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真这才有心思打量来时因追击敌军而匆匆忽略的周遭环境。但见两边的山体几乎完全是由玄武岩和斑岩构成,刀削斧砍的山峰宛如两座巍峨的城壁直插云天,令人望而生悸。北面的山顶上白皑皑的一片,那是万年不融的冰川,南面的山顶俱为耐寒的落叶松所覆盖,阴翳的绿色中蕴涵着神秘的情调。蜿蜒湍急的拜达里格河在谷中流过,整个山谷就是在它的昼夜不舍地冲击下形成的。
复行数日,阿勒坛山那峭拔身姿已被联军远远甩在了身后,前面抬头看时,杭爱山的巨大形象已是近在一望之中。而一路上相伴而行的拜达里格河也在这里走到了尽头,它将注入一个被茂密的芦苇和枝柳等植物完全覆盖起来的咸水湖中。再向前穿过湖畔的荒凉之野,前面就是杭爱山麓上以险峻要冲而著名的巴亦答剌黑隘口。众人想到再越过这里,就已正式脱离了乃蛮人的地盘,心中那种对归乡的渴望就突然变得异常迫切起来。可是,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行在部队前面的斥侯却突然送来回报,说有一支乃蛮军队已经占领了隘口,截住了联军的归路。为首的主将是当年亦难亦必格勒麾下的名将可儿薛兀撒兀剌黑(6)。
铁木真与汪罕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同感讶异。连忙约束队伍暂时停止前进,二人带了亲兵护卫来至队前观望敌情,但见狭窄的谷口已经被乃蛮部队完全控制了起来。从对方严整的军容和坚实的防守可以看出,可儿薛兀撒兀剌黑确非等闲之辈。况且此时天色将晚,恐中了埋伏,二人谁也不敢贸然进攻,便命令各自的部队先安营扎寨,待天明后再做道理。然则,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祸乱的胚胎却已暗暗滋长,伸出阴险的枝叶,造成了不可弥合的裂痕!——
(1)《元史》作莫那察(mou-na-tch’a)
(2)不亦黑鲁,别列津作bouyourouk或bouyourouq。《秘史》作bouyirouq,符合突厥辞源。《拉施特书》作boûyroûq,源自突厥语中的动词bouyour,“命令”、“指挥”。畏兀儿语中bouyrough这个近似的词语。
(3)《秘史》作琐豁黑水。即科不多河上游河段的名称,在阿尔泰山东北坡。
(4)此为《秘史》说法,《拉施特书》作qizil-tach,系qizil-bachi之讹误。《元史》作黑辛八石之野。今乌伦古湖。
(5)谦谦州(käm-kämtchiyut)即《元史》中的谦州。地在叶尼赛河上游,北方伸长到安哥拉河(angara),东南直达色楞格河。这里的人与乞儿吉斯人同种。这个民族的名称可能包涵着两条河流的名字,即谦母(käm)和谦母赤克(kämtchik),或称大谦母(oulou–käm)和小谦母(kämtchik)。《拉施特书》作kämtchighud,《志费尼书》作kämtchihud。《长春真人西游记》称其为俭俭州,言其“出良铁,多青鼠”。
(6)《拉施特书》作kôsâkou-sâ(b)râq。《元史》误作两人,曲薛兀和撒巴剌。第二篇奔行的苍狼第二十九章鸿鹄之心
第二十九章鸿鹄之心
半夜时分,铁木真唯恐乃蛮人乘黑偷营,便亲自带领几名亲信将领巡查营地的布防。当他们迎着自山口处呼啸而来的凛凛烈风,来到营寨门口的时候,铁木真下意识得向汪罕的营地方向望了一眼。克烈亦惕的营地灯火通明,将其头顶的那一方夜空映得微泛红光。
“好亮的灯火啊!分明是在虚张声势嘛。”
别勒古台说者无意,而然落在作为听者的铁木真耳中,感觉却完全不同。心念电转之间,一股异样的感觉倏然袭上心头:汪罕真的是在“虚张声势”吗?如果是,那么他又因何如此?
铁木真的目光与身边的木华黎正好撞在一起,便开口问道:
“你看汪罕的营地是不是有点奇怪?”
木华黎点头答道:
“是有此奇怪。即使为了防止偷营而加强戒备,可是也不必特意点那么多的篝火呀?篝火太明,反而暴露了自己的防御,让敌人摸去了虚实。更何况山风这么大,很容易造成失火。汪罕是久经沙场之人,怎么会犯下这样明显的错误?”
“是奇怪啊。”
这时,博儿术与速不台也发现了情况的异样,齐声置疑。
“看来真是有问题呢。可汗,让我去探听一下吧”
沈白自告奋勇道。
铁木真点了点头,嘱咐他小心一点,别靠得太近,以免被克烈亦惕人发现,闹出窥探盟军的尴尬事情,于双方面子上需不好看。
沈白道声省得,便悄悄得一路潜行往汪罕营地而去。约莫过了半个更次,只见他面色惶急得匆匆跑回,见面便道:
“可汗,不好了。汪罕这老秃鹫已经偷偷拔营,独自撤退了。克烈亦惕人的营地里如今一个人影都没有了,那些篝火都是虚设的,不但是麻痹乃蛮人,也是为了欺骗我们。”
“单独撤兵?”铁木真一怔之下,口中喃喃得重复了一遍又道,“他们怎么离开这里,隘口不是已经被乃蛮人封锁了吗?”
博儿术道:“我怀疑汪罕肯定知道一条可以穿越杭爱山的秘密小道。”
“肯定是这样!克烈亦惕人与乃蛮作战多年,对这一带的地理必然相当熟悉。”
速不台狠狠跺了跺脚,恨恨地道。
“看来也只有这样解释了。”
铁木真微微颔首。他忽然发现:此时此刻,在自己的心中居然没有一丝怒意。背叛出卖也罢,破弃盟约也罢,这些世间最为丑陋的事情总是与自己如影随行。那一只罪恶的魔手也总是会在难以预料的时刻从暗中袭来,精准地击打在自己的软肋之上。
他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远处黑暗的山野,头脑飞速地旋转着,希望可以找出汪罕背盟的理由,并还原整个阴谋的全部过程。然而,一个问题不久后就横在了他的心中,切断了全部的思路。他环顾着身边几位将领,见他们或与自己一样陷入对眼前处境的思虑,或小声叱骂着汪罕的卑劣与不义。每个人的表情都相当严峻。
铁木真深知,这些信赖自己,也为自己所信赖的部下们,无论其或沉默、或愤怒,却绝无一丝一毫是因故虑个人的安危。于是,铁木真在这个最深的夜晚里,迎着冷利的风,向他们坦然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难:
“汪罕为什么要如此做呢?我们是战胜之师,士气正旺,如果并力攻击敌军,未尝不能取胜,又何必如此自堕士气呢?就算他们为了保存实力,可是又何必行险走小路呢?万一被乃蛮军识破,岂非会遭到追击?汪罕不是胡涂人,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
“莫非是他?!”一直在一旁低头不语的者勒蔑忽然开口了。
“你有什么要说的?”
铁木真追问道。看来者勒蔑是发现了什么个中隐秘。
者勒蔑却不急于开口,低头思索了一阵,才缓缓开口道:
“我没有十成的把握,但却在怀疑是札木合在背后动了什么手脚。”
“你发现了什么?”
“可汗,今天行军的时候,我和汪罕的弟弟札合敢不随便聊了聊,他忽然告诉我一句话,说昨天傍晚宿营的时候,有个外来的信使见过汪罕。我问他知道那信使是哪里来的,他就把话题给岔开了。我也不好深问别家的秘密。现在想来,除了札木合之外,应该不会有别人了。”
“看来我们被札木合这家伙给算计啦。他应该是与桑昆搭上了什么关系。我也听说他每年都给桑昆送礼的事情,不过觉得桑昆这家伙没什么用,也未在意,没想到却酿成了今天的恶果。”
铁木真有点懊悔得说着。
“我看这些乃蛮军也是札木合引来的。”木华黎分析道,“这一招相当狠毒,完全是为了迫汪罕就范。如果是平时,老秃鹫也许不会听他的,但是在这种危急时刻,就难说了呀。”
“汗兄,我早就说过汪罕这老家伙是个见利忘义、不讲信用的秃鹫,你却还是来帮他,如今却被他给害啦。”
别勒古台气乎乎得抱怨着。他的双目如欲喷火,若是此时汪罕等人立在他面前的话,定然会被这目光烧为灰烬。
“不要着急,让我想一想。”
铁木真制止了众将的议论,然后缓缓踱着步,在墨色之夜的背景中低头思索良久。眼前的谜团已逐渐解开了。汪罕的背叛固然令人气愤,但是这又未尝不是长生天对自己的又一次试练。眼前的高山固然形同难以逾越的障蔽,扼守其中的敌人更是一柄指向自己咽喉的利刃。这一切的一切都足以构成一次精妙的绝杀。面临困境的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突破呢?如果真的到此为止,那么自己的程度也不过如此。草原上只是再次留下一个失败者的挽歌,最终为时间所冲淡。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蒙古人又将再一次地陷入混乱,那一种无边的黑暗岁月又会持续上多少年呢?拯救蒙古,使之不愧于光之部族的名誉,舍自己之外,又怎会做他人之想呢?札木合可以做到吗?他应该已经具备了这样的实力,可是,他会不会拥有这样的念头呢?
不会的!铁木真确信札木合无法做到。他并非不能做,也未必做不到,只是他根本没有向着这个方向努力的决心。他不能改变蒙古人固有的陋习:缺乏秩序,没有远见,安于现状,疲于内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