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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得越多,刘基越为太史慈感到高兴。

    虽然绝不表露出来,但刘基对孙氏的态度,还是比较复杂。但唯独对于太史慈投靠了孙家一事,他只觉得合适和应该。

    可转眼几日过去,太史慈仍然没有出现。

    刘基身为耕读之人,比较留意时节。三伏天已过,秋分之前,忽来了秋老虎。那天早上起来,便觉得太阳厉害,天气闷热,燥出一身薄汗。他还想着可能要叮嘱家里割稻之事,刚迈出门,就看见吕典匆匆赶到。他也冒了一额头水珠,却不仅仅是因为热的,还未站定,一句话已经踉跄跌出:

    “刘公子,那送东西的家伙,房间空着,人不见了。”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0-23

    提示一下区位,建昌城在如今江西省宜春市,当地还有太史慈的庙;海昏城在江西南昌。南昌旁边的鄱阳湖是后来才形成的,汉代时只有彭蠡泽。

    第三章 子母虎玉剑璏(阴篇)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再次穿起斩缞服,刘贺便重回了昔日的情境。那生麻杆子一根根戳在手臂上,就像是五岁时的小手,轻轻抓住了自己。 父亲刘髆,已经是个面目模糊的人了。人们常说武帝六子,个个不同。嫡长子刘据引发了轰轰烈烈的巫蛊之事,前后坐连数万人;刘闳早夭;刘旦汲汲于权位,使者被武帝直接斩于阙下;刘胥顽劣,天下共知;少子刘弗陵,八岁登极,便是当今圣上。每个的故事都足够让说书人侃上几天的。唯独这第五子刘髆,没什么周折,也没什么说头,大家只记得他有个倾国倾城的母亲李夫人,却不记得这平庸的儿子。 这是对于外头。而对于家里,父父子子,他也不是个值得记忆的父亲。对刘贺这个独子,似乎不太爱,也不太恨,按部就班养大,等刘贺有记忆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病恹恹的药罐子。 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呢? 是从刘贺鸿蒙初开时开始,他父亲刘髆,就在给自己选殉葬用的东西。 那大汉皇室毕竟是天之骄子,赤帝血脉。生前死后,都是与上天相呼应的。活着的时候要万千邑供养着,死后也要锦衣玉食,当个快活神仙。所以从继位当天开始,不管是皇帝,还是公侯伯子男,都得开始修墓;堂堂墓室修好之后,诸般明器也断然不能马虎。 可刘髆毕竟年轻,早年浑浑噩噩,好像尽在听他人摆布,到疾病掩然而至的时候,却手忙脚乱,急着要给自己选好物外物、身后身。 那时的刘贺,正是需要父亲陪伴的年纪,而刘髆眼前,也只有这么两件大事:一边是叫着嚷着拔节似生长的新生儿;一边是陪着自己百代千秋投胎转世的阴间器。而刘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所以在那段时间里,刘髆的病榻前,像皇家工坊似的,摆满了金银珠玉,满堂宝气,连人下脚的位置都没有。两首内官太监恭谨站着,日日夜夜,捕捉他在迷糊间蹦出的丝缕灵感,比如:用哪件不用哪件明器,哪件放西首,哪件放东室,再造一批什么东西…… 刘贺还不到五岁,生下来就一腿残畸,由宫女搀着,站门外,看那满室繁华就像一堵高不可越的墙,将父子…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再次穿起斩缞服,刘贺便重回了昔日的情境。那生麻杆子一根根戳在手臂上,就像是五岁时的小手,轻轻抓住了自己。

    父亲刘髆,已经是个面目模糊的人了。人们常说武帝六子,个个不同。嫡长子刘据引发了轰轰烈烈的巫蛊之事,前后坐连数万人;刘闳早夭;刘旦汲汲于权位,使者被武帝直接斩于阙下;刘胥顽劣,天下共知;少子刘弗陵,八岁登极,便是当今圣上。每个的故事都足够让说书人侃上几天的。唯独这第五子刘髆,没什么周折,也没什么说头,大家只记得他有个倾国倾城的母亲李夫人,却不记得这平庸的儿子。

    这是对于外头。而对于家里,父父子子,他也不是个值得记忆的父亲。对刘贺这个独子,似乎不太爱,也不太恨,按部就班养大,等刘贺有记忆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病恹恹的药罐子。

    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呢?

    是从刘贺鸿蒙初开时开始,他父亲刘髆,就在给自己选殉葬用的东西。

    那大汉皇室毕竟是天之骄子,赤帝血脉。生前死后,都是与上天相呼应的。活着的时候要万千邑供养着,死后也要锦衣玉食,当个快活神仙。所以从继位当天开始,不管是皇帝,还是公侯伯子男,都得开始修墓;堂堂墓室修好之后,诸般明器也断然不能马虎。

    可刘髆毕竟年轻,早年浑浑噩噩,好像尽在听他人摆布,到疾病掩然而至的时候,却手忙脚乱,急着要给自己选好物外物、身后身。

    那时的刘贺,正是需要父亲陪伴的年纪,而刘髆眼前,也只有这么两件大事:一边是叫着嚷着拔节似生长的新生儿;一边是陪着自己百代千秋投胎转世的阴间器。而刘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所以在那段时间里,刘髆的病榻前,像皇家工坊似的,摆满了金银珠玉,满堂宝气,连人下脚的位置都没有。两首内官太监恭谨站着,日日夜夜,捕捉他在迷糊间蹦出的丝缕灵感,比如:用哪件不用哪件明器,哪件放西首,哪件放东室,再造一批什么东西……

    刘贺还不到五岁,生下来就一腿残畸,由宫女搀着,站门外,看那满室繁华就像一堵高不可越的墙,将父子亲情拦在里边。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那其实也是在刘贺懵懵懂懂称了王以后,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意识到的。这宫里头的内官外臣,包括外戚,都把父亲——现在叫昌邑哀王——当傻子,他临末时搜刮制作了那么多宝物,根本没几件真的被殉葬进了王墓里!那毕竟都是金灿灿的钱财啊,旧王昏聩早夭,新王少不更事,不正是下手的好时机?倒是那些粗制滥造的、被指明了不要的,把墓室填得满满当当。

    他们想着昌邑王当年才几岁,又看得不仔细,哪里记得那么清楚,有时候便谈起其中一两件珍品,有时甚至公开摆在堂上,只当是朝廷赏赐。可刘贺偏偏记得:那些形制,那些雕花,那些纹饰,那就是关于他父亲的所有东西。

    他们就像豺狼野狗一样,将一位王的身后身,分食殆尽!

    在这十多年里,用正当律法也罢,用轻狂不讲理的方法也罢,那些曾经夺走他父亲明器的人,都已经被处理干净了。

    到最后,他们都不知道真实的原因——甚至有人只觉得,这大王,真是个疯子。

    有什么关系呢?

    他全心全意地沉迷在金玉器里,不理政,不淫乱,不营造,就是敦促着百工巧匠,做出一批批全国顶级的精美器物来。哪怕为此被官员劝着谏着哭着骂着,他也不开杀戒,甚至不作反驳。

    有什么关系呢?

    刘贺只要不再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有时候,刘贺觉得自己从来就不认识刘髆这个人;

    有时候,他却觉得自己和刘髆融为一体:在他眼前,又何尝不是只有两件大事?

    一边是新生儿,一边是阴间器;

    一边是不计日夜、不顾规矩、疯狂地享受活着,一边是堆金积玉、雕龙画凤、周密地谋划着死去。

    大汉人的生死观,说穿了也就两行字:事生犹如事死,事死犹如事生。

    简单来说,生前死后的世界都是相似的,你带得了多少东西去,在那边就能生活得多好。带的东西能跨越百代千秋,那三魂七魄就能打败时间。

    这白驹过隙的一辈子,实在是太狭隘了。只有那无人知晓的身后世界,才能让人着魔得挪不开眼睛。

    所以“当皇帝”这个事情,对其他人来说,可能有一百种一千种不同的意味和抱负。但对于刘贺而言,它只意味着一种从来没预料到的好处:一种全天下独一份的活法——以及全天下独一份的葬礼。

    此等好事,他可等不及了。

    再回到出发当日。

    穿着斩缞服走出广场的时候,其实刘贺看见了百官,看见了龚遂,也看见了王吉。王吉拜在那里,看那姿势,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大将军昨晚送来的玺书,意思并不是让我们出发,而是要准备……

    玺书内容的首要意义,应该是治丧,所以我应该沉重哀悼、动辄痛哭、缟衣、素食,以彰孝道……

    甚至说,我们不应该就这么答应启程,而是要着人写一篇华丽的回复,先推托一次、两次、三次,让大将军及百官固请,才顺天应命,终于启程……

    他们要说的这些东西,刘贺都知道,也都理解。但要真按这些方法和模式来做,疯狂的到底是自己,还是参与其中一起演一出大戏的所有人呢?所以干脆当听不懂、没看见,也省得去解释。

    说白了,刘贺的人生蓝图里,也只有他自己。像龚遂、王吉这样的大臣,虽然知道他们忠心耿耿,但实在照拂不上。再说,其实他们的才能本就超越昌邑王,要是自己想明白了,各寻出路,天高任鸟飞,刘贺也是不介意的。

    至于说智力欠缺,又自认为找到了飞黄腾达机会的人,比如车驾后陆陆续续跟来的几百名侍从,刘贺其实一句话也没说过,只像看戏一样,看他们自己领悟、自己相信、自己拼了命追来。这难道是昌邑王的责任吗?他们自己长着腿、骑着马,一天狂奔一百三十里,难道不是个人选择吗?

    怀着这样的想法,刘贺带领车队,第一天疾驰一百三十里至定陶,第二天八十里,以后每天路程都在五十里以上。后面一定是比开始时慢的,但除了因为体力不支,他也留意到了:龚遂和王吉似乎故意在路程中找茬,以降低队伍速度。

    比方说,刘贺只是穿了斩缞服,但王吉劝谏说,丧仪上还需要很多别的道具,比如竹杖。竹杖为什么是必需品?还是彰显孝道的目的,因为要凸显奔丧者伤心,走不动路,只能拄着杖前行。于是刘贺就差人去买,四处搜索,买回来一根积竹杖。然后龚遂又出现了,拦着车,大说一通积竹杖不合礼制、是小孩子玩物、轻佻不尊重之类道理,总之,买不到合适的竹杖,队伍就不能前进。

    又比如说,队伍前后人马众多,泥沙俱下,这刘贺本来也知道。小人出行,是非一定不少,但本来只是自己或者相关主管的事情,龚遂却咬着不放,非要让昌邑王停下来,查出个水落石出才能走。昌邑王指定人员去查办,王吉又不服,毕竟是深谙王城律法,一番颠来倒去话说下来,意思只有一个:王还是不能走。

    刘贺刚开始也很烦躁,但过不多时,却释然了,只是看着他们演戏。

    他想明白了:收到诏书第二天就出发,加上他们的行进速度,已经完全超过大汉朝廷能反应过来的时间。即便他们有意捣乱,也不过是稍慢一点,还是不影响大局。

    而且,“白日龚”和“夜间王”居然能联合起来做点事情,还有点出乎意料。所以干脆静观其变,还是像平常一样,随他们说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种低眉顺目的样子,时间长了,也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真实的模样了。

    从昌邑国至长安超过一千五百里,昌邑王五月出发,五月到达,途径定陶、济阳,在济阳经过浚仪上驰道,在宽五十步的帝国第一大道上飞驰,又穿过雒阳、弘农,即将抵达霸上。昔日汉高祖刘邦先入咸阳,还军霸上,所以霸上就是西入长安的最后一站。也是从那里开始,昌邑王将换乘舆车——乘舆车乃皇帝专属,由六马牵引,天子驾六。

    从那一步开始,一切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

    在那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中郎令龚遂,还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

    龚遂再一次用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他已经决定了,在完成任务之后要去沐浴一番。连日里风驰电掣地急行军,疲劳加上焦虑,他又是个汗出如浆的体质,身上早已散发出让人不悦的气味。不过,君子必须懂得香道,他虽然没有空闲沐浴,却一直留意用香,白天佩双份的香囊,晚上也不忘给衣服熏香。可明日在霸上就要举行郊迎仪式了,大汉九卿之一的大鸿胪韦贤将亲自迎接。这是龚遂第一次拜见这么高级别的官员,不能再用香囊糊弄过去,必须认真沐浴,严整衣冠。

    他其实最喜欢这种礼乐规制之事,别人觉得麻烦,他却越品越有滋味。汉高祖刘邦一统天下后,依然和臣子打成一片,是儒生孙叔通为他重建礼仪制度,整顿朝纲,下肃上尊,才让高祖说出一句“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龚遂毕生所愿,也希望做出类似的事情。

    可惜,现实却是,摊上了昌邑王这么一位小王爷。

    奔走上京的这段时日,他反复劝谏刘贺,一方面是为了和王吉在暗地里配合,延缓队伍的速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确实看不过眼。

    就好像队伍行经京兆尹湖县的时候,刘贺手底下那些斗鸡走狗的侍从们,平日里习惯了不睡觉,就趁夜盗了一名良家妇女回来,藏在传舍里,也不知道是准备给自己享用还是想献给昌邑王。那天夜里,龚遂和王吉聊完事,各自归去歇息,正好发现传舍的一间偏房里呜呜传来女子的声音。

    把人放出来之后,龚遂热血上脑,登时就要去找昌邑王。他想明白了:几个侍从这么明目张胆,无非是因为他们仅仅留宿一夜,第二日接着飞驰几十里,把女孩偷了运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湖县官员肯定追查不得,其他地方更无处伸冤,只能白白毁了一辈子。他去找昌邑王,并不是因为认定了这事情是刘贺下的旨意,而是因为他已经无数次痛苦涕零地说过,小王爷身边全是小人,他们不能留,也不该留。

    可刘贺还是一幅沙包似的软糯模样,问一句,只说不知;要惩罚,只说但听郎中令的话。

    其实龚遂也曾经想过:难道自己一辈子,就要侍奉这么一个人吗?

    可要是为人臣不忠,哪怕是换了一个英主,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申圣人之道呢?

    可王吉却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在龚遂去找昌邑王质问的同时,王吉也赶往他处,却是找了长安来的使臣——写在玺书上的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他们出发的时候,使臣们还没到,是在路上碰见的,把使臣吓了一跳。大鸿胪代表的是大汉朝廷,当他知道了强抢民女这种罪行,昌邑国相安乐及其他臣属就必须严加查办。所以在众人的一致裁决下,犯事的侍臣被枭首,这桩罪行也被公开。

    龚遂知道王吉的用心——

    如果是龚遂自己请王处置,这事情就在私底下悄悄抹灭了;

    但要是告知大汉朝廷的使臣,使臣必定是大将军的耳目,那这桩事件,就必将成为霍光对昌邑王刘贺的一个印象。

    王吉已经在为日后的事情铺路了。

    但正因为这个原因,龚遂这次决定瞒着王吉。至少目前,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割舍掉那位小王爷。

    那么,一个重要的考验,也是进长安的第一步关卡,就摆在龚遂的面前:

    昌邑王为天子奔丧,到得长安城,必须痛苦失声。不是流几滴眼泪就行,必须哭天抢地,不能自胜,直到哀尽而止。

    可能对于天底下任何一位王爷而言,这件事都再简单不过了:无论是真哭假哭,真眼泪假眼泪,就这么半天时间,一定是可以哭出来的。更不用说对于有一定儒学教养的君子了,君臣父子,国君和父亲必然是一体的,既是天下共主,也是天下共父。为父奔丧,只要不是禽兽之属,都能哭得出来。

    可对于昌邑王,龚遂不需要特意去问,就明白——他哭不出来。

    最重要的是,他甚至不会去假哭。虽然龚遂至今依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他就是能预见那样一个场景——满朝文武乃至平民百姓,都期盼着他大彰孝道、按部就班地完成这一仪式,皇城内外鸦雀无声,众目睽睽之下,他安静地乘舆车驶了过去。

    这件事情,王吉或许已经接受了,甚至乐见其成,但龚遂却不能。

    所以,他正孤身潜入昌邑王所住的传舍。已经到了皇城不远处,传舍也修得精致,修竹鱼池齐备,只是龚遂无心欣赏。他只看大局:王榻在东厢,西厢空置,用于存放刘贺的行囊与随身器物。龚遂知道,平日里王不喜睡眠,哪怕白天车行几十里,一般士卒都不一定能经受得了,他却依然可以彻夜清醒,带着旁的一些半醒半睡的犬马扈从,就在这西厢里摆弄各种物件。

    但这个晚上,西厢却是黑的。这是龚遂早安排下的铺垫:正因为前面发生了种种乱事,更有不少是夜间作怪,所以在接近霸上以前,龚遂就通过连篇累牍的劝谏和上书,请求昌邑王收敛自身,遣散夜间陪侍的各种杂臣。终于在这个时候,昌邑王没有再让其他人进他的传舍房间。

    内廷守卫是郎中令的本业,所以进入传舍对龚遂而言并不是难事。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昌邑王本身。

    龚遂见西厢黑着,东厢却点着灯,灯影映出个人跪坐在厅室的形象,想来昌邑王虽然没有玩伴,却依然是不睡觉的。幸好,他没有如往常一样,连房间也不回。龚遂细细查看以后,心下一安,便以钥匙开了厢门,闪身踏进那黑漆漆的房间。

    燎亮一枚豆行灯,微弱火光下,龚遂看出一室的樟木箱子。红棕色,大小错落,散着清凉的樟脑香气,让这房间变得不像卧室,倒像是王宫里的藏库。箱子都是平平伏在地上,没有层叠,显然是为了便于拿取,这也让龚遂的行动轻松了很多。他用行灯细细扫过箱面,没有发现记号,再看边缘,铜环空荡荡的,未有上锁。

    于是沉沉吁出一口气,就近打开第一只箱子。便看见大大小小近十只铜鼎整齐码着,侧旁散放着一些皿、杵、勺、筷之类的小件,显然,这不是什么礼器,就是做饭熬汤用的炊器。龚遂本想安慰自己,昌邑王长期服药,这也许是药汤用的,却没法解释它为什么有这么多。其实有一个更直白的理由:奔丧期间需要茹素,无论是驿站还是传舍都不敢破例,那这些炊器,显然是他和侍臣们在夜里“开小灶”用的。龚遂连忙合上箱盖,深呼吸几口,按捺住要去劝谏的心情。现在不是着眼小事情的时候了!

    他再打开第二个箱子,凑近一看,火豆微小,依然闪出熠熠金光。那是一只博山炉,青铜基底,鎏金技艺,炉体正像一盏比较深的豆行灯,炉盖高而尖,镂空,片片雕成云山雾罩的意象,里面还能看清飞禽走兽。这博山炉精美异常,而龚遂既雅好香道,又笃信鬼神,对海上博山的传说还是心有向往,所以很是看了一阵子,才依依不舍地合起箱盖。

    他又在各个箱子间找寻了好一段时间,并不是因为安放复杂,仅仅是因为太过琳琅满目,就让他看花了眼。每个箱子都是一类物件,比如漆器、马蹄金、印、镜、席镇等。昌邑王笃好器物,这事情龚遂比谁都了解;但真的这么看过来,还是心潮澎湃,既觉得饱尝人间工艺之美,又痛心疾首于劳民伤财。

    在那满心天人交战的时刻,他再推开一箱,微光之下,不经意却闪出一张笑吟吟的恶鬼脸来,把他吓了一大跳,几乎让豆行灯坠地。喘得好一阵子气,念罢各种驱鬼通神咒语,又确定箱子里没跳出什么东西来,他才缓缓回到箱子边,眯着细缝眼,再次细看。

    原来是一件玉佩。

    这玉佩大概只有昌邑王能做得出来。那是一只似人又似熊的裸身怪兽,单膝跪坐在地,一手捂住心口,一手贴在耳边,就像是在墙根偷听什么东西。它有着张凶狠的鬼脸,嘴巴却歪歪扭扭大笑着,露出不规整的门牙。只消看着它,你就能想象到一桩阴谋正在诞生。

    这只稀奇古怪的玉佩,就躺在其他玉器物件的最上方,所以正好被龚遂撞见。总算看清楚后,他好生顺了几口气,这才从心底高兴起来:“终于找到了。”于是将那怪兽玉佩移放到别的箱子上,又埋首在玉器堆中细细查找。玉器玲珑小件居多,一一翻看过去,除了佩、环、璧等等主要的形制,也有小型挂件,还有的就是玉具剑的部件。

    大汉不论王公还是重臣,在重要场合,都佩玉具剑,以彰显君子气度。寻常玉具剑自然是完整的,包含玉剑首、玉剑格、玉剑璏、玉剑珌,中间则是青铜剑或百炼铁剑。但也有一些玉具剑的部件会分离开来,单独成为藏品,原因也很简单——那不是作为佩剑,而是作为明器而使用的。

    明器有规格限制,王以上才可以用完整的玉具剑来殉葬。对于位阶不足的人来说,只能将其中一部分带进墓里。

    可是,龚遂正在寻找的玉剑部件,曾经确实属于一位王。但却因为总总原因,最终没有跟他一起下葬,而是落入他人之手,后来经过好几年的兜兜转转,才最终回到了那位王的儿子手上。

    那是一枚子母虎玉剑璏。剑璏是将剑和腰带连接起来的部件,长方形,后部有孔,一大一小两只老虎浮雕在玉石上,呼啸生风,触感冰凉。

    龚遂将这枚玉剑璏握在手心里,摆好其他玉件,合起箱盖。又看了看还躺在外面的怪兽玉佩——要将它放回去,时时陪在昌邑王身边,他总觉得内心不安。于是长叹一口气,衣袖瑟瑟索索地响着,将那枚玉佩也拢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