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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1n6小说网 > > 我的独立日 > 我的独立日 第92节
    嫁人后,家中已经没有什么和妹妹相关的物件了,仿佛这个人就没有存在过。

    旺叔鼻青脸肿回到家,坐在窗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大颗大颗流出来。他想起那年春天,他从集市上回来,曾和妹妹一起坐在这里吃糖。

    他记得那天阳光和煦,院子里的鸡一下一下啄着米,牦牛轻快地甩着尾巴。

    他记得他在笑,妹妹也在笑,嘴里的糖又酸又甜,是水果味。

    可他竟然记不清妹妹的样子了。

    妹妹连坟都没有,她跳下山崖,沉入了湍急的金沙江里。

    她甚至没有名字,大家都管她叫“尼毛”,藏语里是小妹的意思。

    她嫁过去的那户人家是家中近亲,全村人里,只有旺叔知道近亲通婚会有遗传问题,这才是妹妹惯性流产的原因。

    可他又能责怪谁?父母吗?男方家庭吗?他们不过是帮凶。连妹妹自己都不知道,这根本不是她的错。

    真正的凶手是大山,是这阻隔了眼睛,堵住了嘴巴,砍断了双腿的大山。

    他来到山崖下的金沙江边,对着浩瀚奔腾的江水喊着小妹,泪流满面。他说原来那个不是电视鸡,是电视机。他说他知道它的原理了,可是他回来迟了,来不及告诉她了。

    回家后的第二天,旺叔又一次背上行囊,踏上了求学之路。

    这一次,他说他要读大学,他要回来办学校。

    ……

    三十年后,两个被他养大的孤儿站在破旧的宜波中心校大门外,决定分头行动,一个守住学校,一个上山寻人。

    大门里是百来个懵懵懂懂的小萝卜头,虽然水平欠缺,但至少人人都识字了。

    大门外是依然奔腾不息的金沙江,江里埋藏着砂砾与泥土,也埋藏着那段不为人知的岁月。

    第五十五章

    顿珠加入这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大家庭时, 旺叔已经快五十岁了,身体开始走下坡路,学校里的人也一天天多起来, 他忙得无暇分心, 而顿珠却恰好处于狗都不待见的顽劣时期, 且精力充沛。

    学校和顿珠,旺叔只能顾一头,于是大权旁落, 教育弟弟的担子就落在了时序肩膀上。

    面对这么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便宜弟弟, 时序很早就扛起了“长兄如父”的大旗。

    小孩嘛, 就爱蹬鼻子上脸, 你越跟他讲道理,他就越不讲道理, 因此, 时序对顿珠鲜少有过温柔时候, 他的教育理念很简单:要么听话, 要么挨骂;骂也没用, 那就打。

    他是个早熟的人,自然认为全天下小孩都该和他一样明事理。

    再加上时序本来就是个少言寡语,嘴上刻薄的性子, 顿珠从小到大都活在高压政策下,好在他对兄长是心服口服的,两人打打闹闹,这么多年也就过来了。

    而今顿珠吵着闹着要上山去,时序竟然罕见地没有发作。

    “听话, 顿珠。”

    略显疲倦的声音里带着一抹奇异的温柔,仿佛按下暂停键, 顿珠瞬间失声。抬眼对上那双沉默的眼睛,他把剩下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然后狠狠擦了把脸,翻身下车,头也不回地冲进学校。

    “于明!”顿珠大喊着火棍的名字,要对方上山帮忙。

    没一会儿,于明一路小跑出来了。他接手了顿珠的摩托,迟疑地看了眼祝今夏和卫城,“你俩也去……?”

    昨天不还打架呢嘛,今天这是和好了?

    但眼下不是八卦的时候,见祝今点头,他又问:“四个人,两辆车,咋坐?”

    时序:“我俩骑车,一人载一个。”

    于明:“行,那赶紧上车。”

    时间紧迫,祝今夏也没多想,时序离她更近,她下意识靠近,没想到被卫城一把拉住。

    “你坐那辆。”

    卫城没有给她思考的空间,拉开祝今夏,自己坐上了时序的后座。祝今夏微怔,没有犹豫,转头上了于明的后座。

    其实卫城还想说自己也会骑摩托,他能带祝今夏,换以前他大概已经闹腾起来了,可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时间紧张,找人要紧,所以他把情绪统统按捺住了。

    两辆摩托在山间一路疾驰,一前一后,戴着头盔都能听见山风呼啸,狂野又嚣张。

    进村的路偏离了国道,没有防护栏,一面是陡峭山壁,一面是万丈悬崖,弯道是清一色的一百八十度。

    祝今夏还好,毕竟体验过了,可卫城是第一次上山,更是第一次坐摩托上山,一看这路况,呼吸都不畅了。

    偏偏时序车速过快,好几次都跟漂移过弯似的,卫城心脏都快跳出来——但凡一个失误,他俩连人带车都得飞下山去。

    他只得死死抱着时序的腰,隔着头盔冲他喊:“你慢点!”

    时序充耳不闻。

    劝阻无效,卫城只得冲他吼:“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旺叔怎么办?学校怎么办?”

    前座的人仍未说话,车速却明显有了放缓的趋势。

    半个钟头的路程,他们只用二十分钟就到了,下车时,卫城腿都是软的,险些没站稳。

    时序及时出手扶他一把,摘下头盔的瞬间,低声说了句抱歉。

    卫城一怔,看清他黑沉沉的双眼和其间难以掩饰的焦虑,张了张嘴,“……没事,快去找旺叔。”

    ——

    这是祝今夏第二次踏入旺叔的家,小院还是一如既往的陈旧,但洛绒札姆将它收拾得干净整洁。

    午后日头正盛,几头牦牛在院子里晒太阳,轻快地甩着尾巴,丝毫不理会人类的悲喜。

    推开院门,大老远就看见札姆蹲在屋檐下,脸埋在双膝间,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浑身颤抖。听见动静,她抬头满面泪光冲过来,一头扎进时序怀里,哭得不成人样。

    时序稳稳扶住她,又很快松手,他问,她边哭边比划,两人速度极快,别说祝今夏不懂手语,就是懂也该看不过来了。

    再回头时,时序已有决断。

    “已经发动附近的村民在村里找了,我们四个分头行动。我和于明认识路,一人带一个。于明负责带人往山下几个村找,我带人往山上找,路上逐户排查。札姆负责在家守着,万一旺叔回来,或是村里人找到他了,立马电话通知。”

    他的视线划过祝今夏,微微一顿,最后停在卫城脸上。

    “你跟我走?”

    卫城点头,“好。”

    ——

    祝今夏又一次坐上于明的摩托,两人朝山下几个村落驶去。这一次,他们的速度比上山时要慢得多,生怕半路错过旺叔。

    山上的紫外线比一线天里更猛烈,出来的急,祝今夏就穿了件短袖,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太阳一暴晒,没一会儿就有了灼伤感。

    但她顾不上,反而连头盔也一并摘去,沿途喊着旺叔的名字。

    头盔会闷住声音,为了尽可能把声音送出去,她选择不戴。

    来山里不过两个多月,这已是她第二次漫山遍野地寻人了,上一次是四郎拥金,这次是旺叔。上次是夜里,这次是白天。

    摩托驶入一个个村落,进村后就只剩下蜿蜒小道,必须下车步行。他们时而向上爬,时而向下爬,一个用汉语喊旺叔,一个用藏语喊,到后来嗓子都喊哑了。

    小道难走,一地碎石,路还陡,祝今夏半路滑了一跤,用手支地才勉强撑住,没接着往下滚。

    于明赶紧回头拉她,“没事吧?”

    祝今夏捏住被划破的手心,“……没事,继续找。”

    手臂一阵火辣辣的痛意,她选择性忽视了。

    路上陆陆续续遇到些村民,山里地广人稀,不一定都认识彼此,但无一例外都认识于明——毕竟家家户户只要有孩子,都会送去中心校——于明上前用藏语询问对方有没有见过旺叔,回答清一色是摇头。

    也敲开了无数扇门,通通无功而返。

    刚开始时,每找完一村,祝今夏就会站在村口给时序打电话,因为出村后总是很快就失去手机信号,她想及时交换信息。

    打了几次,干脆不打了。

    实在受不了对面一次次满怀期待地接通电话,最后却只能失望挂断的结果。

    除非找到旺叔,否则打也没有意义。

    下午五点半,他们已经抵达山脚处的村落,这是附近最后一个村子。事实上,以旺叔如今的年纪和体力,他们都清楚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靠双腿走到这里,可心里仍有一线希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逐渐西沉,祝今夏的心也在一点一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坠落谷底。

    她知道若是天黑了,不仅他们更难找人,旺叔也更容易出现意外。而入夜气温骤降,旺叔能不能扛得住也是个问题。

    整整一下午都在高海拔的山间爬上爬下,祝今夏的腿已经开始神经性发抖,脚底疼痛难忍,每一步都跟踩在刀尖上似的。

    她没有喊痛,只在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两瓶水,一瓶递给于明,一瓶拧开就咕噜咕噜灌下一半,最后转身,在于明看不见的地方冲洗了两遍掌心的伤口。

    “你还行不行?”扭过头来,祝今夏问于明。

    于明满头大汗蹲在一旁,衣服前胸后背都打湿了,干脆拿水从头顶往下淋。“不行也得行啊。”他苦笑,把剩下半瓶水全喝了,又重新站起来。

    “走吧。”祝今夏率先迈开步子,没走两步,手机忽然响了。

    她心下狂跳,手忙脚乱接起来。

    “回来吧。”那一边,时序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山谷,带着精疲力尽和如释重负,“找到旺叔了。”

    在夕阳坠入山谷前,黄昏如期而至,霞光将漫山遍野凝成温柔的橘子冻,也将众人悬在半空的心拨回原位。

    祝今夏抬起头来,擦了把湿漉漉的脸,不知怎么有点哽咽,红着眼眶冲于明笑,“找到旺叔了!”

    于明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长长地松了口气,只顾着笑,连话都说不出来。

    ——

    方姨也是宜波乡的人,她住在最靠近山顶,海拔最高的那个村落。

    她比旺叔小六岁,当年正是受到旺叔影响,她成了村里第二个走出大山念书的年轻人,也是村里第二个大学生。

    那时候,山里医疗卫生条件落后,人一旦生病了,基本上小病靠熬,大病等死,很少有人就医。毕竟医院远在上百公里外的县城里,摩托车又不普及,怎么把人送过去是个史诗级难题。

    附近几个山头也有游医,但一没行医资格证书,二没什么能对症下的药,开出来的药方子吃下去究竟是把人治好还是医没,纯靠运气。

    方姨的父母在她之后又生了五个弟弟妹妹,没一个活下来的。

    进学校后,方姨就决定了读书的方向,她是山里第二个大学生,也是第一个医学生,等她学成归来时,已经三十五岁。

    她在牛咱镇开了间诊所,平日里衣食住行都在店内,极偶尔地回一趟山上。

    于明知道她家在哪,歇了几分钟,又一次骑上摩托车,载着祝今夏风驰电掣往山头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