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徐俌、魏彬和王倬都各自回去,南京城里恢复了宁静。
宵禁仍旧在持续,不过已没有太大意义,亲军十七卫已经归营,剩下设卡的城防官兵也不会再去搜查什么乱党,百姓们终于能睡个安稳觉。
不过终归有人欢喜有人忧,比如说菊潭郡主朱烨,她本以为自己行踪隐藏得很好,谁知宁王府斥重金在南京城里部署的诸多情报据点,还有一些隐藏很深的细作都被沈溪带人挖了出来,她自己也险些被捕。
到处都风声鹤唳,身后随时都有追兵,刚逃到一处立即又有官兵围上来,朱烨觉得自己能逃出来简直就是个奇迹,除了几名贴身侍卫,守护她的王府家兵基本被当场格杀或者被擒拿归案。
朱烨逃到一个新据点,这是城南东花园的一个小四合院,位置隐秘,距离东水关不远,明日一早她准备通过水路出城,先隐姓埋名一段时间,看看风声如何再决定下一步行止。
过了半个时辰,就在朱烨以为没事,准备上榻休息时,外面又有马蹄声传来,朱烨的神经再次绷紧。
“早知道的话,真该昨日天明便出城,入夜后南京城里的戒备明显加强。”朱烨翻身从榻上起来,匆匆穿好衣物,对迎上来的家将不无懊恼地说道。
就在朱烨准备凑到窗户前看看是个什么情况时,院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撞开,没等朱烨的侍卫上前,夜色中箭雨如林,几名侍卫瞬间倒地,端的是狠辣非常。
朱烨眼睁睁看着护卫倒地,她到底不是练家子,转身想逃走,已有身强力壮的男子破门而入,上前来将她一把按住,然后更多手持刀剑的人涌进来,可怜堂堂郡主就此成为落网之鱼。
“菊潭郡主是吧?”一个娇脆的声音传来。
朱烨侧头喝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此时朱烨已不想再做垂死挣扎,她身心俱疲,传承百年的宁王府覆灭早已让她肝胆俱裂,她知道自己对抗朝廷根本就是死路一条,加之连续多日的逃命,顾此失彼,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一个个因她而死,她已完全想开了。
娇脆的声音喝道:“把人押走!”
“得令!”
两名上来将地上的朱烨双手反剪绑到身后,随即她的眼睛也被人用黑布蒙上,迅速抬起送出院子,直接放到外面的马车里。
马车行驶,一路颠簸。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下,朱烨被人扛进一个房间里,没有被扔到地上,而是轻放于铺着褥子的床榻上。
“这是哪里?”
堵嘴她嘴巴的布不知何时松了,朱烨下意识地喝问。
那声音回道:“这里是西水关附近!屋子后面便是秦淮河,天明后会有小船送你出城。”
说话间,那人又准备把朱烨的嘴巴给堵上,朱烨抢先问道:“是谁拿下的我?”
那声音很不屑:“问题可真多,若是城里的亲军或者城防衙门的人拿下你,你有好日子过?现在你还留着条命就算不错了……总之留在城里,你只会生不如死……”
朱烨突然间想明白了,心道:“意思就是沈之厚所为了。”
……
……
押送朱烨到了西水关,熙儿匆忙去跟沈溪汇报。
看起来沈溪没带多少人,但其实沈溪在南京布置的细作就多达上千,而且这些人绝对强悍干练,有很多曾在军中效力,比如说有一百余人曾追随沈溪深入草原,完成千里刺探情报的任务,可说是沈溪麾下的精英。
现在沈溪想明白了,走到哪儿,都把自己的精锐力量带上,表面上可以示弱,但真要发狠的时候可以突然使出杀招。
熙儿到沈溪房间,将捉拿朱烨和其手下的事跟沈溪一说。
熙儿神情不屑:“那女人毫无防备,不知她手下早就出卖了她……若非大人有意放她一马,或许现在她已被魏国公的人抓走,受尽屈辱和折磨!”
“未必!”
沈溪摇头道:“怎么说她也是皇亲国戚,就算是徐老头,也没有胆子在未上报朝廷的情况下赶尽杀绝。”
熙儿再道:“大人送她出城之后,是随船押往京师,还是说……找个地方把人给放了?”
沈溪眯眼道:“你怎会有如此想法?”
熙儿撅嘴道:“大人一向对女人仁慈……这女人跟大人是故交,当初大人起于微末时便跟她有交情,或许大人不想为难故人,才给了她活命的机会,不然的话直接交给魏国公府或者是有司衙门,大人可以免除不少麻烦。”
听熙儿这一说,沈溪不由微微叹息。
不经意被熙儿说中心事,沈溪道:“看在大家是故人,相识一场的份儿上,眼睁睁看着她这么被朝廷问罪,实在是于心不忍……给予她自由,算是对得起她了,若日后再被抓,那只能怨他命不好。”
熙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沈溪再道:“宁王谋逆之事至此暂告一段落,祸不及家人,照理说她已嫁人,不该落罪,但她为宁王做了太多事情,实在脱不了干系……被朝廷捉拿的结果,很可能要被问死罪,就算不死也难以再于世间立足。”
熙儿道:“那大人是准备给她个痛快?”
沈溪没好气地道:“总想着让人死,难道给她个痛快就算对得起她?看情况吧,暂时不放她离开,找个地方软禁起来……对朝廷来说,她的存在仍旧是个巨大的安全隐患,毕竟宁王势力尚未根除,留这样一个人在外面晃荡,对江南安定不利。”
“明白了。”
熙儿点头道。
沈溪再道:“此事不能为城中上下所知,把事情处理好,尤其不能被人跟踪。你手下都是有经验的细作,事情做得漂亮一点儿。”
熙儿很有信心:“大人放宽心,莫说一个女人,就算一百个,也能神不知鬼不觉送出南京城。”
……
……
翌日天没亮,沈溪从客栈出来,身后侍卫扛的扛,抬的抬,带着大口小口的箱子……看起来沈溪真要离开南京,动身北上了。
魏彬和王倬亲自前来送行,徐俌没来,由王倬带来的情况看,徐俌生病了。
谁都知道徐俌患的是心病,这会儿故意躲着沈溪,像是在对朝廷进行无声的对抗。
沈溪跟王倬简单寒暄后,王倬便回兵部处理事务去了,毕竟还有沈溪转交的宁王余党需要审讯,还有就是接下来的军制改革,这些都需要王倬这个南京兵部尚书打理。
在这权力更迭的关键时刻,王倬急于想证明自身的能力,避免作为魏国公一党被皇帝厌弃,进而被清洗掉。
魏彬亲自送沈溪出城。
二人上了马车,先是简单交谈,随即魏彬发愁地道:“沈大人,您这一走不打紧,魏国公那边恐怕会出乱子……以咱家的本事,可对付不了这个阴险狡诈的老狐狸啊。”
沈溪笑着问道:“昨夜不是已商议好,魏国公暂时会退下吗?他手头没有权力,就算在下离开了,他能做何事?”
魏彬摇头道:“有些事可说不准……魏国公这些年肆无忌惮,大肆侵占良田,侵吞朝廷税赋,危害一方,只是把他职务下了,但爵位尚在,未伤及根本……他在地方上的势力盘根错节,没了沈大人制衡,南京这边的官员习惯了听从他的命令,最后的结果……可能南京这边要出乱子,朝廷终归还是要将之调回原位。”
沈溪笑着问道:“怎么,魏公公觉得这步棋走错了?”
“嗯?”
魏彬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说道,“咱家可不敢随便妄议陛下和您的决策,只是这件事始终有欠妥当,要是能让魏国公到京城闲住几年,倒是可以让南京实现平稳过渡,或许还可以清理出大批良田……”
说到这里,魏彬用期待的目光望向沈溪,希望对方能把徐俌带走。
而沈溪的神色始终波澜不惊,透过马车窗户望着外面,似乎在想心事。
魏彬幽幽叹道:“若是沈大人觉得在下的建议不好,就当没听到吧。”
沈溪道:“魏公公既已履任南京守备太监之职,就应该想如何才能安一方之民,不要再出现类似这两日的骚乱,而不是考虑把一个失去权势的人调出辖区……面对一只没有獠牙和利爪的老虎,依然惧怕,那只能说明魏公公不够自信。”
“呵呵。”
魏彬即便不认同沈溪的话,这会儿也不敢反驳什么,毕竟沈溪的地位明摆着,就算骂他,他也要忍着。
沈溪再道:“至于让一个公爵离开南京这种事,可不是臣子能做的决定……陛下没交待下来的事,难道本官能擅作主张?如此就不怕被朝野叱骂僭越行事?”
魏彬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唯唯诺诺:“也是,也是。”
沈溪打量魏彬,魏彬下意识地侧开脑袋,不敢与之对视。沈溪再道:“来之前,张公公就没对你有所交待?”
“啊?”
魏彬脸色很不自然,问道,“沈大人说的是……张苑?”
“嗯。”
沈溪点头,目光好似在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魏彬想了想,回道:“其实咱家是开罪了张苑,才被他调离京城,这也跟咱家突然接掌东厂职司有关……咱家才出任东厂厂督不过九天,就接到南下任南京守备太监的调令……就在三天前,陛下已将东厂事务交还张永张公公……张苑根本就没有容人之量,咱家凭何要攀附他这棵歪脖树……”
在沈溪面前,魏彬丝毫不掩饰对张苑的鄙夷,太监内部明争暗斗,但看着一个没多大本事的人爬到高位,谁都不甘心。
张苑在太监体系中属于那种要才学没才学、要人品没人品、要修养没修养的异类,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比张苑强,但就是让张苑这个不学无术之辈爬在最高的位子上,一个个憎恶张苑的同时,却只能委曲求全。
沈溪道:“那就是说,他什么都没跟你提?”
魏彬再度迟疑一下,随即道:“之前倒是派人来跟咱家打过招呼,说是到了南京遇到事情一定要第一时间跟他汇报……可南京之事本来就与其无关,咱家犯不着事无巨细都跟他说。咱家宁可把什么事都汇报沈大人,毕竟您才是大明真正的栋梁。”
沈溪笑道:“魏公公言重了。”
魏彬道:“咱家到江南来,可说人地生疏,王尚书明摆着跟魏国公是一路人,在您面前王尚书才会说几句中立之言,等您走后,可能魏国公不在其位依然会谋其政,那时咱家只能仰仗沈大人的威风,在江南好好治一治这帮地头蛇。”
“嗯。”
沈溪微微点头,没说是否同意魏彬的提议。
魏彬赶紧请示:“沈大人这是同意让咱家处处请示您了?”
沈溪摇头道:“有事还是上奏陛下……切记你是陛下的代表,不要怕得罪人,魏公公这几年在朝中不顺,难道想蜗居南京一隅之地,就此过完下半辈子?不如做出点成绩来,早些回京城。”
“也是,也是。”魏彬苦着脸道。
沈溪掀开车帘,看着外面即将抵达的秦淮河码头,道:“真有事的话,你可以问问张苑张公公,他让你来,你就适当给他做点儿事,不要撕破脸面……至于直接跟本官汇报,于理不合,还是不要如此行事为好。”
……
……
魏彬最后也没得到沈溪的首肯,他有些犯糊涂,自己到底算不算是沈溪的人呢?
沈溪上了船,船队开始北上,老远能看到魏彬站在码头上,怅然若失。
“大人,魏公公好像很想投靠到您麾下,听从您的调遣。”熙儿之前一直在赶马车,有关沈溪和魏彬的对话被她悉数听到耳中,这会儿到了船上,她站在沈溪身旁,提醒道,“若有这样的人为您办事,江南局势尽在掌握。”
沈溪问道:“我为何要他来替我做事?”
熙儿稍微一想,认真回答道:“您毕竟还有牵绊在江南,包括咱们亲手建立的新城,还有咱们的生意……有个能打下手的当权者帮忙,不好吗?”
沈溪摇头:“官场上的事情,你还是看得不太明白。”
熙儿委屈地道:“卑职是不懂,可是你也没解释啊……”
沈溪转过身来,带着熙儿往船舱走,一直进到船舱内后,沈溪才道:“说到底,魏彬不是我的人,哪怕他表现得再诚恳,再恭敬,他也是张苑的手下,而他以前又是刘瑾阉党的核心成员……你让我如何相信他?”
“哦。”
熙儿终于明白过来,却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沈溪道:“官场中最重要的就是拉帮结派,我不结党,不代表别人不会,看看一个个都想找靠山,都想找到可以庇护仕途的阵营,便明白他们对此看得有多重……在这人情朝廷,最好还是少找那些老奸巨猾之人为自己谋划。”
熙儿突然想到什么,问道:“那钱宁呢?”
沈溪摇头:“钱宁不过是暂时拿来利用一下罢了……你真以为他会甘心在我手下做事?听说陛下已调江彬和许泰回京城,看来他们之间又要有一场龙争虎斗。”
……
……
就在沈溪动身回京城时,作为过去一年多时间里皇帝跟前风头最劲之人,江彬也得到朱厚照征召。
江彬很郁闷。
本来仗打得不错,甚至还算是有功之臣,就等着领赏,却因两个不相干的女人险些让仕途就此毁于一旦。
在江西找了差不多两个月时间,仍旧没有任何有关娄素珍的线索,此时江彬已经确定娄素珍淹死在江水中,就在他心灰意冷时,皇帝突然让他回去,他立即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跟他同行的还有许泰。
许泰跟江彬的情况有所不同。
许泰是副总兵出身,经历过的事情远比江彬多,对于这种宦海浮沉之事看得没江彬那么重,这也跟许泰没有爬到江彬一样的高位有关。
但许泰得到皇帝征召后,也感觉到一股重新做人上人的喜悦,不过北返的路上他很少跟江彬对话,因为许泰觉得江彬这个人很可能是个瘟神,不如与之保持一段距离,这样出了事情也不至于受到牵连。
江彬跟许泰一起到了安庆府,这既是他们建立功勋的荣耀之地,也是他们的伤心地。
当晚二人没有下榻官驿,只是随便找了家普通的客栈落脚,地方官给二人送来丰厚的礼物。
军中江彬有一定声望,便在于御驾滞留安庆期间,江彬表现出不错的将军素养,统率将士取得几场不大不小的胜利。
不过此时,江彬就像是一只丧家犬,抵达安庆府城后他得到一个很不好的消息,钱宁被皇帝重新委命为锦衣卫指挥使,正跟沈溪一起从南京出发动身北上。
“你怎么回事,不想跟着本将军干了,是吗?”江彬当晚直接闯进许泰的屋子,不由分说,劈头盖脸质问起来。
许泰本来正在跟手下商议趁着战乱初定在江西购置田宅的事情,见到江彬,赶紧把手下给打发走,这才过来向江彬行礼问安,然后问道:“江大人作何火气如此大?”
江彬冷笑不已:“没听说么?钱宁那小子巴结上沈大人这棵大树,官复原职……以后咱的日子没那么好过了。”
许泰无奈地道:“怎么还有心去想钱宁的事?咱是否能得到陛下的信任都成问题……江大人,末将不是那意思,以末将想来,咱是否该准备一些敬献给陛下的礼物?陛下已知钟夫人丢失的事情,回去后若是我等并非是被启用,而是问罪的话……”
“不可能。”
江彬态度极为笃定,“陛下若要问罪,直接派人来传旨便可,有何必要把我们召回去?”
许泰迟疑地道:“万一……”
“没有万一。”
江彬目光坚毅,咬牙道,“至于找女人之事,听说陛下现在对沈皇后恩宠有加,暂时不可能再跟外面的女人有染。我已想好对策,给陛下送礼不如给皇后送礼,钱宁可以巴结沈大人,咱们也去巴结……谁能讨好沈大人,谁就能在陛下跟前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