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阁老相招,唐毅不敢怠慢,坐上了曹大章的马车,急匆匆向着徐府赶去。坐在车上,唐毅仔细打量曹大章,比起两年多前,这位胖了许多,肚子腆起来,脸上泛着油光,鼻子头又红又大,有了点酒糟鼻的趋势,整个人快速滑向大叔的方向。
“一呈兄,人都说京城风沙大,日子苦,我怎么看你活得越来越滋润啊!”
“我这叫滋润啊,醉生梦死差不多!”曹大章笑得别提多难看了,用手指了指心窝,探身说道:“内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啊,说句实话,我是真羡慕令尊,能外放当官,绝对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唐毅一万个不相信,外放哪有当京官好,就拿老爹来说,要练兵,要打仗,一天疾驰百里那都是小菜一碟,十天半个月吃不上一顿热饭,洗不了一次澡,好好的白面书生晒成了包公,胡子拉碴的,和猛张飞有的一拼。
而翰林院是天底下最清贵的衙门,不用坐班,不用点卯,有事叫一声,没事就喝喝茶,溜溜鸟,连游山玩水朝廷都给报销,而且最妙的是什么事情不用干,升官比谁都快。唐毅实在是想不出这么一个闲出屁的地方,有什么好抱怨的!
准是曹大章这小子当了官,就学的滑头,跟自己无病呻吟。
看着唐毅一脸鄙夷,曹大章别提多委屈了,“行之,我敢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撒谎,你可不知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现在两头都把吃奶的劲头拿出来,********巴结陛下,严阁老使劲浑身解数讨陛下欢心就不用说了。李太宰也不例外,他不是兼着翰林院的学士吗?就逼着大家伙写青词,赶上清明中元重要的日子,一天甚至要写好几篇。那玩意空洞无物,通篇溜须拍马的废话,比起八股文还坑爹。而且送上去之后,陛下也未必能看。都扔到香炉里烧了,你说这是图什么啊?”
曹大章不说唐毅都想不到,素有清名的李太宰也会干巴结皇帝的事情。
嘉靖修醮炼丹,还要不时和神仙沟通,青词就是用来和神仙对话的专用文章。写的玄而又玄,玄到了狗屁不通的境地,基本上正常人是没法领悟的。
可以想见曹大章的苦楚,十年寒窗,蟾宫折桂,好不容易成了官老爷,没等耍威风的呢又要钻研比起八股文还恐怖的青词,把心血都熬了出来,结果当嘉靖和神仙聊天的时候,就成了一缕可有可无的青烟。那酸爽简直就是从尿窝挪到了屎窝。换成自己,早都崩溃了。真难为曹大章还能撑住,他是个真正的猛士!
唐毅突然一激灵,他骤然想起,过几个月自己极有可能进入翰林院,也要天天面对青词,假若真有这么一天,
还不如像老爹一样,外放个地方官,潇洒自在算了。
胡思乱想之时。马车到了徐阶的府门前。每当看到徐阁老简陋的住处,唐毅都感慨万千,在管家的带领之下,来到了客厅。徐阶一身便服,巍然端坐。曹大章连忙带着唐毅过来,见礼以毕。
徐阶满脸和蔼的笑容,就仿佛邻家的老爷爷,对唐毅问道:“子诚可好?”
问老爹了,唐毅忙说道:“家父一切都好。时常提起师相教诲,感激不尽。”
徐阶老脸笑成了一朵花,“老夫的门生弟子不少,最成材的就是令尊。一年以来,东南的大捷都有乡勇参与,而且居功厥伟。就连陛下都对令尊赞许非常,老夫也是与有荣焉。”
的确,有个好徒弟是很有面子的,唐慎和乡勇的确是徐阶手里很不错的一张牌,有他们撑住场面,别管严嵩和李默斗成什么样子,老徐在东南都始终拥有一席之地。庞大的家业才能安然无恙。
徐阁老饶有兴趣,询问东南的状况,询问乡勇的发展,唐毅都对答如流,话不多,但是直指要害,聊了一会儿,徐阁老就觉得东南一下子清晰起来,唐毅这小子的确不简单。或许他真能帮着自己解决问题,徐阶暗暗想到。
“行之,你前不久上书陛下,洋洋洒洒十几万字,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唐毅慌忙站起,诚惶诚恐道:“阁老,都怪小子一时头脑发热,现在想起来还后悔呢!”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怎么想都有些得意,连徐阶都知道了,最起码自己上书的目的就达到了一半,不是说争论就是价值吗!
徐阶笑道:“老夫看你可不是一时兴起,数据之详实,内容是丰富,显然是准备了许久,花了不少功夫吧?”
“回阁老,小子只是把自己看到的如实写出来而已,浅薄得很,不值一提。”唐毅谦逊道,他和这些大人物打交道久了,也总结出规律。这些人往往心里十句话,只说半句,谁知道他们打得什么算盘。
他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徐阶,没办法,谁让这个不声不响的小个子,才是真正的boss,干掉了严嵩,耗死了嘉靖,一手提拔张居正。嘉靖、隆庆、万历,此老的影响力笼罩三朝,不由唐毅不小心谨慎,生怕让徐阁老带沟里去。
其实他完全是多虑了,徐阶的心思阴沉不假,可也要分情况,唐毅在他面前就是个小字辈,而且唐慎又是徐阶的学生,徐阁老并不相信唐毅敢在他的面前耍什么花招。
徐阶说道:“行之不必谦虚,老夫对你总结的物价十分感兴趣,正好有一份清单,你先看看吧。”
果然,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唐毅就知道堂堂阁老不会没有缘由就把自己叫了过来,他小心翼翼接过了清单,从头到尾,扫了两遍,就放在了一边。
“看明白了?”
“回阁老,看明白了。”
徐阶看似随意问道:“那你觉得上面的花费如何?是多了,还是少了,是不是有所隐瞒?”他的一双老眼紧紧盯着唐毅,这一动作出卖了徐阁老的内心,他显然不那么淡定。同样不淡定的还有唐毅。拍在清单第一项的是合抱粗的金丝楠木。
如此粗细的金丝楠木,是用来做房梁和柱子的不二之选,寻常人家还用不得,只是宫里专用。
联想到这一次的地震。不光把外城弄得稀里哗啦,嘉靖居住的玉熙宫也震坏了,皇帝陛下只能在狭小的万寿宫忍着,有道是君忧臣辱,孝顺的严阁老岂能让陛下受苦。不用问这些木材一定是给宫里用的。
单是一棵就要花费白银两万两之巨,一共是五十棵,就是一百万两银子,简直贵的令人发指!
唐寻思一会儿,试探着说道:“启禀阁老,云贵大山虽然道路崎岖,但是沿途征用民夫并不困难,以我的估计,有八千两银子就差不多了。两万两是不是太多了?”
徐阶满地点头,赞许道:“行之果然心思缜密。看得明白。只是工部那边说西南大山的木材已经采伐殆尽,想要运出来,就需要大修山路,无论时间还是花费,都是惊人的。这一批木材是从南洋运来的,故此花费要多一倍半。”
“不可能!”
唐毅拍案而起,一直没有说话的曹大章好奇问道:“行之,南洋路途遥远,海面风高浪急,艰难险阻。花费多一些也是正常的。”
徐阶也有些疑惑地看着唐毅,让他给一个答案出来。
深深吸口气,唐毅压低了声音,“阁老。此事说起来只怕有些碍口,您看……”
徐阶点点头,对着丫鬟小厮摆摆手,把他们打发下去,只剩下了三个人。唐毅拿着清单,笑道:“启禀阁老。人都说海上风高浪急,花费多,损失惨重,您可曾想过,海面的确那么可怕吗?”
“难道不是吗?”徐阶问道。
“阁老,小子住在太仓,恰巧当年三宝太监就从太仓出发,他的船队不只到南洋,更是远大印度,波斯,甚至要更远。前后七次下西洋,最多损失也没有超过一成。另外三宝太监带回来数量惊人的香料、宝石、木材,按照当时的记载,带回来的东西都要比我大明境内的便宜许多。”
徐阶博闻强记,曹大章在翰林院也是精通典籍,他们仔细一想,唐毅说得没错,只是受传统观念支配,一想到海上就一个头两个大,才会觉得花费高得不得了。
“距离三宝太监已经百多年,航海技术飞速发展,下南洋的船只一百艘未必损失一艘,要我说,运到大明,价格更低才是正常的。”
听到唐毅的话,徐阶眼前一亮。他早就觉得工部的账单有问题,只是还不敢确定,听唐毅一说,徐阁老越发笃定。
“行之,你说从南洋运木材,会不会有别的花费,比如建造船只,比如开山修路,如果把这些银子都加起来,平摊到每一棵梁柱上面,是否价格会增加?”
唐毅呵呵一笑,“阁老,这种说法看似说得通,可是要我说,还是欺人之谈。”
“为何?”
“因为根本不用造船,也不用开山修路。”
曹大章大惑不解,惊问道:“行之,没有船怎么运木材啊?”
“一呈兄,你不会纺织,可是也没有光屁股啊!”
曹大章尴尬咳嗽了两声,“不要开玩笑,衣服能买,船只也能买?”
“当然能,不只能买,还能租。”唐毅压低了声音,说道:“阁老,据我所知,倭寇虽然在东南海面肆虐,但是海上走私并没有停止,相反有些西洋商人和倭寇首领沆瀣一气。他们不光是用银子买大明的丝绸、瓷器,也把海外的稀罕物运到大明。比如香料,比如珠宝,还有木材!如果现造船只,不但耗费时间,而且还会被袭击,只有那些和倭寇联系密切的船只才能顺利往来。”
徐阶这下子可惊呆了,在他老先生的印象里,东南海上到处都是倭寇,双方泾渭分明,壁垒森严,一面是疯狂抢掠,一面是奋勇保护家园,势同水火,斗得你死我活。
可是听唐毅一说,他才猛然惊醒,东南的局面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不只有明面上的抗倭,还有私下里交易,也难怪倭寇没法剿杀呢!
“行之,以你的了解,买一棵金丝楠要多少银子?”徐阶低沉问道。
唐毅想了想,说道:“至多不会超过五千两,如果用丝绸一类的东西换,可能三千两左右就能拿下。”
三千两啊,五十棵也不过十五万两,而工部的账上居然是一百万两!
差了整整八十五万两银子,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得出落在了谁的腰包,严世藩和赵文华等人的贪婪,简直无法言语形容!
徐阶的心一下子热乎起来,如果唐毅的推测是真的,那就不只是贪墨而已,还要加上走私通倭,绝对是杀无赦。
多少年了,总算是抓到了严党的把柄,徐阶沉寂的心思活络起来,莫非说复仇的机会来了!(未完待续。)
ps: 写到了艰难的地方,以猪脚的身份,如何介入大九卿的人事变动,和三大派的争斗,要废好多脑细胞。今天只赶出两章,等思路理顺了,会很快补上欠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