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将要南巡,这消息原本处于保密状态,谁想五六天时间内却传遍江南官场,然后又在京师散播开。
本来南京小朝廷和地方府县官员各怀心思,但在听闻皇帝即将南下的消息后,态度都有所改观。
原本就不支持沈溪,想把沈溪打压下去那批人,自然觉得沈溪劳民伤财不说,还带坏皇帝,使其沉迷逸乐,恣意胡闹,简直是罪大恶极;而那些本来敷衍和虚以委蛇,并非有心帮沈溪建城的官员,则突然对新城之事热衷起来,因为这涉及他们的政治前途,皇帝来一趟江南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一次天大的机遇。
七月中旬前来联系沈溪,帮忙筹措人力物力的地方官明显增多,而且很多人自动前来献金,为朱厚照修造行宫。
大明国力在中期迎来一次鼎盛期,朝廷虽然没什么钱,百姓也仅能温饱,不过家里有官做的地主家庭却非常富裕,这是一个金钱和权力逐渐集中的时代,当银子可以跟地位搭上边时,银子也就不再当回事。
地方官可以向地主和商人募集资金来帮助建造行宫,攫取政治利益,金钱跟权力便联系到了一起。
七月十四这天,南汇咀中后所千户李凌前来见沈溪,这次他不是给沈溪送银子,而是主动请缨出海跟倭寇打一仗。
过去两个多月时间里,金山卫一口气修造出五十多艘战船,其中南汇咀中后所分到二十艘,虽然这些船只只能运送二三十人,看起来不值一提,跟沈溪军中现有船只都没法比,但李凌却对出海作战信心十足。
“沈大人,不瞒您说,末将之前曾派出细作混进倭寇里边,对于倭寇的情况还算比较了解……沈大人到江南后,倭寇望风而逃,如今周边海岛上没剩下多少人,更多是老弱病残,成群结队的倭寇向闽粤之地转移,浙江沿海的盗寇比往常年少了许多……”
李凌很自信,以他话里的意思,好像领个几百人马出海,便能将周边岛屿全都光复,如此南直隶沿海就会恢复太平。
沈溪淡淡一笑:“李将军倒是挺自信。”
李凌听出沈溪对于出征之事并没有那么热衷,惭愧一笑:“一切不都仰仗大人的威风么?况且只有大人才有资格决定一切……末将听说陛下要来南方,若倭寇长久不除,对新城始终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本来李凌还拿出一种为国尽忠的姿态,但随着话题深入,他也将真实目的说了出来。
并非是他真的想出海冒险,而是要在皇帝到来前立下功劳,毕竟之前进攻上海县城是他自作主张,在沈溪面前丢了分,若不趁着皇帝来江南时好好表现一番,那可能以后一辈子都守在沿海荒芜之地,终身不得晋升,到富裕之地过他想要的生活。
沈溪微微摇头:“陛下要到江南来巡行不过是捕风捉影罢了,若为此而跟倭寇一战,有些太过冒失。况且,如果倭寇不是你想的那般悉数南撤,突然调来大船与我军接战,届时将如何应对?会战死多少弟兄?若是出海首战便告失败,这会振奋倭寇士气,提升他们跟朝廷作对到底的决心,此消彼长下又如何能保证未来海疆安宁?”
沈溪的意思很简单,就算你笃定成功的机会很大,也不能让你冒险,我要的不是九成的希望,而是十足的把握。
若有一成失败的可能,那都会对整体战局不利,带来的影响非常深远,未来两年平沿海倭寇都可能成为奢望,到时皇帝也不必再来新城,因为那时候新城会经常被振作精神的倭寇袭扰。
人通常对未知的东西感到恐惧。
现在倭寇不清楚朝廷的实力,出于对沈溪以及官军的忌惮,才会选择逃走,暂避风头,但若是他们觉得朝廷兵马不过如此,也就不会再惧怕,那时就不再是官军掌握主动权,倭寇会天天挑起战事。
当然这些情况李凌很难理解,觉得是沈溪恨他之前争抢功劳,故意不同意他的建议。
不过无论李凌心里有何不满,都要保持对沈溪这个兵部尚书的礼重,低下头行礼:“大人高瞻远瞩,末将一切都听从大人调遣。”
……
……
李凌到新城来并没有急着走,他带了一百多号人,还有一些骡马,说是过来帮忙,但其实如同大海里的一滴水,根本就没法帮到沈溪什么。
他在城内歇宿两日,到了晚上,城内各处仍旧干得热火朝天,许多地方灯火通明,非常惹眼。
“怎么回事?”
李凌从歇宿的屋舍出来,见远处亮堂堂的,却并非是普通蜡烛或者油灯发出的光芒,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会发亮的光球。
这种光球数量不少,全都在建筑工地和工厂周边,在其照耀下,街道虽不说非常明亮,却比普通油灯和蜡烛强很多。
“李千户,您晚上莫要到处走,城内各坊区之间禁止通行,除非有专门的令牌才可。您并非是需要值夜的工匠……”
弄堂外有衙差将李凌拦下,不让其进入大街。
李凌好奇地问道:“远处那些发光的东西是什么?夜明珠?为何许多地方都那般明亮?”
那衙差笑道:“那是城内所设夜灯,至于如何造出来的小的不知,不过都是沈大人指示工坊里的工匠造出来的,路边架设了不少线,如果您不小心碰到那些线的话,可能会被电着,就好像被雷劈一样……不过现在情况好很多,因为远离地面,常人一般够不着,当时架设时,很多人因此受伤。”
李凌越听越糊涂了。
“我想找沈大人。”李凌拱手道。
“入夜后您不要烦扰沈大人,沈大人到晚上依然很忙,若非要紧之事,来日您再去见也不迟。”衙差道。
李凌没办法,只能回到自己的屋子,本来他带着投机的心思而来,可当见到这新城内的景象后,内心有所触动。
他不由自言自语:“若能就此留在沈大人身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
当天沈溪并没有早早便入睡,他正带着唐寅、张仑、胡嵩跃和刘序等人巡查城内建筑工地和工厂。
平时沈溪很少会在晚上出来巡查,不过随着船厂基本修建完成,二十四个大型船坞陆续投入使用,海船建造正式提上议事日程,沈溪对此非常重视,特地前去巡查。
“沈尚书,怎么码头这边到夜晚如此亮堂?那些发亮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但李凌这样的外来人对电灯感到好奇,连唐寅这样本身就是参与城市建设的亲历者对此也不太了解,这跟唐寅平时少有机会夜里到江边来有关,只有靠近黄浦江和吴淞江的地方,才会有电灯。
沈溪是通过最简单的水力装置来制造电力,依靠的是江河边的水车带动发电机转子产生电流,这时代金属线制造不易,使得电线的铺设和电力远距离传导成为问题,电灯只能在沿江河地区小范围使用。
沈溪开发的电力系统不是很完善,如今蒸汽时代都没到来,想靠电力带来技术革新不太现实,通过磁场切割产生电流已不易,能用来照明已算是超额完成任务。
“这叫电灯,是沈大人弄出来的,有时间我带军师到发电的地方看看,非常神奇,仅仅靠水车带动,居然这边就有光亮了。”
胡嵩跃笑呵呵说道。
唐寅走到一处高高悬挂的电灯前,抬头看了看:“就是个光球……”
沈溪解释道:“外层是玻璃,里面发光的是竹丝,经过碳化而成,说起来就是先烧制……这么一个灯泡,制造成本需要一两银子左右……”
唐寅咋舌:“这么贵吗?不知能持续多久?”
胡嵩跃道:“倒还好,只夜间照明的话,可以用上十来天,不过由于使用量大,每天损耗不是小数目,好在有专人维护,不需要我等操心……军师不觉得有这东西在,弟兄们晚上做事都更有干劲了吗?”
唐寅没回答,正想找架梯子爬上木杆近距离观察那所谓的电灯,却被沈溪一把拉住,警告道:“别靠近,这东西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容易电到人,身体触电的话会全身抽搐,严重的话会致死。”
听到这话,唐寅身体不由颤抖了一下,脸色煞白,再也不敢一探究竟了。
“大人,船厂内加了二十多盏电灯,不过许多车间还是只能用烛火照明,您也知道,那里面要牵电线不太容易,但伙计们在里面开工,用烛火照明很容易出现火灾……”宋书在旁说了一句。
沈溪点了点头:“那就改善一下电线技术,外面包上一层橡胶,如此牵线的话就不怕出现事故了!”
技术的进步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五六年前沈溪任湖广和江西总督时建设的武昌工业园区对新城建设发挥了巨大作用。
当年沈溪卸任总督之职时,工业园区已建立起较为完善的工业体系,最重要的便是可以生产素有工业之母之称的机床。
当时工业园区的钢铁厂的月收益已保持在五万两银子左右,纺纱厂、织布厂的月收入也有四万两,在此基础上还建起了玻璃厂、炼焦及焦炭厂、化工厂、造纸厂等等,前年还建成橡胶厂。
在与佛郎机人的贸易中,橡胶树乃是沈溪点名要的树种,当年唐寅在琼崖开设盐场时,便组织人种植橡胶树,这些年来不断补种,已经有一定规模,两年前开始产出生胶,通过海路送到广州府,然后再从陆路送到武昌,在那里生产橡胶。
所以,这个时候沈溪指示给电线穿上一层橡胶并不奇怪。
沈溪研究发电技术,实属无奈之举,毕竟船厂、纺织厂这种地方,用烛火照明太过危险,一旦发生火灾就是群死群伤事件,危害极大,相对而言只有电灯安全一些。
新城寄托了沈溪的乌托邦梦想,但更重要的职能还是造海船并以之打倭寇,只能白天施工的话会让造船工期大为延长,电灯的使用成为必然,如此除了能缩短工期外,还让新城看上去更像是沈溪前世生活过的文明城市。
当晚沈溪巡查船厂,第一座船坞里建造的大海船已进入尾声,船厂负责人列尔约依然在尽职尽责监督造船,见到沈溪前来,工匠和士兵都涌过来跟沈溪打招呼,只有列尔约不为所动,依旧躲在船舱里铆接。
列尔约是葡萄牙人,此前在马六甲船厂担任工程师,沈溪离京前特别指示宋小城从佛郎机人那里请一批造船专家过来,结果消息传到南洋,只有列尔约对每个月一百两银子的薪酬心动,跟随前来大明贸易的船队到了福州,然后被宋小城送到上海。
等沈溪进入船舱,列尔约才放下手里的工作,笑着道:“沈大人,船只造得差不多,再给我们十天时间,第一艘船就可以下水,比预想中要早两个月。”
列尔约很兴奋,他本以为大明封建落后,但到了地方才发现,这里比他的祖国更加文明,在他记忆中,里斯本城市逼仄,街道上粪尿横溢,根本就不像大明的城市这么干净整洁。
尤其这座新城,他见到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文明的国度,他很想将神奇的电灯制造技术学会,但可惜没人将制造细节解释给他听,他也没法将根据沈溪提供技术制造的发电装置拆开来研究一番。
缺少理论基础的他,根本就不知道电是什么东西,无从下手。
沈溪满意点头:“早些试水能证明新的造船技术是否可行,若出问题,我们可以再行改进。”
列尔约道:“应该不会出问题,每个关键部位的强度都足够,大明的铆接技术非常先进,让船只整体骨架构造更为完整……”
沈溪道:“这些技术此前还没用在船只建造上,第一次尝试未必有效,不能单纯以纸面上数据来断定船只能否能远航,更重要的是看在海上能否经得得起风浪,柔韧性也很重要……”
本来列尔约只是对沈溪研发的一些新技术推崇有加,但在听了沈溪有关造船方面的见解后,对沈溪的推崇又多了一层。
沈溪说这些的时候,拿来纸笔在图纸上画了起来,都是船只建造中最容易出现问题的地方,涉及船板和船尾的固定,还有船帆的稳定性等等。
旁边跟着沈溪来的人,对造船基本上是一无所知,在场懂行的人只有列尔约一人,列尔约在那里认真听着,至于唐寅等人只能大眼瞪小眼,毕竟技术方面他们完全没发言权。
沈溪跟列尔约谈大概半个时辰,列尔约急急忙忙带着人忙活起来,此时唐寅等人已开始犯困。
“沈尚书说完了么?是否可以早些回去了?”唐寅显得有几分着急。
沈溪笑道:“怎么,伯虎兄今日有何要紧事急着回去办?”
唐寅讪笑:“没什么,只是天色不早,觉得今日巡查应该快结束了。”
沈溪点了点头,微笑道:“该说的已说得差不多了,不过有一件要紧事没办。”
“这……还需要多久?”
唐寅显得有几分尴尬,问了一句。
旁边宋书过来:“沈大人,若是并非要紧事的话,不如让军师回去休息,我等陪您去办便可。”
沈溪笑着摇头:“这件事非要军师办不可,因为接下来我想去苏州河西岸看看行在的修造情况,这可是军师具体负责的项目。”
“那是……”
一群人看向唐寅,目光中都有几分期待,显然对皇帝住的地方很好奇。
唐寅显得有几分惭愧,轻声道:“因为时间太过紧促,如今尚未完全改造好,不敢劳动沈尚书前去巡视。”
他都这么说了,就算不明白事理之人,也知道唐寅没把事做好。
“也罢。”
沈溪点点头,“做事不急于一时,希望伯虎兄你未来几天能将行在改造好,到时我再去巡查也不迟。”
平时沈溪嘻嘻哈哈,好像对唐寅没有多高要求,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放任不理,或许是之前沈溪表现出的态度,让唐寅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设置条条框框,对自己的要求放松了许多。
唐寅却不知,沈溪的确是想培养他,但不能只靠提点,偶尔也会督促一下。