国子监和太学里的那篇文章,他身上“理学信徒”的标签便非常清晰了。 而赵瑗恰恰是很讨厌理学的。 赵瑗作为皇帝,本来也不至于因为某位大臣信奉的不是他所推崇的学术,便弃用之。 可是礼部是掌管教化的衙门,这种关乎教育的衙门,它的尚书怎么可以是一个信奉伪学的人呢? 所以,虽然曲陌去职要在礼部试之后,他的继任者身份却很快就传出来了,乃是王慎之王侍郎。 王侍郎这一搏是真的成功了。 而孙艺嘉孙侍郎,却因为信奉理学失去了成为礼部尚书的机会。 这个消息传开,理学信徒们就如挨了当头一棒。 此时临安正在筹备礼部试,全国各地的举子齐聚临安。 这场学术之辩,因此也就不再只局限于临安士人之间了。 也不知有多少读书人加入了对理学和蜀学之辩的讨论与研究。 在这个时代理学本来就不占上风,时常受人诟病抨击。 现在因为皇帝明确站队,局势更加明朗。 这时候,“木易先生”与陆九渊和其他几名新收的弟子一番探讨之后,又出了一本新蜀学的详解。 原本的蜀学体每户杂乱无章,它融合了释、儒、道的许多思想,却一直没有一个系统的、明晰的理论。 现在有了李师师的启发,又有陆九渊这个真正的心学创造者“不断脑补”,居然搞出来了。 “木易先生”又是个不差钱的,一旦形成著作,它就会第一时间被印刷出来,并免费赠送给士人学子。 一时间,如陆游、范成大、杨万里、尤袤等年轻官员,在陆续拜读了“木易先生”的两部著作之后,全都成了“木易学派”的追随者。 随着宋金之间正常贸易的恢复,一些容易夹带的东西也难免会被偷运出去。 于是,在新金的上官骆、和金国济南府的辛弃疾的案头上,也很快出现了木易先生的大作。 朝廷中,抨击理学的官员也开始渐渐增加。 秘书郎世缨上疏请求官家下旨在科举中禁用二程之说以改变慢诞浮夸之士风。 太常少卿王淮写文章抨击理学使得士子书生多事虚文,能文者多,知道者少,读书不见于用。 国子监主簿郑丙上疏称“近世士大夫有所谓道学(即理学)者,欺世盗名,不宜信用”。 已然拜“木易先生”为师的太学生陈贾,公开写文章抨击“近世士大夫有所谓道学者”,表面上“以正心诚意、克己复礼为事”,其实不过是“假其名而济其伪”。 一时间,理学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赵瑗见状,顺势接受了这些大臣的意见,决定斥理学为“伪学”,从此严禁传播。 沈该觉得对于一门学术进行批斥倒没什么,但是以朝廷的名义禁止,似乎有些太过,便想为理学辩解一番。 可赵瑗回答他说:“道学岂不美之名?正恐假托为奸,真伪相乱耳。” 终是正式下诏,禁止传播理学了。 赵瑗还亲自为苏轼文集作序赞扬,并追谥苏轼“文忠”、苏辙“文定”,再赠苏轼为太师。 这就更进一步推动了蜀学的发展。 只是,三苏毕竟已经过世了,再为蜀学树立一个活着的榜样,才能更有助于蜀学的发展。 可是,那位“木易先生”行止如神龙,陈俊卿的人始终未能追踪到他的住处。 连他这个人是谁都无法确认,不知道他的底细,皇帝自然不能轻言嘉许。 不过,这时候的蜀学已然声势大振,新蜀学的大宗师木易先生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倒是为他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颇有点鬼谷子一般人物的神秘了。 这种神秘,无形中对他起到了另类宣传的效果。 许多士子文人、朝廷命官以“木学”信徒自诩,也就毫无障碍了。 否则,一旦此时李师师把杨沅推到台前,让人知道“木易”就是杨沅,反而对这种新学的传播和信徒拥趸的出现,造成一种障碍。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一旦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把杨沅和“大儒木易”画上等号,杨沅这位心学教主,也就能立马收获一大批来自于士大夫群体的门生! (本章完) 第671章 春夏之交 隆兴二年于大宋而言,是休养生息、调整一切的一年。 宋国与金国的贸易基本上算是全面恢复了。 宋国仍然在暗中资助着北金,似乎对北金把战略重点转移到了掳掠鞑靼人这件事一无所知。 金国对宋国,就像之前宋国对金国一样,开始隐忍、蓄势,似乎对宋国向新金暗中军援也是一无所知。 宋国安抚两淮,经营西部,促进生产,学术思想界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新蜀学已经成为大宋最主流的学说,神秘的木易先生已经是公认的儒学大宗师。 可以想见,随着他的学术思想越来越普及,为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信奉,将来他被推到半圣甚至亚圣的地位,都是大有可能的。 郭玉岫终究还是乖乖地参加了科举考试,从始至终都没有闹事。 因为杨沅告诉她,我会派人盯着你,如果你再闹事,随时会被制止,他们的身手,你是见过的。 至于说你们郭家之事,我已禀报朝廷,朝廷在查。但是查明真相的过程,当然不可能是大张旗鼓的,这一点我想你应该很明白。 有鉴于此,也许最大的原因还是宋老爹瘸着一条腿站到了她的面前,最终郭玉岫还是捏着鼻子认了,乖乖参加了考试。 虽然她最初参加科考的目的只是为了给自己造势,但是影响已经打出去了,杨沅正想利用这件事撬动社会进一步的发展。 所以在此期间,杨沅又上了两份奏疏。一份是官田出售疏,一份就是关于女子应考及如何安置的谏议。 官田出售是众望所归,顺利得以通过。 女子应试及如何就业,却是一个相对来说有阻力的事情。 不过,现在这件事已经和理学、蜀学的争辩挂上了关系,而理学已经被打为“伪学”,划到歪门邪道里去了,这就等于是间接为杨沅造了势。 再加上杨沅的谏议中,给女子应考划出的“分配去向”是宫廷女官、官办慈幼院、官办药局、厢公所等地方,完全不会撼动士大夫群体的基本盘,最终还是得以通过了。 不过,虽然它得以通过了,其实真正能参加科考并且能够考上的女子,数遍全国也是寥寥无几。 没有经过激烈革命的思想上的改变,必然要有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本也在杨沅的意料之中。 隆兴二年大考发榜之日,依旧有很多权贵人家跑去东华门“榜下捉婿”。 大多数人家派的都是家中管事或者机灵的下人,怀里揣着小本本和炭笔。 皇榜张贴后,他们就会记下一些中榜进士的名字、籍贯、年龄等信息,拿回去供自家老爷斟酌。 看到合适的人物,老爷自会找到这位新科进士与之商洽联姻事宜。 不过,李凤娘可是自己跑去看皇榜的。 她不只自己去了,还请了赵宁儿、阿它、小青棠和阿蛮四个小闺蜜。 膀大腰圆的鄂州军士奋力推开人群,给她们挤出了一席之地,五个小姑娘便两眼放光地扑到了榜下。 她们都知道李家这是要选女婿,而女孩子似乎天生就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哪怕年纪最小的赵宁儿也不例外。 什么二甲三甲的,她们看都不看,直接踮着脚尖去看一甲。 “看到了看到了,状元王十朋,政和二年生人,政和二年是哪一年?”赵宁儿萌萌的扯了扯青棠的衣袖。 小青棠掐指一算,吃惊地道:“哇,状元四十五岁了呢。” 李凤娘一听,小脸揪得跟包子似的:“比我爹只小一岁啊,那他孙子都有了吧……” 赵宁儿和她关系最好,忙安慰道:“不怕不怕,状元不行,榜眼也可。” 阿蛮道:“榜眼呀,他叫阎安中,崇州人,二十七岁,这个还靠谱。” 二十七岁在这个年代也早过了成亲的年龄,但确实有些读书人考虑到一旦中举,联姻对象的层次便截然不同,因此会成亲较晚。 不过他有无成亲,榜上可是不写的,还得探访一番。 “阎兄,恭喜、恭喜,你考了一甲二名,是本科的榜眼啊!” 却不想,这位榜眼就在现场,他的朋友一喊,所有看榜的人都向那人望去,满脸惊羡。 “人呢,我看看,快快,让我看看。” 李凤娘急的跳脚,偏生看不见。 两个李家的部曲见了,便将外袍缠在臂上,然后用缠了袍子的手臂各自托起李凤娘一条小腿,将她架了起来。 李凤娘犹如踩高跷一般向人群中张望了几眼,便怏怏地道:“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阿蛮好奇地道:“凤娘,你看见了么,那人长相如何?” 李凤娘扁了扁嘴儿:“瘦瘦小小的,还没到二叔胳肢窝高呢,他就是不曾成亲,我也不要。” 赵宁儿抱着“无鸡鸭亦可,无鱼肉亦可,青菜一碟足矣”的态度继续劝道:“不怕不怕,我们再看看探。” 青棠道:“探么?探叫梁介,益州双流人,二十……也是二十七岁。” 没想到这一届的榜眼和探都是四川人。 她们也不知道这位探出现了没有,便有李家部曲使了点钱,询问榜下的执役。 不一会儿,那李家部曲就回来了,讪然禀报道:“姑娘,那位探方才已经看过榜了,榜下执役说,他是脖子上骑着儿子,怀里抱着一个闺女跑来看榜的。” 李凤娘:…… 赵宁儿忙道:“不怕不怕,我们再看看二甲……” “我不看了!”李凤娘跺跺脚,觉得好没面子:“走吧走吧,咱们逛香积寺去,真是晦气。”青棠想起她初次到杨府时,颐指气使要赶鹿溪和丹娘走,以杨家女主人自居的一幕,便笑吟吟地气她: “凤娘啊,你呢,就是心气儿太高,其实考中举人就很了不起啦。又是状元又要很年轻很英俊,几百年也遇不到一个呀,不是人人都是我家老爷呢,你说是不是?” 阿蛮一听也有了优越感,虽然彼此关系不错,但是偶尔踩她一脚也蛮开心的。 于是,阿蛮就道:“所以呢,你该脚踏实地一些,不要好高骛远。是状元他也未必三元啊,是三元他年纪也未必合适啊,年纪合适也未必那么英俊啊,那么英俊说不定还是个银样蜡枪头儿呢。” 说着,她就捶起了腰肢:“哎呀,昨儿侍候老爷太晚,没睡好,腰好酸呢……” 李凤娘气的发疯,又不想遂了她们心愿,便假惺惺笑着。 倒是天真烂漫的赵宁儿有些担心:“为什么睡太晚啊,子岳将军他身体不适吗?” “啊?”看着赵宁儿懵懂关切的大眼睛,阿蛮只好干笑:“他……他呀,偶感风寒,咳咳……” 青棠扭过了脸儿去,肩膀轻轻耸动个不停。 赵宁儿认真地嘱咐道:“那也大意不得,我爹爹现在身子就不大好呢,总是咳的难受。你们可得照顾好子岳将军。” “嗯嗯嗯,照顾,照顾,有机会我们就照顾……” ……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杨府里,杨沅听了大壮传报来的消息,对郭玉岫道:“可惜,你名落孙山了。” 郭玉岫冷哼道:“科举本就不是我的目的,我也不曾认真备考过,没考上有什么稀奇。” 想了想,她又找补道:“再说,我家是将门,我能考中举人,就很了不起了。” 杨沅笑道:“说的在理,只是……我是真希望你能考中啊,如果考个状元更好,这对我推动女子应试,可是大有帮助的。” 郭玉岫倒没怀疑他说假话,人家是三元及第的状元,自己就算考中进士,甚至是考上状元,在他的荣耀面前,还是比不了的。 人家没必要嫉贤妒能。 只是被他这么一说,对要强的郭玉岫来说,未免脸上无光。 郭玉岫便冷哼一声道:“不好意思,叫郡公爷失望了。只是,郡公爷说,朝廷正在查办金州之事,如今可有了结果?郡公爷不会叫小女子失望吧?” “你不要急。这种事情哪是一时半晌就能查清的,何况朝廷需要的是真凭实据。” 郭玉岫虽也知道这种事不可能很快就有结果,可问题是,她并不确定朝廷是真的在查还是搪塞她。 一想到她离开许久,幼弟还在二叔手中,万一她不在期间,二叔对小弟不利…… 郭玉岫登时心焦起来,便向杨沅要求返回利州路。 杨沅也不确定朝廷几时调查才有结果,先前是他接了人家的状子,发现郭玉岫别有所图后,才把她控制起来。 可她毕竟不曾犯法,真犯了法自己也不能私人圈禁,最终还是答应了她。 不过,虽然郭玉岫现在的热度不如从前,杨沅还是担心她不知轻重会再闹事,因此找到了刘商秋。 由于朝廷的军事重点放在了西面,所以雀字房近期将安排一批人员前往西蜀,以加强对西夏的谍报工作。 杨沅便委托刘商秋安排,把郭玉岫顺道“护送”回开州。 这么点小忙,刘商秋自然满口答应。 杨沅很感动,刘商秋这个朋友真是没得说。 礼尚往来,投桃报李,所以当晚杨沅就留宿在了刘府。 当然,刘太公夫妇和刘商秋,都是“不知情的”。 又是一年春夏之交,江南已经有了暑气。 锦帐纱帷之中,那姣美动人的身体上,汗珠沁出了香肌,沿着玉石一般光滑白皙的腰臀曲线滑落到了软席上。 可她犹如蛇一般紧紧绞缠着郎君,如研如磨,不舍得放开。 许久,刘嫣然终于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般软瘫在榻上,却仍挣扎着抓过一个枕头,垫在自己臀下。 “你要做什么?”杨沅隐隐猜出了个大概。 “我想要个孩子。” “现在要?你……” “我不在乎,我也不怕,我就想要个我们的孩子。” 刘嫣然闭着眼睛,轻轻呢喃地道。 “哎,是我对不住你。” 杨沅想起对她的承诺,柔声道:“我尽快想办法,今年还有半年的时光,今年之内,我一定……让你堂堂正正站在我身边!” “当真?” 刘嫣然蓦然睁开眼睛,满心的欢喜。 “当真!杨某言出必践!” 刘嫣然的一双妙眸瞬间化作了两潭春水,她软绵绵地一翻身,便像八爪鱼一般又缠到了杨沅,一双玉臂也重新绕上了杨沅的脖颈。 “二郎,人家还要……” (本章完) 第672章 一个罪名 自从赵瑗、赵璩两兄弟做出了整顿西军的决定,与之相应的一些安排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首先就是对川峡四路的重新划定。 川峡四路是北宋时候做的行政区划,但是如今陕西大部分都丢了,只剩下陕南一部分州府仍在宋国掌握之中。 这些州府也划入了西军三巨头的地盘,所以现在的川峡四路,实际上包含着一部分原陕西的地盘。 所以朝廷后来对于这些地方,其实也进行过一些细化。 比如原来是利州路、益州路、梓州路和夔州路,其中的利州路现在已经分割成了利州东路和利州西路。 现在朝廷要依据当地的实际情况,尤其是依据西军三巨头的实际控制区域,把利州路再做细分与界定,设立利州东路、利州中路和利州西路,彻底把西军三巨头的地盘划分清楚了。 对西军三巨头来说,他们的实际控制地盘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变了一个称呼。 尤其是对杨家和郭家来说,原本他们双方共同部署在利州东路,是一个行政区划两个山头。 现在依据他们各自的势力范围切割清楚,把整个利州路变成了西、中、东三部分,使得他们之间的界限更加分明,可以免得地界不清,因为一些事情互相扯皮,他们自然是求之不得。 随后,朝廷又对其他三路主要是益州路和夔州路的管辖范围进行了调整。 这时,汤思退、谭尚书等官员的案子也已全部审结,该杀的杀、该判的判、该流的流。需要补充的官员引起了朝廷和地方上一系列的人事调动。 其中,益州路经略安抚使调到了京城,担任吏部侍郎。 而临安府尹乔贞,则成为连续几个前任栽跟头后,唯一一个全身而退的府尹,去益州路当经略安抚使了。 他曾经担任益州路转运副使,熟悉当地的情况,如今又在临安府尹位子上坐了三年多,自然有这个资格主政益州路。 益州路是沿用了旧称,现在官方的正确称呼是成都府路。 成都府路下辖益州、眉州、蜀州、彭州、绵州、汉州、嘉州、邛州、简州、黎州、雅州、茂州、维州、陵州和永康军。 这是川峡四路中最大的一路,坐拥十四州之地,军政大权一把抓,宛如唐朝时候的一位重镇节度,这可比如履薄冰的临安府尹强太多了。 一向沉稳老练的乔老爷为此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一连七天,他天天设宴,邀请各方官员士绅同僚好友们吃酒。 以至于临安府里见惯了他冷肃面孔的官吏们,这几天看他每每都是眉眼含笑,满面红光。 直到第八天,在他即将走马上任的前一天,进宫谒见天子,聆听了教诲之后,老乔失魂落魄落回府中,任凭一妻两妾再三询问,始终一言不发,呆呆坐在书房之中,宛如雕胎木塑一般。 第二天,老乔便走马上任了。 妻妾家眷他暂时没带,因为刚去,需要熟悉环境,公务和应酬要比平时繁忙的多。 不过,他也安排好了,明年开春妻妾再迁往成都与之相会。 八月,鹿溪产子。 哪怕杨沅在家里一贯一视同仁,这个儿子的出生还是引起了杨家所有人的关注。 至于外界那就更不待言了,这个儿子是杨沅的嫡妻生的,而且他的生身母亲是大宋长公主,连皇家都备了厚礼,满朝文武岂有不来相贺的道理? 如今杨沅可是门下省的谏议大夫,和任何一个衙门都要打交道的。 一时间状元坊下车轿络绎,朱紫青绿各色冠戴,几乎要踏平了杨家的门槛儿。 杨沅这个嫡长子,名叫杨溪。 宋老爹和鹿溪对这个名字满意的不得了。 杨沅此前已经有六个儿子,杨省,杨捷,王从杨,杨钦,杨果,杨志。 其中杨省和王从杨还不为人所知。 但是哪怕剩下那四个,也没有一个在名字里嵌套了母亲的名字。 由此足见杨沅对这个发妻的宠爱。 十月,玉叶也生了,还是一个儿子。 至此,杨家的七郎八虎算是全了,把杨沅愁的啊。 据说临安求子最灵验的寺庙是净慈寺,杨沅特意悄悄跑了一趟净慈寺,敬献了一大笔香油钱,焚香祷告,祈求神灵赐他一个女儿。 而且,他连吃食习惯都改了。 不是说酸儿辣女么,杨沅就尽量在自己的菜肴里边放些辣味作调剂。 玉叶的孩子用的还是杨氏起名法,主打一个随心所欲。 她的儿子叫杨叶。 其实在给这个儿子起名的时候,杨沅曾经有过一丝犹豫。 诸女之中如果只有老八和老七嵌套了母亲的名字,会不会让老八以后有什么不妥当的想法呢?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多虑了。 我家又没皇位需要继承,孩子能有什么肖想? 金秋十月的时候,赵瑗和赵璩两兄弟已经提前在川峡地带做足了准备,可以着手安排杨沅的任命了。 “璩哥儿,你看看,这是枢密院机速房刚送来的一份情报。” 赵瑗把一份密件递给赵璩,赵璩接过一看,密札上用暗纹印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雀。 小雀站在枝上,微微歪头睇人,眼神灵动,十分传神。 将密札打开,细看其中内容,却是对西军三巨头的一些情报密奏。 刘商秋的雀字房是专门针对西夏的谍报组织,作为面对西夏第一线的西军,自然也在他的监摄范围之中。 有关西军的一些举动,他会不时上报朝廷。 看罢密札中的内容,赵璩眉头微微一挑道:“吴璘、杨政、温泫臣对于朝廷划割利州东路为利州中路和利州东路颇有微辞?” 赵瑗笑了笑,道:“不错,他们表面上对朝廷的这个举措非常欢迎,但私底下却认为这是朝廷在防范西军。”见赵璩微露疑惑,赵瑗解释道:“朝廷把西军三帅的势力和地盘划分的如此清楚,他们之间固然少了龉龃,彼此间却也更加的泾渭分明,这样一来,不是更有利于朝廷让他们彼此牵制么?” 赵璩恍然笑道:“原来如此,他们虽是武夫,心计倒是颇深。不过,这本就是朝廷的目的,他们有所牢骚,也属寻常。” 赵瑗点头道:“对屯兵于外的大将既要用也要防,这是合理的,也是应该的。非如此,便不是一个对社稷负责的好君王。 但,防也要防的合理,防更要有防的手段。朝廷对西军还是看重的,朕也没觉得他们有反心,合理的防范目的,不能用霸道的防范措施,搞得前方将士怨声载道那就得不偿失了。” “那么官家是在担心什么?” 赵璩的目光追着踱来踱去的赵瑗移动了两圈儿,突地恍然:“是了,官家要差遣杨沅担任夔州路经略安抚使。 而杨沅深得圣恩,如果官家只是为了栽培他,大可不必派他去这种多事之地,西军三帅臣必然认为,官家这是有意派他去做监督。” “不止!”赵瑗道:“如果他们疑心朕有意让心腹取而代之,恐怕会出更大的乱子。” 赵璩双眼微微眯了起来,寒声道:“他们有这样的胆子?” 大宋只要屹立不倒,西北三虎就算没了忠心,也不敢轻举妄动。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更何况,如今金国嚣张气焰全无,他们三大家族之中就算有人心怀不轨,又能做什么呢? 赵瑗严肃地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朕不能用大宋的疆土,黎庶的性命,去赌一个可能或不可能。” 赵璩皱眉道:“那,官家的意思……难道杨沅不派了?” 赵璩摇摇头:“西军坐镇一方,天高皇帝远,多年以来,确实滋生了许多骄妄之辈,做了许多不法之事。 如果继续纵容他们,不仅会让西军军纪涣散,失去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战斗力,将来难免有人得陇望蜀,生出更加贪婪的念头,整肃是必须的。” 赵璩摊手道:“那我就不明白了,到底要怎么做?” “你呀你呀……” 赵瑗点了点赵璩,无奈地道:“自然是杨沅要派过去,但又不能让西军三帅臣认定杨沅是朕派去对付他们的人。” “具体该怎么做呢?” “可以让杨沅做些触怒朕,让朕不喜欢的事。到时候他再出京,那就是因为朕不想看到他这个人了。” 赵瑗轻咳几声,端起茶水顺了顺气儿,笑道:“或许他们之中仍然有人心存疑虑,但也只好藏在腹中,不能拿出来大发牢骚了。” “好主意!” 赵璩道:“好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可是……让他犯个什么错才合适呢?” 赵瑗摊手道:“璩哥儿,你也知道,大哥我一向老实,能想出这样的损招儿已然不易,具体如何去做,我可想不出来,所以才要你拿主意。” 赵璩想了一想,一拍大腿道:“我说他调戏了我的宠妾怎么样?杨沅风流,这个罪名,旁人一定相信。” “呃……,璩哥儿,这样……你的牺牲太大了吧?” 赵瑗觉得这个罪名可信性其实也不是太高,还有损自己兄弟的形象,有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意思。 赵璩白了他一眼道:“我说的是调戏,又不是调戏成功了。” “那就是未遂吧?好吧,总之……还是委屈了你。” 赵瑗一时也想不出更加可信的理由了,便道:“那就这么办吧!” 赵璩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回去之后他就喊来菡萏,想让她来配合一下。 菡萏原是宫中女官,和薛冰欣、冷羽婵是闺中腻友。 现在她们也时常聚会,一起逛街,所以编排杨沅调戏了菡萏,那就更加可信一些。 因为杨沅有私下接触到菡萏的机会。 “菡萏,你来,本王有点事儿要你去做。” 赵璩刚对菡萏说了个开头,菡萏便羞羞答答地捂着脸,忸怩道:“哎呀,大王,这样不太好吧,那人家不是和冰欣、羽婵真的做了好姊妹嘛,怪不好意思的。” 赵璩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伸手就在她丰沃之处狠狠抽了一巴掌:“你想什么呢,我就是让你这么一说。你个骚蹄子,还真当需要你去爬他的床呢?” “哦,那就是吃不着鱼白惹一身腥呗?那我不干。” 赵璩瞪眼:“我刀呢,把我的刀拿来。” 菡萏吃吃直笑,娇声道:“好啦,人家帮你就是。不过,人家先要知会冰欣、羽婵一声,免得她们真个误会了奴家,那以后可不好见面了。” 赵璩也知道她是在没大没小的戏弄自己,哪里是要真的寻刀。 听她这么说,赵璩颔首道:“你尽管说与她们知道,我也要寻二郎来对他说个清楚。” 菡萏得了赵璩的授意,想想也有快一个月没见到她们了,便叫人去约薛冰欣和冷羽婵同游瓦子。 三人寻了一处酒楼,登上高处,叫了一桌小菜,菡萏就把赵璩授意她要做的事对二女说了一遍。 虽然事是假的,可是菡萏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脸蛋儿有点红。 冷羽婵和薛冰欣听罢互相看看,脸上都露出了古怪的神气。 菡萏小心翼翼地道:“连……连作戏都不用的,我不碰你们男人,就是我这么一说,他承认了就行。” 冷羽婵深吸一口气道:“我们不是不情愿,我们只是觉得……不需要这样一个顶多叫人半信半疑的理由。” “什么意思?” 薛冰欣道:“意思就是,我的司公大老爷,正要做一件可以恶了官家和晋王的事情,恁谁也不会怀疑它是假的。” (本章完) 第673章 红颜祸水 刘府里,一乘小轿已经候在那里,冷冷清清,不似寻常人家嫁女一般的风光与热闹。 刘家当然是置办得起十里红妆的,却无法给女儿置办那样的嫁妆。 想到这里,刘母心中便是一阵难受,忍不住落下泪来。 “女儿,这一生,真是苦了你……” “娘亲说的什么话来。”刘嫣然穿着红嫁衣,半跪在母亲怀中,轻轻替她拭去眼泪。 “女儿爱极了他,从此与他长相厮守,便是女儿最大的欢喜,母亲该替女儿开心才是。” 刘太公连连点头。 他想的开,现在他不求其他,只愿女儿觉得幸福。 那些五十多的夫子,六十多的名士,哪怕给了女儿一个正妻的名份,便好过跟了杨沅吗? 刘太公可不认为只有一个名份就有这样的用处。 …… 杨家不好对外张扬,但府里却是悄悄布置过一番的。 刘嫣然毕竟曾是皇妃,就这身份……,鹿溪也不能轻慢了人家。 杨沅和鹿溪候在贴了喜字、挂了红幔的正堂里。 这茶还是要敬的,鹿溪已经有了主意,到时不等刘嫣然跪下,便赶紧搀她起来便是。 一众姊妹都在侧厢里看风景。 此时,艾曼纽贝儿和东瀛三人组也已进了杨家的门儿,群雌粥粥,莺燕满堂。 见薛冰欣和冷羽婵黛眉微蹙,有些替杨沅担心,贝儿善解人意地劝说道:“两位姐姐不用担心,遣散出宫的妃嫔任凭娶嫁,这可是皇家自己定下的规矩,难道皇帝还能食言不成?” 肥玉叶轻叹道:“没错,这的确是皇家自己定下的规矩。但……入仕作官的人,可是从不纳有过妃嫔名号的女子过门儿。” 阿里虎道:“许是……这种情况本就不多见,适嫁的官员也不多的原因吧?” 肥玉叶苦笑道:“倒也不是,这就像……嗯……” 藤原姬香大大咧咧地道:“嗨,这就像一个女子,她和当哥的和离了,那可以嫁二弟不?于法是合的,可于情于理,那就不合了。以后一家人如何一起生活,不尴尬吗?” 冷羽婵道:“是啊,原因就在这里了。” 藤原姬香一听,更来劲了:“何况刘氏她可不是皇帝的嫂子,她是皇帝的小妈。” 矢泽音悄悄往旁边挪了挪,和这个有点“神头”的神主离远了些。 藤原姬香思维发散,说的更来劲了:“鹿溪夫人是当今皇帝的义妹,而刘氏是当今皇帝的小妈,那刘氏跟了二郎以后,她是鹿溪夫人的……” 后知后觉的椿屋小奈马上也离藤原姬香远了一些。 只有藤原多子依旧站在姬香身畔。 原来,就算是大宋的皇妃,那个男人也敢公然纳进房的么? 多子轻轻舔了舔仿佛樱所化的柔美的唇,目中露出了一缕精光。 …… 刘家嫁女,杨门纳妾,双方对外都很低调。 但再低调,刘家也是大宋豪门,杨家更是炙手可热。 这消息在大约半个月后,就在临安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悄然传开了。 然后,皇城司在搜集临安风闻的时候,就把这件事记下来报给了皇帝。 赵瑗看了大吃一惊,马上把赵璩召进了宫。 “璩哥儿,这是你想出来的主意?” 匆匆而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鹅王一呆:“啥?” 赵瑗哭笑不得,道:“这……人都进了杨家的门儿了,确实比调戏了你的王妃可信。只是……,璩哥儿,你不觉得尴尬吗?” “哦!” 赵璩恍然,原来是为了这事儿啊。 能不尴尬吗? 就是因为觉得尴尬,所以捱了这么久,他也没跟大哥说啊。 说什么呢? 怎么说呢? 说“大哥,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一个?” 好消息是,现在杨沅有了一个绝对可信的“罪名”,可以把他派去川峡,而不会引起西军三帅臣的抵触了。 坏消息是…… 我张不开嘴啊哥。 赵瑗见他不语,误会了,以为真是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主意,杨沅也是受逼不过这才违心地背了锅。 赵瑗不禁顿足道:“你呀你,你让大哥说你什么好。你要是嫌调戏你的宠妾丢人,你跟大哥说呀。大不了,哥让他去调戏我的妃嫔。” “啊?” “啊什么啊,仁宗皇帝做过的雅事,朕也可以啊。” 宋仁宗时候,有个大臣叫宋祁,一日饮宴回府,路遇皇家车队,便避让到路旁。 他是翰林学士,常在御前行走,那车中皇妃认得他,便掀帘向他打了声招呼,唤了一声“小宋”。 唤他小宋倒不是因为他年纪有多小,而是因为他哥也在朝里作官,故而他这个弟弟就被称为“小宋学士”了。 宋祁抬头,就见车中美人向他粲然一笑,美不可言。 宋祁心旌摇荡,久久难忘,遂写了首词纪念这次邂逅。“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新词一出,立刻在京师传唱开去,后来传到了宋仁宗的耳朵里。 仁宗得知经过,就打趣宋祁:“蓬山并不远呀。”于是就把那个妃子赏赐给了他,一时传为佳话。 赵璩听了赵瑗的话不禁苦笑,如果就此将错就错,原也无妨,这个错他就背了也没甚么。 不过,赵璩不想瞒他大哥,他也相信大哥只是觉得尴尬,心中并不恼恨杨沅无礼。 于是,赵璩就对赵瑗说了实话:“大哥,此事与我不相干。我本来就是按照与大哥的计议去做的,人我都安排好了,结果……,人家确实是两情相悦,便迎了过门,不是我的安排。” “这样吗?”这回换作赵瑗发呆了。 赵璩安慰道:“刘妃已经遣散出宫,与我皇家再无干系。任凭嫁娶的旨意中,原也没说官宦不许啊。大哥,咱们糊涂糊涂,也就过去了。” 赵瑗苦笑。 赵璩道:“其实,咱们原来的主意也不是特别经得起推敲,可这回不一样了,人可是真的进了杨家,他还给睡了。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谁也不会相信,这是官家为了消除西军三帅臣的戒心,就把前皇妃送给他了吧?所以……” “行了行了,你快别说了。” 赵瑗嫌弃的不得了,牙疼似的咧了咧嘴:“事已至此,朕就算不想糊涂,又能如何?” …… 整个四川地区,现在划为六个部分,就如同把“四川”两个字叠起来,上四下川的形状。 上边的这个“四”,把利州路分割成了利州西路、利州中路和利州东路。 下边的这个“川”,川西是成都府路(原益州路),中间是潼川府路(原梓州路),东面是夔州路。 川西的成都府路,现任的经略安抚使是乔贞。 年底的时候朝廷有消息传出来,左谏议大夫杨沅屡上奏疏针砭时弊,往往切中要害,官家甚喜之。 今年杨沅的考课评价又是上上等,官家遂提擢杨沅为右谏议大夫,紫袍金鱼,甚是威风。 隆兴三年年初,现任潼川路经略安抚使告老还乡,官家又对杨沅委以重任,以其继任潼川路经略安抚使。 现在的潼川路和原本的潼川路下辖州府已经不尽相同了。 由于川北利州路上的三帅臣,实际上控制着原陕南的一部分州府,所以在这一年的陆续调整当中,利州南部的一些府县,划给了成都府路、潼川路和夔州路。 相应的,成都府路、潼川路和夔州路南部一部分后世当属于云南等地区的府县,则提前划分了出去。 因此,现在的潼川府路的北界,已经纳入了阆中、广元,以剑门为界。 剑门一开,川北就在脚下。 不过,潼川北有西军三帅臣,西有成都府路,东有夔州路,潼川路被夹在中间,最难出政绩。 皇帝分明是把杨沅当宰执培养的,没道理这么快外放,而且去这样一处不易创造政绩的地方才对。 朝廷上对此颇有议论,不解陛下用意。 然后,便有一个小道消息传了出来: 据说官家刚刚提擢杨沅为右谏议大夫,就听说杨沅把前皇妃刘氏收房为妾,官家气到吐血。 不过,这既然只是小道消息,虽有人私下讨论,却也没有人敢把它搬上台面来讲。 但是,不久之后传出的准确任命,似乎印证了官家对杨沅的不满。 官家不仅任命杨沅为潼川路经略安抚使,他的右谏议大夫之职也没撤销。 皇帝让他以右谏议大夫、潼川路经略安抚使的身份赴任,这样一来,杨沅可就不只是潼川路安抚使了。 宋国这时候已经取消了“走马承受”一职,可杨沅以右谏议大夫的身份充任潼川路安抚使,这也就意味着,他对川峡诸路军政大员,负有监督、参劾之权。 这还是培养宰执吗? 谁会让一个想重点培养的心腹,以平级的身份去监督诸多权柄和实力比他还要大的同僚啊。 如果他只是谏议大夫,又或者重启“走马承受”这一职务让杨沅就任,那倒也没有什么。 我就是监军,我就是密探,我就是专门负责给你们找碴的,那就找呗。 可问题是,杨沅还负责着川中地区的军政和民政。 他想在任上干出点政绩来,是离不开与川西、川北、川东五方大佬合作的。 现在朝廷就差敲锣打鼓地告诉川北,川西、川东五巨头,川中的杨沅随时可以打你们的小报告,快去踩他、排挤他吧。 他在川中还能干出什么政绩来啊,只怕没两年就得拉下一屁股饥荒,灰溜溜走人吧? 杨沅功勋卓著,遣散的妃嫔任凭娶嫁又是大宋的制度,皇帝又是锐意进取之君,不能无由惩诫,这是人为制造困难,给他上难度了。 他在任上起不到谏议大夫的作用,那是失职。 如果他起到谏议大夫的作用了,就会得罪把他围在中间的一众封疆大吏,作为川中节度他将寸步难行,毫无政绩,还是失职。 到时候,官家自可拿捏于他。 不知多少人家教育子嗣时,原本都是把杨沅当作“别人家的优秀孩子”来举例的。 现在他却成了一个反面教材。 自古红颜多祸水,英雄难过美人关。 你看那杨沅,原本大好的前程,宰相的宝座已经在向他招手,却因为一个女子,错失了锦绣未来。 吾儿,你切莫学他! (本章完) 第674章 西行记 隆兴三年三月三,杨沅启程,赴潼川路上任。 此番前去潼川,绝非短期内会再有调动的。 一方封疆大吏,朝廷绝不会频繁调动。 尽管如此,杨沅也没有把家眷带上。 主要是因为川峡地区的情况复杂,此去要想在当地扎下根来,要做很多事,家眷暂时顾不上。 而且,他在临安有很多产业,这些都要安顿好。 好在这些产业平时就是交给家眷们打理的,只消把她们留下,就能处理的有条不紊。 这些产业,以前对于杨沅来说,只是增长了他的个人财富。 以后作为一位封疆大吏,这些钱难说不能有更大的作用了。 就拿张浚来说,富平之战完全是因为他轻敌冒进,一意孤行,屡次拒绝部属将领们的正确意见而造成的,但是为何他不但没有受到严惩,后来还依旧受到了重用? 因为他忠啊。 当初为了招兵买马,他可是把自己的家产都处置了,凑出了五万金,用以征募勇士和良驹,这样的人物,换了谁做皇帝不重用他? 更何况,在杨沅看来,战争的发展史,就是武器的发展史。 在彼此的军备无法形成辗压之势的前提下,将领的作用才非常明显。 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伎俩都是空谈。 当然,置身于这个时代,再加上杨沅的学识,他是制造不出跨时代的武器,对这个时代形成碾压的。 但他手中现在可是没有名将可用,加强军备就成了提高战力的唯一选择。 而要提高战力,就要加强武器的发展,这东西可是很烧钱的。 因此他的产业不但不能因为他的离开而缩减,还要更进一步的扩大才行。 故而,杨沅此番只带了计老伯、苟大叔、王长生、萧千月、寒千宸等人同行。 曲大先生则先走一步,带着同舟会的主力先去川峡了。 与之同行的还有藤原姬香和音、小奈。 她们将置身暗处,这有助于杨沅在当地打开局面。 宋老爹则留下协助鹿溪处理事情,杨沅的全部家眷将在今年底或明年初,再迁往潼川路。 与杨沅公开同行的,只有新纳的宠妾刘嫣然。 这可是导致他失去圣宠的罪魁祸首,当然要带在身边啦。 她在,杨沅打造“苦情”人设和“多情”人设,才有说服力。 不过,临行前夜,有个女子悄悄钻进了杨沅的浴室,跪在他膝前好一番软语央求。 最后,她费尽唇舌,终是哄得杨沅心软了,便把她也带上了。 那就是多子。 多子以刘嫣然的女侍身份,跟着杨沅一起西行了。 朝廷从禁军中选拨了五百人作为杨沅的亲兵,随杨大帅赴任。 杨沅此去,是就任潼川路经略安抚使。 这个职务是军政民政一把抓,形同一方节度,开府称为帅司,因此可以尊称他为大帅了。 这五百人都是从参加过灵壁大战的将士里选拔出来的,他们将护送杨沅一路西行。 这一日,杨沅到了鄂州。 鄂州属于荆湖北路,荆湖北路与川峡四路的夔州路相邻。 川峡四路一旦有事,由此发兵赴援是非常方便的,李道这位军区司令也就显得极为重要了。 就算杨沅此前和他全无联系,如今经过这里,那也是要拜访一下,拉拉感情的,何况两人本就是旧相识。 这几年因为李凤娘的缘故,逢年过节双方就互赠礼物,人虽不常见面,关系却极友好。 何况杨沅此来,把李凤娘小丫头也给捎回来了。 李道亲自出迎,接杨沅过府饮宴,杨沅则特意挑了计老伯和老苟叔一起赴宴。 因为他们原本就是李道军中悍卒。 杨沅还以肥玉叶的名义,让刘嫣然出面去拜访李府女眷,奉上厚礼。 肥玉叶的父亲肥天禄当年是李道的副将,两人关系极好。 岳家军遭受迫害的时候,李道竭尽所能,所保下的人就是他的副将肥天禄。 杨沅的夫人外交颇显效果,刘嫣然的风度仪态自然无可挑剔,她又是个会说话的,很快就受到了李道府上女眷的一致欢迎。 后园里,梨、桃满院绽放。 李道就在下铺席,席上置酒,陪杨沅畅饮。 李道的亲信部将和兄弟子侄等,都另置一桌。 在木丛中,垂了帷幔的亭中,便是李府女眷,其中身姿最为绰约的便是曾经的刘皇妃,如今的刘嫣然。 两下里隔着木,笑声彼此相闻。 “老弟呀,老哥眼里,你是这个!” 李道喝的有点多了,他翘起大拇指,冲杨沅竖起来,嘿嘿笑道:“你小子行,你干了全天下男人想干却不敢干的事啊!” 睡皇帝老子的老婆,还敢去皇帝面前领俸作官,普天之下除了杨沅还有第二个么? 杨沅笑了笑:“情之所钟,不能自已罢了。” “哈哈哈,不管咋说,你是条汉子。我跟你说,我听说你在灵壁一战,杀了四万多的金狗,都没这事让我吃惊,老哥对你可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李道揽着杨沅的肩膀,醉眼迷离地道:“你知道吗?其实大哥我当初,想招你做女婿来着。那时候啊,你还娶妻呢。哎,你就说,大哥我这眼光怎么样吧,可惜呀……” 李道连拍大腿,懊恼地道:“大哥我这女儿生晚了呀,一个黄毛丫头,你终究还是没相中她,没相中……嗝儿,也是对的,你要是那时就相中了她,那你得多禽兽啊。” “咳,李大哥,你喝多了……” “废话,不喝多了,我怎么好意思跟你说这些。” 李道长吁短叹:“今年的状元年纪大了,连长孙都有了,大哥才想起来,可不是每一个状元都似你一般,恰好不曾婚嫁啊。 哎,如今想跟为兄联姻的人家,都是些武将人家,大哥我想找个文人做女婿,你说怎么就这么难呢。”“还不是大哥你眼光高,寻常些的文人你又看不上。不过,小弟觉得,武将也蛮好啊。” 眼看李道满嘴的酒气,脸庞通红,整个人都快靠在他身上了,杨沅苦笑不已。 “是啊是啊,实在不行,择一个武将世家给她把婚事定下来也好。唔……” 李道好像断片了似的,眼神发直了片刻,这才大着舌头说道:“利西吴家,利中杨家,还有……还有利东的郭家,都派人向我家提亲。 子岳啊,你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天上的星宿下凡,你见识高远,你帮老哥核计核计,老哥我,嗝儿……和谁家联姻更好一些!” 杨沅微笑道:“李大哥你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听凤娘说,从小你就宠着她,怕是也不舍得她远嫁吧?” 杨沅往其他席上的客人们扫了一眼:“鄂州军中,难道就没有才貌双全的少年英杰了?老哥你何必舍近求远呢?” “你……你不懂……” 李道醉醺醺地划拉了一把:“他们……他们撒尿活泥的时候,就在你老哥我的眼皮子底下,现在他们人模狗样的站过来,想娶我女儿,做我女婿?啊呸,他们不配……” “从小在老哥你身边长大,为人秉性,老哥你更了解,这不更好吗?” 杨沅拍拍李道的肩膀:“老哥你就一个宝贝女儿,若是选错了人,可就害了她一辈子呀,慎重,慎重些好。”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杨沅喝酒比较克制,但李道却是毫无节制,喝醉了就拉着杨沅东拉西扯。 他的儿子们劝不动,偷偷跑去亭子那边喊了李凤娘过来。 李凤娘甩开了他的酒坛子,又扭着他的耳朵,才把这个醉鬼降伏。 送杨沅离开时,是李道的四个儿子替父送的客,因为李道已经烂醉如泥,酣声如雷了。 李道的儿子们把他搀回房间,接过丫鬟端来的醒酒汤,便要哄他喝下:“爹,杨帅已经回去歇息了,您喝口醒酒汤,也早点安歇吧。” 李道却蓦然张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里虽然满是血丝,脸也又红又烫,但眸光十分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你们几个小混蛋,都给老子听清了,以后和西军三帅臣家的子弟们打交道,都给老子警醒一些,不要和他们牵扯太深,不要和他们过从甚密,明白吗?” 李家大郎眉头一皱:“爹,您何出此言啊,莫不是……杨帅和您说什么了?” 李道摇摇头,横了他们一眼,斥道:“你不用问什么,以后只管按老子说的去做。” 李道在儿子们面前本就霸道,现在又喝醉了酒,他的四个儿子自然不敢争辩,只好连声称声。 李道接过醒酒汤,咕咚咚一口气喝光了,把空碗递给老大,摆摆手道:“都出去吧。” 等他四个儿子退下,李道便往枕褥上一靠,微微闭上了眼睛:“杨沅失宠了,遭到贬谪?嘿……” …… 杨沅在鄂州休息了三天,然后便继续西行。 李道携爱女凤娘送出城去,李凤娘骑在马上,挥着小手和杨沅道别: “二叔,等青棠、阿蛮她们来时,我跟她们一起去探望你。” “多好的女婿人选呐,可惜了。”李道捋着大胡子,悠悠一声长叹。 杨沅一路西行,他先行派往潼川路的“同舟会”探子们开始发挥作用了。 虽然杨沅也可以借用他小舅子刘商秋所掌握的雀字房的力量,但那毕竟是公器。 公器私用的避讳太多,还是有一支独属于自己的谍报力量,用着才更加得心应手。 现在,他还在路上,“同舟会”搜集的川峡情报就陆续送回来了。 车中,杨沅案上摆了一堆手札,杨沅一一翻阅着。 杂乱的消息,在他心中便渐渐整理出了相互勾连的脉络。 相较于大宋其他地区,四川地区的情况可以说是最为复杂。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大概可以很好地评价这一地区。 当然,这也是有历史原因的。 唐末五代以后,中原板荡,川蜀地区因为地处西南,所以避过了一波又一波的巨大战乱。 因此,川蜀地区的豪门望族基本上保留的都比较完整。 同时,因为川蜀地区更为稳定,其他地方的巨室豪门,很多都逃到了相对稳定的巴蜀避难。 他们带来了巨额财富,再与本地的豪绅巨户们一番联姻,便顺利融入了当地,成为川蜀新的豪门。 如此一来,巴蜀地区的贫富差距较中原大的多。 因为土地兼并和苛捐盘剥,使得底层百姓要么沦为仆佣佃户,要么利用这里优越的地理形势落草为寇。 川蜀地区的交通,又让它具备了“天高皇帝远”的地理优势,朝廷不得不对巴蜀地区的地方官下放权力。 这样一来,地方官和豪强结合,便形成了豪强政治。 要想在巴蜀站稳脚跟,豪强是必须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杨沅眯着眼睛想着,有用的要拉拢、抱团的要分化、起刺的要打压…… 至少先把潼川路经营成铁板一块,我才能向西军三帅臣摆一摆谏议大夫的威风。 “呼~”杨沅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接下来的斗争,很头痛啊。 坐在旁边的刘嫣然贴心地道:“夫君倦了,便歇息一下,这里道路坎坷,车子颠簸的厉害,再看手札,怎不头晕。” 说着,她就想让杨沅躺到她的腿上,给杨沅按按脑袋。 杨沅却哈哈一笑,把她扯到怀中,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刘嫣然白玉无暇的俏脸上顿时浮起一抹红晕,飞快地瞟了一眼坐在侧面的多子,小声道:“夫君,这样……不太好吧?” “怎么,你怕车子太颠,硌了你的牙?” 刘嫣然又羞又气地嗔视了他一眼,皱皱鼻子,娇哼道:“人家怕咬伤了你这个坏蛋。” “嫣然夫人也乏了,让奴婢服侍大帅吧。” 多子忽然娇笑一声,先抬起双手,把头发绾的更紧了些,然后便贴着座位滑了下去。 杨沅一见,便搂着刘嫣然往椅靠上一躺,凑到她樱唇上吻了一记。 刘嫣然被杨沅吻得意乱情迷,挣扎着想要滑下去,忍羞和多子一争高下的时候,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厉声:“止步,下马,保护大帅!” 然后就听轰隆隆一阵巨响,仿佛天崩地裂一般。 ps:各位英雄,今天赶了半天的路,明天开一天的会,今天就这些更新了哦。明晚往回赶的路上我再码明天凌晨的。 (本章完) 第675章 打哪指哪 到底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精英战士,杨沅的这些护兵惊而不乱,立刻将杨沅的车子护在了中间。 前方峡谷中有巨石滚落,还有大树倾倒,砸在山间小路上,惊得飞鸟展翅,野兽奔跑。 杨沅队伍中派在前方的几名斥候和后队被隔开,立即就地寻找掩体,机警地四下扫视着。 很显然,就是杨沅的斥侯搜索太过仔细,埋伏在山谷里的人已经无法隐藏下去,这才提前发动了。 否则等杨沅的人马走到埋伏圈内,必然会因为巨石和大木造成死伤。 两侧山上陆续站起一些人来,头上戴着枝条编织的帽子,上边还有新鲜的绿叶,伏在密林中时还真的浑然一色。 “这支人马训练有素,似乎不是一般的官兵啊。” 山寇头子是个三十多岁的刀疤脸,看到这支人马的反应,隐隐感觉有些不妙。 他叫关博良,原是广安军中一个押官,最基层的军官。 因为触犯军纪,干脆逃走,加入了一个山贼团伙。 凭着他在军中攒出的一点军事素养,后来暗箭弄死了带头大哥,自己做了寨主。 其实哪怕是一般的军队,他平时也不会掳掠。 毕竟他只是一伙普通的山贼,兵器残破,甲胄全无,打起来会比较吃亏。 而且,打劫军队他能得到什么? 如果是商队,那么哪怕是护卫力量强大,他也会下手了。 毕竟一旦成功,回报比死伤一些兄弟要大。 这一次,是因为关博良亲自带人在山外镇上“踩盘子”的时候,意外看到了陪伴在杨沅左右的两个女人。 其中一个一直戴着浅露,看不见模样,但光是看那身段韵姿,他骨头都酥了。 另一个没有戴浅露的,那妩媚动人的容颜被他看在眼中,更是惊的魂飞魄散。 如果他能得到一个这样的女人,少活十年他都愿意。 所以,他还是来了。 站在山坡上,看到这支大宋兵马的反应,关大寨主就觉得有些不妙。 但是一想到那两个人间绝色,贪念又压过了他的警醒。 “杀散他们,谁能把车中两个美人儿给我掳回来,本寨主现在四个夫人,全都赏给他!” 听关博良这么一说,那些久不知肉味的山贼登时两眼发亮,嗷嗷叫着就扑下山去。 由于杨沅的人马还没有进入狭窄地段,他的护兵有足够的空间来排兵布阵,把他的车子护在中间。 山贼们用猎弓远远的一通乱射,宋军竖起盾牌结阵抵抗。 因为赶路途中,又是在大宋内陆,所以士兵们均未披甲,不过有盾牌阵抵挡,也只有六七个倒霉蛋被流矢射伤而已。 然后,山贼们就乱烘烘地冲了下来。 杨沅军中正将原本非常紧张,因为他此番护送的人可是十分的要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可是待见那些山贼冲下来,这位正将就有些发愣。 只见一百多个山贼,举着钢刀钢叉竹枪,打着乱七八糟的旗帜,也没个冲锋的阵形,嗷嗷叫着就冲了下来。 他们人这么少,装备这么差,又不像经过训练的样子,是谁给他的勇气敢冲击大宋禁军? 这可是装备最精良、训练最频繁的大宋精锐啊! 而且在场的每一个士兵,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杨沅终于从车中走了出来,抖了抖袍裾,昂然站在车辕上。 一见那些山贼模样,杨沅也吓了一跳,不是因为他们太强,而是因为他们太弱。 “诱敌进来,尽量歼之!” 杨沅一声令下,那员正将听了立即调整了安排。 双方甫一接触,宋军便败如落流水,山贼们舞舞喳喳地杀了进来,直冲到杨沅的座车左近。 此时,宋军才似考虑到了主将被杀的后果似的,慌里慌张地围攻过来。 关大寨主带着四十多人的预备队,在山林里观望着风色。 一瞧这支宋军一触即溃,关博良就松了口气。 方才见宋军的反应,他还以为是这支宋军训练有素,闹了半天是没打过仗,受了惊吓所致啊。 待见他的人马杀到那个有双美陪伴的狗官车前,关博良激动的心都要跳出了腔子。 这时宋军生怕主将被杀,自己受到惩治,竟然壮起胆子返攻回来,只是打的毫无章法,明明人数远多于山贼,却如没头苍蝇一样。 可是众山贼虽然看着随时能杀到车前,却总差着一口气儿,把他急的不行。 车头,轿帘儿一掀,刘嫣然和藤原多子双双走了出来。 刘嫣然已经戴上了“浅露”,这是她在宫里时养成的习惯。 皇妃容颜,自然不能让小民随意看见。 如今跟了杨沅却也还是一样的习惯。 她的美色,只属于她的夫君,自然不能随意叫人看见。 杨沅道:“你们两个不会武功,出来作甚,小心冷箭。” “妾身才不怕,郎君文武双全,一定会保护人家的。” 刘嫣然说着,还往杨沅身边靠了靠。 多子则柔声道:“婢子的一切都是主人的,甘愿为主人挡箭。” 关博良远远看见那两个美人儿现身,看着那曼妙的身段,想着多子那颠倒众生的容颜,心头一阵火热。 眼见自己的人只差一步,可就是冲不破这支表面光鲜的宋军人马,关博良把脚一跺,手中大刀一举,大喝道:“随我杀,谁能杀了那狗官,我封他做副寨主,两个美人儿匀他半个。” 一个山贼愕然道:“大哥,匀出半个,这怎么匀?” 关博良舔舔嘴唇道:“其中一个,我和他共享便是。” 关博良话音刚落,之前陪他一起去山外镇同踩点的两个山贼小头目嗷嗷叫着就冲了下去。 其他人一看,生怕被人抢了先,也乱烘烘地追了上去。 杨沅这边示敌以弱,斗了半晌,结果就引出来四十多个山贼。 就这? 关博良把这支宋军的实力估的太弱,杨沅这边则是把这伙山贼的力量估的太强了。 兵与匪,本来就是猫和鼠一般的关系。 所以,杨沅实在想不出这么弱小的一伙鼠,怎么有胆子挑战比它强大的多的猫。 如今一看这伙山贼不过如此,杨沅也不必再故意游戏了,便喝令道:“尽数歼之!” 此时,一行二十余人,从杨沅这支人马的后面赶了过来。 忽见前方官匪大战,立即勒马止步。 宋军正在戏弄那些山贼,忽见二十多骑从后路兜了过来,马儿雄骏,马上骑士俱都身着骑装,皮护腰,腰间佩刀,肩上荷弓,宋军立即分出一支人马摆开了防御阵形。 那二十多岁骑士急忙策马拐到一旁的山坡上,远远的观望战场,显然并没有要插手的意思。宋军眼见山贼已倾巢而出,实力不过如此,除了留出百余人戒备着后面侧山坡上的二十多人,其余四百人便全力出手了。 前排混乱的战士,迅速集结成阵,长枪大戟,密如林木。 刀盾手穿插其间。 后排的战士,迅速将一枝枝弩箭迅速上弦。 只是一声吆喝,前方的长枪手就变换了阵形,一枝枝弩箭从他们错开的空位射了出去。 就算双方是同等兵力的情况下,一支远近程武器、长短武器搭配合理、配合默契的队伍,也能对敌人形成压倒性的优势,何况这支宋军的数量远胜于山贼队伍。 原本是山贼以少战多,撼动了宋军阵势,现在混乱的宋军阵营突然严整地组合在一起,变成了山贼的绞肉机器。 “我们上当了,撤!” 关博良见势不妙,立即放弃了掳走美人的想法。 他不惧官兵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是山区。 ~~ 打不过时他撒丫子往密林里一钻,任你十万雄兵,也奈何他不得。 因为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所以他才敢行此狂妄之举。 但是,之前宋军营造的假象,让他的人陷入太深了。 当他们想要逃跑时,才发现有一支宋军不知何时已经包抄到了他们的后方。 在宋军的长枪手和刀盾手的密切配合下,一个个山贼惨叫着倒下。 对于刚刚参加过灵壁大战的这些将士们来说,简直就没打过这么轻松的仗。 远处山坡上,那二十多个青衣人眼见宋军切菜砍瓜一般利落地屠杀着这些山贼,不由得神色凛然。 为首一人三十多岁,唇上蓄着短髭,目光十分锐利。 “这是谁的人马?好不骁勇!” 旁边一名骑士答道:“会不会是吴家军?” 短髭人眉头微微一皱,道:“吴家派人到这里做什么?” 眼见宋军势如破竹,杀的山贼落流水,杨沅目光一转,对多子道:“取我弓箭来。” 多子立即弯腰进入车中,摘下厢壁上的雕弓与箭壶。 杨沅执弓在手,指间一次搭了三枝箭,目光盯上了远处的关博良。 他这一番观察,早已发现此人就是这伙山贼的头目。 杨沅弯弓搭箭,瞄准了关大寨主的后心。 关博良在几个亲信的协助下,从宋军阵列中撕开一道豁口,正要逃上山去。 只要他往林中一钻,立时就安全了。 “嗖!” 杨沅一箭射出,关博良身旁一个山贼惨叫一声,一头仆倒在地。 多子击掌娇呼:“将军神射!” 杨沅老脸一热,其实他箭法真的不错,曾经在弓箭社认真习练过的。 不过他更擅长用弩,弩也比箭更容易瞄准,弓箭的话,他确实有些手生了。 对于这一箭产生的美妙误会,杨沅倒也没有解释。 多子赞美出声了,刘嫣然虽然没说话,近处看去,那薄薄帷纱下的眉眼上,也满是崇拜之色呢。 杨沅又搭一箭,再次瞄准了关大寨主的后心。 “嗖!” 一箭射出,关博良疼呼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 跑在关博良身边的两个山贼略一犹豫,便撇下他不管,自顾逃之夭夭了。 这时候,自然是“爹死妈嫁人,各人顾各人”了。 杨沅那枝雕翎箭,射穿在关博良的大腿上。 待我就任以后,这箭法得好好练练了。 杨沅默默地反省着,淡然吩咐车前护卫:“那人是贼头儿,抓来车前问话!” 车前侍卫这才明白,杨帅原来是有意留那人活口。 立即就有两名侍卫提着刀,快步赶了过去。 寨主被擒,众山贼更无斗志,立即崩溃,四散而逃。 最后侥幸逃脱的,最多不过十来个人。 跪地投降和受伤被抓的山贼三十多人,其余的全都变成了挂在马鞍上的人头。 这边打扫着战场,就有三骑迎向一直在山坡上做“壁上观”的二十多名骑士,喝问他们身份。 那短髭骑士忙拱手道:“吾等是旅人,行路至此,看见官兵拿贼,不敢打扰,故而避让等待。” 说罢,他翻身下马,把刀往得胜钩上一挂,自怀中取出“过所”。 他把“过所”拿在手中,高举着双手,向那三名骑卒走去。 到了近前,短髭骑士献上“过所”,马上骑士欠身接过,翻开一看,便是微微一怔。 “过所”中,竟然夹着三张“官交子”。 短髭骑士赔笑道:“诸位将士英武不凡,却不知是哪位将军的部下?” 那骑士沉着脸,仔细验了“过所”无误,将其中三张官交子夹在指间,“过所”抛还回去。 夹在指间,是为了一会儿要分给两位袍泽。 如果先揣起来,人家究竟给了多少,可就说不清了。 他抛还过所,说道:“我家杨大帅,乃大宋右谏议大夫,潼川路经略安抚使、知潼川府。” 短髭骑士听了目中奇光顿时一闪,他就是听说潼川路新任帅臣杨沅即将上任,这才匆匆赶回来的。 想不到竟在此处碰到了。 虽然听说这位杨子岳是得罪了官家,所以才被逐出京师,那也是他轻易巴结不上的大人物啊。 却不想竟然有缘在此间遇到。 短髭骑士急忙把“过所”揣进怀中,再拿出来时,里边又夹了几张“官交子”。 他把“过所”再度奉与那名宋军骑士,赔笑道:“某乃蓬州吴家家主吴渊,正是潼川之民。 杨帅牧守潼川,便是潼川民之父母。父母大人在此,为人子女者,安有不拜谒问安之理。 劳烦将军禀报杨帅一声,可否容吴某马前拜谒,聊表敬慕之意!” (本章完) 第676章 蓬州客 杨沅此时正在亲自审问那些被俘的山贼。 山贼们听说这位将军竟然是刚刚走马上任的潼川路经略安抚使,顿时吓了个魂飞魄散。 谁能想到,他们只是为了打劫两个美人儿,居然劫到了潼川之主的头上啊。 虽然说剿捕山贼需要劳师动众,这笔买卖对官府来说太不划算。 可是如果他们真的动了这位安抚使,那潼川路官府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得把他们一个个绳之以法。 杨沅可是“路”的经略安抚使,相当于一省的军政一把手。 一时间,被抓的众山贼都暗恨寨主,你亲自去踩点儿,却连人家的身份都没打听明白,这你也敢劫? 孰不知这位关寨主打着踩盘子的幌子,实则是带了两个亲信去山外镇上逍遥去了。 这次发现有一股官兵护送了一位贵人,贵人身边有两个人间绝色,只是他顺道的发现。 一俟知道杨沅是潼川最大的父母官,众山贼立即哭诉起了自己的不幸。 那口吻,大抵和下海的小姐们差不多,离异的爸,生病的妈,未成年的妹妹,渣男的他…… 总之,沦落至此,不是别人牵累的就是别人害的。 这些山贼也是一样的口吻。 他们这些人所说的落草的理由,倒未必没有真的,但杨沅也清楚,哪怕他们所说的悲惨全都是真的,他们所做下的恶,也早已十倍于曾经受到的伤害。 哪怕其中确实有人曾经披过一张人皮,他们现在也是一群灭绝了人性的畜生,杨沅会为之动容才怪。 倒是刘嫣然从小不曾经历过这些,听的为之动容。 杨沅却是懒得听他们卖惨,他想了解的是这些山贼人数的多寡,山寨的所在,平时为恶的范围。以及通过他们的角度,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形。 这里已经属于潼川路范围,是他将来的治下领地和子民,自然要从各个角度去做些了解。 这时,三名骑卒返回来了,杨沅听说是蓬州吴家的人要见他,不禁微感惊讶。 略一思索,他便吩咐那员正将:“甘劲军,你带他们去一边继续审,我不要听他们废话,捞干的问!” 甘正将答应一声,挥手喝令士兵们把那些山贼拉去了一边。 杨沅这才吩咐那名骑卒把吴家家主带过来。 四川的吴姓大族现在有两支,一支是本地吴姓,就是蓬州吴氏。 这一支吴姓从唐末时候就兴起于蜀中,最辉煌时是蜀中七大望族之一。 从北宋中期开始,蓬州吴氏开始日趋没落,现在只是蓬州一地的名门,在整个蜀中已经排不上号了。 另一个吴姓,就是利州西路的吴氏军事集团。 两个吴家并没有什么关系,实际上如今驻扎四川的西军三巨头,祖上都不是四川人,而是清一色的甘肃人。 就像杨沅现在入主潼川,他姓杨。 利州中路的杨政也姓杨,但这两个杨大帅自然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吴渊独自一人快步赶到杨沅车前,车前站着数人,但是从服色和气度,也能一眼认出杨沅是主。 所以不用那士卒介绍,吴渊就已趋身下拜,毕恭毕敬地道:“蓬州吴渊,拜见杨帅!” 此时,刘嫣然已经带着多子避进了车子。 杨沅微微颔首:“起来吧,本官正去赴任途中,不想竟路遇我潼川缙绅,倒是有缘。” 吴渊一听喜动颜色。 任你是封疆大吏,想在地方上如臂使指,也少不得要拉拢地方士绅为其所用。 只不过,如果等着这位封疆大吏自己来选择拉拢对象,他吴家可未必排得到前面。 名次越往后排,以后在这位封疆大吏面前的话语权就越小。 被拉拢的越晚,从这位封疆大吏手中获得的好处也就越小,可能最后保个平安,一切照旧,也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然而,现在正处于夔州路和潼川路交界地带,马上进入潼川路,自己是第一个接触到这位未来的潼川之主的。 只要抱紧了杨沅这条大腿,还怕吴家不能发达? 至于说杨沅恶了朝廷,绝了拜相的机会,那又怎样? 对吴家来说,那可是县官不如现管,杨沅在潼川一直干下去才好。 吴渊马上道:“久仰大帅威名,文能拔得三元之魁,武能夺得灵壁大捷,合纵使四海臣服,断案有神目如炬。 大帅如此英明神武,从此为潼川之主,乃我潼川百姓之福。小民听说之后,欢喜的那是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小民本来正有生意在襄阳,急急忙忙撇下一切就往回赶,只盼能亲迎杨帅大驾,亲聆杨帅教诲,不想竟有幸在此遇到大帅。 若非遇到大帅,这伙山贼必然就是小民遇到了,恐怕那时就要性命不保。大帅实是小民的救命恩人,恩帅请受小民三拜!” 吴渊说罢,立即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杨沅的唇角轻轻抽搐了几下。 这位仁兄好歹也是巴蜀一方豪门的家主,这马屁拍的……这么露骨的吗? 杨沅这回亲自上前,扶起了吴渊。 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听着确实飘飘然的很舒服。 吴渊这才有机会细看杨沅长相。 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看着虽然年轻,但顾盼之间,已有一种睥睨万物的森然气度。 吴渊不由得更加信服。 多子轻轻掀着一角帷幔,好奇地窥视着外边动静。吴渊目光忽然扫来,多子急忙放下帷幔。 但吴渊眼光挺贼的,多子放下帷幔的速度虽快,还是被他窥见了容颜。 虽然只是一刹,便觉丽光照人,眼前都有乍然一亮的感觉。 噫?这位应该就是让杨帅为之神魂颠倒,不惜恶了官家,也要纳入房中的刘皇妃了吧? 果然是人间绝色,叫人一见便难把持,杨大帅正当壮年,那就难怪了。 吴渊不敢多看,急忙收回目光。 杨沅问起吴家情况,吴渊有问必答,杨沅听了暗暗点头。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人倒是可以收为己用,说不定还能起到千金市马骨的效果。 已经被当成马骨的吴渊见杨沅语气和婉,只觉得受宠若惊。 他心中只想着,这条大腿就是我吴家重新崛起的希望,一定要抱紧了。 酒色财气,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送什么,不怕抱不上你这条大粗腿。 ~~ 两下里各有所求,倒是相见甚欢。 不一会儿,甘劲军已经把那些山贼审了个清楚,问明了底细,赶来向杨沅汇报。 杨沅听说他们的山寨就在距此四个山头的大山里,山中老弱病残的只剩下三十多人,便道:“除恶务尽,派一路人马去,捣毁山寨,把人都带出来。” 甘正将答应一声,命两个乖巧听话的山贼带路,派了百五十人,跟着他们进了山。 杨沅等人就在这里候着,把那些无头的尸体刨了个深坑埋了,免得腐烂了传播疫病。 杨沅与吴渊相谈甚欢,便邀吴渊同行。 “尝听人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自入川以来,山川峻奇,确实名不虚传。 本帅既然入主潼川,也正有意沿途了解些山川地理、风土人情,纸上得来终觉浅嘛。” 杨沅笑了笑,道:“如今正好与你相逢,不妨一路同行,也好听你这个本乡本土的人,介绍详细一些。” 吴渊大喜,没口子答应下来。 那些山贼的巢穴并不远,只是四处里群山莽莽,如果不知道他们的所在,无处搜寻而已。 如今有山贼带路,清剿自然简单。 等派出的那队人马回来时,已将山寨扫荡一空了。 山寨里也没多少值钱的东西,杨沅懒得要士兵们交出缴获,全当是他们翻山越岭的辛苦费了。 带回来的人中有些妇人女子,都是被掳走的附近百姓。 吴渊是个会做人的,连忙吩咐自己的随从护送这些女子,把她们送回本家,之后再自行返回吴家。 他不敢耽搁杨沅的时间,便随着杨沅继续上路。 杨沅这支队伍中,除了吴渊和十几个随从,就是被长索拴在一起的一群山贼了。 杨沅既说要了解治下的山川地理,吴渊便领着杨沅从渠州、蓬山、良山一路到了蓬州。 虽说是拐了个小弯,可都是杨沅治下的地盘,他本来也要了解一下的,倒也不算冒失。 一路下去,杨沅并不惊动地方官府,他的这一路护军根本没打旗号。 有些地方官府的人机警一些,瞧见这样一支劲旅,少不得要来打探一番。 杨沅的人只管答复是军事行动,地方官府不得于闻,就搪塞了过去。 吴渊心道,这大概就形同于微服私访了,如果有谁这时撞在这位封疆大吏身上,结果只怕不妙。 再往前去,就是蓬州地面,附近州县官员多与吴家有来往,有的甚至是亲戚。 吴渊的随从中便悄然少了几个人,这些人自然是跑出去提前送信了,免得亲朋好友有谁冒失了,成了杨大帅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燃料。 杨沅对此自然有所察觉,却也佯作不知。 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不太过分就好,他也不会过分苛求什么。 那些地方官员得了吴渊示警,全都佯作不知杨帅过境,只是他们所在的州县治安和卫生明显变好了,乞丐、泼皮更是一个都看不见,俨然有点路不拾遗的味道。 杨沅一行人也不着急,日行不过四五十里,按站而行,逢驿即宿。 因为已经离开了两路交界地带,哪怕有山贼,规模也更小了,再无打劫官军的行径。 吴渊见多识广,对蜀地的山川险易、城邑乡里、道路关津诸般地势形胜的情况十分了解。 杨沅一路与之同行,倒是得到了许多“同舟会”情报资料中也难得陈述的宝贵资料。 吴渊对和吴家关系密切的官员们都打了招呼,蓬州吴府自然是最早派人回去做了安排的。 这不,他的女儿吴眉真本来是去母舅家的作客的,结果她人刚到恭州(重庆),就被吴家派人给追回来了。 眉真都没顾上和她母舅说两句话。 回到吴府的眉真很不高兴,才十三岁的小姑娘,凶的狠。 她柳眉倒竖,一双俏眼瞪的溜圆:“爹爹为什么急三火四的喊我回来,你说,是不是杨家又来提亲了?” 大管事满脸赔笑:“家主只是吩咐速请姑娘回府,旁的没说……” 眉真冷笑,把衣袖挽了挽:“你要是现在不说,以后都不用说了,老子蜀道山!” (本章完) 第677章 双向奔赴 杨沅随吴渊往蓬州一路行去,沿途考察着潼川路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 南宋有两大经济带,一个在江浙,一个就在四川。 川峡四路的总人口占了大宋全国人口的五分之一以上。 其中川东的夔州路相对落后些,利州路又属于临战区,所以成都府路和潼川路最为富庶。 人口密度甚至超过了两浙路和江南西路,成为全国第一。 民以食为天,在最重要的粮食生产方面,四川借助都江堰等水利工程的完善,丘陵梯田的普遍开垦,使得四川“地狭而腴,民耕勤作,无寸土之旷,岁三四收”。 四川因此成为大宋第二大粮食生产基地。 南宋全国军粮供应,有三分之一来由于四川,其中西军的粮食供应,更是直接做到了川峡自给。 这也是官家把乔贞派去成都府路,和杨沅任职的潼川路打配合的原因。 他们两个联手,那就控制了西军的粮袋子。 至于茶、锦、麻、药材、纸张、盐巴等行业,在四川也很发达。 杨沅了解到,吴家经营的产业除了大量的土地,还包括了茶叶、纺织、制、造纸、印刷、酿酒和药业。 一个家族的产业经营,能够囊括这么多的行业,也难怪它能屹立不倒了。 而同样的,只要能有一个强有力的官方人物肯给予支持,那么已经开始萎缩的吴家这些产业,势必能马上重新焕发生机。 杨沅这一路行来也没有闲着,既然存了招揽吴家的心思,他也在暗中授意“同舟会”对吴家进行调查。 吴家投效之意已经表现的十分明显,但是否接受,以及接受之后,能让吴家起什么作用,他也要先了解清楚。 他起码要知道,吴家是不是一块朽木,能不能扶得起来。 杨沅对吴家底细的这些了解,就是“同舟会”对吴家暗中调查的结果,而不是听吴渊自己说出来的。 至于说吴家为何从巴蜀七大豪门之一,一个富可敌国的存在,渐渐没落下来,变成了一地之豪强,这还真不是吴家生产经营上的失误。 这个年代没有那么多的新兴产业,已经掌握了的产业经济,也很难出现大的失误。 因此,一个家族的兴衰大多取决于政治因素。 吴家的失误,就在于对如今的西军三帅臣,在他们还弱小的时候,吴家没有投资他们。 可是因为战争的需要,西军三帅臣还是脱颖而出了。 其中的吴家最为兴旺时,吴玠是任职四川安抚使的,川峡四路那时俱在掌握之中。 曾经追随、投效三帅臣的那些家族,原本就是豪族的,地位自然更加稳固,原本只是小家族的,也顺势崛起了。 可是地盘还是那么大,产业还是那么多,他们想要崛起,势必就要挤压他人的生存空间,夺取他人的经济利益。 欲通西蜀之宝货,转南土之泉谷,在这年代主要就是通过长江水路。 此外就是往南和大理做生意,往西和吐蕃做生意。 在失去当地官府的支持之后,在对外贸易方面,吴家必然失去和其他商家公平竞争的机会。 这种损失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它的失血过程持续而缓慢,吴家也就如“温水煮青蛙”般,一步步衰落了下来。 弄清了吴家的底细,杨沅也就放下心来。 他决定,接受吴家的投效。 只要吴家真心追随他,那么他也不介意让吴家重新崛起,成为巴蜀第一流的巨室豪门。 …… 负责吴家各项生意的主事都陆续接到了家主的命令,返回了蓬州的吴家老宅。 一向冷清的老宅顿时热闹了起来。 这些主事都是吴家各房的房头儿,有吴渊的长辈,也有吴渊的平辈和晚辈。 吴家的田庄、茶山、纺厂、粮厂、造纸坊、印刷坊、酒坊和药田等,就分别掌握在他们手中。 为了避免人多嘴杂,提前泄露了杨大帅到来的消息,引来地方官员觐见,惹得杨沅不喜,吴渊严守口风,没有透露任何消息。 不过,看到被家主派人从恭州(重庆)追回来的爱女眉真,吴家诸位主事也能猜出了个大概。 今日,吴渊提前派人回来告知,贵客即将赶到,不过,这位贵客不喜张扬,因此叫吴家众人只在府中等候。 吴家一众主事便在前宅侧院里等候消息。 吴渊的堂兄,负责吴家酿酒业的吴炯与吴家几位主事说道:“家主不是去襄阳谈笔生意么? 如今不但仓促回返,而且召回了眉真,这是决定投效杨家了?” 他提到了家主吴渊的爱女,但说到杨家的时候,却是用的投效,而非联姻。 因为手段虽然是联姻,但目的就是投效,而这也才是吴家真正的目的。 这等豪门,子女婚姻早已失去了简单的婚嫁和繁衍的意义。 以联姻的形式明确势力的结合,这是古今中外通用的方式。 因为一家倒霉,势必要影响到有亲缘关系的人家,尤其是在讲株连的古代。 因此,联姻就成了最可靠的表明联合态度的手段。 吴家负责药材生产的吴桐有些不满地道:“西军三帅臣中,如今利东的温家地位不稳,利中的杨家倒是可以和吴家平起平坐了。 可是,这全赖杨太尉一人。 杨家人丁单薄,太尉只有一子、两孙,这两孙坦白来说,都是不成器的。 太尉已年过甲,他还能活几年呐。 他要是一死,利中未必还是他杨家做主,咱们这个时候和杨家结亲,那不是闹吗?” 吴炯道:“是啊,咱们吴家现在尚有进退的余地。 可是一旦与杨家联了姻,那时再想投效别人家,人家也不会相信、不会接受了。 到那时咱们吴家可就没有退路了。” 吴家负责业的吴钟苦笑道:“不然呢?咱们与吴家同占了一个吴字,同姓不婚,总不能和吴家联姻吧? 杨家子嗣确实不太争气,但杨太尉可不是寻常人呐。 他从一个弓箭手起家,作为吴家的一个兵,直到今日可以和吴家平起平坐。 对于子嗣,他必有妥善安排。” 负责茶叶生意的吴坤深以为然:“杨太尉军中经营四十年,就算他故去了,凭着他的余威,也能保得杨家在兴元诸军中的利益至少十余年,我吴家还是能够得济的。 更何况,人家杨太尉难说就不是个长寿的,万一他再活二十年,嘿嘿……” 吴炯冷笑:“万一?吴家的未来,难道要寄望于一个万一。 咱们蓬州吴家固然不能与吴太尉家联姻,但是在吴家部将之中择一户人家联姻,不也能和吴家拉上关系吗?我看姚仲姚良辅家就不错。” 吴坤摇摇头,若有深意地看了吴炯一眼,慢条斯理地道:“四哥,眉真是家主的女儿,她嫁给谁,自然是他这个当爹的说了算。咱们这些叔伯就不要置喙了吧。” 他意外之意实则是说,人家吴渊是家主,与谁家联姻,这是家主的决断。 他知道吴炯对吴渊一直不甚服气,虽然家主之位他吴炯是不可能夺过来了,但是却一直想做蓬州吴氏的主,做一个无名有实的事实上的家主。 因而,吴坤这也是有意点他。 ~~ 吴炯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道:“我无所谓啊,我还不是为了咱们吴家好。眉真是他的女儿,还是我的侄女呢,难道我不盼她嫁的好? 杨太尉家那两个孙子都是什么货色,你们不知道? 一个嗜酒如命,早膳都要喝半斤,不然就浑身发抖。 另一个天生痴钝。你说,让眉真嫁哪一个?” …… “一个酒鬼,一个傻子,我哪个也不嫁!” 眉真用掌背抹一把眼泪,提起眉笔,抽抽答答地继续描着。 只不过,人家描眉画眼是为了往漂亮里画,她却是往丑里扮。 经过她的一番妙手运作,原本嫩豆腐一样的肌肤变得黄暗无光了,俊俏的眉眼也变得平平无奇了。 对着镜子看看,眉真还不放心,于是再次提起笔来。 又是一番努力,真好,终于变成叫她讨厌的模样了。 …… 杨沅一路行来,及至进入蓬州地境,快入城前,便提前安排军兵就地驻扎。 杨沅只带十名随从,护着车中女眷,尽皆换了便服,同往城中。 一进蓬州城,但见车马骈阗,人烟辏集,店肆如林,物丰民阜,竟是十分的繁华。 这里诸族杂居,尤多獠人。 獠人喜着清班衣,发挽椎髻,赤脚而行,其中有身份的便踏一双木屐。 杨沅换了一身儒袍,骑在马上。 吴渊介绍道:“此地诸族杂居,尤以獠人居多。 不过獠人常居于山中,他们的婚俗颇为有趣。 两姓联姻时,女子先不去男方家里,而是于女方家外四五里处,结草庐与男子同居。 一般要等女子有了身孕,亦或同居半年以后,女子才会正式落户夫家。” 杨沅微笑颔首:“獠人多以何为业,既然他们喜欢散居于山中,地方官府如何节制?” 吴渊暗暗佩服,初到异地,大家感兴趣的,都是一些不常见的风俗习惯。 而杨沅第一时间所考虑的,还是如何对这一群体的统治,关心的也是他们赖以为生的职业。 不过,吴渊对此只会感到高兴,如果这位郡公爷仕途受了挫折,从此自暴自弃,那依附他还有什么用处。 他有心好好治理地方,投靠他才有壮大的机会。 吴渊便道:“獠人以田、猎、渔、撷主业,不过一些与城中汉人来往较多的,现在也在学着做工,比如纺织、酿酒和造纸…… 官府对山中獠人,推行‘以故俗治’之策。 在各部落中任命君长和都老为大小首领,各自治理部落。 官府有所差遣,便通过他们召集獠人。” 二人一路说着话,便到了一处大宅前面。 一瞧那门楣院落,平坦的门前场地,还有那恢宏的墙壁,杨沅就知道,这是吴家老宅到了。 “快去通知府上,有贵客到访,叫家里人在仪门迎候。” 吴渊吩咐一声,急忙翻身下马,快步赶到杨沅身边,抢着为他牵马坠镫。 毕竟是大户人家,家人训练有素,已经有人引着杨沅女眷的车轿驶往侧门,从那里可以直接进到后宅。 杨沅下了马,吴渊殷勤导引:“杨帅,请。” 杨沅迈步进了吴家大院儿,就见院中一砖一石,莫不精致。 仪门之前,已经肃立许多锦衣冠戴之人。 吴渊满面春风地引着杨沅上前,正要介绍杨沅身份,一只蝴蝶就从仪门里跑了出来。 “爹爹,你回来了呀。” 声音倒是好听,又娇又脆的。 再看那人,蜡黄的一张脸,三角眼,鼻尖上几个雀斑,嘴角还有一颗好大的媒婆痣。 吴渊一见,脑瓜子嗡嗡的。 幸好他反应快,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就将那女孩扒拉到一边去了:“这是吴某的一位义女,让杨帅见笑了。诸位,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 (本章完) 第678章 各事其主 “这位就是我大宋开国郡公、右谏议大夫、潼川路经略安抚使、知潼川府,杨公名讳沅,字子岳。” 生前曰“名”,死后曰“讳”。 “讳”字单用时,是对死者的尊称,与名连用,那就是通用于生者及死者的尊称了。 吴家众人这才知道家主所说的这位贵客竟然是潼川路新任经略安抚使。 这位潼川新主的名字他们当然已经知道了,只是没想到家主不声不响的居然就和这位大人物搭上了线。 一时吴家众人又惊又喜,连忙趋前拜见,口称杨帅。 吴渊则一一为杨沅介绍自己家这些主事们的身份。 人群中只有吴炯微微一愣,眉宇间陡然闪过一抹焦灼。 眉真站在一旁,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一直以为爹爹把她从恭州唤回来是想和利中杨家联姻。 可没想到,此杨非彼杨。 他是什么官来着? 没听清,反正一大串头衔,应该官阶不低。 眉真呆呆地看着杨沅,只觉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那么矜贵、那么优雅、那么英俊、那么……迷人。 眉真只觉嫩脸微微发烫,不好意思地抹了下脸颊。 坏了,“媒婆痣”被抹下来了。 这一下,眉真才想起自己正在扮丑,顿时就慌了。 那么丑,怎么好意思见人? 趁杨沅正被父亲拉着引见吴家众人,眉真赶紧逃之夭夭。 一番寒喧之后,众人便把杨沅前呼后拥迎进府去。 吴家这老宅层层嵌套,门户幽深,颇有侯门深似海的感觉。 将杨沅迎进一座大厅,吴家几位长辈也都赶来,拜见这位潼川之主。 吴渊趁这当口,抽身离开了。 刚一离开厅,他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夫人,杨帅的两位女眷可好生侍候着?” 吴夫人见丈夫脸色,不晓得他为何如此,忙小心应道:“老爷放心,好生款待着呢。老爷这是……” 吴渊怒道:“你生的好女儿,居然扮丑戏弄杨帅,险些误了我吴家的大业。” 吴夫人还不知道女儿做了什么,吃惊地道:“那孩子又做什么了,老爷你莫要生气,回头我好好教训她。” “哼!教训,教训,越教训越不像话了!她再如此胡闹,就把她送上峨眉山,到伏虎寺陪她姑母念经参禅去吧!” 吴渊余怒未息地问道:“哪一房的女子现在府里?” 吴夫人忙说了几个,吴渊听到四哥吴炯家的三姑娘正在府上,想到她虽不及自己女儿貌美,却也逊色不多,便放缓语气道:“你去和她说一声,晚宴的时候,代表我吴家女眷,过来向杨帅敬杯酒。” 吴夫人讶异地道:“老爷是想……” “去做,莫要多问。” 吴渊沉着脸,打断了夫人的话。 这个女儿胆大妄为,他是不敢用了。 人家杨沅又不缺女人,这么任性的姑娘,可别不能取悦于他,反而触怒了大贵人。 吴渊又过问了一下酒宴准备的情况,便转身回了厅。 一脚迈进门槛,吴渊立即满面春风。 …… 吴家这座大厅,号曰百狮堂,里边足足可以摆得下十八桌酒席。 如此巨大的厅堂,承尘之下灯烛无数,照得白昼一般,通明一片。 十二名俏丽的婢女将酒菜一一端送上来,一时间水陆八珍,馔果俱列。 吴炯的三女名叫双玖,与眉真同岁。 前边来的是什么贵客,她也因为好奇向府上丫鬟打听过了。 得知来的是一位郡公,是潼川最大的父母官,而且非常年轻英俊,她的心里便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儿。 她也知道眉真被从恭州府紧急追回的消息,府里都在说,这是因为家主给眉真找了婆家。 如今看来,就是这位年少英俊的潼川主人了。 她爹是吴家的家主,她的男人是潼川之主,凭什么好机缘都归了他们父女? 吴双玖的父亲吴炯一直不忿于吴渊做了家主,在外边他伪装的很好,但是回到家中难免原形毕露。 他的儿女都知道父亲对家主的态度,耳濡目染之下,对家主吴渊一房自然也暗生了敌意。 平素里她就和眉真明争暗斗,只不过小孩子拌嘴呛声,家里人都以为只是小姑娘争强好胜,没人往心里去罢了。 吴双玖心里正酸着,家主夫人便找了来,悄悄提醒她,晚上代表后宅女眷,去向杨帅敬杯水酒。 吴双玖听了顿时又惊又喜,方才眉真扮丑的事她也知道了,这是因此触怒了她爹,美差便落到我的头上了? 她已是十三岁的大姑娘了,岂会想不到这是她的好机会。 杨帅已有正妻这事儿她知道,但…… 宁为英雄妾,不做庸人妻! 经整合之后的潼川路,如今下辖十六州,十六州之主的妾,还能叫妾么? 此时正被各位夫人恭维、巴结着,就连家主夫人都一直陪着笑脸敬陪次席的那位美貌女子,就是杨帅的妾室,那是何等的尊贵。 我生的又不比他家眉真差,如果能被杨帅看中…… 这位杨帅正有一桩韵事被后宅众女津津乐道着。就是杨帅这位妾室,原是官家的妃子 为了一个女子,舍弃拜相的这种文人终极追求的大前程,在许多男人眼中都是很不以为然的。 但是在这些少女们眼中,那可是加分项。 他爱的女子,他是真舍得为之付出一切呢。 一时间,吴双玖心中又惊又喜,她得意地往厅中瞟了一眼。 可惜没有看见眉真,但这一眼望去,她的眼神里已经有些睥睨的味道了。 吴双玖想了一想,连忙快步赶向自己的闺房,她要好好打扮一番。 双玖刚走,眉真就从柱子后面闪了出来。 从杨沅面前逃走后,她就懊恼不已。 这要是被杨将军误以为她吴眉真是个丑姑娘,那可怎么办。 她自知此番惹得父亲不喜了,再加上心中懊恼,所以一晚上都规矩的很,乖乖猫在角落里。 ~~ 忽然见她母亲把四伯家的双玖唤到厅外叙话,眉真心里好奇,悄悄跟了上来,把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楚。 母亲为什么让四伯家的双玖去给杨将军敬酒? 如果……,那我还是要去利中,嫁给那个酒鬼或者傻子吗? 一想到事事都爱和她别苗头的双玖,有朝一日会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让她抬不起头,眉真就心里难受。 再想到那个一眼望去,俊俏的发光的男人,眉真把银牙一咬,便蹑上了双玖急急离去的身影。 …… “杨帅大驾光临,吴门蓬壁生辉。值此良宵,杨帅务必尽欢,庶几不负此良辰美景呀。” 酒过三巡,吴渊举杯慨言,丝乐之声从两厢里响起,厅八扇的正门一一打开,一个个妙龄舞娘姗姗而入。 这是吴家蓄养的一班舞姬,年纪都不大,都是十五六岁初长开的模样,一个个身姿袅娜,姿容妩媚。 她们的舞姿也好,步伐轻盈,腰肢曼摆,如同风中柔柳,意态妍然。 舞乐一起,酒席宴间的气氛便更加热烈了,只有吴炯置身席中,坐立不安。 他原以为家主是要决定和利中杨家联姻了,但他一点也不慌。 因为他已经得到了一个重要消息,一个关于利中杨家和利西吴家的秘密交易。 只要他把此事向吴渊稍露口风,不怕吴渊不打消和太尉杨政家的联姻打算。 据他所掌握的消息,杨政自知老迈,已经撑不了几年了。 可是杨政的一子两孙实在是不争气,根本无力接手他的基业。 如果他把这基业强行传给他的儿子,只能给他的儿孙带来杀身之祸。 老杨政一番斟酌,已经决定放手了。 他原是吴家一个小兵,一路摸爬滚打,直至如今有实力和吴家分庭抗礼。 可是子孙不肖,为子孙长远计,他现在却要主动还兵权于吴家了。 当然,哪怕吴家对朝廷再忠心,朝廷也不可能让吴家再掌握一路强军。 因此,杨家和吴家谋划的是,让杨政向朝廷主动交卸兵权,并举荐大将姚仲继任。 姚仲和杨政一样,都是当初投军于吴玠麾下,一步步凭着战功杀出来的大将。 只不过,杨政有勇有谋,在吴玠去世后,他便自立山头,和吴家平起平坐了。 而姚仲却一直只是吴系的一员大将。 他的资历、军功和地位都已非常高了,却始终没有足够的能力去自立门户。 杨政致仕,朝廷又不想把这一路兵马交给吴家,可是能弹压这样一路骄兵悍将的人是很有限的,被举荐的姚仲将成为唯一人选。 那时,吴家就能通过姚仲,间接控制利中兵马。 作为回报,吴家承诺会庇佑杨政养废了的一子两孙,保他们一世平安,终老百年。 吴炯私下里已经积极在和姚家走动,并且和姚家敲定了他二女儿的婚姻。 如果不是他和吴渊实在是无法切割,吴渊与杨家联姻会牵累他,他才懒得阻止吴渊让女儿跳火坑。 谁料,吴渊要攀附的居然是新任潼川之主的杨沅。 凭心而论,这个杨沅除了不知道是否能在川峡站住脚之外,其他方面实在无可挑剔。 如果和他拉上关系,对吴家来说要比和姚家联姻好处更大。 可是,为了和家主抗衡,他早就秘密效忠了吴家。 过去一年间,川峡四路频繁调整,获悉吴家和杨家两位太尉的秘密协议后,他就着手投资姚家了。 现在想抽身,为时已晚。 再说,攀上杨沅,那是吴家的好处,是家主的好处,不是他吴炯的好处。 而且吴渊一旦有了杨沅的支持,他的优势不在,在吴家将从此泯然众人。 想到这里,吴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略一思索,他便趁着众人欣赏歌舞,悄悄地离开了大厅。 似乎只是去方便了一下,回来的时候,吴炯还用丝帕轻轻拭着手。 看着杨沅和吴渊谈笑晏晏的模样,吴炯微微一笑,他的笑容这时也带上了几分真诚的意味。 (本章完) 第679章 小小伎俩 吴炯刚刚坐下,丝乐声便忽然一停。 吴炯心中惊了一下,还以为自己的举动被人发现了。 急忙抬头,却见一曲已毕,众舞娘正翩然退下,此时恰有一个少女从厅外款款而入。 彩衣舞娘退,素衫少女进,一进一退,一彩一素,格外的醒目。 吴渊见杨沅挑眉望去,急忙打个哈哈,抚须笑道:“杨帅,这位是我的侄……” 说话间,他也转过头来,定睛一看,惊得差点儿从座位上弹起来。 怎么又是眉真? 就见那少女正值豆蔻,瓜子脸、杏核眼,巴掌大的小脸,一身雪白的衣裳银绫滚边,小翻领略具胡服特色,俏皮可爱,还显身体。 哪怕是通体的一身白,也掩不住她白皙如玉的肤质,更衬得她明眸皓齿。 虽然她年纪不大,身体还没有完全长开,但她的身材比例实在是太完美了。 尤其是有胡服特色的一身衣衫,衬得她纤腰长腿,款款而行时,仿佛一只化作了人形的美人鱼般轻盈。 “杨帅,这是我的侄……稚气未脱的女儿,眉真。” 吴渊好像真喝多了,舌头有点大,嘴里放不下,说出话来不但含糊,还有点结巴。 稚气未脱? 看出来了。 不过,为啥你要强调你女儿稚气未脱? 杨沅有些纳罕地瞟了吴渊一眼。 我只是出于对美好事物的本能反应,多看了两眼好吗?又不是在打你闺女主意。 杨沅不想给吴家人留下一个色中饿鬼的印象,便收回了目光。 吴渊一看女儿走近,就觉得心惊肉跳。 相比起吴炯的贪婪自私,吴渊的心胸就宽广多了。 只要能让吴氏一门重现辉煌,于他而言,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他从未想过把所有的好处让自己这一房独占。 从他成为吴家家主开始,他要考虑的就不应该只有自己这一房。 自己女儿那么刁蛮,他唯恐恶了杨大帅,所以才果断换了侄女来敬酒,可怎么……还是眉真过来了? 这个婆娘真是蠢笨,教女儿不行,传个话的事儿也办不好! 吴渊暗暗骂起了自己的夫人。 吴眉真在杨沅面前站定,敛衽施礼,盈盈下拜:“小女子眉真,见过杨大将军。” 眉真向杨沅盈盈地一瞟,马上害羞地垂下了眸子:“将军大驾光临,是我吴门之幸。 后宅女眷,宥于礼数,不便亲迎。眉真年少,不必有诸多的拘束,便代表我吴家女子,敬杨军一杯水酒,聊表崇敬之意。” 说罢,眉真便款款上前,提前酒壶,为杨沅斟酒。 看她此时垂眉敛目,温温柔柔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下午时扮丑时的疯巅模样。 吴渊见女儿没有再作怪,这才稍稍放下心事。 “眉真敬大将军。” 斟完了酒,眉真双手捧杯,恭恭敬敬地奉与杨沅。 杨沅伸手接杯,双眼一抬,忽然动作一停,说道:“今日初到贵府时,杨某曾在仪门看见一个女子……” 眉真手里的酒杯微微晃了一下,垂着眼帘道:“哦,将军说的,应该是奴家的义姊。” “是啊,听令尊说过了,那女子乃是令尊的一个养女。她似乎……” 杨沅敲了敲脑壳,微笑道:“脑子有点不好使?” 眉真咬了咬薄薄的唇,白玉似的脸上像抹了一层胭脂:“是呀,义姊……她小时候被蛇吓过,所以…… 有点傻呼呼的,若是姐姐冲撞了将军,将军大人大量,还祈勿怪。” “我不怪她。” 杨沅笑笑,接过了她捧了半天的酒杯。 二人指尖一碰,眉真像是被蛰了一下似的,急忙缩手。 杨沅举杯在手,道:“我看她天真烂漫,骨相尤其的好,只是肤质差了一些。 吴家乃金玉之家,旁的也不缺什么。杨某手中有一道美肤的方子,乃东京神医王继先所研制。 回头我抄送于你,给令姊敷用,说不定有脱胎换骨、改头换面的奇效。” 眉真听到这里,就知道他认出自己就是下午扮丑女,扑出去时还疯疯癫癫的像个傻姑娘的人了。 不过,虽然被他调侃的有些不好意思,听他口吻,倒是并未生气。 他还说我天真烂漫,骨相尤其的好呢。 眉真心里便开心了。 她低下头,羞怩地一笑,便又扬眸,柔声道:“眉真代姐姐,谢过将军。” 一旁吴渊打个哈哈,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 吴炯将二人这番言语对答看在眼里,原本还有些犹疑的心思,一下子就坚定了下来。 吴渊一旦和这位年轻的杨大帅拉上关系,吴家的资源必定会向杨沅倾斜,那样一来,利西吴太尉定会弃我如敝履。 而杨沅的回报,也将助长吴渊这个家主的权力和威望,到时候我吴炯将何去何从? 所以,我没有错,富贵险中求! …… 杨沅的住处并不在城中,而在吴家城外的一处庄园。 杨沅的五百护兵就驻扎在那里,此时那里已经由杨沅的人全盘接手。 以杨沅如今的身份,下榻哪里,哪里自然就要由他的人全部接手。 宴后,杨沅与吴府众人又饮了几盏茶,期间只是打了个哈欠,吴渊便马上起身,恭敬地要送杨沅回去歇息。 消息传到后宅,早就结束了酒宴的刘嫣然便也起身,向吴家诸位夫人告辞。 刘嫣然带着多子登上车子,依旧驶离侧门,绕到前边与杨沅汇合。 吴府里边,这边送杨沅,那边送刘嫣然,眉真却是遛遛哒哒回了双玖的住处。 吴双玖被绑在柱子上,嘴里塞了一团布,涨的小脸通红。 一见眉真进来,她立即愤怒地瞪大了眼睛。 眉真“嗤”地一笑,绕到她的背后,替她解开了绳索。 双玖马上拔出塞口的布团,怒道:“眉真,你绑我做什么?”眉真惊讶地道:“人家和你开个玩笑而已,怎么啦,你不会真的生气了吧?咱们是好姊妹呢,和你开个玩笑,你不会这么小气的吧?” “你……,你娘叫我代表吴家去向客人敬酒,耽误了大事,你看我不找你娘告状。” 双玖气咻咻的,却懒得与眉真纠缠,她得赶紧去前厅才行。 她倒没有怀疑眉真去敬了酒,只以为眉真确实是恶作剧。 毕竟人家客人刚来,眉真就扮丑女去戏弄过人家了,显然是对杨大帅没什么好感。 眉真眨眨眼,一摊双手,快乐地道:“你要去敬酒呀?呀呀,晚了呢,客人已经走啦!” “你……这是你娘的嘱咐……” “没关系,我替你敬过了,大将军夸我聪明伶俐,还送了我一道美肤的方子呢。” 眉真的手指从嫩滑的颊上抚过,笑眯眯地道:“大将军说,这样吹弹得破、嫩若膏脂的肌肤,他是生平第一次见。哎呀,夸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双玖气绝! ~~ …… 吴府大门一开,就见街上人头攒动,灯笼火把高高举起,比白日里还要热闹。 杨沅和吴渊脸上的笑容刷地一下就消失了。 人群中,几名缙绅模样的人抢步上前,便向杨沅高声见礼,七嘴八舌地自报身份,个个都是蓬州士绅。 其中还有几人是致仕的官员。 这样一来,杨沅倒是不好冷下脸来直接走开了。 他定了定神,便微笑着走上前去。 不管是如何走漏了消息,既然已经惊动了蓬州士绅,作为潼川路之主,面上功夫他就得尽到。 吴渊脸色铁青,他一再叮嘱,不想消息还是泄露了。 这定是府上有人炫耀,出去卖弄才泄露的消息。 这让杨帅怎么看他,怎么看他吴家? 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吴家还值得信任吗? 只不过,现在可不是他大发雷霆的时候,如何避免众人纠缠,赶紧把杨帅送走,回头再想补救的办法才是。 杨沅上前说着客套话,左右不过是新官赴任,考察民情,不欲叨扰乡里,感激父老相迎一类的言语。 正说着,一乘轿子远远过来,未到近前便停下来,轿帘儿一打,一位官员袍带整齐,匆匆走了出来。 这是蓬州知州陈士杰。 他自然是提前得到吴渊提醒的,所以只是对蓬州城做了一番整顿,务求让杨安抚看到他治理有方。不过他本人却是一直佯装不知杨沅到了本城。 只是,不知道吴家怎么就泄露了消息,满城士绅都赶来拜见杨帅,他这时再装不知道可就太刻意了。 无奈之下,陈知州只好赶来参拜,都没来及通知州衙一众佐贰官。 杨沅刚对蓬州父老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吴渊便抢上前道: “杨帅一路舟车,十分的疲惫了。大家的心意,杨帅已经领了,杨帅还要回去歇息,各位父老也都各自散去吧。” 话犹未了,蓬州知州又赶来拜见,杨沅心中不悦,脸上却是如沐春风。 他急急上前一步,搀起长揖下去的陈士杰:“陈太守快快请起,此番是杨某不欲声张……” 杨沅话犹未了,耳畔忽有异物飞过,“嗒”地一声,正钉在陈知州的乌纱帽上。 那是一支小小的吹箭,吹箭无声,兼之细小,又在夜晚,旁人根本没有注意。 但是杨沅和陈士杰,还有陪在旁边的吴渊却都看见了。 “啊!这是……” 陈知州惊呼一声,就往帽上摸去。 但他的手刚抬起来,就被杨沅一把握住:“如今天色已晚,反要惊扰蓬州父老,杨某着实不安。 陈太守这位父母官既然来了,足以代表蓬州百姓,本帅就拉陈太守去城外庄园小叙喽。” 杨沅打个哈哈,拖起陈知州就走。 陈士杰能做到一州知州,自然也不是个庸碌之人。 心思电闪,陈士杰便反应过来。 杨沅刚刚上任,蓬州父老闻杨帅赴任,举烛夜迎,那是佳话。 可要是其中有人趁黑夜行刺,这对刚刚到任的杨沅可是一桩丑闻了。 陈士杰马上站到了杨沅身侧,借他的身子挡住自己的乌纱,一边挥袖高声笑道: “大家的殷殷心意,杨帅已经领受了。大家这就各自散去吧,散去吧。” 陈知州因为杨沅骑了马,自己便也换乘了吴府提供的马,陪着杨沅,往城外吴氏庄园而去。 吴炯站在吴家送行的众人之中,望着杨沅一行人匆匆离去的身影,唇边一抹笑意一闪即逝。 吴家款待杨沅,结果却闹得满城皆知,这就足以让杨沅不喜,对吴渊的能力产生怀疑了。 再加上这番“刺杀”之举,必会会让杨沅对吴家的观感更恶! 吴渊他不是想攀上杨沅这个高枝儿吗? 嘿嘿,明日我就把吴渊贿女的消息散播开去。 到时候杨沅没吃着羊肉却惹了一身臊,从此必定会远离吴家。 到时候,就只有我,才是吴家振兴的希望了! …… 杨沅一行人快马急行,直到进了庄园大厅,陈知州这才取下头上乌纱。 一见那枝吹箭斜插入帽,陈士杰顿时变了脸色。 吴渊却是“卟嗵”一声,就滑跪在了杨沅的面前,行云流水的磕了下去。 “大帅,是吴某照顾不周,竟让大帅遭遇暗杀,吴某有罪,吴某有罪。” “你们吴家,确实有人有罪!” 杨沅淡淡地说了一句,便在上首坐下。 见陈知州捧着乌纱帽,犹自一副余悸未消的样子,杨沅没好气地道:“陈太守,你不用看了,箭上没有毒。” “没有毒就好!”陈士杰松了口气,庆幸地道。 忽然,他脸色一僵:“欸?大帅怎知这箭上无毒?” 杨沅举手击了三掌,扬声道:“把人带进来!” 立即就有八名侍卫,两人押着一个,将四个五大绑的赤脚汉子押进了大厅。 (本章完) 第680章 睚眦之报 “跪下!” 八名士兵,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士,一身的杀气。 他们狠狠一踹,那四个光脚的就“嗵”地一声跪在了苍山石的地板上。 吴渊听着都痛。 陈知州眉头微拧,这四个人……难道是獠人吗? 杨沅缓缓地道:“我之所以确定箭上无毒,是因为他们还没动手,我的人就已经知道了,并且控制了他们。” 陈士杰动容道:“杨帅,究竟是何人意图对您不利?” 杨沅伸手,接过大壮递来的茶杯,轻轻抹着茶水,微笑道:“不如,叫他们自己说。” 大壮依次给陆士杰和吴渊上了茶,但二人哪还有心思喝茶,都紧紧盯着那四个山民打扮的人。 四人显然已经吃过一番苦头,而且他们的底细人家早已清楚,也没必要再做隐瞒。 于是,略一犹豫,他们便嘶哑着嗓子招了供。 刚听他们说了几句,吴渊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浑身簌簌发抖。 杨沅瞟了他一眼道:“吴家主,吴炯此人狼子野心,你身为一家之主,如果一直毫无觉察,那本官可就太失望了。” 吴渊一下子惊醒过来,忙向杨沅拱拱手,涩然道:“草民这个堂兄一向心高气傲,不服草民为一家之主。这……草民是知道的。只是,我没想到……我没想到……” 一想到吴炯刺杀的是这种级别的朝廷命官,吴渊骨头都麻了。 杨沅呷了口茶,微微一笑:“他倒不是真的敢杀我,我若死在这里,整个蓬州都收不了场。他,也落不了好。” 杨沅从几案上拿过那枚吹箭把玩着,徐徐说道:“他只是想制造刺杀我的举动,吓吓我,叫我恶了蓬州,恶了你吴家罢了。” 吴渊一听,顿时松了口气。 可他目光一抬,却正碰见杨沅似笑非笑的眼神儿,刚刚放松的脸色马上又一僵。 佯作行刺……,这……似乎也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啊。 而且,他今天敢佯刺恫吓,明天是不是就敢真的动手了? 甚至不用明天,只要今天他能完全脱开干系。 这样一想,吴渊顿时又如坠冰窖。 陈知州看了眼吴渊,眉头不经意地一皱,略显惊讶地道:“原来是吴炯?下官不甚明白,这个吴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知州这话是替吴渊问的。 陈知州也知道杨沅在等着吴渊发问。 可吴渊受惊过甚,患得患失的,他只能充当这个嘴替了。 毕竟他和吴渊深度利益绑定,两人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只不过,杨沅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听得他浑身冒汗,屁股底下仿佛是一张针毡。 他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多嘴,如果可能,他只希望早早逃开。 他竟然听到了利中杨家与利西吴家的一场以国家公器所做的交易。 杨政大限将至,却苦无没有一个合格的后人继承他的基业。 甚至为了他的子孙后人能够好好活着,他好不容易从吴家军的阴影里走出来,一手创建了杨家军,现在还要心甘情愿地拱手交给吴家。 这么大的事,一旦运作,很多人都会知道。 杨政有今天,也是多少部将把他捧起来的。 现在他要交权,就必须先说服这些悍将。 这里边涉及太多的人,涉及太多的利益得失,所以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只不过,西军的尾大不调,朝廷一直心知肚明。 只要他们没有反意,宋廷实际上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默认他们就是一方诸侯的事实的。 因此,只要杨政说服了麾下众将领,即便朝廷知道了他们之间的这场交易,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可是,陈士杰不想做那个提前知道的人啊! 我既然知道了,要不要在吴杨两家还没有完成合作之前禀报朝廷? 如果我禀报朝廷的消息泄露出去,我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吧? 朝廷一旦在大局已定之前知道了这件事,要不要做点什么? 朝廷要做到什么程度,才不会触碰到到西军的底线? 把这么叫人头疼的问题抛给官家,官家也会厌弃我吧? 正纠结间,陈士杰忽然瞟见了杨沅。 杨沅就那么笑眯眯地听着,不时啜一口茶水。 看到杨沅那么淡定,陈士杰脑海中忽然捕捉到了一线灵光。 他的屁股向后蹭了蹭,后背靠在圈椅的椅背上,整个人慢慢地放松下来。 等那四人全都说完了,杨沅用茶盖向外摆了摆,轻描淡写地道:“拉出去,砍了!” 四个刺客大吃一惊,他们是落在了朝廷人手中,这怎么还用起私刑了呢? 不等他们嘶吼咒骂,军士就利落地在他们口中塞了一团破布,提起他们就走。 “噗!噗!” 院中一片静寂,利刃砍断脖颈的声音,死者因为惊恐从鼻腔中喷出的气流的声音,还有尸体倒地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陈知州和吴渊的耳中。 杨沅道:“吴家主。” 吴渊身子一颤,看向杨沅。杨沅道:“行凶者已死。那主谋,你打算怎么处治?” 吴渊一呆,期期地道:“草民……草民可以处置吗?” 杨沅笑吟吟地道:“瞧你这话说的,我是客人,你是主人,主谋是你这个主人的家人,难道我还能反客为主,做这个恶人?” 杨沅把茶盏轻轻放在几案上,淡定地起身:“我去方便一下,两位,少陪。” 大壮立即取下一盏灯笼,引着杨沅出厅。 一时间,厅中只剩下陈知州和吴渊两人。 吴渊拾袖擦了擦鬓角的冷汗,一抬头,就见院中士兵正抬着几具无头尸体大摇大摆地走过。 后边几名士兵提着人头,院子里灯光暗,冷不丁一瞅,就像提着个球。 吴渊胆儿一突。 陈士杰蹙眉思索片刻,突然道:“吴家主。” ~~ 吴渊向他看去,陈知州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现在必须得用雷霆手段,向杨帅表明心迹了。” “雷霆手段?” 陈士杰并掌如刀,向下狠狠一切。 吴渊身子一颤,失声道:“陈太守,这……未必是杨帅的意思吧?” “不是?难道还要把吴炯抓起来,公堂问案,审个清楚? 从而把利中利西两大军头的秘密交易公诸与众,再定吴炯的死罪,报到朝廷,请官家勾决?” 陈士杰的牙看着白森森的,笑不及眼底:“你以为,杨帅为何把那四个人砍了?而不是交给本府发落?” 吴渊听了,脸色阴晴不定起来。 陈知州瞄了他一眼,端起有些微凉的茶,轻轻地抹着茶叶,漫不经心地道:“你家出了个窝里反的,你这家主还不知道,杨帅刚到潼川路,就已摸得清清楚楚,了不得啊。” 吴渊听到这里,还在纠结的心,一下子定了下来。 陈知州说的有道理,杨沅显然是不想张扬此事,如果循律法途径处治这些人,那就不可能瞒得住。 杨沅毫不犹豫地处决了四个刺客,就是表明了态度。 陈知州的话也在点醒他,杨沅此来潼川,只怕未必如大家想象的那么简单。 如果不是朝廷的机速房出手,为他查清潼川路的许多机密,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而机速房,可是直属官家的呀。 川峡豪强与中原豪强不同,他们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 但凡有点势力的,谁家里不养着一班私兵,那只是用来看家护院的么? 一俟想通了其中利害,吴渊眸中也不禁闪过一抹厉色。 院中有一灯冉冉,是杨沅回来了。 “吴家主,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杨沅笑吟吟地坐下,看了吴渊一眼。 吴渊离座,快步走到厅中,对杨沅叉手道:“吴门不幸,有此不肖。身为家主,吴渊理当清理门户。” “好!” 杨沅笑笑,扬声道:“送客。” 两名军士按刀跨进门来,吴渊向杨沅拱了拱手,转身便走了出去。 杨沅看看陈士杰:“陈知州,川峡山贼流窜,肆无忌惮呀。” “啊?”陈士杰有点茫然。 “本官赴任途中,一进潼川路境内,就遇到一伙山贼,他们连本官的车驾都敢劫,你说胆子大不大?” “呃,大。” “当然啦,巴蜀山川奇险,那贼往林子里一钻,往山路上一跑,纵然是十万大军,也只能驱逐,而无法清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们的难处,本官懂。” “是是是,大帅您体谅。” “不过,清剿虽有难处,至少大城大阜要护住,如果让他们跑到城镇里来为非作歹,你我身为父母官,脸上须不好看。” “是是。” “尤其是你,本官还没抵达潼川府,还没有正式上任,你可就不同喽,陈太守!” “是……,啊,下官懂了,懂了。” 陈士杰脸色一变,连忙起身,垂手肃立。 “原打算明日就走的,既然本官抵达蓬州的消息,已为本地父老所知,那本官就在这儿多待两天。好啦,本官乏了。” “是,下官告退。” 陈士杰倒退着走到厅门口,再拱手一揖,转身离去。 杨沅往椅背上一靠,仰起脸儿来,把眼一闭,轻轻吁出一口酒气,道:“好啦,还不下来?” (本章完) 第681章 绝嗣令 承尘之上,纵身跃下一人。 她足尖刚一着地,膝弯便随之一曲,单手撑地,稳住了身形。 落在无声,轻盈如猫。 她的另一只手,正按着一口太刀的刀柄。 正是藤原姬香。 矢泽音和椿屋小奈比姬香更加灵巧,她们仿佛两只轻盈的飞鸟,翩然落地,便笑盈盈地扑向杨沅。 三人俱着一身黑衣,蒙面的黑巾坠系在颈上。 只是,姬香的动作更快。 两个女忍者还没扑到杨沅怀里,姬香已经坐到他腿上,双手也环住了他的脖子。 音和小奈只好一左一右,搭住了杨沅的肩膀。 吴炯狼子野心,沟通利西吴家,这是“同舟会”无意中打探到的消息。 杨沅派“同舟会”提前来四川,还真不是为了调查他治下的那些官绅豪强。 那些人他不需要掌握他们的什么秘辛,也能控制住。 杨沅是要提前摸查关于西军三帅臣的一些消息,毕竟他以后要常跟这三个邻居打交道。 正是在此过程中,“同舟会”探听到了吴炯的消息。 杨沅入川之后,姬香和音、小奈就在暗中保护他了。 杨沅遇到吴渊确属意外,但是既然遇到了,又随吴渊来了蓬州,对吴炯这个二五仔,杨沅当然就要重点关注了。 所以今日酒宴间吴炯悄悄出去做安排的时候,两个女忍者就已经尾随在他身后了。 杨沅捉住姬香在他身上乱摸的柔荑,问道:“不是说等他们发难时,你们就立即动手制住他们么,怎么还叫他们射了一箭?” 姬香笑道:“那一箭可不是他们射的。” 小奈指着自己的鼻子尖儿,向杨沅抛个媚眼儿:“是人家吹的喔。” 杨沅微微皱眉:“为什么?” 姬香表功道:“当然是为了更加惊险。不吓吓他们,他们怎肯乖乖臣服。 如今他们不得不被你牵着鼻子走,一府一豪强,从此就只能跟着你走了。” 杨沅想想,笑了笑,勾了姬香的下巴一下,说道:“还别说,效果确实更好。” 杨沅又转向小奈,笑道:“你这个女忍者,吹箭的准头可不怎么样啊。 你不是跟我说,二十步内,你能吹箭过钱孔么?” 小奈娇笑道:“人家这一箭本来就是冲着那位知州的帽子去的嘛。” 杨沅又是一奇:“这是为什么?” 小奈娇憨地道:“因为那种吹箭人家没用过呀,生怕准头或者力道没掌握好,万一射中了主人可怎么办。” 所以,如果射中陈知州就无所谓了呗? 嗯,好像确实无所屌谓。 …… 吴渊带着四名侍卫,阴沉着脸色赶回吴家老宅。 一进大门,吴渊便阴森森地问门子:“吴炯呢?” “四老爷回本宅去了。” “其他各房主事可有离开的?” “没有,都宿在府上。” “封锁府邸,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出!” 吴渊说罢,健步如飞直奔后宅。 “立即通知各房房头,主事,长老,到祠堂见我!” 随着这位吴氏家主一声令下,吴家的家丁迅速将门户和院墙守住。 后宅里,祖祠内乱,一盏盏灯相继亮起,通明一片。 那层层叠叠、环环相套的深宅大院里,陆续亮起许多灯火。 然后便有一盏盏灯笼从各房各院向着祖祠的方向冉冉而去。 大半个时辰之后,吴渊的同胞亲弟弟吴波沉着脸色带了四个家丁匆匆奔向吴双玖的住处。 吴家各房在老宅里都有一个院子。 但吴炯从不宿在老宅,他不喜欢住在这里。 在他本宅里,他是一家之主,而在这里,他有一种做客的感觉。 但他的女儿倒不在乎,他的本宅在城外,进城逛街多麻烦。 吴双玖喜欢住在老宅,逛街购物方便。 双玖还没睡,沐浴之后散了头发,可她的怒气还没散。 她正在闺房里恶狠狠地咒骂着眉真,吴波就带人闯了进去。 很快,门窗就被一块块木板封死,吴双玖的门前,两个佩刀的家丁站在了那儿,宛如一对门神。 …… 吴家祠堂里,各位元老、房头、主事,脸色都很凝重。 家主已经把事情对他们说清楚了。 要保吴家,就得铲了吴炯这一支。 这不仅是对杨沅的“投名状”,也是表忠请罪的一道“平安符”。 否则,杨沅的五百虎狼之士,必定会出现在吴家老宅。 吴家上下都会变成刺杀朝廷命官图谋造反的乱臣贼子。 可……这毕竟是屠杀同门啊,没有人愿意接这件差使。 每个人脸色都很凝重,做出这个决定的吴渊,心中的压力其实是最大的。 但,身为家主,他只能承担,他甚至不能像其他人一样,露出一丝犹豫或沉重的表情。 眼见众人沉默不语,吴渊只得点将。 被人点将,不是主动请缨,心里那道坎儿,便容易迈过去。 被点到名字的两个主事都是平时对家主更恭驯听话的。“去吧!” 被点将的两个主事脸色凝重地给祖宗牌位上了柱香,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大步而去。 吴渊提起笔来,在家谱上翻到吴炯那一房的最末一人名下,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字:“绝嗣。” …… 吴渊的别业在蓬州城东南方五里地外。 吴炯的本宅在蓬州城西北三里地外的一座矮山上。 这里地势比起吴渊的庄园更高,而且西方庚金白虎位,主杀伐。 这是吴炯的一点小心思,他想在风水上克住吴渊。 当然,这点小心思他是不会往外说的。 因为寄望于风水,只会愈发显得他无能。 ~~ 所以,他对外的说法是,喜欢这里的山清水秀。 此刻,吴炯已经回到他的本宅,正坐在书房里。 夜色已经深了,偶尔会有不知名的大鸟的怪唳声隐约传来。 这里的确是山清水秀,但是地处山中,夜晚的时候,也格外有些阴森。 在他面前,站着他的长子吴晃,还有他的亲信大管事范义钦。 范义钦的女儿是他的妾室,亲信加上亲戚,所以愈发得到他的器重。 “明日你们放出消息去,就说吴渊为了巴结新任潼川安抚使杨沅,曲意谗媚,欲献亲女为杨沅妾。不过,杨沅好人妇……” 想到杨沅不惜自断前程,也要纳先皇帝的妃子为妾,吴炯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大概,这杨沅真是个好人妇的,而且特别喜欢身份有禁忌感的女子。 吴炯便道:“吴渊为了讨好杨沅,不惜将自己的妻妾献上为杨沅侍寝。” “爹,杨沅今晚不是去了城外住下吗?” 吴炯瞪了吴晃一眼:“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吴渊不能是为了掩人耳目? 杨沅载回庄园的女人,究竟是他的侍妾,还是吴渊的女眷,有谁说的清?” 吴晃恍然大悟:“是!” 吴炯又看向管事加老丈人范义钦。 “叫你给双玖改身籍的事,做的怎么样了?” 范义钦忙道:“老爷,事儿正办着呢。您也知道,陈士杰和吴渊关系一向亲密,为了避免被他查觉什么,所以得格外谨慎。” 见吴炯脸色不愉,范义钦忙补充道:“再有个七八天功夫,老朽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三姑娘的身份改成您的甥女。” 吴炯听了,这才缓和了脸色。 他长女已经出嫁,次女和三女只相差一岁,尚未婚配。 他打算以二女儿和姚家联姻,最漂亮的三女儿则改名换姓,嫁进利西吴家。 囿于同姓,他也只能这么运作一下,才能和西军三帅臣中势力最大的吴家拉上姻缘关系了。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吴炯满意地点点头,等吴晃和范义钦退下,吴炯长吁一口气,端起了茶盏。 他喝的是“蒙顶甘露”,这是川茶极品之一,从汉朝时候起就是贡茶。 茶汤色泽黄亮,甜香浓郁,滋味极其鲜醇回甘。 喝了一盏茶,脑子彻底清明起来。 想到吴渊很快就要焦头烂额,杨沅为了避嫌,加上对吴家的厌弃,从此抛弃吴渊,吴炯不禁得意地冷笑一声。 可惜呀,杨沅,你来晚了。 如果你在我投靠利西吴家之前,便得了潼川路安抚使的任命,我未必不会考虑投靠你的可能。 可惜,你不但来迟了,还和我往上爬的最大障碍吴渊拉上了关系。 吴炯冷冷一笑,离开了书房。 守在门前的四名侍卫各提一盏灯笼,将吴炯护在中间。 吴炯的本宅依山而建,一处处院落,一座座精舍。 错落之处,有些灯笼还在亮着。 那是吴炯妻妾们的住处。 亮着灯,便是今夜方便侍寝。 吴炯疑心病很重,或许这和他暗中背叛了吴家,并且图谋家主权柄有关。 所以,他夜晚宿在哪一房里,都是看看亮着灯的屋舍随兴而定。 这样晚上他睡在哪里,便无人知晓,无从揣测。 吴炯抬头望了一眼那些灯笼亮起处,想起前几日刚纳的一个西羌少女。 那少女娇俏甜美的模样,他是极喜欢的,如今正在兴头上,还不曾玩厌了。 一瞧她那房间灯笼果然亮着,吴炯便信步走去。 这座庄院依山而建,屋舍都是依照山势而建,中间的道路也不时要走石砌的台阶。 吴炯走到一处石阶过半处,前方的两个提灯人忽然站住了脚步。 吴炯眉头一皱,想要斥问,就见前面两个提灯人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吴炯心中一惊,一抹克制不住的寒意,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怎……” 吴炯刚要喝问发生了什么,四下里就响起了几道雨打竹叶的细微声息。 两个提灯人本来第一时间就打算把灯远远抛开,同时拔刀。 但是,真的有人闯进宅子了吗? 他们担心自己判断失误,惹得主人不喜。 就只是这么刹那犹豫的功夫,他们喉间便已各中了一口“手里剑”。 人死,灯燃,火光乍亮。 (本章完) 第682章 因为他善呐 “你们赶快……” 吴炯急降两阶,要喊后边两名侍卫护驾。 可是降了两道石阶他才发现,后边两名侍卫也正手掩咽喉,摇晃着倒下。 四盏灯笼,在他四方落地,烛火烧着了灯罩,一时间吴炯身周大放光明。 姬香扛着一口太刀,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凶狠的眼睛,杀气腾腾地走了出来。 “快来人,有刺客!” 吴炯纵声高呼,喊声未了,藤原姬香双手握刀,大喝一声,当头劈来。 好快的刀! 吴炯目芒一缩,双手交叉挡了上去。 “铿!” 一声金铁交鸣,吴炯双臂发麻,若非两条小臂都套了铁护臂,这一刀怕是要把他的脑袋一劈两半。 吴炯倒退三步,落到了平地上,身子刚刚踉跄了一下,姬香的第二刀便到了。 “铿铿铿噗铿噗噗噗……” 这口刀实在是太快了,吴炯的功夫并不怎么样,慌忙招架了几下,从他中第一刀开始,动作便慢下来。 他慢了,可姬香却一点也不慢。 自从得到杨沅的彻底信任,被杨沅传授了“蛰龙功”,姬香现在甚至有信心和她那位剑圣师父切磋一番。 姬香就像是在砍一具蒙了稻草帘子的木人桩,劈一刀撩一刀,削一刀抹一刀,刷刷刷刷,打完收工。 吴炯整个人都变成了一个血人。 脑袋半耷拉在颈上,手臂只靠一层皮挂着,他甚至来不及倒下。 吴炯的一声大喊,将左近院落里的人吸引了过来。 有人提刀扑来,大叫道:“发生了……” “噗!” 夜色中一口“手里箭”飞来,奇准无比地正中他的咽喉。 “手里剑”是东瀛对用手发射的暗器的统称。 他们的暗器和中土的暗器风格还是有些差异的。 只不过,音和小奈已经改用了中土常见的暗器,稍稍熟悉了一段时间,也就运用自如了。 小奈和音始终藏在暗处,她们才不要像姬香一样出风头。 姬香是剑客,是武士,而她们是忍者。 越是不用现身便能以最快的速度杀掉目标,才越证明她们的本事。 …… 蓬州城里,吴家两名主事点了两百名精壮魁梧的家丁,挎猎弓,佩刀剑,匆匆离开城池,向西北方向的吴炯本宅扑来。 哪怕是到了山脚下,他们也没有点起火把,唯恐被吴炯本宅的人发现。 “老七,我带人杀进去,你带人围住山庄!” 带队的老六一声吩咐,率先翻过了墙头。 他的人立即纷纷跟着逾墙而入。 吴家老七马上命人散开,包围了整座山庄。 老六入庄,以为马上就要发生一场恶战,因为山庄养了狗。 他们的潜入,应该是瞒不过那些护家犬的。 但,他蹲身静候片刻,却并没有恶犬发现有人闯入的狂吠声。 老六眉头一皱,把手一挥,一众人马便刷地起身,同时向前掩去。 “六爷,你看这里……” 老六快步赶过去,立即嗅到一抹血腥气。 夜色之下也看不清楚,老六想着,今夜反正是不能善了,便把心一横,喝道:“点起火把。” “蓬”地一声,火把点燃了,火光照亮了地面。 看到地上的尸体,老六大骇,沉声喝道:“逐屋搜查,步步而进!” 本来是想先暗袭,打吴炯一个措手不及,等到惊动了山庄里的人,再明火执仗。 可眼下的情形,却透着莫名的诡异,老六也顾不得初衷了。 据老六所知,吴炯本宅养有侍卫四十多人,加上吴炯本宅的男丁,共有五十多人。 所以他带了一半的人马约一百人进来,这一百人本就是吴家蓄养的精锐私兵,又占了突袭的先机,应该是能控制局面的。 却不想这一路搜下去,老六越看越惊。 死了,都死了。 有被人劈死的,有被暗器杀死的。 死的位置也各有不同,台阶下的、门槛上的、炕沿边的、堂屋里的…… 有的衣衫不整,有的衣袍整齐…… 还有一些毫无反抗的迹象,似乎是睡梦之中,就被人悄然杀死的。 因为,有些屋舍,他们是撞断了门闩冲进去的,那门还闩着,窗还关着,也不知是如何着了敌手。 如果不是他们还搜出了许多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女子,老六带着这么多人,一个个提着刀、举着火把,也要恐惧莫名。 因为,这血洗的场面实在有点诡异的恐怖,不似人力所为。 老六带人从头搜到了尾,吴炯本宅男子无一活口。 吴炯本人的尸体也被找到了,他被杀的很奇异。 整个身子明明都要散了架,偏还靠着一些肌肉组织和皮肤保持了完整。 哪怕是骨头整个儿被砍断了,他的身体某些部位也还连结着,没有被彻底断开。 从吴炯小臂上铁护臂上深深的刀痕来看,他是反抗过的。 所以对手是在激战中把他杀死的。可是在激战中,刀的运用却还能始终留了三分力,甚至能精准地掌握下刀的力道和速度,这是何等可怕的人物。 老六觉得这场面他已经处理不了了,于是把老七也喊了进来。 七爷看了这场面,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两兄弟呆坐了半晌,命人把里里外外又重新搜了一遍,既没有再找到活口,也没有发现一具偷袭者的尸体。 于是,七爷叫人把府中活着的女眷统统集中起来,又抄检了许多财物,便押着这些女眷离开了山庄。 蓬州是他们吴家的大本营,几代人经营了几百年的地方,想安排这些女人,那是非常容易的事。 …… 吴家老宅祖祠里,灯火彻夜不息。 各房头、元老和主事全都没有去睡,就在祠堂里等候消息。 他们既盼着听到一切顺利,又担心听到结果。 今晚之前,他们还是亲亲爱爱的一家人呢,忽然间就刀兵相向,换作是谁要把这情绪调整过来都需要时间。 ~~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吴老六回来了。 听完他的话,吴渊的脸色便是一沉:“老六,你是奉了我这家主之命而去,是为了咱们整个吴家的未来,动刀的人是你,但事情与你无关。 我吴家子弟谁有非议,找我。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若有不满,也是我一力承担。你大可不必编出神秘人血洗山庄的消息来。” 吴老六欲哭无泪:“家主信我,人……真不是我杀的!我们赶到的时候,整个山庄寂然一片,处处都是死尸,显然是经过一场大战的,但……根本不知道是谁动的手。” 老六他爹忍不住了,上前仔细询问。 吴老六把事情源源本本地说了一遍,众人听着不像假的,可这事实在太过玄乎,大家还是有点半信半疑。 又过了一阵,安顿那些女眷的吴老七回来了,众人赶紧又向他询问一番,吴老七的说辞和吴老六一模一样。 众元老、房头面面相觑。 吴渊想了一想,道:“是谁动的手,暂且搁下,善后要紧。” “老六,你点检过了?人数可有疏漏?” 吴老六的脸色顿时有点发青:“全部点检过了,一人不少。男丁全部被杀,女子被杀九人。看场面,是持械反抗时被杀的。其余女子一个不缺,全都被我带走了。” 吴渊深深吸了口气,肃然道:“好,我去庄园,面见大帅。二叔,官府那边,就麻烦你了。” …… 天光大明的时候,街上的行人旅客摊贩工人开始活跃起来。 然后,就有人看到蓬州府推官,带着一班衙役,急匆匆地出了城,往西北方向而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吴家又有大队的人马乱烘烘地出了城,也是往西北方向而去。 东南方向的吴氏庄园里,吴渊正在向杨沅表忠心。 他本来是想隐瞒发生在吴炯山庄的蹊跷,但思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虽然,实话实说恐怕很难让杨沅相信。 但是,当他期期艾艾地说出他已派了人去清理门户,却有神秘人抢先下手,除掉吴炯满门的消息,等着杨沅质疑、发问,甚至大发雷霆的时候,杨沅却笑了。 “我信,因为,人就是我派的。” 杨沅微笑地对吴渊道:“你派人去了,这就够了。绝一房之嗣的事,哪怕你全然出自一片公心,也难免为同族所猜忌。所以,还是我来吧。” …… 到了中午,确实消息便传开了。 毕竟吴炯那山庄距蓬州城并不远。 据说,有山贼流窜到本地,昨夜洗劫了吴家在望峡坪上的一座庄园。 山贼流匪惨无人道,把吴家四爷的山庄洗劫一空。 吴四爷和山庄男丁尽皆被杀,许多财物和女子都被掳走。 一时间,整个蓬州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因为,知州震怒,不仅三班衙役尽出,驻城厢兵、乡兵、团练、民壮,不是加强了城池内的搜检缉捕,就是一队队出城而去,四处搜捕贼人或与贼人有勾连的内奸。 此事偏偏发生在新任安抚使抵达蓬州的当晚,这不是给知州大人上眼药么? 也难怪陈知州恼羞成怒了。 而且,新任安抚使是吴家的座上宾,结果当晚吴家便遭受了如此重创,这不明摆着是有人敲山震虎,在向这位新任安抚使示威么? 可是,够资格向杨沅示威的,那能是一般人吗? 一时间,蓬州的豪绅大户打听是非经过的念头全都熄了。 他们都严厉告诫自家子侄,对此事要不闻、不问、不知。 哪怕是有人主动说起,也要立即避得远远儿的。 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小鬼避之唯恐不及,一旦卷进去,只怕是要粉身碎骨。 杨沅的到任,对于川峡四路所有官绅豪强来说,都是一件极其敏感的事。 尤其是对驻扎在利州路的西军三帅臣来说,更是如此。 虽然杨沅这位御前第一红人突然任职边陲地区,已经有了失宠的正当理由。 只是,这人是谁呢? 没有人怀疑杨沅,因为这件事明显对于刚刚到任的杨沅是一个威望上的沉重打击。 很多人都把吴家四爷满门被杀,视作是有人给杨沅的一个下马威。 利东温家怀疑是利西吴家,利西吴家怀疑是利东郭家,利东郭家怀疑是利中杨家,利中杨家怀疑是利东郭家…… 当然,他们的怀疑对象不只一个。 比如利西吴家的怀疑对象就包括利中杨家,杨政不甘心向吴家交出兵权,想搅混水,也不是不可能嘛。 各大军头,除了他们自己,其他几家势力全在他们的怀疑之中。 只不过,他们的怀疑目标各有侧重罢了。 世家大族、派系山头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一切都以各自势力的利益为重。 哪怕是源出同脉,哪怕现在是坚实的盟友,也不排除明天就会变成敌人。 因此,消息传开,西军三巨头四大派系(其中利州东路分裂成郭系和温系两派),便各自疑神疑鬼起来。 (本章完) 第683章 吴渊的风投 只要压力给到了,就没有破不了的案子。 这是蓬城百姓一致的看法。 你看,新任潼川路安抚使正好在蓬城,陈知州压力山大,结果第二天,吴家灭门惨案的元凶就被抓获了。 据说,这些山贼带着许多金银细软和女人,所以跑不快。 而官府又布下了天罗地网,发现他们的踪迹之后,一番激烈厮杀,将山贼斩杀大半,掳走的女眷也被抢了回来。 地方官吏有几种情况是不必上报刑部请皇帝勾决,就可以先行处决犯人,来个先斩后奏的。 那就是“神奸巨蠹”的大盗或者杀父弑母的重犯。 这等人天怒人怨,影响恶劣,所以地方官可以便宜行事,从重从快,以息民愤。 这种特事特办之权,在西北边区下放的尤其多些。 这伙山贼灭了蓬城有名的大缙绅吴炯满门,完全符合特事特办之例。 所以,第三天蓬城街头便搭起了刑场,公开处决一众山贼。 关博良等山贼被押上刑场的时候,还不知道他们的罪名是杀了吴炯满门。 杨沅初入潼川路时,本想低调一些,旗号都没打。 结果关大寨主色欲攻心,窥见杨沅身边有两个绝色佳人,就想打他的主意。 结果被打了个落流水,被俘者数十人,一直被绑在杨沅的护军队伍之中。 杨沅原打算是把他们带去潼川府治,再公开审判公开处决,以收震慑宵小之效。 不过,蓬城正在“用人之际”,陈士杰和吴渊又是识趣的,所以杨沅就把这几十个山贼送给了陈知州。 关博良被摁跪在刑台上时,嘴里的核桃才被掏了出来。 关博良还以为他是因为袭击安抚使而被处死,只是不明白蓬城百姓为何群情汹汹。 杨沅还没正式上任呢,就这么得蓬城百姓爱戴么? 看他们一个个那仇恨的小眼神儿。 活是活不了啦,关大寨主还想搏一个身后之名。 于是,他梗起脖子,仰天大呼:“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十八年后……” “噗!” 刽子手一刀挥下,关大寨主人头落地。 “是条汉子!” 看他没有吓到窜稀,人群中还是有人给面子的,高高挑起大拇哥,赞了他一句。 也不知道关大寨主是不是还能听得到声音,地上那颗人头,唇角微微地翘了一下。 …… 陈知州破案及时,将功赎过,虽然受了安抚使一番训斥,倒是没有再受处罚。 吴炯府上的丫鬟婆子,分配给吴家各房。 吴炯的妻妾女眷们,则乘着车子,由吴家派人护送去峨眉山了。 据说,吴家家主下了命令,这些女子全部送去伏虎寺修行。 伏虎寺是峨眉山上最大的尼庵,也是整个川峡四路最大的尼庵。 许多人猜测,这是因为她们被山贼掳走的一天两夜里,已经被玷污了身子,所以吴家家主才做如此安排。 吴家庄园里,陈知州和吴家主正陪着杨沅小酌。 四道小菜,一壶剑南烧春。 “相公明日就要赶赴潼川府治了,初来川峡,水土不服,兼之公务繁忙,身边必得有几个知冷知热的人侍候着才好。” 吴渊见杨沅脸上微微泛红,有了醺意,这才开始陪笑道明今日来意。 这“相公”在宋代,那是对宰相的尊称。 后来放开了些,参知政事和大学士,也可以被尊称为相公。 至于再往其下,就是辖领边疆一地军政民政大权的一些经略制置使、经略安抚使了。 称呼他们时,一般会带上“经略”二字,比如“老种经略相公”。 不过,大宋历朝历代委任下来的制置使、安抚使也不算少了,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被称为“相公”的。 比如宋江献祭了七十多个兄弟的性命,换来的楚州安抚使,就不够资格被称为“相公”。 他这个“安抚使”前边没有“经略”两个字,含金量就小的多了。 更何况同样是经略安抚使,那也分大军区和小军区。 利西的吴璘和利中的杨政,现在就可以被尊称为“相公”,只不过人家的“太尉”头衔也不比“相公”差。 至于杨沅…… 比这两位还是差了些,尊称相公是稍有马屁之嫌的。 问题是现在陈知州和吴家主已经是绑在杨沅这条绳上的蚂蚱了,这马屁拍也就拍了。 吴渊赔笑道:“小女眉真,相公那日是见过的,人倒也乖巧懂事。 如果相公不嫌弃的话,就叫她随身伺候,奉茶研墨。 相公没有后顾之忧,才好殚精竭虑勤于公事,泽被我潼川百姓。”杨沅知道,吴渊这是正式打算投效到他门下了。 而且,吴渊没避着陈士杰,这两个人果然是深度绑定的。 杨沅此时如果推诿,吴家和陈知州是不敢把全部筹码押在他身上的。 杨沅忽然想起了那晚见过的敬酒少女,轻灵婉约,如一尾银白色的美人鱼,倒是不讨人嫌。 杨沅便笑笑,转悠着酒杯道:“本官尚未就任,传出去须不好听。等我在府治安顿下来再说。” 杨沅看了吴渊一眼:“吴家经商,人脉广泛。 这些日子,你可以打听打听大理马和吐蕃马的路子,有了眉目,便去潼川见我。” 吴渊本来见他没有当场答应,心里还有点惴惴,怕他这是缓兵之计。 待听杨沅交代下任务,让他联络河曲马和滇马的买卖渠道,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陈士杰一旁听着,杨沅还未到任,竟已思量购买战马,心中一块大石便彻底落了地。 滇马方面还好说,但是河曲马……必须经过成都府路或者利州路进来。 ~~ 杨沅既然吩咐吴渊打听购马途径,那也就是说,只要能联络上卖家,运输便不是问题。 可他还没正式上任呢,就这么笃定,他一定能打通其他几位封疆大吏的地盘? 联想到成都府路经略安抚使乔贞,也只比杨沅早到任半年多,而且两人曾同衙为官,陈知州心里便明白了什么。 杨沅确实是想买马,他手里至少得有一支精锐的骑兵才有底气。 但是他事先调查过了,就算西军里也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骑兵,这还是账面上的骑兵。 兵额为骑兵,实则无马的步兵,又占去了其中一半以上。 而剩下来的真正骑兵,还有马种的问题。 西北马突击力强,长途奔袭也强,用来做战马倒是没什么问题。 可大理马翻山越岭、驮运辎重倒是最佳,骑着它去打仗就不行了。 西军中还有部分战马,就是滇马。 杨沅上任之前,就有一个他的认知:战争的发展史,就是武器装备的进化史。 不然,你以为他把萧千月软硬兼施地请来潼川做什么? 当初把萧千月、王长生、寒千宸等人请来时,最难请的就是萧千月。 毕竟人家在临安老婆孩子热炕头,过的挺舒坦的。 但他那双妙手,杨沅看上了。 以后要在军备武器上下功夫,少不了萧千月这个大匠。 杨沅现在已经交给萧千月一个任务,调整火药配比,试验不同效果。 什么比例最不容易炸膛,什么比例爆炸威力最大,不同配比的火药可以拿来做不同的武器。 还别说,萧千月对这个挺感兴趣的。 至于王长生和寒千宸,那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才,说不得勘挖矿产、筑造城防他们就能起上大作用。 而马,也是这个时代不可或缺的重要军事装备。 要解燃眉之急,他只能买,而且还得有一个稳定可靠的渠道,这个只能依靠世居川峡的当地商人。 至于和战马相关的一些问题是很好解决的。 比如现在宋军对于骑兵的运用有着重大错误,他们一贯是把为数本就不多的骑兵打散了分配到各个步兵部队,用于掩护步兵作战,根本无法发挥骑兵的巨大作用。 但这种战术上的认知错误很好解决,难的是先有一批合格的军马。 离开庄园的时候,陈士杰和吴渊没有急着上马离开。 两人出了庄园,沿着道路并肩而行。 田间正有农夫耕作,他们的随从则牵着马,慢慢地跟在后面。 陈士杰道:“我现在相信,杨子岳此来巴蜀,是要有一番大作为的。” 他看了吴渊一眼,欣赏地道:“吴兄的眼光比我毒辣呀,我尚在犹疑观察的时候,吴兄你已经果断出手了。” 吴渊和陈士杰自然不必有所隐瞒,他苦笑一声道:“吴炯密投利西,所以在他身死之日,我就没了退路。 杨子岳这条大腿,我抱也得抱,不抱也得抱。如今只希望……我没有抱错吧……” 杨沅要是斗败了,大不了灰头土脸地离开巴蜀。 可他怎么办? 几百年延续下来的根基和家业,让他连根拔起,迁居他乡再另起炉灶,谈何容易。 他是吴氏家主,整个家族兴衰的重任都压在他肩上,他不敢冒险。 可是,有时候该冒的险,又必须得果断去冒。 他本来是想先亲近杨沅,再慢慢观察,确定这是一棵可以依靠的参天大树时,再带着吴家彻底绑上杨沅的战车。 但是由于吴炯灭门一案,他不得不把这个进程提前了。 吕不韦投资子楚,成功了。 糜竺投资刘大耳朵,成功了。 吴渊吴秉心现在是一场豪赌,成不成功还不知道,但是所有的筹码,他只能全押上去了。 (本章完) 第684章 潼川之主 如今的潼川府路,下辖十六个军州,其府治就设立在潼川。 此时的潼川是四川第二大重镇,地位仅次于成都。 一大早,就有官兵在城外十里亭开始搭设彩棚,摆设香案。 陆续的,开始有骑马的坐轿的贵人,纷纷赶往这里。 都说蜀道难,不过官道还是又宽又平的,倒是免了贵人老爷们一路颠簸之苦。 这条官道才修了没几年。 朝廷为了加强对四川的控制,是做过一系列努力的。 除了节制军队,修缮通往四川的官道,增设邮驿系统等等措施,都是用上了的。 十里亭今天这番阵仗,是为了迎候新任潼川路经略安抚使杨沅。 潼川官绅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然都来了。 不过,正前方三个迎候方阵里的官员们才是最主要的。 这三个方阵的官员,分别是经略安抚使司衙门的幕职官和诸曹官;潼川府衙的幕职官和诸曹官;还有就是潼川府路御前诸军的将领们。 杨沅是潼川府路经略安抚使、知潼川府。 也就是说,他不仅是潼川府路十六州的军政民政的一把手,同时潼川这座省城直接由他任知府。 所以,站在最前面最当中的这三班套子,都是他的直接下属官员。 偌大的阵仗,几乎和皇帝御驾亲临也差不多了,只是没有那些僭越的礼器和仪式罢了。 可实际上,虽然宋朝汲取了唐朝藩镇割据的教训,对这些封疆大吏尽可能地进行约束和分权。 但一路经略安抚使事实上就等于是个小一号的藩镇节度使。 经略安抚使帅其属而听其狱讼,颁其禁令,定其赏罚,稽其钱谷,甲械出纳之名籍而行以法,这不就是辖区内的土皇帝么? 十里亭内设了坐位,潼川府的高级官员都在亭中坐着喝茶。 知道杨安抚今天到,但具体什么时候不知道,总不能一个个的都站在那儿傻等,级别高的将领待遇还是不一样的。 潼川府通判徐梓惟喝了口茶,笑吟吟地道:“咱们这位新任太守据闻那是年少英俊,风流倜傥啊。 平岳飞之冤,扭对金之策,说三国臣服,赢灵壁之捷,徐某久仰的很,想不到今日有幸与之共事。” 他是通判,潼川府唯一的通判。 但是因为知府兼着经略安抚使,不可能时时关顾潼川府的事务,所以他就是事实上的潼川知府。 对于杨沅的到来,他是很欢迎的。 杨沅这个带头大哥越有本事,越强势,他这个顶着老二的名头却干着老大的事的潼川二知府,做什么事不也轻松些么。 安抚使司的推官陈立甲微微蹙眉道:“咱们这位杨安抚在蓬州时遇到的事情,你们听说了吗?” 徐梓惟晒然道:“怎么,你觉得是有人故意给杨太守难看?” 他是知府衙门的,杨沅将任潼川知府,因此他以本衙最高长官的雅称称之。 旁边一员武将皱了皱眉,沉声道:“行凶的山贼不是次日就被抓获了么?又要牵扯什么。” 这位是潼川第一将的统制官周程。 这一将就是一军,一军的兵力在三千到一万不等,这要依据该将戍守区域的重要性来决定。 潼川府路有九将,潼川第一将就驻扎在潼川府,有五千人上下。 潼川府通判徐梓惟道:“就是,十字街头公开处斩了几十个人,就算想作假,一夜之间也找不来这么多可以杀的人吧?” 陈推官悻悻地道:“我也只是担心是不是有人想对咱们安抚使下绊子,又不是……” “呜~呜呜~~” 言犹未了,号角声响,徐通判精神一振,道:“太守来了。” 周程已经霍然站起,整了整甲胄,大步走出了小亭。 各方官绅迅速归队,等那远处一行人马越走越近,鼓角声方才停止。 然后,居中的潼川经略安抚使司的官员们在陈推官的带领下举步向前。 左右的潼川府衙方队和潼川第一将方队稍稍落后一些,徐徐跟了上去。 杨沅已经派人护着刘嫣然和多子的车驾,绕路先行进城了。 此时他独坐一车,车帘早就卷了起来。 一见潼川官绅上前拜见,杨沅便喝停了马车。 大壮这回也机灵了,一咕噜下了车,给他放好脚踏。 杨沅缓步下车,站在车前。 此时的杨沅,朝服冠带,紫衫着身,身姿挺拔,丰神俊朗。 迎上前来的潼川官绅谁不对他好奇,如今亲眼见到此人,忽然就觉得…… 想像中的他,就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只有这个样子的人,才能做下那么多震动四方的大事。只是一个照面,潼川文武官员、地方豪绅,对杨沅便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 这位上官,不是个好唬弄的。 潼川官绅皆来相迎,但第一件事,却是验明身份。 不然若是遇到个骗子,这么多有身份的人隆重其事地拜见一番,哪怕随后就揭穿了,这个脸也已经丢了。 杨沅有五百名禁军护从,光这一条就不可能是骗子了,哪个骗子有这样大手笔? 不过,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安抚使司、知府衙门、还有军中将领的代表,一起陪着杨沅走进了十里亭。 十里亭的茶水点心早已收拾了起来,铺了一块红缎。 杨沅便把他的敕牒和告身都放了上去。 敕牒就是由吏部发放的委任状,上面盖有吏部的大印。 ~~ 告身就是身份证,上边记载着官员的姓名、籍贯、年龄、特殊外貌体征等详细信息。 杨沅现在是紫袍的高官了,他的告身是由吏部统一制作的,以绫罗为材料制作而成,十分精美。 三方官员代表一一验证无误,将告身奉还,敕牒存档,然后退到亭外,向杨沅高声自报官身,长揖到地。 后边文武官员、潼川缙绅也纷纷随之行礼。 杨沅昂然受了众人一礼,这才把徐通判、陈推官和周统制再次请到近前,让他们重新自报了身份,然后为他引见今日前来相迎的重要人物。 至于那些被列入“等”的官员士绅,也不用他们过来一一拜见了。 杨沅抱一抱拳,行个罗圈揖,意思到了也就行了。 然后杨沅就在潼川文武官绅的簇拥下进入潼川府城,入驻经略安抚使司。 入住府邸后,杨沅换去朝服,穿上安抚使的常服,便赶到节堂。 安抚使司属官、潼川府衙属官以及九将统制官等一一上前,向杨沅汇报本部情况。 “隆庆府第四将,兵员八千六百一十九人,分驻堡寨、边墙、亭燧、烽糇等处,剑门关驻军二千零五人,皆步卒……” 第四将的统制正向杨沅汇报该部兵员人数,兵力构成,驻防地点,所辖要紧防务事项等等。 杨沅坐在上首,一边听他们一个个汇报,一边也在观察他们。 虽然是能员干吏还是庸碌之人,不能全凭一番汇报,但是多少也能看出一些底气来。 其中一官肃立汇报时,其余文武大员便分坐两旁,一个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手下有文有武,手下这些文武放出去,哪一个不是一方大员,杨沅这才有了几分封疆大吏的味道。 不过,杨沅虽然做为潼川路最高权力中心的新主人,已经正式到任了。 但,权力从来不是拿了一道任命的敕牒来,就能天然拥有的。 你要么拥有绝对的实力,要么能够获得大多数部属的服从,你的权力才能变现。 等三方要员一一汇报完毕,杨沅便笑吟吟地道:“本抚刚刚到任,今日小排衙,不过是走个过程,各位不必拘束。 大家一早就赶去十里亭,又一路折腾回来,现在各位念念不忘的,就是本抚的这顿接风宴了吧?” 这句话一出口,堂上一片哄笑,原本肃穆的气氛果然放松下来。 杨沅道:“不瞒你们说,本抚现在也在等着这顿酒呢,所以,那就长话短说。” 堂上立时一肃,所有文武的目光都投过来,耳朵也竖了起来。 杨沅用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转着一支令签,缓缓地道:“朝廷接下来的对外军事方略是,正面对峙,侧翼突破。 所以,川峡四路将是朝廷下一步用兵的重点。 川峡四路,仗主要是在利州路打,成都府路和我潼川府路就要做好利州路的坚实后盾。 怎么做好后盾?那就是粮食,武器,马匹、药材! 但凡涉及这几样的,安抚司工曹、户曹尽快统计出来,拟个章程,以后安抚使司要统筹统管。 兵员,可不仅仅是征募士兵,还有日常的训练和选拔。 有选拔,那就有裁汰。想必各位也听说过朝廷正在裁汰冗滥,改革军制。 没错,既然我来了,官家交代,潼川这儿,也可以开始改一改了。 还有就是,军械院、铁铸局、木工局、弓弩局、矿冶监,这些衙门,把自己的统属、规模、产量等等,均要详细统计,三日内交予本抚。 对了,记着要用表格小数法,这个法子朝廷推行了有好几年了,各衙门应该会用了吧? 如果有不会用的,可以来向本官讨教,因为这个法子就是我琢磨出来的。” 文武大员们眼观鼻,鼻观心,做摒息聆听者,心里却是嗤嗤连声。 可拉倒吧你,装啥装啊,裁汰冗滥、改革军制也是你提的,当谁不知道似的。 你咋不吹这个呢?敢情你也知道它得罪人呐! (本章完) 第685章 刀把子 杨沅进驻潼川安抚使司官署以后,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首先需要他处理的,就是因为前任离职这段期间,积压的一堆需要安抚使亲自加印批复的公文。 接着,他要陆续听取潼川府各部文武大员的详细汇报,考察地方。 然后就是潼川府路下辖十六州的文武官员逐次府城拜谒安抚使,并进行述职汇报。 军政、民政、秋收、输赉…… 如今身为一路之主,杨沅自然不可能事无巨细,而是对各部官员进行大方向上的统筹和管理,具体细务要由这些官吏们负责。 所以,这些官员怎么样,就至关重要了。 因此,在了解潼川军民事务的同时,杨沅重点调查的是各州府县官吏们的执政能力和官声。 至于政务,他并没有做大的变动。 原来潼川路的民生经济发展的还是不错的,每年的粮赋缴纳也充足,那就萧规曹随好了。 没必要原本好好的制度,自己非得再插一手,烙上他姓杨的烙印。 尽管又是抓大放小,又是萧规曹随,这些事务忙活下来,也用了足足两个多月的时间,按照这个时代的效率,其实也蛮快了。 除了对潼川府路十六州大小官吏的考核与调查,杨沅最关心的就是军备和军队。 “川人可用,川军可用。” 这一日,杨沅把潼川第一将周程叫到了安抚司,和他在二堂吃着茶聊了起来。 “我们现在各路驻军中,有吃空饷的,也有塞了些泼皮无赖滥芋充数的。 一旦查下去,就有人用苦役囚徒来抵上缺额逃丁。 军伍里多了泼皮无赖,军纪便荡然无存。军兵们懒惰成性,巡弋哨卫虚应其事,日常训练能减则减,这样是不行的。 虽然,我潼川府路前面还顶着利州路,不管是对金国还是对西夏,我们都不是一线。 但是,一旦强敌突破利州呢?又或者我大宋军队突破敌国防线,潼川兵马需要次第接上呢? 这样懒散软弱的军队,谁敢用他们去打仗?” 杨沅经过两个多月的摸底,才有这个底气和周统制说话。 杨沅已经给周程留了面子,但周程自然听的出来,也知道杨沅所说属实,不由得面露惭色。 周程虽然是个黑脸将军,不苟言笑,但他对杨沅是真心尊重的。 因为周程此人,就是李显忠当年从金国杀到西夏,又从西夏杀回大宋,所带的二十几员亲信部将之一。 当时,接应李显忠进入大宋地境的,就是当时的西军统帅,四川安抚使吴玠。 由于周程受了伤,就没有跟着李显忠去临安,而是留在了四川养伤,如今成为一军之将。 灵壁大战,杨沅以两淮监军使的身份以身入局,不管是地方军队还是禁军,所有将领都担心他出了事儿,文官大臣们将会以此为由,对武将口诛笔伐,往死里整。 所以不管情愿不情愿的,都得硬起头皮,全力全速地往灵壁集结,加入大战。 若非如此,陆天明和李显忠可能现在已经化为一堆枯骨。 因此周程对杨沅是充满敬意的。 如今听杨沅含威不露地点出潼川路驻军的种种问题,周程自然是如坐针毡。 杨沅道:“不过,这也是痼疾了,非你之罪,本抚决定,从你的潼川第一将开始改革,成功之后,将之推行于潼川全境。周统制,你意下如何?” 周程正羞愧难当,连忙起身,抱拳道:“愿听大帅差遣。” “好,坐下说话。” 杨沅待他坐下,道:“潼川驻军有两个军,是吧?” 宋承五代各国军制,以一百人为一都,五都为一营,五营为一军,十军为一厢。 其中一军就是两千五百人。 潼川驻军有五千多少,基本就是两个军的建制。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杨沅道:“你回去,马上对这两军进行三次裁汰。” “第一裁,裁汰老弱痞赖,抵数的贼囚。” “第二裁,裁汰不够资格做战兵,但平素知法守纪,做事勤勉者,调入厢军。” “第三裁,裁汰伤残老兵,对这些有功的但已不能参与战斗的军士,本抚另有安排。” 为了让周程放心,杨沅又说了一下他对这些人的具体安排。 从战兵队伍中裁汰下来的士兵,放到厢军里头,那就是优秀士兵了。 至于那些立过战功,但是已经伤残老弱,如今养于军中做后勤杂务的,杨沅会选拔留用一部分做教官,另一部分则安排到各州府县团练中任职。 团练兵平时可以保护地方,清剿山贼,战争时随时可以转化为军队的后备兵源。 但现在很多州县是没有团练的,杨沅准备把它搞起来。朝廷不会拨付那么多钱,但地方豪强们有钱呐。 他们但凡有点势力的,现在都蓄有私兵,平时还得遮遮掩掩的。 在地方上建立团练,他们这些豪强就是团练使,公私两便。 而且招收的都是本地兵,这些兵的凝聚力也会更强。 至于说如此一来,他们就会形成一些小山头,可那不是很正常的吗? 山头从来都有,一直都在,只不过随着你打压与否,它采取不同的形式呈现罢了。 如果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那就什么都做不成。 以现在的客观历史条件,杨沅除非脑袋让驴踢了才会去打土豪分田地,他靠的就是这些土豪,而且要大力倚重、扶持。 只要你有本事一直做那个最大的山头,你就永远是稳的。 如果你不能,就如即将老去的杨政,无人可以继承他的基业,他还要用主动交出兵权来换取子嗣的平安。 又如那利东的郭浩,如今还不是让温家掌了大权,郭家姑娘甚至想出了假科考告御状,用舆论倒逼天子主持公道的地步。 ~~ 所以,如果你不行,总有人会以一种你不曾防范到的方式来取代你。 杨沅是有那个自信能hold住局面的。 “裁,大力地裁,剩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我要真正的精兵强将,能以一当十的。” “我的五百亲兵,都是经过灵壁大战的老军,做个侍卫太也浪费,也安排进去,做十将、虞候、承局、押官等低阶武官。 至于空出来的兵额,我要你重新招兵,一军只招良家子,另一军则民族不限、籍贯不限,出身不限,什么山贼逃兵亡命泼皮,愿意从军赎罪的苦役囚徒,都可以收。” 初时周程还觉振奋,听到这里脸色一僵,赶紧道:“大帅,这等人或好勇斗狠、轻忽人命,或桀骜不驯、不听号令、或奸狡诡诈,恐难有大用。” 打仗,讲究的是军纪森严,配合默契。 匹夫之勇就算强如杨沅,单枪匹马在乱军之中能杀几人? 就算他能以一当千,终是左右不了大局。 可是杨沅所说的这等人,确实初入伍就能形成十分强大的破坏力,但是这种人不遵号令、不服管教,真上了战场就不是打烂仗了,会因为他们坏了全局。 所以,周程不能不提出反对。 “无妨,本抚需要这种人。这世上没有废人,只有用的不得其法之人。用之前,用严厉的军法操练他们就是了。” 杨沅微笑道:“你不用担心,让一匹恶狼冲着你摇尾巴翻肚皮,撒娇讨好,只需要几块蛋黄派。” 周程也听不懂什么叫蛋黄派,估摸着是一种临安美食吧。 周程便道:“是,末将明白了,今日回去,便着手安排第一裁。” 周程告辞离去,杨沅马上叫人去把潼川府通判徐梓惟唤来。 他要在潼川府搞试点,进行军队的大换血、大改革,但是从现在的战军中裁汰到厢军中的人,除了顶上一部分空饷名额,势必还要顶下来一部分人。 这些人如何安排? 你不管,他们就会变成治安败坏的元素。 还有团练的建立,伤残但有战斗经验的老兵的安排,这些都离不了徐通判这个二知府的配合。 …… 峨眉山上,伏虎寺。 峨眉山上还有一座降龙寺,降龙寺不大,只有二十几个僧人在此修行。 可是与之遥遥相对的伏虎寺,却是一处极其庞大雄伟的建筑群,而且这是一座尼庵。 古柏森森,饰径高峙,曲径通幽处,禅房木深,在此修行的尼僧不下两百人。 但是这两天,忽有一支长长的车队入山。 见过主持之后,他们便将车中人带下,交给了禅院剃度安排。 一夜之间,伏虎寺便又多了二十多个不同年龄的比丘尼。 伏虎寺后院,一处竹林幽泉萦绕的禅房外。 一个光头小尼跪伏在地上哀哀痛哭:“姑母,您就见见我吧。” 一个四旬上下,手持念珠的青衣尼姑从庵中走出,眉头微皱:“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红尘中的一切,早已割舍,哪里来的姑母侄女?” 光头小尼抬起头来,满脸的泪痕,刚剃了没两天的锃亮小光头,还不曾受戒烫上香疤。 看那挂着泪痕的小脸,正是吴双玖。 双玖忙道:“是是是,那就请梵清上师见一见弟子,请普空师父您通禀一声。” 普空不悦,正要喝斥她退下,免得扰了梵清上师清修,便听禅房里传来悠悠一道声音:“叫她进来吧。” (本章完) 第686章 普空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恭声应了声是,侧身让到一边。 双玖大喜,连忙拾袖擦擦眼泪,跑进了禅房。 禅房内,一榻,一几,一盏茶。 一张蒲团,盘膝坐着一个女尼。 女尼身着一袭白色袈裟。 白色袈裟代表着菩萨境,她在伏虎寺的地位果然不凡。 墙上没有字画,只有一扇罗汉窗,罗汉窗形如满月。 窗外就是一棵几百年的山茶树,有缀满了碗口大朵的枝垂下,就挂在窗口。 那是川渝地区的白雪塔,又叫“观音白”,瓣朵朵,雪白如玉。 一时间,窗外朵朵观音白,从内向外看,便是一幅画。 而窗内,一几一榻一禅修,从外向内看,亦是一幅画。 双玖跑进禅房,看见盘坐于蒲团之上,犹如一朵昙幽莲的女子,“卟嗵”一声就跪倒在地,哀哀痛哭道:“姑母,求您为侄女做主啊。” “唉,你要贫尼为你做什么主呢?” 淡然而坐的女尼扭过了脸儿来,清汤挂面的一张脸,却是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哪怕是光溜溜不见一根秀发,竟也丝毫遮掩不了她的美貌。 这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 她就是梵清,蓬州吴家上一代家主六十九岁时生的女儿,从小如珍似宝。 只是这个年纪生的孩子,大多先天不足,体质不好。 老家主生怕自己这个老来得到的女儿夭折了,虽然是万般不舍,还是送上了峨眉山,佛前许愿,舍与菩萨,请伏虎寺的高僧教导抚养。 以吴家老家主的身份地位,又向伏虎寺舍建了数处精舍禅院,翻修了整座寺院,这么大的功德,自然是由主持老尼亲自收为徒弟了。 如今吴老家主和主持老尼已相继去世,现任的伏虎寺主持是尼梵净,她的大师姐。 尼梵清垂眉敛目,宝相庄严,淡淡地道:“你父亲桀骜不驯,目空无人,一向不服吴渊为家主,明里暗里多有动作,你以为贫尼看不出来吗?” 尼梵清从未下过峨眉山,但是以前父亲活着的时候,哪怕年迈,也是年年来看望她。 老父亲去世后,兄长们来的虽然不是那么勤了,但两三年总要来一趟的,因此她认得吴家各房主事人物。 尼梵清修练有“他心通”神通,非心思纯净无暇之人,不能修成。 这门神通当然没有神话里的“他心通”一般的神妙,但是它能极大增强一个人的内心感应能力,察觉到他人心思的欲望和善恶。 我们会发现,小孩子大多都有一种能力,你哪怕说的再是如何甜言蜜语满面堆笑,少不更事的小孩子也能感觉出,谁是真的喜欢他,谁在讨厌他。 尼梵清所掌握的这门神通,就是靠后天修成的这种能力。 它不是通过对一个人微表情的分析判断,而是纯粹的心灵感应。 吴家兄长们来看望她时,自然不可能叙及太多,尤其不可能暴露彼此间的矛盾。 但那时才十五六岁的她,就已经察觉到了吴炯对吴渊的嫉恨、憎恶与不服。 这个秘密她没有对人说过,但她记在了心里。 吴炯这一房的女眷全部被送到伏虎寺清修的消息,她昨天就听说了。 在她想来,应该就是吴炯心中的嫉妒心和贪欲终于无法扼制,开始图谋家主之位,结果被家主反杀,受到了严惩,妻眷女子都送上山来了。 别说她已经出家,就算她是个世俗间的女子,她也是吴家的一员,发生在吴门的这一切是家主的决断,她又能如何插手? 尼梵清叹息道:“你父亲以下犯上,受到家主惩处,乃是罪有应得。至于你们被送上山来清修么,其实清修也挺好的……” 吴双玖痛哭道:“不是的不是的,姑母,我家这一门,所有男丁,都被杀了。” “什么?” 尼梵清大感震惊,吴炯想争吴家的老大而已,同门相争,用得着如此惨烈的手段吗? 吴双玖哭泣道:“害死我全家的,是新任潼川安抚使杨沅!我爹想着咱们蓬州吴家没个靠山,终是不得发展,便费尽心思,和利西吴家搭上了线。 结果这时候,新任潼川安抚使杨沅到任了,他拉拢家主为其所用,知道我爹和利西有联系之后,就逼家主表明心迹。 要么,吴家灭门,要么,死我家一房,从此死心踏地效忠于他。于是,家主……” 双玖痛哭失声,伏地不起。 其实吴炯被灭亡的真相,她还真不知道。 她就知道,她先是被控制起来了,然后吴家老宅派了很多人去她的家。 次日,她的家人便被害了。 在她的认识里,动手的当然是家主。 但是,从蓬州押送来峨眉山的这么长的时间里,她是有充足的时间反复琢磨的。 她发现,不能如实跟姑母讲。 首先,家主吴渊是姑母的亲哥,她这一房差着点意思。 其次,如果是家主清理门户,必然是开祖宗祠堂,各房同意了的,姑母也是吴家人,还能如何反对家主? 就算她跑去斥责家主没有人性,能让他掉一根头发么? 所以思来想去,她觉得,只能把这口锅,扣在杨沅头上。 把家主吴渊说成受威胁、受逼迫,才不得不残杀同族,才有可能激起姑母的愤怒。 如果姑母能杀得了杨沅那样最好,听爹爹说,姑母自幼在山上修行,是有一身好功夫的。 如果姑母杀不了杨沅,甚至被杨沅反杀,那也无所谓。刺杀朝廷命官,就这一桩罪,吴渊这个家主就逃不掉,杨沅也不可能再倚重于他。 这样,在双玖看来,也就是帮爹爹报了仇,泄了心头之恨了。 只不过,她没料到,她虽然是胡说八道,却是误打误撞,和真实的结果,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一向性子清冷的梵清听她说的凄惨,眉也慢慢蹙了起来。 就算性子清冷,又自幼出家,亲情淡薄一些,听着也太凄惨了。 吴炯堂兄,也来探望过她几次的,去年来时,还带了双玖。 虽然,她并不渴求这份亲情,但她不能不领情。 梵清的恬淡观音相开始朝着怒目金刚相发展了过去。 “你是说,那狗官为了让吴家为其所用,逼着家主屠杀你这一房以明心迹?” 双玖用力点头,大声道:“是!他说,他说灭门的令尹,破家的县令,本官身为潼川之主,如果想办你,又有何难?” “啪!” ~~ 梵清莹白如玉的柔荑拍在了几案上,只是含忿一拍,并不见如何用力,那张结实的几案,“哗啦”一声便散了架。 亏得梵清动作够快,根本未见她动作,手已端住了桌上的茶盘。 “罪过,罪过,贫尼不该犯了嗔戒,阿弥陀佛。” 梵清放下茶盘,翩然下地,一弯腰,便单手将双玖扶了起来。 “你在山上,好生清修吧。伏虎寺不会让你们擅自离开的。贫尼在俗家时是吴家之女,出家则为伏虎寺中人,自然也无从违拗。” 双玖擦擦眼泪,说道:“姑母……” 梵清淡淡地道:“贫尼尘缘未了,当往红尘走一遭。” 声音清泠森然,隐泛金戈。 …… 潼川府在唐朝时候是为剑南东川节度使的治所,是蜀中的交通枢纽和繁华之都,素有“川北重镇、剑南名都”的美誉。 城西有三台山,不算高,是一处比较低矮的山区。 此刻,杨沅带着宠妾刘氏和多子,各乘一顶肩舆,正往山中而去。 这些时日,杨门女眷中只有她二人侍候在杨沅身边。 当然,东瀛三女偶尔会来打个野食,不过她们也很忙。 所以久承风雨的,便只有刘嫣然和藤原多子了。 如今的她们,被浇灌的周身都是丰润成熟的妩媚风情,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透着十足的女人味。 看这模样,是安抚使带美眷进山避暑了。 之前潼川百姓就听说了,安抚使很喜欢三台风光,他在山里造了一处精舍,划出了一块区域,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倒也没人非议什么,本地豪强这么干也是常有的事,何况是安抚使这等大人物。 一进山口,就有士兵把守。 这里的士兵是杨沅从临安带来的禁军护卫,没有杨沅的手书或是杨沅本人带领,谁也进不去。 再往里走,时不时还能遇到巡戈官兵,直到远远看见一处精舍楼阁。 由此再往前,就是“同舟会”里出来的人把守了。 就算外围那些士兵,也不能进入。 杨沅一路畅行,到了精舍下了肩舆,带着刘嫣然和多子走进馆阁中,自有下人奉上茶点。 杨沅问道:“萧大匠呢?” 那下人禀道:“萧师傅正带着人在前边山坳里研制火药,已经派人去喊他了。” 杨沅挥挥手叫他退了下去。 此时正值盛夏,但山中清凉,这里有过堂风吹着,更是叫人精神大畅。 刘嫣然和多子陪坐在他左右,刘嫣然刚剥了一粒葡萄,还没递到杨沅嘴里,就听远处“轰~”地一声巨响。 吓得刘嫣然纤指一颤,葡萄便向地上落去。 杨沅一伸手就接住了那粒剥了皮的葡萄,随手丢进嘴里,快步出了精舍。 远处一阵烟尘滚滚,杨沅顿时脸色一变,看那威力,可不像是在试验火药。 杨沅立刻拔腿冲了过去。 研发这东西很烧钱,杨沅自己的产业还没转移过来,如今支撑这么庞大开支的研发,全靠蓬州吴家。 并不是说其他潼川豪强就不想和他这位潼川之主搞好关系,但搞好关系和彻底投效是两回事。 有的豪强另有倚靠,有的豪强还在观望,有的豪强还在取舍…… 在一家公司还没有完整产品和商业计划,甚至只是一个初步想法时就肯果断为他提供资金支持的天使投资人,本就是在高风险和高收益潜力之间赌博。 这种人当然不可能太多。 前期投入是毫无回报的付出,这时候要是关键技术人员被炸死,那可就真的完蛋大吉了。 (本章完) 第687章 秣马厉兵 杨沅对于火药其实也是一知半解,比如那黑火药的最佳配比,他也只记得一个大概比例。 但就是这么一个大概比例,当他告诉了研究火药的匠人之后,就帮助他们少走了几百年的弯路。 要知道直到几百年后,人们才摸索出黑火药的配比,大致是75%的硝石、10%的硫磺、15%的木炭。 可这个时代的黑火药,目前是硝60%上下,硫磺20%上下,其余是木炭和各种“杂质”。 有提纯不精自然产生的杂质,也有人为掺进去的“杂质”: 比如清油、麻茹等近十种易燃物质,就是人为掺进去的。 因为这个时代的火药匠人,认为这些东西可以增强火药的威力。 可想而知,这样配比的黑火药,其威力有多小。 可是杨沅不仅告诉了他们一个大概的配比,还告诉他们,根本不需要这些东西助燃。 于是,他们不再掺杂其他物质,而且开始研究如何提纯。 比如,火药炭用什么样的木材烧制,质量才更好, 硫磺要经过哪些工序提取出来的才更纯…… 光是这几样原料的生产,现在快要摸索出一整套的制作流程了。 他们的火药配比,现在已经无限接近最佳比率,提纯率也越来越高,火药的威力自然也就显现出来了。 不过,相应的制造环节的危险性也就增加了。 火药配制的危险事故,一般发生在把硝、硫、炭三种成分按比例进行混合的阶段。 这一阶段只要不引入明火,一般也不会出事。 这时的工匠已经明白如何防范火星的产生了。 他们的工具大多采用木制、石制和铜制,严禁铁器。 为了防止几种配料在掺配过程中,发生摩擦和撞击产生危险,匠人们在掺配时,还会先把火药配料用水拌成泥状。 这样即使偶尔有火星,也不会引爆药料。 但它也只能极大概率地减少危险性,并不是绝对的。 今天这次爆炸,就是有一个匠人在配制时不慎引燃了硫,硫火继而引燃了配制完成的一小桶火药。 杨沅赶到时,只见用作试验的地方被炸开一个大坑,四下里的工匠灰头土脸。 出事的地方正有人被抬出来,杨沅一眼看到萧千月站在人群中正在指挥抢救,不禁松了口气。 至少他的萧总工无恙。 杨沅快步赶上前去,这里的试验室都是建在半地下的一个个掩体中,每个掩体相距一定距离。 出事的这处地方一共有三个人,两个匠人,一个小徒弟。 爆炸时小徒弟正在掩体口处,被气浪冲飞出去,没有大恙,只是耳鼓嗡鸣,现在还说不了话。 掩体里的两个匠人一死一伤,死的那个就是不慎引燃火药的匠人,人都炸散架了。 另一个和他的“工作间”之间有一道矮土墙,只被炸掉了一只手臂,现在也在昏迷当中。 杨沅顾及不了其他,先上前帮忙一起救助伤员,包扎伤口止血,然后立即把他送回精舍。 杨沅又嘱咐萧千月,等小徒弟和受伤的匠人醒来,详细询问出事的经过,每发现一种偶然,都要在流程制度上用必然的规则去进行防范。 对于这些流程,不用杨沅细说,萧千月也已熟悉了,遂点头称是。 杨沅看看惊魂未定的众匠人,向萧千月低声询问了那一死一伤的匠人名字,便高声宣布道:“郑七月,废了一条手臂。 伤好后,依旧留用,多配个徒弟给他打下手。赏宅院一所,上田十亩!” 这一下,众匠人顿时骚动起来。 他们就是吃这碗饭的,其中的危险,他们当然也清楚,可是会的就是这门手艺,那就得干。 抚恤,他们也知道一定会有,但是没想到会如此丰厚。 有了这宅子和田地,郑七月的家人就能衣食无忧了。 而且,郑七月残而不废,依旧留用,那就还有源源不断的收入。 杨沅又道:“被炸死的匠人冯远,同样赐宅一套,田十亩,另:许其家一个县衙吏员的名额。” 这一下匠人们更加激动了。 县衙的吏员,那也是公务员了,而且是世袭的。 做官还要三五年一轮换,但吏却是世代居于此,而且基本上是父子相承,代代相传。 冯远死了,但是他的儿孙从此有了一只铁饭碗。 对这些匠人来说,这就是最大的恩,最大的后顾无忧。 甚至……有人开始跃跃欲试了…… 杨沅没和这些匠人说太多。 说什么,说安全吗? 关乎他们生命的规则,他比你更在意。 只不过,再如何注意,意外总是难免的。 对他们来说,杨沅对死伤匠人的处理,才是最实惠的。 就连那个晕迷的小学徒,杨沅都给了赏钱。 对众匠人安抚一番,让他们各自退去后,杨沅又把萧千月请到一边。 杨沅道:“现在什么比例的火药适合用来发射,什么比例的火药适合用来爆炸,基本已经摸清楚了。 你拟定详细流程后,按照严格的规范,交给其他匠人去继续生产、继续测试它的稳定性就好。” 杨沅从袖中取出两张纸,交给萧千月:“这是我的构想,你看看如何实现。” 金人和西夏人强于大宋的,主要是骑兵。 杨沅觉得,在火药威力大幅提升之后,已经可以用来做为对付骑兵的重要武器了。 他要组建自己的骑兵队伍,但目的不是为了和敌人的骑兵硬碰硬地对决,而是能追得上逃跑、转移的敌军,加强大宋军队的机动能力。 用来对付敌国骑兵的,他想更加依赖火药的力量。 在欧洲火药发展史上,火枪出现后,曾经耀武扬威的装甲武士,轻易就倒在刚刚训练一个礼拜的农民枪下。 正如马克思所说的:“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 当机枪出现以后,游牧民族就变得能歌善舞了。 杨沅把他了解的早期火枪的概念,甚至连发枪的概念,都对萧千月等匠人们提过了。 但他也只能提出一个概念,具体的研发必然需要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 而且很多配套的生产工艺技术现在是达不到的。不过,最难的一关是火药的威力。 应付骑兵的第二个难关,是早期火枪的射击速度。 第一关已经解决了,第二关……可以变通一下嘛。 杨沅觉得他之前在香积寺见过的那种“神火飞鸦”,就可以好好发展、研究一下。 这种武器在研发出来不久,就因为它在使用过程中的种种限制和弊端,遭到了试用部队的批评。 于是,它的生产就被大宋军械司废止了。 但杨沅觉得,有问题想办法克服就是了,大可不必因噎废食。 他觉得这东西完全可以成为这个时代的“机枪”,成为对付骑兵和集团冲锋的大杀器。 此外,无缝钢管什么的现在生产不出来,他也给不了建议,但地雷和手雷这种玩艺儿,在已经有了足够威力的火药前提下,匠人们还不是轻易就能研制出来? 有了这些东西,杨沅就可以随时“爆兵”了。 ~~ 不过,这样的军队高度依赖后勤补给,弹药一旦断了,他们就是任人宰割的牛羊。 所以,杨沅让萧千月重点研究的,就是它的运输、储放和保养。 尤其是颠簸环境下的运输安全、雨雪天气下的使用不受影响。 因为这才是它真正能够得以应用的关键。 …… 杨沅以蓬州吴家遭遇灭亡惨案为契机,在潼川路全境展开了严厉打击山贼路匪的活动。 以此为鉴,以配合官兵清剿为由,杨沅开始在潼川十六州推行“忠义社”。 “忠义社”由地方自筹自建,由地方官员和地方士绅公推“忠义社”的社长、副社长等职务。 这个“忠义社”,就是杨沅打算成立的地方团练武装。 朝廷是有团练使这个职务的,但那是正式的朝廷官职,需要由皇帝任命,俸禄由朝廷发放,杨沅不能私设官职、也不能私发俸禄。 但大宋朝廷的团练一职,和节度使一样早就是一个虚衔,只是专门用来寄禄的,也就是用来确定俸禄等级的。 所以,朝廷的那些所谓团练使,是无定员、无职掌、不驻本州,就是个用来定工资的行政级别。 朝廷在之前的裁汰冗滥过程中,已经把这种毫无意义的寄禄虚职取消了。 杨沅在潼川所推行的这种地方自卫武装,朝廷不需要给他们发放俸禄军饷,他们还得自掏腰包购置训练器材、兵器弓弩什么的。 但是这能提高地方豪强的威信,他们在地方官府中的话语权也能增强,同时确实能够打击山贼流匪的生存空间,让地方豪强士绅更有安全感。 因此,地方豪强是乐于这个钱的。 毕竟一个地方也不只一个豪强,原本大家平起平坐,现在要成立地方自卫武装,全落在你家怎么成? 你做正社,那我怎么也得抢个副社干干。 而这种争抢,也就使得他们内部再度达成一种相互的牵扯与制衡。 这些忠义社受到了当地豪强的大力支持,自然是甫一成立便卓见成效。 杨沅安置过去的老兵,也受到了这些地方豪强的热烈欢迎。 杨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这些伤残老兵去控制地方豪强武装,那是不切实际的想法。 让那些地方豪强们拥戴他,那就够了。 这些伤残老兵是以教官身份去的,他们只负责教授训练,其他一概不管。 那些地方豪强自然乐得钱请上这么一个有本事的来,提高自己这支地方团练武装的实力。 这种以地方性结社性质存在的组织,杨沅作为一路大员就可以自己作主,不需要请示朝廷,这就给了杨沅极大的自主空间。 杨沅目前没有把他正在研发改进火药武器的事情告诉朝廷。 一个原因是,现在还没有彻底研究成功。 如果报到朝廷,军器监等仍然处于机构迭架的诸多相关衙门,就会跳出来横加干预,一旦陷入不必要的推诿扯皮之中,就会误了正事。 另一个原因是,他此来川峡的目的,是为了震慑西军。 朝廷要清理整顿西军内部的种种不法行为,在肃清整顿之后,再以西军为主力,趁金国无力他顾之机讨伐西夏。 可是不管是想对西军进行大规模的肃清和整顿,还是要出兵讨伐西夏,都需要一支镇得住它的军队。 不然,尾大不掉的西军一旦毫无顾忌,谁知道他们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这个时候,杨沅自然不愿提前暴露自己的大杀器。 因为现在报告朝廷,西军三巨头必然知道。 接着他们就会千方百计地把配方弄到手,这是毋庸置疑的。 杨沅在潼川路的一系列举措,他的几个邻居都在关注着。 直到目前为止,杨沅的所有举措中规中矩,并没有触及到谁的敏感神经。 朝廷接下来,将要趁金国无力南顾的机会,腾出手来先解决西北问题,这一战略已经向西军三帅臣通气了。 因此,杨沅积极筹措粮草、发展军工、训练民壮,是完全合理的举动。 只有杨沅对潼川第一将进行大裁汰,并且重新招纳军士进行训练的消息,让他们稍生警觉。 但那也不过是潼川一军之调整,杨沅应该是想有一支给力的护卫他的力量,倒也并不过分。 此时,计老伯和老苟叔已经分别成为这两支新军的总教头,对这两支刚刚重新组建的军队,进行着残酷的训练。 杨沅打算等潼川再发展稳固一段时间,容他腾出手来对人事上也进行一番调整。 因为经过这半年多的观察,对于潼川各州府县的官吏们的能力、品性还有服从度,他也心中有数了。 只是,还不等他趁着年终考评之机,对潼川路十六州的官吏们再进行一次大调整,利州中路的杨政部,却发生了一桩血案。 杨政麾下大将裘皮儿,暴毙于他的宅邸之中。 是病死、仇杀、情杀,还是其他原因,莫衷一是。 但是由于杨政老迈,现在一心考虑子嗣后人的安置问题,正密谋向利西的吴家示好,利中人心浮动。 因此,裘皮儿之死,产生了种种流言,令利州中路暗流汹涌。 朝廷得到消息,急令杨沅就近赶赴利中,主持调查此案。 正忙于发展壮大自身的杨沅,这才醒觉他身上还挂着一个右谏议大夫的身份。 于是,杨沅只得暂且搁下人事调整的要事,以大宋总检察长的身份,赴利中公干。 (本章完) 第688章 有心、无心、本心 定军山,西军杨政部下大将裘皮儿的驻军之地。 自从裘皮儿离奇暴毙,种种流言便开始在军中流传开来。 军中将领们由于裘皮儿的离奇暴毙,对杨政产生了不信任感。 杨政近来召集诸军将领议事,定军山裘皮儿所部将领都托辞不去,杨政对此也颇感无奈。 杨政有意“投靠”利西吴家的消息,在杨政军中高层里并不是秘密。 而裘皮儿就是对此持反对意见的高级将领之一。 身居上位者,代表着一大群追随者的利益。 杨政老迈,后继无人,为子孙计,便想低下高傲的头颅,向旧主吴家俯首称臣,交出兵权,换来子孙的荣华富贵。 但,这就不可避免地要牺牲追随他多年的部下的利益。 利西吴家人才济济,战将如云,有的是人才储备。 哪怕利西吴家现在答应的再好,一旦接收了利中杨政的兵权,慢慢以吴系将领取代杨系将领,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 利中杨政部将领们的利益,是根本无法得到保障的。 仅凭一句不能见诸于文字,也无法公开的私下承诺吗? 所以,凭一己之力,带出一支强军,从吴系山头脱颖而出,自立一帜的杨政,悲哀地发现,他这头雄狮,终究是老了。 他不再能一言而决。 曾经为他赴汤蹈火、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们,现在不再百分百的信任他、追随他。 对他的将令,也不再毫不迟疑地执行。 在裘皮儿死后,他甚至不能自己派人去调查此事,因为裘家和裘皮儿所部将领们,不相信他的调查结果。 杨政只能悲哀地期待着朝廷派员调查。 裘皮儿的子嗣还无法独领一军,长子裘定军才十九岁,在军中打熬的浅短资历,无法担当此任。 甚至因为裘皮儿的死,造成的该部和杨政的嫌隙,使得他的后人连正常利益都无法得到保障。 裘部将领有人想上位,也有人权衡利弊之后,认为自己上位无望,转而支持裘定军上位。 毕竟少将军资历浅,把他推上去,要比推别人上位过的更舒服些。 裘定军也知道自己难当大任,但又不舍得放弃这个机会。 所以他为此一直犹豫不决。 “衣黑子,你觉得,我该接受几位将军的推举,继承家父的统制之位吗?” “为什么不呢?” 寇黑衣微笑道:“少将军,望是养出来的,资历是熬出来的。 先把大位抢到手,重用拥戴你的将领,韬光隐晦,打熬本钱。 假以时日,你就能如令尊一般,牢牢掌控这支兵马,可一旦放弃这个机会…… 少将军,利东的郭家现在分崩离析,崛起无望的局面,就是裘家的前车之鉴啊!” 裘定军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曾经是临安皇城司和枢密院的人,更不知道他曾经做过西夏、金国和大宋三方间谍。 他只知道此人叫衣黑子,是个羌蕃混血的川西汉子,因为贩运茶马遇贼受伤,是那支茶马商队唯一的幸存者。 当时正在成都的裘定军发现落魄于此的衣黑子后,见他一身好功夫,遂收为己用,并且渐渐将他倚为心腹。 只可惜,这衣黑子被他安插到军中不到四个月,还是个低级武官,人微言轻。 听了衣黑子的话,裘定军大为意动,可是想想自己的筹码,却又犹豫道:“只是,支持我的将领还是太少,我怕……弹压不住啊。” 寇黑衣目光闪动,道:“如果少将军能得到杨政的支持呢?” 裘定军矍然变色:“不行,现在外面都说,就是因为家父对杨政不太恭驯,才遭杨政杀害。 我若向杨政摇尾乞怜,天下人会怎么看我?” “令尊之死,诡谲莫名,要说是杨政下的手,卑下是不信的……” “我也不太相信,可……人言可畏啊。 而且,我若向杨政示忠,现在拥戴我的诸位将领,只怕也要离心离德了。” 寇黑衣本来也不是真的劝他去向杨政示忠,但现在暴露自己的身份和真正目的为时尚早。 他现在只要先撬动杨政这座山头的一角,继续挑拨分化就行了。 所以,寇黑衣把眉头一皱,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既如此,令尊之事尚无定论,统制一职尚且虚悬,少将军…… 且隐忍一时,咱们静待时局变化,再谋机会!” …… “老时啊,你是追随我多年的部将,我一直倚你为军师。 你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杨政……真的不该投效吴家么?” 兴元府,杨政的帅府,书房里,杨政坐在虎皮的大椅上,一条腿盘着,一条腿踩在地上,饿虎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侧面坐着的时寒。 时寒五十出头的年纪,依旧精壮矍铄。 他是兴元府驻扎御前中军马军第一将统制官。 杨政骨架高大,年轻时应该是膀大腰圆的虎将,但现在苍老了,也削瘦了。 皮肤松驰,两颊内陷,眼睛因此显得更大。 在一双染了霜似的眉毛下,眼神显得格外锐利而凶狠。 时寒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太尉,诸将为何不愿归随吴家,太尉心中应该有数。” 杨政不依不饶,继续追问:“那么,你的意思呢?” 时寒道:“乔贞任成都府路经略安抚使,一路西来,他可是夔州路、潼川路、利州东、中、西三路,拜访了一圈儿的。 杨沅任潼川府路经略安抚使,却悄然越境,不声张、不拜访,桀骜不驯。 结果他刚到自己的地盘,蓬州吴家就发生了灭门惨案。真的是山贼所为?我不信。” 时寒唇角逸出一丝冷笑:“这分明是有人给他一个下马威。” 杨政瞟了他一眼:“你觉得,是谁想给杨沅一个下马威呢?”时寒道:“有这个心思的,应该只有利西吴帅他们家了吧?” 杨政缓缓道:“所以呢?” 时寒道:“有此作为,便是有不臣之心。 但,有不臣之心,却无不臣之胆,所求不过是一方诸侯。 如今官家贤明,国家兴盛,集权是大势所趋。 吴家若还寄望于称雄一方,早晚触怒朝廷。 太尉,如果我们投效吴家,到时候岂不受其牵连, 那……也有违太尉投效的本意吧?” 杨政暗暗冷笑,说到底,你这追随我一辈子的老兄弟,也是不愿跟我一起投效吴家了。 还要拐弯抹角,一副为我打算的样子。 杨政叹息一声,幽幽地道:“我西军三帅臣,吴氏一家独大。 ~~ 依附吴氏,尚有许多骄兵悍将不服。难道除了吴家,老夫还有第二个人选吗?” 时寒听了心中不悦,你就算交了兵权,我们这些老兄弟难道会慢待了你的后人? 想让他们平平安安,做一个富家翁,再容易不过。 不过是你太过贪心,明知自己的子嗣难当大任,却还想给他们在军中谋个一官半职。 儿不可用,孙不可用,这是寄望将来有个有出息的重孙重振杨氏? 你这算盘打的也太长远了些,为子孙计,也没有谋划的如你一般长远的吧? 杨政如果交兵权给吴家,吴家必然以自己的亲信将领逐步取代杨政的部将。 但是在这整个运作过程中,必然会把杨政的子孙,给一个无实权但够显贵的军中职务供在那儿,以安杨家军的军心。 同时,这也有一定的“尊王攘夷”的意味。 等到杨政旧部清洗干净,为了名声,这个无害的空头将军,也得给杨政的后人继续留着。 杨政这哪里是为儿孙谋划平安富贵啊,他又没有造反,也没有重罪,儿孙会短了富贵钱程? 这老东西分明就是想着尽可能地保留杨家在军中的影响,如果子孙后人有出息,来日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想当初,他不也就是吴玠麾下一个大头兵? 可要是由朝廷派员接管兵权,又或者从他的部将中选拔,比如时寒。 恰因为这些人都是他的老部下,反而会竭力清除他在军中的一切痕迹。 到那时候,他的子孙必然会被赶出去,从此与这支军队再无半点联系。 时寒又何尝不明白自己这位老大哥心底的打算。 他觉得这位老大哥老迈之后,再无当初的勇武公正了,变得太自私了些。 可是,杨政到了这样的地步,还是不肯松口,他还能怎么说。 时寒只能以沉默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杨政见他沉默不语,淡淡一笑,靠在了椅背上:“裘皮儿莫名其妙的死了,偏还是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现在到处有人造谣,说是老夫恼他不恭顺,派人杀了他。 老夫也想知道,究竟是谁……干掉了小裘。 老夫已经急奏朝廷,请朝廷派员勘查此案了。 此议,就等裘皮儿之死的真相大白之后再说吧。” 杨政说着,心中已在暗暗发狠。 既然你们不识相,那就别怪老夫心狠了。 到时候,老夫挑几个最不听话的,编排成谋杀裘皮儿的凶手,看你们是吃软还是吃硬! …… “我不吃软饭!” 成都府,一家餐馆儿。 看到端上来的米饭,梵清上师便放下筷子,很认真地表达了意见。 这位妙龄女尼就从没下过山,哪有什么行路的经验。 她对住持师姐说要下山去一位善信家中拜访,住持信以为真了。 因为这位小师妹白纸一张,有啥说啥,从没骗过人。 那位善信,住持也是熟悉的。 那是峨眉山下一位大户人家的老太太,去那户人家小住两日,师妹又有一身极好的功夫,那有什么好担心的。 结果小尼姑下了山,这一路行来,问路她也问不明白,盘缠也没带多少,世俗间的一切都不太明白…… 堂堂峨眉高手,搞的好不狼狈。 亏得蜀地信佛者多,梵清又生了一副好皮相。 照理来说,她这个年纪,又是这样绝美的相貌,很难叫人相信她是一个有修行的女尼。 但是她的气质实在是太纯净了! 看着她那双澄澈的眸子,甚至就连登徒子都会生出一种不忍亵渎的感觉。 那种无暇到极致的美,谁舍得破坏呢? 所以,愿意给这位小女尼提供帮助的人很多,有的甚至本不是佛门信徒。 如此一来,这位峨眉山上的大高手,一路磕磕绊绊的,如今总算是……走到了成都府。 好在这一路坎坷磨练,她也渐渐有了行路经验,也知道如何搭车求借脚力了。 不过,还是因为从小待在山上,又被师门保护的太好的缘故,人情事故上,她还是懵懂的很。 看到人家端上来的稀饭,她就像告诉人家自己不吃荤腥一样,很坦然地就表达了意见。 她不是娇气,她就是觉得,我喜欢或不喜欢,我就该坦白地告诉你。 若换一个人,我好心提供你斋饭,你还挑三拣四的? 不过,百里冰也不是寻常人。 看到这位小女尼很认真地对她这样说话,百里冰忍不住笑了。 “好呀,那么小师父除了不吃荤腥,不吃软饭,还有什么忌口儿,你就一并告诉奴家好了。” (本章完) 第689章 出剑门 梵清听百里冰一问,便想了想,认真地答道:“贫尼不吃荤腥、不喜软饭、咸菜、芜荽和柑橘。” 百里冰失笑道:“好嘞,那么小师父请再稍候片刻。” 她能看得出,眼前这个小尼姑不是矫情,她就是在正常地说出她的喜与不喜。 虽然……她的表现在常人来说,是有些不近人情的。 但是,这种事放在这样一个纯净无暇不似红尘中人的小尼姑身上,似乎就是理所当然的。 百里冰回到后厨重新拿了些饭食,再回到堂前。 梵清合什道了谢,便拿起了筷子。 百里冰在她对面坐下,好奇地问道:“小师父从哪里来,往何处去?” 梵清答道:“贫尼从峨眉山上来,往潼川府去。” “哦,潼川府啊,这么远的路,小师父就一个人呀? 听说潼川府路新任安抚使杨沅,正在清剿山贼流匪。 小师父你孤身一人,又是年少的女子,可得小心些呀。” “多谢施主提醒。” 梵清停了一停,道:“施主说的这个杨沅在大力清剿山贼?那他是个好官吧?” 百里冰唇角一翘,道:“嗨,新官上任三把火呗。 再说了,只怕正因为潼川府路山贼肆虐,惹得天怒人怨,他才需要大力剿匪呀。” 百里冰知道佛道两门信徒众多,眼前这小师父气质不凡,定然是有名号的大禅院的修行者。 如果能让她对杨沅产生不满,就能通过她的嘴,让许多有身份有地位的信徒们知道。 于是,百里冰道:“小师父只道这杨沅新官上任,大力清剿山贼。 可这些当官儿的呀,做什么事哪有那么简单的目的呢。 他声称要剿匪,是不是就有借口向地方上捞钱了? 他还督促各地成立‘忠义社’,这些‘忠义社’都是地方自建,只听他的号令,这不就是拥兵自重吗? 我看这个人呐,野心勃勃,不是个好人。” 梵清能感觉到这位女店主对杨沅的不喜欢。 不过,像杨沅这种人不招良善之人喜欢,那不是很正常吗? 梵清只是能感觉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直接的真实情绪。 不管是强作的镇定、虚伪的热情、甜蜜下的憎恶、恬淡里的恶毒…… 这种情绪越浓烈,她感应的也就越清晰。 但这种情绪因何而生,亦或这种情绪背后有什么弯弯绕的原由,那就不是凭这种能力所能感知的了。 梵清点了点头,她能感觉到女店主对杨沅的不屑和不喜。 女店主这番话,更加印证了杨沅是个残暴的、野心勃勃的酷吏。 除暴即是安良,除恶即是扬善。 杨沅这个坏人,必须要得到惩罚! …… 龙州,江油,老君山。 龙州原属利州西路,在年初重新划定川峡四路下辖州府时,被划入了潼川路。 如今它是潼川路杨沅和利州西路吴家交界的州。 寒千宸了两天的时间,才从重华镇上走到这里。 他和王长生,正在带人勘察潼川十六州的山川地理。 两人从潼川府开始,一个向南,一个向北,逐州考察。 他们绘画地形地势,山川河流,大路小路,对原有地图进行校正和细化。 朝廷自有相应的典章图籍,其中可以用作军用的更是绝密级,民间是见不到的。 但即便是这些绝密级的军用地图,也不能保证绝对的准确,在很多方面更谈不到精细。 尤其是变道的河流、各地的驻军和人口、粮食等物资的产出,还有王长生和寒千宸凭着各自的本领,对于当地矿产资源的勘探。 这些都是他们重新勘察、勘探并进行登记补充的内容。 老君山传说是太上老君曾经在此练丹修行的地方,故而得名。 此地植被茂密,野猪、黑熊等猛兽经常出没其间,因此罕有人至。 但是寒千宸依据他的秘学经验,觉得这种山势地理,应该会有丰富的矿产资源才对。 他带的人又是弓弩刀剑齐全,自然不能畏难回避。 事实上,他这趟还真的来着了。 “原来这里有大量的硝石矿啊!” 寒千宸有些遗憾地观察着洞穴里的硝石,让他的助手把这里的情况记载下来。 他并没有感到非常高兴。 他知道硝石是制作火药的重要原料,但现在火药并不是宋军最重要的军事物资。 因为火药的运用,在南宋初年还不是宋军的重要军备物资。 杨沅刚上任,他和王长生就分别出来了,所以他还不知道萧千月已经对火药进行了改良,大大提升了它的威力。 现在萧千月正在研究的,是火药不同配比的不同运用,以及火药的安全配制、安全保管和安全运输上的难题。 因此,虽然硝石矿也是一笔巨大财富,但是已经发现了多处矿产资源的寒千宸来说,算不上大惊喜。 他想找铜矿和铁矿,那可是直接就等于一座钱山呐。 算了,继续找吧,好歹之前的勘探中,已经找到两座尚不为人知的铁矿脉了呢。 寒千宸稍生沮丧之后,又提振起了精神。 他灌了几口甘甜的泉水,继续向前勘探着走去。 …… 杨沅此时已经离开了潼川府,往利州中路的兴元府而去。接到旨意以后,他了两天时间,才把一系列事情安排下去。 自从到潼川府上任以来,他的确是日以继夜,一直在忙碌。 好在刘嫣然和多子都是会侍候人的,又都是温柔体贴那一款的,倒是把他的生活照顾的很好。 杨沅从潼川当地陆续聘请了一些士子充作他的幕僚。 这些士子大多来自于各方豪强家庭。 这些豪强现在只是阿附于他,谈不上投效。 即便已经投效,这些豪强也是他这座山头下面的小山头。 它们是有自己的核心利益小圈子的,杨沅既要用也要防,不可推心置腹地授以全部机密。 比这些幕僚更可信任的,还是他在临安栽培的樊江、王烨然、文天等人。 不过,要不要远离临安那等繁华天堂,远来西蜀任职,这个还要看他们自己的心意。 杨沅已经向他们传达了招揽的意思,如何取舍,还要看他们自己的决定。 ~~ 另外就是杨沅的女眷了。 杨沅做临安府通判时,就已经私设影子幕僚室,让薛冰欣和冷羽婵,还有贝儿她们在州府衙门隔壁替他处理过公务。 等她们从临安过来,就能做为杨沅的内记室,替他解决极大问题。 而这些人,才是他可以完全信任和托付之人。 杨沅出剑门关,过利州,渡廉水,直奔兴元府。 其实在杨沅的计划里边,他是要先用一年时间稳固他的基本盘,潼川府。 等明年他的幕僚团队真正建立了,对潼川十六州的官吏考核和调整也完成了,潼川第一将的两个军也重组完成了。 在辖下十六州没有人造反的前提下,这时的他已经是真正执掌潼川府十六州权柄的第一人。 那时候,他就可以一面继续发展壮大潼川府,一面配合朝廷对西军加强控制了。 他本来定下的目标是利州东路的温家和郭家。 为此,同舟会现在主要侦伺目标就是利东。 因为杨沅觉得,利东温家和郭家的这种内耗,一方面会极大削弱西军利东方面军的军事实力,同时也为朝廷整顿清理提供了便利。 而朝廷加强了对利东的控制,利中的杨政又已老迈,且子嗣不太争气,到时候就能很容易继续整顿杨政的利中方面军。 这一步骤顺利的话需要一年时间,到那时利西方面军孤掌难鸣,又有成都府路扼其后路,有潼川路大军成长起来,再挟利东方面军和利中方面军,利西吴家的清理整顿将会非常顺利。 整个计划,从杨沅还在临安刚刚做上谏议大夫,朝廷重新规划川峡四路辖区,并进行官吏调整开始,至此一共需要三到四年的时间。 从招募士兵到训练成为精兵,需要的时间差不多也是三年左右,到那时大宋在两淮地区的战损将会全部弥补回来。 而金国由于失去了燕山以北的地盘,无法招募足够的女真兵,猛安谋克制开始崩塌,要建立以汉军为主体的新军制。 因为这个要命的原因,金国将比宋国晚将近两年的时间,才能完成弥补战损和军制转型的同步完成。 这个两年的时间差,就是宋国放心大胆征讨西夏的时间。 而且,新金帝国正在暗戳戳地从鞑靼那里吸血,抢钱抢马抢女人。 三四年后,实力大增的新金必然南下,意图吞并金国。 博弈天下,各走各子,各布各局。 等到双金之战和宋夏之战有了结果的时候,仍然拥有一支蓄势待发的精锐之师充作总预备队,一直没有投入战争的,只有大宋。 至此,天下,可定矣。 这就是官家谋划的计划,他要以十年之功,平定天下。 只是,这些棋子是有思想的。 谁能想到,本该在这整盘棋局中充当一个npc的杨政,居然犯了“即将退休综合症”,突然搞起了小动作。 机速院“雀字房”已经查到了一些迹象,呈报了官家。 官家此番让杨沅充当天子特使赴利中公干,就是因为他本就是整顿西军计划的具体执行人。 此来利中,裘皮儿之死查不查的其实无关紧要。 他最重要的任务是,想方设法,破坏杨政交兵于吴氏的计划。 杨沅一边轻驰,一边想着心事。 前方忽然有人来报:“大帅,兴元府南郑城到了。” 这是杨沅派在前方的哨骑。 杨沅此来,为求速度,轻车简从,只带了三十六骑。 反正去的是杨政的地盘,真要有事,他就算带了三百六十人也无济于事。 莫如大大方方的。 西军三帅臣虽各有所谋,但反心至少眼下是没有的,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杨沅闻声,勒住坐骑,抬眼望去。 这座昔年被秦、楚两国反反复复争夺了三百年的古城,赫然入目。 杨沅眉头一挑:“派一哨骑进城送信,其余人等原地停下,歇息半个时辰,更衣进城!” 杨沅一行人赶路时自然如何轻便舒服便怎么来,这时都是风尘仆仆的模样。 自然是要停下来清洁面容,更换官衣的,毕竟代表着朝廷体面。 消息传到城里,正在节堂署理公务的杨政便是一呆:“天使到了?你说他是谁?” 那小校干巴巴地道:“潼川路经略安抚使,杨沅。” 杨政呆了一呆,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涌起一抹古怪的神气:“哦,对了,他还是当朝右谏议大夫。” 杨政思索片刻,抚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列旌旗、棨戟,摆大仪仗,老夫要亲自去迎一迎这位杨大夫!” 一旁的幕客陈涿光惊道:“杨沅身份地位不及大帅多矣,遣一副将就可以了,何必屈尊亲自相迎,更无需摆出盛大仪仗了。” 杨政目光闪烁了一下,摆摆手道:“毕竟是代表天子而来,理当敬重。” (本章完) 第690章 兄弟呀 南郑城的城门大开,杨政几年都不会摆出来一回的全套大仪仗,今日全都用上了。 前方的导驾士鸣锣开道,“肃静”、“回避”的旗牌高高打起。 旌旗招展,棨戟林立,“清游队”在四下巡视,后方有驾士执缰绳,牵引车马缓缓而行。 后方有护驾骑士数十人,甲胄鲜明,佩刀提枪,跃进之际甲叶铿锵。 与此同时,杨政派去招呼本部统领以上级官员,叫他们速至节堂迎候钦差的传令兵,也是飞骑而出。 见到如此阵仗,刚刚换好朝服的杨沅不禁吓了一跳。 他本以为杨政会派个统制官来迎接他,这就算是给足了面子了。 没想到这位太尉居然亲自出迎,而且摆出了偌大的阵仗。 两下里见了面,还是老规矩,先客气地寒喧一番,然后就开始验明身份。 告身、圣旨、公凭一类的东西都验证好了,二人再次把臂寒喧一番,然后就携手登车,一同进城。 说实话,这套作派,以杨政的资历和他太尉的级别,当真是把杨沅捧上天去了。 以杨沅对杨政的了解,此人本就是个能屈能伸的豪杰,是极能放得下身段的。 他是从吴家自立门户,从此成为可以和吴家平起平坐的一方诸侯的,对于吴门来说,等同于叛徒。 但是他哪怕是受封太尉之后,每次见到吴家子弟,依旧执礼甚恭。 看到如今的吴门家主吴璘时,他更是谦卑之极,从无骄矜之态。 能进能退、能厉能忍,这是个人物。 杨沅的确是受宠若惊了,心中却也开始暗暗警惕。 到了节堂,杨沅又吓了一跳。 只见战将如云,一片甲胄,在阳光之下熠熠放光。 杨政把着杨沅的手臂,笑吟吟地把时寒等部将一一介绍给杨沅,然后一同进了节堂。 杨政先请杨沅上站,当堂宣读圣旨,他与众将领肃立听旨。 领旨之后,二人又是好一番推让客套,杨政才上坐了,杨沅侧坐。 沾了杨沅的光,今日拜见钦差的众将领也都有了座位,依次坐下。 只不过,他们哪怕坐着,也是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杨沅看在眼中,不禁暗暗赞叹。 都说杨政老迈,且有思退保嗣之意,惹得部将不满。 即便如此,节堂之上,依旧如此肃穆,可见此人平素治军之严,果然不愧为一员虎将。 杨政见杨沅若有所思,不禁笑道:“杨大夫,在想什么?” 杨沅回过神来,欠身道:“太尉唤晚辈一声子岳足矣,晚辈可也是从过军的。 晚辈是在看啊,看这满堂虎将,杨老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哦?” 杨政霜白的眉毛一挑,他的眉又粗又短,白之后,尤其有肃杀之气。 “子岳听说过我?” “当然!” 杨沅笑吟吟地道:“太尉宣和末应募,入伍即为弓箭手。 靖康初,因拒夏人,英名初显。 建炎间,从吴玠将军击金人,九战九捷,累功至武显郎。 如兴元年初,金人趋和尚原,又攻箭筈关,太尉引兵大破之,斩千户一、酋长二。迁右武大夫……” 杨沅将杨政生平风光大事逐一说了一遍,当真是如数家珍。 嗯……不枉他背诵了一路。 杨政闻言大悦,原本颇显肃杀的眉毛都透露出了温柔的喜气。 “哈哈哈,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可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喽。 子岳你文称文魁,武当大帅,灵壁一战,杀得贼亮失魂落魄,一蹶不振,这才是文武双全的大英雄!” 二人商业互吹一番,因为杨沅对杨政一生功绩的赞诩,让杨政心中大悦。 人年纪大了,就喜欢回忆自己一生的辉煌,杨沅可谓搔到了他的痒处。 杨政便亲切问道:“子岳家里还有什么人,是哪里人啊?” 杨沅欠身讲了一下自己的情况,最后说道:“晚辈曾听亡兄说,我家乃河东清源杨氏。” “哦!河东清源……,什么?” 杨政突然大惊,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河东清源杨氏?” 杨政身材高大,因为年迈,霜发瘦颜,而骨架奇大,因而更显凶相。 他这猛一站起,杨沅看着几乎以为他要扑上来动手似的,急忙也站了起来,暗自蓄力。 杨沅心中只想,难道我家和他祖上有过仇怨? 却见杨政惊喜道:“不知清源杨氏始祖,是哪一位?” 杨沅立即肃立,拱起双手,恭敬地道:“我河东清源,杨氏始祖,是为杨公讳浩字定芦。” 杨浩杨定芦。 杨政想了一想,惊喜道:“果然是了,果然是了,难怪老夫一见你,便有亲切之感,你我两家,本是同祖同宗啊。” “啊?” 杨沅有点发愣,也“妹”听我哥提过啊。 我家不是世居山西的么? 杨政不是原州临泾人么,啥时候我家老祖宗又跑甘肃去了? 杨政马上就跟杨沅叙起了家谱,亏得杨沅知道大哥重视香火和传承。 做为一个现代人,虽然他原本不大在乎这一块,但是因为大哥的缘故,他该上祭上香的时候,一样礼数不缺。 对杨门列祖列宗不说全记得下来的吧,起码上三代和始祖,他是记得住的。 二人这一叙家谱,杨政激动地道:“没错了,老夫记得家谱中有载,曾有一支迁去河东清源,那一支的族人,正是姓杨名浩。” “我算算啊……” 杨政掐着手指,一阵念念有辞,突然双目一张,问道:“子岳,你是河东清源杨氏第几代?” 杨沅道:“晚辈是清源杨氏第九代孙。” 杨政激动地道:“令祖杨浩再上溯三代,与我这一门同出一位始祖。这辈份算下来,你是杨浩第九孙代,我是……,哎呀,论辈份,你是我的亲兄弟呀。” “啊?” 杨沅有点懵,我这……这么突然的吗? 杨政激动地一把抱住了杨沅,老泪纵横:“兄弟,我的亲兄弟啊! 金狗南侵,北地相继失陷,故地相继失陷,族人惨遭杀戮。 临泾杨氏,只有我一人从军入伍,得以逃生。 我本以为,杨氏一族只有我这一支了,原来清源这一房,也有子嗣流传世间……” 杨政这里真情流露,杨沅那里一脸茫然。时寒站在下方,脸上也不禁露出狐疑之色。 有没有这么巧啊? 这杨沅……真是太尉的兄弟? 杨政激动地道:“明日,明日我带兄弟你去祠堂拜祭先祖,上一柱香,告诉祖宗,他老人家的子孙,又得相聚了。 到时,大哥取族谱给你看,没错了,你就是我临泾杨氏流传到河东清源那一支的后人,哈哈哈……” 众将领面面相觑,只好纷纷拱手,恭贺杨政、杨沅兄弟相认。 本来只是公事公干的场合,这一闹腾认了亲了。 于是,接风宴换成家宴,这些将领都做为陪客,热热闹闹地喝了一场。 席间,杨政还把自己的儿子和正在府中的长孙都唤了来,见过他们的叔父。 于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亲侄子,一个三十出头的亲侄孙,在老爹的吆喝之下,干脆俐落地给他磕了头,喊了叔父、叔爷。 等杨沅在杨政家的客舍住下,脑子还是嗡嗡的。 今天这一幕,实在是太离奇了些。 ~~ “大官人,奴奴名叫欢欢,今夜侍奉大官人……” 杨沅刚倒了杯茶,想缓缓,结果就来了个欢欢。 明眸皓齿,颇为妩媚的一个女郎。 “啊,不必了,杨某喝醉了,胃中难受,只想早些睡下。 吩咐厨下,给我拿碗醒酒汤来即可。” 杨沅知道有些大户人家,有用舞娘侍奉客人的习惯,有的人家甚至用侍妾。 不过,他虽来到这个世界几年了,对这一点一直无法接受。 那欢欢本以为要侍奉的是个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官员,一见杨沅如此英俊,倒是真个动了心。 她含羞道:“那……奴奴一旁侍候官人,奉茶递水,铺褥暖床也就是了。” “不必,退下吧。” 美人无奈,只好幽幽怨怨地答应一声,姗姗退下了。 杨沅长吁了一口气,搓了搓脸面,微微皱起了眉头。 真的假的? 我跟杨政是同族亲人? …… 杨政骤然与自己同族亲人相遇,欢喜莫名,喝的酩酊大醉。 他的儿子杨福和长子杨禄搀着他,到了后宅。 一进后宅,醉的东倒西歪的杨政就挺直了身子。 他确实喝了很多酒,舌根都有些硬了,但是飘忽的眼神儿却突然清明过来。 “把陈涿光陈先生唤来,快!” 杨福诧异道:“爹,你这是……” “蠢物,快去!” 被老爹骂了一句,从小懦弱,懦弱到了五十多岁的杨福便赶紧去找杨政的幕客陈涿光。 陈涿光本就住在杨府,很快来到后宅。 杨政双眼微眯,沉声道:“福儿,你陪陈先生去祖祠,立即把族谱中,六世祖杨乾德名下增立一名次子杨浩,字定芦,写成他迁徙河东清源……” 杨政把今天与杨沅叙谱时记下的河东清源杨氏始祖杨浩的生辰年月等相关信息,和陈涿光说了一遍。 他挥手道:“快去,要连夜做出来,再造旧一下,明天这族谱,老夫就要用。” 陈涿光是参加了今日接风宴的,马上就明白了杨政的意思。 陈涿光不由得心中大骇,他还真以为杨政与杨沅是兄弟呢。 搞了半天,是假的? 他也不敢多说,赶紧随着杨福去了杨家祖祠。 杨家长孙杨禄愕然道:“爷爷,我那个叔爷是假的?” “假个屁,从今天开始,他就是真的,说破天去也是真的,记住了吗?” “啊?欸,孙儿记住了。” 杨政看看杨禄这个酒色过度,痨病鬼般的亲孙子,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老夫英雄一世,怎就儿子平庸孙混账啊,二孙他倒是……,可惜,又是个脑子不好使的。” 杨禄不敢惹怒祖父,只是讪讪陪笑。 杨政叹息一声,道:“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要攀杨沅做亲戚?” “是,孙儿……愚钝。” 杨政长叹一声,道:“若非你们不争气,爷爷何须如此委屈自己,给你们认一个小叔爷。” 他沉默片刻,道:“爷爷灵机一动,认杨沅做兄弟,原因有二。” “其一,我和杨沅关系越亲密,他查出来的东西就越难叫人信服。” 杨禄惊讶道:“可……裘皮儿并不是祖父杀的呀,为什么要让杨沅查出来的东西没人信?” 杨政冷笑道:“因为,爷爷根本不在乎真凶是谁?爷爷也想拿裘皮儿之死做文章呢。 如果杨沅找出的真凶,不合爷爷的心意,岂不浪费了这个好机会?” 杨禄听的懵懵懂懂的,只好不懂装懂地点头。 杨政也知道他没反应过来,懒得解释。 杨政又便道:“第二,攀上这层关系,你们父子兄弟,以后也就多了一层保障,明白了么?” “呃……孙儿大概懂了,但……为什么要给他那么高的辈份啊,让他做我兄弟不行吗?” 杨政大怒,茶杯甩手就扔了出去。 杨禄习惯性地蹲身一躲,茶杯在墙上摔个粉碎。 杨政喝道:“不让他当你爷爷,你以为他会像爷爷我一样,关照你个灰孙子?” “哦,原来如此,那我明白了……” 杨禄恍然大悟。 杨政道:“此事,你和你爹心中有数就好,万万不可告诉你二弟。 这孩子憨直,被他知道了,一定守不住秘密。到时候,杨沅岂会关照你们父子。” “是是是,孙儿知道了……” 杨禄刚说到这儿,杨政攸然变色:“谁在外边?” 话犹未了,杨政霍然站起,“呛”地一声拔下壁上宝刀,便撞开房门冲了出去…… (本章完) 第691章 小叔爷 门外,一个十七八岁,容色娇媚的女子吓得一哆嗦,手里端着的茶盘一下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杨政眉头一皱,喝道:“绮漪,你在这儿干什么?” 原来这女子是杨政的侍妾之一,她刚被纳进门儿三个多月,正得宠呢。 绮漪忙道:“奴家怕老爷喝多了,来给老爷送杯醒酒茶。” “哦?” 杨政上下看了绮漪几眼,轻叹道:“你要送茶便送茶,为何到了门前却不进去,反要贴着门户偷听。” “这……奴家好奇嘛……” 绮漪抱住杨政的手,贴到自己丰满的胸膛上,摇晃着身子撒娇。 杨政叹息一声,大手抚上了绮漪柔嫩的脸颊,柔声道:“绮漪呀,老夫可以给你吃穿用,让你得到人上人的生活。 而你呢,只要把你的美貌和肉体,在老夫想要的时候,供老夫享用就行了。 这就是各取所需嘛,你说你好端端的,非要偷听什么呢?好奇心,就这么重要么?” “老爷,人家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以后不敢了嘛。” 绮漪嘟着小嘴儿继续撒娇。 “唉,那你可要记住,下辈子,要懂事啊!” 这句话说完,杨政就把绮漪捏死了。 真的是捏死的。 他抚在绮漪粉颊上的大手,忽然就滑到了她纤细的颈后。 然后大手用力一抓,“咔嚓”一声,就捏断了绮漪的颈项。 …… 过继,是延续子嗣的一种手段。 弘农杨氏子嗣众多,分支也极多。 其中一支,就是北宋的杨家将。 北宋仁宗景佑初年,杨业之子杨延昭的长子杨充广,奉诏持节出使广西。 他和播州之主杨昭(杨端之六世裔孙)叙谱,得知二人同为“越公房杨氏”始祖杨钧之后。 恰好杨昭无子,杨充广便将自己的儿子杨贵迁过继给杨昭为子。 宋濂称“自是,守播者皆业之子孙也”。 从此,播州杨氏土司也成了北宋名将杨家将的后裔。 杨贵迁因此成为杨家将之“播州杨氏”始祖。 后来大名鼎鼎的杨应龙,就是杨家将后人。 但,人家这是光明正大的过继。 杨政伪造族谱,却不是在对方同意的前提下,目的就不那么单纯了。 一方面,他是想毁了杨沅负责此案的公正性。 你们不是不相信我吗? 现在朝廷派人来了。 可朝廷派来的人,是我的族亲兄弟,那么他的调查结果,你们还信得过吗? 再一个,杨政不仅认了亲,还把杨沅的辈份抬的很高。 如此一来,公开认亲,有这么多人见证,杨沅这层族亲的关系就摘不掉了。 既然摘不掉了,你作为长辈,自家族亲以后有事,你若袖手不理,就会遭受很沉重的社会舆论压力。 杨政此人,打仗果敢勇猛,对外八面玲珑,御下精明有方,对于任何潜在威胁都能心狠手辣。 可是对于自己的子嗣,哪怕他们再废物再无能,却依旧能无私宠爱,为其不惜割舍自己得到的一切。 现在的他,也只是一个心心念念为子孙计的老父亲而已。 …… 梵清进入潼川路地境,对自己的行踪就注意多了。 她只是从小未曾下山,不谙人情世故,不解世俗事物,智商可并不低。 这一路走来,渐渐也懂得了一些道理。 比如,她现在知道,自己的容貌会比较引人注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她戴了一顶“幂篱”。 进入杨沅的地盘后,她就不再谈论杨沅。 因为她觉得这是杨沅的地盘,各个州就像伏虎寺的各个堂、各个殿,都是一个共同的住持。 不管在哪一堂哪一殿,如果你非议伏虎寺住持,都会激怒这些殿、堂的执事长老和弟子们,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直到她风尘仆仆赶到潼川府,她才听说,杨安抚去了兴元府。 又打听了一下兴元府在哪,梵清小师太就有些发呆了。 还要……赶那么远的路吗? 不过,一想到双玖向她哭诉的悲伤,想到某位成都女店主对杨沅的评价,梵清小师太又坚定了自己的禅心。 那就追去兴元府吧,不在杨沅的地盘上,抓了他之后,也方便带他离开。 这样的大恶人,不能再容他在世间造孽了。 梵清小师太决定找到杨沅,抓住杨沅,把他带上峨眉山。 把他囚禁在深山群壑之间,筑一草庐,逼他修行,每日礼佛颂经,赎他深重的罪孽。 我佛慈悲。 梵清毅然踏上了前往兴元府的漫漫长途路。 她离开潼川府的时候,她的亲大哥吴渊,正风尘仆仆的从大理国赶回宋国,进入潼川路地境。 吴渊得到杨渊授意之后,他先去了吐蕃。 杨沅需要两种马,西北马和滇马。西北马显然是用来骑乘打仗的,而滇马则主要用来代步和驮运物资。 大理与大宋一向友好,滇马的购买难度不大。 想从吐蕃购买西北马,麻烦就多的多。 一是现在一盘散沙的吐蕃各部,有对大宋亲近的,也有暗中投靠西夏的,还有混乱中立的。 再一个,有了稳定可靠的合作对象,如何运输也要实地走一遍,和对方商量好。 虽说杨沅已经透露了成都府路不是问题,乔贞安抚使会暗中配合潼川路的行动。 但是一路经过的地方,要穿过太多不同立场、不同归属的势力范围。 所以,吴渊先去吐蕃,解决这个麻烦最多的地方。 耗费了大半年的光景,跑通了全部关节,他才又往大理去。 直到现在,功德圆满,方才回返。 ~~ 从大理回返,进入川峡,先要经过峨眉山。 吴渊想到了自己的胞妹幼瑶。 幼瑶先天体质不足,因此舍入佛门,以求佛祖庇佑,保她平安。 如今幼妹已长大成人,身子骨儿也没了问题,倒是可以去见见主持,谈谈让幼瑶还俗的事情。 因为幼瑶是他的老父亲老来得女,和他年纪相差太大。 从感情上,吴渊是把幼瑶当女儿一样宠的,怎么舍得她在如的年纪,就这样一直终老于山林? 于是,一连攻克了吐蕃、大理两大难关的吴渊,兴冲冲地往峨眉山而去。 …… 杨沅看到了杨政的族谱,在上面果然找到了始祖杨浩的名字。 而且上边清清楚楚地写着,杨浩少年时醉酒打死丁家恶少,因而逃往河东避难,从此另开分支。 这也解释了清源杨氏始祖杨浩,为何没有在族谱中交代过他是从何而来,因何另立一房了。 这么不光彩的事,当老祖宗的必然不愿意被子孙后人知道嘛。 “果然如此,大哥……” 杨沅立刻哽咽起来。 昨日杨政只是作戏,倒是杨沅当时一脸懵逼,没有太亲热的反应。 此时杨沅真情流露,看起来他是真的相信了,杨政心里,反而涌起一抹奇异的情绪。 杨沅一脸激动地做着戏,心中却是毫无波澜。 他并没有看破杨政的计谋,不过……假的又如何,真的又怎样? 他没有过这样的大家族观念,现代社会的流动性太大了,就算是亲兄弟长大成人后都可能因为工作而各奔西东。 大家族的亲戚更是几乎没什么联系,两代以下就全然断了联系。 十多代以上的同祖同宗的亲戚……,还不如邻居同事亲近呢。 不过,杨沅昨日回去后,就认真思考过了。 他的目的,是逐步对利东、利中两大军头产生震慑作用,牵制住他们,对两大军头内部不法之人逐步进行清洗,进行整顿。 然后再对西军三巨头中势力最大的吴家进行一番敲打,接着筹备对西夏的战役。 如果他和杨政真是同祖同宗,那对他向利中杨家施加影响,显然是有好处的。 所以,这个同宗大哥,他认定了。 兄弟俩欢欢喜喜叙了一番同宗之情,然后一起去了厅。 能登堂入室,到后宅厅接待,这就是把他当成至亲看待了。 杨沅也顺理成章地改变了对杨政的态度。 “大哥,定军山裘皮儿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政的脸色沉了下来,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大哥也不清楚,现在外界谣言,说裘皮儿是因为忤逆于我,被我派人干掉的。 因此上,裘皮儿的家人和部将,对我很是提防,也不相信我会调查真凶,正因如此,大哥才上书朝廷。” 说到这里,杨政又露出笑容来,道:“不过,倒也幸亏如此,否则大哥怎么能有机会与你相认。” 杨沅点点头,道:“这裘皮儿,确定是被人所杀么?” 杨政苦笑道:“为兄不知其中详情。不过,据为兄所知,裘皮儿身体健硕,此前并不曾听说他有生病,突然就猝死宅中,确实蹊跷。” 杨沅点了点头,道:“裘皮儿是大哥麾下将领,能独领一军,镇守定军山,想来也是大哥的心腹之人了。 他之暴毙,为何会有人怀疑到大哥头上呢?” 杨政目光微微闪动,缓缓道:“为兄年纪大了,一旦乞了骸骨,谁来坐镇利中呢? 我那些部将们,都是各有心思的。其中裘皮儿性情火爆,个性率直,表现的尤为明显。 坦白说,为兄对他确实有些不满,还曾当众训斥过他。正因为如此,他莫名暴毙之后,才有针对为兄的种种流言……” 说到这里,杨政突然一拍额头,满面懊恼:“遭了,为兄一时忘形,当众与兄弟你认下了同宗之亲。 你今作为朝廷大员调查此案,这……外边的人还会相信你能秉公而断么?” “倒也无妨。” 杨沅坦然道:“我是奉诏而来,自当秉公而断。此案只要查个明白,人证物证搜集齐全了,若再有因为你我的关系而质疑者,那就是别有用心。 如果依旧有人不信,那就让他上书朝廷去鸣冤吧,小弟受诏在前,认亲在后,没有道理因此再上书朝廷以避嫌疑。 不然,这公文往来,山高路远,等朝廷再派人来,只怕都过了三月半年的,什么真相也查不出来了。” “不错,咱们问心无愧,秉公而断就是。为兄不做亏心事,又何惧他人诽谤指摘,真要有人不服兄弟你,大哥给你撑腰。” 杨政昂然道:“你我兄弟同心,为兄倒要看看,还有何人,敢起刺挑衅!” 这时,庭院中忽然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爷,听说俺有个小叔爷,在哪呢?” (本章完) 第692章 大孙子 杨政听了,霜白的浓眉便是一扬:“寿儿回来了?” 一条昂藏大汉从门外大步进来,肩上搭着一只老虎。 这人长相与杨政颇为相似,一看就是他的骨血后人。 同样的眉眼五官,同样高大的骨架,只是比起老迈的杨政,这人正当壮年,一副龙精虎猛的模样。 “爷爷,这是我打回来的猛虎!” 那大汉身量奇高,孔武有力,身着一身葛布的武服。 他把死老虎往地上一摞,咧着大嘴便向杨沅看去。 “爷爷,他就是我小叔爷么?” 杨政露出宠溺之色,招手把那看起来已有二十五六岁年纪,却仍稚气未脱,有少年感的年轻人唤到身边。 杨政对杨沅道:“这是为兄的二孙,杨寿。” 他又对杨寿道:“寿儿,这位就是你的小叔爷了,还不拜见。” “哎!” 杨寿推金山、倒玉柱,卟嗵一声就跪了个结实。 他双手扶地,“砰”地磕了个响头:“侄孙杨寿,拜见小叔爷。” “快快起来。” 杨沅算是见识到了,杨政这儿孙虽然大多不争气,但是对杨政都特别的听话。 杨政让他们认自己做长辈,哪怕是五十多岁的杨福都没有半点纠结和难为情。 但跪的如此实诚的,却还是眼前这个杨寿。 杨沅已经看出,这个未必比自己岁数小的年轻人,智商上怕是有些问题。 这也是他仍然一脸稚气的原因。 杨寿被杨沅扶起来,瞪着大眼看看杨沅,咧嘴笑道:“我听人说,小叔爷是状元公呢。” 杨政笑道:“何止,还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公。” 杨寿把大拇哥一挑:“那小叔爷厉害。我还听说,小叔爷指挥十万大军,灵璧一战,斩杀金狗八万,俘获金狗四万……” 嗯?这么夸张的吗? 消息才传到西川,这战果就扩大了一倍了? 杨沅微笑道:“仗是打赢了,不过杀的人倒也没有那么多……” 那就是真的了! 杨寿大喜:“那小叔爷是真厉害。” 看他欢喜的模样,有个厉害的小叔爷,好像他也荣耀的很。 杨沅笑道:“寿……咳咳,寿儿一看就是个了不起的豪杰,还是个打虎英雄,也很了不起。” 让他把一个同龄人当孩子叫,一时间杨沅还有些不适应,所以小小地尴尬了一下。 杨政站在一旁,有些漠色的眸子,悄然盯着杨沅的神情变化。 他见杨沅只是初见杨寿时,露出些诧异神色,但之后谈笑神色就尽皆如常了。 而且对孙儿杨寿,杨沅是真的喜欢,杨政脸上的线条便柔和了许多。 这个二孙幼年时发过一场风寒,命是救回来了,脑子却烧坏了,现在的智商,还像个少年人。 许多人初见杨寿时,都是先惊讶,然后神情便不一而足。 哪怕刻意掩饰,杨政也能感觉到,他们或怜悯、或鄙夷,或幸灾乐祸,又或就把杨寿当成了小孩儿哄。 但杨沅没有,他微微一诧之后,再和杨寿说话,便是平等的语气,而且没有什么隐藏起来的情绪。 他的喜欢,是发自内心的。 这让儿孙哪怕再不争气,也无底线宠娃的杨太尉老怀大慰。 杨沅问道:“寿儿,你这猛虎是怎么打死的?” 杨寿一听,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我在山上,寻见这头猛虎,它先还想伤人,被我一钢叉刺伤了腹部,逃跑时又中了我一箭,跑不快了,我就追……” 杨寿手舞足蹈:“等我追上,我就骑在它背上,一拳一拳往它的颈窝里死命地打,活活打死了它。” 杨沅惊讶道:“当真了得!我有一位挚友,他也杀过老虎,当时他带了一口剑,最后是用剑刺死了猛虎,你比他还要猛。” 杨寿被夸的不好意思了,黑脸居然有点泛红,摸摸后脑勺,咧开嘴巴不好意思地笑: “也没有啦,我这就是匹夫之勇。叔爷你能做大好文章,还能统兵挂帅,那才是大本事。” “寿儿,你不要妄自菲薄,匹夫之勇,也能令天下缟素!” 杨寿听了更加欢喜,对杨沅道:“那小叔爷会武功吗?” 杨沅笑道:“倒是略懂一些拳脚。” 杨寿登时两眼放光:“那我跟小叔爷比一比好不好。” “啊?” 杨沅刚一犹豫,杨寿已经兴奋地拉着他向外走去。 杨政无奈地笑笑,也跟了出去。 杨沅一瞧杨政并没有阻止的打算,只好答应下来。 杨家是武将人家,后园里就有校武场,杨寿拉着杨沅就上了校武场。 因为杨沅来见杨政穿的是官服,自然要宽去衣袍。 二人都裸了上身,就见杨寿一身块垒的肌肉,看起来却毫不累赘,仿佛精铜铸造的身子似的。杨沅则是完全不同的气质,他也有肌肉,但不是那种块垒的大肌肉,而是流畅自然。 稍稍发力动作时,肌肉就会呈现出漂亮有力的条状线条。 杨沅和杨寿站在一起,就仿佛一头熊罴和一只猎豹的对决。 听丫鬟下人们说,二公子要和小叔爷较量武技,后宅的内眷都赶了过来。 杨政当年老家所在地被金人占领,只有他一人当兵逃离,待他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子嗣却也不旺。 他只有一子、两孙,所以这后宅里的内眷,都是他的妾室。 莺莺燕燕,群雌粥粥,早年间纳的妾侍岁数已经大了,不喜欢凑热闹。 赶来看热闹的都是这几年纳的美妾,个个年轻貌美。 只可惜,明明都是上好的水田,就是种不出庄稼。 杨沅与杨寿一交手,立即发现这杨寿力大无穷,一双铁拳力可开石,动作更是虎虎生风,十分了得。 ~~ 杨沅小心应对着,越打越是快意。 杨沅自忖,如果不是他修习了上乘的内功心法,此时已经败了。 因为这个杨寿,一身外家功夫,已经可以说是登峰造极。 尤其是他这个年纪,正是血气如长虹的岁数。 他又是少年心性,痴迷于锤练武技,其他无甚所好,功夫更加精湛。 但内家功夫自有内家功夫的长处。 不仅后劲绵长,巧劲、绵劲、韧劲的运用,更是让杨沅笃定,一直耗下去,他必能取胜。 不过,他能感觉出来,这杨寿就是一个心地单纯的武痴。 杨沅现在不管是身份、地位还是辈份,都没必要和杨寿计较拳脚武艺之强弱。 所以,较量许久,杨沅双掌一翻,硬接了杨寿一拳,蹬蹬蹬连退五步,收势笑道:“寿儿好功夫,小叔爷可不及你。” 杨寿欢喜不禁,叔爷会做锦绣文章,还会领兵打仗,已经厉害的不得了,现在自己终于有一样本事能比叔爷强了。 二人这一番打斗,身上都出了汗。 一个精壮如虎,一个魁梧如熊,汗水一沁,那雄性荷尔蒙,产生了强大的视觉冲击力。 杨政这些宠妾俱都青春年少,却只是守着一个六旬老人,候着他并不频繁的宠幸,心中自是饥渴。 杨沅又是特别符合女性审美的那种俊俏,一时间让这些深闺怨妇看的眼睛都直了。 那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都要黏在了杨沅身上。 有的人甚至悄悄有着吞咽的动作,似乎想要把杨沅和一口水吞下肚去的感觉。 杨政负手站在校武场一角,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爱孙与杨沅眉飞色舞地探讨着方才较技之中的得失。 他漫不经心地转过头,笑眯眯地吩咐一旁的儿子:“福儿,你记着,等你爹两腿一蹬,两眼一闭,就把这些女人跟你爹我一起埋喽。” 杨福平庸的很,但他听话。 听了父亲吩咐,杨福连忙俯首:“是,儿子记住了!” “爷爷,爷爷,你说说小叔爷,寿儿比他武艺高强嘛,寿儿想给小叔公当护卫,可小叔公不答应。” 杨寿拖着一脸无奈的杨沅跑到杨政面前告状来了。 杨沅一脸苦笑,还别说,就杨寿这一身武艺,又是如此单纯的心性,你让他领兵打仗固然不行,可是做个侍卫长,那是绝对合格的。 可人家是杨太尉的宝贝孙子,哪有跑来给他当侍卫的道理。 但杨寿心思简单,也想不了那么多,一见杨沅不答应,便想我是你侄孙,说不得你,那你大哥总可以管你吧,就来找自己祖父告状了。 杨政自然了解自己这个孙子,知道如何对付他。 杨政立即把脸一板,不高兴地道:“你个臭小子,吃你爷的,喝你爷的,现在看到你小叔爷,就要跟他跑了? 你不该仗着一身好武艺,保护你爷爷吗?” 杨寿道:“爷爷那么厉害,还用孙儿保护吗?” 杨政又好气又好笑,笑骂道:“浑小子,难道你小叔爷不厉害?” 杨寿立即把大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厉害,厉害。” 杨政道:“所以,你现在就好好保护你爷爷,什么时候你爷爷两眼一闭,任嘛不管了,你再去给小叔爷当护卫,好不好?” 杨寿一听又开心了,连连点头道:“成,这样好。” 杨沅和杨寿去冲洗了一番,重新换好衣服,再度来到厅。 杨沅对杨政道:“大哥,明日小弟就得往定军山去,调查裘皮儿暴毙一案了,你这边得派员同去,你看让谁去合适一些?” 刚刚坐下的杨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兴冲冲地道:“爷爷,我去。” 杨政白了他一眼:“定军山部乃我兴元府辖下,是以要派本署官员陪同,你在军中有任职吗?去做什么!” 杨政转向杨沅道:“让掌书记陈涿光与你同去吧。” 掌书记是军队中的重要文职官员,主要负责起草文书、处理机密事务和协助军事行动。 包括战情记录、信件往来等,确保军队内部的沟通和协调顺畅进行。 陈涿光不仅有着掌书记的官身,还是杨政最亲信的幕僚。 杨寿一听,又兴奋起来:“爷爷,那我做陈叔的护卫,和小叔爷同去!” (本章完) 第693章 张网以待 南郑。 不到巳时,秋阳余威犹烈,晒得整座南郑城都暖洋洋的。 城墙雉堞之上,士兵们头戴笠帽,持枪来回巡弋着,他们的身姿比平时要更挺拔了几分。 因为太尉杨政携军中几员大将,正在城下为一路人马送行。 因为风雨的侵蚀和战争的破坏,南郑老城的墙不断修补过,以至于它现在已经看不出夯土包砖的本色了。 整面城墙就像生了病的老狗的皮毛,疤疤癞癞的。 但是搭配上此时飘扬的火红的纛旗,还有一个个威武的甲士,却让这面载满了岁月痕迹的古城墙,瞬间拥有了生动的形象。 杨政在前,兴元府驻扎御前中军马军第一将统制时寒,陪在杨政身侧,在他们身后,还有几员军中大将。 他们正为钦差大臣,右谏议大夫杨沅送行。 陪同杨沅一起前往定军山的是杨政军中的掌书记陈涿光。 杨政派了一都人马,由自己的爱孙杨寿统领着,作为陈涿光的护卫。 杨沅向“大哥”杨政和诸位将军拱手作别,登上车子。 轿帘一放,车把式抖动缰绳,轻车便沿官道驰去。 陈涿光登上了第二辆马车,紧随其后。 接着众骑卒便纷纷扬鞭,官道上扬起了一溜薄薄的烟尘。 道路上不乏来去匆忙的商旅路人,看到旗幡招展,健骑轻驰,内中还护着两辆马车,晓得是有官员出行,急忙闪避让路。 车子轻轻颠簸着,陈涿光坐在车中,想着太尉杨政的嘱咐,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杨政要他此去定军山见机行事,尽可能的利用裘皮儿之死,将嫌疑引向几员军中宿将。 这几员老将,都是反对杨政交权给利西吴家的强硬份子,其中最大的目标就是时寒。 陈涿光并不赞同杨政的打算。 曾经,像时寒这般人物,有能力、有威望,是被杨政倚为臂膀的。 正是因为有了许多这样的骁将,利中杨家军才兵强马壮,堪与利西吴家军分庭抗礼。 现在,老帅为自家子孙计,想牺牲这些老部下的前程,原本亲密无间的袍泽们之间,便悄然绽生了裂隙。 而且这种裂痕一旦产生,就会越来越大,已经无法弥合了。 为了一个虚无渺茫的希望,不惜和一班老兄弟们离心离德,值得吗? 陈涿光不明白杨政为何如此执着。 可是,杨政既已有所决定,他便别无选择,士为知己者死吧! 陈涿光乃是殿试三甲同进士出身的一个文官。 既然位列三甲,照理说他也不该只是一个军中幕僚的前程。 因为给官员们做幕僚的,大多是举人、贡生、监生或是生员。 别看他们考不中进士,但是其中不乏大才,只是有人真的不擅考试作文章罢了。 这些举人贡生监生,很多都能成为封疆大吏、一衙正印所倚重的幕僚,没有真才实学的话,怎么可能。 但是考上了进士的,哪怕是三甲,出来也是个九品的官身,多年之后,就算只熬资历,也不可能还只是一个从八品的掌书记。 但,陈涿光其实是个心气儿高的,他喜欢这种真正掌权,真正做大事的人生。 他给杨政当幕客,这个掌书记的官身并不重要,他的实权可是一州一府的正印官也比不了的。 因为他是杨政的军师参谋。 他不想如一些同科进士一般,庸碌无为,熬一个体面的官身,便走完了这一辈子。 他的人生追求,是杨政帮他实现的,所以,他甘愿为杨政奉献他的一切。 这是一个儒生的忠义和气节。 杨政这颗将星将要陨落了,他作为这颗将星的辅星,甘愿随之一起陨落。 …… 杨沅坐在车中,也在静静地思考着。 他在思考如何利用裘皮儿一案,破坏杨政归政于利西吴家的计划。 虽然利西吴家也是属于大宋的军队,但这股势力已经有点尾大不掉了。 如果再让利西吴家合并了利中杨家,地盘和兵马将更加壮大,难说会…… 毕竟,人心易变啊。 他到潼川上任一年来,审时度势,慎思断行,巧用机会,归拢重要资源,施以诸般新政…… 经过一年的打拼,潼川府已经基本掌握。 在这个过程中,形势、时局、机缘、人心、策略、决断、造势、借势等,可谓百般谋划,竭尽智慧。 原本的计划里,只要再给他小半年的时间,潼川路就能彻底掌握。 到那时,他的得力臂助也将赶来潼川,他就可以着手谋划利州温家军了。 这些计划的执行,前期要有大量人力、物力资源的倾斜,不是说变就变的。 比如姬香和音、小奈,如今带领“同舟会”的人,正在利州东路紧锣密鼓地忙活着。 这个时候就无法把她们紧急调往利州中路来。 否则她们正在运作的一些事情就要暂时停下来。 而这一停,错过了时机,有的事情可能就再也不可行了。谁料这时,偏偏原本计划中局面尚还算稳定的杨政这边反而出了问题。 杨沅也只能仓促出马,见招拆招了。 …… 定军山下,有镇名曰“定军镇”。 寇黑衣策马出了军营,下山来到镇上一家酒楼。 山上有大军屯驻,山下这处酒楼生意就甚好,来此喝酒的,多为军汉。 寇黑衣从角门直接进了后院,便见到了饭馆的掌柜。 掌柜的名叫秦方泽,矮胖的身子,笑眯眯的眉眼,活像个弥勒。 一见寇黑衣来了,秦方泽很快打发走了几个身边人,把他领进了房中。 秦方泽头戴一顶方巾,身穿一领石青色的直裰,很是富态的身材。 ~~ 给寇黑衣斟了杯茶,便笑眯眯地道:“朝廷钦差已经到了南郑,很快就会来定军山了。” “哦?这么快?” 寇黑衣微微有些惊讶。 朝廷派大员来处理此案,一路舟车,必然要费不少时间。 只不过,寇黑衣没想到朝廷并没有从临安派遣京官,而是通过金牌军驿传讯于潼川,就近调了杨沅过来。 秦方泽道:“不错,咱们可以着手布置了。” 寇黑衣道:“朝廷钦差到此,兼之此地军将已对杨政生出嫌隙,到时候护卫必然森严,我们得巧妙筹谋,才能行博浪一击。” “不吉利,博浪一击,张子房可是失败了。” “呵,但秦始皇还是死了。” 秦方泽摇头一笑:“我们在利州经营多年,田庄、酒肆、店铺伙计、佃户长工,乃至杂兵役卒里,多有安插人手,集结起来,也有七八十人,总之,全由你来调派安排了。” “好,我只需要他们帮我制造机会,动手的人不需要那么多。” 寇黑衣道:“你帮我尽量打探清楚情况便是。” “基本情况,现在已经打探到了。” 秦方泽道:“朝廷钦差,携有护卫三十六人。杨政派了他的心腹,掌书记陈涿光与之同来,携有一都人马。” “钦差是何人?” “这位钦差,可不得了。你要能杀了他,必然朝野震荡,川峡是要闹个地龙翻身的。” “哦?来了一个宰执还是某位尚书?” “也差不多。” 秦方泽不笑了,肃然道:“他是大宋右谏议大夫,如今潼川府路经略安抚使,杨沅。” 寇黑衣脸上的神情顿时一僵。 秦方泽得意地道:“怎么样,这样的大人物,一旦把他干掉,效果必然极好。” 寇黑衣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道:“随其同行者,是杨政的心腹陈涿光?” “不错。” 寇黑衣点点头道:“我们可以盯一下此人,杀了他,就足以激怒杨政,挑起杨政与定军山驻军之间更大的矛盾。” 秦方泽一愣,道:“如果死一个钦差大臣,岂不更好?而且,这位钦差大臣可是如今的潼川路经略安抚使,他死了,将会令川峡为之动荡的。” 寇黑衣叹息一声,道:“你以为,杨沅是那么好杀的?” 寇黑衣摇摇头,道:“我潜伏于大宋枢密院期间,就与此人有过接触。我的身份,也是此人揭穿的。” “这个人,心细如发,缜密异常,稍有异状,就能被他发现端倪。而且,此人一身武功,十分超卓,就算是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以他如此武功,只要一击不中,他就有余力逃出重围,到那时我们功败垂成,大好局面都要毁于一旦。” 寇黑衣望着秦方泽正色道:“杀了陈涿光,足以挑起利中杨家军的内乱,足矣。如果能杀了杨沅当然更好,问题是相比于失败的风险,我们还是应该做出更稳妥的决定。” 秦方泽想了想,点头道:“反正,此间事务,是由你全权负责的。我等遵你号令行事便了。” 寇黑衣满意地一笑,拍拍秦方泽的肩膀,道:“目标改为陈涿光,等他来了定军山,你们摸清他的行迹,配合我来动手便是。” 寇黑衣笑吟吟地走出了酒楼,走出酒楼时,怀里已经抱了两坛子用草绳系着的老酒。 他把酒坛子搭在马背上,似乎此番下山就是为此而来。 踩着马镫乘上坐骑的时候,寇黑衣抬头向远方看了一眼。 “杨沅,杨沅,杨澈啊,你这兄弟,还真是阴魂不散。 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我和他不要对上吧,别搞我了,真的好烦!” ps:八号出的门,明天回家,好在期间更新一直稳定。 明天那章下午发,十六号还要出门,我依旧会争取稳定更新的。 欠jjm盟主一章。 (本章完) 第694章 诡谲重重 驷马轻车,百余名骑卒,一路到了定军山下。 依托着这支驻军,山下的小镇十分的兴旺。 商贾、兵丁、江湖客、背篓客、挑夫、马贩,比比皆是。 只不过商业上,此地的发展比较畸形。 像钱庄、银行、头面店、胭脂行一类的地方是没有的。 倒是酒楼、茶肆、青楼,乃至在临安城绝对不可能公开见到的赌坊,这里都明目张胆地挂着幡子。 赌徒们大呼小叫的声音,烟女子沿街抛送的媚眼儿,把一种由欲望和野蛮织就的畸形繁荣呈现了出来。 定军山下,驻军已经派出人来迎接钦差上山。 但,诸将不曾远迎,比起杨政的降阶相迎,形成了鲜明对比,也把定军山驻军将领们的微妙心态表露无疑了。 陈涿光见了,心中便有不悦之感。 就算裘皮儿真是杨太尉杀的又如何? 你们都是杨太尉的兵,这是给谁甩脸子看呢? 这些骄兵悍将,看来对太尉早有不恭之心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太尉想收拾他们,也在情理之中了。 他却不想想,在大宋朝廷眼中,西军三帅臣又何尝不是如定军山诸将一般嚣张。 陈涿光悄悄看了眼杨沅,本以为杨沅会为之震怒。 毕竟,年纪轻轻,就成为一方封疆大吏,杨沅应该心高气傲,容不得人轻鄙才对。 但一眼望去,却见杨沅气定神闲。 陈涿光微微一讶,旋即暗生钦佩,难怪此人如此年轻便成了紫袍的官儿,这心性着实少有人及。 定军山诸将领是否亲迎,是否执礼甚恭,杨沅是真不在乎。 蕞尔小事罢了,他真正关心的还是大宋的军国大计、长策大略。 此来,他不是为了继续在临安的角色,充当一个什么破案如神的大清官,而是要如何利用好裘皮儿之死,破坏杨政靠向利西吴家的计划。 定军山诸将的些许冷遇,他怎么会放在心上。 直到穿过一道道官兵把守的军营大门,到了驻军营地,才见一员员将领肃立在辕门之外。 杨沅和陈涿光相继下了车,杨寿顶盔挂甲,紧跟在杨沅身侧,左顾右盼,目光炯炯。 因为他智商的缺陷,再加上杨政对这个孙儿既怜惜又宠爱,所以从不舍得叫他做什么。 殊不知杨寿智商固然有缺陷,却也能感觉得出别人对他的态度。 他知道人家都觉得他傻,不愿意让他做任何事,也是因为他傻。 而杨沅能让他亲兵队长,这让杨寿格外欢喜,他觉得自己也是有用的。 所以,他一定要做好这个侍卫长,绝不能办砸了差使,真的证明--他傻。 杨沅和陈涿光一下车,定军山驻将便拥上前来。 众将领中间,簇拥着一个美妇。 美妇身上套了一件素青色的褙子,袅娜的腰肢间束了一条带孝的缟带。 一头黑亮润泽的挑心牡丹髻上,插了一支长白玉簪子,额上也系了一条孝带。 因为正在孝期,身上没有什么珠玉钿的装饰,脸上也没有施过脂粉。 那一张清水脸蛋儿莹润嫩白,虽然因为已是三旬妇人,肌肤不似少女一般紧绷,却因而有了一种松驰、妩媚的雍容。 陈涿光跟上一步,急急小声道:“她是裘皮儿的遗孀,徐夫人。” 杨沅听在耳中,未作表示,再走上两步,徐夫人脸含悲戚,向杨沅一睇,便盈盈拜了下去。 “未亡人徐氏,见过杨抚帅。” “夫人快快请起。” 杨沅虚扶了一把,柔声道:“裘将军不幸过世,这亦是国家之大不幸。夫人还请节哀顺变。” 徐氏眼睛湿润了,幽幽地道:“拙夫骤逢不幸,还请抚帅为我裘家主持公道。” “娘,我爹已经死了,这就叫人走茶凉。他们官官相护,怎肯为我爹主持公道,你拜他做什么。” 随着声音,一个戴全孝的年轻人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他仇恨地瞪了杨沅一眼,大声道:“娘,这位钦差是杨太尉的族弟呢,你能指望他主持什么公道?” 陈涿光脸色一沉,森然道:“裘定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想说裘将军之死,和太尉有什么关系?” 裘皮儿的长子裘定军冷笑道:“我不知道啊,但流言四起,我身为人子,总不能当听不见吧? 朝廷为什么派人来?还不是因为信不过太尉查办,朝廷派人来了,却是杨太尉的族弟,你让我如何相信他能为先父主持公道。” “你好大胆!把他给我拿下。” “拿吧拿吧,是不是杀了我,才正合你们心意?” 定军山诸将连忙一拥而上,其中一个统领拦在裘定军前面,向杨沅陪笑道:“裘将军离奇暴毙,裘公子悲伤于父亲之逝,情绪激动了些,抚帅莫怪。” 其他几员将领也都拦在前面,七嘴八舌替裘家大公子裘定军解释。 可是明明此时发生冲突的是陈涿光和裘定军,他们却绝口不提陈涿光一句,仿佛根本没看见他似的。 杨沅心中一哼,徐夫人扮可怜,裘公子扮愣头青,其余诸将负责控制火候…… 因为裘定军的离奇死亡,定军山诸将,果然对杨太尉失去信任了。 杨沅清咳一声,凛然道:“裘公子,吾为杨太尉族弟不假,但更是大宋之臣。 今,杨某奉圣谕来此,调查裘将军一案,自然要秉公而断!事情真相如何,务必得有真凭实据,叫人心服口服方才结案,你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裘定军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但徐氏应该是很年轻就生下了他,此时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加上保养得宜,倒像裘定军的大姐姐一般。 听杨沅这么一说,徐氏举袖拭了拭腮边清泪,便再度拜了一下:“恳请抚帅,为我家将军主持公道。” 这一次,她是双膝跪倒,行了大礼。 那些将军齐刷刷单膝跪地,抱拳施以军礼,齐声道:“请杨抚帅为我家将军主持公道。” 只有负责唱黑脸的裘定军,依旧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一脸的悲愤。 杨沅与陈涿光迅速对了个眼神儿,上前两步,双手虚扶,朗声道:“此案,杨某一定查个清清楚楚,不管涉及到谁,绝不包庇。诸位,快快请起。” 经过了辕门这么一出,方才最先拦上来的那位将军忙道:“杨抚帅请进,咱们营中说话。” 这人面皮白净,有点儒将风范,身着一身武服,又透出几分彪悍之气,乃是定军山中军统领贺金勋,裘皮儿的左膀右臂,结拜兄弟。 陈涿光被人完全无视,却也无可奈何,随着杨沅一起进了辕门,到了裘皮儿的帅府。 ~~ 他这帅府也是前衙后宅的模式,前边是裘皮儿署理军伍之事的所在,后宅便是家眷生活之地。 众将领把杨沅迎进帅府,上首两张椅子又分主客,徐夫人请杨沅在客位座了,自己坐在主位上作陪。 一众将领分坐于左右椅上,徐夫人幽声道:“因为我家将军死的蹊跷,所以事发已近两月,始终停柩不曾入殓。 抚帅此来,山高路远,十分的辛苦,照理来说,该当盛情款待才是。只是因为将军后事尚未料理,不好大操大半的,只在二堂略备薄酒款待,还祈抚帅莫要见怪。” “杨某与陈书记此来,是为了查清此案以公示天下,本就无需如此的。只是不知,将军事发之地,如今可还保存着?” 徐夫人幽幽点头:“事发之地,自出事之后就立即封闭了,再无人打开过。” “甚好!” 杨沅听了心中一喜,虽说他有利用这件事做些文章的想法,可这案子总是要查一查的。 如果什么都没得查了,他也就不好做文章了。 杨沅便道:“既如此,可否请夫人引杨某去一观究竟?” 贺金勋一听,忙道:“抚帅远来,此时又已到了饭时,哪有粗陋的饭菜都不准备的道理。案子一定要查,可也不差在这一时半刻,抚帅还是先用过饭食,才请我家嫂嫂说明经过吧。” “这……也好。” 杨沅答应下来,徐夫人便起身引杨沅往二堂去。 二堂里果然备了酒水菜肴,说是简陋,其实也极丰盛,只因大家不好杯筹交错互相劝酒,所以过程略显冷清。 由于裘皮儿之死是徐夫人第一个发现,因此她也没有回避,便陪杨沅一起用了午餐,并在席间将丈夫之死的发现过程,对杨沅说了一遍。 徐夫人说她见丈夫久不归宿,便去书房探视,到了那里,发现丈夫伏于几案之上,似乎劳累过度,已经睡着了,便上前想推醒他,唤他去卧房歇息。 结果一推之间,裘皮儿扑在地上,这才发现他早已气绝,慌得她大喊大叫,将韩金勋等武将都喊了来。 韩金勋脸色凝重地接口道:“我大哥身上无伤,脸色毫无异状,犹如暴病而死。但,经过我们仔细检查……” 韩统领抬手摸了摸自己后脑位置,沉声道:“裘大哥是被人以鹤喙手法,重击后脑位置,使其当场死亡的。裘大哥后脑之骨,已经碎了。” 陈涿光一听大惊失色,怒道:“你们呈报太尉这边的消息,不是说他身上无伤,体内无毒,暴毙而死,死因不详么?” 韩金勋淡然道:“裘大哥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了,且毫无反抗,还能容人走到自己背后而不生疑,必是熟识之人下手。 他的真正死因,在朝廷派出勘察此案的专员之前,我们又怎敢声张呢?” 陈涿光冷声道:“裘皮儿是在他自己的后宅书房里被杀的,如果是熟识之人,也该是他身边亲近之人,太尉何来嫌疑?” 徐夫人幽幽地道:“当晚,将军之所以迟迟不曾归宿,正是因为突然接到太尉派人送来的一封密信。” 杨沅忍不住问道:“那封密信何在?” 徐夫人眸波微微闪烁了一下,哀声道:“蹊跷之处就是,将军暴毙当场,那封密信却不翼而飞了。” 陈涿光听到这里,脸色显得异常难看。 做为杨政的亲信,他当然知道,太尉确实给裘皮儿写过一封密信,而且那封信就是他写的。 那封信是劝说裘皮儿接受安排,归顺吴家军的。 因此,这封信不宜让杨沅这位钦差大臣看到,哪怕杨沅成了杨太尉的族弟。 只是,这封信不翼而飞,固然让他松了口气,却又感觉更加难以辩白了。 杨沅已经酒足饭饱,便要求去现场看看。 于是,徐夫人便带了杨沅和陈涿光,在诸位将军陪同下到了后宅。 出事的那处书房,在事发后就用木板封了门窗,此时当着杨沅的面拆下钉在门上的木板,打开了门。 书房中的一切,还保持着当日的情形,只是桌椅上如今都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瓶中的儿已经枯萎,桌上掀开着盖儿的茶盏已经干涸成了一层茶垢,几案旁边,倒着一张椅子。 想必,当初裘皮儿就是坐在这上面,被徐夫人推了一把,倒在地上的。 杨沅默默地观察了一番书房中的景象,这才慢慢走进去。 徐夫人因为目睹了这一幕,似乎又想起了丈夫去世的那一刻,忍不住眼中漾起了泪儿,迟疑着不肯迈步进去。 韩金勋低声唤了一句“嫂嫂”,她才振作起来,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进门去。 陈涿光依旧被人无视、排挤在一边,他也不恼,跟着众人走进书房的时候,他抬手扶了一下袖子。 就这么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他袖中一封书信,便飞快地滑进了一只落地大瓶中。 (本章完) 第695章 迷踪 一番勘磨,却并没有什么结果。 杨沅想了想,又提出去看裘皮儿的遗体。 已经两个多月了,虽说早就做了防腐处理,那尸体搁置到如今,仍是已经腐烂了。 隔着棺材便有隐隐的臭味传出来,这还是里边放了大量吸潮除臭的药材。 杨沅不懂仵作之术,便差了两个从南郑城带来的仵作去检查。 两个仵作用一种特制的除臭药丸塞进鼻孔,又蒙了厚厚的面巾,仔细检查一番,又净了手,才到杨沅面前回话。 果然如徐夫人和韩统领们之前所说,裘皮儿是后脑遭受重击而死。 只是凭此,自然无法确定凶手。 陈涿光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如有疑问便传话给杨沅,由杨沅发问,由此又向徐夫人等人了解了一些情况。 当夜,杨沅和陈涿光便在帅府客舍住下了。 这帅府是典型的西北建筑风格,墙高房厚,每个院落之间都有高大的院墙。 外墙尤其的厚重,内部是垫高的,方便士卒登墙御敌。 这是因为早些年这一地区时常发生小规模的战斗。 沿边一些城池和营地,经常会在敌我之间拉锯般争夺,今天属于你,明天属于我。 由此,为了庄园的坚固御敌,它的建筑便具备了浓郁的地方特色。 这些年来相对稳定一些,这一地区一直在西军掌握之中,但建筑的风格保留了下来。 杨沅入住之后,杨寿大为欢喜,他觉得这样高墙大院的建筑,非常适合安排防卫。 杨寿精心安排了一番,自己带着人,守在了杨沅所居的正房前的左右厢房。 陈涿光白天成功地把栽赃的秘信扔进了裘皮儿的书房,但是如何让它被人合理发现,一时却没有主意。 他思考东西时,喜欢绕着院子一圈圈地散步。 方才杨寿里里外外用心安排防御时,他就看到了。 这时散步回来,见杨寿按着刀,亲自守在杨沅所居正房前,不由停下脚步,说道:“杨寿啊,你不必如此谨慎的。 裘派将领们虽然对太尉起了猜忌,却绝对没有胆量对天使不利的。” 杨寿肃然挺立,沉声道:“陈叔说的是,但杨寿职责所在,身为侍卫,防的就是那个万一,岂可大意了。” 陈涿光的唇角轻轻抽搐了几下,一时有些无语。 你就算要保护,该保护的也是我才对啊,怎么就对杨沅这么上心? 真把他当你叔爷了啊? 杨沅这正房,是客舍院里最好的一幢房。 堂屋是会客的房间,右边房间是卧房,左边房间是书房。 书房中,一架以细木为骨架,细雕纹,十分精致的灯笼放在卷耳书几上。 明亮而柔和的灯光下,杨沅按着一张纸,提笔写着凌乱的文字,不时画个圈儿把字圈起来。 他在做思维导图,不过最主要的目的却不是为了找出真凶,真凶找不找的只是附带的。 即便找出真凶,他也要想办法把这案子和杨政扯上嫌疑。 那才是对朝廷最有利的局面。 所以,他要把持有不同立场的各方都列出来,根据他们的索求,炮制对朝廷来说最为理想的局面。 陈涿光、徐夫人母子、统领韩金勋等各方都已列在纸上,可是如何制造出一个坐实杨政嫌疑的理由,一时间也没个好主意。 他现在所掌握的讯息还是太少。 杨沅端起茶,微微眯起眼睛,也许,明天该分别走访一下裘皮儿所部的将领们,包括那位裘家大公子裘定军,或许对他们了解更多,才能找到做文章的切入口。 “谁?” 杨沅想着,刚刚呷了口茶,便双眉一挑,沉声问道。 与此同时,他的手已经伸到桌边,抓住了刀鞘。 有悉索的脚步声传来,然后一道窈窕的身影走进了书房。 杨沅目芒一张,一脸错愕地道:“徐……夫人?” 他察觉到堂屋有动静了,可堂屋的门明明已经下了闩。 那就是有梁上君子? 可杨沅的想象力再丰富,也没想到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裘皮儿将军的夫人。 徐夫人停住了脚步,身子半露在灯光里,身体在明暗光影间掩映出凹凸的曼妙曲线。 “抚帅,妾身实是不得已,才用这样的办法,深夜来见。” 杨沅的手抓着刀鞘丝毫没有放松:“想不到夫人竟有一身高来高去的本领。” 徐夫人一愣,苦笑道:“抚帅误会了,妾身能悄然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这堂屋里,有一条暗道直通后宅。 妾身是有意把抚帅安排在这里的,为的就是能避开耳目,私下求见抚帅。” “哦?”杨沅想到方才听到的微声,相信了徐夫人的说辞。 这说辞如果是假的,那么一戳就破,料来徐夫人也不至于说谎。 杨沅缓缓放下杯子,目光闪动道:“徐夫人如此煞费苦心,看来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当着别人讲?” “是!” 徐夫人抿了抿唇,白如凝脂、素犹积雪的妩媚娇靥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无助、悲愤、自怜的神色。 她向前走出两步,完全走到灯光之下,向地上一跪,凄声道:“我家将军死的冤枉,求抚帅作主。” 杨沅没有起身去扶她。 因为已经烫过了脚,准备想想要解决的问题就睡了,所以杨沅穿着一件轻软的睡袍,脚下是一双蒲草的睡鞋,比较休闲随意。 杨沅道:“夫人请起来说话。” 徐夫人柳眉含愁,缟素缠腰,一副凄婉自怜的模样,欲语还休。杨沅道:“杨某奉旨来此,为的就是查明此案,你有冤屈,但讲无妨,请起来说话。” 徐夫人咬了咬唇,这才幽幽怨怨地站起来。 虽然儿子都快及冠的年纪了,可那起跪之间不经意的风情,却自有一种成熟里糅杂着俏媚的韵味。 杨沅知道她丈夫新丧,却于夜中出现在此,一旦被人发现,就是身败名裂的结局,可她还是来了,恐怕是裘皮儿被杀的真相就要揭开,而且一定涉及到她不敢当众言说的人物,心中也不禁有些紧张。 因为,如果那凶手与杨政全无干系,坦白说,他是有些失望的。 徐夫人未语泪先流,哽咽地道:“实不瞒抚帅,害死我家将军的,就是他的好兄弟,韩金勋!” “哦?”杨沅目中光芒一闪:“你这么说,可有依据?” “妾身进入书房时,发现拙夫不妥,急急上前查看时,他还没有咽气。” “哦?” “他……他挣扎着最后一口气,告诉妾身,杀害他的,就是韩金勋!” 杨沅微微眯起了眼睛,紧紧地盯着徐夫人。 ~~ 徐夫人道:“韩金勋是拙夫的副将,是中军统领,所部就驻扎在营中,妾身不敢声张,唯恐稍露口风,全家都有性命之虞。 所以只好佯作不知真凶,并依照韩金勋等人授意,怂恿犬子猜忌于太尉。如今终于盼到朝廷派了抚帅来了。” 杨沅听到“韩金勋等人”,忙问道:“夫人的意思是,韩金勋还有同党?” “是,统领何锦云、何郓生兄弟,与他极为要好,拙夫常说,他们三人一向同进同退,形同一人。” 杨沅道:“他们谋害尊夫,意欲何为呢?” 徐夫人一脸悲苦,幽幽地道:“妾身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晓得其中缘由,还要请抚帅,为妾身查明真相,报仇雪恨。” 杨沅站起身来,在房中缓缓踱了几步,心中急急思索。 杀人者竟是裘皮儿自己的部将,究竟是为什么? 难不成……裘皮儿坚决反对杨家军并入吴家军,杨政策反了裘皮儿的部属,除掉了这个障碍? 如果不是,貌似也可以是啊…… 政治是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是要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 既然是韩金勋杀了裘皮儿,我大可利用此案,攀扯上杨政,从而引起杨家军将领们对他的猜忌。 只要杨家军变成一盘散沙,那就大有可为。 只是,我现在可就在定军山呢,如果直接发难,就凭我带的这点人,只怕不妙。 还有,我想把杨政攀扯进来,那么在人家的地盘上,那就更加的不妙。 要怎么做,才能达到分裂杨家军的目的,而又不至于让我自己身陷其中呢? 徐夫人见杨沅脸色凝重地踱来踱去,忍不住说道:“拙夫驻守一方,多年来宦囊中也有些积蓄。如今,贱妾一家人失去依靠,就连性命都难保全,只求抚帅恩典庇佑。 抚帅但能保全贱妾一家性命,到那时贱妾愿将拙夫一生积蓄奉献给抚帅。贱妾……贱妾虽蒲柳之姿,亦愿为奴为婢,侍奉抚帅。” 杨沅惊了一下,扭头看向徐夫人。 徐夫人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惨淡容也不禁染上了一层红晕。 这新寡妇人本就别具妩媚风情,此时发丝微显凌乱,额头系着缟素白绫,愈发衬托得仿佛一朵任人蹂躏的小白儿似的。 看的杨沅也不禁心中一跳。 杨沅连忙收慑心神,道:“单凭你一家之言,杨某无法定韩金勋之罪,此其一。 在尊夫死后,韩金勋已成此地驻军最高统帅,杨某此来,只有百余随从,也不能公然治他之罪,此其二。 为防他狗急跳墙,所以此事还须从长计议,你可明白。” 徐夫人连连点头:“妾身明白,今日对抚帅坦言真相,至于如何处置,自然遵抚帅之命而行。” 杨沅点点头道:“好,那么夫人请先回去,不动声色,不要声张。待杨某筹措妥当,再做道理。” 徐夫人悲喜交加,俯身再拜。 这次,杨沅上前搀起了她。 徐夫人仿佛没了骨头,软绵绵地被杨沅扶起来,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白玉似的颊上腾地升起两抹红晕,有些羞涩地松开手,垂首道:“抚帅但能保全贱妾母子,贱妾绝不违背方才所言。” 杨沅轻咳一声,正色道:“杨某承受皇命,专为此案而来,自当秉公而断,亦当保全裘将军家人,这种话请夫人就不要再说了。夜色已深,夫人请回吧。” 杨沅把徐夫人送到堂屋,果见画屏前敞开一个地道入口。 徐夫人进入地道,不知启动了什么机关,那入口便轧轧地合拢了。 杨沅看的眉头大皱,想了一想,先搬一张桌子过来,一半搭在那地道入口上,又在桌上放了一只瓷瓶。 这样地道口再要打开,桌子失去平衡,必然打碎瓷瓶。 然后,杨沅摸着下巴,沉吟地道:“据仵作所言,裘皮儿后脑处是骨骼粉碎,这等伤势,还有气息撑到留下遗言?” 杨沅眼珠转了转,又喃喃地道:“死了一个裘皮儿,想用他来做一道大餐的人,也未免太多了,这个徐夫人,又是为的什么呢?” 地道入口,就在主人房的正堂。 这处地道,倒的确是此间主人为了预防战乱而修下的。 地道一开,徐夫人提着裙儿拾阶而上。 她刚刚站上地面,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后面抱住了。 “薇凝,怎么回来的这么快,送上门去的美肉,他杨沅都不吃么?” “去你的,你还真舍得把我送给别的男人呀!” 徐夫人娇嗔地撞开男人的怀抱,回身在他额头娇嗔地点了一指。 后边那男人穿着一袭轻袍,未系丝绦,敞着怀抱,露出结实健美的胸膛与腹肌,正是寇黑衣。 徐夫人一脸娇媚地道:“人家说,要他抓了韩金勋,才肯给他甜头。否则呀,他可别想沾本夫人一手指头。” 她抓起寇黑衣的衣襟,向他怀里偎去,娇滴滴地道:“只有对你,人家能给的都给了你,你这小冤家可不许负了人家。” (本章完) 第696章 天下熙熙 “我当然不会负了你,似你一般美人儿,谁会舍得负了你?” 寇黑衣轻轻抚摸着徐夫人柔腻的脸颊,情意绵绵地道:“等了结了此事,我和你便从此双宿双栖,逍遥快活一辈子。” 徐夫人听的怦然心动。 哪怕她已是一个三旬上下的妇人,一旦陷入了情网,仍是情难自禁。 徐夫人软软地偎在寇黑衣的身上,昵声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说。今晚,人家便要与你双栖一番。” 寇黑衣轻笑:“日日双栖,你也不嫌腻么?” 徐夫人的呼吸灼热起来,喷在寇黑衣赤裸结实的胸膛上。 她在寇黑衣胸膛上轻轻咬了一口,眼神儿黏嗒嗒地瞟着他:“便日日夜夜,人家也不嫌腻。” 寇黑衣哈地一声笑,一弯腰,就把她打横儿抱起来。 走到榻边,寇黑衣用了个巧劲儿把她往榻上一抛。 徐夫人在床上滚了几匝,将食指轻轻吮在唇瓣间,媚眼如丝地望着他。 寇黑衣轻袍落地,一个虎扑,便跃上榻去…… …… 中军统领韩金勋家里,何锦云、何郓生、陈崧庆、林仕祺等将领围坐一席,闷闷地喝着酒。 何郓生道:“韩大哥,你说,杨沅能查得清裘老大的死因么?” 韩金勋冷笑一声,道:“事隔两个多月了,人都要烂没了,还能查清什么?” 林仕祺一拍大腿,恨恨地道:“也是他娘的奇了,究竟是谁悄无声息地就把裘老大干掉了呢。” 陈崧庆道:“不管是谁干掉的,咱们三军不可一日无帅,现在群龙无首,朝廷来人了,却又是太尉的族弟,只怕……” 何锦云瞪眼道:“只怕什么?裘老大在,我服裘老大。裘老大不在了,那理所当然,就该韩大哥当这个家。换了旁人来,老子不服他!” “就是!”何郓生道:“裘老大这个位子,只能韩大哥接。” 韩金勋微笑道:“欸,你们不要妄言,谁人接任,还得是杨太尉举荐,朝廷委任,岂可你我私相授受。” 陈崧庆道:“就算杨太尉举荐,也该举荐韩大哥你。可是看现在这个鬼样子,难说会怎样。 如果太尉从吴家军调一员将过来,接任裘老大的位子,也不是不可能……” 韩金勋摇摇头道:“本以为,朝廷来了人,能为我们大家伙儿主持公道。谁料,来的人却是太尉的族弟,这回没得倚仗了。 咱们杨家军一旦投了吴家军,吴家必定会先掺沙子,后拔撅子。不消三五年功夫,你我兄弟都得解甲归田了。” “我不服!”林仕祺恨恨地一拍桌子:“现在新任统制不是还没任命吗?那我就憋着,要是任命的统制官不能服众,嘿……” 韩金勋目光微转,沉吟道:“各位兄弟,你们说,朝廷有没有可能……,发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时候,就让定军那孩子接他爹的班?” 何郓生撇嘴道:“虽说他是裘老大的儿子,可就他……,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当得了一军主将?” 韩金勋微笑道:“总好过太尉派一心腹,又或者,从吴家军调人来。” 众人面面相觑,林仕祺小心翼翼地问道:“韩大哥你的意思是……” 韩金勋道:“定军这孩子如果上位,至少能保我定军山不生大的变动。各位,大家虽然对于太尉意图投吴心生不满,但……咱们总不可能造反吧? 所以,与其被硬派来一员统制,咱们再阳奉阴违对着干,弄个两败俱伤。我看……不如退而求其次,捧裘定军上位。” 何锦云眼睛亮了起来:“如果裘老大的案子,朝廷包庇杨太尉,不给我们一个公道。我们再一起举荐裘老大之子上位,朝廷为了安抚军心,便只能同意。 如果定军这孩子上了位,他年轻识浅,威望不足,只能倚重你我,到时候,这定军山,不还是咱们说了算?” 众人都有意地回避着“傀儡”这个词,彼此对视一眼,已然心照不宣。 韩金勋微笑举杯道:“那,咱们就看杨沅究竟如何查办此案了,如果他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咱们就在他面前,一起举荐裘老大的儿子!” “好!” 众将军达成了共识,纷纷举起杯来。 …… 红烛半燃,烛泪晶莹。锦幄之中,徐夫人宛如一条白蛇,绞缠在寇黑衣的身上。 徐夫人气若游丝地道:“妾身活了三十三年,直到遇到你这小冤家,才晓得什么叫做快活。” 寇黑衣在她丰臀上拍了拍,笑道:“裘皮儿有虎将之称,难道还不能满足你。” 徐夫人轻嗤一声,道:“战场上的伟丈夫,可未必就是床帷之中的伟丈夫。他那人野蛮粗暴的很,全无情趣可言,只顾自己爽快,哪里理会人家的感觉。” “哦?他不如我?” “当然不如你。” 徐夫人在寇黑衣胸上轻啄了一口,昵声道:“不及你知情识趣,不及你最会折腾,不及你样百出,不及你蜜语甜言,不及你,不及你十成中的半成……” 说的情热,徐夫人忍不住又绞缠住了寇黑衣的身子。 寇黑衣满面迷醉,在她披散凌乱的发丝间深深嗅了一口,在她精致的锁骨上狠狠吻出一个唇印儿来,惹得徐夫人娇啼了一声。 但是因为离的太近,徐夫人又惬意地眯着眼睛,全未注意寇黑衣眸底的冷意。 好歹是明媒正娶,好歹是二十年的夫妻,好歹是十三岁就跟了裘皮儿,好歹是共同生育了两儿一女…… 对你男人的死竟是毫不在意,竟还奉迎侍奉于你的杀夫仇人胯下! 寇黑衣忽然觉得一阵恶心,虽是软玉温香在怀,却如抱着一条冷血的毒蛇。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只是眼眸格外的森冷。 “乖,先起来,等大局已定,咱们再日夜缠绵在一起。” “我不!”徐夫人在他身上娇憨地扭动了一下:“妾身就要这样抱着你睡。” “起来,你倒是舒服了。我还要给你儿子去出谋划策,助他登上定军山统制之位呢。” 徐夫人对丈夫裘皮儿虽然冷酷无情,对自己的儿子倒是上心。 听到这话,只好搂着寇黑衣的脖子,凑上去又狠狠亲了他一口,不舍地道:“真是舍不得你,那你去吧。” 徐夫人描着寇黑衣的眉毛,吃吃笑道:“以后呀,好歹你也是他的继父了,是该好好帮扶他才是。” 寇黑衣好不容易推开徐夫人痴缠的身子,站到榻边拿过自己的衣袍。 徐夫人看着他细腰乍背、翘臀长腿的健美身形,被烛光镀了一阵金色的边,心中不由得一阵火热。 “小冤家,你不要动。” 徐夫人娇媚地唤了一声,忽然扑上去。 她似一只小牝犬儿似的,跪俯在榻上,忽然就凑了上去,俯唇相就。 一阵品咂嘬磨之声,寇黑衣情不自禁地仰起了脖子,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 忽然,徐夫人便缩回身子,拉过薄衾,吃吃笑道:“看你辛苦,奖励你的,快去吧。” 寇黑衣半起不落的,便故意哼了一声,这才一件件穿好衣袍,悄悄开了房门,闪了出去。 …… 裘定军在房中走来走去,坐立不宁。 忽然,房门叩响了三声,门外传来寇黑衣的声音:“少将军。” “小黑子,快进来!” 寇黑衣开门,闪身而入。 裘定军欢喜地上前,抱怨道:“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来。” 寇黑衣叹口气道:“少将军啊,我还能去哪里,还不是为了少将军你,宵衣旰食、殚精竭虑,苦苦奔波嘛。” “好啦好啦,知道你辛苦。” 裘定军白了寇黑衣一眼,拉他坐下,迫不及待地道:“事情怎样啦?” 寇黑衣道:“少将军,我已通过稳妥的办法,让杨沅疑心到了韩金勋的身上。” 裘定军紧张地道:“他会信吗?” 寇黑衣道:“我用的人极巧妙,通过她说出来的话,杨沅又不是活神仙,怎会看出破绽?” “好!” 裘定军拳掌一击,在房中兴奋地走来走去。 “小黑子,那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进行下一步?” “事不宜迟,就在明天。” 裘定军吃了一惊:“明天?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少将军,夜长梦多啊。这个杨沅,文武双全,是极机警的人物。 趁着现在他疑心了韩金勋他们,我们马上动手。 到时候,死人可是不会说话的,则大事可定。 这定军山统制之位,不但一定落在你的头上,而且,这帮桀骜不驯的老家伙都完蛋了。 少将军提拔一批少壮起来,将来就是对少将军言听计从的心腹。” “嗯……可我……,从未想过家父会为人所害,父亲身体强壮,本来还有大把岁月好活,我从不曾想过发展自己势力,手中无人可用啊。” “这种事自然不劳少将军操心。” 寇黑衣微笑道:“我被少将军安排进军中以来,也是结交了一班少壮军官的。” “你才从军几个月,招纳的人,可靠吗?” “少将军放心,不跟着少将军走,按部就班的,他们要多长时间才能上位? 何况,人皆有所好,酒色财气,他们好什么,我便投其所好给他们什么,这些人,都是可靠的。” “好,好好!” 裘定军愈发兴奋起来:“明日,明日咱们便送那些老家伙上路。 小黑子,你放心,我裘定军一旦坐上定军山统制之位,你就是我的副统制。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 夜色深深,陈涿光房中的灯,终于熄了。 陈涿光一口吹熄了烛火,摸黑回到榻上,拉过被子盖住了身子。 他已经想好如何让那封密信在一个恰当的机会,“无意中”暴露于众人眼前了。 只要定军山一事圆满结局,就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杨家军自能稳定下来,依旧牢牢掌握在太尉手中! (本章完) 第697章 变乱(为JJM盟主加更) 次日,杨沅和陈涿光又带人到裘皮儿的书房走了一遭。 这一次,便只有孝子裘定军陪在身边了。 裘皮儿的案子,以这个时代的侦察条件,在没有人证、物证,且事发已经两个多月的情况下,其实大概率要成为一桩悬案。 然而,悬案不是任何一方想要的结果。 裘皮儿的死,必须得找出一个凶手。 只是出于各方诉求的不同,对于这个凶手的确定也不同。 裘定军咬定是杨太尉派人杀了他的父亲。 但是从昨天了解到的情况看,在事发之前,杨政太尉虽曾派人送过一封书信给裘皮儿,之后裘皮儿就离奇暴毙了。 但是从询问当时侍候在外的家仆口中所了解的情况看,杨政太尉的人送了信之后就走了。 这也符合各方的认知,因为如果他没走,那么当裘皮儿暴毙,这个人就有重大嫌疑,一定会被留下。 这也是定军山诸将猜忌杨政,却没有证据的原因。 如果说这个送信人实则是个高手,在确定了裘皮儿的书房位置,并且知道当时只有他一人在书房阅读秘信,因而悄悄返回将他杀害,这又只是大家的一个猜测,全无证据。 杨沅想着昨夜徐夫人对他说的话,难道真是杨太尉策反了裘皮儿的部将? 只是,这件事同样没有证据。 而且如今自己身在定军山,他也不敢轻易吐露出来。 “杨抚帅。” 忽然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正在书房里论证案件的众人抬起头来,就见徐夫人姗姗而入。 极温婉的一个美妇人,因为孝带的缘故,更像一颗水灵灵的小白菜,极具韵味。 杨沅想起昨夜她含羞带怯地对他表白,若能保全她一家人性命,情愿携带亡夫全部家产,成为自己妾室,侍奉茶水枕席的一幕,再看她此时愁眉不展,凄婉幽戚的模样,不禁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也是个天生的演员啊。 “抚帅辛苦了,妾身已经备下酒席,请抚帅用了午餐,再作查证吧。” 徐夫人又补充道:“韩金勋等几位将军也已赶来,陪抚帅午宴。” 陈涿光立即上前相劝:“抚帅,裘将军的奇案,恐怕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查得清的,我们还是先用膳吧。” 他已想好了主意,今日宴会上,他要多喝几杯。 书房作为事发地,他们下午是一定还会回来的。 到时候他就装做酒醉,撞翻落地瓶,让那封栽赃信当众暴露出来。 “也好!” 杨沅答应一声,肃手道:“夫人,陈书记,裘公子,请。” 杨沅虽然是客,却是在场所有人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一个,自然走在前头。 杨沅刚刚出了书房,檐上忽地翻下一人,一道凌厉的刀光,向杨沅当头劈下。 杨沅乍然一惊,身形向后急退,腰间呛啷一声,刀卷如电,迎了上去。 “当~” 火四溅,杨沅倒卷而入,把正要随之出来的徐夫人撞了一个趔趄,幸被裘定军一把搀住。 “娘,你小心。” 那人一刀不中,垫步拧腰,低喝一声,又是一刀斩来。 这时杨沅已经看清他的容貌,满面虬须,根根直立,显得霸道之极。 杨沅身形如蛇,倏然一转,随着来敌刀势翩然一转,便陡然向他切进了去。 他的手中刀已然反守为攻,斩向来人脖颈。 扮得如虬髯客一般的寇黑衣暗赞一声,才不过一年多不见,这杨沅的武功越发地厉害了。 难得他身居高位,一身功夫不但没有落下,居然还能如此精进。 他方才唯恐杨沅因为忙于公务耽搁了功夫,身手不及从前,自己一个不小心真把他给杀了。 这时察觉杨沅武功反而大有进步,他已有所不如,便放开了手脚。 趁着杨沅尚未夺回先机,寇黑衣先是抽刀一架,然后“霍霍霍”连劈三刀,将杨沅逼退,突然就一刀斩向陈涿光。 陈掌书记只是个文人,哪怕早已有了准备,如何躲得过寇黑衣这必杀的一刀。 眼见刀光如电,劈面而来,陈涿光只来得及大叫一声,便闭目等死。 这时,本来已经被三刀逼退,旧力方尽、新力未来,照理说来不及救援的杨沅,突地一个“斜插柳”,一把扯住了陈涿光的手腕,便向另外一侧甩去。 这一甩,借着反作用力,杨沅的身子滑向了一侧,陈涿光则向他相反方向摔了出去。 “噗!” 血光迸现,寇黑衣本想一刀斩杀陈涿光,却因杨沅这一扯,只将陈涿光的一条手臂砍了下来。 “咚!哗啦~” 陈涿光被杨沅大力一扯,一头撞上了落地瓶,把瓶撞碎在地上。 陈涿光重重砸在满地的瓷片之上,身上又被割伤了多处,一时挣扎不起。 而他千方百计想让人发现的那封信,就压在他身下的碎瓷片中,渐渐被鲜血洇湿。 杨沅撞向另一侧墙角,伸手在墙上一抵,身子滴溜溜一转,就像撞在墙上的皮球一般弹了回来,掌中刀势如山崩海啸,砍向寇黑衣的脑袋。你个死了也要害人的杨澈,这也就是你兄弟了,要不然老子说什么也要弄死他这个害人精。 寇黑衣一边在心里咒骂吐槽,一边手忙脚乱地招架杨沅一刀快似一刀的凌厉攻势,一步步后退,退出了书房。 书房之外,就是一座天井。 杨沅追杀出来,两口刀,两个人,你进我退,兔起鹘落。 寇黑衣越打越是心惊,他本以为杨沅现在顶多比他高明一点点,这一敞开了交手,才发现自己已是大大不如。 他却不知,杨沅的刀法和外功,练的可能没他勤快,只是这厮的内功…… 那可是愉快地玩耍着就把功练了,实在无赖的很,他寇黑衣怎么比呀。 杨沅一刀紧似一刀,寇黑衣越打越是惊恐。 杨沅的刀太狠了,一个不慎,就得残肢断臂、开膛破腹。 这要是稀里糊涂的被杨沅杀了,到了阴曹地府,可不把杨澈给笑死。 ~~ 寇黑衣一刀格架,挡开杨沅攻势,突然纵身倒跃,大喝一声:“放箭!” 屋顶上,立时站起十余名军士,手持军弩,向着杨沅攒射过来。 这也是寇黑衣的一点私心。 如果他逃向屋檐,然后趁着杨沅纵身扑向屋檐身在半空时,唤出埋伏的弓弩手。 那么凭着大宋军弩精良的机括之力发射的十余支弩箭,杨沅身在半空无法变化身形,不死也得重伤。 只是,寇黑衣终究念着这是杨澈的兄弟,而且也不是非得杀了他,才能达成自己为西夏营造大好局势的计划,所以还是放了水。 杨沅正要纵身跃起,突闻“放箭”二字,原本跃起的身影立即一顿。 待弩箭射来时,杨沅手中一口刀已化作光轮,再加上身形闪烁,急急逃避,堪堪将一枝枝弩箭避过。 “砰!” “笃笃笃笃……” 杨沅退回书房,刚把房门关上,密集的矢箭便射在了房门上。 杨沅一把落下门闩,提刀掠到窗边,防止有人从窗子闯入。 就听外边战靴嚓嚓,似有许多人影走动。 就听外边有人喝道:“韩统制将令,把整座书房围了,谁若出来,立即射杀。” “柴禾呢,快点,堆起来,淋油,烧死他们!” 徐夫人听到这样的声音,顿时尖叫道:“韩金勋作贼心虚,抢先对我们下毒手了。” 杨沅攸然色变。 陈涿光挣扎起来,失了一条手臂,只觉剧痛难当,再听这话,更是惊恐。 “韩金勋?韩金勋他们想要做什么?” 徐夫人俏目含泪,泣声道:“实不相瞒,害死拙夫的,就是韩金勋他们!妾身本不敢声张,想不到他怕事机败露,竟抢先下手了。” 杨沅沉声道:“韩金勋已然控制了定军山驻军么?” 徐夫人擦擦眼泪,道:“定军山驻军共有九千六百人,由拙夫节制本部人马,又由七统领分别节制其余人马,共分八军。韩金勋及其死党,所领不过四军。” 裘定军冷冷接口道:“就只这四军,也未必会跟着他造反杀钦差。这些官兵的家眷,可都住在此地呢。” 杨沅道:“所以说,他们此刻能够动用的,不过是一些绝对的心腹?” “不错!” 杨沅松了口气:“既然如此,只要我们的人赶来,就能逆反局势了!” 裘定军道:“帅府中有一座烽火台,只要点燃烽火台,诸部闻讯率军来援,韩金勋没有那么多死忠随他造反,我们就能反败为胜。” 杨沅总觉得这母子俩一唱一和的有些古怪,而且这临危不乱的劲头儿,也有些不符合他们的人设,只是仓促间无暇细思其中缘由。 杨沅道:“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 说罢,杨沅霍然抬头,望向书房屋顶。 他一纵身就向上跃去,手往大梁上一搭,一个翻身就跃了上去,人呈倒立之状,双足向屋顶人字形搭下来的檩条狠狠踢出去。 宴会厅里,韩金勋与何锦云、何郓生正在恭候钦差大驾。 裘皮儿所部九千多人,驻扎在定军山上的只有本部和中军,其余各军将领昨日过来迎接了钦差,今日已各回本部去了,所以此刻只有韩金勋与何氏兄弟。 几人昨夜已经密议,只等钦差此行结束,准备离开之际,再度召集各军统领。 因为他既然来了,总要给该部将领们一个交代的,哪怕是查不出什么,也得有个结案之果。 到时大家再一齐上书,推举裘定军做傀……做统制。 到时候杨沅就算有心偏袒他的族兄杨政,也不敢肆无忌惮地隐瞒大家的意见。 “民心”如此,朝廷就只能顺应“民意”。 因此他们不焦不躁,只管心定神闲地等在那里。 忽然之间,一队披甲执锐的官兵便冲了进来…… (本章完) 第698章 不完美的计划 “你们要做什么?” 韩金勋等人一见冲进一队官兵,不由攸然色变。 他们是来赴宴的,身上没带兵刃,随从也只各带了两人,此时应该已被制住了。 他们的功夫多是马上功夫,战场杀敌的。 这般赤手空拳,面对着一群披甲执锐的武士,可没有战胜的可能。 寇黑衣扶着刀,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此时,他的大胡子已经不见了,就是他平时的模样。 韩金勋认出,他是裘定军身边的一个“十将”。 寇黑衣见韩金勋发问,把脸色一沉,厉声道:“尔等心怀叵测,谋杀裘统制,还要明知故问什么,把他们拿下!” “什么,你放屁,我们怎么可能杀了裘老大。”何郓生破口大骂,不过他并没有反抗。 虽然有人诬指他们谋杀了裘皮儿,而且看这架势,钦差杨沅应该是信了。 但,杨沅也只是先把他们拿下罢了。 朝廷没有不教而诛的道理,接下来必然是要审的。 不管对方有人证还是有物证,他们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到时总有辩驳的余地。 但现在要是还手,刀枪无眼,那结果就不好说了。 他们不知道这些人假借他们的名义,正对杨沅这位钦差大臣动手。 否则,他们就会知道,除了拼死一搏,他们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 …… 杨沅腾身上了屋顶,手撑大梁,倒立而起,只三脚,就踹断了三根檩子。 他又奋起一脚,双足齐齐踹去,“哗啦”一声,便连檩条一起,将屋瓦撞开一个口子。 “砰!” 一支烟,从杨沅手中飞了出去,穿过屋顶洞口,在空中炸响开来。 这是萧千月研究火药时顺手帮他研制出来的一件小玩意儿。 杨沅带着裘家少爷在这府里转来转去,便没让杨寿等人跟着。 杨寿此时脱了靴子,光着脚丫子,赤着双臂,正跟几名杨沅的侍卫在校武场上角力。 杨沅只带了三十六个人,但都是灵壁大战后的老军。 能在那场残酷大战中活下来的,运气固然是一方面,身手出众也是必然的。 但是四个人一起却也不是杨寿的对手,被这莽牛一般的少年甩得趔趔趄趄。 “欸?不年不节的,这是哪儿放烟?” 杨寿忽然住手,手搭凉篷向天上望去。 用火药制造的烟,北宋末年就有了,但现在还是奢侈品。 百姓人家过年还是烧干竹子听响儿,有钱人家才买得起烟。 杨寿家里自然是买得起的,而且他性情如少年,还挺喜欢玩这个。 “不好,抚帅出事了。” 他不知道这烟因何而燃,杨沅的侍卫可是知道的,立即惊呼出声。 “什么?” 杨寿怪叫一声,呼地一声就赤着双脚跑开了去。 刚刚冲出校场,他又呼地一声冲回来,抄起一面大盾,抓起一柄铁锤,撒丫子再跑。 书房门口,寇黑衣弄来的一班奸细所扮的亲兵正在装模作样的堆柴禾,准备点火烧房。 实则他们却在等消息。 一会儿,寇黑衣那边把韩金勋他们押来,“裘统制的亲兵”就该闻讯赶来了。 他们会当着杨沅这个钦差的面大战一场,乱战中杀了韩金勋、何锦云还有何郓生。 到时候,杨政的亲信陈涿光死了(原计划), 韩金勋、何氏兄弟这几个“叛乱者”也死了, 这笔糊涂账将让利中杨家军分崩离析。 乱的只是定军山一部,但杨政麾下所有领兵各部将领都将离心离德,让杨家军化作一盘散沙。 杨政不能号令三军,便无法顺利融入吴家军。 一盘散沙的杨家军,换了谁来也不可能再将他们统合起来。 这才是西夏最希望出现的局面。 不让杨家军彻底操之于朝廷之手,也不能壮大吴家军的力量。 现在只是陈涿光没死,不过效果也差不多。 寇黑衣命人押着韩金勋、何锦云兄弟俩急急向裘帅的书房赶来。 寇黑衣本人则渐渐落在了后面。 他担心被杨沅看到他的相貌。 这时间转换之快,他是真的来不及再化作另外一副相貌了。 “小叔爷不要死,小寿来也~~” “噔噔噔噔” 杨寿光着膀子,一手提盾,一手拎锤,大脚板踏在青石地面上“嗵嗵”直响。 他来了,他跟一头莽牛似的冲过来了。 押送韩金勋的人拧着他的手臂,正要走进书房所在的院落,杨寿咆哮一声“莫挡路,闪开~” 他把大盾往身前一提,“轰”地一声就撞了出去。 两个西夏奸细所扮的亲兵“呼”地一声就“飘”了出去,如同凋零的红叶。 杨寿端着大盾,瞪着牛眼:“啊啊啊,小叔爷……” 他这一路冲,院子里正在往墙根底下悠闲地抛着柴禾的,端着劲弩装模作样的,那真是挨着闪,撞着飞,被杨寿硬生生撞出一条路来。“轰!” 杨寿从院门跑进来,走了笔直一条线,大盾举的太高,阻挡了他的视线,一下子撞在书房门上。 屋中,小儿手臂粗的门闩“铿”地一声撞成了两截。 一扇门板带着门框晃荡了两下,“啪”地一声拍进了门去。 倒下的门板侧沿砸在了陈涿光的靴尖上。 陈涿光“嗷”地一声,就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杨寿“哐荡”着大眼,忽地瞧见杨沅仗刀而立,不禁咧嘴大笑:“啊哈哈哈,小叔爷无恙!” 杨寿原地一个转身,提着大盾就守在了门口,把锤一举,威风凛凛地喝道:“谁要害我爷叔?” 方才杨寿硬生生撞开一条路来,把院子里这些人也惊呆了。 这时他们才反应过来,当即就有人不由分说拔刀砍来。 ~~ 杨寿一见,大锤一举,劈面砸去。 这锤又叫瓜,也叫骨朵,并没有影视剧里的道具那么夸张,搞成南瓜那么大。 一般真实的锤头也就比大黑李子再大一圈儿,它主要是用来破甲的,这么大的锤头已经足以破甲。 要是再大,也没几个人举得动,更不要说久战了。 杨寿这口锤已经属于重型战锤,那锤头宛如一个香瓜大小,罕有兵刃能和它硬碰硬。 人家举刀,杨寿举锤,刀锤相交,“铿”地一声,刀就断了。 杨寿的速度却一点也没影响,大锤顺势而下,“噗”地一声,那人的脑袋就连着头盔一起凹了进去。 恰因带了头盔,那一个香瓜大小的凹痕看的犹其清楚。 他要是像普通士兵一样戴一顶笠帽,只怕还看不了如此清晰。 一些劲弩手反应过来,把弩箭向他射来。 杨寿持的是大盾,只把双膝一屈,整个身子就藏到了盾后,连人带盾就撞了出去。 他这一闪,就给杨沅让开了道路。 杨沅抬腿一挑,那倒下的门板就被杨沅一脚挑飞了出去。 “呼”地一声,门板挡倒了几个士兵。 杨沅手持钢刀,就冲了出去,如虎入羊群。 直挺挺坐在那儿的陈涿光,眼神儿直勾勾的。 门板被杨沅一掀,陈涿光就跟泄了气儿似的,“卟嗵”一声又倒了下去。 裘定军呆了一呆,这……这发展跟我们的计划有点不一样啊。 他赶紧追着冲了出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下意识地他就想找到寇黑衣,看看自己的心腹智囊有什么变通之术。 只是急急四下一扫量,却根本没看见衣黑子的身影。 杨寿提着大盾冲向书房院门时,一撞就把两个押运韩金勋的侍卫撞飞了。 韩金勋被两个撞飞的侍卫一带,撞在另一侧两名押运他的士兵身上,把他们也撞的一个趔趄。 生死关头,韩金勋的反应极快,反手夺刀,挥刀一斩。 直到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你死我活之战。 一刀斩出时,他还刻意反握了刀柄,用刀背斩在了一名押送士兵的面门上。 这一刀虽然不是锋刃,可也撞得那人头晕眼,鼻血长流,鼻梁骨断了。 韩金勋又飞起一脚,将何锦云另一侧的一名押送士兵踹了个倒仰。 何锦云一旦夺困,立即蹲身,一腿探出,“呼”地划了一圈儿,扫倒了两个押送者,夺刀便战。 变生肘腋,寇黑衣目光一凛,手就扶上了刀柄。 这时,杨沅的三十六侍卫和陈涿光的一都人马百余人,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 虽然这里是一座军营,但这帅府内的士兵,全集中起来都未必有杨沅和陈涿光带的人多。 一瞧竟有这么多人马,来的又是如此及时,寇黑衣目光闪烁了一下,按着刀柄,便缓缓退开了去。 依稀的,寇黑衣有种梦回江南的感觉。 虽然这里的山水与江南不同,这里的建筑风格与江南不同,这里的人物风情与江南不同,就连这里的风,都比江南更干燥些。 但,他就是有一种到了江南的感觉。 那是在萧山的一处河水边,河边还有一个“何七七缫丝印染作坊”。 只不过,那一次是他和杨沅一战,周围再无旁人。 这一次么…… 寇黑衣在悄然退出七八步后,蓦然转身,扬长而去。 虽然计划执行的结果不是那么的完美,但……这一次你杨沅可不算赢呢。 裂痕已经产生,除了我西夏,再无一方是赢家! 寇黑衣微笑着功成身退,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下一步,他打算去利东。 利东的温家和郭家,本就在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之中,那里一定会有他的用武之地。 利中这个烂摊子,就丢给杨沅去头痛吧。 这样想着,快步而行的寇黑衣心中,便没有半分沮丧。 他深深吸了口气,金风送爽啊,心旷神怡! 小兄弟,今日一别,再也不见。 ps:明天又去开会了,白天的更新我上午在路上写,争取十二点前写完。 (本章完) 第699章 众生皆棋子 “衣黑子,哪儿去?” 守营的宋军看到寇黑衣骑着马,正要轻驰下山,便扬手向他打个招呼。 “哦,我去买两坛好酒。” “哈,你倒是好酒量,前两日不是刚买了两坛。” “朋友多,没办法。”寇黑衣淡定地笑着,向他挥了挥手,策马出了营门。 那逍遥之态,仿佛真是信马游缰,山下一游。 没多久,山下那间生意甚好的老酒馆掌柜的秦方泽,忽然牵出一头大骡子,把坐褥铺到骡背上,跨上大骡子,也扬长而去。 店里的酒客看到老秦离开了,但是谁也没有多想。 山上,被秦方泽送到寇黑衣手上,换了宋军衣衫决死一战的西夏普通秘谍,成了一群弃子,没人在意他们的死活。 …… 战事已经结束了,西夏间谍们情知败的结局是什么,因此拼死一搏,十分悍勇。 但,能被杨沅和陈涿光带做侍卫的,何尝不是百中选一的勇士。 在这些大人物面前,他们连名字也不配有,但是作为一个个体,谁不是以一当十的英雄。 更何况,杨沅和杨寿一旦加入战团,更是悍勇无匹。 尤其是杨寿,他那天生神力,他那香瓜大的铁锤,他那大开大阖的招式,杀人效率数倍于杨沅。 待尘埃落定,遍地死尸,但凡被杨寿击杀的,除非是脑袋中了一锤,否则看起来倒是最不血腥。 因为,不见血。 哪怕这人的胸骨、内脏,已经一团糜烂。 韩金勋、何锦云、何郓生提着刀站在一边,看着杨沅和陈涿光的侍卫检查现场。 他们把死尸拖到左边,活口拖到右边,半死不活眼看活不成的就补一刀也拖到左边。 韩金勋三人的脑瓜子还是嗡嗡的,他们不清楚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军中郎中正给掌书记陈涿光包扎着伤口。 断臂处洒了一葫芦金疮药,用绷带缠得厚厚一团,方才止住了流血。 失血过多的陈书记趴在书房的软榻上,呻吟地道:“还……还有背上、肋下。” 军郎中温言道:“陈书记放心,背上的瓷器,小人已经拔下来了,肋下的伤口,小人也敷了药,都包扎过了。” “哦……,是嘛……,还……还有脚趾……” 军郎中心中一奇,臂伤是被刀砍的,后背和肋下是被瓷器割伤扎伤的,这脚趾…… 军郎中赶紧让自己的小徒弟脱了陈涿光的靴子。 陈涿光气若游丝:“另……另一只脚……” 小徒弟赶紧又脱了他的另一只官靴,脱靴时便痛得陈书记一阵呻吟。 “嘶~”,军郎中倒抽一口冷气。 陈涿光的小脚趾一团糜烂,只稍作检查,军郎中便一脸凝重地道:“小趾骨都稀碎了,切了吧?” 徐夫人和裘定军在一旁坐立不安。 方才徐夫人就想带着儿子借故离开了,但现在局势不明,敌我难辨,杨沅唯恐他们母子出事,哪肯让他们走。 徐夫人又担心态度太过坚决,会让杨沅起了疑心,只好留在了书房。 只是,她也清楚,捱得一时,真相也终会大白。 只要杨沅向各方一对口供。 杨沅果然开始对口供了。 他刚才也看到韩金勋三人与山上“宋军”交手的场面了。 那些宋军,并不是他们的侍卫。 而且,此时韩金勋三人一脸的困惑,惘然,这显然不像是策划了这一切的人该有的表现。 韩金勋把他们在膳堂等候杨沅赴宴,裘定军派人率兵赶来,以杨沅这位钦差名义将他们拿下的前后经过一一讲了出来。 “裘将军之死,真相未明。” 杨沅断然道:“本官更不曾让人去抓捕几位将军。” 他看了看三人脸色:“你们确认,那带兵抓捕你们的人,是裘少将军的人?” 韩金勋沉声道:“末将确认!他是裘定军的亲信,在帅府任职十将。” 这时候,他也隐隐约约品出滋味了。 杨沅缓缓转过身,看向书房之中。 “徐夫人,少将军,请出来一见。” 裘定军身子一颤,凶狠的目光忽然看向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惨白,但还挣扎着不肯睡去的陈涿光。 他在想,抓了这位杨政的心腹,是不是有机会以其为人质逃脱生天。 但,他的手腕忽然就被徐夫人抓住了。 徐夫人向他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挺起胸膛,向书房外走去。 刚刚经过一场大战,现场还弥漫着血腥味儿。 身着缟素的徐夫人少了几分平素的温柔恬淡,凄凄婉婉,玉脸上,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何锦云颤声道:“大嫂,这件事,你怎么说?” 徐夫人冷笑一声,轻蔑地睨了他一眼,道:“说什么?不过是成者王侯败者贼罢了。” 说着,她往左右那些死尸和伤者处扫了几眼,没有发现“衣黑子”的身影。徐夫人心道,那小冤家倒是机灵。 一时间,她又是难过,又是欣慰。 难过的是,多少的海誓山盟,在这样的时候,那小冤家终究是舍下了她,自己逃了。 欣慰的是,他终于逃出去了。 何锦云被徐夫人这句话噎的一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何郓生怒道:“我们追随裘大哥多年,为他鞍前马后,对他忠心耿耿,大嫂你为何要陷害我们?” 徐夫人很光棍地道:“因为,我想让我儿子,坐上统制之位啊。” 韩金勋一愣,涩然道:“大嫂你可知,我们几兄弟,昨日还曾一起商量,要拥戴定军侄儿做统制!” 徐夫人看向韩金勋,清澈的杏眸定定地盯着韩金勋的眼睛。 “裘大哥做统制,和定军侄儿做统制,那结果,能一样吗?” ~~ “……” “你们死了,这一将人马还在,会有一些年轻的将领再起来。到那时,我儿定军,又是一个裘大哥。所以,本夫人想要你们去死,明白了么?” 徐夫人扭头看了裘定军一眼,冷哼道:“可惜,我这儿子,终究是个不成器的。 他爹是一军统制,他却胸无大志,日日耽于嬉戏,手下无一将、无一卒,无一可用之人。 还是我这做娘的,这些年来施恩笼络了一些人,肯为我裘家出生入死。只可惜,徐薇凝终究是个妇道人家,难成大事……” 裘定军大吃一惊,这……娘亲这是把所有的罪责全揽到她身上去了? 娘把我说的一无是处,是为了摘清我。 一时间裘定军激动的浑身发抖,可辩驳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说出来了,不过是多一个人担罪,母亲是摘不清了。 如果可以保全我,或许…… 裘定军心中萌生了一线希望。 韩金勋冷冷地道:“嫂夫人,带人去抓我们的,是定军侄儿招揽的羌蕃汉子衣黑子。嫂夫人现在想说,定军侄儿只是任你这当娘的摆布,他并未参与谋划,未曾通过他出动一兵一卒?” 徐夫人叹息道:“我倒希望他有,至少可以证明,我儿是个可造之材。” 杨沅道:“那个衣黑子,是死是活?” 韩金勋这时已经知道杨沅这个钦差也被利用了。 现在这局面,还得有赖杨沅主持。 他虽是受害者,但也不方便对呼嫂呼侄的主将家眷进行处治。 韩金勋抱拳道:“杨抚帅,方才末将就看过了,死伤者中并无其人。 那人身手高明,末将曾见过他在校场演武,一口刀十分了得。 当是他见势不对,仗着一身本事自行逃了。” 衣黑子? 杨沅皱了皱眉,方才和那“虬髥客”交手时,他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只是猝然遇袭,无暇多想。 这时听到“衣黑子”,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更加浓烈了。 杨沅想了一想,说道:“三位将军,马上对这些死伤的将校,确认一下他们的准确身份。” 杨沅吩咐时,就用眼角余光盯着徐夫人的反应。 但徐夫人冷笑连连,余此并无变化。 事实上,徐夫人也不知道寇黑衣是西夏人。 她和小情郎商议的就是除掉这班桀骜老将,扶她儿子做真正的定军山主人。 至于寇黑衣安排进来的这些“军卒”,她以为就是中军里被小情郎发展起来的一群心腹。 寇黑衣说他有一班可以同生共死的兄弟可用,她自然也就信了,难道还会把这些人唤到面前一一过问么? 韩金勋在事发后,就已派人去召唤自己的人马,直接包围了帅府。 而直属裘皮儿的帅府人马,主帅去世,夫人和公子可是没有这个权力调动的。 所以此时帅府已在韩金勋的控制之下。 只不过,帅府之人,所有要员都集中于这个院落,而这个院落被杨寿的人控制着。 杨寿自己更是拎着血哧呼啦的一口大锤,就站在了院门口。 杨沅不点头,谁也别想进来,谁也别想出去。 杨沅是最擅长打烂仗,混水摸鱼的,但他现在却感觉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徐夫人如此谋划,是为了让她儿子接他爹的班。 那么,孩子他爹,究竟是谁杀的? 还有啊,你们这群井底之蛙,在这定军山上搞什么武将宅斗啊。 不就是一军之统制嘛,值当的嘛。 我可是在为朝廷谋划整个西军呢,你们给我送点理由成不成啊,哪怕它牵强那么一点点…… 杨沅一边等韩统领查明现场这些人身份,一边胡思乱想着。 这时候,身残志坚、尽职尽责的陈涿光稍稍恢复了一些气力。 他还挂念着太尉交付给他的任务,他挖的坑还没有被人发现呢。 于是,他挣扎着叫人抬他出来,说他要与杨抚帅商量善后事宜。 经过门口那堆瓦砾瓷片碎木板时,“眼尖”的陈书记一声惊呼:“那是什么!” ps:上车就开码,我这老腰啊~ (本章完) 第700章 人心难 一封信,正拿在杨沅的手上。 只是,因为鲜血浸染,有些地方的字已经完全看不清了。 断断续续的,能看出这封信是杨政麾下第一大将时寒及几名重要将领写给裘皮儿的。 虽然有些字迹被鲜血涂污,已经无法看的清楚。 但,串联上下意思,大概可以让人明白,这些人都反对杨政“归附”吴家军的想法,想要联合起来,对杨政实施“兵谏!” “这是谋反,这是明目张胆的谋反!” 陈涿光怒不可遏,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 “国家公器,岂有私相授受之理!杨太尉在其位,谋其政,对朝廷忠心耿耿! 他就是因为虑及这些骄兵悍将目中无人,自己一旦百年之后,无人能够节制这班狂妄之徒,才想借吴太尉之势,镇压川北。 这些人居然私下串联,意图逼迫太尉屈服,这是想干什么?这是要造我大宋的反呐!” “陈书记,你流了很多血,你不要激动!” 杨沅看他嘴唇都白了,还在声嘶力竭地大喊,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就嗝屁了,连忙出声宽慰。 陈涿光依旧很激动:“这些人是要造反呐,太尉对他们何等器重,不是太尉一手提拔,他们安有今日。如今,如今他们竟想对太尉实施兵谏……” 陈涿光挣扎道:“不行,我得马上回南郑,我要把这件事急报太尉……” “陈书记,事情尚未明了,如果这信件是假的,岂不坏了杨太尉与众兄弟之间的情谊。” 杨沅按住陈涿光:“信,显然是藏在落地瓶里的。这么高的瓶,取用东西十分不易,除非将它提起,整个儿倒过来,试问,谁会把密信藏在这里面?” 陈涿光目光微闪,这个破绽,他自然也想到了。 只是,他一个文人,想神不知鬼不觉把一封秘信藏进裘皮儿的书房,难度太大了。 陈涿光道:“没准,裘皮儿就是在看这封信的时候骤生不测,为了怕密信被人看见,所以才强撑着把信投进瓶!” 这么一说,陈涿光豁然开朗:“没错,就是这样。说不定,那封已经不翼而飞的太尉来信,其实就是这封信! 时寒他们假借太尉名义,以军书公文名义,行文于此,才不引人注目,一定就是这样。” 陈涿光越说越兴奋,说的连自己都信了。 “兹事体大,陈书记,你还是容杨某再……” “我不能等了,这些人狼子野心,我必须马上禀报太尉!” 陈涿光挣扎着就要从抬他的半扇门板上下来。 这一撑起身子,只觉眼前一黑,一头就跄向地面。 眼看他的脸就要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杨沅急急一弯腰,就把他捞了起来。 就见陈涿光嘴唇发白,脸色发青,双眼紧闭,已经昏迷了。 杨沅无奈地摇了摇头,扬声道:“小寿!” 杨寿提着大锤跑过来:“小叔爷。” “陈书记失血过多,伤势过重,快抬下去让他好生静养。叫军郎中随侍左右,随时关注伤情变化。” 杨寿大惊:“咦?陈叔受伤了?” 杨沅:…… 昏迷不醒的陈涿光被抬了下去,这时韩金勋脸色凝重地走过来,抱拳道:“杨抚帅,末将的人会同帅府的人,仔细辨识过了,这些军士,俱都不在名册上。” “什么?” 杨沅目光闪动,沉吟地道:“私兵?” 他看向徐夫人,徐夫人现在只想揽下一切,摘出自己儿子,见状只是冷笑,一言不发。 韩金勋道:“有人认出其中两人,一个是山下酒肆的伙计,另一个是山下的杂兵役卒。” “哦?” 杨沅心中那种莫名的感觉愈发浓郁了。 他想了一想,忽然走向萎顿在地,身上带伤的那些被捕士兵。 杨沅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掠过,忽然道:“摘下他们的盔帽,打乱他们的发髻,叫他们披面示人!” 何郓生不知道杨沅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是要羞辱他们? 披发有什么了不起的,剃成卤蛋又算什么。 都是些该死的混账,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 读书人就喜欢弄些有的没有。 心里虽不以为然,他还是一挥手,马上就冲过去一些士兵,打下伤兵的头盔,拨乱他们的发髻,让他们的头发自然垂下,连脸面都遮住了。 杨沅又冷冷扫视一遍,忽然微笑道:“瞧你们这般狼狈,应该没有西夏‘飞鹞子’在内吧?” 一群伤兵中,陡然有几个霍然抬头,吃惊地看向杨沅。 虽然他们马上就掩饰了自己的动作,但这瞬间的惊骇,还是被杨沅捕捉到了。 韩金勋诧异地道:“‘飞鹞子’?杨抚帅,你是说,他们是西夏人?” 杨沅看着这些人的头发。 元昊建国后,曾颁布“秃头令”,要求国人男子,三日内一律剃去额顶的头发,以突显他们独特的国人标志。 因此,西夏人前额是秃的。 被派来大宋当奸谍,当然要先养起头发来。 不过,由于汉人都是束发,前额头发长出,挽成发髻,哪边短些也就看不出来。 因此,西夏秘谍只要挽了发髻后看不出破绽,就可以派过来了。这些人如果是西夏人,未必全都潜赴大宋许久了。 其中有些时日尚短的,一旦披散了头发,前额的头发就会短于其他三面的头发。 杨沅对他们已经起了疑心,再打散他们的头发逐一辨识,果然发现两个有异状的。 杨沅再用言语一诈,其中有沉不住气的,就露了马脚。 杨沅微微点头,对韩金勋道:“不错,这些人,应该都是西夏密谍。” 众俘虏中,有人把心一横,高声道:“不错,我们是大白高国的人” 杨沅笑的更愉快了:“你们的首领是谁?寇黑衣?” 那人已经自认了身份,倒也不再隐瞒,傲然道:“不是寇黑衣,是拓跋黑衣。我们首领,是大白高国皇族!” 徐夫人听到这番对话,忍不住上前两步,急切地问道:“拓跋黑衣?他是不是化名衣黑子?” “是又怎样?” 徐夫人退了两步,一时心中惘然。 ~~ 原来他不叫衣黑子,原来他不是一个羌蕃混血的猎户出身,原来……他是西夏的皇族。 那么,他许诺的要与我长相厮守,他对我的甜言蜜语,还有一句是真的么? 难道,他只是利用我? 一时之间,徐夫人悲愤欲绝。 杨沅瞧见徐夫人这般反应,倒是马上解去了一个本来待查的心中疑惑。 他本以为这徐夫人如临安翠玉楼的水芙姑娘一样,是西夏秘谍,早就打入了大宋内部。 看这模样,应该只是被利用了。 被寇黑衣利用了! 西夏的目的,不用多猜,他马上就能想到。 那么,裘皮儿之死,是不是也有了结论? 看着一直很镇定的徐夫人,忽然露出这般悲痛神态,杨沅对他们之间的关系,隐隐有了些猜测。 杨沅决定趁势打铁,搞清楚这一切:“来人,把书房清理一下,本官,要单审徐夫人!” 很快,书房清理出来,其实也就是把打碎的杂物都清理出去。 杨沅迈步走进了书房。 杨寿把徐夫人押进书房,持着大锤虎视眈眈。 杨沅失笑:“小寿,出去吧,没事儿,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你还怕她伤了我?” 杨寿认真地道:“小叔爷,人不可貌相,说不定,缚鸡之力她还是有的。” 杨沅白了他一眼:“那样就能伤我了?我又不是鸡,出去!” “哦!” 杨寿答应一声,傻不愣瞪地走出去。 大门已经没了,杨寿就往门前一站,堵了个严严实实。 杨沅看向徐夫人,微笑道:“徐夫人……” 徐薇凝自知再难逃脱,尤其是知道她爱之入骨的衣黑子竟然骗了她,一时哀莫如心死。 她撇过头去,淡淡地道:“要杀就杀,不必多问了。” 杨沅好像没听见似的,接口道:“你有两子一女,叛国谋逆,他们会受什么株连,你该知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徐夫人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杨沅身上。 …… 外面,忽有一名军士匆匆赶到院门口,却被杨寿所领的侍卫拦住了去路。 那传讯兵拱手道:“定军山四路统领毕已赶来,求见杨抚帅,探问情况。” 守卫板着脸道:“既然来了,叫他们进来便是。” 传讯兵微露尴尬之色,帅府里发生了这样的事,谁敢轻易进来。 那四位统领,都是各带了两百名亲兵的。 三百人以下的调动,可以不经圣旨。 不过,这些人还是顾忌杨沅的反应,可又怕人带少了,万一有问题不好逃脱。 所以,一人挑了最精锐的两百亲卫相随。 “这个,能否容我先行通报杨抚帅,再做定夺?” 那守卫听了,便进来向杨寿请示。 杨寿死守这里,只是怕有人对小叔爷不利,进来个传令兵什么的,他才不在乎。 于是便叫那人进来。 那传令兵是统领陈崧庆的贴身侍卫,韩金勋也是认识的。 他一进来,便先向韩金勋、何锦云、何郓生三人见礼,说明了情况。 韩金勋听说其他四路统领皆已赶来,心中大定。 韩金勋大声道:“杨抚帅正在审问重要人犯,你让他们就候在山下,静候杨抚帅消息。” 说罢,他又迅速压低了声音,急急说道:“告诉你家统领,速速派人去南郑,告诉马军统制时寒,他与裘老大密谋兵谏杨太尉的书信,已被陈涿光发现了。” 说罢,韩金勋又提高声音,骂道:“你还他娘的愣着干什么,难不成还要抚帅听他们安排?滚!” 杨寿拎着大锤守在书房门口,听见这话,顿时把脖子一梗梗,心道:“就是,你来了,我小叔爷就得马上见?什么东西,山底下等着!” (本章完) 第701章 定军山定 徐夫人知道自己“谋害”钦差,无论如何,死罪难逃。 哪怕她解释清楚了,她真正要杀的只是韩金勋、何锦云、何郓生三人,结局也是一样。 现在又查出“衣黑子”,哦,实际上是西夏皇族拓跋黑衣,所领“宋军”也都是西夏奸细。 那她就更是在劫难逃。 所以,她别无选择。 “夫人,你也不想两位少将军和您的女儿因谋反被杀吧?” 于是,她招了。 徐夫人久旷,而拓跋黑衣英俊强壮,尤其精于取悦女人的诸般手段。 所以,徐夫人的长子裘定军把这个所谓心腹带回师府后,妾有情,郎有“意”,在拓跋黑衣的勇敢进攻之下,徐夫人很快就从对他默默的欣赏,到陶醉于他对自己火辣辣的目光,再到痴迷于和他之间的小暧昧,直到……你侬我侬。 只不过,陷入热恋中的她疏于戒备了。 她和拓跋黑衣在厅里时,趁着四下无人,这小男人就上来纠缠。 她虽明知地方不妥,却架不住小情郎的痴缠。 本想只是给他一个小甜头,这种一触即分的小偷欢,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倒也确实刺激。 不料,一个吻下去,便被他紧紧拥着,陷入意乱情迷当中。 而裘皮儿恰在此时出现了…… 杨沅听到这里时,心中便马上有了答案:这是寇黑衣故意营造的场面,就是为了让裘皮儿看到。 杨沅看了徐夫人一眼,目中有些怜悯之色。 不过,他没有把这个残忍的真相告诉徐夫人,只是继续记录着她说的话。 裘皮儿跨进厅时,拓跋黑衣就闪到了一边。 但徐夫人衣衫凌乱,俏脸绯红、星眸迷离的一幕,却来不及遮掩了。 但凡不是个傻子,谁都能看出她有问题。 裘皮儿勃然大怒,冲到面前喝问奸夫是谁的当口儿,拓跋黑衣自后面突然偷袭。 他以一记“鹤喙”,狠狠叨在了裘皮儿的后脑上。 这个部位遭到重击,瞬间破坏了他的大脑组织,当即暴毙。 事已至此,徐夫人别无选择,惊慌之下,只能乖乖遵照“衣黑子”的办法从事。 徐夫人托故支开丫鬟婆子、奴仆下人,由“衣黑子”迅速把裘皮儿的尸体转移到书房去。 至于杨政给裘皮儿的那封信,只是剖析利害,封官许愿,意图说服裘皮儿支持他决定的一封信。 因为这封信并没有什么出奇,为了故布疑阵,将杀人嫌疑引向杨政,所以拓跋黑衣建议她取走密信,并且烧掉了。 此后,因为裘皮儿之死,定军山诸将和太尉杨政互相猜忌,朝廷只好另遣大员处理此案。 于是,杨沅来了。 此时,徐夫人既有杀夫的愧疚与惊恐,又有了与“衣黑子”更多的接触机会,她不仅在感情上,在理智上也是越来越依赖她的小情郎。 “衣黑子”告诉她,杨沅此人很厉害,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大宋名探,什么“马皇弩案”、“枢密院夹墙藏尸案”…… 听“衣黑子”一说,徐夫人顿觉惊恐。 因为担心真相被杨沅看破,于是,她又接受了“衣黑子”的献计: 假冒韩金勋等人之名,围攻钦差。 然后帅府亲兵赶来,将韩金勋等人杀死,在大火刚刚燃起之际,救下钦差。 大火可以毁掉很多可疑的痕迹,驻军将领的叛乱,将使钦差不敢在此地久留。 一切黑锅,推到已经死去的韩金勋、何郓生他们头上,她的儿子因功上位,成为该军统制。 而她,自然也可以和她的小情郎长相厮守了。 到时在青山上另辟一处别院,就说她要为亡夫守节诵经,让衣黑子担任别院侍卫长。 未亡人和侍卫长的故事,听的徐夫人面红耳赤,也……跃跃欲试。 徐夫人娓娓道来,把事情源源本本都说了。 其实,这里边还有裘定军在拓跋黑衣的怂恿下滋生野心,并介入这个计划的事。 但,裘定军并不知道他所倚重的“衣黑子”和自己的亲娘之间发生的事情。 所以,徐夫人想把儿子“摘出来”,只要隐去他那一方本来也没起什么作用的“作用”,很容易。 等徐夫人一一说完,杨沅叹息了一声:“徐夫人,你怎么敢的。你在军中,令公子在军中,简直可以说是毫无根基,这也就罢了。 有时候,有些事,有一队甘为你效死的亲兵,其实也不是办不成。可你们母子……,就连一队可以信赖的亲兵都没有啊。 你们所有的地位、权力,都来自于你的丈夫,他的父亲。而这个人,已经死了,你们居然敢诱杀军中大将,围攻当朝钦差……” 杨沅不敢相信地看着徐夫人:“你知不知道,就算你们成功杀了韩金勋他们,其结果也只能是定军山其余诸统领后退无路,于是一起杀入帅府,把你们屠个干干净净?” 徐夫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一言不发。 我蠢么? 我只是……太相信那个男人。 他说他的计划天衣无缝,我信了。他说他在军中已有一批死忠,我信了。 他说韩金勋等人一死,其余将领一定会对我们母子俯首听命,我……信了…… “夫人,请画押吧。” 杨沅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叹息一声,把记录下的供词转了过去。 徐夫人无言上前,签字画押。 然后,她满怀希冀地看向杨沅:“你……你真的会保全我儿性命?” 杨沅沉默了一下,缓缓地道:“你别忘了,你的子女,也是裘皮儿将军的子女。 你罪大恶极,可裘将军,却是在驻军任上枉死的。 所以,你的罪虽有株连,却实在无法株连到他们身上了。 因为裘皮儿将军的原因,所以,朝廷绝不会严惩……他的子女,明白了么?” ~~ 杨沅终于忍不住,还是刺了她一句。 你的罪,不可饶恕。 但是,因为那个你不爱的,和你的奸夫一同杀害的丈夫,却能凭他的功劳和苦劳,保下你们共同的子嗣。 所以,杨沅特意强调了一下,“他的子女”。 一时间,悔恨和痛苦充溢了徐夫人的胸膛。 她忽然,泪如雨下。 …… 山下,几员将领都心中惴惴地等着山上的消息。 陈崧庆听了传令兵传来韩金勋急递的消息后,不由大吃一惊,马上安排骑兵,急往南郑报信。 时寒现在在杨家军中,俨然就是第二把交椅的位置。 随着杨政地位越来越高,年纪也越来越大,很多事都不能再亲力亲为。 因此,很多事情都是交给时寒去办。 时寒现在和这些中高级将领的关系,要更密切一些。 而且,既然时寒是要和裘皮儿密议如何阻止杨政把杨家军的基业拱手让给吴家军,这也符合他们这些领兵大将的利益。 听说时寒曾写秘信给裘皮儿,还被陈涿光抓到了证据,他们马上就想到要赶紧知会时大哥,让他提前有所戒备。 又等了许久,杨沅在韩金勋、何锦云、何郓生的陪同下走下山来。 杨寿自是寸步不离,护在杨沅身旁。 杨沅把众将领召集到一起,亮出他做了记录,徐夫人签字画押的证据,向众将领一一说明了情况。 他又取出那封染了血的“密信”,道:“这封信,就是徐夫人和西夏秘谍拓跋黑衣为了混淆视听,故布疑阵而写下的。” 咦? 韩金勋和陈崧庆听了大吃一惊。 原来……时寒大哥没和裘老大密谋串联啊,这…… 无妨,既然是假的,时大哥得到我们的消息,自然知道是我们误听误信了,不予理会,也就无妨了。 韩金勋和陈崧庆如是庆幸地想。 杨沅说完经过,脸色一沉:“诸位,利州中路诸军,英勇善战,威名赫赫,素有杨家军之名,与利西吴家军是齐名的。 可是近来多事,谣言不断,杨家军风云动荡,人心思变。再这样一下,很快就要土崩瓦解了。而这一切,都是西夏秘谍的阴谋。 这个拓跋黑衣,已然逃之夭夭。那么,他在这定军山能聚拢这么多奸细,在其他地方,在你们身边,有没有他们的人?” 众将领听了,怵然心惊。 杨沅沉声道:“诸位将军,且莫被人奸计利用。杨家军铜墙铁壁,不管是西夏兵还是金兵,这十数年来,不能攻陷你们镇守之地。 可莫要被人唇舌利用,如此坚固不破的堡垒,最后却在内部被攻破啊。杨某这番话,还希望诸君,能好好想一想!” 众将领听了,想到裘老大之死,想到徐夫人那个毒妇的奸谋,想到如果不是杨沅力挽狂澜,他们必然中计,自相残杀,接下来就是被朝廷所不容…… 不由得一个个心惊体寒,面露愧色。 杨沅敲打了一番,又趁热打铁道:“杨太尉的谋划,也是为利中安危打算。只是,他有些杞人忧天了。 如果他病弱老迈,有思退之意,利中局势如何安排,自有朝廷决断,何须他如此苦心孤诣。 诸位将军放心,此间情形,本官会详细禀明朝廷,由官家定夺的。” 韩金勋等将领大喜,纷纷拜倒在地:“请杨抚帅为我等主持公道!” 杨沅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定军山,稳住了。 只是,他没想到,正有一骑,飞报南郑。 (本章完) 第702章 比剑 梵清终于赶到了南郑城。 梵清赶到南郑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杨沅的消息。 伏虎寺的上师,是有伏魔之功的。 像杨沅这样的贪官恶吏,必须要受到严惩。 她不能杀生,但是把这个大恶人囚禁在深山草庐里,让他忏悔自己一生的罪孽,这也够了。 结果,她得到的消息是,杨沅又去了定军山。 定军山离南郑并不远,但是杨沅此去是往军营里公干。 梵清虽然有高来高去的本事,可是带着一个人想悄无声息的离开,那就难了。 在她的想像中,杨沅这个狗官应该是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模样。 那杨猪头应该一个人顶两个人重,她就更不可能带着这样一头猪高来高去了。 略一思量,梵清便决定留在南郑,守株待兔。 所以,伽蓝院里,便来了一位尼僧挂单。 伽蓝寺住寺智定禅师听说有峨眉高僧前来挂单,便接替了知客,亲自迎了出来。 一瞧是位身穿月白色僧袍的尼僧,智定住持便更加恭敬了几分。 出身峨眉伏虎寺这样有名山林的僧侣,本就令人敬仰,何况是位菩萨境的有德高僧。 待看清梵清模样,智定更加惊讶。 如果不是梵清持有官府颁发的正式度牒,她几乎要怀疑这是一个骗子。 年轻、貌美! 明眸清纯,气质清华,不含一丝人间烟火气,但就是太年轻、太漂亮了。 秋风轻拂,梵清身上月白色的广袖僧袍,大袖轻飘,不染纤尘。 智定住持面对这样一个恬淡清雅,空灵无暇的小女尼,竟也不由得生出一丝自惭形秽之意。 验过了度牒,问清了来历,智定单独辟了一处禅院,安顿这位峨眉伏虎寺的小高僧。 很快,浴汤就送进来了。 一路风尘仆仆的梵清脱去宽大的僧袍,露出撩人的胴体曲线,将自己没入了浴汤之中。 水面上只露出一截白皙动人的雪腻颈项,一个卤蛋般光滑的光头,都掩不住她令人惊艳的美色。 她出身蓬州吴家,但自幼度入空门,平时素斋粗茶,物质上并没有比别的修行人多享用什么。 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什么的,她是没有享受过的,不过她也甘之若饴。 或许正因为从小养在空门的原因,对于物质上的一切,她并没有太多的追求与向往。 安之吾身,静之吾心,删繁就简,安度日常。 浴汤荡漾,女禅师心如止水。 …… 时寒的心,如油之煎,如汤之沸,他的脸色也青的难看。 做为兴元府驻扎御前中军马军第一将的统制,也是杨政太尉之下,杨家军中目前声望最高的人,此时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有一种困兽的绝望感。 他收到了陈崧庆紧急派人送来的口信。 我与裘皮儿密谋兵谏杨太尉的书信,被陈涿光发现了? 呵,我何曾给裘皮儿写过秘信,串联逼宫啊。 收到口信的那一刻,时寒就知道,杨政对他动了杀心。 自从上次杨政试探他的心意,他却唱了反调之后,就对他动了杀心。 他追随这位老大哥多年,太了解这位老大哥的心性了。 能屈能伸、能软能硬,但有决断,便狮子搏兔,亦赴全力。 这分明是杨太尉派出亲信陈涿光,炮制伪证,意图嫁祸,然后把反对他最激烈的几员将领一网打尽! 时寒把与他关系密切,同样也是反对杨政交兵于吴家最激烈的几位将领,全都请到了府上。 时寒把事情对这些人摊牌了。 “诸位,太尉已经失去了耐心,对你我动了杀心了,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 众将领都茫然了。 他们一向畏惧杨政,杨政此人,高兴时什么都能给你,是最慷慨的大哥。 但你一旦冒犯了他,他能立即翻脸,剥夺你所有的一切,毫不留情。 如果换作五年以前,杨政决定交兵于吴家,他们纵然不满,也是不敢反对的。 但,这几年杨太尉亲自出面署理军政的时候越来越少了,随着老迈,他的杀性也淡了。 众人的胆子这才渐渐大起来。 饶是如此,也是因为杨政此举,触犯了杨家军大部分将领的切身利益,反对者太多,他们觉得法不责众,这才敢对杨太尉表明心迹。 谁料,这头猛虎虽然老了,可是凶性居然一点没减啊。 此时,他们能怎么办? 时寒见众人都不说话,缓缓说道:“如果坐以待毙,我们大家都要完蛋,彻底的完蛋。 太尉一旦决心要动谁,必然行斩草除根之手段,各位都是晓得的。” 潘泓岳愁眉紧锁,道:“不然呢,我们能怎么办?以下犯上,真的来个兵谏? 那我们就是犯上作乱,依旧是死,朝廷不会放过我们的。” “老陈冒险送了消息回来。”时寒道:“相信陈涿之的所谓证据,此时也已送到太尉手上。太尉对你我发作在际。已经没有时间容你我慢慢商量了。” 时寒咬紧牙根,缓缓地道:“如今,你我只有主动出手,才有一线生机。”周无翼苦笑道:“时大哥,我们哪还有什么生机啊,就算我们围了太尉府,杀了太尉,你我难道还能活?” 时寒的神气非常的古怪,他缓缓地道:“不能全活,但,也不会全死。 如果我们现在不作为,那……你我才是真的死定了。 紧接着,太尉对你我的家人,也一定会下手。” 刘入溪疑惑地道:“我说老时,你有什么主张,就坦白说出来吧。都他娘的这时候了,就别打哑谜了,成吗?” 时寒一字一顿地道:“我们,抽生死签!” 众将领齐齐一怔,潘泓岳道:“抽生死签?啊!” 忽然之间,他就明白了过来。 时寒的声音森冷:“潘泓岳、周无翼、刘入溪,还有我,时寒,我们四人,抽生死签。抽中了谁,谁去做这件事。” 众人一时寂然。 ~~ 时寒道:“大家谁也不出头,结局一定是死的惨不堪言。如果一起出头,又逃不过朝廷的制裁。 我们抽生死签,抽中了谁,也别抱怨,这就是你的命。” 周无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好!只要动手之际,咬定了是太尉要不教而诛,不得不反,喊出‘只诛杨贼,不反大宋’的口号。 事成之后,我四人中其余三人必须全力保举,当可保其家人安全。从此后,此人家眷由其余三家联合供养,谁违此誓,断子绝孙,天诛地灭!” 其余几员将领互相看看。 时寒道:“时间不多了,时某不确定,是不是下一刻太尉就已先下手为强,他的兵马就围了你我的府邸。到那时,大势去矣!” 周无翼把牙一咬,伸出手来。 时寒毫不犹豫地把手搭了上去。 刘入溪和潘泓岳对视了一眼,也双双把手搭了上去。 四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很快,四口军中的制式长剑摆在了他们面前。 时寒阴沉着脸色道:“老周,折剑。” 周无翼拿起一口剑,“嘣”地一声,将长剑折断,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 四口长剑纷纷折断,时寒又道:“入溪,你来还鞘。” 刘入溪拿起四口断剑,一一插入鞘中。 四口断剑都是被周无翼拗断,长短相差不多,但有细微差异。 刘入溪还剑入鞘时,也是随手拿的剑鞘,未必就是原剑原鞘。 时寒又道:“小潘,你来混剑。” 这些人都是军头儿,常年在战场上杀人的主儿,方才虽有犹疑,一旦有所决定,却极果决。 潘泓岳也不含糊,将四口剑插入一只瓮中,抱着瓮背转身去,一阵摇晃。 时寒道:“我是老大哥,我最后一个选,你们拔剑吧。” 周无翼道:“既然如此,那就年纪最小的先来,小刘。” 刘入溪笑道:“先与后,一个鸟样,听天由命罢!” 他大步上前,随手抓住一口剑,一按卡簧,拔出短剑,把剑鞘一甩,将断剑摆到了桌上。 潘泓岳笑道:“该我了。” 他也举步上前,如刘入溪一般拔了一口剑。 最后一口剑是时寒的,时寒上前,拔出短剑。 此时,桌上已经摆了三口剑,都是剑柄抵着桌沿,以此对齐。 时寒把他的剑也放了上去,放到其余三口剑的最左边。 四人一起往桌上看去。 无需用尺子量也能看出,四口剑的断口虽然都是参差的,但第三口剑最短一些。 其余三人脸上紧绷的肌肉不约而同地放松了一些。 潘泓岳看看桌上四口剑,忽地一笑:“他娘的,赌钱的时候,怎不见我手气这么好?” 他也不想死,但事已至此,他倒也洒脱。 潘泓岳退后三步,向其他三人一一抱拳。 “时大哥,周大哥,刘老弟,潘某的身后事,还有潘某的家眷,就拜托三位兄弟了。” 时寒、周无翼、刘入溪三人并肩而立,向潘泓岳肃然抱拳一揖。 时寒道:“小潘,我等今后,待你家人必如亲人,谁若有违此誓,神憎之,鬼厌之,死后堕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潘泓岳点点头:“我去调兵,几位兄弟可寻个由头往太尉府里候着。一会儿待我到了,可能要委屈几位兄弟一番,莫怪。” 潘泓岳说罢,整一整戎装,大步而去! (本章完) 第703章 可以上路了 杨政接过药碗,那药汤黑褐色,闻着便极苦。 杨政似乎早就习惯了,喝着竟全无异色。 一碗药汤喝罢,用手帕擦了擦嘴,挥手示意了一下侍奉汤药的郎中。 郎中会意,收拾了药碗,在两名杨政亲兵的监护下,背起药箱退出了卧室。 杨政是去年末才检查出患了肝瘤的,依照郎中诊断,这是绝症,若换一个人,现在就已去世了。 杨政身体底子好,再加上有足够的财力调养,这才撑到现在。 杨政也从早期的厌食、腹泻发展到现在腹部持续胀疼难当。 不过,他必须撑下去,至少撑到安排好后事。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眼见说服不了诸将,才决心以雷霆手段达到目的。 这个郎中是西川名医,自从聘请入府,就受到严格管制。 杨政是担心自己的病情一旦泄露出去,会引起意外的变化。 忽然,一阵喧哗声传来,杨政霜眉一皱,不悦道:“外面何人喧哗?” 但,本该守在寝室外的侍卫却没能如往常一般及时回答,而且,室外还传来了清晰的刀剑撞击声。 杨政脸色一变,穿着一身小衣就下了榻。 他鞋也没穿,赤脚抢到墙壁边,一把摘下了他的七星宝刀。 院中四处,刀光剑影。 杨政经营多年,忠于他的兵马还是很多的。 当然,这兵马并不驻扎在帅府里,但帅府里两百多名侍卫,也都是绝对的忠耿耿耿。 潘泓岳领兵抵达帅府是很顺利的。 这里本就是一座边城,最高首脑不是知府、知州,而是兴元府御前诸军都统制杨政,是军政府。 有兵马调动来去,乃是常事。 更何况还有时寒、周无翼、刘入溪等人暗中策应。 但,进入帅府之后,就要靠硬碰硬的打进去了。 府中处处刀光剑影,潘泓岳则领着数十名亲兵,直接杀奔杨政的卧房。 杨政提刀走出卧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的侍卫正个个以一当三四,陷入刀光剑影的苦战之中。 潘泓岳在十余名护卫的簇拥下,正穿过激战的一个个小团体,缓步向他走来。 杨政微微眯起了眼睛:“小潘!” 潘泓岳站住了,按刀站定,欠身道:“太尉。” 杨政冷冷地道:“你这是……要造反?” 杨政虽老,余威犹在,哪怕潘泓岳已经存了必死之心,见到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产生敬畏之意。 他沉声道:“不,末将只反太尉,不反大宋。” 杨政想了一想,缓缓问道:“哪里出了问题,叫你铤而走险?” 潘泓岳道:“掌书记陈涿光往定军山去做什么,太尉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何必明知故问。” 杨政恍然,轻呵了一声。 潘泓岳道:“末将追随太尉逾二十余载,一向敬重太尉。今事已至此,太尉,不如给自己留个体面吧。” 杨政放声大笑,随着咳声起来,他才止住笑,缓缓拔刀出鞘,沉声道:“杨某一生,为战而生,以杀证道,若死在刀下,那也算是兵解了。 如今既已提刀在手,安有束手就缚之理。小潘子,来吧!让老夫看看,你这几年,有多少长进。” 潘泓岳轻轻摇了摇头,缓缓拔刀出鞘。 老太尉是他敬重的人,如果非要送老太尉上路,那也得他亲自来,岂能让杨老太尉被乱刀砍死? 那不该是这位迟暮英雄的死法。 但,这时候,杨福和杨禄被推搡着押解过来。 “爹!” “爷爷!” 这一子一孙一叫,虽已形销骨立,却仍虎眸贲张的杨政杨直夫,登时泄了杀气。 扭头看一眼他唯一的儿子和长孙,杨政举起的刀,缓缓地垂了下去。 潘泓岳怜悯地看着杨政,低声道:“太尉,末将保证,令子与孙,绝不会受到牵连。” 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一个才干庸碌、性格懦弱的杨福,一个妻妾成群却一无所出的酒色之徒,还有一个智商顶多十一二岁的小傻子…… 太尉一世英名,从一介无名小卒,直到今日俨然一镇王侯般的存在,子嗣却是这般不争气,还能指望他们有什么出息? 听了潘泓岳这番话,杨政闭上眼睛,仰天长叹了一声。 刀,呛然落地。 彼此相交相知数十载,他相信潘泓岳的承诺。 事已至此,他还能如何选择? 杨政一生杀戮之重,致有“虎将”之称,此虎谓之西方白虎,主杀伐之神兽。 可是,哪怕儿孙再不争气,在迟暮之年的他眼中,也是超越了其他一切的,必须庇护的存在。 …… 杨沅安排好了定军山的一切,着令韩金勋暂摄裘皮儿职权,自己则押解着徐夫人,带着裘氏一家回南郑。 重伤未愈的陈涿光乘着一辆车子,加上裘家家眷的车队,绵延一路。 陈涿光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南郑,太尉要知道栽赃成功才能动手。 可是这个动机,他又不能直白地告诉杨沅。 杨沅就算真是太尉的族弟,这才刚刚认下的亲戚,对方又是钦差,他也不敢轻易信任,以如此秘密相告啊。 可如此一来,杨沅觉得他伤重,须静养,不宜奔波,他就没理由拒绝杨沅的好意了。 也罢,就这么回去最多也就慢了两天,来得及。 陈涿光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他们可以慢慢而行,杨沅却不想伴着大队缓缓而行。 定军山发生的这些事,他需要尽快见到杨政商量。 杨沅觉得,有定军山之事的发生,再加上陈涿光发现的书信,他应该有把握说服杨政,放弃交兵于吴家的打算。 此事已经被他知道,杨政便也无法再对彼此勾连密谋的时寒等人进行报复打击,但双方的关系却必然因此恶化。 这种情况下,只要他晓以利害,杨太尉审时度势,会做出明智的选择的。 老太尉不就是想为子孙谋划吗? 他做为小叔爷,替杨政承担起照料这些晚辈的责任也就是了。 杨沅并没有怀疑杨政伪造族谱,所以他现在是真的相信自己和杨政是同一个祖宗。 只不过,就算他相信,也不会因此受到裹挟。 但,他很喜欢杨寿这个年轻人。 而且,成为杨政的族弟,至少可以部分接收杨政的政治遗产,有益无害。 ~~ 杨沅把押解裘家人、照顾陈涿光的任务交给了杨寿。 他看出来了,这孩子智商不够,但有一个好处,你让他做什么,他会很认真地不折不扣地去执行。 此次往定军山来,他只有三十六名侍卫,陈涿光带了一都人马,由杨寿统领。 杨寿这边一百多人呢,让他们押解车队正合适。 杨沅安排妥当,便带着自己的人,轻骑快马,先行赶往南郑城。 …… 南郑城,太尉府里。 时寒、周无翼、刘入溪三位将军,本来是到太尉府探望杨政的,结果被发动兵变的潘泓岳给一勺烩了。 但,潘泓岳打出的旗号是“诛杀杨贼,不反大宋”,因此,三人只是遭到了软禁,并无性命之忧。 隔壁房间,关押着杨福、杨禄父子。 战斗只发生在太尉府内,事发之后,潘泓岳又假传帅令,接管了南郑城防。 因此,南郑城中一派宁静。 太尉府外,根本没有人知道帅府中发生了兵变,不知道杨太尉已经成为阶下之囚。 杨政卧房内,潘泓岳拒绝了杨政要见一见儿孙的要求,沉声道:“太尉,潘某为人,您是知道的。我答应你,不伤你家一人,便一定做得到。太尉请安心上路吧!” 如果是二人交手,让太尉死于他的刀下,他倒是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但,此时杨政已经缴械,让他提刀上前,杀死这位追随了数十年的故主,他真过不了心里这一关。 他希望杨政死的体面一些,能留个全尸更好。 所以,他为杨政准备了一条白绫。 杨政已经提出可以让他在一旁监视着,但潘泓岳还是不肯让他们父子相见。 杨政也知道,是无法达成这一愿望了。 他把白绫捧在手上,想到自己这一生…… 七岁,父亲战死于入侵的西夏人手中,由寡母和族人养大。 宣和末年,入伍成为弓箭手。 仅六年,他就累功从一介小卒,升为右武大夫…… 到头来,却是三尺白绫葬一生。 嘿! 潘泓岳见杨政捧着白绫,一副百感交集、踟蹰难决的模样,不禁有些失望。 难道自己追随多年的这员虎将,临到老来,竟也如此贪生怕死了么? 潘泓岳忍不住讥诮地道:“太尉,您在战场上骁勇善战,有白虎杀神之美誉,一生中亲手杀死的敌寇,不下于千人。 怎么,临到老来,却也没了男儿决绝之气,如此贪生怕死了么?” “哼!” 杨政乜视了潘泓岳一眼,笑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老夫任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的时候,你还只是刚刚入伍的军中一小卒,居然对老夫用激将法。” 他把白绫往桌上一抛,冷冷地道:“老夫还有一件心事未了,此事不了,老夫无法安心上路。” 潘泓岳眉头一皱,他不是不近情面地不让杨政父子相见,既然答应不杀杨政子孙了,他是真想办到。 这样的话,他怕杨政给儿子密授机宜,留下什么交代。 虽然杨政让他在一旁监视,但人家父子何等默契,说不定不经意间就完成了交接。 潘泓岳为难道:“太尉,末将保证,绝对不杀您的子嗣,但……不可相见。” 杨政冷哼道:“你的承诺,老夫自然信得过,也不是要见他们。” “那么,太尉还有何心愿未了?” 杨政想起当年他带兵杀回家去,眼见家中女眷赤身露体地倒在血泊当中,有长辈,有姊妹…… 她们受尽污辱,却也是又遭虐杀,难逃一死。 又有那贪生怕死,甘心事贼的亲人女眷,哪怕是父母被杀、哪怕是儿女被害,只为了苟且,便卑颜含笑,承欢于贼人身下,忍不住心又痛了起来。 杨政咬紧牙关道:“姬妾不死,我心难安!” “原来如此!” 潘泓岳恍然大悟。 他想了一想,沉声吩咐道:“来人,把太尉的姬妾全部押来此处。” 不一会儿功夫,杨政姬妾二十一人,全部被带进了他的卧室。 潘泓岳摘下自己佩刀,双手奉与杨政案前,一步步退到室外,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潘泓岳一撩裙甲,跪在了阶上,高声道:“末将潘泓岳,恭送太尉上路!” 他双手据地,一个头,深深地磕了下去。 (本章完) 第704章 拿钦差 杨沅率领三十六骑返回了南郑城。 此时守城的兵马已经换成了潘泓岳的兵卒。 但潘泓岳也只是想杀杨政一人,并不想事情闹的太大。 因此听从调动的兵马当中,大部分并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只有追随潘泓岳去了帅府的那些亲兵心腹,才知道自家将军是造了太尉的反。 而如这些看守城门的兵丁,他们甚至以为是自家将军奉了太尉之命,来此换防的。 因此,他们自然不会阻止杨沅入城,也未及时予以通报。 太尉府中,潘泓岳跪在门外,听着里边惨叫声、喊救命声、走投无路的怨毒咒骂声,还有杨太尉的哈哈大笑声,糅杂在一起传了出来。 不知几时,有殷红的鲜血从门下面缓缓地流了出来。 很快,房中寂然无声,已然没有了动静。 潘泓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鲜血流到他的膝盖之前时,站起了身子。 “开门!”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潘泓岳不等进门,就看到了横七竖八倒在门内的尸体,让他几无下脚之处。 沉默片刻,他才在尸体之间有限的空隙里下脚,慢慢走了进去。 原本满堂脂粉,楚艳秦娇。 而此刻,却是满地的尸体,寂然无声。 只是片刻,潘泓岳的战靴就被鲜血染红了。 他看到了杨太尉。 杨政盘膝坐在榻上,双手紧握着剑刃。 剑尖自他心口透胸而出,在后背上露出了一线锋芒。 杨政的一双虎目犹自瞪着,唇边却带着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意。 潘泓岳在尸体堆中默默地站了许久,又艰难地寻找着空隙,走了出去。 “准备棺材,把太尉和他的姬妾,全都入殓了。” 潘泓岳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部下士卒似乎也被房中惨烈的一幕吓住了,只是无声地领命,垂首退下,没有应声。 潘泓岳深深地吸了口气,正要往外走,就见一名士兵飞也似的跑来。 他到了潘泓岳面前,急急抱拳道:“潘统领,钦差杨大夫回来了!” 潘泓岳一愣,这么快? 潘泓岳目光一闪,问道:“他可知道帅府中发生的事情?”、 那士兵摇头道:“未见钦差有异常神色,他还说,要小的进来禀报太尉呢。” 潘泓岳略一思索,微笑道:“去,告诉他,就说,请钦差稍候,太尉要大礼出迎。” “诺!” 那士兵领命,又转身急奔而去。 潘泓岳喃喃地道:“杨沅回来了呀,那么,陈涿光也可以去死一死了。” 他招手唤过一名都头,低低嘱咐几句,那都头领命而去。 潘泓岳也急急走出了杨政所居的院落。 一处跨院里,时寒、刘入溪、周无翼三人,默默地坐在厅中喝着茶。 他们三人是被潘泓岳“软禁”了,外边有人看守,但并未捆绑他们。 “潘统领!” 门外传来致敬声,时寒抬起头,就见潘泓岳大步走了进来。 时寒站起身,温声道:“小潘!” 论资历、论岁数,他见到潘泓岳本不必站起。 但潘泓岳现在是为了大家活命,而独自扛下了一切,他值得所有兄弟敬重。 潘泓岳沉声道:“太尉已死。” 时寒和刘入溪、周无翼三人听了,紧绷的肩膀忽然放松了一些。 潘泓岳又道:“钦差杨沅已经回来了,现在就在府前。” 时寒吃了一惊:“这么快。” 潘泓岳道:“我已派人,去仪门左右埋伏。” 时寒攸然色变:“不可以杀他!” 他也察觉自己语气过于粗暴,忙又缓和了一下,道:“小潘,杨沅不仅是钦差,还是潼川路之主,如果他死在这里,你的家人就谁也保不住了。 而且,天子震怒,如果彻查下来,难说我等所有人,是不是都要暴露,到那时前功尽弃……” 潘泓岳莞尔一笑,道:“时大哥放心,我自然不会杀他。” 潘泓岳斟了杯茶,一口干了,说道:“我会接他入府,然后杀陈涿光,囚禁杨沅。” 潘泓岳整了整甲胄,把刀挪到一个更易拔出的位置,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他的声音,也随着他的身影越去越远:“你们也提前行动吧,马上‘逃出去’,调兵遣将,诛杀我这个朝廷叛逆,救出钦差杨沅。” …… 杨沅听了那士兵回报,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虽然说礼多人不怪,不过,太尉一向都是如此重视礼节的吗?” 那士兵听了杨沅略带揶揄的问话,不禁尴尬地一笑。 杨沅本也没指望他回答,既然杨政非要相迎,他也只好在门外等候了。 没等多长时间,太尉府的大门轰然打开,两队士兵踏步而出,雁翎状左右一分,中间一员将领快步走了出来。 “杨大夫,末将潘泓岳,迎接来迟,恕罪恕罪。” 潘泓岳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向杨沅连连抱拳请罪。 就见杨沅此刻一身常服,风尘仆仆,显然是快马赶路而来。 杨沅认得他,曾在太尉府宴会上,这是杨政介绍过的麾下一员重要将领。 “潘将军,久违了,有劳出迎。” 杨沅忙也拱手为礼。 “咦,陈书记呢?” 潘泓岳向后张望了两眼,不见陈涿生,忍不住问道。 杨沅道:“哦,杨某先行一步,陈书记受了伤,我叫人护着他慢慢而行,估摸着快的话,也得明日傍晚才到。” 潘泓岳心中有些失望,忙又重整笑容,道:“杨大夫,太尉已在二堂相候了,请。” 杨沅微笑颔首,与潘泓岳走进帅府大门。 他的一众随从侍卫,由太尉府的人引着,牵着马从侧门儿直奔跨院马厩。 “杨大夫,定军山之行,可有了结果?” “结果已经有了,案情实是一言难尽。” 杨沅想起徐夫人、寇黑衣、裘皮儿,还有韩金勋等人经历,苦笑一声: “一会儿,待见了太尉,杨某再说与诸位听吧,其中情由,非常复杂,一时半晌说不清楚。” 杨沅说着,已经到了仪门前。 忽然,他站住了。潘泓岳目光一闪,微笑着退了一步,问道:“杨大夫?怎么不走了?” 杨沅慢慢转过身来,逼视着潘泓岳:“将军怎么不走了?” 杨沅现在的六识十分的敏锐,眼看走到仪门前,他忽然察觉有些不对。 在仪门两侧,贴墙站着许多的刀盾手和弓弩手。 从这里是看不到的,但是那么多人怀着敌意,等着从这道门走进来的人,凝聚起来的精神力已经若有实质,杨沅是能有所察觉的。 如果说,这种感觉虚无缥缈未必准确,但潘泓岳的“退了一步”,就不能不叫他多想了。 …… 后宅里面,潘泓岳刚刚离开,时寒和刘入溪、周无翼就“越狱”了。 他们连窗子都懒得翻,直接从房门口出去,绕到侧院墙边,翻墙出去,急急去本部军营,召集兵马去了。 前衙仪门前,杨沅看着潘泓岳,手已按在刀柄上:“潘将军,太尉府里,可是生出了什么变故?” 潘泓岳看着杨沅的模样,知道已经不能把他骗进埋伏了。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潘泓岳摇了摇头,笑道:“不愧是当朝状元,这心思之缜密,潘某不及也。” 他笑容可掬地问道:“潘某哪里露出了破绽?” 杨沅摇了摇头:“只是一种感觉。” 潘泓岳挑了挑眉:“读书还有这样的好处?只是不知,读书能不能抵挡这刀枪剑戟。” 潘泓岳“呛啷”一声拔刀出鞘,大喝道:“来人,把杨大夫给我拿下。” 杨沅沉声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杨太尉的意思?” 随着潘泓岳一声大喝,四队官兵两队自仪门里杀出,两队自正门方向杀出,已然将他团团围在中央。 潘泓岳笑吟吟地道:“杨太尉倒行逆施,已然遭了天谴,杨大夫,现在轮到你了。上!” 众官兵蜂拥而上,刀剑盾戟,劈面杀来。 杨沅听说杨政已死,不由大吃一惊。 眼见一杆杆锋利的长枪、一口口雪亮的钢刀劈来,杨沅急忙拔刀迎战。 两下里这一通厮杀,对方虽是团团围困,一时却近不了杨沅的身。 潘泓岳高声赞道:“杨大夫好身手,若为武将,亦可当一面之雄了。” 潘泓岳这些兵,都是百战老兵,尤其擅长配合。 刀盾手、长枪手、弓弩手,本来分组合阵,可以联手杀敌。 只是潘泓岳实则不敢杀了杨沅,弓弩太难控制伤害,不能擅自出手,威力便大打折扣。 但,他们联手却敌,仍是大大弥补了个人战力的不足,杨沅想冲到潘泓岳身边将他擒作人质,却也是做不到的。 杨沅纵身一跃,刚刚避开两个刀盾手的地趟刀法,两口长枪又向身在半空的他当胸刺来。 杨沅挥刀荡开长枪,足尖刚刚落地,又是一名刀盾手、一名长枪手,一远一近,一左一右,向他扑来。 这些官兵使刀盾的和使长枪的,上下结合,左右交替,刀枪并举,长短兼用,时而翻滚拦拿扎,时而跌扑劈截抡,动作交错相融,配合极其得法。 杨沅虽然砍伤了几名士兵,奈何对方人多势众,马上就有人替补上来,丝毫不给杨沅喘息之际。 杨沅眼见如此,顿萌退意。 他还不明白太尉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岂能在此与他们缠斗不休,哪怕士卒杀的再多,与事何补。 一见杨沅想要逃走,潘泓岳急了,喝道:“放箭,放箭,留住他。” “嗖嗖嗖嗖……” 这一加上弓弩的配合,杨沅登时就手忙脚乱,有些力不能及了。 杨沅杀开一条血路,一个“燕子三抄水”,刚刚纵身掠上一侧的高墙,忽然肋下一痛,被一枝弩箭射中了左肋。 杨沅不敢停留,双足一点,身影便消失在高墙之外。 那些士兵没有他这样的轻身功夫,他们呼啦啦冲到墙边,叠着罗汉,把人送上墙去,已然不见杨沅踪影。 “举烽火,关城门,满城大索。” 潘泓岳厉声下令。 “等等!” 潘泓岳忽又想起一事,他可不想引的南郑城大乱。 潘泓岳忙又吩咐道:“就说有一刺客,刺杀太尉和钦差杨大夫,任何人胆敢窝凶手,知情不报,满门抄斩!” 潘泓岳唇角露出一丝诡谲的笑意。 我说你是凶手,你是想杀钦差杨沅的凶手,那么,谁还会信你才是杨沅? 这样,你也就不能利用官方的身份做什么文章了。 太尉府中烽火燃起,整个南郑城中的百姓都为之一呆。 有近十年没有见过烽火燃起了吧? 这是又要打仗? 一时间,小贩收摊,商贾急急收拾行囊准备立刻逃出南郑城。 百姓人家哭爹喊娘的藏钱、藏粮食。 家里有孩子在外边玩耍的,爹娘立即出来,满街满巷的喊人。 南城门各道城门处,陡见烽火燃起,官兵立即封城。 正在城门下的百姓,想进城的、想出城的挤作一团。 又过片刻,便有军中骑兵满城策马高呼:“刺客意图刺杀太尉和钦差,四门关闭,大索全城!” 百姓商贾们听说是为了抓捕刺客,不是金兵或西夏军追来,民心顿时安定下来。 杨沅肋下中了一箭,倒是没有刺中要害,箭是斜着穿过了肋骨的。 但是这般提纵飞掠,伤口始终不得包扎,也是血流不止。 “这样不行,得先找个地方藏匿起来。” 杨沅穿屋越脊,正飞掠之间,忽见一处所在红墙黄瓦,气宇非凡。 杨沅心中一动,马上拐了过去。 唯有如此宽大所在,才更容易藏身。 冲到近处,杨沅这才看清,此地乃是一处禅院。 杨沅想也不想,便纵身而入。 他想着这寺院建在城里,香火必然旺盛,要偏殿后院,方才冷清。 于是杨沅辨清了这禅院坐向,立即向后面冲了过去。 “刷~” 杨沅投身进了一片树林,脚下遍地折耳根。 穿行往前,忽见一处禅院,院中植有一颗极高大的银杏。 正值深秋,满树金黄,树下金黄。 秋风一吹,空中片片金黄,宛如点点金光。 中有一人,月白衣裳,似空灵的清风明月,飘逸出尘。 她正在演练一套掌法。 青天、黄树、红墙、白衣,俨然天人一体。 ps:一早去体检,看回来时间再码~ (本章完) 第705章 伽蓝院,无垢尼 原来这里是座尼庵。 杨沅看清那个银杏树下缓缓演练掌法的僧人竟是一个妙龄女尼,这才意识到这是一座尼庵。 尼庵更好,官兵到了这种佛道修行之地,会更收敛些,搜查起来也不会太仔细。 只不过,眼前这个小尼姑是个麻烦。 行侠仗义的英雄好汉逃到寺院,然后就被慈悲为怀的大和尚包庇下来,隐藏起来,施以援手,那只是世俗人自己想象的一厢情愿。 杨沅在临安也没少陪家中女眷上香礼佛,出入寺院,他了解这些出家人。 且不说出家人本就不愿沾惹世俗事,而且寺院的那些大檀越,莫不是非富即贵。 尤其是建在城池里的寺院,与官方的联系更为密切,他们不可能收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就算你是挂单的同行,身份地位不匹配的,他们都不愿意接待呢,又岂会帮着藏匿一个官府追捕的逃犯? 所以,杨沅心中一动念,便拿定了将她擒下,再借其地藏身的打算。 杨沅这个念头直接对梵清而发,所以梵清马上就感觉到了。 杨沅刚从林中闪出来,她就已经发现了。 初时她还以为是伽蓝院里的哪位尼师,待见是一位世俗人,便微微有些惊讶。 不过,看到这位施主年轻、俊俏的容颜,梵清的戒心便消解了。 这位梵清小师父是个颜控,在她想来,生得这般英俊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坏人呢。 但是马上,她就察觉到这位施主对她有一种特别的情绪。 谈不上是仇恨、憎怨的那种敌意,但……就是怪怪的叫人不太舒服。 “施主,你因何至……” 看在这人好看的叫人生不起一丝厌烦的面上,梵清决定对他宽容一些。 于是,梵清双手合十,和颜悦色地问起他的来意。 但,杨沅探手一掌,五指箕张,便向梵清抓来。 梵清娥眉一挑,反手一指,就点向杨沅的脉门。 “咦?”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杨沅甫一交手,就发现……碰上硬茬了,这小尼姑身手竟十分超卓。 杨沅的拳脚功夫始终没有得到过名家指点,是军中武学所化。 但是,他的内功心法是源自道家的上乘功法,所以现在他的拳脚已经和大哥当初传他的功夫大相径庭。 他的拳脚日益飘逸,宛若乘风。 可是,眼前这个唇红齿白、眉眼如的小尼姑,方才在树下缓缓习武倒还动作飘逸,此时和他动起手来,却是拳脚凌厉,刚猛无俦。 一时间,竟给人一种杨沅的动作略显阴柔,倒是这小女尼阳刚无比的感觉。 梵清自幼舍在峨眉山,受伏虎寺老住寺亲手教养。 那时她才刚刚断奶,简直就是被老住持当亲生女儿一般养大,习得了一身上乘禅门功夫。 她最精通的几门之法之一,其中便有此时所用的“不动尊禅功。” 不动尊菩萨,在密宗里被称为不动明王,亦谓不动使者。 不动,乃指禅心坚固,无可撼动。 明者,乃智慧之光明。 王者,驾驭一切者。 这功夫的霸道威猛可想而知。 杨沅终于发现,自己碰上硬茬了,这小尼姑的武功竟似不在他之下。 而他肋下有伤,再与小尼姑动手良久,便有些支撑不住了。 杨沅不禁暗暗懊恼,他本想轻而易举制住这小尼姑,然后借她的地方藏身。 哪晓得这小尼姑这般厉害,这回人拿不下,走又走不了,一时进退而难。 但,杨沅心绪的变化,马上又被梵清完全察觉了。 但凡是直接针对她的用心,她便能更清晰地感觉到。 梵清眉头微微一皱,忽然虚晃一招,身子便飘飞开来。 梵清的禅鞋轻踏在落叶之上时,禅衣仍然鼓荡于空,宛若凌尘。 空中有金黄的银杏叶,翩然落在她的肩上,愈增宝相庄严之感。 但杨沅看在眼里,心中却突发奇想,如果这树叶落在她光秃秃的头顶会怎样? 这样一想,杨沅忽然想笑。 梵清更加疑惑了。 杨沅想拿下她,可是对她既无仇恨之意,也无怨憎之意,甚而没有一点想杀她或伤她的意思。 此时,他看着自己,甚至还想微笑一下。 这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敌对的关系。 梵清想不通,既然对我没有敌意,他又为什么想要抓我呢? 想不通,她就问:“施主为何想制住小尼?” 杨沅略觉尴尬:“我正被官兵追杀,想着制住小师太,借你的禅房藏身。” “施主做了坏事?”梵清好看的眉皱了起来。 “当然没有,我是个好人。” 杨沅本无需和她这么多废话,既然拿不下她,杨沅已经决定换个地方匿藏了。 现在对方已经停手,他大可直接离开。 但,梵清无暇的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谁会拒绝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求教询问呢。 梵清想了想,又相信了。 她没察觉到这位俊俏的施主撒谎,或许是有他让人看着舒服的容颜加成。 坦白说,这是她在山门十八载,见过最俊俏的一个男人。 但,她也真的能感觉到,这位俊俏施主说的是真心话。杨沅那狗官就是官府的人,还不是一个大恶人? 所以,被官府抓捕的人,当然未见得都是坏人。 如果我抓了杨沅那狗官,官府知道是我,不也一样会抓捕我吗? 想到这里,梵清便认真地点点头,目光落在杨沅肋下:“你受伤了。” 杨沅看了眼肋下,血已洇湿了一片衣衫,好在只是被一枝弩箭射伤,血流的不算很多。 “是。”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施主随我来,我替你裹伤。” 梵清说罢,转身便往禅房里走。 似乎,她既然这么要求了,别人就会答应,根本就没有想过人家会拒绝她的好意。 杨沅从来没有和心思这般剔透的人打过交道。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传~~ 明明梵清没有说很多话,可她说了,就会让人觉得可以信任。 只是略微怔了一怔,杨沅便跟了上去。 …… 官兵大索全城,搜捕刺杀杨太尉和钦差杨沅的凶手。 一时间,满城风声鹤唳,到处都是游弋的官兵,行人百姓已禁止走动。 其中一队官兵搜索到了伽蓝院,一进山门,他们便安静下来。 百姓们对于修行圣地,大多心存敬畏之心,唯恐冲撞了神明。 军人这种信仰,较百姓尤甚,他们是吃军饷的,战争死亡的概率也就比常人要高的多。 因此来世往生一类的说法,尤其受他们向往。 故此,他们是尤其不愿意冲撞道观寺院一类所在的人群。 更何况,伽蓝院可是南郑城里有名的一家大禅院,多少官绅将领的家眷,都是到这里来上香的,其中许多都是这家尼庵的大檀越。 真要他们有所冲撞,庵里的师父们对那些大檀越一说,大檀越回去再向自己男人吹吹枕头风,最后还是他们这些大头兵倒霉。 因此,他们进了山门便停住,等寺中知客尼僧到了,向她说明来意,知客又去请示住持。 住持智定合什道:“我伽蓝院就建在南郑城里,幸赖南郑各方施主关照,既有杀官造反之匪辈,我院自当配合官府拿贼。” 有了住寺这句话,知客僧便道:“是,弟子明白了,这就安排人,陪同官兵遍搜全寺。” “且慢。” 智定忽然想起有位峨眉山伏虎寺的上师在此挂单,忙嘱咐道:“‘无垢堂’住了位峨眉伏虎寺的梵清法师,到了那里,需格外礼遇一些,莫惊扰了大师父。” “弟子遵命!” 知客女尼到了前边,传达了住持的意思,派了许多位女尼,各自陪同一队官兵,四下搜索禅院。 而她自己,则亲自陪同一队官兵,到了“无垢堂”。 一路行来,知客女尼与带队的十将谈笑风生,不经意间,便叫那十将晓得了,南郑大小官员府上的老夫人、少夫人,本家姑娘,都是此间的常客。 而做为知客,她都是十分熟识的。 那十将听了,对她便愈发地恭敬起来,走路都有点生怕伤了蝼蚁的谨慎。 到了“无垢堂”,知客让官兵稍等,自去叩门请见梵清法师。 梵清一出来,便叫一众官兵看傻了眼。 如此年轻、俊俏的少女,出什么家呀,简直是浪费。 不过,这小女尼的气质实在是太出尘了,虽然叫人惊艳,但一袭袈裟在身,宝相庄严,叫人实难生起亵渎之感。 一时间,官兵们都莫名地规矩了许多。 知客轻声慢语地对梵清说明了来意。 梵清一听他们要搜的刺客是刺杀杨沅的凶手,心中便想:“他眸正神清、相貌英俊,果然是个好人。他要杀杨沅,那狗官果然害了很多好人。” 梵清便让开道路,任由他们搜查。 一众官兵规矩的很,碰到个蒲团,都会轻手轻脚给她摆回原位。 没多大功夫众官兵便搜完了,又一一合什,向小师父施礼请罪,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等他们都出去了,梵清便掩了禅门,回到了房中。 “他们已经离开了,施主请下来吧。” 梵清温言一说,杨沅就从房梁上纵身跃了下来。 梵清好看的眉轻轻一蹙,落地这么笨重,他也不怕震痛了伤口。 这人明明有一身上乘内功,可是奇怪的是,偏没有高明的身手配合。 这跃落之势,若换作是她,只怕一缕轻尘都飘溅不起来,更不要说落地无声了。 梵清忙道:“施主快快请坐,贫尼帮你敷药包扎伤口。” 杨沅觉得肋下受伤,自己也是能敷药包扎的。 主要是这个年代,男女之防虽不如礼教大兴之后严重,却也是有很多避忌的。 尤其人家是个年少的出家人,他不想叫人家为难。 但,双目触及梵清无邪澄澈的双眸,似乎他说出这种避忌的话来,都显得他心脏。 于是,杨沅又闭上了嘴巴,乖乖解开了衣衫。 他解的很慢,想着小师太一旦露出窘态,他就马上停下。 但,梵清虽然不是生在山里的野人,不识男女分别,却也从没有男女避忌。 她的生长环境,根本涉及不到这些。 把她当女儿养的那位百岁高龄的老尼,自然也就不可能和她说起这些。 因此她取了药来,就眼巴巴地等在旁边。 眼见杨沅动作慢吞吞的,梵清只道他是因为受了伤,动作不便,于是直接上手了。 “施主有伤不便,不要动了,贫尼帮你!” (本章完) 第706章 降魔 陈涿光受了伤,裘家又有不少女眷,乘了车子本来就慢,又不能太过颠簸,所以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进入南郑境内。 正往前行,派去南郑城通报消息的探马便急急返回了。 “什么,你说潘泓岳反了?那……太尉如何了?” 陈涿光听那探马一说,登时就急了,一下子从车中坐了起来。 那探马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陈涿光说了一遍。 他赶到南郑城,就发现城门封锁,城下有许多百姓想要进城,在那里求恳,乱烘烘的。 这都是本城百姓,当日因为各种缘故不在南郑,现在有家难归。 探马向百姓们问了一下,才知道城中出了大事,有刺客刺杀太尉和钦差杨沅。 作为探马本就是非常机灵的,这探马察觉有异,便四城游走,又往其他几处城门去看了看。 他发现,守城的都是潘泓岳所部兵马,打的旗号也是,探马心中就不免划了个魂儿。 偏这时,他遇到了时寒的兵马。 时寒是马军统制,杨家军的骑兵是由他节制的。 也因此,他是杨太尉之下,实力最强,地位也最高的一位将军。 因为他的兵都是骑兵,来的最快,此时已经赶到南郑城下。 做戏做全套,时寒一面等刘入溪和周无翼的兵马,一面就近伐木制造攻城器械。 陈涿光的探马从他们口中听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潘泓岳突袭太尉府,杀了杨太尉,抓了杨福和杨禄,还要袭杀钦差杨沅。 潘泓岳去抓杨沅的时候,时寒三人正从角门儿离开太尉府,他们并不清楚潘泓岳成功没有。 不过,在他们的判断里,是必然会成功的。 在军队武力面前,个体的技击高手,根本不值一提。 否则,一个武林高手岂不就可以称王称霸、为所欲为了? 可事实上,单纯的武人,在古代社会根本谈不上多么高的地位。 那探马从时寒军中得了这个消息,这才急急赶来汇报。 他不知道的是,他刚离开,时寒就派人与城中进行联络了。 时寒担心夜长梦长,派人与潘泓岳计议,尽快执行下一步计划。 这多少有些不近人情,因为执行下一步计划,就意味着让潘泓岳早点去死。 不过,如果当初是时寒抽中了短剑,他也会毫不犹豫的。 他们的计划,就是抽出一人和杨政同归于尽,以保全其他兄弟,自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陈涿光听探马说明情况,不由得呆若木鸡。 他本来就受了重伤,失血过多,这才将养两日,稍稍恢复了一点元气。 此时他差点再度晕厥过去。 杨太尉……他已经死了? 尽管陈涿光是知道太尉病情的极少数亲信之一,也早有了太尉去世的心理准备,一时间还是有些承受不了。 “把杨寿少将军喊来,此事,须让他知道。” 陈涿光语气低沉地吩咐了一声。 杨寿负责保护陈涿光,押运裘家人,这一路倒是尽职尽责。 忽然听说陈叔喊他,杨寿急忙赶来,只听陈涿光说了几句,杨寿就炸了。 “我爷爷死了?我爷叔和我爹、我大哥被姓潘的抓了?” 杨寿虎目暴睁,厉声道:“我这就杀去南郑城,我要宰了他姓潘的,我要为爷爷报仇,救出家人。” “少将军不可,如今四门紧闭,光是那道城墙,你就过不去。” “我带飞爪,趁夜攀墙进去,如何进不了城?” “少将军啊,你单枪匹马,就算进了城,如何敌对千军万马?明知山有虎,就该从长计议。” “还计议个屁啊!我爷爷都死了!” 杨寿眼泪汪汪的:“明知山有虎,我偏上明知山。我跟他拼了!” “你跟他拼了,谁去救你小叔爷,谁去救你爹和你大哥?” 陈涿光好说歹说,这才劝住杨寿,决定加快行程,先去会合时寒,再一起研究夺取南郑之计。 …… 杨沅裹好伤势后,一直没有练功。 他知道自己的内功心法于他的伤势极有帮助。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功法是有“副作用”的。 做为一种双修功法,对同样修炼有这种功法的异性,它有着极大的挑动异性情绪的作用。 哪怕没有练过这种功夫的,如果相距太近,也会多多少少受些影响。 他现在就住在梵清小尼姑的禅房里,两人离的太近。 人家是个出家人,而且纯洁无暇,两人之间并没有情缘纠葛,杨沅不至于那么下作,利用功法的特殊性,撩拨一个出家人的凡心。 反正他只是被一枝弩箭自肋下穿射而过,射穿了皮肉,刮伤了一根肋骨。 梵清小尼姑这金疮药效果极好,要痊愈也费不了太多功夫。 但是,夜色降临之后,梵清竟然告诉他自己要出去一趟,大约一个半时辰回来,叫他自己歇息,还提醒他警醒一些,毕竟没有她在一旁看护。 杨沅想着小女尼要离开一个半时辰,足以让他将整套功法运行三个周天时间还有富裕,等她一走,便练起功来。梵清趁夜赶到了太尉府。 她一直在等杨沅回来,今天城中大索,说是杨沅遇刺,她才知道那个狗官回来了。 但是,到了太尉府附近,梵清才发现如今不是掳走杨狗官的好时机。 因为太尉府刚出了事,到处都是兵丁巡弋,太尉府中火把通明。 其实换一个人,早该想到现在戒备必定森严,梵清也是没有经验,到了这里才发现。 她观察了一阵,太尉府中戒备虽然森严,要想潜入而不被发现,凭她的武功也未必办不到。 但是,戒备如此森严,她要带着个肥头大耳的狗官出来,可就办不到了。 观察半晌,发现确实没有机会,梵清只好放弃,返回禅院。 回到“无垢堂”,梵清就察觉一抹不同寻常的气机。 杨沅入定之后对于外界依旧有着很灵敏的感应,但是这个小尼姑的功夫较现在的他,可是只高不低。 原文在六#9@书/吧看! 而且梵清修“不动尊禅功”,气息内敛,圆浑如意。除非她有意释放气息,否则在与不在,有与无有,介于有无之间,他竟全无感觉。 梵清悄然入室,察觉气机有异,马上就锁定在了杨沅的身上。 梵清微微讶异了一下,“不动尊禅功”心法发动,立即“无尘、无垢、无形、无秽,坚忍盘石,不动如山。” 些许气机的干扰,立即对她全无影响。 梵清便好奇地打量杨沅。 虽然室中没有燃灯,但于天心通、天眼通等六识功法皆有所涉猎的梵清来说,却是看的清楚。 这位施主……真的好看。 就像……她峨眉禅房里,窗头摆的那盆兰,案头摊开的一部经卷,亦或是茶盅里的一汪雪芽,叫人百看不厌。 梵清微微弯了笑眼,她喜欢美好的事物,这会叫她心情愉悦,是她清灯古佛的生活里,为数不多的快乐。 杨沅收功睁眼的时候,不禁吓了一跳。 清冷的月光自窗外透入,照着一颗锃亮的光头。 没有一缕青丝,却也难掩那一张天香国色。 一双如水明眸,弯眉细长,秀毓其中。朱唇菱角,天生甜美。 杨沅失声道:“小师太,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梵清微笑道:“回来有一阵了。” 杨沅听了,神色顿觉尴尬,我没有……影响到她吧? 孰料,梵清却先好奇地询问起来:“施主修习的是道家的双修功法?” “呃……是。” 杨沅有点理不直,气不壮,似乎这功法很见不得人似的。 他急忙解释:“在下修习的虽然是双修功法,却从不曾用来为恶。” 梵清奇怪地问道:“习双修功法就要为恶吗?法无邪正,人才有善恶。双修功法有什么不可见人的。我们佛门也有‘妙法莲华禅功’呀。” “啊?‘妙法莲华禅功’,那是什么?” “我佛门双修功法呀。” 梵清坦然回答,和一个年轻男人,深夜对坐,谈论这个话题,却是坦坦荡荡,丝毫不见忸怩。 杨沅听她说这是双修功法的名字,不禁想到,本就有以莲拟喻那一物,颂孕育之德的说法,这“妙法莲华禅功”,想必就是因此得名。 杨沅讶异道:“佛门……也有双修功法吗?” “当然。” 梵清微笑道:“我佛门于出家修行者虽有清规戒律,但于信徒却没有啊。佛门同样是鼓励生育的。 更何况,单从修行来说,妙法莲华禅功也是一门孕化生机的无上挹注秘法呢。” 杨沅都羞于启齿的事情,梵清却并无忌讳。 但杨沅与之交谈,却也看出来了,她就只是在单纯地讨论一件事情、一门功法。 她之所以坦坦荡荡,是因为她心地无暇,完全没有接受过世俗理念的影响。 这小女尼压根不晓得它是一件不可以公开谈论,尤其是与异性谈论的事情。 她就像是在和自己的师尊、同门在辩经论法一样的自然。 杨沅本来只是忸怩于这门功法难以启齿,如今面对着这么一个剔透无暇、禅修真如的小女尼,倒显得自己矫情了。 杨沅便咳嗽一声,岔开了话题,道:“小师太可是去做功课了?不是说一个半时辰才回来么,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梵清坦然道:“贫尼方才离开,是要去抓一个人,可惜时机不好,且容他再逍遥两日。” 杨沅愕然道:“小师太又不是公门中人,去抓什么人?” 梵清正色道:“求断结使,出五盖,离诸一切有漏法,方能证得无上菩提。心魔是魔,魔头也是魔,降魔便是修持,贫尼自然是去降魔的。” 杨沅大惊,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魔? 我这是穿了个仙侠大宋? 杨沅赶紧问道:“小师太要降的是个什么大魔头?” 梵清小尼姑宝相庄严,一字一句地道:“潼川路经略安抚使,杨沅!” (本章完) 第707章 深宵辩经,我是谁 听了梵清这句话,杨沅的眼睛蓦然张大了。 这小尼姑,要抓我? 梵清早知道一旦对他说出自己的目标竟与他相同,他会大感震惊,因此只是微微一笑。 梵清道:“此人作恶多端,罪孽深重,与贫尼更有凡尘因果未了。因此贫尼要去抓他,把他带回深山,让他剃度修行。” 梵清的小脸很严肃:“贫尼可以做他的老师,导他向善,以赎他的罪孽。” 杨沅小心翼翼地问道:“呃……不是,他这是做了什么孽了,和小师太你,又有什么红尘因果呢?” 梵清就把吴双玖告诉她的话,以及她和吴家的关系,对杨沅说了一遍。 饶是她乃出家人,修行多年,禅心坚定,说到四哥满门被杀时,仍是露出了控制不住的怒色。 杨沅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女尼居然是吴家女。 此女武功比他还要高,如果被这么个不事生产,有的是闲功夫盯着他的小尼姑盯上,倒还真是个大麻烦。 所以,杨沅想了想,试探地问道:“小师太,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个吴双玖,她骗了你呢。” “不会的!” 梵清认真地道:“没有人能对我抱有恶意,而不被我察觉。” “哦?” 梵清认定眼前这位俊俏小施主是个好人,便对他全然没有防范之心。 她坦率地道:“贫尼修有‘他心通’禅功,但凡有人对贫尼产生恶意,贫尼是能感觉到的。” “这样啊……” 杨沅想了想,又道:“或许,她对你并没有恶意呢?” “怎么说?” “就像……,你要把一颗钉子楔进木头里,你拿起了一把锤子。 你想的是把钉子锤进去,但你不会想着让手里这把锤子怎么样,懂了吗?” “施主是说,贫尼就是那把锤子。” “不错!” 梵清莞尔一笑,轻轻摇头:“锤子无知无识,贫尼有知有识。贫尼不是锤子。” “不,这一刻,你就是个锤子。” “不然,贫尼不是锤子。” 两人就梵清是不是个锤子辩论了许久,杨沅实在拗不过这个固执的小尼姑,只好换了说法。 他是想打消小尼姑要对付自己的念头,又不是想辩经赢她,没必要坚持。 杨沅给梵清斟了杯茶,换了话题道:“那个杨沅是个很大很大的官,你如果动了他,那你的家族怎么办呢?” 梵清疑惑地道:“这事和我俗世的家族亲人,有什么关系呢?” “杀官形同造反。” 一见梵清又要辩经,杨沅赶紧补充了一句:“抓官也是一样。” 梵清闭上了嘴巴,她的小嘴不大,唇角如菱,唇线分明,非常好看。 杨沅道:“你一旦抓了杨沅,你的亲族就要受牵连,可能被砍头,可能被发配到天涯海角,受瘴气疫毒而死,这不就受你牵连了吗?” 梵清疑惑地皱起了眉头:“罪不及他人呀,为什么他们会受牵连呢?” “这就是世俗间的法律,就像你们佛门有清规戒律,不管它合不合理,但它现在就是世俗间的律法。” “原来这样啊……” 梵清原本想悄悄抓走杨沅,只是考虑到自己一个人带着他无声无息离开的难度,才非常谨慎。 现在她不得不考虑要更谨慎一些,不能暴露身份,牵连自己俗世中的胞兄和亲族的问题了。 杨沅见小尼姑在很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暗暗松了口气。 看样子,是有点难住她了。 梵清澄澈如水的双眸忽然凝注在杨沅身上,问道:“施主你又为何要刺杀杨沅呢?你不怕牵连亲人吗?” 杨沅一愣:“师太这话……怎么说?” 梵清微微一笑:“官兵正在满城缉拿刺杀杨太尉和杨沅的刺客,难道那个人不是你吗?” 杨沅心思电转,徐徐应道:“哦!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真名实姓,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所以,我就算被抓亦或被人看见,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 天下之大,他们也不好查证我的真实身份。” 梵清听了,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杨沅立即察觉不妙,赶紧补救道:“我可以,小师太你不可以的。你看,你是个尼师,你又生得如此俏美。 出家的女尼,年轻貌美,武艺高强,又在此地挂单,这几个条件凑在一块儿,用不了一个时辰,官府就能查出小师太的真实身份。 到那时,小师太你不仅要连累你俗世的亲人,就连峨眉山伏虎寺的师太们,也都要被你牵累了。 到时候,大军杀上峨眉山,火烧伏虎寺,众师太死的死、逃的逃,抓的抓,小师太你可是罪孽深重啦。” 梵清听了,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了。 她蹙着眉,认真地想了想:“一时间,贫尼没有想出妥当的办法。不过,贫尼想呀想,总能想出好办法来的。” 杨沅赶紧道:“小师太,你看,现在你也知道了,我也是要对那个杨……狗官下手的。 其实师太你是个出家人,本就不该沾惹这红尘事。 再说,银杏树下,我和小师太你交过手。 小师太应该知道,我的武功呢,也不比小师太你差……” 梵清摇头,一点也不照顾杨沅的脸面:“银杏树下,你虽无杀意,却也出了全力,而贫尼没有。 虽然你受伤在先,但你就是没有受伤,你也不是贫尼的对手。” 杨沅:“嗯……,小师太你一身禅功当然了得,在下是有所不如的。 但是……用来潜入太尉府,杀死杨沅那狗官,我还是办得到的吧?” 杨沅骂自己,骂着骂着已经很顺嘴了。 梵清点头:“嗯,你的武功已经很高明了。太尉府虽然戒备森严,不过,以你的武功,想潜入其中,刺杀那狗官,是办得到的。” 杨沅松了口气,微笑道:“所以啊,这件事,小师太你就放心地交给我吧。 小师太你回峨眉山去,好好地念经礼佛就行了,杨沅那个狗官呢,你就交给我吧,我一定砍他的狗头,取他的狗命。” 梵清绷起了小脸,严肃地摇摇头:“如果贫尼不曾遇到你,那也就算了。既然遇到了你,放任你去杀人,那这杀生的因果,和贫尼又岂能脱得了干系?” 杨沅试探地道:“那狗官没人性啊,他那么坏,而且又不是要小师太你动手,没关系吧?” “不行,我要把那个大魔头带上山去,让他念经忏悔、修行赎罪,明知你要杀他,贫尼不能袖手。” “所以,也就是说,小师太你……绝不会杀他。” “当然,他对他人的伤害已经造成,杀了他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贫尼若是以杀止杀,与那个没人性的狗官又有什么区别?” 梵清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仇恨而陷入红尘迷障的俊俏施主。 杨沅放心了,摊上这么个武功奇高又一根筋的大高手,本来是很叫人头疼的。 可是既然她坚决不肯杀人,只是要抓自己上山剃光头,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这小女尼有点不谙世事,想说服她,怕不是三言两语的事。 不过,既然她不杀生,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暂且忽悠着她,吴家现在是我的追随者,回头找到她大哥,让吴渊劝劝她。 打定了主意,杨沅便不再纠结此事。 二人放下这个话题,随口便闲聊起来。 很快,二人便聊到了往生来世的话题。 杨沅对往生来世一向不以为然,他更认同活在当下的观念,这倒是与道家理念不谋而合。 梵清见他有一身上乘的道家内功,本就认为他是道门俗家弟子,所以对他的理念倒是不以为奇。 梵清小口的抿了口茶,捧杯微笑道:“其实,施主之所以这样想,只因为,对于‘我’,佛道两门的认知不同。我佛家以为,肉体只是皮囊,真我乃是灵魂。灵魂由内而外,可分做三层,最外层就是眼耳鼻、舌身意,五觉之属,是可以抛弃。 中间一层,是末那识,是因他人因缘而产生的,这也会随着生命的消逝而消失。 能随着灵魂往生来世的,是本我、真我,也就是阿赖耶识,是种子意。 它是永生不灭的,因此,不管轮回多少世,它依旧是它,你自然也还是你。” 谈起她拿手的话题,梵清的目光愈发恬淡,充满了智慧之光。 “我们修来世,是因为穷一世之功,未必能修得圆满,超脱轮回。 如果有大智慧者顿悟成佛,那一世便修成自然更好,如果没有那样的慧根佛缘,也无需气馁。 因为本我永生不灭,不损不毁,来世继续修行,总有功德圆满的一世。” 如果是李师师在这儿,大可与梵清小尼姑好好地辩一番经义。 但杨沅于佛道经典并无涉猎,哪里比得了梵清的造诣精深,哪怕不以为然,他也无从搭话。 好在,梵清并不觉得他是被自己说的哑口无言,只道他是因为被自己所救,不愿顶撞恩人。 原文在六#9@书/吧看! 于是,梵清便主动说道:“而你道家思想,同样认为肉体乃是皮囊,真我乃是元神。 元神非如我佛家思想,由内而外,以阿赖耶识为本我。 在你道家思想中,元神分作并行的三个部分,是为胎光、爽灵、幽精。” “胎光乃生命之光,爽灵代表着聪明智慧,幽精代表着七情六欲。” 梵清于道家思想,竟也比杨沅精通:“能往生转世的,只有胎光。胎光做为一抹真灵,往生来世,它会因为来世所遇到的人,所遇到的事,诞生或结合新的爽灵与幽精,从而形成一个新的元神。” “所以,来世的你,已不再是今世的你,至少不是一个完整的今世你。因此,道家才执着于修今世。” 梵清说的深入浅出,杨沅一听就懂,倒是可以参与一下话题了。 杨沅道:“那么,小师太以为,哪种说法更有道理呢?” 梵清合什微笑道:“贫尼是佛门中人。” “如果令尊当年把小师太舍入道门呢?那小师太不就是道门中人了?这是令尊的选择,并非小师太的选择。” “可这不正是贫尼的缘份么?” “你看,本来是真我不真我的问题,小师太你往缘份上一推,这话可就没法聊了,你这不是耍赖皮么?” “贫尼怎么耍赖皮了?” “缘法缘法,一切不解,皆可归之于缘法,这还不是耍赖皮?” “有没有可能,它的确就是缘法呢?” “好,小师太你说真我不灭,往生来世还是你,世世修行,终成圆满。 那我请问,前世你是谁,来世谁是你?” 梵清一愣,露出思索之色。 杨沅趁热打铁:“你不知前世之你是谁,你不知来世之你是谁。 现在的你,出世只有伏虎寺的同门,入世只有吴家亲眷,能影响你悲欢的,也只有他们。 前世的你无论善恶,无论悲欢,你无知无识。 那么你之悲喜善恶,与前世的你又有什么影响呢? 后世,亦然。” 梵清的眸子本来清明一片,充满智慧之光,现在有点迷惘了。 杨沅再接再励:“就以我和小师太来说,也许,前世你我是夫妻呢。 但,你我此时对坐于此,前世之因缘情感,你我感觉得到吗? 感觉不到。那么,前世的你我,对今世的你我,有什么意义? 今世的你我,对前世的你我,又有什么意义? 又凭什么说,我们是前世你我的转世重修?” “贫尼……” “呐,如果再有来世,说不定下一辈子,你又变成了我的女儿。 可是现在的你我清楚吗?确认吗?” 小尼姑禅心破防了,怎么不是夫妻就是父女啊! 她气鼓鼓地道:“来世的事,谁说的清?说不定来世我男你女,我父你子,我是你爹呢。” 杨沅道:“那也不无可能!但是不论什么关系,我们不会因为来世你我的关系,而影响今世的你我。 今世的你我如何相处,也不会影响来世的你我? 所以,这灵魂不昧,往生转世的意义在哪儿?” 两个前世不知道啥关系,来世也不确定啥关系的男女面面相觑。 一直很吃杨沅的颜的小师太梵清,现在气鼓鼓的,都要摆脱杨沅的容颜对她的影响了。 她有种冲动,想一记大力金刚掌,拍在杨沅的脑袋上。 罪过,罪过。 梵清深吸一口气,平息了无名之火,道:“这件事,贫尼认真思考之后,会给施主一个说法的。 夜深了,休息吧。” 梵清在禅床上睡下了,几个蒲团铺在一起,杨沅也在地上躺下了。 头放到木枕上,梵清便想:“前世我是谁?来世谁是我?我是谁?他是谁?我和他有什么因果?” 小师太,失眠了。 清晨,梵清睡醒了。 准确地说,是被梦惊醒了。 她苦苦思索了半宿,想要推翻杨沅的说法,想要解答杨沅的问题,结果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 而她一入睡,纷乱的思绪便化作了一个个稀奇古怪的梦境,让她做了半宿的梦。 前世、今世、来世,情侣、夫妻、仇人、朋友…… 她梦见她成了杨沅的爹,他苦苦打拼,攒下偌大的家业。 结果杨沅是个不孝子,吃喝嫖赌,败尽家财,最后害的他凄然出家…… 等她惊醒过来,才省起这好像是伏虎寺对面山上降龙寺的玄悲师侄的悲惨往世。 不过,这梦太真实了,梵清看看睡的正香的杨沅,还是有种在看好大儿的感觉。 就是这个家伙,一句话害得贫尼一宿都睡不好觉。 有点起床气的小尼姑恨恨地走过去,要唤醒杨沅。 杨沅虽然伤势不重,终究奔跑厮杀了许久,失血过多,所以犹在熟睡。 梵清的裸足都要踢到杨沅肩膀了,忽又顿住。 她在蒲团上跪坐下去,轻轻推了推杨沅,没好气地道:“喂,起来啦,智者!” 庵里要做早课,因为梵清地位崇高,一早就会有庵中尼师过来请安,伴她同去早课。 禅房中陈设简单,杨沅不早点躲起来,是会被看见的。 “智者”朦朦胧胧地睁开睡眼,恍惚中,仿佛还在定军山上。 不用低头他就知道,此时的他正“一柱擎天”,哪怕昨日受伤流血了,血气还是这么旺。 没好气的杨沅真想给推醒他的人来个“当头棒喝”。 天刚微明,这么早就扰人清眠…… 嗯?等等! 杨沅的意识忽然清醒过来,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但,梵清已经注意到了。 她柳眉一皱,惊道:“你的刀滑下去了,别动,小心扎伤。” 梵清伸手抓去,她想帮杨沅固定一下,再让他把刀掏出来。 嘶~ 杨沅的眼睛顿时睁得大大的,脑瓜子嗡嗡的。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本章完) 第708章 试刀 陈涿光的车队找到时寒的时候,时寒部已经打造出了一些简陋的攻城器具。 时寒看到陈涿光,也是颇感无奈。 依着时寒的想法,如陈涿光这种杨政的亲信,能杀还是杀了的好。 但,陈涿光领着一支车队,率领几百号人赶来。 三军将士全都看见了。 如果这种情况下陈涿光一行人出了事,时寒就必然暴露。 所以,时寒只能打消对陈涿光的杀意,将他们一行人迎进了军营。 “陈书记,少将军,本将军已经同潘泓岳的几名部将悄悄取得了联系。” 时寒请二人在帐中坐下,便向他们通报了重要消息。 “今夜三更,他们会悄然开城,引我大军入内,我们里应外合,夺回南郑,攻陷帅府,替太尉报仇。” 时寒一脸的义正词严。 陈涿光神色惨淡,轻轻颔首道:“一切,拜托时统制了。” 陈涿光清楚时寒与杨政就归附吴家军的矛盾,但他并不能确定南郑之变,有时寒的手笔。 而且,太尉已经死了。 就算其中有疑虑,眼下还要倚赖时寒等将领平定大局,他也不能再节外生枝。 对知己暴毙的悲伤,对自己未来的迷惘,让一向机警缜密,办事老练的掌书记陈涿光,此刻神情恹恹,兴致缺缺,已经无心谋划什么了。 时寒暗暗冷笑一声,展颜道:“陈书记尽管在营中安心养伤。 潘泓岳倒行逆施,不得人心,他的反叛,定然不会长久。” 杨寿紧咬牙关,道:“时爷爷,寿儿晚上和你一起进城,我要亲手杀了潘泓岳,替我爷爷复仇。” 陈涿光神情一动,斥道:“胡闹,如此大事,你能抵得什么作用?你在军中陪我。” “我要去!” 杨寿双目发赤,紧盯着时寒:“时爷爷,我要亲手为爷爷报仇。” 时寒轻轻拍了拍杨寿的肩膀,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作为杨政的副手,两人并肩作战数十年,是可以把后背放心地交托给对方的袍泽、兄弟。 可是事到如今,两人却是分道扬镳,愈行愈远。 杨政图谋杀他,他也只能奋起反抗,杀了杨政。 杨寿这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 他与杨政兄弟相称,这孩子从小叫他一声“时爷爷”,只是…… 你的亲爷爷之死,就有你时爷爷的手笔啊。 “陈书记,那就……让他跟着吧。” 时寒喟然一叹,看向陈涿光:“时寒不死,必保少将军无恙!” 陈涿光看看杨寿,又看看时寒,嘴巴张了张,最后终也只是化作一声长叹:“寿儿,你自小心,务必保全这有用之身。” …… “小师太,官兵搜了一天,并无我的消息,现在戒备已经放松了,我打算今夜,就趁黑离开。” 晚上,禅房里,杨沅和梵清正吃着伽篮院的尼师给梵清送来的斋饭。 习武之人饭量大一些,所以给梵清送的饭食本就较多,但两个人吃就不够了。 因为不想引人怀疑,梵清没有多要斋饭,所以两人都只能吃个半饱。 早晨的梵清误抓蟠龙棍事件,杨沅还以为会让两人的相处变得非常尴尬。 只不过,当梵清一把抓下,知道自己误会了之后,也只是迅速缩了手。 她神情虽略显尴尬,却也没有太难为情的表现。 看着她那一脸无邪的模样,杨沅就知道,她是大概知道男女有诸多身体上的不同的,但是她并没有世俗中人因为男女之分而理应产生的羞窘感。 因为,在她的人生认知里,压根没有这方面的概念。 她的尴尬,只是因为觉得自己认知不足,在别人面前露了怯而产生的尴尬。 她压根不明白,她一个妙龄女尼,如此举动该是如何的羞窘。 禅修弟子,一辈子的修行,最终求的就是一个毫不在意地舍弃臭皮囊。 而梵清不用修。 她就如同深山的一眼清泉,压根儿没有这样的杂质,心中本就没有这样的概念。 梵清大大方方的,杨沅便也自在多了。 经过这一夜一天的休养,伤口已经浅浅结痂,只要不剧烈运动,就不会再让创口破裂。 杨沅也是真不能在此多做耽搁了。 他不确定,杨寿和陈涿光有没有赶到南郑城,也不确定潘泓岳究竟有多少同党。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的侍卫落在潘泓岳手中,有无受到伤害。 他必须得尽快弄清南郑情况,如果南郑局势已不可挽回,再往临安禀报是来不及的。 杨沅打算如果南郑方面诸将领已经沆瀣一气,那他就去定军山,调韩金勋等将领来围南郑城,并从潼川府路抽调兵马,加入对南郑的讨伐。 白天他行走不便,今天夜里就得趁天黑离开了。 梵清觉得和这位施主在一起,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她的师姐已经七十多岁了,她的师侄都是五十多岁的人。 伏虎寺里的小尼姑们,辈份最高的都是她的徒孙。 在这位辈分奇高的同龄人面前,她们毕恭毕敬,没有人敢和她说笑一句。 而这位施主不同。 虽然他不信佛,一句“前世我是谁,来世谁是我”,到现在还很困扰她。 但总的来说,和他打交道是很快乐的。 所以,那不咸不淡、没什么油水的斋菜白饭,有他陪着,梵清吃的也很香甜。 忽然听说他要走,梵清心中忽然有些不舍,饭菜也不觉得香了。 不过,她也知道,她是出家人,而且是个女尼,她是不可能与一位男施主频繁往来的。 梵清放下筷子,看了杨沅一眼,将不舍的情绪藏了起来,平静地问道:“施主是要离开南郑,还是要去太尉府寻你的仇家?” 杨沅正色道:“承蒙小师太点化,我决定,放下杀人的执念,离开南郑城。” 梵清听了很是欢喜,顿觉自己功德无量。 于是,她腰杆儿挺的更直了,庄严地道:“你的问题,贫尼还没有想到答案。 贫尼会继续想下去,如果以后有缘再见,贫尼会把我的答案告诉你。” 杨沅双手合什:“善哉,善哉,那就希望,以后再有机缘,与梵清小师太再聚吧。” 杨沅迟疑了一下,又道:“杨沅那狗官多行不义,必受国法制裁,小师太是出家人,也不要沾惹这红尘因果了。” 他是在关心我吧? 梵清能够感觉到这位俊俏小施主对她似乎有一种牵挂,或者说是担心相关的情绪。 于是,梵清也产生了一种很开心很愉悦的心情。 她想了一想,决定用一个善意的谎言,让他对自己放心。 于是,梵清道:“太尉府戒备重重,贫尼想带他上山修行,很难办得到。 贫尼决定,依你所言,待城禁放开,便往蓬州一行,去寻贫尼的俗家兄长问个究竟。” 杨沅放心了,微笑道:“小师太,告辞。” 杨沅起身,向梵清再行一礼,转身走向房门。 梵清抿了抿唇,忽然问道:“施主叫什么名字。” 杨沅蓦然止步。 梵清是主动向他告知了自己的法号的,但他当时打了马虎眼,没说自己的名字。 其实在交往中,这已经是很大的失礼了。 亏得梵清不大同世俗人打交道,并不清楚这些事情。 想不到这都要走了,她却问起自己名姓。 杨沅心思电转,再转过身时,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微笑模样。 “在下姓元,名三阳。” “元三阳?” 梵清点了点头:“贫尼记得了。” 三阳本就是道家术语,是谓阴中之阳,阳中之阳,阴阳中之阳。 梵清毫不起疑,合什道:“祝三阳施主一路顺风。” 杨沅走出禅房的时候,正是月明星稀时候。 树梢上一轮明月,通明剔透。 杨沅依旧从来时路走,踏着满地的黄叶,走过那棵高大的银杏树。 他回头看了一眼,无垢堂的禅房中,有一盏孤灯。 杨沅回过身头,从种满折耳根的草地上穿过了树林,他便到了黄色的寺院高墙边。 今夜,是潘弘岳麾下几员将领与时寒、刘入溪、周无翼“里应外合”,夺取城池,诛杀潘泓岳这个逆贼的日子。 这么做,潘泓岳的部下就能最大限度地将功赎罪,免受更多惩罚。 最后,将是潘泓岳一人承受所有。 事情的真相,潘泓岳并没有对自己的家人讲。 哪怕是有时寒等人竭力保全,他的家人总是要受些磨难委屈的。 如果让他们知道真相,也许他们就会忍不住说出来。 可那样做,除了多拉几个人下水,全无益处。 既然是他抽中了,那他就独力承当。 他相信时寒、刘入溪还有周无翼三位袍泽对他的承诺。 他叫了一桌子好菜,一坛子好酒,独自坐在房中,大口肉、大碗酒。 喝到七分醉意时,他便把酒碗一摔,挎上刀,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院中。 “潘统制……” 门外侍卫肃立敬礼,潘泓岳理也不理,走到校场当中。 明月当空,遍地清霜,秋风一吹,酣然舒畅。 潘泓岳忍不住扯了扯衣襟,把胸怀敞开了些,让晚风灌进来。 他摇摇晃晃地抬起头,看向天空那轮月亮。 月上柳梢头,时大哥他们,该“夺城”了吧? 月色之下,有一道人影轻若狸猿,向着太尉府,悄然潜来。 …… 潘泓岳看着月亮,一阵风来,忽地隐约听到隐约的厮杀声传来。 他的唇角,不禁逸出一丝笑意。 老时他们,应该是进城了。 潘泓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地喝道:“来人,击步鼓!”校武场边上,就有鼓架,上置大鼓。 步鼓,就是士兵列阵而行时,听从鼓号而进的一种有节奏的鼓声。 它控制着士兵接敌的速度,可以让士兵尽可能地节省体力,保持阵形。 潘弘岳的一名侍卫立即大步走过去,拿起鼓槌,有节奏地敲起了步鼓。 潘泓岳拔刀在手,原本有些摇晃的身形忽然挺直,原本有些迷离的眼神儿忽然清明起来。 他提着刀,一步、一步,向着校武场上走了过去。 走到第十步,他已随着鼓声走到校场中间,突地双手握刀,凌厉地一劈。 刀风随之霍霍而起,仿佛在他面前,有一个无形的敌人,正在与他殊死搏斗。 潘泓岳的刀法非常简单,绝无缤纷飘逸的招,就是简简单单的直劈、斜砍、横削、拖刀…… 可每一刀都颇见功力,绝非拳绣腿。 随着他一刀一刀地砍出去,就似一个正在沙场上的老兵,骑着疲态尽显的老马,披着残破的战甲,握着满是豁口的长刀,征袍尽血,犹在死战。 “大将既受命,总专征之柄,犒师於野,毕而下令焉,不从令者必杀之。” 潘泓岳一刀刀地劈砍着,犹如出柙猛虎,正在万马千军中呐喊嘶吼着搏命。 “闻鼓不进,杀!闻金不止,杀!旗举不起,杀!旗低不伏,杀!” 随着他的一声声呐喊,那口刀仿佛也带上了无穷的杀气,偌大一个校场,虽只一人月下舞刀,却生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杀!奸舌利嘴,斗是攒非,杀!夜传刁斗,怠而不振,杀!” 杨沅的身影,陡然从高处落下,就落在校场边上。 潘泓岳的几名亲兵立即拔刀冲了上去。 “退下!” 潘泓岳厉声大喝,几名亲兵动作猛地一停,缓缓退开。 潘泓岳看清是杨沅,不禁咧嘴一笑:“杨大夫。” 杨沅的耳目比潘泓岳更加聪辨,他已经听到四城传来的呐喊嘶杀声,便知城中起了极大变化。 但,既然是夜中大军行动,他赶去也左右不了什么,倒不如先行赶来太尉府。 杨政虽然被杀了,可杨福和杨禄尚生死不知,如果还活着,或可施以援手。 不料,等他掠到校场,却见一人月下舞刀。 而此人,竟是杀了杨太尉,占据了太尉府的潘泓岳。 兴元府驻扎御前中军步军第一将统制,潘泓岳。 城中异变,这位叛军领袖,为何毫无举措,反在月下舞刀? 难道,是因为他还没有听见? 一个疑窦,陡然爬上了杨沅的心头。 “杨大夫!” 潘泓岳继续笑,向杨沅挑了挑大拇指:“杨大夫,你文才,是这个,武功,也是这个。 潘某一都精兵,留不下你一人,了不起。” 杨沅没有说话,换成昨天,他可能还会比较自矜。 但是,刚刚遇见一个比他还厉害的小尼姑,杨大夫觉得自己有点当不起这句“了不起”了。 潘泓岳把刀一横,道:“潘某习的是军中刀法,专为杀人,杨大夫可敢一战?” 说罢,不待杨沅作答,潘泓岳便仰天打个哈哈,一个箭步,纵身扑来,双手握刀,刀劈华山,陡然劈下。 杨沅不是山,而是一缕风。 他的刀法本来就渐趋飘逸,如今左肋受伤,单手持刀,走的更是轻灵飘逸的路子,怎肯与他硬接。 潘泓岳霍霍霍一连三刀,刀刀劈在风中。 二人你来我往,战了七八个回合,杨沅身形急转,迅如陀螺。 借着身形急转之力,手中刀如鞭子一般抽了出来。 “噗!” 潘泓岳急退,但似酒力发作,脚下一个踉跄,锋利的刀刃,从他的胸腹之间陡然掠过,横刀开膛。 潘泓岳连退三步,脚下一软,手中刀“嚓”地一声,钉入夯的极结实的校场硬土之中,单膝跪地,这才稳住身形。 血从腹中涌出,连着内脏一起流了出来。 潘泓声痛得眼角都在哆嗦,却未叫出一声。 他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夫步战之法,擂鼓一通,步骑皆装。再通,上马,步皆屯。三通,以、次、出、之……” 话犹未了,顿首气绝。 …… 时寒,刘入溪、周无翼在潘泓岳的部将配合之下,悄无声息地进了城,迅速接管了城防。 在他们悄然杀向太尉府的时候,才和城中巡弋的兵丁撞见,因此发生了巷战。 时寒等人可以说服潘泓岳手下的将领们,里应外合,开城投降。 毕竟,潘泓岳的行径完全就是挟怨报复,因私怨而与太尉决裂。 严格说来,他既不是造反,也不是叛逃。 所以,他既没有出路,也没有退路。 他的部下将领们审时度势,接受朝廷一方的将领们招纳,本是正常的选择,挑剔不出什么。 但要说整个夺城的过程兵不血刃,一个都不死,那就太不正常了。 所以这些巡夜兵丁们是不知真相的。 他们就是用来证实一切真实的牺牲品。 因此,大街上难免一场杀戮。 但,这点兵马的阻挡,不过是螳壁挡车,时寒等人向太尉府突进的速度还是很快的。 “杨寿,你慢些,慢些……” 时寒骑着马,焦急地呼喊着杨寿的名字。 杨寿一手一柄铁锤,健步如飞。 迎面之敌,便是有全身铁甲的甲士,也扛不住他一锤,杨寿已经杀疯了。 时寒眼见他要闯进太尉府,却很是焦急。 小潘没有束手就缚的道理,进了太尉府,少不得还要再做一场戏。 杨寿独自突进,万一有个闪失可就不好了。 时寒虽是迫不得已和自己的老上司杨政决裂了,却并不想杀了杨寿。 可杨寿眼见自己熟悉的太尉府就在眼前,哪里还按捺得住。 他提着双锤,就向太尉府大门冲去。 杨寿正要一鼓作气冲上石阶,将那大门硬生生撞开,大门轰隆隆地打开了。 朱漆大门之后,火把通明。 两列侍卫,跪地相迎。 两列火把的尽头,便是仪门。 仪门下,站定了一人。 杨寿只当那人便是潘泓岳,一时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他也不理大门两侧为何士兵尽皆跪倒,也不理院中是否另有埋伏,大吼一声,便向仪门猛冲过去。 到了近前,看清阶上那人,杨寿方才一呆,惊呼道:“小叔爷?” 听到杨寿的声音,从仪门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两颗脑袋,一看来人果然是杨寿,那二人顿时面露喜色。 “寿儿(二弟)!” 杨福和杨禄从门后抢出来,冲到阶下,一把抱住了杨寿。 杨寿讷讷不能言,手中两柄锤,“嗵”地一声砸在地上。 此时,时寒等人已经冲到门口,眼见院中怪异的一幕,一时惊疑怔忡,不敢踏入。 杨沅从阶上走下来,绕过抱头痛哭的一家三口,从单膝跪地、高擎火把的两列士兵们中间昂然走过。 在他背后,三十六名他从潼川府带来的亲卫,次第跟了上来。 杨沅走到朱漆大门前。 看清来人竟是杨沅,时寒等人震惊不已。 “杨抚帅?这,潘泓岳……那厮呢?” 杨沅深深地望了时寒一眼:“潘泓岳已被杨某手刃,府中侍卫情知大势已去,已然归降。” 时寒听了,脸上似惊似喜,晦暗难明。 愣了一愣,他才反应过来,惊喜地道:“杨抚帅单刀降敌,英武了得。” 杨沅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时寒骑在马上,衣甲不乱,滴血不沾,这城破的,倒是从容不迫的很。 就连簇拥在时寒身边的那些亲卫,都个个大气不喘,显然他们一路“杀”进城来,根本没有遇到过像样的抵抗。 杨沅心中的猜疑从三四分,已经上升到了八九分。 他已大概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杨沅似笑非笑地道:“若非诸位将军妙计赚城,厮杀声起,太尉府中听了人心惶惶,杨某未必就能降伏潘泓岳一众亲兵。 时将军,你们真是好手段、好辛苦呀。” 时寒心中咯噔一下,总觉得杨沅一语双关,不是什么好话。 能说服“叛军”献城,顺利夺回南郑,的确是好手段,也当得起一句“好手段”。 但,不知是不是疑心生暗鬼,他总觉得杨沅话里有话。 时寒飞快地抬眼一撩,看到灯下杨沅的面孔半明时暗,似笑非笑,心中便是一惊。 他明白,他们的伎俩,大概率被这位谏议大夫给识破了。 只是匆匆一闪念,时寒便已稳定了主意。 他一偏腿,就从马上跳了下来,披挂着一身铁甲,铿铿锵锵地走到阶前,单膝跪地,向杨沅抱拳行了个军礼,沉声道: “太尉遇刺,利中动荡,末将等彷徨不知所措。 抚帅是天子钦差,今后如何抚靖利中形势,末将等全凭抚帅吩咐,绝无二话!” 说罢,时寒脱下头盔,架在右膝上,深深地低下头去。 他一路“杀”进城来,未见丝毫气喘,此时鬓角却有汗迹隐隐沁出。 虽然他也知道,哪怕杨沅看破了一切,也拿不出半点证据,可就是本能地产生了畏惧。 刘入溪和周无翼不明白时寒为何会有如此举动。 但论资历、论地位、论智谋,他们都是服气时寒的。 眼见时寒如此恭顺,虽然他们还不明所以,也是马上从战马上下来,急步到了他的左右,齐齐跪了下去,同样摘盔俯首。 那些接应他们进城的“降将”,追随他们“攻城”的部将,见状呼啦啦便跪倒了一片。 ps:二合一,明天有事,两章一起发了。 (本章完) 第709章 最好的结局 “杨某本是奉诏来此,处理裘皮儿将军一案。 如今,裘皮儿将军被害一案,已真相大白。 杨政太尉被潘泓岳加害,逆贼潘泓岳亦被本大夫手刃……,利中乱象,至此当休矣!” 将众将领带进节堂,杨沅上座后,马上开诚布公地交代了他的结论。 时寒听了,心中便是一宽。 他听到了“利中乱象,至此当休矣!” 这是杨沅在表态。 利州中路,确实不能再乱下去了。 如果有谁眼里不揉沙子,还想计较个清清楚楚,利中杨家军必成一团散沙。 而这些将领都是手里有兵的人,那时还不知道要酿成多少大祸。 杨沅对于南郑之变,心中虽然已经有所判断,但他只能难得糊涂一番。 追究是无从追究的,哪怕他明白了全部真相,也没有任何实据作为佐证。 天子就算信他,也只能因此恶了利中诸将,以后慢慢磋磨他们。 而利中诸将之所以会有这般举动,既不是对大宋不忠,也不是图谋自立。 只是因为他们的利益需求与杨政不同,而杨政一意孤行,压根没考虑这些老部下的未来。 双方矛盾日益激化,杨政又让陈涿光在定军山搞出个串联密信出来,时寒等人只能先下手为强罢了。 内中是非对错,谁又说的清呢。 杨沅又道:“本大夫奉诏来此,只为裘皮儿将军一案。利中局势,杨某本无权置喙。 时将军,利中诸军,如今以你资历最老,威望最隆,还望你等顾全大局,尽快稳定局势。” 说罢,杨沅离座而起,避让一旁:“此间情形,本大夫会以金牌急脚递传报于陛下。” 说罢,杨沅向利中杨家军事集团的各位高层团团一抱拳,举步走了出去。 他此行,是以右谏议大夫的官身奉旨查办裘皮儿离奇死亡一案,本就无权过问整个利中地区的情况。 现在,他负责的事情已了,离开节堂,将此间情形交由杨政军事集团的这些高层首脑们自行商议就是了。 杨沅有钦差身份,杨政不在,他坐得了主位。 如今杨沅离开了节堂,那张铺着虎皮的帅椅便空了下来。 时寒坐在下首首座,脸色凝重,一言不发。 潘泓岳控制太尉府之后,不仅抓了杨福和杨禄,南郑城里的文武大员,也被他借用太尉杨政的名义请进府来,然后一一拘押了起来。 此时也都被放出,一时间济济一堂。 除了他们这些杨政军事集团的高层,杨福、杨禄、杨寿三父子也在节堂之上。 周无翼热忱地道:“时大哥,裘皮儿死了,太尉死了,潘……贼也死了。利中,不能再乱下去了。 太尉之下,你就是众望所归之人,还请时大哥上座,为我等主持大局!” 周无翼此言一出,节堂上众文武大员的目光,立即齐刷刷地投向时寒。 激动的、怀疑的、漠然的、不屑的,种种目光,让时寒身上泛起针砭一般的感觉。 “我,我哪有资格上坐?太尉不幸去世,我们这新任利中之主,得由天子任命。” 时寒没有理会周无翼的好意,周无翼不是在捧杀他,是真想拥立他上位。 但,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取杨政而代之,他与杨政的矛盾,只是想保留现在的一切。 但是杨老太尉,连他现在所拥有的也想夺走,所以他才起了反抗之心。 但要让他坐上杨政的位置,他是没有那个信心的。 杨政虽是武人,却也不至于连基本的牵制、平衡权术都不懂。 就算他不懂,他身边还有陈涿光等幕客智囊替他出谋划策。 所以,利中杨政军事集团,下边首先就分文武两大派系。 两大派系之中,又各分几座山头,只是他姓时的这座山头更高一些,却不是唯一。 他是有着自己山头的鲜明烙印的,无法成为杨家军各个派系都认同的利益代理人。 那样,他马上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如果不是此刻城中军队都是他们的,他敢坐上帅椅,不服他的武将就敢立即拔刀。 这节堂马上就得上演一出“全武行”。 时寒向刘入溪递个眼色,刘入溪会意,起身道: “各位,我利中近来多事,一切因由,皆缘于我利中诸军要并入利西的传闻。 潘泓岳也是因此才犯了糊涂,酿下如此大祸。 如今太尉不在了,我利中诸军该何去何从? 诸位都在,今日正该好好商议一个办法出来,否则只怕这乱子只会愈演愈烈。” 掌书记陈涿光轻咳一声,站了起来。 他的一只手臂被砍掉了,虚垂着一只袖子,再加上脸色惨白,与平素太尉身边第一智囊意气风发的模样全然不同。 “诸位都知道,陈某是太尉身边近人。 太尉年迈,利中诸军是太尉一手打造,如何安排利中诸军的未来,太尉为此自然是殚心竭虑。 并入利西,大树底下好乘凉,这只是太尉的打算之一。 顾虑的就是朝廷一旦派来一个不知兵、不知体恤我等的统帅,倒不是说,非要并入利西不可。 如今我利中诸军彼此间多有猜忌,原本可与利西分庭可礼的强大武装,眼看就要分崩离析。 如果太尉他老人家在天有灵,想必也会心中悲痛。 利中局面,是我们大家用战功、用性命争取出来的,我相信没有谁,愿意让利中继续乱下去。 这里没有外人,今日,我们大家就推心置腹,商量个办法出来吧。”杨寿听了,不解地大声嚷嚷道:“陈叔,我爷爷不在了,可我小叔爷还在啊,怎么就没人当家做主了? 还需要大家这么伤脑筋么?” 周无翼哂然道:“小寿,不要胡言乱语。 杨大夫是朝廷派来处理裘皮儿一案的钦差,他还是潼川路经略安抚使,怎么能主持利中大局。” 杨福目光微闪,暗戳戳地嘟囔道:“也不是不行啊,少师吴玠,还曾任四川宣抚使呢。” 陈涿光正想拐弯抹角地把话题引到杨沅身上,不想杨寿一句无心之语,给他来了个神助攻。 而一向懦弱的杨福,可是一点也不傻,只是他爹太强势了,把这唯一的儿子,管教成了“爸宝男”。 如今他爹死了,这些叔父们貌似对杨家也不像以前那么亲近了。 那当然是杨沅这个小叔父上位,对他们杨家最有利。 所以,他也鼓起勇气跟了一句。 兴元府驻扎御前中军步军第一将副统制慕容千羽,就是今晚开城“里应外合”引时寒等人进城的将领。 他正存着将功赎罪的心思,杨沅虽然无权过问利中现在的局势,可他有权把所知所闻所见禀报朝廷啊。 文人一支笔,黑的能说成白的,更何况是状元郎的一枝妙笔。 这时不拍马屁取悦杨沅更待何时? 所以,他马上跟了一句:“对啊,杨大夫是太尉的族弟,如果由他接任利中诸军都统制,相信无人不服!” 南郑知府孔纪涛和掌书记陈涿光同为利中杨氏军事集团里的文官势力代表。 其实他的官职要比陈涿光高,但陈涿光官阶虽低,却是杨政太尉的幕客师爷,实权还在孔知府之上。 因此,他二人之间,一贯以陈涿光为首。 此时一见情势发展,孔知府马上出来打配合。 孔纪涛抚须颔首道:“不错,吾等若联名举荐,相信杨大夫亦可兼领我利中军政大权。” 兴元府驻扎御前后军步军统制高敢,就是和时寒并列的另一山头的带头大哥。 他的威望、资历、权力,较时寒都要逊色三分。 但论实力,相差有限。 这利中之主,无论如何是轮不到他坐的,所以他最怕的就是由吴家接掌杨家军。 那样的话,他们这些身上杨系烙印太深的将领,最后都得卷铺盖滚蛋。 其次,他怕的就是时寒上位。 两人较劲较了半辈子了,时寒一旦做了利中之主,还能有他的好果子吃? 一双双的小鞋丢过来,能憋屈死他。 想到这里,高敢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赞成!我高敢举双手双脚赞成!谁反对?” 酒色之徒杨禄见状大喜。 真正知道杨沅与他这个杨家并无关系的,只有太尉杨政和掌书记陈涿光还有他爹杨福。 他和杨寿一样不知真相。 他小叔爷要是当上利中之主,那他不就可以继续当个无忧无虑、酒色财气的二世祖了? 啃完爷爷啃小叔爷,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杨福马上道:“我小叔爷做利州中路御前诸军都统制好啊。 诸位将军都是我爷爷的左膀右臂,我小叔爷做了利中之主,绝不会慢待了诸位将军。” 时寒垂眸一想,并入吴家军,绝对是死路一条,他最好的结局,就是卷铺盖滚蛋,回家当个富家翁。 大丈夫岂可一日无权? 对他一个一生戎马的将军来说,这样混吃等死的日子简直比死都难受。 那么其次,就是等天子另行委派一位能坐镇利中的人来。 以利中如今乱象,为了镇得住局面,说不定张浚、杨存中这等老帅就会被派来。 他们在军中的资历、威望和地位不在杨政太尉之下,一旦他们来坐镇利中…… 而且他们年纪大了,说不得三五年后天年尽了,利中又是一番动荡。 反观杨沅,他很年轻,投靠他又是几十年的稳定前程。 而时寒未必还能再活几十年,那就是一劳永逸的选择了。 再者,杨沅在军中没有根基,还没形成自己的派系。 如果他成为利中之主,不代表杨氏军事集团现有山头中的任何一个。 所以,他是利中各派势力都能接受的人选。 想到这里,时寒蓦然抬起双眼,沉声道:“我赞成!” 时寒这一开口,周无翼、刘入溪马上表态。 “我赞成!” “我赞成!” 一时间,满堂赞成声起。 杨家父子三人虽然仍沉浸在杨政去世的悲痛之中,也不禁大为高兴。 陈涿光目光一闪,便快步走向帅案,沉声道:“那么,我来写联名举荐奏章。” 南郑知府孔纪涛一见,急忙上前道:“陈书记,你伤势未愈,还是我来动笔吧。” “无妨!” 陈涿光提起笔来,侧立于帅案一侧,对孔知府微笑道:“有劳太守为我研墨,你我诸位,联合署名就是。” 孔纪涛一边研墨,一边幽怨地瞪着埋头书写奏章的陈涿光。 你个老东西,都变成独臂大侠了,还要跟我抢举荐之功,让让我,你会死吗? (本章完) 第710章 利中谁属 节堂中,利中众文武大员们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纷纷走出来。 杨沅此时已经回到他之前所居住的太尉府的客房,但他派了人在节堂外等候消息。 得知会议已经结束,杨沅马上换了一身素净的长衫,赶往后宅。 杨福、杨寿和杨禄回到后宅,抚棺哭泣一番,红着眼睛刚刚披麻带孝,杨沅就过来了。 “叔父 得知十二个势力的人各自散去,江萧倒是很满意,可就在他打算出发离开混沌大陆时,他又被意外的事情给耽搁了,而且他是不得不停留下来。 徐贵走后,宁修连忙把石榴扶了起来,掏出一面帕子替她擦干眼泪。 看着房门关上,玉如颜心里乱如麻,对安哥实在不放心,而铜钱更是丢了魂似的欲哭无泪。 这是梁柔到今天为止,心里最自信的地方了。聂焱不断的重复,不管是发脾气威胁或者是甜言蜜语的诱哄。 听到梁柔说出这话,聂焱彻底怒了,手臂一挥,餐桌上的餐盘稀里哗啦摔下地一片。 一个浑身腱子肉的汉子训斥着海员,那些邋邋遢遢的海员见了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纷纷一个激灵爬滚起来,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玉如颜冲上去对拉着绳索的两位宫人一片拳打脚踢,可宫人得了贵妃的令,任由玉如颜打着,眼睛都不眨一下,只用力拉着手中的绳索。 北冥是洪荒最冷的地方,这里就算是精铁也会被冻结碎裂,可如此冰冷的地方,冰盖之下却有着数十万里深的海洋。 但这种事情终归不是你想要就有的,宁修也只能多多耕耘,尽人事,听天命。 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夏方媛的脸,可是宫少邪感觉的到夏方媛现在就在自己的眼前。 陆麒让欺负她的人跪在这里,算是给她报仇,但是也是在给她招黑,这个杨梅梅敢在公众场合打人,甚至还敢口出狂言,肯定是个狠角色。 可是这种具有历史价值的井不是应该被重点保护起来,作为这条老街的历史标签吗? 黄老能够从里面冲出来,显然他已经得到了某些东西,至少有一些原因是因为他已经达到了源帝境界。 而我也看清楚了,他的身体就是一团缥缈的黑色雾气组成的,这些气体翻滚着搅动着,但却始终凝聚着不会散开,看着看着,我不由自主的伸出了自己的手。 刚刚这一觉睡的酒劲也散去差不多了,于是我轻手轻脚下了床来到门口想听清楚一点。 这一个星期里面,江辉参加了三档活动,进行了两场直播,还抽空录了一首新歌。而死神则一边养伤,一边联系信得过的朋友,让他们做好准备。 虽说鳄鱼池上有防护网,完全可以保证参与实验的人不会出现生命危险。 “我当然是想让你回答我了,二叔,可你这回答,分明就属于一问三不知嘛!”俞音不满地回应百里濡道。 如今太子哥哥对她迷恋得很,想来不久之后就会向皇上请求赐婚,到时候她就是太子妃了。 该说什么?她北兮月沦落至今,大多半还是以为她自己太聪明了,所以一些常人轻易想到的事,她反而轻易地忽略掉了。所以说,人人口中赞叹聪慧的她在某些事儿里其实蠢的可以,蠢的当她自己幡然醒悟时都觉得好笑。 正在认真的与虎犽的胡子作斗争的唐果,被他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左手连忙覆上了他那双眼,遮挡住他看向她的目光。 第711章 吾欲拜杨沅为义父 临安,为了由谁坐镇利中,王相意见不一,难免又要起一番争执了。 朝廷其实也很为难。 鉴于川峡的特殊局势,只有张浚或者杨存中这样的老资格去了,才能镇得住。 可是现在大宋全国的军制改革,正由张浚负责推动。 两淮边军和中央禁军的重组,也要由杨存中来主持。 临时抽调他们,是会影响 原来,“主人”是这个意思,不是一个称谓,对她来说,是个身份的象征。 第二天大清早,陆致远一睁眼就看见吴尚香穿着内衣睡在自己旁边。 “不准叫我傻子。”孟晨橙对四哥真的生气了,一手冲四哥面前挥过去。 自从宁叶夕被沈慕泽接回来之后,家里的佣人们都觉得,宁叶夕的出头之日终于来了。 如果自己奋不顾身地投入这段感情,结果会否不一样?安妮是不是就不会再有这许多苦楚? 岩切拿起手枪,疯狂射击,子弹全都奔着前田的脑门去,但是这样的攻击还杀不死眼下异变的前田。 敌人的力量远比在苏州工事时强大,那个时候独立团面对的日军不过是一个联队的兵力。 不可否认,用俯向角度拍摄,的确能如实交待影片的地理位置、物体数量和远近距离,从而使画面显得构图饱满、严谨实在。 傅明靥怔怔的看着陆厉寰的大掌,“可是我觉得我配不上你……”她说完看向陆厉寰,表情极其认真。 请天师消灾要花钱,疗伤治病要花钱,请鉴宝师、转手赃物又要给提成。 每消失一种劫难,天地人三珠就会吸收冥冥中的气运跟一种奇异能量,从而让天地人三珠诞生着一道道先天神禁,让三珠由上品先天灵宝朝着极品先天灵宝进化着。 这时,刘英手里端着一大盘水果。里面有苹果橘子,还有fj县的特产橙子。 精致的五官,修长匀称的身材,一身主打歌的打歌服,完全就是固有的,大众印象中,爱豆该有的样子,没有一丝瑕疵,完美,长得好看的孩子。 电话那头,结束了和陈爽通话的吕大中,很兴奋地给吕大回打了个电话。 一个声音从林宇身后传来,林宇停下脚步转头望去,就看到一个大胖子,此人正微笑的望着他。 戴安柳越是看越觉得喜感,最后没招,只能是转移了一下注意力,等戴安柳回过神的时候,朱砂已经半干,是时候动刀了。 听流风一说,我放出魔力去感受,果然感受到了一股比那只神兽还要强大的威压。 “好的。”,李胜洙出声答应道,看着工作人员离开,并留下的台本,上面是主持人会问到的问题,他需要做的就是选谁出来回答。 毕竟叶雏现在已经是修行众人,虽然说不需要斩断红尘,但是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如果真的想要挽回,那尽管可以等到自身实力足够的时候,逆转时间,贯穿空间,回到那个熟希的地球,而不是现在这种制造出另一个地球来。 第一级无人机虽然只有十厘米长,而第二级无人机虽然有一毫米长,但是立体的情况下,装载一千架是完全有可能的。 捆绑上他们的族人,所以就算是再坚定的布局本身也会出现破绽吧,这本身没什么好说的,唯一关键恐怕就是我必须掌握好节奏了。 在这里他可以说是最没有朋友的了,因为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可以说与他关系不好,而且还因为杨奇的缘故,他在这里并不怎么受待见。 第712章 金刚钺VS金刚杵 杨福父子三人要为杨政守孝,杨府又闭门谢客,府中顿时安静了许多。 杨沅歇足了精神,也只是在府中练练拳脚,赏赏花鸟,修身养性,静候着京中的消息。 有人来府上拜会的事情,他浑然不知。 伽蓝院里,杨连高携着一位少女,已然步入禅院之中。 大理杨家掌握着大理国的宗教权。 杨家有很多 毕竟漫画问卷排名,一般是最开始连载时,排名最高,然后是下滑一段时间,等到故事勉强展开之后,排名稳定,接着才是缓慢上升。 这样下去,教育的失衡导致的道德缺失,带给引导孩子们一心向善的责任堪重。 除了暗偷,有些强横势力直接上门强借,聂利雅的父亲就是在一次冲突中被人杀死。 走过走廊,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不大的花园。这花园里假山林立,树木幽深,显得很偏静。 正常的拍卖品一旦开始拍卖,不管价钱高低,拍卖结束,都必须完成交易,但这里不是,买卖自由,但一般情况下,还是需要遵守一些交易的潜规则的。 一剑下去,鲸鲛竟然不动了,整片海水,突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话音未落,他握锦囊的手,竟然不见了,只能看见两条手臂,怪诞地悬在胸前。 方堃把秋之惠所说的这些,在脑海里好好消化了一下,以便为下一步计划提供一个策划的依据,因为知道了这些,谋划就要做相应的准备。 正在陆格与叶晴雨才谈没几句话的时候,林泉曦却是从过道处路过。 那些入侵的侍从,看到西欧斯被人一掌给拍死了,顿时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这位大师是我的朋友,请你们不要找他的麻烦”俞升接着说道。 校长脸色犹豫不决,看了一眼陆行深,见对方如僧入定,拿不准他什么意思,也就不敢替江甜说半句话。 “轰”的一声巨响像是上千斤火药混着桐油在瓦房中爆炸,连被冲击波掀起的地基也烧成了火团,火影飞射的爆炸声中,那具无头尸体冲出了火海,向谢半鬼扑了过去。 陈冬生买得荒地上长满了野草,这个时候尤其茂盛,陈家阿公知道后,说他不会买,挑这么一块地,光人工就差好多了。陈冬生也不辩解,只说那边便宜许多,然后说明了来意,让顺子帮着找些人。 “回来,回来,回来”俞升忙喝止住了它们俩,因为俞升发现它们俩个向着几条流浪狗跑去。 谢半鬼敞开衣服,露出从喉咙开始知道左腹下的伤疤,虽是陈年旧伤,有些地方却还泛着粉红的嫩肉,可见他当时受伤之重。 时不时的就有特工或者逃跑的人被拍成了肉酱,鲜血淋淋,一时间这片街区内弥漫着一股腐烂恶臭味的同时,夹杂着浓厚的血腥气。 立刻拿出回城卷轴,来到了林中之城,开始练药,在安迪眼前出现一个炉子,那是练药的炉,而且练药的人不能离开这个炉子,一离开的话,立刻失败,完全材料返回,要想继续练药,必须重新开始。 安迪打开帮派,看了一下现在最高的法师玩家的帮贡数量,结果只有几百而已,也就有几十金。 整个天玄大陆,在这个年龄,恐怕没有任何生灵可以与她相提并论。 “这蘑菇汤喝太多次了,有点顶不住!”千手绳树看着手中的蘑菇汤,连着喝了一个月,扛不住了。 第713章 尘埃落定 金牌急脚递给杨沅送来了官家的旨意。 或许是因为走的军驿,没有派传旨官的缘故,三道旨意采用的都是密旨的方式,由杨沅独自拆阅,再由他决定如何示人,给哪些人出示。 官家一共给他下了三道旨意。 第一道旨意,是关于裘皮儿暴毙事件。 主犯徐夫人,判决凌迟处死。 仅杀夫这一条罪状,在 能胜任凯撒第三军团的军团长,弗莱德自然不是平凡之辈。图顺这个突然出现地奥金族高层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惊喜。反而让他感到一种隐约的忧虑。 早在洪荒大劫之后二人就已经算出三万年内不能出这王母宫半步,否则立时便有杀身之祸,现在离那三万年之期,还有近七十余年的光景,这几次出手也都是假手与人,真要现身出来,二位娘娘也不敢造次。 “我说状元公,你的运气就是好,石头生产队都粘了你的灵气,去年晚稻收成那么好,今年的口粮都解决了。”前面这个老乡开了话匝子,却是过度热情了,让赵政策暗暗叫苦。 西王母听他说起穿越之事也大是惊讶,对他口中的那个世界充满的好奇,不过最后还是十分严肃的嘱咐他不可再将此事说出去。 尤一天所想的家,其实就是地球。唉,真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地球。 “球形闪电”在1秒之内就已经到达了孔详的手上。然而“球形闪电”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在接触到孔详的一刹那就直接攻击孔详。现在的孔详,他居然直接用手就接住了那个白色的光球,仿佛那个光球还真是一个足球。 在舒芳的捏拿之下,萧寒觉得后背的酸涩略有减轻,同时眼皮也有些沉重了,揽过妻柔软的身,轻声说道:“累了吧,我倒是有些困了呢,咱们休息吧”。 庄万古到是无法完全体会到那种感觉,不过这份寂寞,亦是如斯。这一夜,庄万古酊酪大醉,或者只是为了记忆曾经热血过的青年时代吧,酒醒后的庄万古如是想。 张百忍每封得一人。便是一道金光从那封神榜上飞去。投天庭而去。 “叔叔,即便是在给海浪拍击到岩石之上,胸口四肢给礁石上的棱角磕出深可及骨的伤口,剧痛袭来之际都未曾流泪的少年,此时却为着别人的一份温情而感动落泪了。 清晨,鸟儿的欢叫还在继续,因为害怕而不敢再睡眠的玄均瑶,居然拉着魔兽们陪她打斗地主。 杀手门叶裳自然不陌生,风美人创建的杀手门,易疯子是她的老相好,后来,易疯子为保护月贵妃自杀,风美人被人追杀,最后他派人救回容安王府,最后却在月贵妃派出大批杀手时死在了她的掌下被焚尸。 “呵,我说以你如今的修为。还惧怕那几个老家伙?”冷庭笑着道,拿起一旁散落在地上的衣服,给男人细心的穿上后,才开始穿自己的。 宝奎奎冷笑,这地府的坏东西就是多,改变个形态,到达地点立马就不一样了。 果然,因为他们的进入,规律再次平衡,地狱使者无需再停顿,只要不攻击他们,其他定律都可以不变。 比如刚才萧飞如果能够斩杀那四头巨人,那么这便是一个情节,斩杀四头巨人,如果这是结束点,萧飞就会在做了这件事情之后,将整个环境破除。 第714章 利中新主 徐夫人自尽的消息当天晚上就传到杨沅耳朵里了。 此时,徐福三父子正陪他们的叔父大人用晚餐。 “叫裘家的人自己收尸吧。” 杨沅似乎毫不意外:“裘家的财产发还给他们,让他们自己扶灵还乡去。” 侍卫答应一声,没多久就回来了:“抚帅,裘家人拒绝为徐夫人收尸,说是任凭官府处置。” 泛着寒光的匕首在他掌心绕了一圈儿后,被他轻描淡写的放回了刀鞘中,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般。 不光给世界的电影圈秀了一把。估摸着凭借着这比海内外捞的钱,嘉星传媒终于可以狠狠地回一波血了。 这个时候,叶平安有些羡慕这些天使了,根本不需要进食,直接吸取能量,便能够成长,发育的还这么好。 船厂之外的三百米内,到处都布置好了地雷,这也是为了能够让浪人剑客心中生出恐惧来。 一声声质问掷地有声,穆子柔脸上的泪水混着血水一滴滴往下落。 看着走进来的白衣弟子,又看看何薄行不容置疑的神色,左易之重重的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此时,夏音淌过一湾浅水池缩在某扇窗户下,探出的窗台恰好掩住她的人影。 孙羽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韩钰自然也听得出来,但是依旧想争取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被人死勒的窒息感,令昏睡中的慕云羲再次醒来。 在调查出爱德华多的阴谋后,格鲁遇到了曾经的老搭档,投奔到爱德华多麾下的纳法利欧博士。 金剑唰的一摆,很人性化地闪开了这一刀。不过青龙偃月刀刀头走空,十米多长的刀柄却是嗖的一摆,正好戳在金剑的中间。 李睿气得直皱眉,心说二货就是二货,认出人来不要紧,可你干嘛把人家名字喊出来?让人家听到了吧?你让我怎么说话? 夜说一吓得暴跳起来,一个转身便看到已经穿戴整齐的夜不二,正笑眯眯的盯着她看。 百里红带来的人都是心腹,有的人上次跟百里红巡视,遇到过云朵朵,知道她的身份,如今听她提起云将军,都默默地低下头去想着心事。 桑卓觉得,以夜倾城的能力和人脉,要真查出点什么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种情况其实在很多孩子的成长过程之中都存在的。没什么好奇怪的。 倒是当事人宋子武,在那亮光下神情坦然,半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 恶犬兽战,拥有优秀的视力,听觉和嗅觉以及跳跃能力和反应速度。 既然宗阳这么说了,任真阳便将河图交出,在解开认主契约时,神龟顿时有消失迹象,好在姜公羊速速滴血认主,神龟这才没有消失。 不过,估计,愣的最厉害的,是里昂和艾达,因为吼出这声的,正是烈阳。 这一次,凌仓的情况显然比上一次严重,又昏迷了一天才缓缓醒过来。 下一刻,正在拦截后方炮弹的江生和东方无双就同时听到卉卉的惨叫声。 这是大能以秘法,改天换地,将诸多世界,以苍穹海联接在一起。 但迪丽热芭……虽然娜札同样认为迪丽热芭也没她漂亮,但万一许幸就是喜欢疆省这种外表的呢? 她似感应到了什么,眼中的慵懒之意瞬间消失,幔帐轻轻飘荡,人已是消失不见。 南倾和祁郁的飞机都没赶上,课堂结束的那一刻,也没分出输赢。 第715章 各自误 杨沅换了一身玉色轻衫,打扮极是闲适,举步来到前宅书房。 房中有茶水侍奉,书房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杨连高,一个是刀妃妃。 杨沅一进来,大壮便赶紧介绍道:“杨公子,刀姑娘,我家老爷来了。” 杨沅看到一身白夷装束,身材火辣的、容颜明艳的刀妃妃时,不由得剑眉一挑。 这样的服装,他在后 崔斌的身影瞬间从原地消失,下一刻出现在苗江的身前,一刀斩下,刀意通明的崔斌,这一刀带着无尽的怒意,向着苗江斩去。 凡是高阶仙人境以下的修炼者,都将驱逐南云宫,甚至,高阶仙人境修炼者,只能沦为南云宫的守卫。 雷网密布密密麻麻地轰击在防御罩上,防雨罩上立即斑斑点点,但众多强者联手,就算是奥丁一众雷霆神界强者一时之间也无法破开。 这段时间‘摇一摇’也没摇出什么好东西,大部分都是‘会员积分’,少数两次‘交易机会’也没能成交,至于‘漂流彩蛋’,那更是一次也没摇到。 毕竟如今的李无忌,乃是造化仙庭名义上的继承人,最有可能成为未来的造化帝主,所以他立刻就被引入到了天字一号包厢。 无缺为救孔瑜受冥河一剑,已然是身受重伤,生死不知,而镇压迷惑梼杌的主力便是无缺,若无无缺,单凭法力几乎耗尽的唐玄与沙悟净又如何能操控得好阵法呢? 这些圣王老祖各怀鬼胎,都是觊觎凌霄身上的至宝,因此都不甘落在人后,同时朝着凌霄出手了,他们甚至连圣王的身份都不顾了。 若是从下方把船底给搞破,那么人类武者基本就是要被活活撕了的命运。所以在沼泽地航行,第一要紧的事情就是保护好木船。 海格话音刚落,就见达瑞一脸难看的走回来,左手中提着一只田鼠似的动物。 出其不意的一招,两人距离太近,等葛龙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但葛龙不愧是成名许久的武皇,用拳头挡下了这一招。 “我呸,别跟我说这些废话,我王羽只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斩草除根,想要动手的,就一起上吧!”王羽语气虽然带着一丝狂傲,但却又不失优雅。 对面的阿姨,也不说话了,但是时不时还是要看一眼对面的秦平。 这天,她约了林阿姨在中山公园见面,打算向林阿姨推荐一款公募基金产品。 等这儿事情一结束,他们便会化身无数个“我有一个朋友”,写一个身临其境热血沸腾的故事,在网络上宣扬出去。 垂直起降,到目前为止,连战斗机都做不到,许多飞机都需要跑到助力。 这一瞬间,原本都已经和火鬼、灵灵子交上手的其余银鳞妖兽,却是突然狂热了起来一般,所有妖丹上喷发出的银色光柱,全部掉头轰响了紫黑色祭坛。 梁姣絮打了一个寒战,在心里思绪好久,决定顺势而为之,反正在场的人他也不认识几个。 尤其是第二次死亡的时候,他被貂蝉这只金色的大扑棱蛾子丝血反杀的时候,他就说不出话了。 不过,与其看网上的这些爆料,还不如自己找人去打听来的准确。 “好吧,我在那家养老院呢。”路飞扬无奈了叹了口气,看来。还真是等不到披风了。“那我马上到!”李志刚立马挂断电话。 第716章 什么叫惊喜 杨沅大概猜到了杨连高的目的。 但是……这种了不起的大志向,实非常人所能有。 杨连高,他真的有这般野心吗? 不确定,再看看。 主意已定,杨沅便放下茶盏,微笑道:“杨公子,做生意呢,我喜欢讲公道。 因为不公道的生意是不能长久的。若按照公子方才所说,我……可是占了你的大便宜啊 糖浆和林漠溪在那拿着唐志航的手机点着外卖,唐志航见我出来之后便走向他的卧室,我也跟着走过去进了唐志航的卧室。 双方势均力敌,战斗了一个多时辰,谁也无法奈何谁,夜空中,钟原和鬼婆就像是一个耀眼的明星一般,来回闪烁,在地上的众人虽然距离他们百丈之远,但是依然能真切的感受到夜空中的恐怖力量。 山中正南一条山道,因为极少人走路,显得道路好像是几百年前一样,青苔覆盖,道路两边伸出的横枝,断树不断阻挡上山的道路。 “我m的安静一下!”黄雨柔被巨狼甩得在空中飞来飞去,但是她也紧抓住巨狼的眼皮而不放手,一人一狼就这样像是耍杂技一样在那蹦跶着。 没多久之后我们点的菜送上来,对方也是就着大蒜吃完了他的一碗牛肉面。 和亲的这且,举国欢庆,皇城之中,更是锣鼓喧天、欢声雷动,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片喜悦欢庆的气氛当中。 再往深处去了不到百步,重新出现大团魔雾,地上还有修罗尸体,每具尸体之上都长出几朵艳丽的花朵,花朵中正有源源不断的魔雾冒出,不少魔雾飘散在矿壁之上,将整片洞壁都沾染得漆黑暗淡。 清晨的太阳刚刚升起,唐志航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坐起身子,从卧室的窗户往外看去,并没有看到赶往考场的高考学生。 马卤蛋:“前辈你威风凛凛、胸襟广阔、宽宏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马卤蛋说了一大通拍马屁的话。 疯道人也只是点了点头,算是见过了,径直来到左君等人这里,绕着圈不停的上下打量,嘴里念念有词。 而其牧枫此时走在最前面与之那老者不断的说着什么,安剑云和无月紫琳走在其一,看样子安剑云想要从无月紫琳的身上得知牧枫真正的身份。但结果就是,无月紫琳左扯一下,右扯一下就是不肯说出牧枫的真实身份。 “不碍事的,你先别急,我先差人去相府向东宫问问,可好?“我一面帮她拭泪,一面柔声劝慰。 白纯也想买一架,可是人家要的是黄金,他可不是财大气粗,是真买不起,只能买一件衣服换上了。 但这些人此刻已经没有了战斗的念头,一个个无视了对方,转身就走。 听到这声,牧枫不由得愣了一下,旋即声音在这灵念识海之中响起。 银凤凰被我们堵了半天,停车场还是空的,过来的那些车也不傻,很多都掉头走了,我走到银凤凰的门口站住了。 作为北海最有名的沙滩,海景沙滩的成功之处不仅取决于干净的环境,良好的秩序,周到满意的服务,其实还有更加重要的一个原因,那就是海景里面有一座非常有名的娱乐广场。 我几不敢置信的看着他松开拥着我的手,再抱我平躺到塌间,俯身拉过被子。 牧枫看到无月紫琳这样,心中暗呼不好,之前无月紫琳在凝聚剑气之时,牧枫就已经是感觉到了一丝异变,但因为那老者的原因,根本无心与之交谈制止。 第717章 阴差阳错 杨沅微微一呆,诧然道:“梵……” 梵清嗔道:“闭嘴,憋说话!” 梵清一把拉起杨沅,鬼鬼祟祟地闪进一处厢房。 梵清向外小心地探看了一眼,迅速把门关上,大扫把就竖在门边。 梵清回过身来,气鼓鼓地对杨沅道:“你不是说已经放下执念,离开南郑了么,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呃…… 季超然不停的夸赞着,童怀杰脸上流露出得意笑容,他现在内心有说不出的高兴,这一切都跟梦幻一般。 “婉茹,别担心,二哥在不会出事的!”二哥哥的声音温润柔和,让人不自觉放下警惕之心,果然还是二哥哥可靠一点。 外界并不会多关心他们,他们往往都是悄无声息的离去,然后最终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之中。 蜘蛛感受到了剧烈的灼烧感,猛地抽回了脚,可那股火焰早已黏上了蜘蛛,烧的它疯狂挥舞着自己的腿。 更让朝廷非常感动的是赵将军竟然自费带着这么多的老年人外出组团逛逛旅游,实在是为夕阳红产业贡献了杰出的力量。 估计是魏沧这家伙在早年间游荡江湖的时候将为非作歹的苟鲲给灭了,顺手救下了被苟鲲奴役的索格玛一脉,并且还将索格玛顺手安置到被消灭了灵魂的苟鲲身体内。 高玄也没理会王豪,自顾把烤全牛吃光。他胃部消化能力是普通人的百倍,牛肉进入胃部就会被消化掉。 刚进入佛光,羊角恶魔就感觉到不对劲,浑身肌肤传来的刺痛感让他完全不敢相信。 “我,,路过!”只是对他很好奇跟着罢了,可是他会不会误会他跟踪他。 看到这条消息,祖安一愣,心想明明楚初颜都那样说了,你还生我的气?这也太不讲理了吧。 林轻音在自我的认识中毫无疑问觉得自己是个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人,如果其他情况下就算是明知道是被利用,借此恶心一下敌对着也是很好的。 到了多伦多,杜兰特没有旅途的劳累,在训练中,是最勤奋的一个。 “既然知道自己失职就应该知道要怎么做,莫让青县的百姓对你这位父母大人失去了信心。”林舒道。 藏在屋顶的凤影看到下面的情景不屑的轻嗤一声,轻手轻脚跃上盘龙殿,将房瓦揭开一条缝隙,倾耳细听。 “很惊讶,我在金三角混了这么多年,这点手段还是有的。”叶老虎拿着手中的矿泉水一口气全部喝掉。 她就微微偏头,跟她的父亲安立澄互视一眼。然后他们皆目光幽深、心有所思。 有很多人说,魔术队这赛季输球将会是常态,孙卓在总决赛第七场客串中锋表现地再惊艳,也无法完全取代霍华德的位置,一旦魔术常规赛战绩不是独占鳌头的话,那孙卓恐怕数据再好,也无法再获得常规赛mvp了。 凌西澈又轻盈提步,再次走到她的身前,再次用一种特别怪异的目光凝瞅着她。只是此时此刻,凌西澈的目光中还带着几分轻佻、几分银靡、几分暧妹。 “今天这么热闹,洁儿怎么不在?”楚云飞发问了,不过让他们盘腿坐还真是不太舒服。 幽柔这一剑,彻底贯穿了醉玉的胸膛,喷薄而出的鲜血,红得令人感到窒息。 双阳公主点点头,和她一起去了鄯善国。到了鄯善国,双阳公主将狄龙交给了波罗,让他一定要将这个孩子好好调教,波罗道是。 第718章 日久见人心 杨沅一跨过月亮门,就看见梵清在打杨连高。 梵清知道这“杨沅”精通密宗武学,而密宗武学尤其重视气血的打磨,所以抗击打能力都是很强的。 因此她一招得手,丝毫不给杨连高喘息之机。 一个小尼姑,单手抓着一个大男人的足踝,抡着他砰砰地砸在地上,地皮乱颤。 一连摔打了十几下,估计杨连功纵 叶天云打出电话打给王永强问道:“王哥这里哪家赌场好一点?我和孙永仁想去玩玩。”他哪里是不知道赌场,完全就是想问让不让孙永仁去那里。 “你这人真是啰嗦!我说没事,就没事!!这只不过是完美进阶扎昆的能量余波渗入了我的空间罢了!!”露西德微微皱了皱眉,向影歌解释道。 “我们逐梦的公会等级,马上就要升到二级了。”柳戮略显突兀的转而如此道。 传说那第一绝地古仙星内,就蕴含着那位大能坐化之前留下的一道完整仙术。 可是每一个见过他战斗的人,都不会认为那一身肥肉会是他的阻碍,身体照样灵活敏捷,令人咋舌。 老头只是这么想想而已,并没有真的动手。他在十足的把握之前,绝不会冒然下手。 老农民二话不说。返身便走。我、张宇杰、赵午圣便跟在他的身后,穿过一个院子,这才来到里屋。 三位护法又分别站在周明前、左、右的位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再敢出手。 凌向天还是有些不放心,不过想起这位三叔的手段,没再多言,告了声礼,退了出去。 萨兰德知道现在的局势并不是十分的稳定,日国百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幺蛾子,所以莫云他们的时间还是很宝贵的,所以需要的一切,萨兰德早就让人布置好了,尽量的让莫云他们节省时间。 毕竟对方可是没有能够伴随主人一起成长的武器,那也就是说,肯定不会出现什么逆天的武器了。 贺子俊趁着厉昊南出去吸烟的功夫,走到顾筱北身边,犹豫了一下,语速很慢的对顾筱北说:“筱北,我已经跟晴北说过了,等她手术后,我们就复婚。”他用平淡的语气说出这个让顾筱北惊喜的事实。 面对迎面而来的完全体必杀技他还不放在眼里,大手一卷,飞沙走石再次使出来将所有必杀技卷飞出去。 最初组建龙‘门’的时候,他们两个宴请底下的兄弟们,就是选的那个地方。 当然以目前的纳尔逊级战舰是不可能做到的,必须要大天使级的战舰才能做到。 “看来那些香水还真的是很有问题呢!”林西凡心中得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 依照石头的讲述,丁鹏所驻扎的的地方,防卫分为三层,许哲他们突破的五人组巡逻队,仅仅是第一层,也可以称为炮灰组,这些人的实力最强也只是三星原士而已。 他有时也在想,为什么别人练出的内力,就算是同样的金钟罩内力也不会有这么明显的增强肉体的效果,而且他练出来的还是始无前例的火属性的金钟内力。 她现在已经醒了,也就沒什么事了。只要好好的养养,最严重的大概就是那条断腿了,如果不好好的养着,以后有可能想要站起來都麻烦了。 天把手轻轻放下,终于从座位上慢慢站了起来,随着他的起身,一直收敛的气势逐渐散发,起初还好一些,但当他彻底站立时,不仅是猿灵,连带着百变也只觉得天塌一般,身子不受控制的向下坠落。 第719章 纳尼? 梵清武功是高,但一旦洞悉了她的弱点,她也就只能乖乖就范了。 杨沅让人在自己所住的小楼里给她安排了住处。 贴身保镖嘛,虽然不至于真的贴身,住了太远了,还怎么保镖? 随后,杨沅便去探望杨连高。 杨连高见杨沅竟移驾探望,不禁受宠若惊。 密宗武学,自有其神妙之处。 杨连高 “殷天昊,一句对不起挽回不了什么。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走回去当什么都没发生。”说完这句话,苏筱雅转身离开。 和白天来拜访时没什么区别,只是那和气的脸庞此时带着淡然,带着一种出尘的韵味,这让玉华道人第一时间联想到了昆仑论坛那里那位叫“取个好名字真难”的圣人阴谋论。 被叫做李兄的人一听这个声音顿时就傻眼了,这尼玛不是那什么麦先生的声音吗?为什么他还没有死。 由于梅幽晓寂寂是东极大陆出身,所以七锋祭这次也将他的加入了抽取列表,没想到居然真就被千里独行给抽中了。 但是今天他居然会对一个年轻一辈的人认输,这可想而知需要多大的勇气。 “别提他。”薛可淡淡的说道。我暗暗叹了口气,看来薛可对风神秀意见很大,就算给风神秀增加了寿元,估计他的成功‘性’也不会很大。 我们的节目非常靠后,前面的节目有合唱、独唱、相声,甚至还有个哥们儿上去演了个魔术,至于话剧类的,普遍都在后面。 此刻,砸在雪地里的洪思成脑袋里一片空白,好似自己的三魂七魄都被那一巴掌给拍散了一般,好不容易聚魂凝魄,那感知回归身体,他首先感觉到的就是脸颊火辣辣的痛,碎裂了一般的巨痛。 终于,比赛进行到第37分钟,华金的传球撕破了阿尔克马尔的防线,亚林斯没能防住华金,皮球漏了过去,然后奥利维拉机敏地抢到皮球,一蹴而就。 任务提示有了,他立刻起身,在附近寻找了起来。果不其然,在公园的中心位置,他发现了一个枯井。枯井直径有2米,被拉起了栏杆,上面挂着一个木牌。洛塔不识字,不过上面的意思,应该是禁止接近,危险之类的吧。 然后,许多人向陆天雨几人表示感谢。他成了船上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向他致谢的人很多,也被问了一大堆问题。 然而,陆天雨已经被愤怒给吞噬了。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消灭敌人。 男人看到她的反应更是欣喜,迫不及待的双手地拉住她的脑袋,眼看就要亲吻她的香唇,肖菲正好偏过头,堪堪躲过一个狼吻。可爱地眨了眨眼睛,露出迷惑的神情。 这次许阳格外的认真,茶是好茶,茶具是传世茶具,这些虽然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许阳现在代表的是陆风一脉。 许阳用异能已经看到对方的底牌,是一张红桃8!他这一副杂牌,什么都不是,相对于区雪的牌还是好的。区雪见到扔出去的十个筹码,她当然知道自己坐在这桌子上的目的。她和杰斯其实就是伙同许航一起对付许阳的。 一夜的休息,同时也是一种适应,适应刚刚获得的几门融合传承。 国王与陆天雨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更因为是在他准备休息的时候来打搅,所以接见他的时候,国王只穿着一件华丽的睡袍,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第720章 给杨沅立个规矩吧 兴元府驻扎御前中军马军第一将的大营前,有士兵肃立。 杨沅车队一到,便被他们拦住。 一名陪戎校尉按刀沉声道:“什么人,竟敢擅闯军营!” 前导侍卫大怒:“混账,没看到旗帜么? 利中州路驻扎御前诸军都统制杨沅,今日巡营。” “看到了。” 那陪戎校尉皮笑肉不笑地道:“可是 他的助理忙忙上前给他递水喝,顺便安抚他那即将要爆炸的情绪。 但这样做的话就要再浪费掉不少稳当特制的迷神药了,很不值得,只是在实在找不到油箱盖时的后手。 慕童不知道这具三脸血魔到底有多少人类常识,但能诈就诈,万一对方真知道什么是仙,被自己唬住呢? 可是下一刻,让洪雪娇如丧考屁的事发生,洪玄机竟然抬手一掌,打在方夫人的头上。 范十二双眼一睁,目露凶光,一脸愤怒的瞪向了浑身颤抖的厉捕头。然后侧身一让,指着一眼就能看到对面院墙的院子对厉捕头吼到。 说到底,这庄户人家种地才是正经的生计,王婆子只是先考虑这个。 再到后来疫病受控,普天同庆,他们两便寻了个好日子把终身大事办了。 “武师兄和李师妹!”两道剑芒落地,看到师兄妹的尸体,顿时大吃一惊。 江兰琴是在告诫自己,不要整天缠着江兰琴,她那一年不就是这么过来的? 想到这里,佟王氏放开了王婆子的手,而是看向院门前跪着一地的人。 听着村民们议论的声音,孙大叔一张老脸,着实不知道该往哪里搁,只好低叹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理会。 狄仁杰虽有宰相之才,但是发迹也是在多年以后,恐怕也与他这个性格有关,严于律己可以,严于律人,自然不受人待见,高宗知道他有才,值得信任,却没有重用他。 一眼就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眼镜看新闻。 池真埋头于绘图板之中,思绪却始终涣散着,根本没办法集中精神。 勘定奉行便不会准许进入离岛,最后只能在短暂驻足后离开离岛。 男生组第二名是个看上去约莫四十多岁的大叔,身材是马拉松选手常见的精瘦。 大食王子能带来吐蕃的繁荣,虽然条件一直没谈好,但是论钦陵早就吩咐过要让这位王子满意,集市的人对他们格外热情,不一会儿就有好吃好喝的送上来。 沈三问把这事告诉了公主,虽不知具体情形,她这个公公,真的是没救了。 王诚又是一惊,赶紧将账本彻底翻了一遍,果然见到每隔一个月左右,这位武大都会到宝芝堂采购大量的相思断肠草。 况且,和本来的149相比,也只涨了五十几块钱,观感上并不明显。 不过林孟不需要那样,他体内有着灵气珠,无需花费大量时间吞吐灵气。 “比起正常人那肯定要厉害的多对吧?”林孟旁边伸过头来又问了一句。 戴不凡愣了一下,却把她这句话的意思给误会了,顿时满脸的欣喜。 萧天带着胡青牛疯狂赶路的时候,东北魔窟的边缘地带,已经尸横遍野,杀戮气息之浓郁,堪称人间地狱。 男人的侧脸犹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平日里时常抿着的唇此刻高高扬起,深邃的眉眼间洋溢着欣喜。 阿倩呆呆回复:“满足贵宾的所有需求。”她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第721章 霹雳手段(为JJM盟主加更) 杨沅一挥手,道:“把他们押上来。” 被摁跪在地上的游击将军宋秉真、陪戎校尉杨富贵、执戟长以及其他几名士兵,被拖上了点将台。 杨沅笑吟吟的,重新用上了蛰龙心法,声音悠远,传遍全场。 与此同时,他摆了摆手,示意传令兵不必再传。 “今日,本帅阅军,时寒将军和高敢将军早已得到本帅命令 两人就这么在大街上慢慢地走着,直到走出去很远了,等到罗羽发现自己的肚子都在咕咕叫了之后,颇有点儿尴尬的抬起头,看了看四周被吓了一跳。 薄唇再次压下,不同于昨晚的粗暴,也不同于刚才的火热,眉目专注,温柔沉静,美的仿佛是一幅画。 板凳席里,落合博光便是双眼微微一眯,轻声对着片冈监督如此说道。 腿上受了指甲盖那么大的伤,虽然会留疤,但现在的医疗技术,应该也有恢复的可能性。 本垒处,岛崎翔太便是很果断的将球套摆在了内角高位的指定位置上。 两名医生眉毛动了动,似乎不敢看苏胭云,手下的动作慢了些许,但依然没有停下来。 几乎是同时,有知情人爆料说,萧郁沉的那个五岁大的孩子,亲生母亲就是舒绾。 那金色光芒照耀四周之间,逐渐收敛,回归到身体内,消失不见。 他眼中没有丝毫不耐烦,也没有任何的不满,反倒是一副秦尘理所当然如此的模样。 我亲自拿着木梳帮她将长发束起,我一边梳,她一边大颗大颗的掉下了眼泪。 这刻!幽影幻步时间刚过,察觉到邵寒位置的死亡盘踞者首领身体立刻伸直,巨尾携着惊人威势又一次扫了上来。 “还是莫要搅民的好,不然的话,大人会被人说些闲话!”吴嫣然叮嘱道。 此时此刻,若是再进入红色石门肯定是必死无疑,一个生命掠夺者的强力技能都几乎能秒杀邵寒了。 紫阳被侍者带到房间,才发现这一百两银子花得不冤枉,不论是装饰还是服务设施、服务态度都是超一流的,简直是帝王级别的待遇。 两双靴子,一件皮裤。而且又出了一件头箍。如此一来邵寒和凋零身上的套装都只差一件衣服了。 又是两个伤害数字飘起,之前受到攻击的战士干脆的倒下,剩余一人却是不顾一切的朝后逃去。 敖烈脸色狂变,突然一掌击胸,仰天喷出一口金色的鲜血,轰地一声跌坐在车上。 当然,其他控师遇上,连根拔起,也能买上天价,或取其金花,混合其他材料打造成将兵,使出金气四溢,锋利无边,相当厉害。 巡逻侍卫一过,“嗖”一个黑影闪过,侍卫根本没有发现,龙天宇已经一个滚翻,窜道了窗户口。 如此平静的一天,平静得过于诡异的一天,在经历了昨晚那样放纵自由之后,饶梦语本来已经做好了被上官煜生扒一层皮的准备,可是奇怪的是今天整整一天那个男人却如同消失一般,一点消息也没有。 言和还好,手里只拿着一盒热腾腾的汉堡,眼里尽是对洛天依的无奈,与深处的那一抹姐姐般的关爱。 ……话说居然推出了这么多部作品,他过去一年究竟是过着怎样的生活呀? “不行,要么一起逃,要么一起面对!”玉姗想也不想的拒绝了。 各个高中也约定俗成地从夏季校服换成了冬季校服,丰之琦也不例外。姜煜也只得一边感叹着制服穿着的别扭感,一边老老实实地换上。 第722章 并蒂双莲 夜晚,刀妃妃沐浴以后,换了一袭轻袍。 因为已经深秋了,所以她又加了条披帛,这才姗姗走到小楼外的观景木台上。 时至深秋,天气已经凉了,她穿的丝袍虽然柔软顺滑,却也不薄,不至于因此感觉凉意。 刚刚沐浴之后的脸庞,在灯光之下,白玉无暇的脸上,带着一抹处子红。 那种红,就像一颗桃儿, 步惊云却从始至终脸丝毫未变,就在剑贪这轮急攻到来之前,却见步惊云,单手一扬,直接将那柄绝世神兵仍给了剑贪。 没多久,他又提着两捆衣服出来,看去,比方才的查一些,不过也是体面人家穿的布衣。公子翻了翻,仍不满意。 他虽欠了徐子陵的俊秀,但方面大耳,轮廓有种充满男儿气概的强悍味道,神态漫不在乎的,非常引人,眼神深邃灵动,更决不逊于徐子陵,使人感到此子他日定非池中之物。 谈判一般没谈拢的时候,都会再还几句嘴,然后挑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像叶青这样上来直接就说不买的,真的是独一份。 于是,妹子便安心了反正里头有保安,能有什么危险,这人真奇怪,如果真的有危险,他开始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毕竟刚开始自己的目的地他就能看到。 他本以为“师妃暄”已经是天上地下无双无对了,可是他遇到绾绾之后才发现这个观点是错误的,这个世界上是有可以和师妃暄匹敌的人,当然在他内心深处,他最喜欢的还是师妃暄。 商秀珣见叶枫突然停了下来,心中虽然有些疑惑,但也没多想,只是坚定、认真地看着叶枫。 “有,不过被跑掉了,现在就是想看看你的意思,你是打算放过?还是追查?”叶凯成询问说。 现在正好有机会去欣赏一番,至于辽东的事情,李泰也是有了解。 “我们宋家怕个谁了?再说了,不就是结拜么,又没有杀他们的人,他们凭什么干涉?”宋长春瞪了他一眼,说道。 虽然邓云天也见了不少牛人,但和这些人可以真刀实枪堂堂正正的过招,不用担心会有什么违法犯罪的招数。 在回府的路上王兴新还想象着长孙秀是如何安排家中之人迎接自己,是张灯结彩还是大开宴席,还是排成几列齐声恭贺伯爷得胜回来。 穆辰瑶转身就想离开,不想和张顾北再多说些什么,张顾北又给迎了上来。 夏晴空上去的时候,张顾北还在求着徐菲给孩子做手术,他表示不相信其他的医生。 夏晴空也有些无可奈何!虽然宋回忆被他强行带下了飞机,但是夏晴空也没有办法让宋回忆开口认罪。 如果不是现在的气氛太沉重,程晔说不准自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词跟宫夜擎一点都沾不上边好不好? 只是她们等捡漏的机会,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机会没等来,反倒是听到动静赶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有天风薇、奚鸿如、叶水生等在皇家学院都鼎鼎有名的天才中的天才。也有其他学院的妖孽学生。 王兴新很是认真的听秦琼说完这些,眼中的泪就忍不住掉下来,他重重的跪下,秦琼拉起来他又跪下,最后只好由他。 知道了自己是处在了生命层次的蜕变状态时,离央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同时也对太仪鼎传音表达了他自己的态度。 第723章 以魔为砺 杨沅发现,自从修习了这“蛰龙功”,自己的血气十分旺盛充盈。 白日里偶然一动念,晚上睡觉时,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居然一时没了倦意。 他想念娇俏可爱的小鹿溪了,想念他那些比花解语、比玉生香的美妾了。 既无睡意,干脆坐起身来,行功消磨时间。 侧卧的间房里,梵清已经睡熟了。 杨沅 黄耀显摆了下威风,正得意的时候,忽然砰的一声,脑袋被啤酒瓶砸开了花。 他有些困顿的点着头,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睛慢慢的合了起来。 不是他们不信伊莫顿,只是最近宫里面也着实不太平。如果我有个万一,他们这守夜的一队人,能落个殉祭的命都是走运了。 “哼!你是将死之人,还有心情在这里开玩笑,我到是有点佩服你了。”一直没用说话的张永明,冷冰冰说道。 不过鉴于这种行为和b键已扣,不死不回家的行为没有什么区别,淮刃也就放弃了。 “地榜320!”夜辰点点头,稍稍有些重视,这重视倒不是实力很强,而是能够进入这个排名,其本身的天赋就很不错。 先是两千万买下水晶之心,后三亿美金买下了那一粒丸药,现在五亿美金买下这把断剑,这家的钱是土吗? 不过这种情况倒也算正常,延迟半个钟而已,倒也还在乘客们的忍耐范围内。 自己是有跟别的男人鬼混过,但是这几天绝对没有,这几天是真的来了大姨妈,胸上怎么会有唇印的? 车子停好之后,看着叶枫迟迟没有动作,李瑶随即一脸疑惑的对着叶枫说道。 何雨柱也不想弄出乱子来,他只好把事情的经过仔仔细细的说清楚。 徐磊知道梁福星正在开发的灵思机器人芯片是和胡新仁合作的项目,旨在制造出能适用于各个行业的不同种类工业机器人。 这时一名传令兵跑进了大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了他,传令兵被这么多领地高官注视,心跳立马提速了许多,显得有些紧张。 只是抚摸到那左脸的伤疤,陆子昂眉头皱了皱,嫌弃之色掩都掩不住。 宝箱刚好巴掌大,有些沉,像是一整块钻石打磨出来的,十分精致耀眼。 顿时,贴吧内对于rng的期待值迅速往下跌一大截,所有人都认为在训练赛打不过“二流战队”的队伍,他们又能在世界赛走多远呢。 “没有!绝对没有!”杨金龙看在赵飞的面子上,谄媚的解释了一句。 天鹰族不仅拥有羽翼飞行的能力,一双鹰眼也可以看得很远,所以能将敌人的情况探查得非常清楚。 丁妍的说的事情他是亲眼见过的,有一次他在国外执行任务,就曾亲眼看见过许多单亲的妈妈,带着孩子被人欺凌。 林子谦只好硬生生的看着李扬睿与王临风在自己的眼前大摇大摆的离开。 刘泰伸了一个懒腰,道,“好了,诸位辛苦,今日总算把积压下来的政务处理好了。 甩了甩血刺上沾染的污血,杨英将其拿到面前仔细观察,只见其刀身上缓缓出现了一道如浸血划痕一般的鲜血刻痕。 按照道理,他也应该痛恨满人才对,可他是个穿越者,来到这个世界才十几天,没办法打心眼儿里激起对多尔衮等人的痛恨。 但现实是,老板那高贵的气质盖不住他的精明,他是个合格的商人,他在等王水露出破绽。 第724章 周瑜和孙权?的智慧合体-杨连高 杨沅一行人离开南郑的时候,已然是初冬时节。 此时虽非滴水成冰的寒冬,气温也是极低的了。 但,南郑孔知府给杨沅准备了几辆豪华马车。 这马车中,衾帷床席,几案坐几,无不极尽富丽奢华而又不显一丝儿俗气。 刀妃妃是大理贵族,却也不曾坐过如此奢华的马车。 孔知府为了和陈总参谋长争 可是他左等右等,九针星域内安静一片,他预料之中的冲突和质问并没有发生。 “您、您怎么知道我是南方的?”我一愣,在东北生活了四年多,自觉无论口音还是言行,早已融入了这方天地,不看简历,我整个一东北汉子。 形象地描述一下:学会了这个,基本就是盖伦、蒙多附体,还穿了一件不会取消被动效果的狂徒铠甲。 恽夜遥走进房间,他先是闻一闻房间里的味道,没有臭味,再看看地上躺着的尸体,也没有腐烂的迹象,说明这具尸体和自己刚才摸到的那根手指没有关系。这也就是说,在深坑里还有以前淹死的其他尸体。 包括方达和恒达地产在内的企业,一边圈地一边骂蓝星集团是傻叉!明明知道自己的束管道路通车了会引起楼市的火爆,怎么不提前囤地开发房地产呢? “这的确是有些不符合我们剿匪军的规矩,毕竟辅兵营的工作不是正面战场。不是迫不得已,辅兵不需要参战。”营队正王山找点了点头回答道。 倒不是因为他喜欢暗部的生活,只不过是在暗部接连不断的高强度任务中,他能暂时忘掉那些让人沉痛的记忆。 打了半天才点着,火机一亮,周围有了些光,我能更清晰地看到莫爷那张脸,除了愤怒还有阴狠,这老家伙已绷不住了,说不定随时都会翻脸,我把匕首攥在袖子里,尽量和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时,又有金兵突然倒在地上,金将招呼手下出去全力搜捕刺客。 这可是专门为这两位雅思克大师准备的,毕竟这两人确实拥有极高的利用价值。图猛对于两人一直待之以礼,并未因为两人的战俘身份而轻视他们,才让这两人在曙光城老老实实地做了大半年的事。 若论近身搏斗之能,世上除了李松与巫十三,谁人比得上祖巫出身的后土?后土以苦肉计挨得元始三宝玉如意一击,迫近元始之身,再双管齐下,是打定主意不让元姑姑过了。 “那你等下见了黄副市长,怎么应付过去?”谢天华过了良久才担心地问了一句。 疑惑更甚,修罗安然无恙,吼声中又无示警之意,为何迟迟不至? “那是当然了,这可是根据风系的高级魔法,再加上我几个月的冥思苦想而创造出来的奇迹魔法!”休斯顿觉得有必要多作一下介绍。 现如今,首播收视率能破1的都属于高收视了,更别说首播直接破2,而且还是在两台联播分流了收视的情况下。 唯独胡天听说赵政策要去黑山市,那可以说是喜上眉梢。在北龙省,可是有重大军事要事需要解决的。而某些方面的事情,光靠军方是根本无法解决的。 忧伤擦拭了一下嘴角的鲜血,虽然没有看清楚,但是那一股强大的斗气绝对不可能是这六个白银斗士所发出来的,以他们的实力还不配击退自己的黄金斗气!究竟是谁?是谁从背后偷袭,发出这么一股强大的斗气? 第725章 一切有为法 吴渊见了自家小妹,自然是又惊又喜。 只是,杨沅正在旁边,他此来可是陪同知州迎接抚帅的。 这个时候自然是不适宜和自己妹子家长里短唠个不停的。 实则对于妹妹为何会出现在杨沅的队伍当中,吴渊也是充满了好奇。 但是眼下这个疑问,只能暂且按下,待回了吴家再说了。 吴渊轻拍着小妹的 当然,高迎祥眼下也不会在意这种虚活儿,而是把心思全用在了太原城缴获的战利品上。 萧云右拳振荡出混沌气,将全身包裹,以抵御无天散出来的严寒,然后右拳捣出,迎向冰矛。 在难民营的四周,围着一圈带满了尖刺的铁丝网,在关大弟这个出身农家的登州镇士兵看来,这玩意儿显然是非常狰狞的,也是非常浪费的——有这么多钢铁,为啥不拿来打农具或者刀剑呢? 而现在的战局,正在向着君莫邪所预期的方向进行……剑光有如暴雨一般的挥洒而下,七煞战阵人人依然是气定神闲,虽然开战到如今一直是由他们主攻,损耗了相当的体力,但他们却是始终不急不躁。 他像其它人一样,并不看好林亘,或者这样说,他是提前判定林亘的死刑。 他身边侍立着内侍省押班胡言兑、皇城司押班石全彬,这两个是赵祯最亲信的心腹太监。前者生得胖胖的一派福相,只是细声道:“圣人息怒。”然后从暖瓶中倒出半盆温水,将面巾浸湿了,拧出来,奉到皇帝面前。 而不能直接修炼的那些,合自己功法的,大概还有百来年,不太合功法的,估计得渡过一两次天劫,理解掌握天地法则更深之后,方才可能进阶仙术。 “呱”蛙王那古怪的口器中出叫声,十余根触角再挥,对着萧云卷了过去。 台边又传来裁判的声音:“本局‘斗法’由木哥和乌乌对阵袁九门的孔姚及——麻袋妖!”念到这儿,裁判都忍不住笑了。 那人更加兴奋了,摸出一把匕首来,毫不犹豫地划开了厉白腹部的皮肤,脸上带着噬血的微笑。 无数人的脸都要绿了!尼玛!这表哥太腹黑了!就这么把众人给坑了? 在白父的严厉逼问下,管家这才战战兢兢地说出了夫人与少爷的去向。原来在知道消息的那一刻,白母就给自己跟儿子一人喂了一颗易容丸,然后趁人不注意,已经逃出白府了。 “再进行一轮齐射,然后我们就转向,和敌人拉开距离。”查船长说。 “那就进来吧!”荣成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松口,缓缓地说道。 大家一看这个数字,不由地一愣,原来他们都以为是一个很高的数字,没想到给出这么一个底价。 见他也出现在这条街巷上,我心中更是疑惑,但不管怎样,高功和我的关系还是不错的,此时他来了,想必能帮我劝住周旦,让他不要像刚才那样发了疯似地攻击我。 菜还未上,房间里便来了位不速之客,艾那斯的同学钱利坡,艾那斯郑重其事的为白盈盈介绍,钱利坡乃京华世家子弟,现就职于一家大型的跨国企业,青年才俊,可谓货真价实的高富帅。 “少将军,如果对方提出,他们自己开矿,然后直接卖给我们煤炭,我们是否答应?”刘德问道。 西倾山属于昆仑山系巴颜喀拉山的支脉,就在白崖前世甘肃与青海的东南交界处,此山在天地大裂变之前,属于青藏高原东南边缘,平均海拔极高。 第726章 雪中送炭的表哥 “小师父,水来了,您现在要沐浴吗?” 负责侍候客舍这边的丫鬟仆人们,也知道这位小师父是自家家主的妹妹了。 不过,人家毕竟是个出家人,她们也只能如此称呼。 只是相对于他们对其他客人的尊重,见了梵清便多了几分亲近感。 “啊,好的,请把水提进来吧。” 梵清回过神儿来,连忙打开 陈泰迪的反应也不慢,转身就追在张一鸣后面狂奔起来,要对付这些声势惊人的滚刀手,没有反坦克导弹,他觉得一点机会都没有。 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魏无忌能对这些人说这番话,对他们来说已是天大的礼遇。 黄花瞧他脸色,便已明白,笑道:“放心吧,刚刚绿芜是骗他们的,只为救那个姓唐的姑娘,其实晴总管并无大碍。”叶随云顿时恍然,看来贾公连唐西瑶的情况也知道的清清楚楚,要说整件事和李复无关,那才真是见了鬼。 赵公明详细的了解了所有的情况,检查了每一个楼层的每一个房间,没有任何的发现。 然后魏无忌便明白了,自己母亲这是为了自己,愿意牺牲自己的名誉了。 轮回门和东察合台汗大费周章联合诸国,真正目的不是攻打大明,而是想要一统西域。 可她才坐起来一点点,就被魏无忌又拉了回去,然后她又回到那个让她温心的怀抱中。 洛何彬嘿嘿笑道:“是的,我是金刚不坏之身,你是杀不死我的!”能唬弄就唬弄他,洛何彬暗中默念复原咒,刚才接了赤失的几刀后,内脏受了伤。 一向喜欢跑到禁区外的诺伊尔这次定然不会老老实实的守在禁区里,他冲了出来,在几乎和哲科五五开的几率下,率先将球铲了出去,然后他马上站起来跑回球门,还不时的回头看看球是被对方球员还是自家球员得到。 王诗晗的父母所经营的公司只是中等规模,还达不到这个数。不过王诗晗能看上张述杰绝不是因为钱,她在中学时代就已对张述杰有了倾慕之意,那个时候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少年如今这么有能耐。 “兔崽子们,竟敢如此无视我的存在?都去死吧。”京木有兴顺着观音像耳朵就想跳下去。 足足有三层的手提饭盒,模样看起来很是精致,上面还有一个贵气的logo标致。 学堂紧闭的大门前,站着一位留着山羊胡,约莫五十来岁的老者。 陈雪玲瞬间露出了一丝丝洋装生气的面貌,有一些可爱的举起了自己的拳头不停的挥动着,随后气鼓鼓的说道。 今天给弟弟郑重道歉,对不起,子骏,哥哥对不起你和爸爸妈妈。”董子昂站起身子,对着林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能够被称为传奇教练的菲尔杰克逊自然是能够把握好自己的情绪。 “姐姐……”苏航挠了挠脑袋,长长的头发垂了下来,微微的遮住了一只左眼,他转身刚要走,就被人撞了一下。 他只是一味地去考虑钢材型号品质优劣,却没有想到他找到的钢材不符合这个年代的技术要求。 就在大家全神贯注的时候,贾张氏一个鲤鱼打挺的起来,给大家吓了一跳,有的人惊呼。 两个年轻球员的高机动性内线扫荡防守其实就是森林狼赖以生存的根本之一。 九儿心里打定了主意,等到巡逻的那些天兵都走了,她缓缓地从云飞了下来。 第727章 大丈夫当如是也 “抚帅是要开学馆、建书院,延揽天下才子名士,编撰一部川峡丛书?” “不错,这才子名士,唯一的标准,便是才,不拘一格的才。” “他是哪里人,不重要。哪怕他是吐蕃人、西夏人,金人,本官唯才是举。” 杨沅笑道:“这件事,当然不需要吴家主去做,本官会请蜀学大家木易先生来川峡主持大局。 “驱敌破虏,收复河山……”此时内城的数万百姓亦是高声呐喊,一时声震云霄。 两人最近都很忙,一旦忙碌起来,便不觉疏远。可若忙里偷闲重逢,又会突然惊觉,原来已经好久不见。 赵素青胳膊下夹着一沓试卷,迈着修长的黑丝美腿哒哒哒的走进了教室。 韩如烟入职多鱼公司,正式替代张扬,担任蒲总的私人生活助理兼司机。 那时明无与洛逍遥已是潜去五老山,但想若让江秋白留在开封医治,秋山只有穆道承一人是为元婴境,心恐会为智苦、智光联手所趁,便是让人将江秋白送到秋山救治。 娱乐圈里就是这样,不管什么明星,只要形象塌了,出事了,就会有无数人一起落井下石。 但听一声闷响,夹着智光一声怪叫,楚南风但觉心神恍惚,忙是疾退三丈,气机一敛,心神方见清明,心中大呼不妙,原来他的爽灵神识已然受了轨力所伤。 它要是运气不好或者实力太差,真死在这里,也就不值得她耗费力气为它收集血食了。 但听一阵脚步声,亭中的楼梯门奔出三位劲装汉子,望见台板上趴着的刘公子,顿时一脸惊状,其中一人口喊“公子”奔前相扶,另俩人却是抽刀奔向洛逍遥,一左一右砍来。 其他吃饭的老祖宗们也全部回头,集体青面獠牙,笑盈盈的看向了刘玥。 张煜明知自己跑不了,于是一把将杨剑向推向黑衣人,想要为自己拖延时间。不过他却做出了一个最错误的决定,如果他不这样,杨剑说不定还能救他一救。 “大哥,我们试一试。我觉得慕容大哥的天敌之说很有道理,再说了,你看,这里除了这个三叶草,也没有别的东西了,所以,这也许就是唯一的可能。”钟慎说道。 他也知道,雁儿早就准备好承担这一切,就听着她刚才的说辞,就知道,雁儿早就想好了如果事情败露之后,自己如何自处。 “离云岛?也对,也只会剩下岛了。”没有直接回答,也没有身影闪现,又一道神念闪现在叶拙识海,只是有一声疑问,以及莫名的沧桑。 这七名修士,此时虽然浑身看不出任何伤痕,但每人的面色均是苍白无比,盘坐当场,身躯都有些不稳。 手掌还没有打到赵铭,老者眼神突然一凛,原本劈向赵铭的手掌瞬间向后劈去。 再次抓在手中,骆天的脸上凝重了许多。举目四望,骆天的心里沉重了很多。 这些船长都是最开始的那一批海贼,被普朗克提拔为船长,对于王侯也是完全忠诚。 黑风妖王散发出一缕缕黑气,器皿内的液体开始翻腾翻滚,一股腐朽而肃杀的气息以黑风妖王为中心猛然散开。 这蛟龙的内丹没有了,那就等于是要了蛟龙的命,它怎么可能轻易的让黄毛猴子得了这颗内丹,所以这会儿拼劲了全力,蛟龙也要将自己的这颗内丹给夺回来。 第728章 学宫诞生 “蓬州雅集”,在杨沅到来的第二天就召开了。 毕竟蓬州地区的文人名士大都住在蓬州城内外,想要邀请他们非常方便。 而且,杨沅的计划只要稍稍露一点口风出去,就马上引起了这些文人士子的极大兴趣。 著书立说,永传后世,这个诱惑对于文人们来说,那可是比做官的诱惑还要大。 当然,今日赴宴的 之前柳天身上伤势不多,所以柳天还算好受一点,但是现在柳天的伤势加上此时的寒冷之气,近乎一瞬间就让柳天有些受不了了。 眼前又有黑甲骑兵冲来,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御剑刺出,剑影凭空一闪,黑甲骑兵倒下散为黑雾。前面的才倒下,后面又已经涌了上来。剑影飘闪,黑骑已经倒下来了。 此时此刻,他们在暗自庆幸,没有像杨挺那样意气用事,强行出头,不然,被打成重伤的人就是他们了。 王家今后在吴道桥的生活,王明光就是不用猜想也是知道,会是怎么样。 背后除了金属羽翼又延伸出来了一对翅膀,这对翅膀是血红色的,是血族功法自创的技能,可以大幅度的增加自身速度。 “本来想要了你的命,可惜的是,被你躲过了,心中还有许些遗憾呢!”严江天实话说道,没有丝毫隐瞒。 力宏与黄虎是亲兄弟,这完全颠覆了杨挺的想象,这个消息实在是太不可思议,太过震撼,他一时之间,消化不了,接受不了。 的确,联盟令的功能太过强大,水依依不可能想象得到,有所怀疑,再正常不过了。 殷天正哼了一声,石长笑也哼了一声,此刻这两大高人的脸都已经变成了黑锅底的颜色,费梦晨脸色一变,郑重地望着那神秘二人离去的方向,忍不住脸色也黑了下来,成了第三张锅底。 有法则压制的力量,所以这里才有种种的异常,而这里的智慧生物说不得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不正常,所以才没有嬴泗初到的时候的那些异常。 之后,浩浩荡荡的虫子大军,七拐八拐的飞了出来。地下佣兵工会总部虽说就是建立在地下,可是通道挖的非常深。星蛊在上面飞行,下面的人完全没有察觉。 “咦?”臧旻、臧洪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均发现对方眼中神采一亮。 然而,像庞统、诸葛亮、荀彧、戏志才、荀谌等未来的顶尖谋士们,却从中看出了更多。 一日后,濮阳得到消息,说是城下有一支军队乍现,在距离城池二十里地外的西侧驻扎。 权宝儿又笑又跳地蹦了起来,一把抱住李智恩,狠狠地啃了一口。 对于安正勋来说。也是同样。这些妹子本人日子过得好就是他所重视的事情,至于双方团队谁牛逼。他又不是饭,怎么可能在意这些? 叶莫再度提升速度,向锁定的坐标飞去,无数的空间风暴,也是被叶莫撞击的崩溃,如流星扫尾,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远处。 五千秦军在离乱匪大营约有一里的低处暂时扎下营盘,张嗣忠带着几个领兵校尉大模大样来到乱匪大营百多米处仔细观看乱匪营寨。 孟胖子一边心里咒骂,一边卖力的干活儿,不用半个时辰,便挖了个大坑,将曲忠的尸体扔进去,当然,之前他也没忘了将曲忠身上的东西都搜出来,一些银子没用,直接扔到了坑里。 第729章 刀妃再舞 刀妃妃咬了咬唇,然后鼓起勇气,落落大方地站了起来。 她今天穿的是一身风格鲜明的摆夷族服饰。 紧身的上衫和艳丽的条纹筒裙,尽显她的曼妙身材。 她的头上、项上和腰间,有恰到好处的银链、银环和银玲,愈发增添了她的魅力。 刀妃妃款款地走到大堂中间,双耳下的银耳珠轻巧地摆动着,向杨沅的 我皱起了眉头,心里暗想,果然这虚影根本不是蛮荒之神,他能够操纵大蛮荒碑,十有八九乃是大蛮荒碑的器灵。 这种结果也算是在意料之中,她没有再勉强,一计不成就再生一计,以前她可是高级白领,手下统治成百上千人,难道还搞不定这个迂腐朝代的几个老家伙。 黛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这样以来,船板星依旧是安布雷拉公司的,没有人能够抢得走。 王凯也不废话,拉上班纳就进入到了彩虹桥之中,那种失重感再次出现,不过这次是下落,如果不是王凯抓住班纳,班纳早就开始翻滚了。 所以,在我跟江士承交手的时候,我就想着把江士承给抓过来,作为交换的条件,先把珞珈救出来之后,我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渐渐的,苏煜阳发现凌秒走的方向有些不对——这,凌秒是要回他租的房子? “那里是北斗,相传是诸神的居住之地,即人们俗称的仙界。而我们身下的九龙拉棺,你可以理解为宇宙飞船,正带着我们踏上星空之路,前往那片星系。”夏阳淡淡解释了一句。 所以这个念想此事已经在慈安的脑海中已经形成了,只待机会成熟时,他就会推出自己的新主张来。 苏影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白忆雪从前被强奸过?那律昊天跟白忆雪结婚,都不知道吗? 我观察了一下这里,现在出去就是找死,这里似乎反而更加安全一点,因为婴儿们被关押在这里,黄老爷子总不会把整栋楼给直接打塌下去。 乘着魔法飞艇,在半高不高的地方转悠一圈,以肉眼观摩密林一番,必然能看个大体情况。 于是他们一个个转身离去,至于像埃里克这样吓叹道在地上的人,艾斯兰没有任何的手下留情,直接让人将他们扔出去。 然而这章心怡达到这种情况还是在新世界发展了好多年的情况下。 然而我并不完全认同天之驱逐者的看法,毕竟它是巴卡尔创造出来的,充满骑士精神的傀儡,对它而言,任何与骑士精神相悖的存在,都是无法共存的污秽。 嘴角微微一咧,萧阳的鱼龙王翼上,水光急速蔓延,晶莹而朦胧,六只宽大的翅翼,徐徐伸长。 “申屠羽,待家主回来,不会放过你的。”老者气得脸色铁青,作为南家的掌上明珠,他们什么时候让南苓受过这种委屈。 见到这一幕,吴易忍俊不禁,他没有想到这谢迎春居然会玩装死这么无赖的把戏。 说着,他稍稍运力,白光瞬间迸出来,果然比最开始遇到他时要强上许多。 那是跟雷劫不同的一种天道惩罚,专门在某些丹药逆天成型的时候降临,借此来惩罚那些炼丹的仙医。 科特欧话音一落,他身旁的一个随从便是从筹码堆里拿出五十万,放在了赌台之上。 自从那一战之后,祁连派的精英几乎损失殆尽,诺大的门派元气大伤,幸存弟子无不对尚元真人恨之入骨,足足用了数十年的光阴,实力才恢复得过来。 第730章 霸道抚帅的小补充 丝竹之声再起,众宾客也有意活跃气氛。 因此,吴秦奕造成的些许不愉快,很快就被人抛到了脑后。 不一会儿,陈知州回来了。 他笑眯眯地拭手还座,捧起了酒杯。 杨连高被移到了正席上,方才杨沅对他表妹的维护,大家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这时少不得要上前巴结一番,探问他的底细。 凌轩认识少年,他们是熟人,但凌轩的眼神中却流露出了不愿。凌轩不想见到这位少年,因为这位少年很烦。 “十分抱歉,有很多失态的地方,一直心理过意不去。”张维赶忙说道。 而以沈风凌的观察与总结来看,那个瘦弱的艾慕克人穆瑞,很明显受伤很严重,并且身边的那些“死士”也都没有带回来,刚才也是语调有些凄凉,看着倒是有些可怜,而未见烈蝶被带来,看来是被烈蝶或者是老狄收拾了。 就在这时候,一道冷风吹来,宛如刀剑一般,竟撕裂了一片火海。 此时见情况已经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们再顾不得缓慢撤离。正在他们想要转身狂奔的时候,精灵芬威双臂高举,一道八角形的绿色光屏顿时纷纷升起,将众人笼罩在了里面。 林老爷子观念老旧,肯定是不想分家的,老大和老三两家各有各的打算。 比如那个泰王国前泰拳之王,之前便是屡屡因为强歼罪而锒铛入狱。 兰斯洛特传唤门外的侍卫,传达命令的时候,郑鸣这才看向了一板一眼立在原地的佳雷尔。 “你是门罗氏的,我们同祖同宗,为哪边效力,你现在可以好好想想了。”清雅说道。 因此我带来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首歌“疯狂的羔羊”。经过这些年来学习乐理,我不断地修改完善着这一首充满瑕疵的第一个作品。 不过,黑暗气息的强大就在于,这种攻击是不能通过光系魔法之外的任何方式防御的,所有物理手段都无法抵挡黑暗属性的攻击,这点与其它任何属性的魔法都不一样。 所以,只要感觉对方不是他要找的,他就会杀掉,在那一刻,就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 “他都要去神陆了,你让他拜你为师,是想让他为你多赚点灵石吧!”公孙明一脸鄙夷的说道。 我让丽莹站到一个角落里,随即主动迎了上去,就这五个战斗力为五的渣渣,我现在压根不放在眼里,即便他们都拿着一把大砍刀,但这并不能影响他们身为战五渣的事实。 歌词虚实结合,含义丰富,而且,更重要的是,林子涵对中华儒道哲学的体悟和运用非常好。 王莎也奇怪了,顾颜想让自己帮忙,帮什么?自己的根可是扎在安南市的,要帮墨逸辰,这手得伸到“那边”去,就算自己同意,公司董事会也不会同意,这时候如果伸手,那就是名副其实的没吃上羊还惹得一身骚。 反正她的工作还是比较轻松的,一直留在家里也不是很好,丈夫也说了,算是累计经验,以后也可以帮他。 齐长风脸上挂着的笑容不变,只是默默地把手机从贴着耳朵,变成了把手机拿的远远的了,脸上虽然笑容不变,可是这抹笑容当中,倒是多了一点点不耐烦的意味。 可是凤惊澜动作太大,面纱滑落都不知道,露出她那张半面天使半面恶魔的脸。 第731章 我睡觉都睁一只眼 “你是宫阳宫的道士吗?” 邓王赵愭好奇地看了眼赵谌,不太确定他的身份。 这座宫观是皇家宫观,自然也是有道士的。 但此人气度却不大像个道士。 至少,他看到自己三人时那雍容的气度很是不像。 赵谌目光微微一闪,含笑稽首道:“宗阳宫宫观使言甚,见过三位王爷。” “你是宫观 今天可是她二十二岁的生日宴,请的都是他们这个圈子里面的人。 回到家看到老杨已经把饭做好了,就是菜没有炒,但是都切好了,就等着她回来炒菜。 “她没有吓你,你后面的那扇窗户外确实有东西。”李茂也说道。 国栋想着下午的时间也没事,干脆也一起去了,杨叔不在家,虽然家里有煤,但是还是需要很多的柴火的。 算了,等以后她有时间,男朋友又正好不在家的时候,她再看师弟的电影吧。 叶法善七岁的时候,溺于江中,三年后才回来。父母问他原因,他说:“青童引我,饮以云浆,故少留耳”。 李郸道本就是揶揄壶仙翁不管病患死活,只受了人家的香火,便保佑人家。 “咋地啦?”圣音还没从自己封印破了的喜悦里反应过来。就被卓青然拉住就跑,一时间不知是何情况。 因为水无月已经拥有了左臂骨,所以她得到的是右臂骨,而水冰儿则得到左臂骨。 十二月底,老杨过来了,两人直接回了家里。整整的一天一夜,他们才出来。 实践证明战甲现在是完全可行的,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有很强大的作用的,而此刻,大部分的人都集中在了豪宅内,这里的力量可以说已经很强大了。 我跟着几步走到他的身后,才发现他的面前是一个悬崖,而他此刻便站在悬崖的边上。山风凌冽,吹动他的衣襟四处翻飞,就像一只翩跹飞舞的白蝴蝶,挺拔的身影,是那样的飘逸,仿佛谪仙般脱俗。 我又想起挑战赛八强的时候,cros战队无故弃权离开了新区,至今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向。 莫琛只是走到墨墨面前,蹲了下去,近距离地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安如初都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了。 “放在这里倒是可以,只是没有嘱咐一声叫我不要碰,刚才我差点把你那罐子里面的东西给喝了。”我呵呵的说道。 估计马克是在做火星上生物突变以及适应性的生物实验,可是最重要的是,他所携带的地球上的土壤根本就不多,而他又是用的无土栽培的方式在培育花朵。 瞬间一个大大的,闪烁着金色光芒的战字,迎着王天豪拍了过去。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后,各自拦了一辆出租车,向相反的方向而去。 不过,对于这样的猜测,柯轩宇直接摆摆手否定。这下,展青就真的不知道了,心里也跟着急。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白杨听完金命长的话,怒气冲天,朝着金命长喊了声。 嘴上虽然是这么说着,皇帝心里却有些怀疑,他之前刚同贺湛说让他和徐婉儿一起进宫面圣,这徐婉儿立刻就被贼人掳走,这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目光放在面前这些陶瓷制的精美餐具上,辰凡发现它们并没有被使用过的痕迹。 一个男人拿着酒瓶子,一摇一晃地朝许秀秀走来,看那样子似是喝醉了,男人猥琐地看着许秀秀,眼中满是恶心的神色。 许秀秀所在的包厢正对着顾辰那边,她一抬眼便看见顾辰那双深邃的眸子正盯在自己身上。 他可以知道古拉达本身的弱点,也可以知道他神术的弱点,还能推测出他下一步会做什么,以及该如何防范比较好。 “不要到处乱看了,以后有你看的,好好说说你来的目的!”凡尘边走便提醒。 她一面往苏灵含身后躲,恨不得自己隐身在苏灵含的身后,一面颤颤巍巍的说出这段话。 苏半夏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希望贺湛发现她不见了之后,能找到她。 安吉拉用很欣赏的眼神微笑着看向珺青烙。她真没想到她可以回答得如此出色。即使在后台的时候给她看过了这个问题,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想出一个如此绝妙的回答,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一件事。 陆一帆是在隔间包厢找到的江少安,江少安一身阴沉沉的气息,胡渣已经冒出来了,显得狼狈不堪,哪里还有矜贵模样。 他从摆放的陶瓷盘子中随意拿起一个,对台上的5位嘉宾和台下的权贵们贵族们说道:“永恒领对我们所有制作的物品都有非常高的品质要求。 战士们驾驭着战马在山林中行进,战马驮负着这些战士们,在行进过程中,他们一个个都闭目养神,休息,恢复自己的体力。 夏氏性情温厚,是个记恩的人,她也教导自己的孩子,不能忘记对自己好的人。 购买这些商品需要用到声望值,此时上面有十个声望值,上面每一样都需要最低十个声望值才能买到。 毁天灭地的气息充斥着每一层的天宫,他的背后伸展出千万头条手臂。 彦行大笑,并拿出一根雪茄放入口中,再掏出打火机“啪”打出火苗。 郡中的百姓也多是种地过活,虽说不会饿肚子,可是也存不下多少余钱。 似乎想要猜出是谁找刺客行会刺杀彦行,又想看看谁会做出头鸟对彦行进行回应。 广播刚一结束,在显示剩余人数那行字的下方,就突然多了一张可缩放的电子地图,通过这张电子地图,参赛选手们不仅能知道自己的坐标、安全区的范围,甚至还能看到赛场上其他参赛选手的坐标。 瑾瑜:不打折扣。带完最后一届高三,就可以彻底解放了。你看这段时间,我有两多两少。课时多了一倍,背记多了一倍。徒步明显减少,写帖也受干扰,帖子相应减少。 “好好好,是我误会你了,可你出来也不知道打个招呼,我找你有事。”许倩说道。 第二神主差点被杀的癫狂了,最后连大圣境的高手都出面了,还是没有办法阻挡第二神主被杀,面对大圣境高手的威逼,无名根本就不在乎。 第732章 接风、洗尘 杨沅从北方一路南行。 冬天越来越深,但天气倒是越来越暖和了。 有两个消息早于杨沅的步伐,先行传遍了潼川府,既而又传到了成都府路和夔州路。 第一个消息,就是杨沅身兼潼川府路和利州中路最高军政统帅。 在他被“贬谪”到川峡近一年半以后,所有人终于恍然大悟。 杨沅根本没有失宠。 金老鬼对同宗的那名金仙境九层的修士训斥一声,虽然二者同为金仙境九层的修为。 “放心,撑到他被杀死,应该很简单。”断臂中年人轻笑一声,同样爆发出灵力。 与此同时逍遥生,狐美人,龙太子也遇到了相同的情况,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给无形的提起来了。 说这话,这时候特意的瞥了瞥我一眼,她一只手拉在我的手上,不知道为什么,我之前总感觉自己的身子有些发寒,可是被她一只手横生的抓在了我的手臂上之时,我就感觉像是有一股热流横生的穿过我的身子。 “我们现在都已经落在你的手里,还有什么我们不敢说的。”韩雪依苦笑道。 这时候正是月黑风高,天气之间只有几颗星星圆圆亮着,散发出微弱的光,三分支上一条古道已经是一片黑暗,路旁的那些树林杂草随风轻动,发出了厮杀厮杀的声响,幽幽虫鸣是远是近而来,两人借着微弱光线走在这里头。 封林此刻紧紧地抓住危千雨的手,让控制她的的黑色物质虚无化,然后就将危千雨的手拉出来。 “精灵?本君什么时候认识精灵了吗?本君怎么不记得了?”琉星双手抱住后脑歪了歪头怎么想也想不出来自己什么时候和精灵有些交情。 还没等韩雪依反应过来,突然,韩雪依,似乎感觉到在自己的身后,像是有什么人在对着他吹着冷气,一时他的心头一怔,回身一看,可是她眼睛所见之处完全看不到什么东西。 路易十五比他的曾祖父太阳王更高,更富态,却面容疲倦。太阳王的丰功伟绩像是压在新王肩头的重石,让路易十五一刻都喘不过气。他在尽全力模仿太阳王的装束,神态。哪怕记忆里的曾祖已经完全模糊。 确认是查家被抢的。查嫤本就不能要,不然得罪那些豺狼?捐给朝廷,朝廷跟他们算账。查嫤才能出一口气。 匆匆下楼梯时,从客厅往花园探头一望,望见花园里同花王聊天的黑色高个,不由舒心一笑。 这是什么套路?折腾了这么半天,连一口都不肯赏给他,这突然地怎么又闹别扭不去了? 秦陌殇抿着唇,淡定的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敌意。 男人霸道挤进被子,还在翻腾的巫瑾瞬间被压制在套了枕套的枕头上。炽热的吐息与粗糙的吻自肩头、脸颊烧灼,接着双唇相接。 一边,是乙渠实验风锯。别说木匠,很多是体力活,风力若能帮上,反正不花钱。建风塔的银子已经花了。 飞宇瞪着爱丽的笑容渐渐看入了迷,就这样静静的坐在一边,看着她满心期待的等待着开始。 那些人既然费了大力气,赔了血本,怎么也得拖乙木匠下水哪怕捞回薄薄的一点点面子吧? 常居实验室的科研人员必须有不能颤抖的手,宋研究员对酒精饮料一向抵触。 他现在还不知道触发“看到”的条件,万一跟那种“呼唤吾名,吾自会感知”的神明本领就糟糕了,林野也只在心中喊出。 第733章 尽责的女保镖 杨沅回到了潼川路经略安抚使司。 文武官员、地方豪绅们倒也识趣,杨抚帅这么晚才到府城,今天势必不能再与大家多做周旋了。 所以,将杨沅恭送回府后,众人便各自散去。 杨沅吩咐管家:“你来安顿好大家的住处,准备丰盛饮食。” 说完,他便兴冲冲地赶去了后宅。 王长生和寒千宸知道杨沅 唯独符奇,失去了符中剑的庇护,反应慢了半拍,逃离之际,被那土黄色的岩浆沾惹大腿,惨叫不已。 此刻,这些人脸上都是一副极度惊慌失措的神色,他们惊恐的看着林欢,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在两个大‘混’子的身后,跟着起码近百的‘混’‘混’,每一个看起来都给人一种冷厉的感觉,这帮人有出现,整个现场的气氛,都变得极其肃穆了起来。 洛塔一跳,顺利的被接住,从新趴在了黛妮儿的头上,仿佛一个皮帽子。 至于蒙恬几人,根本冲不到千丈妖鬼的身边,就被那些百丈妖鬼给一脚踩了下去。 前面的团队赛是作为正篇播放的,而这一期则是会拆成两期,当作特别篇播出。 他要等风头过了再出来,毕竟他们不是人类。这种事情,顶多闹腾两天就结束了,并不会有什么太恶劣的影响。现在他要准备的,是马上就要到来的,与南瓜灯的决战。 黛妮儿抬起头,红红的大眼睛,看清楚是洛塔后,就呆住了。愣了3秒,一下子扑上来,紧紧抱着他哭起来了。洛塔懵逼的举起爪子,然后慢慢抚摸黛妮儿的秀发,安慰她。 与此同时,白天也像要看热闹似的来到了西德尼·拉菲尔等人的身后,双手插袋看着被众人围攻的林欢,嘴角带笑。 “所以,和这势力有瓜葛的话,必然没有好下场。”青月玲低声喃喃道,之后身旁开始不断有利刃环绕,最后化为一个巨大的阵法。 “我们完全可以不用自己动手,让警察出手。”那人自以为聪明的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神经病……”一旁的众多贵宾鄙视连连,打心底里瞧不起这位连一个疗伤法宝都要的土豹子。 三大纨绔面面相觑,谁也不肯说留下,也不肯起身离开,僵持了半天,倒是安静了下来。 至于少领之上的存在,各有所好,就看他们的想法了。像上领之一的龙蔓就喜欢用自己的能力赶路。 加上一头银发,正常中又有点瘦削的身形,银发青年活脱脱的一个大帅哥,正是赶来的希斯。 子芪慌忙下意识地操纵灵力,但气脉运到手心,发出的却只是一团空气罢了。 一连三招齐,霎时间天地隆隆的轰鸣,无数的紫色电龙在空中游弋不停,恍然间仿佛是无数狰狞着面孔的紫龙咆哮,隐隐中还有一声声龙吟传出来,声势滔天,威压天下。 凌洛和天玑子还有莫老却是心里微微一动,刚刚在密室的时候,第五懿说他的徒弟叫恨无,辰少宇说那些人当中好像有个叫恨公子的,难道? 临走前,胖子转身,对着夜云微微一笑,略微点点头,似乎很是满意。 要是有可能的话绝对没人会拒绝长出这样的一双翅膀,尤其是在实力至上的修炼界中,有这样的翅膀就是实力飙升的保障,鸟人?谁还管这个,有人想变鸟人还没机会不是? 第734章 表哥大气 梵清回到卧室的时候,失魂落魄,步伐迟缓,怀里抱着一根降魔杵,好像沉得手已拿不住了似的。 她的眼神儿甚至没有了焦距,迷迷蒙蒙的也不知在看什么。 眉真穿着小衣小裤,外边则套了一套缎夹棉的长袍,显得可可爱爱的站在她面前。 “喂?” 眉真在梵清眼前晃了晃小手,笑嘻嘻的模样,却用带点酸 “想走?给我留下!”左元冷哼一声,袖中射出一道白光,朝着千臣而去。 看到李向武对自己妹妹都要动手的行为,孟雪娆对他此刻的厌恶到达了顶点。 雪璃瞪着一又清澈且无辜的狐狸眼看向云依:“主人,之前您不是说了,帮我找到伴侣后,让我们生几个狐宝宝,到时候我就不孤单了。 采薇用的是“只”,惠帝和重霄为什么都想放未尤回去呢,凰城虽然属于西陵,但是实际上并无多少干涉。 面对气势汹汹,对己方摆出了包围姿态的集团舰队,纪晨和哈兰德尔商量一番前,向雷特瑞下校以及我背前的集团董事会提出了八点要求。 但是也没有任何的办法能够解决,基于目前的情况下,他现在只能专心致志的解决神雕的问题。 而眼前的这位佟安,虽说是那位苍城传说中祖师爷的话事人,却只是化神境九层而已,并不被他放在眼中。 能将飞船巡航速度加速至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光速的离子推进器,能利用星系范围内重力波动探测目标的重力探测器,偏射护盾与电离子护盾双重护盾防御。 艾康身体刚刚出现在训练空间,明显感觉这个世界有些不对劲,自己双脚微微一沉,身体貌似重了好几倍。 甚至连空间储存类的魂导器都有的卖,当然,品质就要差了一些。 若没有将武神诀的恢复力包括在内,这的确是最可能的情况,先前三人合击,初时尚有凝滞,之后愈发游刃有余,他每每出手都需打起十二分的专注,稍有不慎,可能就躺地上了。 “建木之下有两尊大罗金仙驻守,喜怒无常,我们还是不要过去了。”阿武在震撼地观看着这天地奇迹,红舞还在继续介绍着。 “尼玛的名声,锁魂者,立即将他带到罪恶之城。”典狱长也是尤为激动,不由大喝一声。 国会的那些老家伙们为了争夺德雷恩手中的权力,所以,直接借这次这个机会,先罢免了德雷恩的星际总指挥官的职务。 相比于自己闭门造车,还不如全盘托出,因为以后,随着他的卡片越来越多,可以制定的战术也越来越广。 北夷部落四处求助,皆没有办法,随后他们打听到了有关于传说之地,传说那里有一个神明,有通天本领,定能将这场天火灭掉。 凭借北冥王族功法极强的洞察力,她轻松隔着浓郁雾气锁定了对方。 林拙这回可真是完全清醒过来,连忙起床穿衣,连洗漱都顾不上抄起长剑便朝门外走去。 纳兰知晓,自己这一去,少了很多事,皇上的寿辰自己自然也不用去,念儿的百日宴自然也不会在宫中举办,至于什么借口,那也就是弘历的事情。 既是投资方又是宴会主办方的秦世锦也上台,虽然只是简单的说了两句,却也魅力难挡。 “太子妃可好?”秦越天在太子走过去之后,伸手拦住了顾念兮,笑着问道。 第735章 表白 书房的门轻轻地叩了两下,第一下轻,第二下重。 “进来!” 杨沅搁下了笔。 他正在见缝插针地处理着一些公文。 到了他这个位置,每天要处理的事情,还是不少的。 日理万机虽然是句夸张的说法,但千头万绪,却也着实繁杂。 但是,这些涉及到绝密的事,他又不能轻率地交给别人。 “知道了,奶奶,我马上就回家。”罗青阳挂掉电话,怨恨的看着手里的诺基亚。 见他心切,飘得有点急。一路冷风习习,寒气乍起,舒服得不得了。疏疏拉拉的星子宝石般镶嵌在黛黑的天空,好似忘川河上偶尔跃出水面的银鱼。 场面顿时陷入了僵局,双方各不相让,一边是推推搡搡,一边是巍然不动,双方自说自话,谁也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燕罗界算上墨白流影老鬼他们三人,未来会有十位圣尊,而修真界等到龙洛与雪倾茹晋入圣尊之境也就有了十位圣尊,这样一看,两界巅峰实力相等,但胜利会朝哪一方倾斜谁也说不准。 艾比亲自出手,那怕萧家五行再强,恐怕亦非对手,除非是萧土亲自出面,可能才有一战的实力。 只听“咵嚓”一声!刘星皓竟然在最危急的时刻,以一种诡异的速度直接闪了开来。而德亚铁棍砸碎的,却是那年久失修了的木门。 如今,萧家五行如此强势,就等于是没有将他们这些长老放在眼里,那怕是心里支持萧云飞的长老,也不禁有些愤怒。 “秦市长!你不能说的这么干脆吧!多少总得拨点吧!就算不是用于硬化村道,以这次受灾而论,你们也得救济一下吧!“夏建说这话时,语气明显有点不爽。 一个又一个的鬼魂以及怨魂被黑龙轻易的抹杀,场中顿时惨叫声不断,一道道狰狞恐怖的面孔被击散,有的面露怨毒之色,也有的则是露出感激与解脱的神情。 只是,她那个母亲,真是越来越大胆了,明明知道贝贝是姑姑养大的,而夜家的传家玉佩,很有可能在贝贝的手中,竟然还让夜凰来对付贝贝。 所以尽管失败了,萧豆豆还是没有太受挫的,至少,以后可以光明正大的追序神了。 出于对艾林的信任和喜爱,海伦打消了乔治自告奋勇提出的接送举动,反而提出了让艾林在十二点之前,将格温安全送回家的要求。 当然所谓的自由活动就是选手们自由去对教练组提出的改进意见进行针对性训练,或是打rank保持手感。 平日中打闹惯了,采薇见曹奕没有什么过分的动作,也开起了玩笑。 白絮明显感受到他的担忧,随手扯了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玩着,声音平稳的说起来。 齐君安沉声道:“一旦公开你是陌天帝的传人,那源宇宙中,就没人敢明面上对付你,因为任何人对付你,都等同于变相承认他们是叛徒,即便是那些已经潜伏者,除非做好万全之策,否则,都不敢再对你出手。 袁家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便没再将这件事当成重心,毕竟袁家的这个事情急也急不得,就得等,这一晃过了四五天,要不是孙瑶给我发了个消息,我还真就这么安逸的过下去了。 随后,他眼睁睁的看着萧豆豆一蹦一跳的跑到沈序面前,高高的马尾辫在脑袋后面一甩一甩的,青春靓丽。 等他们进入比赛区,已经好几支队伍已经坐好了,正襟危坐,蓄势待发的模样,让萧豆豆不由得心虚的吞了吞口水。 黎悦一边处理松茸一边抽空看评论,当她看到好多粉丝都在问她跟白絮的关系,今天心情不错,那就勉强回答一下吧。 刘云威闻言大喜,好好道谢了一番,接着便叫来陆英,让其带着李林彬先去休息一下,等到晚饭时再好好给李林彬接风。 这几句话意味就无比分明了,就连一头雾水的城中百姓,也琢磨出了几分味道。 虽然是在跟林心媚说话,轩辕葶却扫了墨星尘一眼,神色颇为冷淡,然后又盯着龙王,眼睛一瞬不瞬,不过始终没有说话。 白舒能感觉到萧雨柔这句话里面的真情实意,他在进入溶洞之后,叹气走上前的时候,的的确确的看到了萧雨柔目光中情绪的波动。 片刻,演武场上便空荡荡的几乎全部离开了,这件事乃是连云宗和天剑宗的恩怨,自然各宗都想置身事外,早走为妙。 当然,凭借他的实力,这些高科技的识别装置其实也形同摆设,除了会让他浪费一点时间,根本就难不住他的脚步。 这车已经不是以前那辆破烂货,是周含韵特意买回来给杨言送周含语上学的。 叶贤脑袋里没有来得冒出“上交给国家”这个梗,可更多的人只是说说,姚智学是把自己真真正正的“上交给国家”了。 敖箐鸡贼的直接放到镇上老房子里,就摆在堂屋,愣是没人知道这个黑漆漆的摆件价值万金。 李落咧嘴笑:“你如果遇见魏景,和他说一声,我明天也要回南方。”别哪天联系她看房时找不到人,再以为她耍他。 可短短半个月的相处,他发现兰岚变了,变得偏激,歇斯底里,变得金钱至上,什么都要跟价值挂上钩。 绯色双月下,一株绯色之树长在那里,上面挂着一个水晶般的球体,里面的人胎儿般的蜷缩着,长发和白衣相应缠绵。这就是慕桥雪。 “确实是她?”辛巳漠不会怀疑自己的本事,倒是怀疑子子孙孙是不是欺上瞒下,推卸责任。 林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越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大发明家】的道具有多坑人。 眺望远处,岩浆池剧烈沸腾着,反复有无穷无尽的怪兽在内待命。 “好了刘阿姨,你别劝了。我现在想睡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李落打发走刘阿姨,关上门顺手熄灯。 紫年虽然生气又心疼,可看到它那可爱又炫耀的模样,气都消了,这家伙长这么大,全靠晶核滋润的。 刘思虎看到他,心中一喜,以为他的心还是向着刘贵妃的,赶紧过去行礼。 在那一声一声似亡魂催命一般的声音下,兮雅崩溃了跪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第736章 变脸 刀妃妃走出书房的院子,脚下轻快无比,心头一片灿烂。 这些日子一直笼在她心头的雾霾,忽然就散尽了。 “刀姑娘……” 梵清突然闪了出来,拦住刀妃妃,脸上有明显生气的模样。 刀妃妃停住脚步,讶然道:“梵清小师父,有什么事吗?” 梵清顿了顿足,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告诉你,你表 “我凭什么相信你?”曲老三反问道。到他们这个层次,说什么都是假的,唯有拿出真的东西出来才有价值信赖。 “我知道,如果没有什么事发生,我不会动用这份资料的。”刘硕知道这个经理的意思,想要对他不利的人,肯定也不是简单之辈,健身馆不会参与进去,就算刘硕以后将这份复印材料当成证物,也不会有健身馆的人作证。 这次找我,恐怕目标并不是贪一个高级武功,而是准备踩着自己上位。 刘硕陪着父亲喝了两瓶啤酒,一家人酒足饭饱之后,就回到了金跃的别墅。 那个笼罩在阴影中的人没有说话,还是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静静聆听。 正在姬然坐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监管的声音。 “张嘴!”马凯皱着眉头说道,用力的捏开姬然的嘴巴,将饺子塞了进去。 论真实实力,他和nba球员们仍有一定距离。想在这里联盟打球,不是一个大帽就能解决的。 战马吃痛,人立而起,安居骨荣狼牙棒还没有收回,控制不住身形,也从马上摔下来。 王川和制作人互相看了看,有点无奈。他们当然了解过刘硕,不然也不会找他来投资,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刘硕竟然不看好他们的这个项目。 可是,申屠又怎么可能听的到,从她往秘境中前行的背影可以看出,她的心情有多么的愉悦。 叶奶奶中午是要回家一趟的,刚定下生意,她得回乡下照看那些蔬菜,明天一早好给老板娘送来。 只见十字架上闪过一抹浅蓝色的毫光,随即整体崩散成了银色的光点。在灵压的控制下,光芒有序的汇聚在一起,变成一把由灵子凝聚成的长弓,被武越紧紧握在手里。 洛天幻的血量被清空,这一战是马三炮获得了胜利,或许是见多了洛天幻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和传说,一时间许多人都没有从洛天幻的失败中回过神来。 正想着,手上一阵剧痛,低下头,就看到被欧廷砸到自己手上的钥匙。 虽然是在专纠风纪的佥都御史面前,他们也有心抛□□面,脱件儿衣裳了。 "完蛋了!"胡军感到双腿都有些软,不受控制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口中声嘶力竭的吼道:"还不撤走?"胡军扯着声音声音很是凄厉,那声音早已发生了变化,是一种嚎叫般的声音。 或许,她会因为那些记忆而悲愤,但,她绝对能够坚强的撑过去。 毒勾带着强大的力量,重击在沈风躲藏的柱子上,而那柱子上面直接被打出了一个缺口,要知道这信号塔里的建筑材料可不简单,幸存者猎手能打出一个缺口,可见威力之大。 他的大纲已经打好了,只差改编,希望各位才子积极报名,为九边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当然,等到郭泰来的酒店修好就更方便了,到时候直接安排到酒店的客房当中。三栋楼几百间房间,来多少人都能放得下。 行吧,既然你做这些事儿不是为了我,那你要让老虎拉车就随你呗,反正你只是为了让大黑二黑减轻负担,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眼中又没有我。 程子扬也没有料到,她竟然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就这么安然地睡去,丝毫没有顾忌自己是一位成年的男性。 胡丽娘又惊又喜,于是就忍不住拉着他来院子外面等着感激慕容离,顺便见见他们孩子的魂魄。 之前有过准备,所以郭泰来体内也储存了大量的钙质,随时的补充到乌代的体内。同时纳米机器人也在刺激着萎缩的肌肉,恢复活性。 在这样的末世里想要生存下去,还是不得不依靠集体的力量。毕竟谁也不想活在一个连安稳觉都没法保证的世界里。 一天时间是早就说过的,正常的手术来说,一天时间也足够了。事实上,今天主治医师就已经解决了手术室的问题。 在非战争和军事演习时期,他从来就没有接到过作战任务,哪怕是最低等级的作战任务都没有接到过。 两人顺便要把程子毓带到m洲,去看唐均,秦陵也在m洲,秦苒主要是带程子毓去见唐均跟秦陵的。 更别谈这个名为“天草四郎时贞”的御主,只要切断魔力的供给,她就得“自闭”到战争结束。 还没等他开口,值班护士久很灵性的帮萧烨回答了问题,手里拽着一根皮筋,示意着叶知冰脱下身上的外套。 白天的素材已经足够多了,每组剪个十几二十分钟,想要分两期都没问题。 这使得他们有一种莫名的推动前进力,跨步也比平时长不少距离。 关唯唯只是摸着周光明的头,想成为方然那样的存在,周光明怕是很难办到。 他们接触过不少内地明星,包括当下最红的陆绎、陈琨、李氷冰等,但对比起来,这两人外貌气质居然毫不逊色。 第737章 一步步来 杨沅当然不会独自一军南下,这是为大宋而战,另外两路也要出力才行。 他需要确保一战鼎定,造成既定事实,避免再有反复。 至于说用来做桥头堡的乌蒙地区,他倒是不担心。 世居乌蒙地区的是乌蛮族,乌蛮族与大理那边世代联姻,因此关系走的很近。 不过,哪怕是这么亲近的关系,他们也没有胆量对 “真是好算计,把我引去乱坟岭,然后在那里杀我,这样死在乱坟岭的话,即便是清风观,也很难查到什么东西。”姜禹冷笑,片刻之间已经想到了黄家的一切阴谋诡计。 中国人拉近关系的方法很多,但是,饭桌上能够拉近彼此的距离这一点,怕是自古至今都没有改变过。 “这些矿石是有毒的吧”孙婉试探的问道,她有不是傻子,这看到的东西,已经足够他做出一些猜测了。 "呵呵!运气终于好了一回。游戏到此结束!"陆随风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迅速地收起赢来的五千亿金卡,掸了掸衣衫,伸手挽着紫燕的纤腰就欲转身离去。 “北京”钱宁姬的注意力,处在时刻都在吸收信的信息的状态,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一个她熟悉的地名,她耳朵一下就竖了起来。 高西直接穿过了重重障碍和安保措施,来到了一个办公室里面,这里与其说是办公室,倒不如说是一艘舰船的指挥舱。 看着这些自己不禁在心里感到叹息,不过这不是自己最悲伤的,因为还有一个地方的变化更让我感到心痛,那就是达拉然,如果不是还残存着一些残垣断壁我真的很难相信这里曾经彻夜通明的辉煌。但现在已经什么也不是了。 他先是默念阴阳乾坤道口诀,想要看看能不能修炼,结果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而且,在出行之际,征南将军臧霸,又向丞相荀彧请求。派遣之际麾下两个儿子,长子藏艾和次子藏舜一同个出征,就臧霸的意思,就是想要趁此机会,好好的锻炼一下自己的两个儿子,对此荀彧当然不会有任何的反对。 “要是……”莫锋起初担心楚品会因为恼怒而对方晴动手,但是,他忽然想起方晴战斗力不差,至少自保能力具备,所以也就没继续说下去。 “我他妈怎么不去控制别人?我为什么单单喜欢控制你?”陆厉霆觉得和她吵架,简直就是这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阮氏三雄惨叫一声,身体顿时飞出,重重摔在地上,口喷鲜血,满脸惊惧!同样是天罡星,阮氏三雄以三敌一,竟然不是武松一合之敌!唰!武松朴刀一摆,两眼微眯闪着寒光,看着地上的阮氏三雄冷冷道。 林海冷冷一笑,不说话了,反正现在是老君求自己,自己才不着急。 “好了,上去告诉杜离,让她不要再动用玄音剑谱了,你们几个从侧翼将林竹萱拖住,剩下的交给洪太阳来就好了。”郑辰开口对着穆嫣然说道。 所以这一次,他忽然这样认真并且深情的对待王雪兰了,王雪兰一时之间还真的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了呢。 慕容紫英闻言一震,他与陈凡,云天河等人不同,对于陈凡来说,琼华派或许只是一个游戏里的地图,对于云天河与韩菱纱来说,他们呆的时间并不久,感情也不深。 穆嫣然身旁的两个男人似乎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二人的目光纷纷朝着穆嫣然看去,当见到穆嫣然眼眶微红的看着眼前的郑辰的时候,二人都明白过来些什么。 第738章 吴家十二少的布局 安抚使府后宅花厅里,杨沅和吴渊临窗而坐,中间放着一张紫檀嵌螺钿的条案。 窗外就是一泓碧水,半池残荷,孤零衰落,却仍嫣然有态。 杨沅身侧三尺,有一只红泥小炉,炭火正旺。 一只造型古雅的提梁水壶置于其上。 壶中泉水已沸,密密的水泡,宛如一颗颗珍珠般翻涌上来。 小炉旁还有一张 “嘭”尸体倒地的声音响起,那三人才回过神来,向着叶星怒目而视。 那是一种无敌的霸道,漆黑的装甲,即使在阳光下也没有一丝反光,关节处的短刺,额头处那根独角,都散发着凶悍的气息。 突然被这股恶臭袭击,楚风差点没有背过去,身形暴退,离开洞口,来到一处通风的地方,好好喘了几口气,这才缓过来。 就是因为,这其中的过程,有一些曲折,所以,她才花了那么多的时间,才结账完毕。 是的,天对神族的死活根本不在乎,再说,死在他手中的神族就少么? 光芒一闪,此前一直消失的龙魂,从那古阵中出现,出现在秦羽身边。 黑龙躺在石头面上,面色惆怅,但眼底却是蕴含着无法掩饰的喜悦。 熊元魁猛地大吼一声,一只咆哮着的疯狂黑熊在背后蓦然升起,像是一座五岳大山般气势雄浑伟岸,径直向着李言冲击过来,震得地面隆隆响动,好似真的裂开一条条口子。 那十多截,淡紫色鬼纹骸骨,对这骷髅鬼王的益处,要远远在秦羽的预料之上。 以神光凝聚来的裂天枪和万古剑冢,直接崩炸开来,化为漫天神光消散。 杨明发现,自己的钢铁飞剑,在飞入那黑洞之后,他就再也感应不到了。 原本,的伤害的随机的,但是处于武器状态的,能量的输出完全掌控在孙玉龙手上。 相比较落宝金钱,是用气运交换不同,这林枫交易之道,并不需要气运福运,只要在他的领域范围之内交易,他都能汲取到能力,获得想要的能量和法则之力,堪称金手指的存在。 看着江诩带来的粿条汤,陆鲤也没有客气,直接撸起一次性筷子,吃了起来。 他不喜欢叶琼妃,他刚刚只是晃了会神。但被权薇嘴炮碾压这个事实,让他一下午拍戏的心情都很郁闷。 王鱿鱼则一脸笑声,以他的背景,别说这白泽了,就是帝俊太一,都得思考一番,无他,让他三分罢了。 灵泉之眼并不大,而那巨石之中,似有一物,正是这个东西,在一直镇压着王鱿鱼的本体。 蟠桃园中,灵气涌动,一颗九千年的蟠桃果树上,坐着一人,正是王鱿鱼。 看到陈勋下来后,她燃起了希望,看着陈勋平静而坚毅的表情,她一下子也冷静了下来了。 冻气的旋风,洁丝雅表情痛苦地扭曲着,她正在承受有生以来最大的痛苦,浑身的魔力通道都在她的意志的控制下超负荷运转着,将体内的魔力抽引到体外,同时,控制着周围的冰之魔法元素,尽可能多地捕捉着魔法元素。 等到这两位法国政府官员抵达巨型邮轮设施齐备程度并不十分理想的驾驶舱时,法国船长和美国领航员正在ji烈争论着,由于对彼此的语言并不十分精通,他们的这种争论多少有些鸡同鸭讲的感觉。 “喝吧!今晚你喝多少,我陪你喝多少!”刘镒华再次坐到了她的身边。 第739章 布局三蛮 与吴渊计议已定,让吴渊去见女儿眉真之后,杨沅便顺势躺到了多子柔腴而富有弹性的大腿上。 他闭上眼睛,思索着两个地名。 叙州、乌蒙…… 多子的纤纤十指落到了他的头上,轻轻给他按揉着。 在杨沅的原定计划中,稳住利州中路后,他的第一目标就是利州东路。 利用温家和郭家的矛盾,搞定 说着,叶枫丝毫不理卫贞贞错愕地神情,一把将卫贞贞抱了过来,放入自己的怀里。 他在他的双胞胎哥哥的身体之中留下了自己的心灵印记,所以在他被琴第第二人格抹杀之后,他就在他哥哥的身体之中复活了。 回应他的是徐佐言一声懒懒的哈欠声,从床上坐了起来,揉揉眼睛,然后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感觉不那么疼了,便放了下来,转过头看着一边穿衣服的叶凯成。 正在田里收粮的李成业听到声音,并没太在意,直到有一伙人突然闯进他的地里,拿着布袋肆无忌惮的将他种的粮食窃走。 “我就不要。”徐佐言看着她姐姐那坚定的样子,不高兴的站了起身,跑上楼去了。 即使他们都戴着帽子和口罩,看不到表情,可是,完全可以从跟他们的眼神中感受到,他们此时是有多高兴,多幸福。 “我妈妈让我回去吃一顿饭,说是有客人在……我不去不行。”简今走到电视机前,挡住她的视线,他需要她的目光注视。 君酌震惊了一会儿,完全没有想到消失一段时间的桃夭,会以这种身份再次进攻。 “请您平复一下心情,到这来做个调查。陌沫上前,她已经猜出了这个男人的身份,应该就是王强不假。”求求你,一定要找出凶手,好不好? 入土为安那天,皇后昏倒在了珍妃墓地,她哭的太久,太过伤心,一口血喷了出来。 有了几人的存在,徐贤的病房充满生机,众人笑闹着,欢声笑语冲淡病房冰冷的气息。 一个好友申请给姑奶奶发了过去,姑奶奶瞬间接受,李阳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就来了一波。 蚩尤还想博得一丝希望,即使上面的人放弃了他,但是他是战神,即使失去了许多神该有的东西,但是骨子里的傲气让他不会认输。 “他们都已经到了,就在派出所,刚才我就听见他们说话了……”燕飞笑着道。 而就在这时,泰佐洛也一起冲了过来,与十六名少年一起肩并肩,展开了对凯多的袭击。 华丰生物公司,车间内产品排放得井然有序,生产安全线都划分得清晰,看着漆痕迹,倒不是最近刷的。 看到不远处有个茶棚突兀的出现在前方,郑曦还觉得奇怪,仔细一看,明明刚还坐在客栈喝茶的萧子宸,这会竟然又在茶棚里喝茶。 郑曦冷笑,就准她挖坑,难道还不许她在坑里朝她扔两块石头吐点口水啥的? 他准备把办公室以及会议室放在左边,然后中间就用卡座型的办公桌,右边就是茶水间和休息区以及娱乐区。 秦明虽然肚子一点不饿,甚至有点饱还是吃了些郑秀妍下的面。这是郑秀妍的心意,他觉得不论如何都要吃。 周营长接受了命令,即选了一连的几个士兵,让他们带上已准备好的干柴棒子,开始向前行动。冰面上是一层雪,踩上去很滑,士兵们就把成捆的木柴和引火的草放在冰面上,猫下腰推着往冰面里走去。 夜倾城皱眉,宁老祖在这里,是不是说夏询出事了,抬头,就看见夏询的身形也飞夺而来,然而他时不时被一名元素长拦一下,显然是拖延他到来。 “看来夜倾城并非传说中那般可怕嘛,”夜倾城模仿着黑少主的声音,重复黑少主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仿佛是一种嘲讽。 然而,黑暗元素师却没有停止攻击,在夜倾城转身,扭身这个死角时,又发出了黑暗元素攻击。 “王凯,他就算了吧,他是我们战队的。”一旁的颜良御是怕王凯惹上不该惹的麻烦,有些心急的喊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当众人都已经新生迷茫之际,他们却是明显的感觉到,他们的飞舟微不可察觉的动了一下。 黎兮兮微笑,率先走了西侧房。这里的布置很清淡,甚至多处纱幔被撕掉,堆积在地面化为灰烬。 “那师兄有什么方法可以对付这些东西?”静虚脸色有些难看,她看到下面那些叛军,身上肮脏不堪,而且吸食人的血液,胃部一阵翻腾。 尽管我部已付出最大的代价,要想一战解决他第四旅团还不是很现实,这个问题也说明国军与日军的战力悬殊不是一点半点,不怨东北军被打得到处是散兵游勇。 神锥发出剧烈的颤抖,数息后,神锥发出最后的嗡鸣,而后消散。 他没得到的功法总纲,别人也得不到,而他接下来最想要的,又有谁,能跟他争? 柳浅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到护法身边,和他并肩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秦雨。 说完,梁浩能感觉到,祖龙魂力已经净化完毕,于是立刻准备,开始吸收。 虽然那中年人只了三段规则,但仔细一想,这里面的内容,实在是非常多。 第740章 新年了(上) 眉真见到父亲,自然极为高兴。 父女俩说了说各自的情况,吴渊便道:“女儿,等过完年,你便跟爹一起回蓬州吧。” “为什么?” 眉真顿时瞪大了眼睛。 她不舍得,她不想走。 虽然……她也挺想回吴家炫耀一番的。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嘛。 可是,她还没有真的成为抚帅的 “大姐,都什么时候了还挑肥拣瘦的,不想与我成为姐妹就别废话赶紧穿上。等过几日紫嫣醒来,她的须弥袋可能有备用的衣物,到时你再换上。”道云初简直无语了。 “呃,云长,你怎么又来了!说罢,什么事?”刘天浩眼看关羽今天一直不正常,真是一阵捉急。 招财难过的几乎要在地上打滚,它的眼睛紧紧闭着,但是却涌出了两颗豆大的泪珠来,周围的场景开始发生了变化,那些彼岸花海中逐渐冒出来一些刚刚还没被清理干净的鬼头出来,一个个张开血盆大口扑向招财。 急促的门铃声将李震惊醒,李震第一反应就是将自己的放在桌上的手枪拿起,皱着眉头站了起来,toy酒店不会打扰客人,客人退房之前不会有任何的保洁人员来给你做卫生,最大程度的保护客人的隐私。 昨天他收到楚逸风让管家送来的信封,就是告诉他,在暗中查看欧阳雅诺的事,他万分的确定欧阳雅诺已经疯了,可是却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楚天成居然在欧阳雅诺这里躲着。 白依菲因为感觉好玩,没事就电一下,没事就电一下。一边电一边笑,有时候还很好奇地观察他们的反应,看谁翻白眼,谁吐沫子,谁手脚抽筋,谁的表情比较招笑……。 现场的人全部带着惊讶看向周长明,周长明没有理会众人的惊讶,直接大声道:“执行命令”仪器操作员听了,点了点头,立刻把电压调至一万伏。 青衣上前一步抓住柳如月的手,这也是他梦做梦梦了许久的一个想法,他终于牵住了如月的手。 众人大惊。在这里就开始赏了?而且十分明确,没有责罚,只有赏!? “你主子能在你身上种下树种,看样子你对她挺重要的。”冥神声音沙哑的说道,双眼绿芒闪烁,却是没有再次出手,看样子,他对僧者那所谓的主子非常忌惮。 江流儿抬头看着刘洪趾高气扬,前呼后拥进了州衙,已知正是这个贼人将其父所害,而又谋了其母,一口钢牙几乎咬碎。 李伟离开了陈家坞,拿着肖大岭给他的两千块钱,顶风冒雪,朝着村子外面走去。 她特意看了看拿酒那人的表情,看到,那人脸上表情,越发显得不自在起来。 进得水帘洞内,太白金星看到孙悟空,心中更是一声赞叹:好精神,好威势。 他两个胳膊露在了外面,那肌肉发达得让人眼晕,多少人看了,都惊讶得合不上嘴。 “自然是有发现的,叔父大人。”艾丽卡回应道,脸上挂上了与其说是自信,倒不是如说是华丽,并且极具攻击性,宛若狮子一般威猛的笑容。 另一边,离开陈留以后,正往考城行军的刘辨,也在韩世忠占据陈留的同一时间,接收到了系统的提示信息。 去厨房找到埃沃德玛娅,韩三让她把处理晚上烧烤食材的事情放一放,先把十二张卡纸上的那一道计算题给誊写一遍。韩三就在一边看着,算是加一道保险,可别在二次转抄的时候犯错。 “如果真的打起来,帝都被毁掉,也就几分钟的事情而已!”萧云轻飘飘的落下一句话,让得所有人都露出了骇然的神色。 “我们没意见。”诺布和莫老五都摇摇头,他们今天已经见识到了情报的魅力了,自然不会反对。 可是,克里斯托夫忘了,他自己手下身上的武器,在有些时候,却可以成为对手威胁自己的工具。 刘雨生看出了杀人狂的心机和残忍,他要慢慢杀死地下室里的人,并不急于一时,他不希望有人饿死,也不想让受害者们有力气反抗。 只是,在赵子虎的印象当中,真正能够击破一个大斗师斗铠的奇门功夫和暗器,却是少之又少。比如暴雨梨花针,听上去名字很虎,可实际的效用并没有像武侠中描述的那么致命。 又一头狮鹫被划断了脖子,转眼就变成了一具干尸,似乎死了数十年一样,所有的气血都被赤焰血煞轮给吸收了。 “我主要是负责挖掘有没有新的人进入游戏,而且有潜力帮助我们的,还有就是搜集各种关于咒语卡的信息,将消息传到基地,到时候基地会安排人去抢夺卡片。”甘舒直接将自己负责的内容说了出来。 “听起来我能使用遗物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莱耶斯搓了搓手指。 打了十多分钟后,多特蒙德还没能攻破皇马的球门,皇马却利用一次反击机会首开记录了。 玛扎拿起水瓶,沾在手指上尝了尝,顿时露出欣喜的情绪,又在征询过意见后,检查了食物块的味道和营养,材料等物则不是他擅长鉴别的领域。 邹兴杰不满地说,他施展出上清九真神光诀,分化出数道神光,意欲分开左伤和吕长老。没想到邹兴杰刚一动手,立刻就有人施展法术,把他的神光统统给拦截了下来。 走到门前,木宇不禁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敲门还是回去再想办法!看这学院老旧的样子,就算拜了不乐老师为师,又能学到什么本事呢? 第741章 新年了(下) 大宋皇室在元旦的时候,也会举行家宴。 大宋皇室在历朝历代的皇家当中,也算是很有人情味的了。 皇室的家宴,从正月岁节家宴,到三月生朝家宴,七月乞巧家宴,八月中秋家宴,九月重九家宴,十月开炉家宴,十一月冬至家宴,十二月守岁家宴…… 一年要举行八次家宴,做为皇家,实属已是十分的频繁。 “咕啰……”刚踏出警局大门,不色的肚子便发出一阵饥肠漉漉的肠鸣声,正想着要去哪买点东西来填肚子时,萧可可却驾着一辆银白色轿车出现在他面前。 袁谭军的前部骑兵已是冲入曹昂军马当中,曹军中前方布置的拒马绳拉倒了一部分骑兵,箭雨冲着袁谭后军狂射而去,暂时阻挡住了袁谭的进攻。 戴远振一巴掌扇在丫鬟右边柔软上,几下脱掉自己的衣服,重新扑了上去,可一见下面的毛毛虫依然软软的,心里更是气极,一把死死掐住丫鬟颈子。 砰!霸天枪悍然横扫,飞尸境界的金甲尸,又岂是旋照期的牛奔能够抵挡的?牛奔连哼都没哼,直接被金甲尸给撂倒了。连投降的时间都没有,牛奔就此结束了他辉煌却罪恶的一生。 再走,便见一宽阔的的广场上人头攒动,广场正前方搭有一个五尺的高台,台上正有一个歌妓在弹唱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众人不由都很是期待,第一个船舱内已经发现一株大道灵药,后面呢? 回到提督学署又一次拿出扇子在妻子吴氏耳边夸耀起学生秦飞来。 “好了,今天我不与你争论了,有客人来了!”诺福克公爵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忽然,林少心底涌出一种悲伤,他回头看着那颗巨大的心脏,眼睛里居然流出两行眼泪,这种悲伤神奇地传到了那颗心脏那里,让这个强大的母皇感觉到了一种从没体会过的感受。 一日聚会结束,祁云重点留意的,反而是他们闲话的时候提到的一些炼器天才!都是这一届千法大会,很有希望夺魁的一些弟子。 他浑身只着一身单薄的四品朝服,一阵秋风吹拂起他干净的衣角,便愈发衬得他清冷孤傲。 秦远看陈达不相信,他觉得陈达也不是外人,便将自己的故事全都告诉了他。 他们几人,都是活跃在斗界的“屠夫”。他们要“杀”的,便是斗界里的新人或者不知道斗界骗术的人。 易川也不介意,直接用手把皮皮虾捡起来,三五下把壳剥了,一口吃掉了。 柳霜儿现在能理解为什么罗教授那么喜欢苏北了,在她眼中这么难的问题,苏北作答竟然都不需要思考。 而此时秦远还是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并没有受到元若的影响。 她不过是念在齐铭的面子上,表面敬着姚氏,给她留了几分颜面罢了!如今倒好,她反而得寸进尺,分不清主次,认不清身份了? 这是一种一星级基因技,利用对生物电流的掌握,刺激细胞生长分裂,唤醒体内机能的,以及拥有排毒等医疗效果的基因技。 地址离他自己住的地方和宁欣的学校都比较近,离医院稍微远一些,但是好在交通方便,坐公交不用转车。 此时出现在秦远面前的是一名老者,他的眼睛深邃如潭,似乎蕴含着无尽的智慧和岁月的积淀。 刚打开门,就看到李卫斌跟李雪茹满脸通红,吞吐着白雾从外面跑进来。 第742章 明妃六相 “呦,小刀刀大人大量,这是不和人家置气了呀?” 高舒窈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一边揶揄地说着,一边从草地上盈盈地站起,烟视媚行地走过来。 她的眉儿细细长长,和刀妃妃有点像。 不过她一双狐眼,天生带着一抹妖气。 在修习了“明妃六相”之后,明明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少女,举手投足,一颦一笑 当然在这一段时间里面也发生了不少的事情,有不少的地方受到了攻击,都是偷偷摸摸的,甚至,还有纵火的事件,也是有人故意这样做的。 若是没有密封技术,那难免会有不少漏气的地方,而且水压越高,漏气越是明显,这会严重影响蒸汽机的效率。 悟空一点不慌,左右手张开各抱住一个,抬脚踩住一枚,三发火箭炮,都被他轻松接了下来,爆炸都没办法做到。 尤其是在他仅短短创建七年的情况下,这个成绩简直是有目共睹,让人望而生畏。 “以后这些赚钱下厨都不需要你做,有我就够了。”邱云柏叹气,但是他想给夏羽沫一个承诺。 这样才能够让它始终处于备受追捧的地位,如果它的数量一旦太多的话,那他的珍惜程度就会下降。 双方寒暄了一下,经过他们的自我介绍,赵煜煜知道这个年轻的男记者叫帕西·格兰杰,摄影师叫大卫·布林。 只要他能够把这二十万大军阻挡住,哪怕付出代价他也能够接受,扶尔多听到之后也是点点头。 邱云松的眼睛里面第一次有一种艾伦没有见过的神色,似乎那双深入潭水的眼眸有些深睡,好像要把艾伦吞噬进去一样。 冷墨泽眉眼柔和下来,季才人这是害怕了?因为他刚刚事到临头停下动作用膳? 第三日,装在一盏精巧琉璃灯内的十二道品红莲业火也成为陈青牛囊中之物。 刘凌天暴吼一声,手中的剑蓦然间插到了地面上,定住了自己的身体,同时其他的人也都有把剑插在地面上,要抵挡方恒的吸收力。 不得已之下,姜破云也只能将刚刚从白水县赶来的军官叫来,让其给白水县守军将军和县令传令,让他们提防赵军来袭,据守地方待援,等待援兵抵达之后,立刻援助汉中城。 “老佛爷,您何出此言。”庆王爷本来已经淡出政坛,很多大员都几乎把这位铁帽子王给忘了,没想到久不出宫的慈禧老佛爷居然心血来潮,銮驾摆开,亲自登门拜访庆王府。她这一趟,庆王府差点没给吓翻过去。 几乎所有记者都挤向了潘迪生,想要从这位收购者的嘴里得知最新的收购细节,至于雪天蓝则被大家给冷落了,只有几个地理位置没选好,挤不过去的记者来到了雪天蓝身前。 “法明,你还真把洞府给卖啦?”那笛照着宗珩上上下下一通打量,目光挂在了那只「吉光羽鹤」的身上。 夜幕中,范夫人由琉璃坊后门进入琉璃坊,在僻静处,把陈青牛放下来,掀开窗帘,看着走路并无障碍的少年背影,她若有所思。 “学长,这些清国兵好像是和我们一起在满洲和俄国人战斗过的那些兵吧?”方的防御体系,一位穿着大尉军服的日军军官给寺内问道。 现在的奥术师,甚至和龙族签订了协议,奥术师可以召唤巨龙,巨龙不得抗拒,要帮助奥术师作战。 第743章 春天来了 杨连高向韦苍灵送上了礼物。 这都是他去吐蕃和去大宋期间购买的。 看到丰盛的礼物,韦苍灵黝黑、削瘦,满是沟壑的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于是,杨连高安排自己两名亲信去凉山州做官的事,韦苍灵一口就答应下来。 大理各地的官,基本上都不是大理皇帝任命的。 大理各地的官,都是当地最 方离一过来,茉莉就向老板报告了自己的进度。方离得到了阿诺的告诫,倒也不敢四处去找事情,干脆就带着叮咚前去看一看了,这一看之下,倒是大合心意,少不得对茉莉大大夸奖了一番。 “这里的鸟儿都叫它谷中山,坐落在这里已经有数万年了。期间有无数生灵冲破那层迷雾进去,就再也没出来过。”云儿得意的说道,仿佛那座山与它有什么不解之缘一样。 虽然这里的景色一点也不适合游玩,但将这里用来进行servant之间的决斗却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当然,我们都是朋友,你以为不是朋友阿诺会让你动他那些好不容易收集来的宝贝吗?”方离说得言真意切。 “照目前的状况来看,最多一天,烟家村就会彻底沉入湖底,你们全都会死的。所以,一会我成功减缓石碑毁灭速度后,你马上去唤醒所有的村民,一起想办法研究石碑,找到破解石碑诅咒的方法,彻底挽救整个村子。 昨天被梦璐那样“挤兑”,今天才是听到她的“调侃”,生怕她又误会自己在用神器之力做什么“不见光”的勾当,忙着更正。 胖子哪里会想道这一瞬间方离脑子里会转过这么多的念头,对于他来说,这不很正常的很吗?难道谁还准备那么多的现金不成,再说,国安部门在那个系统不是通行无阻的,银行自然也不例外。 他ea经纪人的身份,好像根本就没人知道,或者根本没重视过以前的他,他们好像就只记得他偶像歌手的形象,全然忘记了他之前还有个艺名,叫火火。 如果不是地摄诀升级让付炎的精神力得到较大幅度的提升,就这一天车坐的,可能会跟莫妙菡一样睡的腰酸背痛吧。 韦伯看着那边被火焰所吞没了ncer,感到有些惊慌的向自己的英灵问道。 “只要你敢喝下去这杯酒,我就放过你的家人。”安沐宸看着那杯毒酒说道。 安雨嘉亲昵地挽住了叶冷风的胳膊,笑容灿烂地向王建聪介绍着叶冷风。 “我是觉得今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嘛!所以才……”萧凤已经哭了出来。 战场上,双方的部队依旧在胶着的大战着,并没有任何的变化。每时每刻都有大量的尸体跌落下来,各种法术的光辉照耀着几千里的空间,让太阳的光辉都感觉暗淡了不少。 “想必今天安总在来我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合同了,拿出来我看看。”安沐宸把今天带过来的合同的直接拿出来。 最近几天,西蒙基本上已经与好莱坞的七大电影公司全部接触过。不过,七大开出的条件却都很难让他满意。 穆长风走近方芷莨,用密音术将周念平联合白柔算计薛暮烟一事说了个清清楚楚。 伊格瑞特公司对外融资的消息发布一周,虽然没能达成任何意向,一干负责人的电话却是全被打爆。 第744章 三不朽 二月末,潼川经略安抚使杨沅再次驾临蓬州。 此来,他先是去了一趟剑州,沿途考察地方府县、检验驰道修整进度。 最后他到了剑州,看了一下他的府衙改造情况。 剑州的经略安抚使衙门已经改造的七七八八了,很快就可以入住。 杨沅当场拍板,他下一站蓬州事了,直接就入驻剑州府衙。 杨沅已 迟疑了一秒,我立马回过神来,双足点地,猛地一跃,再次奔向法师男。 尸魔听了这话,脸色一沉。她没有回答胖子,而是再次扑了上来。 他接收舰队之后,舰队拥有:四艘新到的四型他率领的赶来的从本土舰队里面抽调出来的四型铁甲舰,六艘损伤不大,在这里就修理好,原先充当武南主力舰队绝对主力的旗舰舰队的铁甲舰四型战舰。 吴易一步一步地朝着司徒麟走去,每一步,他的身后都会留下一个浅浅地脚印,雪下的很大,地上也已经悄悄地留下了厚厚的一层积雪。 他就是沃尔主母人口控制手段的受害者,明明身份已经相当高,然而手下却并没有多少人手,这也是为什么在见到了恶魔厄运那样强大的力量之后,他却依然不敢直接发动反叛的原因。 张鹤也找过不少补药给张氏服下,但是那些药不光是色泽还是味道,和眼前的这药都差别甚远。 在最后一刻忽然带上了狠戾和决绝的声音落下,也就在那一刻,被称为雅塔特城第一的刺客大师贾妮只感到天灵一震,瞬间陷入了永久的黑暗之中。 虽然嚷嚷的很热闹,但世界的变化并不明显,人们的生活也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动。 内卫的卫士拿起手中的皮鞭一阵抽打,陆家人发出惨叫之声,痛哭声一片。 因为按照统帅部大本营的战略,日后德国将来很长时间里都处于进攻方。因为在进攻演习中,更能体现新武器在未来的作用,所以将军们希望再多实验两次避免偶然。 众人顿时都无比震惊,这个唐三藏,太会整了,怎么又变成另外一个怪物了? 封林听完,也知道不能再等待了,就准备赶过去,目前的自己已经是至尊境界,这一站结束之后,他就会前往海域。 “好。昊天,本座确定。若这只猴子飞不出我师兄手掌心,你就要放了我们。不行,你这样一点损失都没有,若我们赢了,你还要赔偿我们。”准提道。 他伸手虚点转盘的左上角,却不料他这一伸手却点出了一个让他目瞪口呆的结果。 就在教室里的男生都期待着金允儿会和自己坐在一起的时候,她娇羞的看了一眼,然后径直来到张一鸣和谭晓雅的位置上坐下,然后冲着张一鸣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那正跟玉卿和江白幽打在一起的黄衣服人全部集中到一起,惊恐的看着连云城。 那飞行符在飘起来后,紧接着转了个身,直接从大雁塔七层当中空出一块的墙面处飞了出去。 虽然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有些扫兴,但张一凡真的怕众人喝多了,会影响第二天的比赛。 对于他这么一个把守信用当作陋习的元首,答应再多的要求也不需要考虑。 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看到的事实,费劲千辛万苦弄来一对寿星兽,如今却死在他脚下,怎能让他不恨不气。 刚从半昏迷状态清醒过来的林辰强撑着睁开眼,在看到他的刹那,林辰眼神中溃散的焦距在很短时间内聚拢,瞬间恢复清明。 第745章 辩经 蓬州学宫木易大宗师开坛讲学。 按照流程,他先讲经义,然后听讲的诸位大儒再对他提出自己的见解,双方现场辩经。 众学子依旧听讲。 之后,便是木易大宗师与诸位大儒在小厅相见,双方再做交流,这次气氛就轻松多了。 对于木易先生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其实外界一直都有种种猜测。 只是迄今 大致上,所有的御三家都是如此,是每个区域最适合新人培育的精灵。 再回头望去,沈程的喉咙已经被透穿,鲜血不断自其颈部喷涌而出,而他双眸的生气亦缓缓流逝。 他一入内门便被苟如云欺辱,更是被众多筑基弟子围截,若非心思缜密,处处算计,此时恐怕已经被苟如云的狗腿子抓回去了。 狠狠砸在演武台上,君缅尘再次吐出几口鲜血,神色已经萎靡到极致。 又过了两天,在这黑色水晶宫殿第3天的时候,苏洛感觉有点不对,浑身疲软无力,就像是几天没有睡觉一样,昏昏沉沉,手都发软。 “无论如何,若臣弟真因她不测,求皇兄垂怜,庇佑映雪与我三个孩儿,臣弟便也无怨了。”李肃说着,眼眶都不由红了一红。 苏洛他不仅安慰了她,愿意带上她离开,而且他还有这种强大的力量,所以一定可以好好的保护她的。 茶水逐渐放凉,就在陆翊以为谢子休今日不会来的时候,他的门帘被人一把甩开,谢子休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 那些对阵法之道并不是很了解的修士可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对阵法之道稍有了解的,便会无比的吃惊,内心是无法言语的震撼。 正愁没办法的时候,窗外的一抹蓝色身影晃了一下,苏洛立刻开口求助。 毕竟在茅山宗的炼器传承中,可没有记载过哪种法器具有能让人穿梭世界的能力,怕是只有神话传说中的那些仙神所用的法宝,才能与之相媲美。 楚馨儿被张晓枫当着这么多人和兽的面突然抱住,顿时急的大叫道。 看上去挺普通的一个祭坛,但是在张远航的眼中,却好像有着一阵阵的危险传来,所以他必须要弄清楚,这个祭坛到底是什么。 别看清风修为上突破了一大步,但如此行法他还是第一次尝试,自然要集中全部的注意力了。 贪嘴的王领队往屋里一挤,说着就要厨房走去,但却是被吴国起一把拽住了袖子。 紧接着,张晓枫又将手中的宝贝放回到了石桌上,然后拿起了贱人下抢到的那副护腕开始鉴定起来。 赵恒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这时候陈奥走到近前,向他行跪拜之礼。身后那帮江湖豪杰、掌门帮主连同他们的家眷弟子,也赶忙跪下来,山呼万岁。 他仿佛又想起了很多年之前,自己刚刚成为一线队主力门将的时候。 一桌人不由得都是点头同意,他们看到这种情况,也是这么想的。 而他之所以感到熟悉,是因为他当初掉入冰窟逃得性命的时候,就是从这里经过的,只不过那会他只是扫了一眼,并没有深入罢了。 不过紫云缘并不关心这些,他带着三人来到了第三区域中心处,那里是传送阵的所在之地。 和第一次不一样的是,这第二次进入需要交纳五百鬼神之力,如果挑战成功,五百鬼神之力会反回,另外还将获得奖励,如果挑战失败,五百鬼神之力就会被没收。 第746章 登堂入室 这一夜,在潼川路的蓬州和夔州路恭州各自发生了一件事情。 登堂入室,梅花易主。 蓬州这边,铁矿山,桃花源,杨沅一手箍住梵清的纤纤细腰,抬手就揭开了她包头的青帕。 一瞬间,梵清的俏脸就变成了一块红盖头,红得份外明媚。 杨沅的内功远不及梵清深厚,两人又靠的这么近。 这时梵清只 云海剧烈的翻滚着,大有挣脱一切束缚的意思,渐渐原本炫丽的七彩色也开始变化,演成了一片漆黑的乌云,期间隐隐还有暗光闪过,眼看着便有转化为雷泽之海的趋势。 如果郭姨娘真的和外男之间有什么,那她也不会在娘家呆到十八岁,还嫁不出去。 “置之死地而后生!什么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刻,林天涯的脑海中有点凌乱。 而夜祺祖正对温启兆的行为一头雾水,想不通这老东西怎么就突然向弑神门示好了呢? 路口的监控,跟当日刘子怡失踪的情形差不多,不过数秒的屏幕雪花状,恐怕亦是被人从结界中抓走了。 虽说有萧老亲王这个阻碍在,他也能撸下江道仁,但总究要比现在麻烦许多。 经过抢救,权夫人的好友总算是有惊无险,转危为安,权夫人也松了口气,不再日日跑去医院,今天还留在家里吃了早饭,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那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的味道,冷凌云如何能够听不出来,不由得在他怀里猛翻白眼。 圣域里面的建筑也是有着独特的风格,圆形的搭尖,还有如波浪般弯曲的高楼,这高楼全部是由三角形架堆砌上去的,而且外面都是覆盖着玻璃窗。 眼看着身边同伴一个个消失,老兵们再也按捺不住,紧急发了讯息给隐藏在大楼中做最后杀招的上校队长,声声告急。 昌叔咋呼的一叫:“哎呀,衰仔你这玩笑开大了!”赶忙闪到唐远山的身后去了。 “我不要,我又不是神经病,干嘛大冷天这么虐自己!”说完,不禁三条黑线滑落。 夏晚安扭头,一脸‘阴’沉地看向寒顾凉,“朋友圈!”然后把手机举到了他的面前。 本来以为乔暖要说自己是多么的热爱这个角色,却没想到她却谈到了演员修养的问题。这话题可就深了,赵刚导演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就连编剧老头杨树和制片人沈立也若有所思。 夏晚安额上青筋隐隐突起,阴郁的视线缓缓转向正若无其事吃着面的齐初阳。 “真是神奇,我能感觉到这就是我的‘黑刀·夜’,它的力量居然也被削弱了。”鹰眼猛的睁开眼睛,那锋锐的目光让黄良辰心中一颤,随后只见一道黑色的刀芒朝自己飞来。 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焉夫人不敢多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我不想吃……”沐晰晴毫无兴致的开口,声音满是缺乏水分的黯哑。 而现在从钧却也是没有说话了,心中看着那些因为花痴而往后面看去看织花瑾背影的人们也是大为摇头。 现在,经过地质变动,柴达木盆地的水源问题已经无需疑问,柴达木河的干流和无数支流,足以满足植被需要。我们所做的,只是起到推波助澜作用。 有了临海投资的主动接触,刘斌的心踏实了不少,担心多日的一块大石头落地,心情有多好就可想而知了。 第747章 盼金山 这一夜,发生了许多事。 恭州城里有一队队官兵跑来跑去,也有一乘车轿来来去去。 百姓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都能感觉到,城里怕是出了大事。 果然,天亮的时候,一些消息便流传出来。 夔州路经略安抚使郑师梁枉法贪赃,官家派了昔日威名能止西夏小儿夜啼的刘都护,接任了夔州路经略安抚 “三个差不多了,别撑坏了。”我说,这丫头要么饿两天一口不吃,要么猛吃。她见我这么说,将刚拿到嘴边的馒头又放回去,喝着水。 “本皇人族圣皇李元霸,今日欲带九州大地,前往地仙界。东皇钟起,天维之门开启。”随着李元霸的大喊,天空中出现了一阵链绮。天维之门随即开启了。 王纵云就手腕受了撕咬,其余地方到没什么伤,体力有内气支撑,倒一时背着伤重的王玲香没什么大碍。 “no!”朴茨茅斯中卫依旧拒绝,他答应过教练的事情就绝不反悔,马格里会留下来。 绕过三个军鼓台,萧子卿与拓跋慎四人踩着木制阶梯上了冈上,直到帐台下,才看见在外面看起来透风的大帐深处竟还设了几个帐中帐,主帐的前后进深也有近二十丈宽。 铁门外吹来了清冷的夜风,带着丝丝的凉意,被落在这儿的罗昭远和江枫都沉默了,片刻后他们对视一眼,江枫居然转身离开了。 主要还是这些阵法其实都有缺陷,也就是第一道阵法出乎意料,才收到了不错的效果。 一边煮着米饭,嘉一一边捞出来泡发好的干豇豆,他在秋天的时候,趁着那时候蔬菜产量高的时候,制作了不少的干菜。 老道对万物复苏早已有了看法,却是对老桃抽芽有些意外,其他桃树并没有这种现象。 这种黑雾药剂是特卡赞克罗家族研发的一种气息遮掩法,能够瞒过低级黑翼兽的感知。不过这种黑雾药剂使用后不能运用庞大魂力否则会失效。 djb战队四人待运输机盘旋在机场外围天空上的时候,四人一齐开伞直直的落向军事基地。 被我老爹那一招十方俱灭,将山脉给破开,然后意外打破了魔尊左手的封印。 刚刚李显耀也拍下了一个名额。他在一开始,就果断出击,结果以较少的1680亿元,拿下了一个名额。这一点,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 当队伍行至沙城附近的时候,得到消息的部落族民们见到闪电蜥蜴的真身时,还是被震动到了。 自己现在缺的正是钱去投资,原本就想过国兴贸易是块跳板,为什么死抱着不放? 这家广告公司的人都很重视,因为他们隐隐约约好像发现了产品宣传最新方式,便派人去市场调研。 只见那人一身蓝色的锦袍,腰间别着一把折扇,眉目十分英俊。他缓步走来,面带微笑,如沐春风一般。可那笑意又带着些漫不经心,让人看着有些风流的意味在。 其实要问具体什么原因,我也说不上来。可是我和龙战认识这么久,我就是这么信他。 “看见没有,那栋别墅就是艾迪的。”奥古斯特没有下车,而是对着对面的那栋别墅压低声音说道。 朱恩最终没有见到白,因为几乎在他刚看到沙城,还未进去的时候,二长老的命令来了。 敖广的兽魂虚弱了很多,不过只是感应一下四周的情况,却很简单。他此时已经查探了一下山谷中的情况。 第748章 战火将燃 三月末的时候,鹿溪带着杨家长长的车队,抵达了蓬州。 杨沅没有告诉蓬州任何人,只让吴渊帮忙安顿住处。 如果有人知道安抚使夫人,长公主殿下驾临,必然会纷纷赶来迎接。 那种应酬实是对接迎双方疲惫的折磨,杨沅此时只想与阔别近两年的亲人们好好欢聚。 安顿之所就设在吴炯的庄园里。 就在那团火光里,有好几名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叫千叶哥哥的熊孩子。 当意识到这所谓的保安其实是荣少琛手下时,荣少晴十分意外,她没想到荣少琛竟然会在这里设卡。 “聪聪,先别急着哭,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老板一把抱起男孩,脸上满是宠溺的神情。 一股熟悉的敌意从云启心头升起,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感觉到了眼前黑衣人的身份。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说着,叶安直接走到二楼,然后从系统中取出了之前租用过的飞伞。 路,是应该一步步的走,可惜的是,自己已经太老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可活。 甚至,之前那些人听完,嘴里毫不客气的声音还在耳边不断的回响。 “这个世界之外,真的还有另外世界的存在?”之前徐秋华来的时候,气势威严的男人因为避闲,以及给她特别的尊重,并没有过多的去询问她是怎么得到神奇力量的事情。 在外面陪着“猫鹰”待了一会儿,兰贝娜不想楚风担心,转身又走回了殿内。 没有人能回答他,因为他们也基本上没什么人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毕竟当年斑和初代的战绩早已经成了传说。 而安宏寒什么都没说,只将它抱在怀里,轻轻捏了下它尖尖的耳朵。 “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安宏寒非常清楚席惜之走到这里,绝不是偶然。 紫夕想去阻拦,可惜在幻灵召唤术时她仅剩下了赤血骨的力量,根本拦不住魔君,他片刻之间就已经摸到了那朵混沌青莲。 众人虽然是修为高深的修炼者,但是,对于这样的情况,依然无能为力。 慕煜尘说到后面的时候,低沉的声音里也陡然染上了一丝寒意,听得连李斯也禁不住为之轻颤了一下。 凤珏其实也和苍桐长老一样,从未忘记千年前险些灭族的仇恨,她一直悉心守护着开天翼,其实也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带幻火族回到幻界。 千寄瑶皱了皱眉,目光看向宗政百罹,只见他一副面不改色的样子,神色里连一点的慌乱闪动都没有。 李全新早等到消息,拿出应对濒危重病患者的态度、声势极大地把明珠迎进了府。于是所有人都知道,闵太后仗势欺人,把明珠硬生生逼得心疾发作了,至于原因,大家自己悄悄去打听吧,反正是闵太后不是人。 他整个身体都仿佛变成了烟雾一般,在空气中飘荡着,没有血肉,没有骨骼,没有肌肤。 “灵儿,你……”萧然心头火气,这种侮辱难道她还要让我忍下去么? 舒陌觉的,其实如果真的要成家的话,印天朝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选。 “有胆就跟哀家去一个地方,去了之后哀家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说的这么大声。”太后转过身,朝着深处走去。 这些事实是可以让她脆弱,伤心,流泪,甚至流血的伤口,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 萧然心中叹气,自己的内息在练气石上,根本就测不出来。至今为止,他依然是浊武八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