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把皇宫的东西盗出去,贩卖换银子,匪夷所思,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就拿唐毅执掌内阁来说,高拱以下六大阁老,殷士儋以下六部尚书,加上都察院、大理寺、鸿胪寺、国子监、翰林院等等衙门,上上下下都是唐毅的人,只要内阁一致,隆庆就别想插手外廷。来硬的,有一大帮科道言官,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来软的,唐毅、高拱、张居正,哪个不是一肚子道理,能把死人说活了。
外廷如此,内廷何尝不是如此。
滕祥、孟冲、陈洪、冯保等人都是从裕王潜邸出来的,当年苦得不用说,骤然掌权,还能不敞开了捞,偏偏隆庆又是个耳根子软,没有主见的,该拿的他们拿了,不该拿的,也拿了。
他们还不断想着捞钱的路子,想拿下京营,碰了一鼻子灰,想从户部勒索,要面对几大帝师,面对内阁,真的吵起来,就算隆庆也未必帮他们。
那还能如何?
卖东西呗!
隆庆不大兴土木,可是他喜欢给后妃做首饰,一做就是十几万两银子,要知道宫里做首饰和外面不一样。
外面一件精致的首饰,有七八成是工钱,还有银楼铺子的利润,宫里有专门的匠户,要花的只是料钱,别忘了各地还要进贡珍珠,珊瑚,玛瑙,玉石……实际上要花的钱很少很少。
最初有了多余的银子,大家伙分了,后来他们发现只要沾上了宫里的名声,拿到外面,最普通的金镯子,也要身价倍增。
这帮人就每次让工匠多做,然后以质量不合格的名义淘汰,再择机拿到宫外的私店,贩售换钱。
唐毅和隆庆遇到的那种店铺,京城不小百余家,光是滕祥一个人,就弄了二三十家,他当司礼监掌印之前,是个穷光蛋。
爬到了司礼监掌印,前后三年多,在京城置办了五处宅子,手里的存银七八十万两之多。
其他的几位大珰也都差不多,一个个脑满肠肥,胆子越来越大,光是这么捞钱,他们还不满足。
外面不光喜欢宫里的东西,还喜欢朝廷大员的书法作品,想要沾沾贵气。
就拿严阁老来说,他生前就写了不知道多少匾额,很多人都重金相求,徐阶比严嵩收敛,也写了不少。
唐毅柄政之后,下过严令,不准朝中大员题写匾额对联,也不准收取润笔费,否则一律以贪墨论罪。
唐毅身体力行,他从来不给别人写东西,家里管的也严格,轻易不会有书法外流。很多人能得到唐大学士的请帖,都珍藏起来,视若珍宝。
外面因为唐毅的种种神奇,对这位文曲星顶礼膜拜,据说有人开价万金,求他的一幅字而不得。
内廷的这些太监就动起了歪脑筋,司礼监有不少历年的奏疏,除了重要的要存档之外,其余的年节的贺表啊,鬼画符一般的青词,都是前朝的玩意,也没人在意,他们就给翻出来,找到手艺高明的匠人,拼接成一幅幅作品,拿出去卖高价。
不光是唐毅的书法,只要出得起钱,连御笔都能弄到。
要说这帮人就不知道怕吗?
当然不怕了,他们赚了钱,满世界撒,宫里上上下下,都沾了好处,谁去找隆庆说,那不是断了大家伙的财路,想成全民公敌吗?
至于卖到了宫里东西的,谁会满世界嚷嚷,说我家里有宫中的宝贝,那不是找死吗!哪怕打眼了,都只能认倒霉。生怕给你按上盗窃宫中之物的罪名。
还是那句话,只要宫里连成一片,隆庆就是个睁眼瞎。
孟冲是最老实的大珰,他管御膳房的时候,鸡蛋一两银子一个,下面还说祖宗宽厚,向着皇爷呢!
宫里的事情,就是这么操蛋!
只是这些位做梦也想不到,唐毅会找得那么准,带着隆庆出去一趟,就把他们的老底儿都给掀开了。
从昨天晚上,一直到中午,隆庆都没有吃饭,唐毅只能陪着,饿得胃都痉挛了,只能忍着。
隆庆满脸凄苦,“师傅,朕想不明白,为何先帝在日,他们不敢如此猖獗?难道真是朕无能吗?”
真的,你说的没错,比起你老子,你差得太多了……唐毅只能在心里想想,嘴上笑道:“陛下,臣和您说个故事,说宋国有个富人,下大雨把墙浇坏了,他的儿子说,不修,就会有强盗,邻居也这么告诫他。结果他不听,果然被盗了。事后他就觉得儿子聪明,有先见之明,而邻居是坏蛋,有偷盗的嫌疑。”
隆庆笑道:“不就是智子疑邻吗?前些日子,朕还给太子讲过呢!”
“故事虽小,可是道理不小。人总是难免受亲疏远近左右,亲近的人,身边的人,他们说什么就容易采信,远的人说了,反而惹来不快,甚至震怒,陛下您说是不是?”
隆庆悚然一惊,可不是吗,前些天他廷杖了李乙,不就是因为他进谏珠宝的事情,但是自己只以为他总盯着皇帝,不让朕痛快,就下了廷杖,还把人打死了。
现在真相掀开了,果然宫里制造珠宝的这一块,黑幕重重,自己亲眼所见,好东西被拿到了外面贩卖敛财,自己被骗得和傻子一样。
相比起来,李乙说话不中听,可是比起滕祥这些人,要可爱多了。
偏偏自己就把他给打死了!
“朕,朕错了啊!”隆庆痛苦地低下头。
“师傅,追赠李乙为大理寺卿,劳烦先生替他写一篇祭文,昭告天下,以示朕悔悟之意。”
“陛下仁德,臣会照办的。”
唐毅沉吟一下,继续说道:“陛下,还是回到您刚才的问题,先帝在日,为何内廷不敢如此。道理很简单,因为有锦衣卫!臣曾亲眼见过,在陛下的桌案上,放着东厂和锦衣卫的两份密报。不管多亲近的人,都会遇到不好说的事情,哪怕夫妻也是如此。唯有互相监督,制衡,兼听则明,才不会被蒙蔽,陛下以为如何?”
隆庆很念旧情,对当年帮着自己,走出最艰难的困境的人,都充满感激,包括唐毅、高拱,也包括滕祥、孟冲、冯保。
可是这一次对隆庆的伤害非常大,伤到了心坎上,伤了真情,那么听话的奴婢,都和自己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还有谁值得相信?
或许唐师傅说的有理,不要相信感情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要相信监督,相信制衡。
“师傅,朕准备加陆绎少保衔,晋位锦衣卫大都督,您看如何?”
这是要放出锦衣卫,来和内廷抗衡啊!
唐毅笑了笑,“陛下,臣斗胆说一句,陆炳是天时地利人和,别人学不来的。”
那可不是,首先嘉靖是外藩,十五岁之前都在安陆,陆炳是他的奶哥哥,又是贴身侍卫,感情深厚,还没有受到皇位的羁绊影响。
等到嘉靖入继大统,陆炳又救过嘉靖,反过来,嘉靖赐陆炳太保,少保,三公加三孤,荣宠天下绝伦,信任无以复加。
正是因为如此,陆炳才能制衡宫里的太监。
换成寻常的臣子,想要见皇帝一面,都要经过太监同意,还想和内廷掰手腕,这不是做梦吗!
为何自从厂卫创立以来,只有陆炳一个特例,其余的时候,锦衣卫就是东厂的手下的一条狗,道理不言自明。
任命一个陆绎,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师傅,那朕该如何是好?”
“陛下,臣以为还是要分权,但是不能只是在内廷分权。譬如要采购首饰珠宝,内廷把清单开出来,户部核准开支费用,然后对外公开发包,内廷负责验收。”
“发包?”隆庆不解。
“陛下,这正是臣下一步要推的一个政策,就以河工为例,以往都是工部和河道衙门负责,他们上下一体,制定方案,采购物资,进行施工,最后评估,全都是他们自己人干。层层经手,无私有弊,以至于河工年年修,结果年年有灾害。臣就想着,把他们分开,比如工部只负责制定方案,由户部统一采购物资,对外公开竞标,价低质优者得。然后河道衙门专心组织施工,至于完工后的验收,交给地方衙门,他们之间相互牵制,就能尽可能消除营私舞弊,用更少的钱,办更大的事。”
隆庆仔细咋摸着,还真别说,唐毅的办法真妙。
工部抓大政,户部管发包,他们互相牵制,谁出了错,都有人上奏朝廷。至于施工给了河道衙门,监督交给地方衙门,要知道河工的安危对地方影响最大,他们肯定会卖力气,防止河道敷衍了事,下面也互相盯着。
虽然不敢说杜绝弊端,但是绝对比现在从工部到河道要好得多!
类比一下宫里的情况,不也是如此。
说是要打造首饰的是那几个人,采购物资的是那几个人,制造验收的还是他们,都被包圆了,不出弊端才怪呢!
假如有外廷介入,还有公开发包,总不能所有人一起联手骗朕吧!
“师傅果然大才,就按照您说的办!”
咕噜噜,隆庆的肚子叫了起来,不好意思道:“朕都忘了,师傅也饿了吧,陪朕用膳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