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忖测,不久以后,李白大约会得到给事中或者中书舍人的实官职。
自然,在翰林院中,因李白的特出,也有人妒忌他。驸马、常驻翰林院的中书舍人张垍,就有些心酸,因为他只仗家世,实际的才学,和李白不能同日而语了。
皇帝的妹妹玉真公主在自己的道观招待李白,这位世故的公主,也发现李白锋芒太露了,她婉转示意,但在春风得意中,本身又是豪情高丈的李白,却未曾留意。
大唐宫廷中狂恣的行乐,到了热天才告一个段落。
在这一段欢乐的时日中,朝廷发生了一宗巨大的舞弊案,是吏部考选方面的。为皇帝所宠信的大臣,御史中丞张倚的儿子,被吏部选拔为第一,选人以万计,入等的只六十四人。
张倚的儿子中了首选,群情大哗,那时,平卢军节度使,杂种胡人安禄山正入朝,由他奏发,皇帝面试张倚的儿子,居然交了白卷;于是,主持考选的吏部两位侍郎宗遥、苗晋卿,再加御史中丞张倚都被贬斥,其余佐理考选的中上级官吏,也有被贬斥的。
这是轰动天下的大舞弊案。但在同一时期,又有一宗使长安百万人口兴奋的事:江、淮南租庸使韦坚开凿了几处运河,再在都城开引水道,又于禁苑以东开了一个湖,引浐水人人工湖。这个湖在禁苑的望春楼前,因而预定了名为望春潭。
这项工程耗了两年的时间,功成之日,韦坚领了数百艘江淮地区驶来的货船,直至望春潭,皇帝到望春楼观看,连樯数里,出现了长安有史以来船舶集中的壮观。陪了皇帝,在别室望台上参观的杨玉环,写了一张纸,命人送给皇帝,她说:如今的长安,兼有洛阳之盛了。
长安地区,因为水路欠通,江淮间漕运很难直达,转经陆路,运输费用昂贵,因此,每当关中农业歉收,皇帝和百官会到东都住一个时期,一方面调剂粮食和日用供应品,一方面也借此而对关东政务作重点治理。
韦坚的通水路,自然是有益万民的大事,大唐皇帝在望春楼上看连绵不断的帆樯,听无数人的欢呼,他估计,长安百姓来看运输船队的,只此一地区,会有十多二十万人;在浐水两岸看热闹的人可想而知。
虽然耽于欢乐的皇帝,为政并不昏聩,他在望春楼上颁诏,将拟定的望春潭易名为广运潭——望春只是对皇帝个人,广运而是对百姓全体的。
同时,皇帝也及时升韦坚的官位,加左散骑常侍衔。
这项大工程的完成使皇帝喜悦,但朝中有几位儒学大臣对此却有不满,他们著论和上言,认为这项工程自江淮至京城数千里间,为了开河,坏人坟墓,劳役民间,并非仁政,甚至有人举隋炀帝开运河的事为鉴。
皇帝为此而发了好几天牢骚——杨玉环入宫以后,第一次看到皇帝发脾气而又自忍着不作任何处置。
但杨玉环也因此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因为发议论的人中,有她的父亲的名字在内。
这是长安的炎夏——今年的天气又特别热。
杨玉环怕热的,皇帝似乎也畏暑,他们中止了行乐而在歇暑,事实上,一春行乐,迟眠早起,五十九岁的皇帝也感到疲乏了。他需要休息。
炎夏,许多政务被搁置了起来,皇帝和杨玉环,在内苑的树荫下散步,听听音乐,好动的杨玉环于此时学习下棋和钓鱼。
她偶然想到父亲,但懒散,一下子又放开了。
杨玄璬用了不少方法想摆脱国子监司业的官位,可是,他连假借生病而弃官这一目的都无法达成。他被左右的形势所限而只能回到国子监去。
可是,他的心情凄苦,情绪在极度的不安中,当李白的清平调和宫中行乐词传唱京城的酒楼歌馆、豪家巨宅时,他无可能不知道,“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那是自己的女儿啊!“名花倾国两相欢”,也是自己的女儿啊!他为自己这样一个女儿而痛苦了。
同僚们在奉承他,而他,尽可能避免参加宴会。因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听到李白的歌词。
名勋公卿,为皇帝所重的李白,处境也很快地逆转了。他的才名遭到了同时人的妒忌,而李白本身在狂豪之外又谨守自己的立场,他不阿谀一些庸俗的权贵,也懒得与有名无实或行为上有污点的人来往。
以中书舍人而主持翰林院的张垍,对李白妒忌着,但不敢轻动。另外有一位名气极大的诗人,不但妒,而且暗恨着李白,那是王维。
王维出身富贵之家,青年时有女性化的秀美,他在开元十九年应考进士,先入公主宅,唱《郁轮袍》歌,受宠。由公主全力推荐,乃得为是年进士第一,即是中状元。他能诗能文又能画,再者,他又善于逢迎,家中有钱,交游广,人缘也好,如今,他由左补阙升库部郎中,他以才名而供奉翰林,属于清贵官中的特出者,在李白没有到长安之前,王维诗名赫赫,李白一来,把他比下去了,再者,在翰林,王维当值时,应该由他执笔主写的诗文,有过皇帝指名命李白写作的事。
王维和张垍兄弟及韦济等人在朝中是一个声势很大的结合,他们取悦宰相李林甫,又结好于高力士,还有已被贬的吏部侍郎苗晋卿,乃至京兆尹韩朝宗及一部分皇亲国戚,与他们都很合得来,且有世代的交情。
李白不愿进入这一个集团,他因贺知章的关系,接近的是另一派讲求自然气度和正直的文人,如左相李适之等,文人中还有如薛挺等正派者,这样,长安的文人圈中,分成了明显的两个对立派系。
引荐李白的道士吴筠,也在翰林院中作空头学士,他看出由李白所引起的风向,他同时又发现李白虽然和许多权贵交好,但旧日长安的文士集团却对李白不相容。而这些人老于官场,深通权术和会用阴谋;吴筠发现,贺知章也被这一个大集团排挤着,而李适之的权位在增高,又为宰相李林甫所忌。显明的,他们这一个集团,不久将会受到打击。
吴筠是聪明人,在天宝二年的秋日,当李白还浑浑地在发议论和游乐逞快时,他就有了退出的策划。同样地,贺知章也有所感,他一方面希望李自去接交李林甫,但在心志方面,又不愿李白改变风格。
这是李白到长安后所引起的暗潮。
但在宫廷中,此时又是宁静的好日子,秋天来时,皇帝在秋暑日率百官祭兴圣皇帝庙(凉武昭王,李唐皇家自认是凉武昭王的后裔),中暑而病,经十日始愈,因此,宫廷中只有一次游宴,杨玉环陪了皇帝转住大明宫休养了半个月。
这时,咸宜公主借了机会,单独见着杨玉环。她来,为转达寿王的致意,同时提醒她,设法为寿王谋取太子的地位。
咸宜公主陈述:外面的情势,对寿王显然很有利,李林甫越来越得皇帝的信任,当皇帝患病和休息时,几乎是把军国大事的全权交托李林甫,这位权相,无疑是完全支持寿王的。
杨玉环痛苦了,她在表面上敷衍了咸宜公主,可是,她内心却极难过,入宫以来,皇帝在她面前,从来不提到寿王,好象,他没有这个儿子,自己又从来未嫁过寿王似的,但她又知道,皇帝曾单独召见寿王——近一年,诸王入觐时,如果是节日,她会陪着皇帝,而每逢这样的时候,寿王总是缺席的。
她并不是有心机的女人,可是她也不愚蠢,情形如此,她又怎能在新丈夫面前提到旧丈夫?要推荐旧丈夫作太子,非但行不通,必然会得到最坏的结果。
为此,耽于欢乐的杨玉环流了几次泪。游乐的兴致也减了——而她的心事,也无法向人倾诉的。
一次,在少府服官的杨慎名入内宫,在偶然中告知杨玉环,杨玄璬身体欠佳——这又是她的心事之一,和父兄,虽然消息鲜通,可是,她怀念着的,她闻讯而不安,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入宫,什么好处都没有,“名花倾国两相欢”,除了娱乐了皇帝之外,都是空虚的,她厌心——但过了几天,她的观念又改变了,她想到入宫之后,自己同样也享受着青春的欢乐啊!
杨玉环的本性如此,她不会自行潜入愁怅中,偶然有愁,又自我将之抛开。
但是,在她的家中,情形却相当严重了。官国子监司业的杨玄璬,无法忍受人们对自己女儿的悄语私议;同时,对本身的出处,他也痛苦,由内宫官出身而为皇帝所信任的杨慎矜,已接连和他商谈,希望他稍为表现得积极一些,接受国子监的祭酒,杨慎矜暗示他,只要当一任国子监祭酒,就可以入相,杨慎矜还举出先例:神龙元平二月,当大唐中宗皇帝自女皇帝手上夺到政权之后不久,曾任命当时的国子监祭酒祝钦明为同中书门下三品事。
杨玄璬自然知道这一段往事,然而,他更明白人们如此对自己,只为着女儿有宠。再者,他又明白,杨慎矜努力来交好,另有原因,宰相李林甫似乎对杨慎矜不大好了,为此,皇帝任命杨慎矜为御史中丞,他辞不敢受,转任谏议大夫。他知道杨慎矜是一个有旺盛的政治欲望的人,慎矜拉拢自己,有结党的目的在。
为此,杨玄璬不堪了,他想:人们来巴结我,只因我的女儿可耻地周旋于父子之间啊!在自羞中,他真的生病了,他家居,以养病而谢见宾客。
可是,新的难堪的事件又降临到他的身上——他的儿子杨鉴由宰相李林甫的推荐,擢任秘书省秘书少监,那是从四品上的官阶!以杨鉴的资望,自然无可能取得如此高的地位,何况,这又是清高而机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